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报复

    叶鹭的小出租屋顶有座废弃阳台, 上面空荡荡的,只放着一架红木梯子,爬上去可以坐在屋顶看月亮。

    但今年沪中总阴着天,雪又很重, 叶鹭也还没有克服恐高到那种程度, 于是就偶尔在阳台上晨练, 或者倚着栏杆适应俯瞰的冲击感。

    除夕前日晚上,叶鹭老早就做完了作业,她照旧把照片完完整整地拍好, 过了会果然又收到陈晏起重新讲解的回复。

    只不过, 这一回他没有语音也没有视频, 只是写在了纸张上。

    茬都不齐的废纸, 像是在某个前台随手扯下的登记表, 背面是陈晏起尽力写的工整清晰, 但越到后面越有些简化潦草的字迹。

    叶鹭盯着题目看了几遍,注意力不由自主被照片一角的白色布料吸引,她放大画面看了又看,见陈晏起新消息过来, 忙打住思绪, 努力跟上他提问的节奏。

    虽然只有不到一星期的时间, 但叶鹭的进步显而易见,她刚开始总是理解偏题干,但现在已经能够用最笨拙的办法理清解题思路。

    当然了,和陈晏起还是无法相提并论。

    [@1717:从明天开始,每天再背两套模板, 坚持写一封英文邮件]

    陈晏起讲题的时候略显古板, 叶鹭也不敢耍花招, 只得诚心诚意地请教,“邮件主题写什么呀?”

    [@1717:自己想]

    [@1717:每晚九点钟发到我邮箱]

    叶鹭疑惑,难道不是像英语作文一样,以邮件的形式写下来就行?

    她连忙打字,“发给你?”

    [@1717:你还想发给谁]

    叶鹭明白了,陈晏起这是逼她每天用英语汇报每日行踪,吃喝玩乐,衣食住行,整个寒假二十几天,算起来也算是全方位培训。

    陈晏起很快就下了线,叶鹭也开始坐在椅子上放空。

    这次寒假比往年都忙,她早上要去练舞,中午休息一会,下午到晚上要赶作业,偶尔还得去辛老师和宋枝枝那帮点小忙。

    她正盘算着除夕夜怎么过,突然听到手机响起。

    看到伯凯的消息,叶鹭连忙拉开窗帘,隐约窥见楼下的雪地里停着一辆摩托,刺目的前灯打在雪地里,照出地面上被碾出的泥滓,看着醒目又鲁莽。

    叶鹭往旁边探探身,勉强注意到单元门口正在搬运东西的队伍,慌忙跑下楼,就看到堆满半片院子的粉玫瑰花盆。

    在快递人员勤勤恳恳的搬送过程中,伯凯蹑手蹑脚地从旁边挪出来,扭捏了半天,望着叶鹭说:“上次没用上,但扔了也挺可惜。我听说你有个阳台,就搬过来送给你。”

    他紧张兮兮地瞧着叶鹭的脸色,然后试探着问:“我以后,可以偶尔过来照顾它们吗?”

    叶鹭站在单元门口,看看都快塞到自己脚边的玫瑰,又看看伯凯那张大无畏的脸,忍不住抬手指了指天地,有些煞风景地说:“现在是冬天。没有温室,它们会死。”

    再美好的东西,生错了时间,遇不到对的主人,便形同废墟。

    叶鹭觉得,这道理她能懂,伯凯也不会不明白。

    “你不试试怎么知道养不活呢?”伯凯指着离自己最近的那盆,言之凿凿地说,“我养了他们几天,也没怎么花心思,不照样活的好好的。你看这枝,眼看就要开花了。”

    叶鹭垂着眼,始终没松开挡着门的手,送花的工作人员也左右为难地看向伯凯。

    半晌,伯凯回头嘱咐了句,然后退步道:“不收花也行。”他笑得有点憨气,像个没心没肺的不倒翁,晃晃悠悠地着说,“外面这么冷,我能喝你一杯热水吗?”

    叶鹭满腹愧疚,听伯凯不再提表白,对当天她逃走的事情也闭口不提,当即无有不应。

    然而,谁能想到就这么一杯水,伯凯就像是找到了突破口,一到上午就雷打不动地带着作业过来堵门,就这么过了三天,叶鹭终于忍不住起了个大早,锁了门,逃向舞蹈教室。

    正月里。

    大街上灯火通明,张灯结彩,但是舞蹈教室却难掩冷清。

    机构里的老师学员都回家过年了,平时排期都约不到的教室里空荡荡的,叶鹭从一楼走到五楼,将仓库里的绸带挽花抛在地上,然后脱了鞋,开始舒展热身。

    叶鹭准备的比赛舞蹈是原创的《九天》,跳的是嫦娥的故事。

    她从小就学中国舞,肌肉记忆里天然揉着一股韧劲,这次结合古风和绸吊,舞蹈兼顾柔美与爆发,不管是躯体挑战还是风格突破,对她的要求都极高。

    教室里映着窗外的月光,纱质的窗帘被寒风卷起,地板上的绸带花瓣仿佛也被冻得瑟瑟缩缩,叶鹭闭上眼,回忆在滨城时,被陈晏起用缎带蒙住双眼时的感觉。

    人在闭上眼的时候,心会尤其安静,那些平时不敢言说,不肯碰触,不愿多想的禁忌,很容易就会泛滥无边。

    叶鹭还记得施岚波曾说,害怕的时候,就去心里找那个你独想看到的人,他就是你的定点。

    叶鹭徜徉在黑暗里,视线尽头的浩荡观众席里,她只看得见那个曾经望过千万遍的青年身影,她贪婪地描摹他的模样,可越是精细,她越觉得陌生。

    “要放下,摒弃杂念,忘记束缚。”叶鹭突然想起辛老师的教导,她说,“跳舞的时候,想象自己是宇宙中的一粒尘埃,没有凡心,才能自在凭风起。”

    静谧的夜色里,叶鹭一遍遍的失败,又一遍遍的重来,白色的绸带在她的舞动下,如同彼岸花盛放,她释放,发泄,用身体呐喊,把自己彻头彻尾地交付给某个不存在的观众。

    舞毕,叶鹭抬眸,汗水颤落眼睫。

    温热的汗渍从鬓角滚落,路过脖颈,见证胸口的起伏,湮灭在湿透的轻薄舞衣的幽微深处。

    叶鹭筋疲力尽地倒在地板上,被绸带花包裹着,望着天花板上的古色古香的陈旧吊灯,她突然想起,今天是陈晏起母亲的婚礼。

    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他会不会如约过去?

    叶鹭猛地起身,急匆匆地想去储物柜拿手机,突然脚下一绊,整个人摔落的同时,被什么温软又坚硬的东西压倒在地。

    她仰起头,甚至来不及呼吸,两条手臂就被青年条件反射似的死死地按向头顶。

    他屈膝坐起,半跪在叶鹭身侧,像突然降临的天神,含着笑将她的众生望进眼里,又不发一言。

    叶鹭怔怔地望着陈晏起,心下骇然:“你什么时候来的?”

    过年期间教室不对外开放,正因如此叶鹭才会肆无忌惮地容忍自己的失败和狼狈,可现在,她求而不得的观众就在眼前,他或许一直都看着她,见跌落,爬起,又满身污垢。

    叶鹭满脸窘迫,想抽出手,却被陈晏起按的更牢,他身上有甜腻的酒气,单薄的衣料也冰的出奇,整个人有些木讷,像是刚从棺椁里爬出来的美艳皮囊。

    地面上满是白色绸带,轻柔重叠的的布料被团成无拘无束的花苞,在地板上尽情绽放。

    叶鹭胸口微微起伏,陈晏起定定地看了会。半晌,他突然回过神似的松开手,翻坐在一旁。

    陈晏起扶了扶额角,仿佛刚被突然吵醒又不得不隐忍的绅士,他哑着嗓子问,“天亮了么?”

    叶鹭也有些茫然,她隐隐感觉手腕有些疼痛,抬眸看到陈晏起穿得很正式,蓦地想到今天的特殊性,她忙挪到他身旁,轻声问:“你从昨晚就一直在这?”

    陈晏起支起膝盖,伸手从旁边捞起西装外套。

    叶鹭盯着他,就听到陈晏起突然说:“伯凯今天没找你?”

    叶鹭心里猛抽了一下,突然有种说不上来的情绪。

    陈晏起怎么会知道伯凯这几天的所作所为?他是在关心朋友,还是因为他们的交集有些不高兴?

    她本能地想抓住什么,但入目看到陈晏起,心里眼里便再容不下任何多余的情绪。

    “他说要帮我巩固知识点。”叶鹭老实坦白,见陈晏起坐着,她也矮下身来,把自己攒进绸带里,抱起膝盖,慢吞吞地说,“我昨天发的作业,你到现在都没回我。”

    叶鹭正控诉着,突然感觉陈晏起握了下她的衣襟。

    教室里有暖气,她特意穿了轻薄宽松的训练舞衣,里面只有一条贴身的吊带,被他这么一捉,清透的布料立刻显出成熟的轮廓。

    “手机没电了。”陈晏起目光灼热,语气确是冷的,松开手,侧过头道:“怎么都湿透了,还不去换。”

    “没事。”叶鹭拢了拢衣摆,她很有经验,“待会会干的。”

    寒风从窗口掠过,叶鹭冷不防打了个哆嗦,陈晏起立刻抖开西装外套,结结实实地披在叶鹭身上。

    叶鹭抬眼,正好看到陈晏起白衬衫扣的紧实,上面的喉结线条流畅地滑落,她往前凑了凑,想帮他摆正衣襟前的领带,突然被他捉住了手指。

    手指不小心蹭到陈晏起衬衫缝隙里的皮肤,叶鹭只觉得青年的身上火热。

    她手指微蜷,心尖一颤。

    陈晏起神情有些异样,他静静地端详着叶鹭的表情,随着他一点点的逼近,他捏着叶鹭的手指也一步步攥紧,叶鹭退无可退,被迫再次跌入厚实茂盛的绸花。

    眼前的青年也堪堪落下,他撑着手臂,俯瞰着她,意味不明地笑道:“别乱动。”

    温热的,带着几分醉意的呼吸落下,叶鹭听到陈晏起不冷不热地说,“我可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外面突然狂风大作,窗帘彻底被刮到一旁,鱼肚白的天光透了进来,叶鹭这才看清陈晏起微微发红的眼角。

    她下意识抬手,想到自己方才那一踩,又想起陈晏起最后一次帮他修改作业的纸张,猛地回过神来:“你没有回家过年,这几天一直都在这里。”

    陈晏起放开叶鹭,大而有力的双手将她的腰身整个揽起,他将叶鹭小心翼翼地被放进旁边的沙发椅上,然后走向窗边。

    他一边关锁一边漫不经心地道:“我得到了一个好消息,心里高兴,在家里想了好久,不知道该怎么庆祝。”

    陈晏起转过身,语调很淡,却给人一种情深刻骨的错觉,“后来我走出门,看到满世界的雪,突然就很想见你。”

    叶鹭逆着光,看不清陈晏起的脸。

    “阿路。”她听到陈晏起缓缓蹲在她面前,隐约带着期待地说,“我不想一个人去婚礼。”

    他伸手拉扯叶鹭的手指,略微粗糙的指腹一根根地擦过她指侧的皮肤,刮得人心里发痒。

    “我第一次做这样的事。”陈晏起望着黑漆漆的天花板,仿佛自言自语地说:“有点紧张。”

    父亲重病,母亲二婚,换了谁都不会好受的。

    叶鹭捏紧手指,暗暗地想,虽然陈晏起是第一次参加父母的二婚,但她有经验啊,可以成为他的“向导”。

    她微微俯身,老成地许下承诺:“你等我一会,我陪你去。”

    “为什么要等?”见叶鹭要走,陈晏起一把拉住她的手臂,他站起身,两只手不紧不慢地从下往上扣住穿在叶鹭身上,属于自己的西装外套,“我讨厌等人。”

    叶鹭明显感觉陈晏起今天有些孩子气,他在肆无忌惮的跟自己闹脾气,用尽各种小动作。

    她不忍心再让他难过,于是又耐心解释::“我回去换件衣服,化个妆。”

    “衣服车上有。”陈晏起伸手拨开叶鹭黏在耳畔的一缕细发,紧接着说:“什么都不用化,你这样就很好。”

    叶鹭盯着陈晏起看了会,突然把人推得稍微远了点。

    “你昨天是不是还喝了酒?”

    叶鹭想到大半夜大开的窗户,正想去搜索残留在地面上的证据,就听到陈晏起说,“那你去吧。”

    被逮着了不是?

    叶鹭走了几步,还是有些不放心,结果转身就看到陈晏起扬了扬下巴,说:“快点回来。”

    前往婚礼酒店的路上,陈晏起勉强睡了一觉。

    叶鹭刚帮他充好手机电,私家车就隔着一条马路停在了酒店对面,叶鹭疑惑地看向陈晏起,他精神好了好很多,有些懒怠地靠在椅背上,手指不紧不慢地敲着拍子,说:“再等等,还有贵宾没来。”

    算算时间,婚礼才到迎宾环节,见陈晏起不着急,叶鹭也安心等着,不知道过了多久,陈晏起突然道:“可以了。”

    叶鹭下意识打理好自己,手指从包里拿出来时,悄悄捏住了那枚大象领夹。

    她起身的瞬间,手背不小心蹭到陈晏起的指尖。

    他后背挺拔,手却很冷。

    “走吗?”

    叶鹭在车门口轻声问。

    她想,无论陈晏起此时做什么选择,是去面对,还是转身离开,她都会支持。

    陈晏起深深地望向对面大楼,然而这次,他却没有再牵叶鹭的手,他突然改变了主意,头也不回地让她呆在车里,然后独自大步穿过马路。

    车内空调开的正好,叶鹭莫名有些坐立难安,她随手推了推门,想出去透透气,却发现车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锁死。

    “叶小姐,您稍坐片刻。”罗叔察觉到叶鹭有些心焦,忙回头安抚。

    叶鹭心里的忐忑加剧,“他到底去做什么?”

    “您放心,小晏很快就回来。”罗叔说完,便不肯再多一个字。

    叶鹭无望地看向车外,忽然想起还有伯凯,她点击消息发送的同时,APP首页的热点快讯也应声跳了出来。

    《警方破获特大商业侵权案件!辰起集团匿名员工提供“实锤”铁证,犯罪团伙供认不讳,雷霆行动进击中——》

    叶鹭看完长达数千字的案件报道,回过神来,就听到对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响起的鸣笛声。

    她猛地抬头,就看到穿着中式嫁衣的蒋世蝶踉跄着追下红毯长梯,戴着手铐的新郎耷拉着脑袋,在她的哭喊声中佝偻着被推进了警车。

    欢天喜地的鞭炮声藏匿,高堂满座的婚宴面目全非,新娘绝望倒地的瞬间,叶鹭看到了立在台阶上一动不动的陈晏起。

    她看不清他的脸,却觉得他站在那,冷漠而孤寂,整个人都由内而外地透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陌生感。

    “走吧。”陈晏起回到车上,带过来一身寒气。

    车辆发动的同时,叶鹭欲言又止地望向陈晏起。

    陈晏起头也没回,紧盯着前方的玻璃,道:“都看到了?觉得我很可怕,是不是?”

    “是你做的?”叶鹭不可置信地问。

    陈晏起毫不避讳:“不全是。”他定了定,忽然笑了一下:“如果是我,他的下场只会比现在惨烈百倍。”

    看到叶鹭脸色苍白,陈晏起收敛情绪,温声道:“放心,我不会做违法的事情。”

    叶鹭耳畔嗡嗡嗡地响,新闻里的字眼和陈晏起透露的信息重叠在一起,各种情绪四处冲撞。

    辰起破产的消息是假,内部配合警方调查是真,一切都是拿到了内鬼的把柄,将计就计演的一出好戏。

    怪不得前段时间陈晏起被风言风语围攻,被人讨债,他也不甚在意。

    商业犯罪,离间家庭,窃取机密,欺人感情……叶鹭大脑一片混乱地思考着,她想自圆其说地把一切都串联起来,可无论怎么编,都像是有个死结,她想不通。

    如果说,这一切都是那个男人处心积虑的算计,陈晏起分明一早就心知肚明,可他为什么不阻止,还任凭蒋世蝶跌进去?

    “这是她自己选的路。”陈晏起像是看透了叶鹭的疑惑,他抽掉领带,将领口扯开,仿佛透不过气似的往窗外侧了侧,说:“我做不到失而复得,她也别想美梦成真。这就是我想要的公平。”

    可那到底是你的母亲。

    叶鹭不用想也知道,将来会有人多少人在陈晏起背后指指点点,她看到他那副漠然的态度,忍不住叹道:“可是你明明并不开心,不是吗?”

    叶鹭绞着手指,心里反反复复地想着陈晏起来之前的行为,只恨自己没有及时发现他的异样。

    “你好几夜没睡,来的路上也一直有些发抖,你心里其实并不想这么做,可是你还是做了。”

    叶鹭停下手里的动作,看到陈晏起的脸色越来越差,却还是直言不讳地说:“你其实,比任何人都难过。”

    陈晏起:“我说过,我不喜欢别人揣测我。”

    “我也说过,我会陪着你。”叶鹭大声道。

    陈晏起意外地望向叶鹭,过了不知道多久,她突然笑了起来。

    女孩明亮的眉眼里清澈如洗,比任何时候都要坚定道:“你可以继续逞强你的,没关系,因为我会在你旁边。只要你不推开我,我会一直努力分担你的难过。”

    叶鹭展开手心,上面是那只被握的发烫的大象领夹。

    “不光是你的难过,你的荣耀,我也想一起分享。”叶鹭目光灼灼,眼睛里隐约还闪烁着泪光,“陈晏起,你不是说你的路很难走吗?我终于走到你面前了。那现在,你还愿意亲手帮我戴上它吗?”

    陈晏起捏起领夹,上面还残存着叶鹭的体温。

    十八年以来,他平生第一次感觉到纯粹的,无需交易的温暖。

    为什么会这样呢?陈晏起想起四年前的惊鸿一瞥。他明明步步后退,可她还是来到了他的身边,一点点地擦拭尘封,融化坚冰,她破开他的盔甲,让他尝到爱意的甜头。

    食髓知味,他好像戒不掉了。

    陈晏起凝着叶鹭的眼,过了一会,他突然问:“你有没有摸过枪?”

    叶鹭有些莫名,她坦诚地摇头。

    陈晏起侧过身,像是练习了无数遍似的,精准地将领夹扣在叶鹭的衣领上。

    他抬手拂过她的领口,拇指顺势捏了把叶鹭的脸颊,然后轻轻地笑道:“后天,带你去射击场。”

    叶鹭疑惑,陈晏起慢慢俯下身来。

    他说:“去品尝我们的荣耀。”

    第22章 小情侣

    正月初四一大早, 叶鹭就被陈晏起喊着前往东南郊区户外营地。

    这里坐落着沪中最大的真人射击实景体验馆,就像大年初一看电影一样,每年正月里也会有很多时兴家庭组团到这里大杀四方,美名其曰开门红。

    陈晏起定的是大场, 开局三支队伍, 至少也需要三十六个人。

    伯凯愁眉苦脸地拉着何最叹气, 他们从收到通知的那刻起,几乎动用一切人力物力资源,结果嘴皮子都快磨破了才凑过来十九个人, 整个一暴力聚友。

    这大过年的, 除了他们几个野惯了的, 很多人都正常串门走亲戚, 哪有空隙赴这种突袭约, 要不是看着陈晏起的面子, 就这几个人都没人来。

    此时,伯凯抱着滚烫的手机看向门口的休息区,陈晏起和叶鹭正面对面坐在按摩椅上,各自抱着手机在玩。

    他本想过去找陈晏起商量, 突然被何最一把拽住后领, “你过去干嘛?”何最挑挑眉, 一脸的小算盘,委婉道:“连我都能看出来他俩不想别人打扰,你该不会比我还瞎吧?”

    伯凯再次将视线投过去,叶鹭好像是还没睡醒,靠在椅背上一个劲儿的点头, 陈晏起倒是没什么表情, 但是自从他坐在那, 附近就没人再敢过去。

    他远远看着俩人,不愿打扰他倒是没看出来,但他总觉得这俩人明明什么互动都没,甚至都没看对方一眼,但好像有哪些地方不一样了。

    “干耗着也不是办法啊。”伯凯揉揉脑袋,出主意道:“你去把宋枝枝也叫过来,来一个是一个,还有闻鹤,把他也叫上,反正也都见过,算是熟人。”

    伯凯从小就拿陈晏起当老大,很少会有反驳或者不满的地方,但他有个很烦人的点,就是在某些地方总是穷讲究。比如,他平时其实很少会主动攒局,但一旦来了兴致,就要大玩特玩,而且局里不能出现陌生人。

    要是换了平时,伯凯就仗着脸皮厚“谏言”了,但他前几天正好也看到了蒋世蝶的那条新闻。

    陈晏起在沪中各大学校很有名,很多人都觉得他们这帮人死心塌地地围着他都是因为他们家的资产背景,但其实陈晏起私下从不提及家事,他们也很少会刻意关注。

    在沪中,辰起集团上新闻一点也不稀奇,伯凯也从小就看惯了各种关于陈晏起稀奇古怪的八卦谣传,但是……

    这他妈的老爹还在医院躺着,亲妈竟然离婚证还没捂热就跑去嫁人,继父还在婚礼当天被逮进去了这种八卦实在是太劲爆了,他甚至都不用特意打听,就能在形形色色的群聊里了解的透透彻彻。

    可以说,陈晏起家这些私事,被圈内人扒得几乎底裤都不剩。

    伯凯不敢想象陈晏起到底有多难受,但如果换做是他,他肯定是觉得丢人至极,不说转学搬家,至少得藏在家里一年半载都不敢露面。

    因此,伯凯看着风平浪静的陈晏起,心里又是敬佩,又是担心,这才特意腾出时间来组这个局,帮他凑这些人,希望他能开怀点。

    此时,眼看着场子就要开了,伯凯只好硬着头皮走近,给打盹的叶鹭使了个眼色,然后朝着陈晏起有些为难地问:“晏哥,要不咱拼个场行吗?人实在不齐。”

    “你看露露都犯困了,要不咱凑合凑合?”伯凯努力给自己阵营拉战友。

    战友叶鹭蓦地睁开眼,听到伯凯的话微微起身,迷迷糊糊地问:“怎么了?要拼场吗?”

    陈晏起这才抬头,看着对面忍不住打哈欠的叶鹭道:“等累了?”

