风掀着帘子,青翎突然觉得整个人放松了下来,不觉得困倦起来。


    静安坐在床边,半个身子匍匐在床上,像照看着一个小婴儿似的,呼吸都是轻轻的。


    “困了吗?睡一会儿吧,我在边上看着你。”


    “姐姐,等天气凉下来,你会再带我去寺里吗?”


    “会啊,你不喜欢宫里的人,我带你去宫外逛,宫外有个芝兰湖,到了秋日里,湖边的树全是金灿灿的,叶子将湖面都要盖住了。”


    “听说湖里会有一种橘黄色的小鱼?”


    “不只是小鱼,还有小小的乌龟。”


    青翎笑着垂下了睫毛,声音像羽毛落下一样轻:“姐姐,我小时候听过的那首曲子,是你弹的吗?”


    “哪首?”


    “搬到疏影居的第一个晚上,我曾经披着斗篷一个人走在飞着雪的夜里,走到冰心阁的前面时,听到你在弹琴。那个曲调我总觉得我什么时候听过,我想了很久,最近终于想起来了,是我小的时候在家里的庭院里听见的,为了听真切,我还特地爬到树上听呢。姐姐去过翎族,那么你是否在客栈里抚过琴呢?若是抚过,兴许就是我听见的那一曲。”


    “会有这么巧?”


    “也许……就有这么巧?”


    “那么,也许是这一首,你听听看。”


    静安坐在床前,轻轻地哼唱着琴曲的调调。


    窗外的阳光渐渐变成了金色的光斑。


    静安一边哼着曲调,一边吻上了她的嘴唇,她顺势慢慢地倒了下去,像一只待宰的小羔羊一样一动也不敢动。


    咦。


    咦咦。


    静安的鼻子蹭在她的耳后,能清楚地感受到她的吐息。


    青翎的心跳得,比那寺庙房檐上悬挂着的风铃还厉害。


    软软的嘴唇碰到了她的一点耳朵:“看不出来,你身上还挺多肉肉的嘛……”


    这……这是在说她胖吗?


    就……


    就直接化掉了。


    她转身,看到静安在向她笑着。


    这笑容是那天雪夜里的笑容,这笑容多么温柔,像轻风拂面,却要将她碾碎。


    她一头埋进了她的怀里,闭上了眼睛,满眼都是疏影居里的山椿。


    紧闭着花苞的山椿,含苞待放的山椿,微微打开的山椿。


    层层叠叠、迫不及待打开的山椿。


    越来越红、越来越耀眼的山椿。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窗外的鸟鸣声在消失之后,又回到了青翎的耳朵里。


    两个人微微喘息着抱在一起,十指紧扣着。


    这是从未有过的感觉,青翎的脸像发烧了一般红。


    虽然屋子里没有灯光,但静安也感受到了这份灼热。


    “怕吗?”她轻声问道,将她凌乱的发丝理了理。


    青翎摇头。


    “喜欢吗?”


    静安又问。


    “说……说什么呢。喜欢啊,超级,超级喜欢。”


    青翎羞得语无伦次。


    静安又将她拥在怀中,轻轻、轻轻地吻着她的额头。


    青翎闭着眼,慢慢地进入了梦乡。


    她做了一个梦。


    也许是因为静安提到了她的家乡,提到了像在昨天一样的鹤望街头和千羽节。


    她梦见了她前一刻还睡着温暖的院子里的木桌椅旁,下一刻便来了好多衙门的人要带走她的父亲。


    她哭着,跪着,求着,拉着,打着,那些人还是将他父亲带走了。


    接着,又来了一个穿着官服的四十来岁的男人,上下打量着她说道:“你若是能为翎族办件事,办好了,就能饶你父亲一死。”


    她已经好几天没有睡过,也没有吃像样的东西,嘴唇又干又裂,唯有一双眼睛依然波光粼粼,抬头问道:“什么事?”


    “去梵国,做梵王的女人。”


    “梵王?就是那个……人人都畏惧的暴君?就是那个,所到之处若无人不跪,立刻会被杀头的梵王?”


    “不愿意?”


    “我……愿意。”


    她不像冬芸,从小出生官宦之家,她是小门小户的女孩儿。前往梵国那天穿着的蓝色羽衣,是她这一生穿过的最好看的衣裳。


    她坐在马车里,听着两位随行使者喋喋不休地教诲。


    要如何如何跳好舞蹈,如何如何让梵王注意自己。


    她却一直在寒风里瑟瑟发抖。


    跳不好舞,唱不好曲,直到看到寿宴上那位面容清冷,却浑身散发出温暖光芒的人。


    青翎从梦中猛然惊醒,直直地坐起身来,大口地喘着气。


    房间里空空荡荡的,静安的香包就悬在床帐上,穗子随着风轻轻飘荡着。


    “小鹭,小鹭!”


