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笔记小说网 > 穿越快穿 > 玲珑月 > 第223章 惊弓
    在美国演出《越女剑》的时候,齐如山给露生写信,里面提到了对于他剧本的修改,齐先生说:“你的剧本过于繁琐详实,因此失去了戏剧本身的张力,戏要大起大落方可称精彩。”


    这话是很有道理的,戏和生活有本质的区别,它是一种压缩和提炼,不然为什么总说“要让小说像生活,不要让生活像小说”。古代人不叫小孩子看戏,也是这个缘故,未经世事的人会以为戏剧那样的发展是真的,最低沉的去处必然峰回路转,唱到歇时定要有四弦一声。


    露生五岁开始学戏,他对于感情和人事的经验其实都从戏上来,因此青春时候不免失于偏颇,但到了如今这个岁数,又觉得早知道戏也是一个好事。因为经得早、见得早,所以再经历什么事情,与戏一比较,方知人生是没有汤显祖和李玉来给你挽回那一笔的。譬如杜丽娘思春到死,实际上人怎能死而复生?崔莺莺被围普救寺,怎么张生偏就赶来了呢?


    那一瞬间,他想起这些戏上的事情,心中涌起可笑的、荒谬的感觉,“我居然也能遭着这种事”,一多半是不可置信——当时到底是个什么情形,自己也不完全清楚,但觉林继庸死命拉他,奈何雨衣的袖子太滑,没有拉住,慌乱中又抓机器箱子上捆的绳子,“哐啷”一声,箱子猛地向这一叶柏木舟尾滑下去。他的脑子一下懵了,本能地松开了手,生怕连带箱子一起拽下水,却忘了命没了、a留着这箱机器零件又有什么用呢?悔过来时,手脚都直了。这一下什么能抓的都没有了,四面空荡荡的,水像风一样。


    露生心想,我要死了,死在这种地方!


    和所有猝不及防又自知要丧命的人一样,他没有挣扎呼救,而是动物似地僵硬,脑子里先想这事离奇可笑,来来回回奔波了几个月,怎么能快到重庆了、居然溺水,又想到那两个羊皮筏子上呼救的人,不免觉得因果报应,眼看着人命不搭救,立刻报应就来了,然后便想这事不同寻常,到底是刘航琛使人在这里拦截、还是那几个偷运烟土的贩子觉察了什么?


    他那聪明的脑子这一刻成了勾魂索,不想想怎么求生,倒想着推断出事件的真相。没时间分给委屈和绝望,所剩不多的几口喘息的时间,拼尽全身力气,想喊一句话——可惜是没喊出来,迎面灌了好几口脏水,呛得喉管刺痛。


    林继庸遥远的声音大喊:“白老板!白老板!”


    露生听见他的声音:“林先生!”


    林继庸拼命拍他的脸:“白老板!吓傻啦?!”


    露生仍是双眼紧闭,两手紧紧攥成拳头,气若游丝地说道:“林教授,我和你性情不投,志向却是一同。我要死了,别的事都可放下,只有厂里的工人,我不能辜负,还有我那徒弟不能辜负。我请你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第一件,我死之后,这个厂子你可自取。你……你是一个有才华的人,只是性格太烈、做事又太莽撞,所以请你凡事和嵘峻商量。要是他不成器,请你去无锡,找曹家三爷说话。若是曹三爷也不肯,这厂子交刘湘、刘航琛,悉听尊便,只求你安置工人!”


    林继庸听得有趣:“还有别的人选吗?”


    露生闭目流泪。


    “金明卿?”


    露生也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咳嗽几声,眼泪涌出:“第二件事——”


    林教授:“怎么变成两件了?”


    “第二件事,请你把我那小徒弟送回南京,叫文鹄送他。告诉他我编订的戏本,都叫沈老先生带走,另抄一份送上海姚大先生那里。我自己存下的钱——”


    林教授:“你有没有意识到自己说话很流畅?”