    累倒是不累,这家服务很好,等位的时候也是吃喝玩乐一样不缺,只是……她这几天都没睡好,又因为今天起了大早赶车,因此就想趁着空隙补个觉。

    叶鹭努力睁开眼睛,反应慢半拍地眨了眨,只见陈晏起扭头对伯凯说,“开吧。”

    伯凯没想到这么顺利,偷偷朝着叶鹭比了个“耶”,正好约好的人在群里陆续都说到了,伯凯忙要拉了把叶鹭要一起过去打招呼。

    他手指还没挨到叶鹭,就被陈晏起抬手打开。

    叶鹭没注意到他们的小动作,起身看到一群人进来,这才发现来人全都是平时和陈晏起,伯凯他们关系好的面孔,里面还有个长得很文气的男生——叶鹭记得,之前陈晏起在学校门口接她那次,他也在。

    “走。”陈晏起捞起手机,亲自带着叶鹭过去。

    伯凯还在招呼人去领装备,突然听到陈晏起在拼队结束之后突然做起了自我介绍,挨个下来,甚至连自己都没放过。

    他觉得有点奇怪,正纳闷着,就听到陈晏起往叶鹭旁边站了站,朝着自己这边的熟人咬字清晰地说:“这位是叶鹭,口十叶,路鸟鹭。”

    伯凯还震惊于自己竟然一直记错叶鹭的名字,就感觉旁边的何最狠狠捅了自己一肘子。

    何最狐疑地盯了眼伯凯,“哥们,不是你在追叶鹭吗?而且……晏哥什么情况?他以前就算是谈女朋友,也没这么正式地介绍给哥几个吧。”

    叶鹭,陈晏起。

    他们难道……

    伯凯莫名心里有点乱,许久之前就窥到过的一点苗头突然蹿成漫山遍野的火,他正犹疑不定,突然听到有人说话。

    “叶鹭同学,你好。”

    最先说话的是那个文气的男生。

    听到男生的话,伯凯下意识挡开何最,紧跟着插话道,“鹭鹭,你别被闻鹤长相给骗了,他看着文绉绉,其实是个刺客,贼着呢!待会你一定要小心。”

    叶鹭笑着朝对方点点头,她对闻鹤印象还不错,很安静的男生,也从来都没有起哄嘲笑过她。

    她想着,既然是陈晏起和伯凯的朋友,那她也不好太端着,于是又提了提嘴角,正准备主动交谈两句,突然就感觉后颈落下一只大手,陈晏起像是个精明于圈地盘的大魔王,直接把她拉到了他自己身侧的一亩三分地。

    “领装备,我教你怎么上膛。”

    看着陈晏起带着叶鹭先行一步,伯凯原地怔了怔,莫名想起他向叶鹭表白那晚,陈晏起说的那番话。

    宋枝枝和朋友赶到的时候,只剩下陈晏起和伯凯两个队伍还缺人。

    看到伯凯那嘚瑟的样儿,她立刻站到了叶鹭旁边。

    闻鹤带的队伍都是熟人,磨刀霍霍地朝着陈晏起说,“晏哥,这可是你自己分的队伍,到时候输了可别赖账。”

    “虽然晏哥带一队新人不太公平,但谁让你那么变态,拿过射击赛第一的枪法——真干起来谁是你对手!必须要压制,不然比赛没法玩。”伯凯也跟着帮腔,又偷偷跟闻鹤使眼色,两个人一来一往,一看就没安好心思。

    陈晏起这边全是拼场的队伍,以及宋枝枝和叶鹭两个纯新手,但他似乎没什么压力。

    但队伍里其他人未必轻松,有男生主动说,“那还是陈同学做我们队长吧。”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和家里人头一次玩,也不懂战术布局什么的,别拖大家后腿。”

    叶鹭鹌鹑似的架着枪身,腾出手又扶了扶头顶的钢盔帽,她悄悄看向陈晏起的后背,没想到他就跟有感应一样,也回头望了她一眼。

    陈晏起目光掠过宋枝枝,定在叶鹭眼底说:“放心,我们会赢的。”

    “不如先定个彩头。”一直没出声的闻鹤突然说。

    陈晏起看过去,“你想要什么?”

    “红包就算了哈。”伯凯立刻举手说,“队长输了,就给另两个洗一个月的袜子。怎么样?”

    “你要是输了,你们队员帮我写寒假作业。”闻鹤没有看陈晏起,反而把视线落在叶鹭脸上,他唇角带笑,“我听说叶鹭同学的字很好。”

    叶鹭:“……”

    为什么感觉全世界都在逼她抄作业。

    她下意识求助似的望向陈晏起,陈晏起会心一笑,嗓音不轻不重地说,“你不会赢。”

    莫名其妙的火药味炸开,伯凯左右看看,没探究到这架是怎么吵起来的,他立刻凑热闹道,“作业有什么好做的。这样,闻鹤你要是赢了,我就帮你洗一个月袜子,怎么样?”

    闻鹤眼底平静,低头擦拭手边装备,突然笑道:“游戏而已,奉陪到底。”

    比赛分三组对抗,一共有两种方法可以获胜。

    第一种,A队长干掉BC两队的队长;第二,三队中,任意两个队全员覆灭,队长不能死。

    叶鹭把教练培训的操作和比赛规则记在脑中,随着开战声响起,她老老实实地循着陈晏起的指挥,跟着宋枝枝转移到后方的掩体后面。

    干枯寂寥的林子里,穿着迷彩服的队员只能通过袖子上的标志来判断队友,稍不注意就会被偷袭或者误伤。

    叶鹭和宋枝枝从始至终都蹲在一块,眼看着一道道红烟在半空飘起,局势对陈晏起越来越不利。

    “闻鹤也太不要脸了,竟然和伯凯联手围攻我们。”宋枝枝气得捶地,气恼地分析,“伯凯那个脑残到底怎么想的啊?联合闻鹤还不如投降陈晏起!闻鹤也许会赢,但陈晏起肯定不会输啊?反正都是炮灰,也不知道选个有价值的死法。”

    叶鹭屏住呼吸,意识到西侧面有敌军渗透过来,忙示意宋枝枝往后撤退,自己挪到另一边故意引对方暴露。果然,她一露头就被弹雨追击,然而不过一两秒,高地上的某位狙击手就拿下了潜藏的人头。

    “不行,我们得冲过去,再这么耗晏哥要把我们全队都给灭了。”

    营地的炮火特效模拟得十分逼真,伯凯捂着耳朵跟闻鹤吼完,又抱怨地拍了把手里的装备,“什么破玩意,我都怀疑晏哥拿的和我们都不是一个东西。”

    闻鹤往前匍匐,远远地给伯凯做了个手势。

    叶鹭正蹲在稻草后面装子弹,突然听到战火很迅速蔓延过来,不知道谁扔过来几个雷,轰隆一声,她耳畔轰鸣,隐约还能听到砂土瓦砾簌簌落地的声音。

    “36号士兵被击中,死亡倒计时60秒。”

    36号是陈晏起的编码,他受伤了?叶鹭听到系统消息,下意识就从地上爬了起来。

    “我们要不要冲出去?”队友里的男生弯着腰小声喊道,“队长受伤了,我们只有一分钟的时间了,要么等死,要么就赌一把。”

    陈晏起的声音突然从对讲机传了出来,“原地不动。”

    叶鹭和男生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服从了这道指令。

    对方的攻击越来越密集,叶鹭按耐着紧张,和宋枝枝挪到前线边界,静静地苟着等待时机,旁边突然落下来“嗖”一声攻击,她抬头就看到伯凯和闻鹤两个人一起跑了过来。

    “36号士兵被击中,死亡倒计时30秒。”

    “赢了赢了!”伯凯靠在墙体,摇摆手机的枪身,大声笑着示威。

    他话还没说完,就听到自己身后突然响起枪声,只见刚刚还并肩作战的闻鹤团队,突然朝自己这方发起攻击,他下意识惊恐道:“闻鹤你干嘛?你都狙完晏哥了,还打我队员干嘛?”

    “傻子,闻鹤压根没想要狙队长!他是要团灭我们。”宋枝枝蹲在树后面,看到伯凯还在发呆,气喘吁吁地喊。

    伯凯大脑迅速运转,终于反应过来,立刻破了音喊道:“晏哥,快动手!闻鹤这小子玩阴的。”

    他扭过头,突然看到闻鹤正蹲在高地上,手中的枪口正朝着宋枝枝和叶鹭的方向瞄准,他脑袋里轰地一声,下意识就朝着宋枝枝扑了过去。

    与此同时,陈晏起也从高处翻落,他从后方扫腿将闻鹤按在地面,挣扎扭打之下,随着两声枪响,系统播报完毕,空气里突然变得异常安静。

    闻鹤看到自己的红烟升起,错愕地扭过头,就看到在陈晏起倒计时的最后一秒,叶鹭也抱着武器打中了挡着宋枝枝的伯凯的命门。

    [恭喜C队大获全胜,共计存活人数二十一人,全体存活率58%,超过100%的比赛战局,所有玩家均可获得馆内免费一日玩通用券。]

    “我草!”伯凯放在宋枝枝身后的手还没松开,忍不住怒喝一声,他看了眼半蹲在高台上的陈晏起,又望了望身后抱着枪,脸颊跑的红通通的叶鹭,噎了半天,气道:“你俩心好脏啊,啥时候串通好的啊。”

    叶鹭的虎口被枪震得发麻,她自己也有点没反应过来。

    刚刚,她看到伯凯在宋枝枝身后摆弄武器,眼见就要趁着陈晏起和伯凯扭打进行偷袭,她当时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几乎是完全放弃了对周围的防备,全神贯注瞄准了那一下。

    陈晏起教她开枪时手指上的温度仿佛还在皮肤,叶鹭抱了抱沉甸甸的枪,有点忐忑地仰头看向陈晏起。

    “没商量。”陈晏起从地上把闻鹤拉起来,眼底莫名多了点生气,“这叫默契,懂不懂。”

    密林上空有无人机喷洒可降解礼花,原地愣了一会的玩家终于反应过来,自己不光见证了战局扭转,还额外获得了射击馆内所有项目的免费名额,统统庆祝起来。

    陈晏起就是在这时从石墙翻身落地,他踩着军靴大步走到叶鹭身边,伸手拿开叶鹭头顶的彩带,然后拿起她磨得发红出汗的手捏了捏,轻声说:“下次别做这种危险的事情,万一有人偷袭你怎么办。”

    “游戏而已。”叶鹭小声说,“被打中也不疼。”

    陈晏起抬起眼皮,又敛住神色,语气一下又严肃起来:“听话。”

    “那你呢?刚刚你明明就是故意中弹的。”叶鹭也不客气,直接戳穿道,“你早就知道伯凯会带闻鹤过来,看着你们鹬蚌相争渔人得利,所以将计就计,让他们掉以轻心,然后趁机狙杀队长,对不对?”

    所有人都知道陈晏起很强,所以他们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团灭取胜的方式,在陈晏起一个个地拿人头的压制下,他们也被误导陈晏起也是这样的选择。

    但其实,陈晏起从一开始想的,就是用最小的代价获得最大的收益。

    不光要赢,要让更多的人都活下来。

    叶鹭越想心里仿佛越明白,“你让我和学姐故意在这边晃悠,也不光是为了吸引火力,而是为了让学姐影响伯凯。”她表现的有些生气,“我们都被你利用了。”

    “前面的都对,我的确是和自己做了一本万利的交易。但是,最后一句有问题。”陈晏起看到叶鹭手臂一会就要挪个姿势,很自然地帮叶鹭拆卸下沉重的装备,单手拎在一边。

    “你从来都不是我的诱饵。”陈晏起正视着前方,“就算我败局已定,我也会不惜一切代价让你活着。”

    “下一场要开始了,清场了!清场了!还没出来的人抓紧时间。”教练在出口收缴道具枪,见叶鹭和陈晏起还站着没动,提高声音使劲催了催。

    出口外面,正在领取战前合影的伯凯闻言有些好奇,他趴在宋枝枝的肩膀上,和所有人一同看过去,入目便看到陈晏起捏住叶鹭的手,慢慢地放进了他的兜里,而叶鹭也亦步亦趋地跟在陈晏起身边。

    他们就像是战火里携手并进的眷侣,在烽火荣耀里,落落大方地朝他们走来。

    作者有话说:

    祝大家假期愉快。

    发最后一点点纯糖。

    之后,就开始高甜里带虐啦

    ——

    第23章 选择她

    自从知道陈晏起生日, 叶鹭就在琢磨要送他哪方面的礼物,质量好的航模她买不起,高空运动她又不敢去。

    陈晏起就像把自己罩着严丝合缝的钢板壳子里,她根本就看不出来他的任何喜好和偏爱。

    就算是有, 那也是他本来就想告诉她的。

    叶鹭趴在书桌上筛选了一早上, 突然想到最近陈晏起睡眠不好, 她打定主意,立刻抓起包前往市区的一家小众香薰馆,千挑万选定了一款自然植物型的助眠香薰。

    陈晏起过年期间没回家, 一直都住在叶柳小区。

    叶鹭记得昨天分开的时候, 伯凯还嚷嚷着说要趁着他生日, 狠狠宰他一顿, 非要让他大出血才行。

    此时已经接近一点钟, 叶鹭拿出手机发消息询问。

    她点开陈晏起的对话框, 里面是还昨晚他特意嘱咐自己,六点之后再过去的留言。

    叶鹭抱着手机想了想,路过理发店的时候,忍不住看了眼自己枯黄的头发。

    正月里是不能剪头发的, 她有些遗憾地收回视线。

    但叶鹭起了心思, 便开始盘算起来。

    新的一年, 新的旅程。

    也许,她是该做点改变?

    雪后放晴,沪中气温骤降。

    叶鹭提着香薰从出租车下来,鞋底恰好踩在一块冰棱上,“呲溜”一声, 她下意识抱住礼盒, 另一只手慌忙撑住地面, 然而小腿还是干磕到了下水道旁边的台阶。

    她撑着手臂爬起来,感觉应该是磕破了皮。

    马路对面就是药店,叶鹭一瘸一拐地走进去,前台药师去拿药,她听到柜台上的手机突然弹出两条语音新闻。

    又是恶性打架斗殴事件。

    叶鹭收回视线,心里莫名有些不安。

    自从上回经历陈晏起被围堵之后,她老觉得新闻里的危险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远。马上就要高考了,陈晏起他们的成绩无须担心,她只希望所有人都可以平平安安,顺顺利利,远离所有不幸。

    就像她,一切都在慢慢变好。

    她忍不住憧憬起来,以后一定会更好的。

    叶鹭回到住处上完药,感觉伤口没那么疼了,这才再次给陈晏起发消息。

    然而直到晚上七点,她都没等到陈晏起的回复。

    叶鹭反复检查自己的社交软件,关机重启,又爬到小阳台找信号,仍旧没有任何消息。

    陈晏起平时不太爱登录社交软件,秒回的时候也的确不多,但是一般他只要看到,就一定会第一时间回复,像今天这样的情况很罕见。

    而且,不光是他,就连昨天还嚷嚷着说要大显身手的伯凯竟然也没有动静。

    列表里静悄悄的,群聊记录里也没有他们。

    叶鹭穿好衣服,提着礼盒徒步前往野柳小区,她现在住的地方离叶柳小区很近,抄小路不到十分钟就能到。但此时,叶鹭站在常走的路口,入目便看到巷口被拉了警戒线,摇摇欲坠的墙体上不知道被谁喷上了红漆写就的“危墙勿近,禁止前行”八个字。

    “竟然会发生这种事,太吓人了。”

    “是啊,以后孩子出门千万别走这边。”

    附近的快递驿站里有阿姨正在闲聊,她语气后怕,心有余悸。

    叶鹭忍不住停下脚步询问,其中短发阿姨说,“上午那边有人斗殴,地上都是血,听说好几个人都受了重伤。”

    “小姑娘你换条路走,这里不安全的。”另一个圆脸阿姨规劝说,“唉,就那条巷子里,也不知道哪来的小流氓,竟然当街行凶!我的天,我现在想起来都汗毛倒竖。”

    “这得是盯梢有段日子了。”阿姨若有所悟地说,又指了指那边的墙体,“喏,那伙人还故意写字,误导大伙绕路,得亏当时有人贪近抄小路,看到之后偷偷报警,要不然那俩小伙子怕是要没命了。”

    叶鹭听得胆战心惊,下意识低头在手机里搜索新闻。

    紧接着圆脸阿姨又道:“好像都是一中的学生,他们常走这条路,我还见过几次。”

    “就是。”另一个阿姨附和,又叹气说:“肯定是招惹什么乱七八糟的人了。现在的小孩子哟,做事都没个分寸,出了事家里人可怎么好哦。”

    叶鹭两手握汗,只觉胸口像被砸下来一块重石,她拔腿就往叶柳小区冲,一边跑一边拨打陈晏起的电话,然而直到进入楼道电话那头仍旧无人接听。

    叶鹭心急如焚,猛地拍打房门。

    她宁可陈晏起突然出来,揉着眼睛说他睡过头了,或者皱着眉对她的无礼表示不满,也好过现在死寂一片。

    然而就在下一秒,房门突然就自己打开了。

    叶鹭扑空的拳手落下,眼前的景象映入眼中。

    陈晏起似乎又精简改造了房间里的陈设,叶鹭说不出哪里不一样,但满屋子都充斥着一股温馨典雅的感觉。

    门口的鞋架上多了一双女士棉拖,桌上多了一只和陈晏起一模一样的马克杯,左侧的墙壁上是手工编织出来的许愿柳树,配色取自她有次无意中和陈晏起聊起过的中国古典色系。

    叶鹭听到陈晏起的铃声在响,她下意识往里走了一步,阳台上的风拂动帘幔,她看到客厅一角放着一架古筝,翻出毛页的琴谱反扣在地毯,陈晏起的手机就放在上面,亮起又熄灭。

    地毯上铺满了妃色的花笺,叶鹭想大步迈过去,不小心翻开几页纸张,上面用毛笔写的一幢幢事件即刻映入眼帘。

    [带你去滑雪]

    [重新学会单板]

    [赢回你的公主王冠]

    [背完300个英文词汇]

    [数学试卷到达及格线]

    [回你一杯莓果味的饮料]

    [为你的理想添一份努力]

    [做你独一无二的冰河大象]

    [教你射出第一颗子弹]

    [……]

    清风吹过,几百种古风色卡在许愿树上缓缓晃动,叶鹭看到茶几上还放着一张纸片,上面只写了半句:

    [从此以后,我]

    上面的墨迹猛地一顿,毛笔滚落在砚台旁边,一看就是主人走得急,手忙脚乱间没顾得上打理。

    叶鹭怔怔地站着,心里像是被掏了个大洞。

    她耳畔静悄悄的,客厅,卧室,浴室都没有人,她在手机上反复查询,也找不到相关新闻。

    叶鹭茫然无措地站在原地,突然想起陈晏起隔壁的隔壁也住着一中高三的学生,似乎和陈晏起应该挺熟。

    “他不在家,你别搁这儿砸门了,我这还听网课呢。”

    男生似乎是被叶鹭吵到了,语气有些不耐烦,又见叶鹭眼睛红红的,以为她是某个纠缠陈晏起的前女友,摘耳机鄙夷道,“你们这些小姑娘,不就分个手吗?多大一事,要一个个都来一哭二闹三上吊,那这栋楼不放满了骨灰盒了。”

    他眼看就要关门,叶鹭忙握住门框,急忙道:“你知道他什么时候离开的?中途有没有其他人过来吗?”

    “我哪知道。”男生说完,果断关门。

    叶鹭被摔门声震得小退半步,突然看到手机里有个陌生号码打了过来。

    “鹭鹭你能过来吗?可能要出事,我拦不住晏哥。”伯凯像是躲在哪里,压低了声音说,“你快来,我们在沪城三分院。”

    叶鹭慌忙拿起陈晏起的手机,也顾不上什么礼物不礼物,直接丢到一边赶紧出门打车。

    赶去病房的路上,叶鹭才通过伯凯的讲述了解了事情发生的经过。

    自从陈晏起租住在叶柳小区,伯凯经常回过来凑热闹,加上他爱玩又出出进进的多,因此便显得比常年深居简出的陈晏起更像是租户本人。

    上午伯凯照旧过来找陈晏起串门,原想喊他去豆蔻定个包间准备晚上生日狂欢,没想到却看到陈晏起自己坐在几口大纸箱中间,正在编什么许愿树,他帮忙拼了会图,就出去买饮料,没想到中途经过巷子时,迎面突然围过来一群人,上来就问他是不是陈晏起。

    中间的事情,伯凯没有提,但叶鹭一想到快递驿站的阿姨的对话,便知道当时的情况一定危急无比。

    “待会来了,不管发生什么一定要留住晏哥。”伯凯难得一本正经,他道:“我其实也不知道他要去做什么,但总觉得要是放任不管,铁定会出事。”

    一连串的事情让叶鹭又惊又怕,她大脑一片慌乱,下车的时候都还在颤抖,完全是凭着本能让肢体往前跑。

    她赶到病房时,正好撞到伯凯抱着陈晏起的胳膊耍赖打滚,他左胳膊上缠满了纱布,被打得鼻青脸肿,额头上的纱布像是刚被撕开,伤口渗出深色的血,陈晏起正朝着护士耐心解释,请她帮忙给伯凯重新上一次药。

    护士端着药离开,陈晏起转身就看到了站在门口,有些狼狈的叶鹭。

    她跑得头发都乱了,脸上的妆容也稍微有点花,眼睛红得跟兔子似的。

    “你来了?”陈晏起毫不意外,把叶鹭安置在旁边,然后慢慢地关上门,避免冷风吹进来。

    叶鹭气喘吁吁地望着陈晏起,他脸上没有明显伤口,但灰色的卫衣袖子像是从水泥墙上蹭过去,被生生擦出一片破洞,衣服有半侧都沾着泥水,后背有被重物砸过去的印记,胸前到肩膀的部位,甚至还残留着暗红色的血迹。

    她努力让情绪平静下来,目光挪到陈晏起的脸上,压住心底无数疑问,只点头轻声道:“嗯,来了。”

    陈晏起的脸色稍霁,他大概是想没事人似的招呼叶鹭,但脚下的步子一挪,就暴露了腿上的伤势。

    叶鹭仔细观察,陈晏起虽然看着没伯凯那么鼻青脸肿,估计拍个片出来也好不到哪去。

    但既然他怕她担心,那她就扮演一次瞎子。

    “你老实躺着。”叶鹭走到病床前,打量伯凯道:“伤的这么重,要不要叫一下宋学姐?”

    伯凯忙道:“叫她干嘛?来看我笑话吗?”他慌忙摆手,“不用不用,你看好你们家陈晏起就行。”

    他说完就闷着头不说话,像是有些难为情地开始刷手机。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跑去厕所给阿路打电话。”陈晏起挪到伯凯病床前,有些像是兴师问罪。

    伯凯心虚地往后一靠,心里已经做好了挨训的准备,然而陈晏起却偃旗息鼓,过了一会,他自责道:“搬救兵没用,这件事我一定会给你一个交待。”

    “人都逮住了,笔录也做了,警察也说我们是正当防卫,我现在不也没事吗?”伯凯一口气说完,情绪激动道:“你还要做什么?那都是亡命之徒,你非把自己搭进去才满意吗?”

    他脸色本来就很差,此时动了气更显得沧桑。

    “晏哥,你别总是把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你又不是大罗神仙,天王老子,无所不能。”伯凯低下头,故意不看陈晏起的脸色,听他没有说话,又喃喃道:“你还报考军校,身上半点污点都不能有,要是因为我有了案底,我还哪有脸做你兄弟。”

    “你是你脑残吗?”陈晏起破口大骂,直接捅破了那层窗户纸,厉声道:“他们是把你当成我才动了杀心,是我害了你,不是你害我。”

    “我知道啊。”伯凯仰起头,眼睛里亮亮的,“可是我乐意。”

    陈晏起微怔,猛地大步走到伯凯面前,他攥住伯凯的衣领质问道:“你明知道他们是来找我的,所以故意把他们引开的?”

    叶鹭也诧异地看向伯凯,后者一点也不在意地弹了弹陈晏起的手背,半是开玩笑道:“晏哥松手,我要被你勒死了。”

    陈晏起忙松开手,目光深深地望着他,不知道想到什么,蓦地转身就要离开。

    “鹭鹭你拦住晏哥!”

    伯凯慌忙推叶鹭,叶鹭扭过头,就看到陈晏起头也没回道:“照顾好他,等我回来。”

    “陈晏起!”叶鹭下意识喝止,声音大的她自己都怔了一下。

    她明知道自己阻止不了陈晏起,但却还是咬咬牙道:“我知道,你是怕将来还有人找过来,又连累身边的人。”

    “可是你也是我们身边的人。”叶鹭往前一步,她伸手虚虚拉住陈晏起的手臂,“还记得上次你答应我的吗?你说,你永远都不会离开我们。”

    她试探着,一步步撬开陈晏起的内心,一点点窥见他的情绪,“我们是朋友,你能不能不要总想着一个人扛?”