    一个小宫女瑟瑟缩缩地从门外闪了进来。


    “长公主呢??”


    小宫女去了半天,才匆忙进来回说道:“问到了,长公主是去宫外去了。”


    “宫外哪里呢?”


    “不清楚,据说是邀请了大王一起。”


    坏了。


    果然不是这样的,她果然是准备赴死的。


    青翎想起方才自己睡着之前,静安的眼神。自己为什么没有明白呢?她眼神里的那种像是告别一般的神清。


    青翎慌忙对小宫女说道:“快些备车,我也要过去。”


    “美人,您身子都还没有好完呢,怎么禁得起舟车劳顿……”


    “我早已好了,快些帮我备车。”


    “美人,您还是……”


    “你是不听我的话吗??”


    宫女们第一次见青翎如此生气,急忙赶着帮她换上衣裳,为她套好车。


    马车出了扶桑宫,一路向行宫驶过去。


    青翎的袖里装了一把小小的匕首,心脏一直扑通跳个不停,不断地催促着车夫。


    “快点,再快点!”


    行宫内摆设着宴席,处处花团锦簇,梵王坐在席上懒懒地看着歌舞。


    一曲舞罢,他现出些许欣慰的神色,向一旁的静安问道:“今日突然让我过来,说是有件礼物要给我?是何礼物?差不多呈上来让孤看看吧。”


    静安莞尔一笑:“父王不急,我这就去取。”


    片刻,静安端着一只托盘,款款地走了过来。


    那托盘上覆着一块绸布,梵王将绸布掀开,只见是一块巴掌大的,破碎的布条。


    梵王仔细凝视着这块暗橘色的碎布,上面还有已经变成黑色的血渍。


    梵王眉头紧锁:“这是?”


    “这是您将我从月族带走的那天,我撕下的父王身上的战袍的一角。我从月族带到了梵国,这么多年,它时时刻刻都在提醒着我,不要忘记了杀父灭族之仇。”


    梵王将目光移到静安脸上,冷冷地问道:“你准备做什么?”


    “今日是父王去世二十年的祭日,我要你为他偿命!”


    梵王并没有太震惊,只是面不改色地问道:“如何偿?”


    “今日行宫已被我月族残存的族人包围,只要我一声令下,他们就会夺门而入,取了你的性命!你不信?大可以呼唤一下侍卫,看他们还在不在外头。”


    梵王蹙着眉,目光滑向门外的一片寂静。


    原本可以看到门外影影绰绰的护卫的身影,此刻已经空无一人。


    像静安说的,此时行宫已被月族的人包围了。


    梵王注视着外面,夜一般沉默着。


    他眉头微蹙,看向远处的某个地方。静安跟随他的目光看过去,却并不明白他在看什么。


    梵王的眼睛里闪过一缕寒光,突然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笑声,指着静安道:“不愧是我的好女儿,我还以为这次又是毒酒这样的雕虫小技呢。”


    “……你说什么?什么毒酒?”


    “静安啊静安,孤还当你已经是个面面俱到的大人了。”


    梵王不慌不忙地从座椅上站起,盯着她的眼睛,将她盯得心内发虚:“当日冬芸如此爱慕于你,你却用一杯毒酒害死了她,如今还和我说复仇?”


    静安哑口无言。


    “你当孤真是那无知昏君?任你在我眼底下三番五次的设局陷害于我,却还浑然不知?当日那杯毒酒,是不是你让她呈给我,想要我性命?你可知道那杯酒为何会出现在你的桌上?”


    “……为何?”


    “你在那杯酒上作了个标记,是冬芸在端酒之前,就已经被掉包了。”


    “……你是今日才知道的,还是原本就知道?”


    “原本就知道。”


    静安慌了神,连连说着不可能。


    “若您原本就知道那毒酒是我备下的,为何不杀了我?”


    “那我为何救你?当初在月族,为何不一刀将你斩杀,特地留下这个祸害?你以为我不知道在月族,公主也能继承王位?你以为这些年来大臣们的劝诫,我是真的听不进去?”


    “我不知道。”


    “因为你是你父王对我唯一的托付。”


    “可你!你是杀死我父王的人!”


    “对,可你又了解我什么?我是为了王位,为了自己的前程,歼灭月族三万铁骑,斩杀你父王于王座之前,可你是否又知道,你父王是我一生中最好的朋友,杀死他,如同剜去我自己的心?”


    “不可能!”静安也瞪着梵王说道:“你若是真的珍视他,为何不放他一条生路?为何一定要赶尽杀绝?”


    “我想放,可是他不愿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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