    露生停机了。


    应该是开机了。


    林继庸直想笑,迫于礼貌,还出于一点同情,听说到钱了,知道再说下去难收场,这白帝托孤竟不是演的,拍着白老板的脸道:“停一停,你睁开眼看看,你没事!我们早就上岸了!”


    露生还不敢睁眼,好半天,摸到身下的泥地,心念一转,喉头松开,猛吸了好几口气。哇地一声几乎要哭,林继庸托着他。


    “好一点儿了吗?”


    露生不言语。


    林继庸又和船工吵架:“叫你靠南走,我说的你听不懂?”


    那船工年纪不大,嘴巴很硬:“先生!你来这里才几次,我在这里走了几年了!哪有客人教我们挪滩的?出事了咋个办呢。”


    “惯性,惯性你懂不懂?地理你懂不懂?我教给你道理,你听我的就行了!”林教授大叫,“虚与委蛇应付谁?”


    船工听不懂他的成语,也不耐烦:“不能那样走。”


    两人各操不同体系的国语,又吵了几个回合,露生迷迷糊糊,也听不明白,他们的吵闹却使他脱离了濒死的绝望。小猫一样坐起来,裹着香蕉雨衣,满脑子迷惑,处于“好像知道你们为什么吵架但这到底有什么好吵”的状态中。理论上这时候应该关怀一下他这个差点儿淹死的老板,焉知他们吵得内容跟自己毫不相干!


    林继庸见他清醒了,暂时放弃教育船工,走来笑道:“好点儿没有?我就说让你别押船!”


    露生抬头看看他:“你救我上来的?”


    “什么救你上来?你一直在船上!”林继庸大笑,“吓懵啦!都说了让你跟着摆人的船走,也用不着吃这个苦头。”连笑带说,原来林教授估算过几次,断定这里的水路可以取更便捷的直径,但只是脑测、还需实际观察,刚才上船之前就和船工打了商量,照他说的新路线挪滩——在船工看来,这省不了多少功夫,早几分钟的事情,林教授却认为这很重要。


    结果就是一个满心期待,上船实证,另一个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走到江心,林教授发现被骗,自感白受了一趟淋浴的罪,勃然大怒,故而半途叫问船工。刚才那几声巨响,皆是江中怒波,贴在木船上听着如同撼钟一般,露生惊弓之鸟,心里原本就害怕,又加林继庸大吼,只当是船出了差错,吓得手脚僵硬。


    当时的情形还蛮好笑,林教授揪着他的香蕉皮,脚踩着他的腿,黛玉兽只剩两只爪子在空中求救,林教授喊了一万声“你没事”,一句也听不见,迎面又吃几口浪,呛得以假乱真。到了岸上,哭得泪人一样,一个劲地遗言放送。


    露生涨红了脸:“我觉得你死命拉我来着……”


    “啊,是,我要不拉你你就自己滚到水里去了。”林继庸嘲笑,“真会自己吓自己。没这么大胆子干嘛逞强呢。”错眼一看,“你流鼻血了!”


    露生有些觉得了——以为是脸上的水,将手在鼻下一摸,果然一手血痕。更加窘得想掉泪——美人可以吐血、可以泣血,就是不能鼻子出血,不仅不凄美,而且还搞笑。仰头用手背擦了又擦,恨不得立刻止住。


    林教授真诚地关心:“鼻子疼么?撞到船板了?”


    露生只管摇头。


    林继庸笑道:“你是太累了。”他见露生泪汪汪地捏着鼻子,脱下西装,找了一块勉强干爽的布料撕下,递给露生,“我之前不想说你,你这一路上绷得像根牛皮筋。我们计划这么严谨,就算耽误一两天也不会迟到。刘航琛要跟你打赌,那是因为寻常工人最难调度,打着、骂着,不一定愿意动,路上还得有逃跑的——他以为全天下的个工人都这样。他哪敢相信有自愿跟着你的工人、还有纪律?有这些工人在,其他都是小问题——这个你明白吗?”