    “晏哥,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伯凯从病床翻身下来,突然挤到陈晏起面前,挡住门道:“你平时做什么我都管不了,但如果是这件事,我也是受害者,既然你铁了心要去冒险,那我也要去。”

    陈晏起没有回答,只是正视着伯凯的眼睛,仿佛在等待他的笃定。

    其实这段时间被人跟踪,陈晏起并非毫无察觉,他本以为只是辰起裁员事件的遗留问题,没想到盯上他的,竟然是上次段鸣川团伙商业涉密案件里迟迟没被抓捕的那批嫌犯。

    上回半夜被围攻,就是段鸣川意识到他在给辰起出谋划策,故意暗示那些懵懂无助的外乡人过来闹事。这一次,段明川被捕,他们那些漏网之鱼必然是记恨辰起,但他万万没想到,他们竟然敢动了鱼死网破的心思。

    如果不是他掉以轻心,不是他总是任由伯凯出入家里,那他们就不会误以为伯凯就是他,险些让他遇险。

    陈晏起越想越觉得后怕,不管是伯凯,还是任何人,都不应该因为他承担任何风险。

    他们都是他身边亲近的人,是他没有能力保护他们。但无论如何,事情已经发生,他能做的就是斩草除根,让这件事再无发生的可能性。

    陈晏起扫过伯凯身上触目惊心的伤:“好好养伤,哪也不许去。”

    “晏哥,今天还是你生日,你忘了吗?还有,你不是要在零点给鹭鹭一个惊喜吗?”

    陈晏起闻言眸中微动,他微微侧过脸,余光掠过叶鹭时又迅速收回,终究还是没有直视叶鹭。

    伯凯发觉陈晏起的迟疑,连忙抱着着陈晏起的胳膊往外走,“走走,我这就去办理出院手续。”

    他说着,又扭头还冲着叶鹭故意转移话题。

    “鹭鹭我跟你说,你是没看到,晏哥搏斗技术一流!帅到炸!待会吹蜡烛,你一定要许愿让他给你表演一套,弹什么古筝,还是拳头实在。”

    他正说着,忽然感觉手臂被人果断拉开,陈晏起推开他一点点,面无表情道:“以后离我远一点。”他笑得有些惨淡,冷声说,“反正,我也从没把你当朋友。”

    “我不信。”伯凯一脸不可置信,他激动地跳起来,只觉得陈晏起这话比当时那把刀子还锋利,“你要是真没拿我当朋友,怎么会拿命护着我!”

    陈晏起下定决心,再也不肯多听一句啰嗦,大步往外走。

    “陈晏起,你真的要把我们推开吗?”叶鹭柔柔地出声,蓦地打断了伯凯的央求,她追到楼道,整个人都处于陈晏起的阴影里。

    看着陈晏起的背影,她突然想起蒋世蝶和段鸣川的婚礼那天,他立在台阶上的模样。

    就像现在,孤注一掷。

    狠戾,又绝望。

    她来的时候就在思考,事情发生的原委,最近辰起的商业泄密案件已经到了收尾阶段,在判决彻底下来之前,被告一定不会坐以待毙,一切都有被翻盘的可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只有恨极了辰起或者陈晏起的人才会对他恶意报复。

    哪怕陈晏起这次躲过一劫,但只要有人在,这样的恶意就永远都不会断绝。

    叶鹭猜想,陈晏起显然是联想到了什么,因此才想要去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

    她只是不确定,这个决定对陈晏起来意味着什么。

    陈晏起不是冲动的人,他所有的行为都有迹可循。

    叶鹭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静,回想他以前说过的每一个字,她看向停住脚步的陈晏起,心里突然一动。

    陈晏起明知道伯凯找自己当说客,却还是等着她来……也许,也许他内心也是挣扎的,他在赌,他知道这么做的风险极高。

    叶鹭蓦地抬头,话还没出口,陈晏起却突然加快了步子。

    “放心,我很快就回来。”

    陈晏起大步离开,像是消失在光里。

    叶鹭看着他离开视线,突然的疲倦和无力感立刻袭上心头。

    她突然有种强烈的预感,仿佛这段日子以来所有的美好,都是一场海市蜃楼,表面看起来一切都变得越来越好,但其实什么都没有改变。

    有人一辈子都生活在绝望里,也许还能忍受痛苦。

    可有人曾路过星辰明月,那么,往后余生的黑暗便是无尽酷刑。

    叶鹭看着楼道尽头,随着陈晏起做出的选择,所有人都再次回到了原点。

    谁也走不近他。

    谁也救不了谁。

    她疲惫地靠在墙上,莫名觉得心里非常难过。

    “伯凯!”楼梯口突然跑过来一道人影,叶鹭抬头,就看到宋枝枝急匆匆地赶过来,一来就扑到门口呆愣的伯凯面前追问伤势。

    伯凯努力解释着,就被宋枝枝推回病床,叶鹭看着他们又吵又闹,悄悄关上门,再次退到了门口的椅子上。

    叶鹭低头看着脚下混在黑暗里的影子,人影幢幢,完全分不清谁是谁。

    手机上陈晏起生日的闹铃声响起,她听了一会,又轻轻按掉。

    “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是正月初五的生日。”

    叶鹭想着陈晏起那天的话,突然又记起郑荞也说过一句。

    “叶鹭你知道吗?听说生日只差一天的人,是前世今生的冤家,要还债的,不会有好结果。”

    最后六个字在叶鹭耳畔回响,她想到陈晏起遇到她后的点点滴滴,突然觉得自己就像是一颗灾星,走到哪里就会带来不幸。

    她一瞬间,仿佛又回到了以前的那种状态。

    “叶鹭啊,就你们班那个又丑又爱臭脸的。”

    “我也想有人爱我,她不愿意接纳,难道还要我为她背弃家人吗?”

    “她啊,台上台下‘真’两幅面孔,还妄想自己能变天鹅呢。”

    她不配拥有爱意,友善,和信任。

    承诺也是空口白话,哪怕是陈晏起。

    原来,不是陈晏起不选择她,而是她,一直在失去被选择的机会啊。

    叶鹭无声地笑了起来,她埋下头,眼眶却出奇的干涸。

    她伸手摸到自己的衬衫领口,想摘下那枚大象领扣,然而最后一下,她手指突然一僵,冰凉的触感瞬间从指尖滑落,在椅子边缘撞了一下,缓缓掉落在地。

    “阿路。”

    叶鹭伸到半空的手指微顿,她恍惚间还以为自己幻听,愣了会,才缓缓抬头。

    陈晏起不知道在旁边站了多久,他屈膝下蹲在叶鹭面前,伸手捡起那枚大象领扣,捏入掌心。

    叶鹭没敢动,生怕这场梦顷刻醒了。然而,陈晏起却再无顾虑,肆无忌惮地拥抱过来。

    “我走到一半,突然想起忘记问你。”他下巴抵在她的后颈,呼吸很烫,语气急促又忐忑,“伯凯说他要跟我一起,那你呢?路这么难走,你还愿不愿意和我同行。”

    作者有话说:

    被选择,真的是很幸运的一件事。

    明天应该会有一点点甜的。

    第24章 第三个问题(新增2000字)

    叶鹭仰望眼前这栋古色古香的老洋房, 红瓦粉墙,钢窗环绕,尖尖的屋子被葱郁常青的树木拥簇着,就像是一只坚固而沉默的典雅鸟笼。

    隔着椭圆形的窗户, 叶鹭看到里面的人拉开窗帘, 蒋世蝶像是已经等了很久, 她冷淡地俯瞰着他们,任凭身后孱弱的烛火拼命挣扎,却怎么都透不出光。

    “我从小就住在这里, 长到十岁才回到父亲那边。”陈晏起停在高高的门槛面前, 透过黑色铁门看向蒋世蝶, 突然道:“这幢老洋房, 其实是段鸣川送给我母亲的新婚贺礼。”

    叶鹭从来都没有听陈晏起主动提及家人, 更遑论这种隐秘的私事。

    但在她的感知里, 他似乎对任何感情都很淡漠。伯凯也好,宋枝枝也罢,陈晏起对所有人都仿佛自带隔膜,而对蒋世蝶, 更没有寻常母子的亲昵, 总给人一种毕恭毕敬的生疏感。

    但此时, 叶鹭却感觉陈晏起的话带着一股浓浓的无力感。

    段鸣川是父母故友,上一辈人的恩怨早在他出生前就写好了结局,他再怎么拼尽全力也无法改变,而顽抗只能让自己更痛苦。

    叶鹭突然想到陈晏起曾对她说过的一句话。

    “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情是非他不可的。这个人不行, 就换那个人, 这里得不到, 就去别处,不要去自掘坟墓。”

    所以不管是面对家庭还是感情,他从不索取,也不对抗,缺失的爱意,他乐意从旁的地方接纳,坠落在深谷里,那他就展翅高飞,他努力让自己不濒临崩溃,用残忍的理智维持某种岌岌可危的平衡。

    叶鹭仿佛现在才看清陈晏起真正的模样,因为身边这群人,他开始愿意展露他的脆弱,接纳来自外界的拥抱。

    “那你以前就认得他?”

    叶鹭疑惑,她隐隐觉得段鸣川于陈晏起来说,似乎并不单单是破坏家庭的第三者那么简单。

    他的恨来的过于彻骨,相比较对照片里那位宽和温厚的父亲的敬慕与同情,他内心的挣扎似乎更倾向于段鸣川于蒋世蝶的纠葛。

    “嗯,知道。”陈晏起收回视线,有些温柔地望向叶鹭,他手指拨了拨她肩膀上落下来的的枯叶,慢慢地说:“我母亲看似柔弱,待我却极严格。但从小我就发现,每当我提及那个人,哪怕有再大的失误,她总会宽容一二,或者放我一马。”

    “所以,我小时候总喜欢缠着母亲打听他,利用他的点点滴滴,当做挨打受罚的挡箭牌。”陈晏起仿佛陷入回忆,“在我心里,这个川叔不光是我父母的故友,他就像是我的保护神一样。”

    他突然失笑:“我甚至还拜过他,可是……”

    可是,为什么死掉的人会复生?放下的人又要再次拿起?

    段鸣川的突然出现,打破了他好不容易维系的安稳家庭,害得辰起险些一败涂地,现在,甚至连他身边的人,都要胆战心惊,如履薄冰。

    陈晏起看着这栋占据了他所有童年的房子,明明一切都是原来的样子,但有些东西,他仿佛再怎么拼尽全力,都再也无法将复原如初。

    “时间不早了,你快上去吧。”叶鹭拢了拢衣领,把自己塞到角落里,一副老实巴交的模样朝着陈晏起道:“我在这里等你。”

    叶鹭乖巧地缩着,已经做好了持久等待的准备,突然听到陈晏起偏过头笑了一声,大步走了过来。

    他在车上新添了一件宽松夹绒的深色外套,质地坚硬的布料蹭过叶鹭的脸颊,她在他的手掌中仰头,就听到陈晏起说,“躲在这儿干嘛?你忍心让我一个人过去?”

    叶鹭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自己被人拉出了阴影,温驯的光笼罩下来,陈晏起牵住她的手,一步一步地迈入这座遍布回声的方庭。

    楼上卧室里的房门虚掩着,像是早就在等待某位不速之客。

    叶鹭透过门缝看过去,古朴拥挤的妆台镜面里,蒋世蝶捏着笔认认真真地描着细柳叶眉。

    她肤色很白,唇不点而红,身上穿着丝绒的素色双排扣旗袍,漆黑的长发倾泻而下像瀑布一样,整个人坐在淡淡的光影里,像一朵即将颓败的雾中花。

    “你是来瞧我笑话的?”蒋世蝶放下眉笔,虚虚地望向镜子里的陈晏起,声音冷漠得如同槁木。

    叶鹭扭头看向陈晏起,他几乎是毫不犹豫推开房门,微溢的尘埃绕在他的脚下,见他这幅针锋相对的架势,她也不知道怎么了,下意识伸手握紧了他的衣摆。

    这一握,叶鹭才注意到陈晏起的腰侧湿热一片,她收回手就嗅到指腹淡红温热的血腥气。

    陈晏起也受伤了?他没有包扎吗?难道他是故意带着伤来见蒋世蝶?

    叶鹭恐慌地挡在陈晏起面前,千言万语凝在嘴边,最终只得一句,“让我去。”

    叶鹭强忍酸楚,她抿了抿唇,没什么底气地说,“虽然是不请自来,但我好歹也算是客人,也许她愿意多听几句。”

    “就让我为你做一件事。”叶鹭仰起头,眼睛里含着湿漉漉的笑意,“行吗?”

    陈晏起刹住脚步,他深深地望进叶鹭的眼底,低头执起她的手指,一点点用力擦干净上面的血渍,沉声道:“好。我就在这里。”

    房门彻底关上,叶鹭这才发现房间里没有开灯,只有妆台上一只龙凤红烛不死不休地燃烧着,底座上满是烛泪,看不出已经燃尽了多少根。

    烛火晃荡在蒋世蝶的脸上,叶鹭突然发现,陈晏起的五官其实是更像他母亲的,性情也是,看似柔顺,但骨子里却藏着偏执狂妄。

    “你很喜欢陈晏起。”叶鹭正要回答,却听到蒋世蝶手里捏着一盒胭脂膏,自顾自地说,“很多人都喜欢他。从小到大,他都是我最骄傲的作品。”

    叶鹭骇然,“你只当他是……作品?”

    “我这辈子,可能对不起很多人,但唯独对他问心无愧。”蒋世蝶背对着叶鹭,轻声笑了一下,突然有些苍凉地说,“但是他却恨透了我们。”

    我们?应该是指她和段鸣川。

    叶鹭不明白蒋世蝶为什么要跟自己说这些,但有一点她觉得有必要纠正,她指尖陷入掌心,声音都因为紧张有些颤抖,“你说的不对。”

    她一步步走近,几乎脱口而出,“陈晏起他从来——”

    “不用说了。”陈晏起突然推门而入,他像是突然改变了主意,抬手将叶鹭挡在身后,朝向蒋世蝶道:“我们今天来不是跟你叙旧的。”

    “你们?”蒋世蝶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她转过身,看着眼前自己一手教养长大的儿子,突然发现自己得有些费劲才能看清他的神情。

    “你难得肯来我这坐坐,”她余光扫过旁边的叶鹭,笑道:“竟然还带了个外人。”

    “阿路不是外人。”叶鹭警觉地侧过脸,下意识捏了下他的袖口,然而陈晏起丝毫没有因为她的提醒而却步。

    在面对蒋世蝶的时候,陈晏起似乎总是格外有攻击性,此时,叶鹭感觉他毫不犹豫地回握过来,介绍道:“她是我家人。”

    叶鹭诧异地看向陈晏起,心里百转千回,恍然大悟,他特意带自己过来,难道是在带她见家长吗?

    “你川叔,他也是我的家人。”

    蒋世蝶心里似乎盛满了怨怼,但外溢出来却是安静妍丽的花,她眼神沉静,面上甚至不见一丝怒气,冷着声款款道。

    叶鹭夹在两人中间,仿佛战火燎原前的最后一道防线,她正想着,突然就看到蒋世蝶转头看了过来。

    “小姑娘,你真的以为自己很了解陈晏起吗?”蒋世蝶冷笑一声,继续刚才没说完的话,“他是我肚子里掉出来的肉,可是养了十几年,可我现在却一点都看不透他,你就不怕有一天也被他算计了。”

    “你忘了,我也曾会哭会闹会喜形于色,”陈晏起将叶鹭挡在身后,他冷冰冰地打断道,“是你说,这都是最没用的东西,教我把自己封起来的。”

    回顾蒋世蝶的诘问,他有些好笑道,“在你心里,只有段鸣川,你从来都没把父亲和我当做家人,但在我心里,父亲却是我这十八年来唯一的亲人。我不允许,任何人伤害他,包括你。”

    “唯一的亲人?”蒋世蝶挪开视线,手指有些颤抖地夹起一根女士香烟。

    她秀丽的眼睛慌乱了一瞬,扫过抽屉,有些倦怠地往后一靠,道:“你嘴里唯一的家人,我的丈夫,他不过是个虚伪至极的小人而已。他口口声声要放我走,却在都要死在病床上了,还找人调查我们,又排了这么大的一出戏。”

    她脸上还带着笑,却莫名让人觉得瘆得慌,“真是辛苦他了。”

    叶鹭感觉陈晏起的手指颤了一下,她十指交握过去,试图给他一点点安慰,只听陈晏起的声音从高处落下:“父亲从来都没想过要阻止你们。”

    陈晏起俯视着蒋世蝶,像是要亲眼看清她的每一个细微的反应,“从始至终,都是我找人查的段鸣川,也是我无意中撞到他和内鬼交易,搜集证据的是我,报警的也是我。”

    蒋世蝶的脸色渐渐苍白起来,她惶恐不安地坐起身,忽然听到陈晏起又说,“你恨错了人,但段鸣川却没有。”

    蒋世蝶猛地回头,陈晏起伺机侧过身影,借着昏暗的灯光,她一眼便看到儿子的腰侧上赫然一片血迹。

    她慌忙起身,陈晏起一动不动,像木偶一样任她查看。

    叶鹭看到伤处也是一震,定定地僵在原地,久久都不能回转过来。

    陈晏起一路上表现的毫无破绽,可那片肌理明明就是被钝器从侧面直戳过去,血肉纱布黏在衣料上,动辄一扯,血淋淋的横在眼前,看着就生疼无比。

    蒋世蝶满脸惊恐,像是被吓到了,但她只是连连退后几步,右手支撑在桌角不可置信地说,“不可能的,他答应过我的。”

    陈晏起面不改色地整理好衣服,对蒋世蝶的行为不做任何评价,完全像是负责走流程的机械木偶,漠然道:“两件事,我想有必要告诉你。”

    “第一,你和父亲离婚前,是我找人调查的段鸣川。第二,向警方提供证据,说服父亲协助调查的也是我。如果他要报复,我奉陪到底。但如果他再敢动我身边的人,我就算是豁出去这条命,也要让他再无翻身之地。”

    “不会的!”蒋世蝶猛地起身,她含着泪上前,打断陈晏起的话,“怎么可能……他怎么会伤害你,他——”

    “为什么不会?”陈晏起打断道,与其说是愤怒,更像是在逼问,“这种时候了,你还在替他说话?在你心里原来我们就这么不值一提。”

    蒋世蝶语噎,看着陈晏起衣服上渗出来的血,才想起来要去找药箱,她刚转身,却听到陈晏起离开的脚步声。

    快到门口的时候,陈晏起收紧握着叶鹭的手指,淡淡地道:“这是我最后一次来这里,以后,我再也没有母亲。”

    蒋世蝶扶住旁边的桌角,惊恐地望着陈晏起的背影。

    半晌,她扣紧手指,半寸长的指甲断成两截,指缝里的鲜红渗出到桌面,她像是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拉开抽屉,看向角落里的一叠文件。

    *

    从附近的私立医院出来,叶鹭扶着陈晏起走在杳无人烟的马路。

    她静静地听着陈晏起和伯凯通完电话,又看着他一直低头玩手机,眼见这一天马上就要过去,她突然想到叶柳小区的出租屋里,那些很明显就是陈晏起给自己准备的礼物。

    叶鹭欲言又止地望了眼陈晏起,见他捏着那块被砸的粉碎的腕表看了好几次,忍不住停下脚步,拽着他问道:“你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憋了一路,我还以为你不会问。”陈晏起捏着叶鹭的手把玩,他语气悠闲,神情也比来时轻松百倍,“那就给你三次机会,你问什么我都会如实告诉你。”

    “真的?”叶鹭半信半疑,又不是很满意,“只有三个么。”

    陈晏起点头,补了一句:“现在只剩两个。”

    “刚刚缝针的时候,医生说你不配合。”叶鹭忙不迭发问,她眨巴着眼睛,凑上前道:“你不是不配合,其实是很因为真的很怕疼,是不是?”

    陈晏起意外,“浪费了一次机会,就问这个?”

    “你回答是或否。”叶鹭严肃地提醒。

    她望着陈晏起的口型,只听他无奈地叹了口气,然后偏开视线,有些轻微地“嗯”了一声。

    原来天不怕地不怕的陈晏起,居然会疼怕。

    叶鹭像是一下子就掌握了陈晏起的惊天大秘密,笑着又问:“第二个问题,你当初调查段鸣川,一开始并不是想对付他,只是想了解他的为人。”

    她观察陈晏起的神情,小心翼翼地问,“你一直都很爱你妈妈,也希望她能过的幸福,对不对?”

    陈晏起不置可否地看向叶鹭,就在叶鹭觉得自己可能触了他的逆鳞时,他突然伸手捏住她的耳垂,摩挲着笑道:“我的阿路这么明察秋毫,怎么做题的时候总是错漏百出呢?”

    他往前凑了一步,仗着自己受伤叶鹭不会推拒,圈住她的手臂,逼问道,“心思是都放在我身上了?”

    “没有。”叶鹭窘迫地错开视线,她想摆事实讲道理地反驳,但结巴半天想不出半个字。

    叶鹭脑海里浮现出租屋里的那些字条,她其实还有个问题,但是现在次数用完了,她不想去赌陈晏起的心意。

    “给你玩个游戏。”陈晏起没有松手,半搂着将叶鹭环在怀里,两个人靠在树上。

    叶鹭看到陈晏起将手机拿到她的面前,几下点开一个链接,然后庆幸道:“幸亏我出门的时候没带手机,也多亏你出来的时候帮我拿出来了。”

    手机屏幕出现一个飞机大战的界面,叶鹭看到陈晏起将手机递了过来,轻声说:“玩一下试试。”

    “我不会玩。”大半夜的站在这里玩游戏,叶鹭疑惑地看着陈晏起,“非要现在吗?”

    陈晏起不容置疑,“那我教你。”

    叶鹭抱着手机,青年的手指挨了过来,空气里有甜腻的香气,也有淡淡的血腥味,她看着陈晏起演示了几遍,只觉得后背都要被他的温度给烧着了,她忙将手机抱在胸前,道:“我试试。”

    游戏其实非常简单,在不回头的情况下一次性击落所有对面的飞机即可,叶鹭学着陈晏起的思路,很快就通了关。

    正当她以为这就结束了的时候,通关界面的后面突然跳出一个提醒。

    [恭喜您!已经通关三次,请输入你的心愿条]

    叶鹭下意识回头,陈晏起也正从高处望着她,她不知道他看了多久,嘴里的话略微结巴,忙收回视线,道:“这是什么?”

    陈晏起扫过叶鹭粉红的耳垂,笑道:“无意中看到的小游戏,通关三次之后可以许愿,愿望会进入世界愿望池,据说如果碰到有缘人,你的愿望就能实现。”

    叶鹭新奇地按了下键盘,“那我怎么知道是谁帮我实现愿望?”

    “傻阿路。”陈晏起将叶鹭转向自己,俯身笑道:“这又不是交易,不用你去报恩的。”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叶鹭躲开陈晏起的视线,难得有些傲娇地说,“你站远点,不许偷看。”

    陈晏起低低地笑起,胸膛微微起伏,温柔视线笼罩眼前人,就真的顺从地退了几步。

    他的视线落在女孩的背影,坚定挺立的梧桐树下,夜色呢喃,落叶缱绻,仿佛一切都短暂静止,而她就是这单薄梦境里唯一的变数。

    直到叶鹭转过身,朝他跑来,陈晏起方才回过神。

    “许好了?”

    见叶鹭点头,陈晏起说,“现在回家来不及了,带你去个地方。”

    叶鹭将手机还给陈晏起,陈晏起顺手将她的手握入大衣口袋。

    夜色漫漫,她突然觉得,哪怕陈晏起是要带她上刀山下火海,她也会奋不顾身。

    戏剧院旧址旁边的观景阁楼上,陈晏起轻轻松松就着扶手走上屋顶,他站在高处,弯下腰朝叶鹭伸出手,“有点高,能上来吗?”