    露生仰头捏着鼻子:“我知道,所以我敢赌。”


    “那不就是了?三峡没你想象得这么可怕。”


    “我不怕三峡。”


    “你怕别的。”林教授雄辩,“你担心到了重庆,拖着这么多工人,面临的是更大的困难,万一生意做不好,或者工人们水土不服,一点点小事都会变成大事。”他学露生的腔调,“嗯!这些困难到了重庆怎么克服呀?不知道!更加焦虑了!”他探头看露生的鼻血,“刚才碰见那些贩烟的,压力更大了?”


    露生无言以对。


    林继庸把伞撑起来,“算啦,不想说就休息一下。人不知道怎么排遣未知的恐慌,就会一遍遍地苛求自己把眼前的事做得完美,你就是这样的状态。这个状态是错误的,懂么?你要纠正这种状态。我之前担心雨季到这边不好过滩,现在看问题不大,你轻松一点儿。”


    露生又气又愧,他方才受了林继庸许多逗弄,气还没出、又被一通教训。想想自己确是一路上紧绷,到这里不过是现原形而已,提心吊胆地押了一趟,见笑于人。也不回林继庸的话,自己走开到一旁。用力捏着鼻尖止血,毋料血越流越凶。喘着气走到江边上,掬起一捧水来洗脸,只觉江水气味格外难闻,腥气冲头,露生忍着嫌恶,又洗两把。


    林继庸见他闷闷,心说这不是自己找的罪受?也没功夫再安慰了,指挥苦力搬运货物。


    大雨里,一条条柏木小船拉着木箱过来,露生呆呆瞧着,孤独的感觉再次漫上心头,他经历了一场虚幻的死里逃生,不好告诉别人,告诉了只是笑话,死是假的,绝望却是真的。


    忽然听见前头耳熟的声音吆喝——露生一眼看过去,王宝驹也上岸了,在挨个点他的洋酒。


    这情景又刺着露生的心。


    他回想自己的遗言,惨得可笑,自己这辈子活得这样拧巴,倘若刚才就是回光返照,他迷惑自己连他的名字也不敢提。细想一想,怕提了就真的再也见不到,因此宁可不提。可悲的是亲故之人,没有一个在身边,所爱之人不知在天涯海角。若是彼此惦记,倒也死而无怨,可惜是两心相绝,往常硬按下的苦楚一时都涌上来,要说不去想,抬眼又见王宝驹一点人情也无,林继庸喊得惊天动地,王少爷难道听不见?哪怕问一声也好!眼见自己吓昏,却只顾着清点货物——想自己和求岳几年来所助之人甚多,最后落到这样境地,却不少这些凉薄人袖手旁观之功,愤世嫉俗、孤凄悲楚,霎时占满心头,他猛地起身。


    王宝驹正偷看呢,惊得雨伞一抖。


    露生恨恨地看他,生性体面,说不出什么话来,只是禁不住愤恨流泪,他不要这畜生看见他掉泪,迅速地转身就走——忘了自己在江边上,一脚踏空,连声音都没喊出来,人像落叶随波,转瞬冲出丈远。


    王宝驹吓傻了,隔了两三分钟,甩开雨伞大叫:“救命!救人!白老板!”


    其时丁广雄正在下面滩头上看人装货,托露生那一身香蕉皮的福,丁老大说话间看见江上一团明黄的东西直挺挺地过去了,愣了两秒,身体却比脑子知道着急,起来就江边追着跑了几十步,人脚哪能追得上湍急的江流?接着才听到上游传来喊救命的声音——一林继庸和王宝驹都在对面大叫,当即回头揪住屁股后面一个看热闹的:“看!看!妈了个巴子救人啊!”


    他不凶还好,狠劲上来,把不多的几个闲人全吓散了,丁老大两头顾不得,也不问是谁家船只,窜上甲板,动手就解上头的筏子,也有几个不长眼的阻拦,拳脚撂倒,但等筏子放下水去,竟是王八一样翻倒了向下,顺水就冲走了。船老板见他手里拿枪,只恐他杀人,躲着在后面劝他:“老爷!你不会放船,放下去也追不上了!”