    叶鹭下意识看了眼高空,手指在口袋里磨蹭半天,终于还是咬牙将手放在了陈晏起的手心。

    温暖有力的大手包裹过来,叶鹭挨着陈晏起坐在阁楼屋顶,不知道是害怕还是什么,她只觉得心脏像是要从嗓子眼里冲出来。

    远处高楼间隙里是一大片明灭的LED屏幕,天色灰蒙蒙的,看不到一丝星辰月光。

    陈晏起扫过隔壁古旧的建筑物,俯下身捡起落在脚边的枯叶,突然感慨道:“我父亲就是在这家剧团对我母亲一见钟情。她是戏班出身,小时候吃过很多苦,秉性柔弱又偏执,很多人都觉得她用美貌攀附辰起,但其实我父亲才是拜倒在她裙下的那个人。”

    陈晏起住声,心里冷意更甚。

    可惜,当年的风光大娶不过是悲剧的开始而已,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场有名无实的婚姻带给所有人的折磨。

    父亲的爱于母亲而言全都是肮脏负累,她没能嫁给自己爱的人,绝望至极,余生只有填不满的怨怼,甚至不惜把所有的冷漠与痛苦都加注在了他的成长里。

    可就是这样凉薄现实的她,偏偏为段鸣川疯了一回。

    正因如此,他才敢赌啊。

    就赌段鸣川对她的情分有几分真假,赌蒋世蝶对自己还有没有一点血脉亲情。

    虽然没有证据指向,但是他不信蒋世蝶对段鸣川的所作所为半点不知情。不管加害他的人是段鸣川的指示,还是有人不甘心想要报复辰起,只要蒋世蝶出面了,不管见的是谁,警方一定能找到突破口。

    叶鹭察觉到陈晏起的沉默,她侧身望向陈晏起手里逐渐晃动加速的树叶,有些不安地按住了他的手。

    “在想什么?”她双手撑地,努力克服对高度的恐惧,又往他身边挪了挪,“还疼不疼?”叶鹭指了指他的腰侧,“医生说你要静养,刚刚爬上爬下动作那么大,小心伤口又裂开。”

    陈晏起侧过头,江边的灯光映照过来,衬得他漆黑的眼底蓦地盛满了亮光。

    叶鹭只望了一眼,脸颊便有些滚烫。

    陈晏起的行动则随意许多,他倾身靠向叶鹭,一只手搭在她的肩膀,像是故意逗道,“担心我?还是想找借口看我?”

    他枕着自己的手臂,侧过头静静地看向叶鹭,“这大半夜的,看了可要负责。”他说着就要把衣摆撩上去,叶鹭忙扭过头,半是不好意思半是嗔怪道:“别闹了。”

    陈晏起忍不住笑了起来,“不闹,等你再大一点。”

    青年的声音就像是春日里的风,轻而易举就能搅扰她的那片寂寂森林,叶鹭把脸埋在手臂里,本能地想要闪躲和逃跑,脚下的瓦片颤动,枯叶随风卷入穷巷,她突然发现,此时夜色浓重,她又在高高的屋顶,根本无路可退。

    也是在这时候,叶鹭才发现自己似乎早就上了当。

    一切都像是临时起意,但陈晏起却早有预谋似的,让她一步一步进入他的陷阱。

    这片高处,她因他而来,想要走,也非他不可。

    “阿路。”陈晏起轻声唤起,像是察觉了叶鹭的心思,突然道,“我母亲是个蠢人,她行差踏错,这辈子走不出自己编出的笼子。但如果我也做了错事,你一定要想办法离开我,最好逃得远远,永远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为什么?”叶鹭疑惑。

    她在心里小声反驳,无论什么时候,她都相信,陈晏起肯定不会伤害自己。

    远处的Led大屏幕上突然亮起,满天的烟花璀璨绽放,叶鹭顺着陈晏起的视线抬头,就看到屏幕上起起落落的白鹭,波光粼粼的水面上,她看到因为错位露出八个字,其中恰好放着她和陈晏起的名字。

    [白鹭成行]

    [海晏河清]

    叶鹭心中触动,猛地回头就看到陈晏起比他的手心还要温热的眼神,她有些惊喜,“你怎么做到的?”

    “我也不知道。”陈晏起微微一笑,故意卖关子说,“我们运气好而已。”

    如果真的是运气,那她所有的好运气,都源自于陈晏起。

    叶鹭望向陈晏起眼底独独存在的自己的身影,她只觉得,这一夜里她得到了此生最浓重的爱意和温暖,哪怕是陈晏起无法宣之于口的在意,也依旧是全天下最昭然若揭的告白。

    叶鹭想,也许陈晏起心里还有万千顾虑,但只要时间往前走,她会一直陪在他身边,等到他愿意开口的那一天。

    远处的白鹭腾空而起,叶鹭看到他们的名字并列在一起,就像是,以天地为媒,用烟花书写,落下一纸聘书。

    他问了。

    她愿意。

    字幕渐渐熄灭,叶鹭突然发现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靠在了陈晏起的肩头。

    叶鹭听到了他的心跳声,有力的节奏里,她不依不饶地问:“刚刚的问题,你还没回答我。”

    “做人不能太贪心。”陈晏起不留情面地拒绝,“这已经是第三个问题了。”

    叶鹭佯装委屈,旁边的青年眼底却一点一点地升起暖意。

    她怎么会是贪心呢?明明是他藏私。

    为什么非要逃得远远的呢?

    他希望叶鹭永远都不会知道——食髓知味的人有多可怕。如果她不跑远点,他一定会不择手段将她抓回来。

    第25章 同居了吗?

    自从上次一起过完生日, 叶鹭就再也没见过陈晏起。青艺赛的选拔即将开始,零散的时间里,她除了沉下心来编排舞蹈,还要完成学校布置的课业, 两个人都忙碌起来, 每天聊天的时间都屈指可数。

    春季入学, 叶鹭一早就办完各种手续,下午特意绕了远路途径一班门口。楼道里被打扫卫生的同学弄得乌烟瘴气,叶鹭靠在窗户边缘, 她透过尘埃望过去, 就看到陈晏起正趴在讲台上操作什么东西。

    一群人围在那, 不时发出惊叹声。

    叶鹭本想看一眼就走, 陈晏起却像是感应到一样, 突然就朝外面侧了下头。她心头一跳, 立刻攥紧手指,低下头,拔腿就走。

    校园里到处都是三两成群的学生,叶鹭避着人群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体育场旁边的居民楼附近, 她正打算折回去从西门离开, 身侧突然挨过来一个人, 她肩膀一轻,再抬头,沉甸甸的书包就到了陈晏起手里。

    “你怎么来了?”叶鹭下意识看了眼四周,本能地往僻静树荫里站了站。

    陈晏起稳稳地盯着叶鹭,将她的书包单肩斜挎, 又循着她的步调也缓缓上前几步, “慌什么?我就这么见不得人?”

    “我不是那个意思。”叶鹭一时情急, 脱口而出。

    话音刚落,她才恍然自己好像是有这么点意思。

    她是真的没想到陈晏起会追出来,也没想到他竟然还追了这么远。

    这里不是孤寂的旷野,也不是无人问津的角落,学校大道上到处能是认识陈晏起的人,她不自禁就有些胆怯,怕被人看到她和他站在一起,也惧怕有人询问他们的关系。

    毕竟,陈晏起从未明确自己就是他女朋友,她也拉不下这个脸主动去问。

    此时,叶鹭扫过陈晏起肩头上自己的书包,赌气想拿过来,但对方却像未卜先知似的突然就直起了腰。陈晏起个子高,她踮着脚尖才勉强够得到,两个人你退我进,左躲右闪,远远看着俨然是小情侣在打闹。

    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咳嗽声,叶鹭惊慌地立回原地,扭头就看到骑着自行车的伯凯突然停在路旁,他一只脚撑在台阶上,一副教导主任的语气道,“拉拉扯扯的,看你们像什么样子?”

    “车不错。”陈晏起伺机从叶鹭面前溜走,顺手接过自行车坐了上去,扭头看到还有个后座,满意是地点点头,“上哪弄的?”

    伯凯和陈晏起闲聊,叶鹭自顾自地低下了头不再说话。

    虽然上次在豆蔻表白的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中间他们又在一起玩过射击,她也去医院探过病,但看到伯凯,叶鹭仍旧觉得很不好意思。

    那天虽然事发突然,她也有些手足无措,但她说跑就跑,丢下伯凯一个人在那,一定也很难堪。

    她欠他一个道歉,始终要还。

    施岚波总说她性子软懦,撑不住事情。事到如今,叶鹭也不得不承认,她看人真的很准。

    她没底气表白,没勇气拒绝,没有胆气道歉,所行的每一步都是被人逼出来不得不走。

    就像她和司小衡的赌约,其实未必会输,但她们俩在舞台上暗暗较劲那么多年,要不是那次元旦汇演,她被触碰到了底线,她竟从未想过要和对方正面争锋。

    叶鹭知道,这样温吞拧巴的她,会让所有人都觉得为难,不畅快。

    可是她把握不好那个分寸,也不知道如何与人正常相处。

    最好的情况,就是像现在这样。

    所有人都相谈甚欢,她只要装聋作哑,做个隐身人,就可以让所有人都不尴尬。

    然而,叶鹭期许的平衡还没维持几秒,陈晏起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陈晏起看了眼来电,目光微冷。

    他前脚刚挂掉,电话又锲而不舍地打过来,反复四五次之后,叶鹭看到他直接按了关机。

    “谁啊这么烦?要不你去接,我们在这等你。”伯凯出声,叶鹭也没有反对,轻轻地点了点头。

    陈晏起没说话,直接拿过伯凯手里的车试了下手感,然后迅速调整了座位的高度。

    “啊?不是,晏哥你怎么大庭广众就抢劫啊!”伯凯还没来得及阻止,陈晏起立刻一个眼刀过来,“周末还想不想过来吃饭?”

    自从上回出事,陈晏起就再也没让人上他家,他虽然嘴上不说,但伯凯心里也知道他是有意保持距离。

    此时听到陈晏起主动邀请,心里便知道那件事大概率是已经有了结果,忙松开手豪迈地说,“吃!不就一辆自行车嘛!送!”他余光扫过叶鹭,突然一拍大腿大声道:“就当是给你们的……”他猛地住口,漏掉了两个字,说,“贺-礼。”

    贺礼?新婚贺礼?叶鹭脑子里蓦地炸出这四个字,脸颊瞬间滚烫起来。

    陈晏起见她还站着,笑着说,“再不走,他嘴里再说出什么我可不管。”

    伯凯那张没分寸的嘴,叶鹭也是见识过的。

    “哎——就这么走了啊?”伯凯突然握了一下后座,下意识瞄了眼叶鹭,“鹭鹭你觉得我的贺礼怎么样?”

    叶鹭虽然一直没说话,但也留心听着伯凯和陈晏起的交谈,此时见伯凯欲言又止,便猜想他是想知道自己对他刚刚那句话的态度。

    她犹豫了一下,还在“要不要趁这个机会和伯凯说清楚”和“赶紧逃离这种处境”中纠结,就听到陈晏起压低了声音说,“你越躲,他越难受。人家好歹都送礼了,咱也大方点?”

    叶鹭蓦地抬眼,正好撞到陈晏起温柔的眼神里。

    这一刻,叶鹭突然有些心惊,刹那间,她突然就明白了为什么那么多人都爱围着陈晏起转。

    抛开他的家境和光环,陈晏起真的很擅长拿捏人性。他有能力和任何性格的人都处得恰如其分,绝大多数原因并不是他们之间感情有多好,而且他知道怎么做可以让对方觉得称心如意。

    叶鹭突然想到上次在医院,陈晏起说,他从来没拿伯凯当朋友。她突然觉得,至少在那一刻之前,他说的未必是假话。

    那她呢?陈晏起对她,是否也是一时兴起的把玩,亦或者志在必得的取悦?

    念头一闪而过,叶鹭下意识打住了深究的欲望。

    她深吸一口气,当着陈晏起的面,硬着头皮从书包里掏出一个长长窄窄的棕色印花盒子。

    “上次的事情,我应该向你道个歉的。”叶鹭仰起头,望着伯凯的眼睛,她把盒子背在身后,方方正正的形状正好落在陈晏起的眼底。

    “不用不用。”伯凯像是早就准备好了台词,不等叶鹭说完就连忙摆手,他面红耳赤地道:“是我自作主张,没考虑你的感受。”他瞥了眼陈晏起,连忙说,“上次在医院,宋枝枝也说我了,是我没搞清楚状况,是我的不对。”

    伯凯态度真诚,叶鹭更加觉得愧疚。

    想到第一次见伯凯的场景,叶鹭更是感慨万千,她又往前走了走,道:“其实我朋友一直都不多。所以,能遇到你,还有宋学姐,我很珍惜。”她身后的手指蜷了蜷,有些紧张地双手递给伯凯,“这支柏踏雪鹰送给你,高考在即,希望你万事顺利,理想成真。”

    伯凯兴冲冲地接过打开,只见盒子里是一支手工绘制的红木书签,上面的图案十分古朴,背面也有细细的小篆,像是小心翼翼刻上去的,写着一句:

    [愿君惟松柏,苍苍贯四时]

    “这是专门送我的?”伯凯兴奋地问。

    叶鹭点点头,正要说点什么,突然听到身后人按了下车铃。

    “聊完了?”

    陈晏起一只脚等在脚踏上,毫无节奏地捏着把手,见叶鹭回头,立刻示意道,“不早了,送你回家。”

    叶鹭隐隐感觉陈晏起有点不高兴,当即小步挪到后座,掖紧裙摆乖乖坐好。

    一中春季款的校服短裙其实很厚,叶鹭下面还穿了长筒袜,因此并没有很冷。但陈晏起瞄了一眼,也不知道在生哪门子气,当即脱下校服,不由分说地放到了她腿上,道:“这么冷的天,就穿这么点。”

    “学校统一发的,别人都这么穿。”叶鹭小声为自己争辩。

    陈晏起瞧着叶鹭好半晌,憋出一句:“学校可真是一视同仁。”

    叶鹭忍不住微微“嗯”了一声,她有点没跟上陈晏起的脑回路,不是在说温度吗?怎么突然又扯到了学校。

    叶鹭想了小半程,都没想明白自己刚刚哪句话得罪了陈晏起。几个颠簸之后,她不自觉地把手从底座挪到了陈晏起的腰侧,微凉的春风拂面,自行车突然就慢了下来。

    几分钟之后,他们终于如期停靠在小区楼下。

    陈晏起拎起书包,自然而然地要跟叶鹭上楼,结果刚走到单元门口,叶鹭突然回身拿过书包道,“我到了。”

    “你这是赶我走?”陈晏起眉头微抬,语调有点冷。

    叶鹭连忙否认,哪怕她回来的路上就在琢磨借口,但谎话还是说的过于明显,最后结巴到陈晏起都有些不忍心,亲口替她总结,“你是想说,青艺塞主办方要入围选手录短视频,所以你回去还要化妆,换衣服,所以没办法招待我?”

    像是怕陈晏起还有借口,叶鹭连忙点头,又说,“对了,你的寒假作业我也做完了,你在这里等我一会,我现在就去拿下来。”

    “不用。”陈晏起盯着叶鹭道,“我早交了。”

    叶鹭噎了一下,其实早在陈晏起第一次给她批改试卷的时候,她就意识到,陈晏起要她模仿笔迹是假,帮她辅导功课是真,雇她代做作业是假,帮她攒钱是真。

    包括大年夜那天,他还专门包了个压岁钱偷偷塞到自己门缝,要不是后来她打扫卫生,差点都没发现被误塞进地毯下面的两百块红包。

    但这一切,他没说,她也就继续装糊涂。

    这会陈晏起突然挑破,叶鹭就感受到了一种她不得不报恩的压迫感。

    但人情是人情,债务是债务,她还是不能心软。

    于是,她瞄了眼陈晏起,逐客令似的再次说,“既然你不需要,那就赶紧回去吧。”

    天都快黑了。

    叶鹭说完,陈晏起也没有太大反应,她以为陈晏起这算是一种默许,于是就转身按开了单元门的密码,结果她刚要合上门,陈晏起突然伸手掰住门禁,十分敏捷地侧身挤进了狭窄的楼道。

    “早知道你是现在这幅样子,”若有似无的回声里,陈晏起把叶鹭圈到身边,有些危险地说,“我就不该盼着快点开学。”

    他原以为开学了见的次数总能多一点,没想到这才第一天,叶鹭就变着法地躲着他,明明寒假的时候还挺乖巧,结果现在一到人堆里就很变了一个人似的,理都不理他,还装不认识。

    早春的户外还是有些冷的,两个人站在乌漆嘛黑的过道,谁也不肯让谁。

    叶鹭被逼的无路可退,只好硬着头皮说,“我家里确实不方便,改天再来好不好?”

    “不好。”

    陈晏起原本也担心自己是不是有些强人所难,但是看到叶鹭闪躲的眼神,心里便笃定对方必然是遇到了什么难处,又不肯说。

    他牵住叶鹭的手指,女孩细嫩的手掌绵绵软软的,又被冻得发凉,他捏在手心握了握,直到房门口才轻声道:“你自己开,还是我来。”

    叶鹭自知瞒是瞒不住的,于是认命地解锁开灯。

    陈晏起一进门就闻到一股发潮的味道,灯光骤亮,他抬眼就看见叶鹭床头一大片墙壁上生满了黑色的霉菌,仔细看还是一层叠加一层,暗沉沉的,很明显被人处理过很多次。

    沪中冬日里湿冷,叶鹭租的这间位置不好,窗不朝南屋子又背阴,一遇到湿冷的天气房间里就会这样墙体发潮,久而久之就会起霉菌。

    陈晏起仔细检查了墙体和床板背后,撸起袖子,走到卫生间端了盆清水进来。

    “你要干嘛?”叶鹭见陈晏起脱掉鞋站在凳子上,连忙上前询问。

    陈晏起手里拧着抹布,抬头望了眼屋顶角落的霉菌,问:“不用我,你自己能够到?”

    叶鹭吃力地看了眼,她的确做不到,要是她知道怎么处理,也不会不好意思让陈晏起上门了。

    最终,还是陈晏起做了半日劳力,把房间的两片墙壁通通擦洗了一遍,叶鹭本想请他去吃顿饭,结果看了眼时间又乖乖闭了嘴。

    “你要想留我,也行。”陈晏起倚在门口,看了眼已经十点半的表,扶着腰,慢吞吞地说,“就当先欠着,以后慢慢再还。”

    叶鹭埋着头,送陈晏起到楼道门口,见他从楼梯下去,连忙又跑到窗台使劲往下看。

    看到白色的身影一闪而过,叶鹭突然想到陈晏起的外套还落在床上,她连忙发消息。

    [1717:留着吧]

    [1717:你往下看]

    叶鹭趴在窗台,就看到站在路灯下面的陈晏起朝着自己挥了挥手。

    她眼眶微热,也抬起手挥了一下。

    虽然明知道他看不到,但她还是想努力回应。

    [1717:我看到了]

    [1717:下次使劲点]

    比想象中更完美的开学日终于落下帷幕,叶鹭心满意足地拉起窗帘,又把陈晏起的黑色校服外套打理整齐挂在衣柜里。

    她窝在厚重的被子里,突然觉得,房间里虽然有些湿冷,但她的心里好像从来没有这么温热过。

    叶鹭原以为房间发霉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了,没想到周五放学这天,她一出门就听到陈晏起的车铃声在站台对面的停车区响起。

    “怎么不回我消息?”陈晏起单腿撑着自行车,一只手拿过叶鹭怀里的课本,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

    叶鹭连忙翻开手机,这才看到陈晏起午休的时候果然找过她。

    [1717:这个风格喜欢吗]

    [1717:还是你觉得昨天那个好]

    这两天陈晏起不知道从哪弄到一批风格迥异的家具用品,从地毯到沙发套,从床单被褥到窗帘围栏,大到柜子小到毛巾,应有尽有,每天要不厌其烦地问叶鹭十几遍。

    刚开始,叶鹭还认认真真地帮他参谋,到后面陈晏起居然连牙刷毛的软硬都要问,她就慢慢有些敷衍,有时候十个问题里最多回复最后一个,但他却好像乐此不疲,非但没有生气,反而还更来劲了。

    这会,叶鹭看到聊天记录,叶鹭立刻警觉起来。

    难道陈晏起是要抓自己去实地考察?她对这些家装实在是没研究,又不感兴趣。

    叶鹭于是连忙说,“今天下午我们历史小考。”她指了指陈晏起手里的某份试卷,有些为难地说:“待会回去还得自己批改修正,下周一就要交。”

    “这么忙啊。”陈晏起拖长了腔调,就在叶鹭要松一口气的时候,他突然说:“那我帮你批。”

    叶鹭回回和陈晏起争执都是落败而归,尤其是在学习方面,她就算是拼的头破血流也比不过这位大学霸。

    因此这回,她索性就放弃了抵抗,老老实实地爬上了他的后座,“我们去哪儿?”

    “回家做题。”陈晏起扬了扬手里的试卷,笑得有些故意,“你都这么忙了,我不好好帮你分忧,还能带你去哪?”

    见陈晏起取笑自己,叶鹭不甘示弱地道:“你哪回带我出去打过招呼,我又没有读心术。”

    陈晏起略微怔了一下,伸手揉向叶鹭的后脑勺,目光里的愧疚还未散去,手指又一顿,忍不住扬起唇角道:“染头发了?”

    叶鹭原本的头发偏黄又有点自然卷,看着毛毛糙糙的,她春节期间就想换发型,趁着这几天有空就拉着郑荞去重新染了发色,又拉直了头发。

    她原以为陈晏起一开始就会注意到,没想到两个人聊了这么久,他才发现自己的改变。

    “嗯,春艺赛马上就决赛了,《九天》又是国风舞台。”叶鹭视线落在早春萌芽的细柳,欲盖弥彰地解释说,“新年新气象,我这也算是为艺术献身。”

    陈晏起轻轻一笑,顺手薅了把自己额前厚厚的刘海,若有所悟地道:“那我要是和你染一样的,算为谁献身。”

    叶鹭脸上顷刻火辣起来,她被陈晏起看得浑身不自在,正不知如何是好,陈晏起突然抬起指尖勾了下她的帽子,道:“路上风大,捂严实点。”

    正是放学的时候,校门口挤满了要过马路的人,叶鹭刚带好帽子就听到身后有人喊着陈晏起的名字起哄。

    三五人群里,陈晏起头也没回载着她一路穿梭,仿佛人山人海,都在见证他们一路前行,由寒冬入暖春,跨越两季。

    叶鹭反应过来的时候,陈晏起已经带着她走到了叶柳小区。

    这时候,她才意识到陈晏起说的“回家”,不是送她回家,而是带她来自己的家。

    陈晏起推开门,把装点一新的房间展现在叶鹭面前。

    他靠在门背上,罕见地有些紧张,“上回生日,本想把这里布置成你喜欢的风格,没想到没能完成。后来我就想,与其只在意那一天,不如就让你变成这里的主人。”

    叶鹭怔怔地望着陈晏起,陈晏起回以深深的凝望:“这里看得到日出,阳台右侧是你最喜欢的广玉兰,有风的时候铃铛会响,夜里能看到最亮的星星。”

    陈晏起指了指窗台外面,“我要是来找你,就在那里按车铃。从你听到到出来,只需要一分钟。”

    “这里都是按照你的喜好准备的。”陈晏起见叶鹭眼眶微微有些红,他立刻就忐忑起来,“怎么哭了?是哪里不喜欢吗?”

    叶鹭咬着唇,直直地望着陈晏起。

    好端端的为什么突然送她这么贵重的“礼”,叶鹭突然想起宋枝枝说过,陈晏起对历任女友都十分阔绰,如果遇到某些纠缠不休的,就直接用分手费解决。

    他这是不想和自己在一起了,所以想用这套租房打发自己?叶鹭大脑一片空白,好半晌,才仰起头道,“这算是你送给我的补偿么?”

    陈晏起微愣,意识到叶鹭想歪了,连忙解释道:“我爸出院需要人照顾,所以我得暂时回去住家。你房间太潮了,我不放心,所以才想让你搬过来。”

    他郑重其事地道:“是契约,不是赔偿。”

    陈晏起怕叶鹭不信,又从茶几上抽出几页纸,一字一句地指给叶鹭看:“这是转租合同,在这里签上名字,这里就是你的了。”

    “那你怎么办?”叶鹭鼻子红红的,眼睛看着也跟兔子似的,还在为陈晏起担心:“我占了你的地方,你以后住哪?”

    陈晏起捏着笔的手指微顿,心里的真实想法没敢说,片刻,哄着眼前的女孩说,“要是我无家可归,只能靠你来收留我了。”

    他本是玩笑话,但叶鹭却一派认真地想了一会,然后一本正经地说:“那你到时候,一定要来找我。”

    她擦了擦眼角,眸底的笑意纯粹至极:“你对我这么好,我也会对你很好的。”

    作者有话说:

    阿路也开始对晏哥有一点点敞开心扉了^^

    不好意思啊大家,最近一直在忙着熬夜修改出版稿,所以一直没更新,我会在周四之前再更新6000左右的,补上这几天的量,感恩大家的喜欢~~

    第26章 京都之约

    周六清晨, 叶鹭一觉睡到自然醒,她视线模糊地摸起闹钟,在看清上面时间之后,猛地爬下床趴在窗口往院子里看了眼。

    果然, 陈晏起正靠着自行车在楼下等自己。

    昨晚伯凯和何最在群里商量了半天, 死活说要给陈晏起和自己补办生日会。叶鹭临睡前特意定好了闹铃, 也不知道为什么竟然一点响都没听到。

    她连忙转身要去洗漱,刚要扭头就听到院子里陈晏起车铃响了两声,她赶紧回头看床上的手机, 果然又收到了陈晏起的消息。

    [1717:总算醒了]

    [1717:你再不下来, 我就上来]

    叶鹭迅速冲向卫生间, 花了五分钟时间收拾好自己, 赶紧跑下楼。

    陈晏起其实很讨厌等人, 但从他第一次发出消息到现在, 已经过去快一个小时了,叶鹭有些拿不准,也不知道他少爷脾气上来了,好不好哄。

    朝阳正盛, 陈晏起就站在院子里的垂丝海棠下面, 春日里寒气未消, 但他却只穿了件短袖,上面套了件深色的工装牛仔衬衫,手里不知道在哪折的花,看到叶鹭就摇了摇道,“晾我这么久, 不抱一下说不过去吧?”

    叶鹭面带愧色, 挪到陈晏起面前的时候, 整个人都有些紧绷,她正想着要不要抱他一下,就看到陈晏起把花放到了她手里说,“走吧,伯凯他们还等着开饭。”

    “他们已经到了?”叶鹭有些惊讶,她赶紧坐在后座,熟稔地扶住陈晏起的衣襟,这才不到十点钟,他们怎么会来的这么早。

    陈晏起笑达眼底,他嘴上说得很急,车轮一点也没有加速的意思,“谁知道他们搞什么鬼。”

    叶鹭下意识捏了捏陈晏起的腰侧,她有些紧张,丝毫没发现刚刚那一瞬间,前面的青年略微绷紧了后背,见陈晏起像是没听到,又问了一遍说:“他们知道我要续租你家吗?待会要不要解释一下?”

    “不用解释。”陈晏起慢条斯理地说,“我已经跟他们讲过了。原来的钥匙伯凯那也有一把,我晚点都给你。”

    叶鹭望了眼陈晏起的后背,又把视线挪向他的影子,半晌她小声说,“你也可以不给我。”

    自行车戛然而止,陈晏起猛地刹车,扭头看向叶鹭。

    他表情从惊讶到心焦,最终变成一脸忧愁:“你和谁谈恋爱胆子都这么大吗?”

    听到“谈恋爱”三个字,叶鹭脑子里“嗡”地一声,反应过来陈晏起这句话的意思,她忙起身走到他对面,抬起头反驳说:“我又没谈过,不像你经验那么丰富。”

    陈晏起抬起眼皮,目光深深地落在叶鹭的脸上。半晌,他把自行车停到路边,插着兜走近叶鹭,略微弯腰笑道:“是我来的晚了,那我给你赔罪,好不好?”

    眼看叶鹭快要撞到爬满花藤的围栏,陈晏起下意识伸手揽住她的后背,叶鹭惯性向前,整个人径直扑向陈晏起的胸膛,坚硬温厚的感觉一触即离,她抬起头,就看到陈晏起额前碎发下那双深而璀璨的眼眸。

    “我……我们不是要赶回去么?”叶鹭艰辛地吐出几个字,只觉得陈晏起的目光灼得她双颊都要烧起来了。

    她伸手推了推陈晏起,结果青年的手掌突然发力,将她整个人都扣了过来。正当叶鹭以为自己必然要和陈晏起贴在一起时,他突然转了个身,带着她一路回到了自行车后座。

    陈晏起利落地坐上底座,背过身拉起叶鹭的两只手直接搭在自己的腰侧,然后回头抓着手柄,目视前方沉声嘱咐:“抓稳,我们抢个绿灯。”

    青年身体滚烫,叶鹭的手指贴在他的身侧,明明隔着两层衣料,她却有种莫名的心虚感。

    陈晏起猛地出发,叶鹭几乎半截身体都靠了上去。一路颠簸,等到了叶柳小区,叶鹭才发现,原本只需短暂的几分钟路程,愣是被他们耗了整整一刻钟。

    叶鹭到底脸皮子薄,起床晚再加上路上磨蹭,陈晏起开门的时候,她跟在他身后,头都没好意思抬。

    房门打开的一瞬间,头顶突然响起礼花筒的轰声,叶鹭吓了一跳,她还没看清怎么回事,陈晏起直接将她半搂进怀里。

    叶鹭透过缝隙里灯光的渲染,只看得到无数斑斓的光点划过陈晏起的身上,而他却毫不犹豫地回头,将自己坚定不移地护在身前。

    正好在家听到动静的宋枝枝开门出来,就看到陈晏起门口两侧的凳子上各站着一个大高个,举着礼花筒怼着陈晏起头顶可劲地造,她忍不住骂了句“傻逼”,吐槽道:“谁家过生日放礼花的?又不是接亲。”

    伯凯手里的动作停了一瞬,对面的何最也若有若无地点头,“对啊,礼花不应景啊!我们应该多买点蜡烛,让他们俩许上个一千零一个愿望。”

    说起这个,伯凯立刻就抛给何最一个眼神,“嘴哥你脑子好使啊!可算是和晏哥想……”

    他最后几个字还没念出来,就被陈晏起连人带筒从凳子上喝了下来,“还没闹够?赶紧下来去给我打扫卫生。”

    “那不行。”伯凯正气凛然地说,“好歹也得吃完了嫂子做的饭,我才有力气干活。”

    何最眼睛瞪得老大,连忙去堵伯凯的嘴,却听到陈晏起一反常态地看了眼叶鹭,然后堪称温柔地笑道:“你确定你要试试阿路手艺。”

    叶鹭抬头望向陈晏起,听他这么光明正大地取笑自己,忍不住拧起眉头,“上次不就是盐放的少了么?你能不能给我点面子。”

    陈晏起赶紧出声轻哄,又冲着一圈人认错道:“成。不是我们阿路手艺不好,是我口味重,都怪我。”

    叶鹭眼底盈出笑意,扭过头才发现宋枝枝正意味深长地打量自己,就连旁边的何最也从拉开凳子撞了下陈晏起,说:“什么情况,这么快就被叶同学拿捏了啊。”

    趁着几个男生互相揶揄,宋枝枝悄悄拉了把叶鹭。

    “你要搬过来和陈晏起一起住?”宋枝枝语出惊人。

    叶鹭连忙解释,“是续租,不是一起住。”她脸红耳朵红,怕宋枝枝误会自己,立刻说了一长串的原因。

    宋枝枝淡淡地“哦”了一声,撑着手肘环顾整间屋子里的陈设,然后反问叶鹭道:“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真的接受了这些,以后拿什么来还他?”

    “陈晏起的真心,挺重的。”宋枝枝想提醒叶鹭,又觉得不知道从何说起,只得道:“我怕你以后吃亏。”

    叶鹭自从认识宋枝枝,就知道她最是个面冷心热的人,话说到这个份上,她要是还藏着掖着反倒是没拿她当朋友了。

    “我知道陈晏起没看上去那么光风霁月。但他既然能选择成为这样,我就相信,他不管遇到任何事情,都不会放弃自己。”叶鹭坐在地毯上,双手抱着膝盖,有些笨笨地说:“十六岁上,我因为长相被差点领队老师替换,是他告诉我想要就自己去争,我才有机会拿到人生中第一个奖杯。”

    叶鹭很少和人提起过往,此时和宋枝枝说起,却像是刹不住车似的一股脑全倒了出来,“学姐,我觉得陈晏起需要我,我想做那个永远都不会离开他的人。”

    宋枝枝沉默,她捡起地上的礼花碎屑捏了捏,抬头看向叶鹭说,“希望你永远都不会后悔吧。”

    半晌,她又松开手,轻声笑道:“后悔了,我再帮你一起逃亡。”

    叶鹭忍不住笑出了声,正巧伯凯几个走了过来,看到她和宋枝枝说悄悄话,就蹲过来八卦。

    “鹭鹭,你什么时候开始给晏哥做饭的?我说呢,他最近老不去食堂,放学就往外跑。”

    说起这个,叶鹭就有点窘迫。

    她也是签完合同才意识到自己并不是和房东签约,而是和陈晏起这个租客,陈晏起几乎分担了所有乱七八糟的费用,只留给她一个光秃秃的房租,一个月两百块,便宜得匪夷所思。

    她那天晚上在网上查了一下,沪城一中附近有大学城,租房市场价格偏高,校外十几平的一居室均价八百左右,加上陈晏起的装修成本,保守估计也得一千五左右。

    叶鹭算完账,想了一会,始觉陈晏起这一桩桩一件件下来,完全是把她套进了用人情做的连环扣的,他做每件事都不露声色,看似简简单单,但对她来说却是再也还不清了。

    但她还不起,并不代表就要心安理得的领受。

    因此,叶鹭主动提出要给陈晏起送午饭。结果她晚上刚说,第二天陈晏起就把家里的冰箱填的满满当当,还好整以暇地邀请她过来露一手。

    叶鹭是猫儿胃,一顿就吃一点点,还要忌口再三。因此,她做的饭只合她的脾胃,陈晏起一顿饭吃完,沉默了好半晌,次日开始就再也不让叶鹭进厨房。

    叶鹭也觉得很纳闷,明明一开始是自己给陈晏起下厨,可到最后,却还是变成了陈晏起照顾她。

    此时,听到伯凯说陈晏起中午放学来回奔波,她忍不住四下寻找陈晏起的踪迹,方才还是热热闹闹的门口一下变得空荡荡的,叶鹭下意识起身道:“陈晏起呢?”

    “我在这。”陈晏起从厨房里探出半截身子,朝着叶鹭扭头道,“找我?”

    叶鹭离开人群走到厨房里间,陈晏起正好将煮好的豌豆苗从锅里捞出来,绿色的蔬菜白色的碗,宽薄的面条被切出均匀的细线,青年手指修长,刀功精湛,朝她笑过来的时候,右脸颊有一颗很浅很浅的梨涡。

    “你有忌口吗?”陈晏起将面条从指尖抖落,盖上玻璃锅盖的同时,还不忘趁机从叶鹭嘴里套话,“比如,有哪些东西是你不喜欢吃的。”

    叶鹭思索道:“没有。”

    她从小就在练舞,施岚波也对她的饮食十分严格,但自己其实并不挑食,也没有任何过敏源。

    叶鹭见陈晏起沉着眉,像是有些不悦,于是反问他,“那你呢?”

    “不吃茄子,土豆,所有鱼肉,讨厌芥末,其他的都吃。”

    陈晏起说得很痛快,他转身走到厨房案板,拿起刀在水池里冲洗后挂在架子上,又自己补充道:“没有讨厌的颜色,不喜欢鲜花,爱用一次性的东西,每周至少健身两次,很反感别人碰我电脑。”

    叶鹭比英语课听写单词还紧张,连忙在心里密密麻麻地背诵着。

    煮面的锅盖被泡沫拱起,陈晏起一只手掀起,另一只手倒进去小半碗冷水,回头见叶鹭呆呆的,旋即笑道,“是不是觉得我很难搞?”

    叶鹭在心里疯狂点头,嘴上却说,“能被人宠着长大是好事。”

    陈晏起看着叶鹭,抬手“咔”地一声关掉燃气,他偏过头轻声笑一声,然后抬手揉了一下叶鹭蓬松的发顶,拾眸笑道,“你以后,也可以被宠成这样。”

    叶鹭心里泛起一种奇妙的感觉,酸涩里仿佛充满了甜蜜,她本能地想从陈晏起眼里探究到更多,可对方却跟没事人似的,指了指旁边的锅,毫无征兆地说,“最难的部分我都做完了,接下来你来。我今天犯懒,也想做一回你家贵客。”

    陈晏起一出去就和何最,伯凯,宋枝枝凑在一起玩空中大作战,激烈的两军对垒中,叶鹭听到此起彼伏的炮火声。

    她站在小小的厨房里,透过玻璃门看向外面的陈晏起,突然有种时光倒转,她和陈晏起身份置换的感觉。

    三个月前,她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到,那个自己曾经初尝烟火气的房子,如今居然真的要变成她的栖身之所。

    这里是陈晏起的,从此也是她的,就仿佛这间小小的房子,从来都是他们两个人一起在住,他们互为家人,相依为命。

    吃完饭之后,叶鹭突然看到手机有几条消息并一个未接电话,点开一看居然都是施岚波。

    自从上次滨城滑雪场分开,这是妈妈第一次主动关心自己。叶鹭忙不迭出了门,匆匆打开聊天框,里面却只躺着冰冰凉的两句话。

    [给你打了生活费]

    [不够再找我要]

    叶鹭有些失落,手机转账短信也适时地跳了出来,她本想向往常一样顺手划过,目光扫过信息里的五位数余额,瞬间一震。

    怎么会这么多?她一个月生活费满打满算也不过五六百,叶鹭愣了愣,连忙打电话问施岚波。

    “没打错。”电话那头的女人语气依旧冷淡,叶鹭不用看也知道她是如何拧着眉抱着臂,站在墙侧沉声跟自己对话。

    叶鹭长大之后难得和施岚波发生争执,但关于金钱的事情,她不想欠那个人太多,“周末我再去趟银行,我用不了这么多钱。”

    “你叔叔给你的你就拿着。”施岚波语气强硬,过了一会,旁边似乎有人说了什么,她又缓和道:“你也大了,平时也该多买点衣服化妆品,收拾下自己。再则,你和朋友出去玩也有花销,就算用不完,留着以后慢慢用也行。”

    叶鹭敏锐地感觉到施岚波话中有话,她想到上回滑雪场陈晏起帮自己解围的事情。

    她连忙解释,自己交朋友不需要这么多钱,却被施岚波突然打断道:“上次忘了问你,你和陈晏起发展到哪一步了?”

    叶鹭愣了一下,万万没想到施岚波会问的这么直白,就好像连一点点顾忌自己感受的念头都不曾有过,她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你们住在一起了?”施岚波大概也从辛老师那里听到一点点消息,开门见山地问。

    叶鹭以为施岚波是担心自己没有分寸,正要说明情况,就听到对面不带丝毫感情地说:“自己注意点,做好安全措施。”

    “妈——”叶鹭失声道,她一开口就哽咽了一下,怒火悲凉噎在喉头,她咬牙切齿地苦笑道:“在您心里,我就是那么随便的人。”

    施岚波那头彻底陷入沉默,叶鹭感觉她应该是按了静音。

    楼道里静悄悄的,叶鹭将手机举在耳边,酸涩着眼眶再次出声,“我马上就决赛了,您会来吗?”

    “决赛?什么比赛?”窸窸窣窣的响动之后,施岚波有些疑惑地敷衍道,“我最近没空,你找辛老师去吧。”

    叶鹭没再解释辛老师也要去为司小衡加油,她望着对面墙壁上不知道被谁蹬了一脚的鞋印,轻轻地“嗯”了一声,道:“替我向叔叔问好,那我先挂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叶鹭调整好呼吸,正打算赶紧回去,侧过身就看到陈晏起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倚在门口,他看到自己也没有深究,只用袖子擦过她的眼角,不怎么温柔地问,“什么时候出发?”

    青艺赛决赛前三日,所有入围十强的选手都要入住由主办方会提供的集体宿舍,入住期间手机一律上缴,节目录制结束之后才可以离开。

    叶鹭如实答了,见陈晏起没什么反应,她犹豫了一会,低着头还是没忍不住问,“到时候,你会看我的直播吗?”

    陈晏起见叶鹭又低着头,不假思索道:“我有更重要的安排。”

    叶鹭咬了一下唇,轻轻地“嗯”了一声,然后噙着眼泪笑道:“没关系的,我知道你忙。”你们都忙,她能理解的。

    陈晏起的视线一路跟随叶鹭进屋,等到她的背影彻底消失,他低头看了眼手机屏幕上推过来的叶鹭继父的名片,脸色突然就阴沉到底。

    *

    叶鹭临行前,陈晏起特意拉了一群人帮她搬完了家。

    站在路口等车的间隙,陈晏起把两把钥匙全都送到叶鹭手里,“等你下次回来,这里就是你的家。”

    叶鹭看着钥匙,想了想,还是把其中一把放到了陈晏起手里,“留个备用,我怕自己弄丢。”

    陈晏起看着叶鹭,“你就不怕我乱来?”

    马路上车辆穿梭,到处都是行人。

    叶鹭看到自己约的车拐弯过来,连忙快速抱了下陈晏起,踮起脚尖在他耳边道:“你知道,自己有多值得被信任吗?”

    直到叶鹭关上车门在窗户上挥手,陈晏起始觉自己竟然被小姑娘撩拨,他心神动荡,不由自主地紧跟跑了几步,回过神来才想起可以给叶鹭发消息。

    叶鹭靠在出租车后座,一张脸红扑扑的,她听到消息提醒声,低头看向屏幕,锁屏上方就跳出一句:

    [一路顺风,注意安全]

    青艺赛是在三天后进行决赛,采用的是先网后台的播出形式,这一届的决赛是双人舞模式,投票规则是专业评委一票抵十票,二百名大众评委人手一票,三轮投票人气最高的组合夺冠。

    根据抽签,叶鹭是最后一组进行表演,她在后台和搭档再次确定好走位之后,这才抽空瞄了眼观众席。

    观众席分三个区域,最前排是节目组专门挑选的颜值高的现场观众,中间是普通观众,左右两侧则是选手们的特邀嘉宾,一般都是家人亲友团。

    叶鹭原本也没想着能看到熟人,但当她视线扫过嘉宾席时,看到施岚波竟然也在,心里还是忍不住生出迭迭热浪。

    “这就感动了?”司小衡走了过来,突然看到叶鹭遍身白绮,脸上的银妆动人心魄,哪怕站在阴影里也颇为惊艳,她略微失了会神后,忙毫不留情道,“要不是我妈亲自去劝,你以为会有人看你丢人现眼?”

    她瞥了眼观众席上突然站起身要走的施岚波,目光落在辛老师身上,不满地:“自己女儿的都不操心,就知道专管别人闲事,也不知道到底谁是她亲生的。”

    司小衡正说着,余光看到辛老师突然站起身,施岚波不知道说了什么,她连忙挽留,结果被对方直接推开,急忙离开。

    “我就说嘛,恶人有恶报咯。”司小衡看到施岚波离开,转身观察叶鹭的表情,见她竟然没有任何情绪起伏,便再次挑衅道,“别忘了你说过的话,输了比赛,就不许报樊中的学校。我可不想大学四年又和你待在一起。”

    叶鹭看了眼远处已经走开的施岚波,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她捏了捏手里的白色薄纱,轻声道:“放心,我会全力以赴。”

    司小衡前脚刚走,叶鹭的男搭档就走了过来,见她似乎很紧张,连忙安慰道,“还在担心高空的部分?放心,我们的编舞肯定没问题,只要你按照我们预先排练的来,不会有人起疑的。”

    决赛虽然是双人舞比拼,但搭档其实只是助演嘉宾,顶多算是主办方组的一个噱头。

    叶鹭这一组的男嘉宾是上一届的季军,他的舞蹈风格很刁钻,两个人一开始协调的并不算很好,但磨合期之后,两个人在排练期间,对方总能能给到她一些惊喜。

    当他得知叶鹭怕高之后,便断定她短时间内肯定无法克服,因此在心理疏导的基础上,他们重新在舞蹈表演上做了调整。

    《九天》一共三幕,人间部分和月宫梦境都是在地面,只有飞天的部分需要叶鹭在高空挑战高难度动作。

    剧情里,叶鹭所扮演的嫦娥吞食灵药飞天,后羿追赶嫦娥为其送别,为掩饰二人离别之痛,他们设计给彼此的眼睛蒙上薄纱。

    一方面道具和剧情完全融为一体,毫不突兀,另一方面薄纱美观,又不影响视觉,一举三得。

    但这样的做法,叶鹭始终觉得过不了心里那一关。她的练习虽然并非万无一失,但也有了不小的进步……她看了眼搭档老师,想到这到底是一场比赛,还是妥协下来。

    正式表演开始,人间舞曲灵动热烈,自人间尾声舞步渐渐凝重,第二幕伊始,叶鹭起跳便引得现场寂静一片,观众无不屏住呼吸,情绪跟着嫦娥伤入肺腑。

    薄纱覆眼,叶鹭透过模糊视线看向后羿,她突然觉得嫦娥不会去逃避现实,与爱侣道别她不该看都不看他一眼,她脑海里突然浮现那次在栈桥上,陈晏起亲手为她戴纱的场景。

    他说:“要往上看,往高处走,心胸开阔,才能万事顺遂。”

    舞曲由平转急,悲鸣的鼓乐声中,叶鹭突然觉得自己像是愚弄观众的骗子,眼前的薄纱就像是遮羞布一样,将她的胆怯和懦弱显露无余。

    九天里的嫦娥不是这样的,她也不该又回到过去。

    光影由明转暗,星辰遍地,万物湮灭,叶鹭腾空起舞的瞬间,如光如月,在昙花丛中中惊鸿一跃,眼上绸带如羽毛般散落裙袂,坠入台下后羿的手中。

    苍凉天地间,哀怨的绸花绽放。地狱悲歌奏响,人间少年终于等到了孤魂归来。

    第三幕缓缓开启,梦中的嫦娥自高空蜿蜒而下,她遍体鳞伤却又满目幸福。

    女子赤足抵达终点,嫦娥于月下找到了他的神君,而叶鹭抬眸,也在茫茫人海中看到她的少年。

    直播大屏幕里,坐在第一排的陈晏起静静地望着她,漩涡一样缠绵的眼神里,她周身的冰冷骤然褪去,那人用滚烫的灵魂,再次将她拽回温暖人间。

    拉票环节结束,叶鹭快步回到后台,见男嘉宾一早就等在出口,她连忙鞠躬道歉,“对不起前辈,我……”她最终还是没能按照他们的排练完成比赛,她觉得愧对搭档的用心。

    想到台上搭档的配合和临场发挥,叶鹭感激地说:“谢谢前辈一直以来的照顾,是我辜负了您的期望。”

    男嘉宾不置可否地看着叶鹭,只是问:“重来一次,你还会摘下眼纱吗?”

    叶鹭毫不犹豫地摇头,“我不想自欺欺人。”

    男嘉宾这才欣慰地笑了一声,拍了拍她的肩膀,说:“表演的确略有瑕疵,但你让我看到了有血有肉的嫦娥。叶鹭,你其实做的很好。”

    叶鹭意外抬头,只听他说:“在舞台上,谁都想赢,想赢就有办法能赢。可真正热爱的跳舞的人,是不会拿舞台当做往上爬的筹码的。”

    “你很勇敢,不是所有人都有能力面对自己的不完美,也不是所有人会从骨子里敬慕舞台。”男嘉宾意味深长地说,“别担心,一时的输赢而已。以后路还长,我们后会有期。”

    叶鹭望着前辈离开的身影,她突然觉得自己这么多天的相处里,竟像是从未认识真正的他。

    票数公布结束,主持人突然喊她上台,看到自己最终止步于第二名的结果,叶鹭并不意外。

    鲜花鼓掌包裹舞台,所有的镜头都对准了冠军,叶鹭在喝彩声里望向观众席,陈晏起却已经不在了,刚刚的一切,就仿佛是自己的幻想。

    叶鹭接受完采访已经快十一点钟,她换好衣服,满身疲惫地离开后台,刚走下台阶,就看到人群角落,正抱着一束广玉兰等自己的陈晏起。

    叶鹭揉了下眼睛,暗暗掐了自己一把。

    疼痛袭来,叶鹭鼻子一酸,她下意识冲到青年面前。

    “陈晏起,我比赛输了。”叶鹭的嗓音闷得太久,有些压抑,她垂着眼眸,略带哭腔道:“我不能去樊戏了,怎么办?”