    丁老大叫道:“追不上也得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走惯江湖,知道这些船工见多了溺死,便是使钱他们也不一定尽心搭救,怀中抓出一把钱来摔在甲板上:“你解个船下去,我自己去追!”


    这场面太离谱了,眼见那边上岸了,怎么掉下去的?以至于等他凭船疾冲下水,脑子里悔意才上来,却不是怕死的缘故,而是悔恨没听少爷的吩咐。


    ——那天陶三爷上门,把求岳的话交待了一遍。翠儿哭了一夜,丁老大道:“翠姑娘甭哭了,小爷又不是个女人,我看他做事比我们还要强。少爷嘛——”


    翠儿泪眼里露出点八卦的表情:“你什么意思,少爷叫我们去当眼线的?”


    丁老大嘴笨不会说,心里觉得那不就是这么的吗?多老早就看出他俩人吵架了,还分着趟儿地来句容。


    他虽不懂得卿卿我我,但可以把追妻火葬场简化地理解一下,把小爷当贼看,少爷是抓贼的,你明着去抓那人家能不跑吗?先放几个打前哨的、把乱跑的小爷拘住,少爷再慢慢地赶来也就不急了。又听三爷说少爷腿断了,知道他一时半会不能动身,更笃定是这么回事,因此倒不像丫鬟大姐们似地伤心难受——大姐们是伤心娇贵的小爷吃苦了,丁老大却觉得,这才叫大丈夫真爷们呢!


    果然到了宜昌,看见人货船只调配有度,丁老大嘴上不说,心里钦佩——这要放在山上也是一个军师的位子,就没有小爷干不好的事情!自觉自动地听命,一时竟将求岳的吩咐全然忘记。


    三令五申地,求岳叫陶嵘峻一定传达到位:“其他事情都随他安排,文鹄和丁老大得跟着他,别再分成一二三四小队!”


    传到倒是传达到了,理解就是理解的问题了。


    这会儿思想起来、悔青肠子,主要是谁也料不到盘滩这么一小段水路上能出事。大雨之中,丁老大一个人扒着皮筏摇摇摆摆,以死谢罪的心都有了。不防头前面一个大旋涡出来,皮筏即顺着涡流发疯地盘旋,哪有救人的余地?只怕小爷的尸身也在这里头了!丁广雄极力拉正皮筏,仍不免被涡流卷向中心,恨得对空骂娘,心说我一辈子没干过什么缺德事,小爷更是只积德不造孽的人,怎么今天交待在这个地方?自己当初要是死在关外、或是他们出国、被外国人害了,也算有名有烈,这冷不丁地死在路上算个什么事儿?


    他脑袋别裤腰带上的人,要说害怕、也不很怕,只是恼恨。闭目待死是不甘心的,一面骂娘、一面使力气扯正筏子——眼前突然一暗,雨雾里不知是礁石还是船,慌忙要避、筏子哪听使唤?


    他刚要骂娘,却听见不知哪个方向传来女人的声音,脆声叫道:“还有一个人!卢先生!这儿还有人!”


    丁广雄觉得这他娘的怎么好像是认识的声音!


    这头林继庸也乘着筏子,不要命地追下来,他那船工却是要命的,因此走得比丁老大慢。林教授在筏子上急得头发竖立,眼见金家的仆人悍勇,只好无能大叫:“快救你们小爷!”背后扑通落水的声音,不由得回头去看,后头雨雾里一群人叫:“你不能下去!”但见五六个救生艇剑鱼一样顺流而下,崭新的红白相间,鲜艳夺目,林继庸想不出这是哪家好汉仗义相救,却见一个什么玩意儿从天而降,掉进江里去了。


    林教授稀奇地想:“瘸子还跳水啊?拐杖都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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