    陈晏起听叶鹭提起过她和司小衡的打赌,此时见她反应慢一拍似的难过后怕起来,忙伸手轻轻地勾了勾她的手指。

    “这么怕输?那你为什么要取下来?”陈晏起比任何人都清楚,如果叶鹭从头到尾蒙上眼,她一定能做到完美无瑕的跳完整场舞,他将她拉到面前,认真地发问,“是不是因为我?”

    叶鹭不肯说话。

    其实她并非是因为陈晏起的突然出现而放弃作假,但最终的结果认真追溯起来,又的确是因陈晏起而起。

    她还记得陈晏起对她说过,舞者天生是为舞台和观众而生,并非某个人的玩偶。陈晏起一直都相信她是最好的,而她一路走来,却还是只能用虚假的面具来掩饰内心的软弱。

    叶鹭也想努力变得更勇敢一点,她希望陈晏起在屏幕上看到自己时,是骄傲的,而不是一直失望。她想一步一步,踏月行至陈晏起的身边,而不是用假面来铸就头顶的光环。

    她想走出这一步,哪怕会摔得体无完肤。

    见叶鹭不出声,陈晏起便道,“不说话,那我就当你默认。”

    “既然这样,那就是我害你输了比赛。你要怎么罚我呢?”陈晏起弯下腰,伸手扶着叶鹭的后脑勺,将她轻轻地揽入怀中。他的动作很轻,小心翼翼地,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浩劫,精疲力尽地央着她说,“阿路,你罚罚我吧。”

    叶鹭莫名感觉陈晏起有些难过,她不知道他在外面这段时间发生过什么,见他并不想说,于是便仰起头轻声问道:“好好的,我为什么要罚你?”

    陈晏起的下巴抵着叶鹭的额头,他看着灰暗无边的前路,想到刚刚蒋世蝶在电话中的央求与威胁,眼底渐渐蓄满了疲惫。

    “阿路。”陈晏起怀里的花略微有些颓败,正当叶鹭感觉自己快要被他拥得有些喘不上气来时,她头顶忽然落下一声很轻的叹气,她听到他很慢很慢地说:“我好像做错事情了。”

    “什么事情?”叶鹭不由自主停下挣扎,疑惑问道。

    陈晏起突然低头看了过来,叶鹭看着他寂寂无声的眼神,突然觉得他像是在凝望自己,又像是在看更远的地方。

    半晌,叶鹭听到他突然开口问道:“阿路,我想让你和我一起去京都。你愿不愿意?”

    第27章 刺青

    彼时的叶鹭, 无论陈晏起说去哪,她都会义无反顾。

    但陈晏起问的太突然了,这件事又极有可行性,叶鹭心里无数念头盘桓而过, 她迎面看到陈晏起那双似乎势在必得的眼睛, 突然生出些微妙的逆反心理。

    叶鹭静默地蜷缩在陈晏起的手臂间, 仿佛将自己周身的伤痛也藏在青年怀里的温暖里,她偏过头看自己因为练习而磨出伤痕的手指,有些拿乔道:“这么要紧的事情, 我得好好考虑考虑。”

    换作往常, 陈晏起会迁就她, 语言诱导她缓缓达成他的目的。

    但此刻, 叶鹭话还没说完, 就感觉身体突然被陈晏起带起, 然后直抵身侧红墙,白色的广玉兰被她的蝴蝶骨压的粉碎,他一步步逼近,刻意压低的嗓音里揉着一丝痛意, 急促道:“你想让我等多久。”

    叶鹭是个很慢热的人, 她一直以为陈晏起也是。但直到此刻, 她才发现眼前的青年,竟也会如此心急火燎,仿佛再迟一点,她便不是他的了。

    自那天之后,叶鹭便被陈晏起盯得死死的。

    他不管多忙, 每天都会定时定点接她上学放学, 吃饭练舞, 亲自盯她做题考试,背书测验,还要求她晚上九点钟必须到家,两个人视频复盘当日的错题和学习规划。

    在陈晏起的高压一对一家教之下,叶鹭的成绩几乎是突飞猛进,就连听老师讲课,她偶尔也开始会觉得“不过如此”。

    但陈晏起太严格了,叶鹭熬着熬着便有些吃不消,但她渐渐发现,陈晏起也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

    他喜欢她闹脾气,以及扛不住她撒娇。

    难得的周末,叶鹭习惯性地开始做试卷,然而做了半套试卷之后,突然想起陈晏起被伯凯叫出去打球了,他不在场,她干嘛还要这么认真?

    叶鹭偷懒的心思一起,干脆去洗了个澡,然后就卸下一身疲惫,老早就缩回被窝开始午睡。

    她是沾床就睡的体质,再加上这段时间的疲惫很快就沉入了梦乡。迷迷糊糊中,叶鹭感觉世界就像是被谁轻轻地按了一下,大地突然就倾向了某一段,她从高处斜坡往下滑去,便落入一丛甜腻的花林里。

    花林很小,五颜六色的花朵围绕着大树,绿茵草坪上飞舞着蝴蝶和蜜蜂。

    她忽然觉得手臂有些痒痒,下意识挣扎了一下,那种轻飘飘的触感随即又消失的一干二净。

    叶鹭一觉睡到自然醒,睁开眼睛就看到陈晏起托着腮,曲着一条腿坐在床头,正聚精会神地看着她。

    她心里一跳,比惊恐先来的是浓重的惊喜,“你不是去打球了吗?怎么回来了?”

    陈晏起撑着手肘歪在叶鹭旁边,他整个人都压在被子上面,身上因为运动而起汗腥味还没散去,眼神里暖洋洋地抱怨说,“我今天状态不好,老是输,挺没劲的,就想回来看看你。”

    叶鹭把被子掖在胸前,含着笑意望向陈晏起,“看我干嘛?我又不能让你赢。”

    “没良心。”陈晏起放平手肘,半张脸枕在上面,有些幽怨地说:“我可挂念了你……的试卷一早上,心不在焉才输了比赛。我都这么难过了,你都不知道心疼我。”

    叶鹭一阵阵地脸红,见陈晏起一个劲地往自己这边蹭,于是伸手将他往外推了推,“回来怎么不先去洗澡?都是汗味。”

    “这是你家,我不打招呼就洗澡,多不好。”陈晏起弯着眼睛,眼底的光柔柔的,他趁机握住叶鹭的手腕,难缠道:“而且,我现在也不想去。”

    不等叶鹭开口,陈晏起突然躺回叶鹭枕头上,可怜巴巴地央道:“家里最近不太安定,我夜里总睡不着,白天还得没完没了的上课,好不容易躲个清闲,你就让我多歪一会。”

    陈晏起最近一直在家照顾父亲,虽然也有保姆,但他总是不放心,伺候病人煮饭做汤,赶上最近国内外竞赛又多,一个人恨不得被掰成好几份用。

    叶鹭心疼地抚平他的眉头,手指停留在陈晏起眉骨上的小痣,忍不住看向他道,“我听说,眉骨长痣的人都很多情,还挺准的。”

    陈晏起一把握住叶鹭的手指,将它折入掌心,他慢悠悠地放到自己的心口,“那怎么办?要不我去整个容?”

    “我又没说不好看。”叶鹭忙要缩回手,被陈晏起握住不给,一推一拉中,她忽然看到陈晏起的目光似有若无地露在她的手臂内侧,叶鹭侧过头也看了眼,就看到自己那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只两三厘米的雁。

    “你看。”陈晏起说着也抬起自己的手臂,叶鹭看到他的皮肤赫然是一只栩栩如生的成年夜鹭,蓝白相间的色调很冷,在蓬勃矫健的身形上,有种别样的反差感。

    叶鹭猛地从床上坐起,连忙拉住陈晏起的胳膊反复检查,“你怎么去刺青了?不是说有纹身不能考军校吗?”

    看到叶鹭紧张的样子,陈晏起笑得一脸得逞,他把手臂凑到叶鹭面前,几乎是搂着她说,“你再摸摸,是纹身贴,不是刺青。”

    他的阿路还那么小,他哪里忍心让她有切肤之痛。

    叶鹭这才反应过来,是啊,自己一直都在家午休,陈晏起再神通广大,也不可能凭空给她刺个青过来。

    她松了一口气,回头再看陈晏起,他已经躺回到床上,阖着眸像是沉沉睡去,左手手臂上的夜鹭安静地贴着胸腔外侧,是靠近心脏的位置。

    见陈晏起犯困,想到他这段时间的忙碌,叶鹭轻手轻脚地下床,她刚掀开被子,看似已经睡着的陈晏起突然坐起。

    他抓住叶鹭的手腕:“你去哪?”

    叶鹭有些诧异于陈晏起的警惕,她光脚站在地板上,指了指床屉,“拿个东西。”

    陈晏起还是没松手,见叶鹭没穿鞋袜,又拧着眉头要将人拉上来。

    “你等我一会。”叶鹭忙从床柜里翻了一个熏香,这还是上回陈晏起过生日时买的,她一直都没送出去。

    陈晏起看着叶鹭为自己忙前忙后,她做事情很细心严谨,再普通的东西在她手里也能被弄出花样,他眼底的焦虑渐渐散去,原本平直紧绷的唇角也不自觉挂上几分笑意。

    原来,这就是家人的感觉。

    不图谋分毫,不支配你做任何决定,只是单纯地陪伴着你,哪怕经年不见,也依旧骨肉至亲。

    陈晏起从未想过,自己竟然会从一个完全没有血脉联系的人身上,补全了这份温暖。

    他从来都没有期待过爱情,也没想过自己会想和谁结婚。

    但是此刻,陈晏起看着叶鹭纤细的身形,看着她站在灯光下的睫毛一颤一颤,他想将她照顾的好好的那份感情便再次飙至峰值,他开始好奇起来,如果叶鹭穿上婚纱,会是什么样子?婚纱是手工定制还是高奢,是白色还是其他,他们婚礼请柬的款式,里面的文字是墨彩还是烫金,如果双方亲友同学全都要来,座位要如何安排。

    叶鹭刚把香薰摆放到床头柜,就感觉陈晏起上半身趴了过来,他伸手一揽,她整个人就被捞到了被子外面。

    隔着暖色调的被套,叶鹭被陈晏起拥在怀里。

    “忙完了?”陈晏起问,稍微有点不耐烦。

    叶鹭乖巧地点点头,“那我陪你躺一会。”

    “不想睡了。”陈晏起突然说,他伸手拨开叶鹭额前的发丝,端详了一会,道:“头发好像又变长了。”

    叶鹭错开视线,脑海里突然响起前段时间和郑荞一起上早自习时她说的话。

    “鹭鹭,你这学期来变了好多啊。”当时郑荞正在背历史书,突然偏过头感叹了这么一句。

    叶鹭还以为她是在说外貌,遮掩道:“也许是因为我化了淡妆?”

    “不是的不是的。”郑荞连忙摆手。

    她绞尽脑汁,想了半天才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形容。就是以前你很不合群,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但是!你这段时间就很不一样!会开口请教别人问题,会主动和我们搭话……我觉得很好啊。”

    郑荞合上书,似乎是憋了很久,朝着叶鹭劝道:“我知道你是很好的姑娘,但是你再好,把自己套在壳子里也没人会看见的。鹭鹭,你不要再变回去了,像现在这样,会示弱,会表达不开心,会和我们一起聊天说八卦,就很可爱。”

    “想什么呢?”陈晏起的声音钻入脑海,叶鹭一下子回过神来,看着眼前的青年,她突然觉得有种难以言喻的满足感。

    她真的随着他走上了“高处”,也看到了更多的“可能”,这一切都是陈晏起给的。

    叶鹭忍不住弯起眼角,她刚想抬手就发现自己被陈晏起箍得死死的。

    他似乎有些不悦道:“我就那么没吸引力?和我面对面躺着还能想起别人。”

    “好-热。”叶鹭扫过自己身上的被子,努力挣扎了两下。

    陈晏起视线划过叶鹭粉扑扑的脸颊,不情不愿地松开她。

    房间里开了空调,陈晏起本来就刚做完运动,又动了好一会,于是也顺手脱了外套。他刚挪开身体,就听到身后叶鹭掀开被子道:“空调吹多了会生病,你还是进来吧。”

    陈晏起下意识撑起一只腿,他侧过身有些不自在地望向卫生间,“你自己睡吧。”

    随着玻璃门轻轻被带上,陈晏起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我突然想起下午还有件事,你赶紧起床把试卷做完,晚上九点钟,我会例行检查。”

    叶鹭还没从午休苏醒的惬意中挣脱出来,兜头就听到陈晏起分派的如山大的任务,她有些懒怠地央求,“就不能休息一天么?我好久没出去转转了。”

    “等到你高考结束,想去哪我都陪你。”陈晏起从卫生间出来,额发上还垂着水滴,但是态度却更加严苛。

    叶鹭退而求其次,她指了指客厅里的显示屏,“那我可以玩会游戏吗?”

    “不可以。”陈晏起突然像是想到什么,直接走到电视柜前面收起了游戏设备。

    叶鹭正在心里吐槽陈晏起的防备心真重,突然看到他从藏品间里抱出一个个大箱子。

    “这些不都是你的宝贝么?你要带去哪里?”叶鹭连忙穿上鞋走过来,有些惊讶地问。

    这些都是陈晏起之前的收藏的飞机模型,上回搬家的时候,陈晏起并没有把他们完全带走,还说这些收藏比他的命还重要。

    “这个题材的厂家早就倒闭了,算是绝版。”

    “这是家小众个人品牌,二手市场上长期有人高价蹲。”

    叶鹭还记得当时陈晏起说这些话时脸上的骄傲,此时他只拿挑出自己亲手做那只模型放在一边,然后利落地分门别类标上了序号。

    “回去认真去做题。”陈晏起打完一通电话,见叶鹭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模样,于是便嘱咐叶鹭道:“就是因为你这么三心二意,我才不敢把这些东西留在这。”

    不等叶鹭追问,陈晏起说:“别偷懒,我会随时抽查进度的。”

    目送陈晏起和送货员离开楼道,叶鹭才心有惴惴地回到书桌上。

    自从上回比赛回来,陈晏起对她越来越好,可她总觉得陈晏起有什么事情瞒着自己。

    高考倒计时在忙碌中一天天拉近,陈晏起那天晚上的颓然绝望就像是匕首一样,始终悬在叶鹭的心头。尤其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叶鹭细细思索,便会生出无限恐惧,总觉得这样的日子过于顺遂甜蜜,仿佛在哪里藏着致命的匕首。

    很快,这只匕首便渐渐露出锋芒。

    那是叶鹭第四次见到蒋世蝶,相比较前几次,她整个人看起来像是老了十岁,哪怕依旧穿着华美的旗袍,脸上带着精致的妆容,但从眼眸里渗来的颓败与灰暗却藏也藏不住。

    这个眼神让叶鹭莫名想起比赛那天晚上,陈晏起的神情。

    她隐隐觉得,这次蒋世蝶邀请自己而来的谈话,大抵不会令人愉快。

    但对方是陈晏起的母亲,因此哪怕她看向自己时挑剔又刻薄,她出于晚辈的礼节与恭顺,也无法有任何怨言。

    好在,蒋世蝶看似柔美,但行事却从不拖泥带水。

    这一点陈晏起和她很像。

    叶鹭没有迎来想象中的机锋与较劲,只听她强打起精神,开门见山地说,“陈晏起被传讯那段时间,都是你陪着他?”

    叶鹭意外抬眸,对面的蒋世蝶看到她的神情,便了然冷笑道:“我还以为陈晏起待你珍之重之,你会对他有多在意。原来,也不过是假模假样的逢场作戏,他也有看错人的时候。”

    陈晏起的确有段时间没有和他们任何人见面,也一直避着他们,叶鹭快速思考,心里猜度应该是过年到开学那段时间。

    那段时间陈晏起和伯凯因为被恶意袭击的确去做过笔录,但是被警方传讯又是因为什么?蒋世蝶又怎么会知道这件事?她来找自己到底是什么目的?

    叶鹭一时间疑云四起,她看向蒋世蝶,道:“您有话可以直说。”

    蒋世蝶愿意透露的信息极少,但叶鹭却听得胆战心惊。

    自从上回辰起被传破产,叶鹭就一直在关注相关新闻,后来陈晏起和伯凯遭人袭击,她隐约想到可能和段鸣川的案件有关,她虽然不足以去调查事件的真相,但是通过官方以及谈论上专业人士的分析,也大概能理出一些头绪。

    此时,结合蒋世蝶的陈述,叶鹭大概猜想,段鸣川最初被抓之后大约是不肯认罪,因此还故意攀咬陈晏起因个人情感因素动机不纯,恶意诽谤构陷。因此,警方才传讯陈晏起协助取证。

    叶鹭觉得后怕至极,但想到前几天的警方通告里已经确定了案件性质,段鸣川也已经承认了自己指使辰起员工非法窃密,以及向境外出售商业机密的行为,又稍微松了一口气。

    她看向一直安静等待自己消化的蒋世蝶,除却心底对陈晏起一人承担所有的心疼,更意外于眼前女人对待对段鸣川的态度的前后反差。

    “这件事情里,您也是受害者,对吗?”叶鹭虽然不想断定,但所有的线索都指向这个答案,否则蒋世蝶为什么会突然出现,以一种批判绝望的态度来告诉自己这些事情。

    叶鹭不知道蒋世蝶为什么要跟自己说这些,她尽力去猜测,主动道:“如果陈晏起知道这些,或许他会体量您的选择,如果您觉得很难开口,也许我可以……”

    女人锐利的目光突然投过来,叶鹭下意识瑟缩了一下。

    “小姑娘,你的确很聪明,但千万别自以为是。”蒋世蝶坐得端端正正,慢条斯理地搅动眼前的咖啡,沉声道:“我们母子的事情,还轮不到一个外人插手。”

    蒋世蝶的话如同一锤重击,叶鹭也意识到自己是越界了。

    但她从始至终都没有示弱,依旧迎着蒋世蝶的眼睛,抱歉道,“我的确是外人,但您既然找到我,一定是有什么话要说。”

    蒋世蝶眼底流露出一丝欣赏,她抿了口咖啡,语气不咸不淡道:“我知道你,父母都是普通工薪族,上过电视,也算是有点小名气。”

    叶鹭认真揣摩她话里的每一层意思,只见她突然停住手,抬起眼皮深深地看了自己一眼。

    “但那有怎么样,陈晏起是什么样的人,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他不可能因为一个认识三四个月的女人就变了本性。”蒋世蝶拿起包,朝着叶鹭微微倾身,“你再明白不过,你只是我儿子手里的玩具,或许是新奇一点,所以留在手里才久一点而已。”

    叶鹭的心头渐渐冷却下来,她纹丝不动地坐着,心里却地动山摇。

    “不过。”叶鹭听到蒋世蝶话锋一转,她又笑着说:“我现在改变了想法。”

    她打量着叶鹭,像看着一件可掌控的玩偶,一字一句地道:“玩具又怎么样,只要他喜欢,你就还有价值。”

    叶鹭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回家的,直到躺在床上,她脑海里还一直回响着蒋世蝶的话,以及她最后的两句忠告。

    “只要你说服陈晏起出国,我可以安排你们一起离开。”

    蒋世蝶的眼睛太毒,一下子就看准了陈晏起的死穴,于是她在强攻不下之后,又转头找到了叶鹭。

    彼时,她残存的一些高傲全都加诸在了对面女孩的身上,她说:“你和你的家人不用承担任何费用,你可以继续深造跳舞,也可以依旧留在陈晏起的身边。”

    “叶鹭。”

    叶鹭听到蒋世蝶念出了自己的名字,她语气渐渐柔软下来,像极了某种动物的悲鸣:“我不会害自己的孩子,相信我,离开沪中,是他最好的选择。”

    作者有话说:

    好难过

    第28章 许愿

    直到上了前往樊戏校考的车, 叶鹭也没有和陈晏起提及任何关于她和蒋世蝶之间谈话的内容。

    每个人都会渴望自由,她从小就被施岚波操控着,已经丧失了太多自主选择的机会,她比任何人都知道选择权能握在自己手中是多么珍贵。

    因此, 叶鹭从始至终都没有动摇过, 她想守护陈晏起的理想, 不想利用感情左右他的判断,也不想自己也成为陈晏起的牢笼。

    能被人坚定地选择是无比幸福的,叶鹭体验过, 所以也愿意相信陈晏起的选择。

    “有的人啊, 就是虚伪, 假清高。”司小衡拖长了音调嘲讽, 哪怕是在拥挤嘈杂的汽车上, 她的声音也依旧清晰又尖细。

    她余光瞥向旁边的面不改色的叶鹭, 毫不客气道:“我还以为你多有骨气呢?还不是贱骨头。嘴上信誓旦旦地说什么输了比赛绝不报考樊戏,这才过去几天,就扯着长辈的大旗厚颜无耻地赖上来!真让我瞧不起。”

    叶鹭自顾自地检查自己的书包和车票,侧过头看到窗外的辛老师还在站台上朝她们挥手, 忙勾起笑容也招了招手。

    司小衡见状, 更加生气, 直接给辛老师拨过去一个电话,“妈你不是说还有事么?别站着了,快回去吧。”

    辛老师只当是司小衡心疼自己,想着家里还有病人要照顾,再加上培训班最近比较忙, 这才依依不舍地和两人道了别。

    等到辛老师的背影离开视线, 叶鹭脸上的笑容这才褪了个干净。

    她靠在椅背上, 不住地看手机上的时间,目光落在手腕上戴着的行李箱的号码牌有些出神。

    大多数校考的学校在各省市都会有考点,初试之后需要到本校进行复试或者终试,樊戏也不例外。

    叶鹭和司小衡都已经过了初试的环节,这次他们头一回出远门独立前往本校进行现场面试,说不紧张肯定是假的,因此辛老师才特意安排两人一起前往,互相有个照应。

    情理之中的事情,叶鹭没有拒绝。

    “喂,你以为装聋作哑这事就过去了吗?”司小衡不依不饶地道:“早就知道你言而无信,我也不和你计较,只要你……”

    她正说的得意,忽然看到叶鹭起身从架子上拿下了书包。

    沪中汽运站的车辆有个不成文的规律,但凡出站检票完毕之后总会在十字路口暂停十分钟,等一等临时到车站赶车的人,叶鹭一路上都紧盯着路边的红绿灯,确认辛老师不会出现在附近后,便在司小衡的怨声载道里立刻起身。

    “抱歉,我好像坐错车了,可以帮我拿一下行李吗?”

    叶鹭态度真诚,听得司小衡心头一震,见她真的跟着售票员下了车,好半天都没缓过神来。

    叶鹭的行李就放在最外侧,很容易就拿到了路边。

    司小衡一脸惊愕地追下车,惊慌失色地拦住叶鹭叫道:“叶鹭你什么意思!我不就说你几句吗?你跟谁赌气呢?”

    “我没有赌气。”叶鹭将行李放在路边,目光落在不远处而来的出租车上,朝着司小衡语气淡然道:“谢谢你陪我演戏。如果你还记得我们的赌约,就帮我这一次,不要告诉辛老师我没上车。”

    司小衡心里乱极了,她是讨厌叶鹭,也憎恶她处处抢自己风头。但是,但是……她从来都没想要毁掉她的人生。樊戏是她的梦想,也是叶鹭的,她只是随口说的气话,没有真的让她放弃的意思。

    她手忙脚乱地去抢叶鹭的行李,却看到叶鹭抬头示意不远处的车辆,道:“司小衡,我决定去京舞了。”她轻松地笑了起来,脸上是司小衡从未见过的坦然和自信:“以我的成绩大概还有些危险,但是人总要为自己谋一条路的,这就是我的选择。”

    “我知道你其实并不讨厌我,只是厌恶的我抢走了辛老师心里本该属于你的位置。我以后,再也不会打扰你的生活了。”叶鹭看到售票员的挥手催促,连忙向她道:“快上车吧!如果还有机会,我希望再和你比一场。”

    她说完“再见”,便头也不回头上了另一辆出租车。

    司小衡愣愣地看着叶鹭离开的背影,她心里突然空落落的,像是某种习惯被突然截断,她猝不及防,没有一丁点心理准备。她下意识跟上前几步,想说点什么,可话到嘴边又消失的无影无踪,直到此刻,司小衡才发现,自己竟然没有一丝目的达成的喜悦,她反而觉得鼻子酸酸的,像是错过了很珍贵的东西。

    一路往北,看着外面越来越陌生的景色,叶鹭心里反倒是越来越平静。

    艺术类院校的校考报名是在一月份,当时辛老师就建议她多报几个学校,主攻樊戏和京舞。以她当时的成绩和实力而言,报考樊戏是十拿九稳,但如果要报京舞其实是有些冒险的。

    但那时候,她看着“京都”这两个字,莫名就很想试一试。万一呢,万一她能去京都,也许就能见到在那里的人,那人那么优秀,他很有可能会考虑去京都的顶尖学府。

    正是因为那一次的侥幸心理,她才没有错过这场迟来的转机,才有了这次的机会。

    叶鹭回想过往,忽觉一切就像是命中注定一样,她在情愿或者不情愿间被洪流渐渐推向了陈晏起身边,而从今往后他们将会越来越紧密。

    [1717:到哪了]

    看到陈晏起的消息,叶鹭连忙询问:“考的怎么样?”

    京舞的终面要求考生要到本部进行现场面试,陈晏起原本是要陪她一起去的,结果碰巧撞到学校组织二模,因此她才不得不一个人单枪匹马地前往京都。

    她消息刚发完,陈晏起就把电话打了过来,他大约是什么隐蔽的地方,回音很明显,还带着些微喘息声,“路上还顺利吗?有没有带吃的?”

    叶鹭忍不住笑:“你带小孩呢?我都这么大了,肯定能照顾好自己。”

    “那不行。”陈晏起肩膀夹着手机,一边在器材室里挑拣球拍,一边慢悠悠地说:“我得自己照顾才放心。”

    叶鹭心头一暖,忍不住又担心陈晏起的成绩,“那你呢?有没有估分?这次考的怎么样?”

    陈晏起做试卷很快,每次考试都有做完之后估分的习惯,叶鹭寒假的时候就领教过,但凡是他拍板的总是八九不离十。这段时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虽然两个人都心照不宣地没有过多提及,但是说叶鹭心里完全不担心肯定是假的。

    高考在即,叶鹭很怕陈晏起的心态受影响。

    “你这么担心我,是不是心虚。”陈晏起带着笑意的声音传入耳中,叶鹭听到他轻轻地笑了一声:“要是我考得不好,就是你每天不好好学习,害得我分心。”

    叶鹭被陈晏起噎了一下,辅导功课算什么影响因素,无非就是她在学习他在巩固而已……她正寻思着怎么开这个口,突然就听到陈晏起笃定道:“这回的试卷难,不过你放心,应该能有690左右。”

    叶鹭心里的石头瞬间落了地,她说话声音都略微扬高了一点点:“真的呀?”

    “说过不骗你的。”

    陈晏起那边隐约传来催促声,像是同学在喊他去球场,叶鹭心满意足地道:“你去玩吧,我也快到了。”说着,她略微有些迟疑,“这几天会很忙,我可能不会看手机。”

    “知道。”陈晏起对外面的催促声完全置若罔闻,轻声问,“出考场第一件事是什么?还记得吗?”

    叶鹭眼底浮现出甜蜜,微微笑道:“给你发消息。”

    “嗯。”陈晏起嗓音很好听,仿佛夏日里带着山岚的叮咚泉水,“那我等你。”

    *

    现场面试需要纯素颜,叶鹭望着镜子里卸完妆的自己,略微有一些失神。

    她好像已经有很久没有照过镜子,也不曾有过往那种顽固在心底深处的自我厌弃。

    从什么时候开始呢?是某人在玄关门口看穿了她不愿露面,而揪着装着饮品的牛皮纸袋问“这是什么东西”时,还是他是校门口的出租车里说“你很漂亮”时,还是后来他们每次对视时,她从那人眼中看到最美的自己时。

    叶鹭迟来的诧异在心底涓流成河,原来真的有人拥有治愈人心的能力,让一只丑小鸭奇迹般地蜕变成引颈高歌的湖中天鹅。

    她从来没想过,她就是那个天鹅。

    “好烦哦,为什么非要素颜啊。”有穿着黑色舞衣的女孩子挤进门,满嘴牢骚地抱怨,见叶鹭站在镜子面前发呆,忍不住多打量了一眼她的脸。

    刹那间,叶鹭透过镜面看到女孩的脸色稍霁,突然平心静气地跟旁边同行的女生说:“连个口红都不许化,我唇色又浅,站在人堆里跟病秧子似的,谁还会看你表演。”

    “别这么说,又不是单独要求你一个人卸妆。”旁边的女生低着头,捣鼓卸妆水,自顾自地说:“你底子这么好,有什么可怕的,你想想看有的人,本来就长得不好看,要是也卸了妆,不是约等于衬托咱们,给咱加分吗?”

    “也是。”黑衣女孩对着镜子摆了几个姿势,伸长了脖子打量皮肤的颜色,伸手捏了点护手霜擦了擦手,然后像是好奇似的扭头看向叶鹭,道:“同学,你也是舞蹈表演的?”

    叶鹭视线落在女孩脸上,她看着有些眼熟,好像是在哪档节目中见过,面对对方的打量,叶鹭也丝毫没有躲闪,道:“嗯,古典舞。”

    女孩随即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她顺手拿起东西,“好巧啊,我们也是。”她回头和旁边的女生对视了一眼,又很自来熟地笑道:“今年竞争可激烈了,我们一起加油哦。”

    叶鹭点头,素着颜走出卫生间,楼道里形形色色的妙曼少女,她望着一眼看不到尽头的回廊,头一次感受到,原来接纳完整而不完美的自己,也是如此的快活。

    “要放下,摒弃杂念,忘记束缚。”

    “跳舞的时候,想象自己是宇宙中的一粒尘埃,没有凡心,才能自在凭风起。”

    望着打进镂空高窗里的一束天光,叶鹭终于理解了辛老师当初教导她的话。

    此刻的她,虽然孑然一身,无所依托,但也无所禁锢,无所恐惧。她就像宇宙中的一粒尘埃,随风而起,顺心而为。这就是她的天地,她想要的自在。

    为期两天的面试终于结束,叶鹭一出考场就给陈晏起发了消息。

    这段时间,叶鹭几乎没有碰过手机,此时在看到熟悉的对话框,看着他们最后一次的聊天对话,竟有些忽如隔世的感觉。

    这会是周六。

    叶鹭筋疲力竭地走出校门,仰起头看着京都暗沉沉的天空,眼前濛濛的细雨,突然很想知道,陈晏起在做什么?

    “阿路。”

    陈晏起的声音突然响起,叶鹭抬起伞,恍然看向前方。

    眼前的青年穿着白短袖,手臂上挎着黑色外套,他撑着伞站在几米开外的树下,轻轻地朝她微微点了下头,“过来。”

    他嗓音略沉,染着风尘,说:“抱一下。”

    京都的街道湿漉漉的,滚落在地面上的雨伞迟钝地转了一圈,脂粉气全无的女孩拥入青年的燥热怀抱,空气里呼吸碰撞,不知道谁先笑了一下,不知道谁又落下泪来。

    “陈晏起,我好想你。”

    “瞧你那点出息。我这不是来了。”

    夜里的星辰迷失在荒野,城市森林里只望得到模糊的方向。

    “那里是空军指挥院,距离京舞公交需要四十分钟,打车十六分钟。”叶鹭靠在陈晏起肩膀,大概指了指,然后感慨说,“我查过了,听说学校管理会很严,日常训练也多,可能会有保密机制,估计见面的机会不多。”

    叶鹭说完,又眼神明亮地望着陈晏起笑道,“不过也不要紧的,我们不争朝夕之长短。”

    “傻阿路。”陈晏起目视叶鹭指过的方向,沉默了许久,才笑道:“见面而已,没你想的那么难。如果没做到,那一定是我没做好。”

    叶鹭眨眨眼,有些欣喜:“那我们可以每周都见面吗?”

    “一定可以的。”说着陈晏起又忍不住笑,“回去还要好好学习,高考都没考,你怎么想的这么远。”

    叶鹭含笑别开脸,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因为你在这里啊,所以我一定也可以。”

    远方的天空有光点坠落,像流星一样。叶鹭忙抓住陈晏起的胳膊道:“快许愿。”

    陈晏起本想告诉她,那不是真正的流星,但看到叶鹭虔诚地闭上眼,还是忍不住迁就她,同样双手合十,阖上了眼眸。

    感觉到身旁的人安静下来,叶鹭又悄悄睁开了眼。

    夜幕之下,陈晏起就那么安静地坐在她的身边,真实又耀眼,比天上的星辰更甚。

    她哪还有什么心愿呢,从小到大她都是被人推着前行,唯有陈晏起,自看到的第一眼,便是她所有的执念。

    “很喜欢星星吗?”前往车站的路上,陈晏起突然开口,“高考之后,我们去漠河看极光,好不好玩一段时间,好不好?”

    叶鹭不假思索地点头,又有些担心:“那边信号好像不好,错过放榜怎么办?”

    “刚刚还信誓旦旦呢?你自信哪儿去了。”陈晏起见叶鹭一点点地脸红起来,于是又笑道:“放心,会有人帮我们盯着的。”

    叶鹭这才放下心来,“那我们要喊伯凯他们一起吗?”

    “不要。”陈晏起果断拒绝,捏着叶鹭的手腕,仿佛漫不经心地道:“我哪有空再照顾多余的人。”

    作者有话说:

    伯凯:?谁是多余的人,你以前不是这样的晏哥

    第29章 决裂

    高考来临之际, 叶鹭如愿拿到了京舞的录取通知书,段鸣川八年刑期的的判决结果也公之于众。

    夏蝉长鸣,梧桐瑟瑟,一切都仿佛朝着他们所期许的方向奔赴着。然而, 高考冲刺周内, 沪中突然发生了一起骇人听闻的恶性伤人案件。

    “听说是有人为了作弊, 持刀恐吓那个学霸传答案。”

    “可吓人了,那边弄堂里到现在还一大滩血迹,听说是双方扭打期间那个男生奋力反抗, 喉管都被割断了。”

    “怎么可能!喉管断了人还能抢救?”

    “别听他瞎说, 我姑姑做手术也住在那家医院, 明明是喉管割裂, 没伤到颈动脉, 人虽然救下来了, 但今年的高考肯定是赶不上了。”

    “唉。这叫什么事?这群王八蛋就该遭报应。”

    “当天就被逮捕了,可惜那哥们……好像还是他们学校第一名。”

    叶鹭经过路口的时候,听到台球厅里有几个男生在闲聊,脚下不知道哪来的烟头被他们踩得七七八八, 她故意放慢了脚步想多听一些, 就听到其中有个男生突然道:“我们年级第一那谁, 他……”

    那人正要说下去,忽然被一声口哨打断,叶鹭仰起头就看到门口走出来一个拎着台球杆的男生,他突然朝她望了一眼,然后挑起说话人的球杆道:“专心打球, 少多嘴多舌。”

    叶鹭记得他, 是三班的闻鹤。

    大约是因为见过自己几次, 还有点印象。叶鹭看到闻鹤和那边说完话,又扭头朝自己走过来道:“天黑了,路上注意安全。”

    叶鹭点点头,转身快步离开。

    第二天周会,校领导特意腾出时间强调了学生人身安全的事宜,大概是为了防止此类事件再次发生,校方突然加强了对住宿生的管控,要求非走读生必须严格遵守校规校纪入住寝室,因此叶鹭也不得不重新搬回寝室楼。

    直到高考前放假,叶鹭才再次见到同样忙的脚不沾地的陈晏起。

    “你这几天就别过来了,我们考场再见。”叶鹭见陈晏起老往自己这跑,一颗心简直要提到嗓子眼里,寻思着寻思着,她又拧住了眉头道:“不行不行,我们考场也不在一个学校,你来来回回的也很危险。”

    “你还是好好待在家里。”叶鹭踮了踮脚尖,顺手帮陈晏起整理了一下额前的碎发,带着些微哄人的语气说:“有事我们电话里聊,行不行?”

    陈晏起难得见叶鹭话这么多,还有点小啰嗦,忍不住捏起她的手腕,端详了一会。半晌,他就像是什么都没听到似的,往前走了一步,然后将叶鹭的发丝拢到她的肩膀,抬手拨了拨,道:“说了这么多,渴不渴?”

    他从身后捞起一杯莓果冰激凌沙冰,在叶鹭面前晃了晃,说:“给小馋猫顺的,想不想吃。”

    叶鹭看到那杯饮料的包装顿时眼前一亮,她还记得自己再次和陈晏起产生交集,送的就是这一杯莓果味的冷饮,而且那杯……还被她咬过一口。

    她视线从饮料上挪开,不由自主地仰头看向陈晏起,“你怎么突然想起买这个?”

    “你不喜欢这个口味?”陈晏起看上去有些疑惑,他一只手将叶鹭带进房门,另一只手将饮料放在桌上转了一圈,然后含笑望着她道:“送人礼物,难道不是选自己最喜欢的才送。”

    叶鹭顺其自然地接话:“怎么会呢?送礼物,当然是选别人喜欢的。”

    “所以,你当初送我的那杯,是揣摩我的心思送的?”陈晏起说话间就走到了洗手台,水龙头里的水流哗哗而下,他突然扭过头说:“看来你消息不准啊,我可不喜欢这种酸酸的味道。”

    陈晏起居然还记得她送的那杯莓果冰激凌沙冰?他一直都以为那天她是故意闯进去,那杯饮料也是她故意找借口送给他的?

    叶鹭原地咂摸陈晏起的这番话,见陈晏起还在认认真真的洗手,叶鹭连忙上前追问道:“你从那个时候就知道我是谁了?”

    陈晏起抽出纸巾擦了擦手,他没有直接回答叶鹭的问话,反而把叶鹭推到书桌前坐下。

    “张嘴。”陈晏起舀了一口沙冰喂向叶鹭,叶鹭看到勺子靠近,下意识张开了嘴唇。

    冰凉酸甜的味道在舌尖晕开,叶鹭就看到陈晏起又收回空荡荡的透明勺子,自顾自地舀了几大口。直到杯子快要见底,他才有些纵容似的瞧着她道:“敢给我吃剩的东西,你也是头一个。”

    他把空杯子放到一边,伸手拭过叶鹭被沙冰弄得深红的唇瓣,在窗外天光的衬托下,陈晏起稍微倾身下来,凑近道:“以后不许再吃冰的,就算吃,也只许吃一口,就当是给你虐待我的惩罚。”

    不就是送出去一杯吃掉一口的沙冰么?怎么就是虐待了?更何况,那杯冷饮原本就不是买给他的。

    叶鹭心里不服,下意识噘着嘴怄气。

    忽然间,她感觉身侧的人突然托着腮笑了过来,他眼神柔软,像是无形的圈套:“生气了?不喜欢我管着你?”

    叶鹭望向陈晏起,他眸底仿若布满海藻的湖。

    青年的嗓音轻轻地在耳畔响起,与其说是担忧,更像是隐晦的撩拨。

    叶鹭警惕地错开视线,避免自己再次坠入某人精心编织的湖心陷阱,她咬了一下唇,大脑清醒的一瞬间,视线蓦地下滑,结果正好看到青年缓缓滑动的喉结,她心头一跳,慌忙别开脸。

    然而就在此刻,叶鹭突然看到陈晏起起身,他利落地拉开椅子,抬腿就朝着门口走了半步。

    “别——”

    叶鹭下意识拉住陈晏起的衣襟,在意识到自己又上当之后,青年灼热又克制的目光已经再次笼罩过来,她噎了噎,滚烫着着脸说,“来都来了,坐会再走吧。”

    陈晏起侧了下身,他曲腿靠在书桌旁边的墙壁上,朝着叶鹭笑,“刚刚还要赶我走,这会又要我留下,什么时候学的这一手欲擒故纵?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你搁我这点单呢?”

    叶鹭直直地盯住陈晏起,见他眼底并无怒意,便知道这人又在故意取笑自己。

    她想了会,在故作矜持和大胆奔放里选择了两者的中和,道:“那我点了,你要逃单么?”

    陈晏起蓦地从墙上站直了身体,他眼神亮的惊人,脚下急促地逼近叶鹭。

    叶鹭一时不妨连带着椅子在地板上往后滑了一道,只见陈晏起猛地伸手握住椅背上的扶手,呼吸沉重地单膝顶住软垫。

    他盯着叶鹭深深地看了一会,直到眼底烫人的热意褪去,这才自食恶果似的偏开头嘀咕道,“我就是欠的,跑到你这找罪受。”

    叶鹭缩手缩脚地蹲在椅子上,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情,就被陈晏起连人带毯子一把将捞起,直接塞进了懒人沙发的深窝里。

    “乖乖呆着。”陈晏起咬牙切齿地说。

    叶鹭疑惑地“啊”了一声,陈晏起又趴在沙发边缘,威胁似的探身道:“光点火不负责。阿路,这可不是好姑娘。”

    好姑娘叶鹭表现很不理解,她不是在点单么,怎么又变成点火了……想了一会,她还是问回自己最在意的那个话题:“我听你的话,那你也得听我的。现在外面多危险啊,你这两天别跑过来找我了,我现在会做饭,可以照顾好自己。”

    “你的做饭就是吃几片草?”陈晏起不置可否地打开冰箱,看到里面满满当当都是自己上次塞的东西,叶鹭一口都没多吃,忍不住来了点脾气,“现在面试结果也出了,一时半会有没有表演要上,你是打算把自己饿死在考场上?改天也上个新闻头条?”

    叶鹭想要从沙发里坐起来,但陈晏起那一把按得太死,沙发又实在又软又深,她挣扎了半天,只好趴在边缘争辩道:“我早上吃了鸡蛋白,还喝了燕麦粥。”

    听到叶鹭顶嘴,陈晏起慢慢地关上冰箱,他回身坐在叶鹭旁边的椅子上,托着腮看了她一会,突然说:“阿路,我是不是没跟你说过。”

    “说什么?”陈晏起老喜欢卖关子,叶鹭着急地问。

    半晌,他突然从手机里翻出一页百度百科,指着词条里的某个段位科普道:“我练过四年的散打。”他停顿了一下,想起什么似的,半真半假地道,“上次那几个混蛋还记得吗?我和伯凯只是站不直而已,他们可是被抬着上的警车。”

    叶鹭:“……”

    哪有这么类比的,半条命都差点放在那了,还有功夫开玩笑。

    “放心。”陈晏起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挪到了沙发边缘,他伸手揉了下叶鹭的耳垂,手臂抵在沙发内侧,将她一整按倒放平在自己的手臂里,轻声道:“我惜命的很,就算是为了来蹭饭,也不会让自己出事的。”

    叶鹭耳垂微烫,蓦地反应过来两个人的姿势似乎有点过于亲密,立刻机敏地翻身,这一下居然真的爬起来了。

    她立刻离开陈晏起的包裹,光着脚蹬蹬蹬地跑到厨房,又故作忙碌地捏了几只杯子,站在水池旁边转移话题说:“你这么厉害,有空也教教我,免得你不在的时候有人欺负我。”

    “我要是教会你,你欺负我怎么办?”陈晏起慢吞吞地走到厨房门口,他倚在门框上,看着叶鹭手忙脚乱,像是真的为自己忧心不已。

    叶鹭站在洗水池旁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涮着,“怎么可能?你段位那么高,我肯定打不过你?”

    她正说着,陈晏起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跟着挤了进来。他趁机凑上前,从叶鹭身后拎起两只玻璃杯,然后将她环在怀里,轻轻一抱,她两只脚就踩在了自己的脚背上。

    “你是打不过。”陈晏起扶着叶鹭的腰,“可你要是动手,我——哪里敢反抗。”

    氛围突然有些微妙,叶鹭忙转过身,她低着头,伸手戳向陈晏起的胸膛。

    两人拉开一点点距离,她才抬头望着他警告道:“说话就说话,不要动手动脚。”

    “我哪里动了?”陈晏起无辜地眨眼,蛊惑人心道:“我明明什么都没做。”

    叶鹭不可置信地望着陈晏起,这人的脸皮怎么越来越厚了,她甚至都有些膜拜他的演技。

    她想趁着溜出厨房,结果又被陈晏起挡在门口。

    叶鹭看到他不依不饶的样子,突然很后悔自己这段时间对他的“纵容”,早知道就该老早划清界限,让他在家的时候也老实安分点。

    她有点怂地抬头,无可奈何地道:“陈晏起,你到底想做什么?”

    陈晏目光落在叶鹭脸上,又不慌不忙地收了回去,他习惯性地捏了把她的耳垂,放她一马道:“不耻下问是优点。但有的问题,你还是不知道答案比较好。”

    *

    叶鹭这一批高考生是改革前的最后一届,高考只有两天。

    陈晏起的考场在本校,但是叶鹭的考场被分在了隔壁街道的四中。从第一门考试开始,陈晏起每天都会准时骑车到叶柳小区来接叶鹭,两个人提前一个小时过去,安顿好叶鹭之后陈晏起再从侧门花五分钟到一中考场。

    高考次日,叶鹭一大早就在阳台上张望,然而距离进考场只剩下不到一个小时,陈晏起也没有出现,打电话也一直都没人接。

    陈晏起从来都不是不守时的人,更何况是高考这么重要的事情。叶鹭心急如焚地走到小区门口,她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上次生日时,伯凯和陈晏起被人恶意袭击的事情,她本想给伯凯和何最打电话问问,但想到这已经是高考最后两门,她还是不要因为没有凭据的事情干扰他们的情绪,于是又强行按下。

    大约过了十五分钟,叶鹭越等越心慌,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陈晏起都不会丢下她自己去考场,他到现在还没出现,要么是出了什么事情,要么就……叶鹭脑袋卡壳,恨不得找遍全天下所有的借口来掩饰自己的慌张,但看着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她只剩下最无能的等待。

    叶鹭回到房间收拾好考场的文件,她带好了书包,紧张跑出楼道,刚要拐弯出门迎面过来一个人影,她低着头看手机,一时没注意整个人都被撞到楼道栏杆,手机也掉在地上摔得哐当一声响。

    “叶鹭。”

    女人熟悉的声音掷地有声,叶鹭猛地抬头,就看到施岚波站在她的面前。

    妈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是自己擅自报考京舞的事情被她发现了?还是她路过这边过来看看自己?还是说,因为自己高考,所以她也像其他家长一样,想在自己人生中最重要的时刻亲自送自己进考场?

    和叶鹭一样,施岚波看到女儿的瞬间也是一愣。

    她几乎有些不敢认眼前这个女儿。她何曾这么明亮挺拔,抬头挺胸地现在她的面前,明明还是简单的马尾校服,但相比较以前,似乎多了某些让她陌生至极又期待已久的东西。

    此时的叶鹭几乎比她还高出半个头,施岚波看到她那张越发明净的脸,眼底的光亮瞬间暗了一下去。

    啪——

    她疾步上前,没忍住挥出一个巴掌。

    叶鹭被打得马尾略微倾斜,她侧过头,只觉得耳朵嗡嗡直响,脸颊唇角上也火辣辣的疼,略微呆愣了几秒,她才回过头震惊地看向施岚波。

    施岚波手里原本还提着一袋东西,此时袋子随意倒在路边,叶鹭几乎能从她的眼睛里看到嫌恶两个字,“你竟然为了陈晏起做到这种程度?”施岚波气急攻心,怒不可遏地骂道:“为了那张脸,你不要命了!”

    叶鹭抚摸自己的脸颊,这才意识到施岚波发怒的缘由。

    她有些好笑地勾起唇角,这么久了,她终于感受到一点点来自施岚波的担忧和爱意,然而这一点点,竟然也是她用所谓的命换来的。

    叶鹭从小身体就很差,因为练舞又摔得遍体鳞伤,因此一直在服用中药调理,但是那副中成药里某些药物的会导致脸上生斑,因此她从小就一直很抬不起头,总觉得别人用异样的目光看自己,直到现在。

    从小到大,除了在舞台上,叶鹭几乎没有迎来过任何善意的目光。

    哪怕是施岚波,也不过是在她跳出满堂喝彩时,朝着众人假意谦辞几句,随后又用更为严厉的手段来约束训练她。

    可后来她有了新的家庭,有了完整的家人,便连这些也懒怠再给她。

    此时,叶鹭看到施岚波因此而迁怒自己,看着她脸上的不满和恼火,突然觉得心底压抑许久的恨意与怨怼,原来一直都是毫无依据。在这世上,她早就丧失了所有的家人,没有人真正关注自己的喜怒哀乐,就连这一巴掌,也只是因为她的忤逆而已。

    施岚波是真的关心她吗?不是的,她只是气愤,为什么自己会公然挑战她的权威?为什么她会突然不按照她所拟定的轨迹行走,为什么她变得让她觉得陌生。

    叶鹭冷静下来,凉飕飕地看向施岚波:“妈,这不是你想要的吗?”

    如果上次电话里的暗示还不够明显,那那张银行卡里源源不断打过来的钱,便是把他们一家人的心思显露无疑。

    叶鹭望着施岚波,“故意放任我接近陈晏起,让我利用自己去左右陈晏起的心意,让我成为你们扶摇直上的梯子。妈,你真的以为我半点都猜不到你们的心思么?”

    “没错,我的确是停了药。”叶鹭原以为自己会哭,但每揭开一点点她拼命维系的亲情的虚伪面纱,她的眼眶便越是干涸,她平静地道:“但是我停药,只是为了校考参加面试而已。”

    施岚波半信半疑地盯着叶鹭,只见叶鹭突然抬头又问:“妈,你还记得我生日吗?你知道我什么时候校考吗?你知道我一个人去京都面试的时候多想也有家长陪伴吗?”她一步一步地逼近施岚波,半晌,她轻声道:“今天是高考第二天。”

    “什么……”

    施岚波闻言的脸色微微一变,像是才意识到天大的事情,她慌忙看时间,却听到叶鹭不慌不忙地继续笑道:“你知道我昨天估分出来,有多想告诉你我的进步么?你要是真关心我,就不会现在才来管我。”

    叶鹭走到小区门口,她侧过身看到不远处黑色轿车旁边的男人和穿着公主裙的小女孩,才蓦地发出一声冷笑:“我当时什么事,原来妈妈是来跟我道别的。这次,又是去哪玩?”

    施岚波下意识往后倒退,直到手里的手机再次发出催促的响声,她才别开脸对叶鹭道:“我……我和你叔叔要去粤州岛了,辰起任命他为分公司的高管,是今天的航班。”

    叶鹭微怔,施岚波更是低着头不敢看叶鹭,她快速道:“我们离开之后,家里的房子会留给你,那张卡里也会定期给你打款,你好好照顾自己。”她略微一顿,目光扫过叶鹭的脸,道:“你身体不好,记得定期去做体检。”

    看着施岚波即将离开的背影,叶鹭下意识往前一步,“妈。你真的要丢下我?”

    施岚波只迟疑了一瞬,她咬紧牙关,在手机不断震动声中,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叶鹭站在原地,心里明明呐喊着,哭闹着,可她动了动嘴唇,只觉得疲惫至极,仿佛多说一个字都像是身负酷刑。

    阴沉的云层里渐渐渗下雨滴,叶鹭机械式地转身,从楼梯间找到屏幕摔得粉碎的手机,一时间,她几乎是凭着本能再次按下了十一位数的号码,在她拨到第三次的时候,话筒那边突然传来急促的喘息声,她抬起头,就隔着雨幕看到了浑身淋透,拼命奔跑过来的陈晏起。

    “陈晏起。”叶鹭坐在廊檐下面,抬头看向狼狈不堪的陈晏起,忽然之间,她心里的酸楚再也抑制不住,她肩膀颤抖着,红着眼圈朝着他哽咽道:“你怎么才来啊?”

    陈晏起身上的衬衣满是褶皱,头发也略微有些凌乱,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将叶鹭一把抓起。轿车后座上,他沉默着,用袖子一遍一遍地擦着叶鹭眼角,可惜他的袖子也是湿的,越是擦拭,叶鹭的眼圈越红,脸颊也透出明显的红肿。

    “对不起,我今天起晚了。”陈晏起一边小心翼翼地叶鹭冰敷,一边自责道。

    叶鹭伸手接过陈晏起手里的冰袋,见他衣服都湿透了忍不住道:“你怎么跑得这么急,先去换身衣服,别感冒了。”

    “我没事。”见叶鹭担心,陈晏起又说,“我过去的时候在车上换。”

    叶鹭点点头,目光落在袋子里的口罩上。

    “你别担心,你看我这样,别人就看不出什么了。”见陈晏起愧疚万分,叶鹭连忙带起口罩,她吸了吸鼻子,努力平复情绪道:“我真的没事的。反而是你,时间这么紧张,让罗叔赶紧送你过去,别耽误考试。”

    寂静中,陈晏起突然抬头,盯着叶鹭打断道:“你怎么敢一直等下去。”

    叶鹭静静地回望过去,道:“我相信你一直会来。如果你没来,我就陪你复读。”

    叶鹭轻松坦荡地将自己最坏的打算和盘托出,把自己的难过暂时搁置在一旁,她不安地握住陈晏起的手,心里的所有的疑问在此刻都只化作一句:“陈晏起,你会好好考试的,对吧?”

    “陈晏起?”叶鹭主动拥住陈晏起的脖子,她轻轻将额头贴在青年的额头上,喃喃道:“你永远都不会离开我,对不对?”

    陈晏起的黑发耷拉在额头上,齐整的鬓角还带着雨渍,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叶鹭总觉得不过一夜之间,他眼底的锋芒似乎都暗淡了许多。

    叶鹭心里的警钟不住地敲响,她正惴惴不安,忽然就感觉口罩的另一侧,陈晏起轻轻地落下一个碰触。

    她大脑一片空白,耳畔只剩下青年笃定的声音。

    “嗯,不会。”

    黑色的车辆缓缓停在门口,陈晏起将手里那把干净崭新的伞递给叶鹭。

    “阿路,高考加油。”

    叶鹭蓦地回头,隔着雨幕,她忽然有些看不清陈晏起的脸,但还是用力点了点头。

    “陈晏起,你也是。”

    第30章 骗局

    叶鹭曾经无比恐惧高考, 但因为陈晏起,她开始期待放榜开始以后一切与他相关的未来。

    六月下旬高考放榜,陈晏起以701分的成绩夺得了本省的理科状元,叶鹭也如愿拿到了进入京舞的入场券, 她始终悬在半空的心也终于落了地。

    考试那天陈晏起的突兀迟到, 施岚波一家的骤然离开, 就像是旅行家海航途中的毫不起眼的小漩涡,也被一同被遗忘在时光角落。

    “这下放心跟我去漠河了?”陈晏起撑着自行车,笑晏晏地瞧着明显松了一口气的叶鹭, 将她的小心思窥的明明白白。

    “走。”叶鹭一扫此前的紧张忐忑, 挨着陈晏起坐在后座, 她收紧手臂, 正大光明地指挥陈晏起从校门口拐入充满烟火气的弄堂, “以后不管去哪, 我都跟着你。”

    “那你得跟紧了。”青年的嗓音逐渐定型,略微显露出一点点成年人的内敛沉稳,“要是落在后面,可别想再让我等着你。”

    “这么有骨气呢?”叶鹭忍不住笑了起来, 伸手要去挠他咯吱窝。

    “好啊你。”陈晏起后背绷直, 猛地加快车速, 叶鹭下意识搂紧他的腰,只听他懒洋洋地道,“就这么点儿劲?再抱紧点。”

    回荡在弄堂里的自行车铃声,蓝天里撑衣杆上飘扬的衣角,楼层间隙里婆娑的树影, 叶鹭靠在陈晏起穿着白衬衫的后背, 仰头看天线间的云层翻滚, 只觉得一切就像一场梦境,和着油墨的故事融入名为青春的纸上,只为给他们的十八岁隆重践行。

    未来一个月,从漠河极光到草原跑马,从深海潜水到极限蹦极,叶鹭近乎倍速般体验了一遍以前想做而不敢做,不会做的事情,而这一切都只和陈晏起相关。

    陈晏起会蹲在山脚小溪帮她数蝌蚪,会在她鞋带松开的时候第一时间打上蝴蝶结,会细心地捕捉所有有她的风景,会在潜水时紧跟在她身侧。

    旅程的最后,他们去了一趟极渡乐园,她站在观景区为他录制视频,他也会在她因为惧怕不敢跳下高台,而错过与他一起体验时,安慰她说“没关系,以后有的是机会”。

    陈晏起会包容她的一切缺点,爱她的所有存在。

    这趟旅行让叶鹭头一回觉得,自己是值得的,值得在这世上存在,然后变得熠熠生辉。

    从记事起,叶鹭知晓自己敏感心重,并不讨人喜爱,但有别于继父的心存芥蒂和施岚波的隐隐防备,她其实一直都很羡慕比自己小十来岁的妹妹。

    相比较她几乎不存在的叛逆期,妹妹从落地便张牙舞爪,肆无忌惮。可在她那里,所有东西都唾手可得,就连坏脾气都能换来毫无原则的宠溺。

    而现在,叶鹭觉得自己佯装隐忍的乖巧顺从,终于也在十八岁这年的夏天,慢吞吞地挂上了休止符。

    因为一个名为陈晏起的少年,她在冬末春深夏,迎来了自己的转机,以及迟到已久的叛逆期。

    旅行结束之后,叶鹭如约到宋枝枝的舞蹈工作室做兼职,再加上各种入学迁户贷款手续的冗杂办理,她作为高中毕业生的日子就这么紧锣密鼓地飞驰而过。

    叶鹭本想着上了大学也许能轻松点,却没想到大一比高三还要忙碌百倍,她每天六七点开始做早功,枯燥的乐理和编导课,数不清的排练和基训,每天就连碰到手机的次数,掰着手指头都能数清。

    陈晏起比她还惨,学校没收手机,每个星期发放两次,每次打电话说不上十分钟就得挂,好在他们离得不算远,每周总能紧紧巴巴地见一次面。

    叶鹭原以为,这样辛苦又甜蜜的日子会一直延续,直到他们各自苦尽甘来,修成正果。直到有一天,她因为低烧请假了半天假在寝室睡觉,无意中听到室友一进寝室就在洗手池上闲聊。

    “你说你得罪她干嘛!还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把人家饭盒都砸了,本来是我们有理的事情,现在被倒打一耙,外面都说我们搞小团体欺负人。”

    京舞的女寝是标准四人间,上铺下桌,带阳台水池和独立浴室。叶鹭住在上铺靠里,又装了床帘和蚊帐,因此说话的寝室长并没有注意到她的存在。

    寝室长是京籍师范生,学的是舞蹈教育,她性格偏温和,从来不惹口舌是非,向来都是四个人里最稳重的存在。

    此时,叶鹭听到她这幅语气,就有些疑惑,她正打算掀开被子问一句,就听到另一个女生“啪”一声摔下水盆里的衣服。

    女生语气不忿,似乎是受了很大的窝囊气,指名道姓说:“孙箬灵嘴也太坏了!自己思想龌龊,就觉得全天下的人都和她想的一样!你没听到她怎么说啊!张口就来,说什么鹭鹭在外面找不三不四的人假扮男朋友!还阴阳怪气污蔑鹭鹭整容!我就算是跟她撕破脸皮,也要给她点颜色瞧瞧,不然还以为我们601好欺负。”

    “你小声点,我的姑奶奶。”寝室长连忙关上寝室门,她心烦地叹了一口气,嘴上却还是劝道:“她爱说就让她说去,我们越是在意,倒显得像是心虚。”

    “我们有什么可心虚的!”女生疑惑地看向寝室长,略微有些咄咄逼人,“你又不是没见过鹭鹭男朋友,那可是货真价实的学霸。再说了,人家每次来可都没空着手,就算不是为了叶鹭,咱也不能昧着良心做事吧?”

    女生撇开视线,越想越生气,她像是想起了极为恶心的画面,干脆一捶关掉了龙头,端起盆子道:“不行,这事我们得告诉鹭鹭。”

    “等我先想想。”

    寝室长猛地拦住女生,她立在原地,像是在深思熟虑。

    半晌,女生等的不耐烦了,直接推开她的手,道:“老大你到底怎么想的!上次瞒,这次又瞒?难道你还能瞒她一辈子?他们现在就说鹭鹭贪慕虚荣,陈晏起学历造假,再往下还不知道有什么脏水要往外泼呢!我们难道要眼睁睁看着鹭鹭被他们作践吗?”

    叶鹭整个人都僵在床帘后面,耳畔不断回想他们的对话,屏息再听,就发觉女生的声音从水池挪到了床头附近。

    于是,叶鹭听到她更清晰地说:“我看孙箬灵,她就是嫉妒鹭鹭男朋友比她的优秀,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她一咬牙,立刻从桌上捞起手机,“不行,我现在就告诉鹭鹭,她和孙箬灵还一个班的,鹭鹭这么被动,肯定会吃亏的。”

    “哎呀,你别急。”寝室长见女生已经在拨号码,焦头烂额道,“这件事没你想的这么简单。”

    “怎么就不简单的?”女生停下手,一脸不解地望着寝室长,“我们就如实说呀!让鹭鹭把陈晏起的学生证甩在那帮阴沟小人的脸上,让他们感受什么叫军人的伟光正,气死他们!”

    寝室长拉开椅子坐下,像在做激烈的思想斗争,好半天她才深深地叹了口气道,“孙箬灵的确总爱针对鹭鹭,可这次她说的有鼻子有眼,还当着那么多人说要你道歉,我是担心……”

    在女生疑惑的眼神里,寝室长咬咬牙说,“我是怕,万一她说的是真的,那怎么办?”

    “怎么可能!”女生难以置信地望向寝室长,像是从来都不认识她。

    寝室长连忙按住女生,着急解释道:“你先别急,我不是怀疑鹭鹭。我只是……唉,说实话吧,从我第一回 听到风声,我就留了心眼。正好我有个同学在隔壁航大,我就托人去打听了,结果听说他们学校新生第一名根本不姓陈,指挥学院也根本没有一个叫陈晏起的人。”

    “啪——”

    身后传来手机落地的响声,寝室长和女生齐齐回头,就看到叶鹭坐在床沿,怔怔地望着他们,“你们说什么?”

    寝室长脸色骤变,站起身的瞬间椅子腿拉出尖锐的响声。

    聊天的两个人这才意识到,刚刚他们的所有对话都被叶鹭这个当事人听了个清清楚楚,一字不漏。

    此时,寝室长先反应过来,她连忙说:“鹭鹭你别多心!可能是我朋友听错了或者记错了,我们知道你不是那种人,这里面肯定是有什么误会。”

    女生也俯下身捡起地上的手机递到叶鹭手里,见她脸色难看至极,她犹豫片刻,小声试探道:“鹭鹭,要不你打电话问问陈晏起吧?”

    叶鹭垂眸看向裂开一条缝的手机屏幕,突然想到高考期间,自己的手机也像这样落在地上被摔坏了,后来她特意去了趟售后,手机测验结果明明没有太大的问题,可陈晏起坚持要返厂重修。

    当时的叶鹭,对二人世界和毕业旅行充满了好奇。

    从夏至前后的漠河极昼,到万里无云时的绚烂极光,钟灵毓秀的天地造化充满了她的世界,以至于她自己也没有意识到,那段时间她几乎和外界断了联系。

    有一回他们徒步爬山,中途在老乡家里吃饭,叶鹭忽然发现衣领上的大象领夹不见了,她沿着蜿蜒小路回头去找,就在半山腰听到陈晏起在悬崖边上和伯凯打电话。

    叶鹭靠近的同时,陈晏起的语句便越发精简。

    “你怎么不问我刚刚在聊什么?”陈晏起靠近她的时候,突然开口问。

    不等叶鹭开口,陈晏起又笑着和盘托出道:“何最想报应用数学,家里不同意让他改报工商管理,最近闹得不可开交,躲在伯凯那儿不回家。”

    叶鹭有些记不清楚,她当时似乎是感慨了一句:“还是我们幸运。”早早做了规划,不存在任何阻挠。

    陈晏起没有应和,只是揽着她的肩膀,变戏法似的把那枚领夹送到她面前,说,“下次别再弄丢了,我也不是每次都运气好。”

    回去之后,陈晏起突然变得有些话痨,坐在她旁边一个劲地给剥当地特产的呼中偃松籽,整整两掬的量,吃得她又腻又馋。

    此时,叶鹭看着手边的手机屏幕,抬起头望向床边的满脸担忧的室友,微微笑道:“他上回写信说寒假要留校执勤,正好我也要在京跟团演出。”她捏紧手机屏幕,柔声道:“竟然有这么离谱的谣言,下次再见着面,我一定让他给我出气。”

    寝室长表情略松,旁边的女生也呼出一口气,叽叽喳喳地道:“我就说是假的,三人成虎,流言蜚语可真可怕。”见叶鹭心情不好,她又切掉话题转头问她怎么没去上课。

    叶鹭爬下床端着水杯,反应慢了一拍才回道:“感冒了,请了半天假。”

    “你现在也太瘦了,要好好注意身体啊。不然你们家陈晏起看到,得多心疼。”女生笑盈盈地调侃叶鹭,叶鹭微微勾起唇角,目光却刻意地避开了手机。

    今年京舞寒假放的很早,但大多数学生还没考完试就已经开始四处“谋生”,叶鹭也不例外。

    叶鹭从老师推荐的舞团面试出来,外面已经是洋洋洒洒的北国大雪,她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一头挤进人潮汹涌的四号线,等到反应过来时,已经坐上了直奔指挥学院的直行公交。

    这是叶鹭第二次来陈晏起的学校,复古老旧的大铁门口立着两排哨位,附近几乎没有娱乐场所,冷清肃穆的氛围让她再次意识到,这里承载的并不是校园的喧嚣,更多的是军队般的庄严。

    她呆愣愣地立在马路对面,脑子里一片空白。

    雪越下越大,铺天盖地的冷包裹住叶鹭,她站了不知道多久,突然从口袋里翻出手机,找到相册里的几个信封照片。

    那是他们刚入学的时候,陈晏起就说军校管理严格,电联的机会很少,不如写信。

    后来,不管是否见面,叶鹭每个星期都能收到来自陈晏起的一封信,有时候是简单的日常,有时候是寄过来的植物标本,有时候是他不知道从哪抄来的古乐谱。

    截止目前,她已经收到了二十一封信。

    所有和陈晏起的聊天记录,往来物品的照片,叶鹭都会习惯性地存档在手机里。

    此刻,叶鹭看着印着的指挥学院的标志的信封,扫过上面写着自己地址的文字,眸光微动,不自觉循着街道开始搜寻,果然在一处街角看到了一家邮政驿站。

    驿站旁边是小超市,叶鹭走进去直接问便看到了放着附近院校信封的货架,航大旁边的就是指挥学院,她捏着信封的手指微颤,随即又镇定自若地买了信纸,坐在后面的桌子上开始写字。

    她原本的字迹很秀气,但在寒假模仿陈晏起帮他抄作业那段时间,她沾染了不少他的不羁,后来写出来的字,便再也没有那份唯唯诺诺的紧绷。

    此时,叶鹭落笔,便是相册里信封一模一样的字迹。

    她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竟然有一天会以这样的方式,来将她和陈晏起的过往一一复述,就像是命运的轮回,因果往复,自有定数。

    叶鹭将写有自己地址和信息的信封递给驿站的小姑娘,小姑娘诧异地看了眼,而后抬起头看向叶鹭,疑惑地说,“咦?大哥哥怎么没来呀?”

    叶鹭按耐着不安,微笑道:“他有事,我帮他拿过来的。”

    “原来是这样啊。”小姑娘接过信封掂了一下,又疑惑道:“这次这么轻啊?”她探出身体在地上扫了一圈,“没有其他东西了吗?之前老是没包装,我还专门给备了纸盒来着。”

    叶鹭望着桌上的信封一角,小姑娘熟稔的语气一点点渗入心房。

    她略微轻松了一点点,轻声道:“这次没带过来,下回吧。”

    “也行。”小姑娘迟疑了下,手里的操作没停,看到叶鹭支付头像时,突然问道,“漂亮姐姐,大哥哥他下周还会来吗?”

    叶鹭转身的动作一滞,她回过头道:“他每周都来?”

    陈晏起的信件一直都很准时,叶鹭每周六下午总能在收件处拿到信封,她一直以为他应该是周四或者周五写好寄出,算上同城的旅程,时间刚好。

    “是啊,每周都来拿信,然后在那边当场写回信。”小姑娘抬起亮晶晶的眸子,灵动又好奇的眼神里装满了憧憬,“漂亮姐姐,你就是那个收信的人,对不对?”

    叶鹭一愣,瞬间有种被小孩子戳破谎言的窘迫,“怎么这么说?”

    “因为大哥哥说过,他是寄给自己喜欢的人。”小姑娘眨眨眼睛,回忆道,“姐姐和大哥哥手机锁屏照片一模一样,而且姐姐的头像,我也在哥哥的列表里见过,是置顶哦。”

    叶鹭方才的猜疑瞬间烟消云散,她就知道陈晏起没有必要撒这种弥天大谎,他每周都会出校写信寄信,连驿站的小孩都一清二楚,这么明显的事实,她到底在怀疑什么?

    “姐姐,你是和哥哥吵架了吗?”小姑娘好奇地端详过来,她似乎很喜欢陈晏起,因此对叶鹭也十分热络,她指了指手边的信封,“你为什么要寄信给自己啊?”

    叶鹭笑了一下,她倒是宁可眼前的小孩永远不会懂这些讳莫如深的心机,“这封信是姐姐和你之间的小秘密,可以帮我保密么?”

    小姑娘眼睛一亮,拍拍胸脯:“没问题。我嘴巴可严了。”

    叶鹭笑着离开了驿站,路过学校大门的时候正巧看到列队出来一队人,他们穿着简单的便衣,但不管是同排还是并列,都十分挺拔齐整。

    她突然很想,很想看看陈晏起穿军装的样子。他的皮肤可能晒得有些麦色,柔软的黑发剪成了寸头,但一定昂首挺胸,眼神坚毅,比任何人都要光辉灿烂。

    叶鹭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她径直走到附近的终点站台上等公交,正巧那几个军校学员也推着行李箱,走到站台附近开始闲聊。

    一行人从训练强度吐槽到□□口癖,又骂骂咧咧地嘟囔完纠察,最后开始可怜自己少之又少的假期。

    “我这一学期都没抢到过外出名额,每天就是拔草挖地,看科教片,憋死了。”

    “训练这么累,有什么可出去的?还不如多睡会觉。”

    “这你就不懂了吧?人家都说抢着往外跑的,不是新生就是有对象。你就说,就你这觉悟,能有对象吗?”

    “别说了,我一想起这个就头疼。我宁可寒假被分派任务,也不想回家听我妈催着找女朋友……这么大的学校女生不到十个人,里面一半还是□□,我一整个自闭。”

    “这你就得好好学学人家老狄,年纪第一,科科优秀,女朋友还是京大才女,都是一个学校出来的,你小子怎么一点儿都不沾边。”

    “我们这届新生就他牛批,我可比不了。”那男生挑眉笑说,“再说,我也没有他那种睁眼说瞎话的本领,新生代表发言那稿子,啧啧……我都不好意思听,怕不是他女朋友代笔的。”

    人群里传来阵阵哄笑声,叶鹭脸上的笑意却一点一点地褪了个干净。

    掌心的手机震动,叶鹭低下头就看到陈晏起的新消息。

    [1717:下雪了]

    [1717:刚跑完步回来,你在干嘛]

    [1717:明天我过来找你]

    叶鹭握紧手机,仰头看着京都灰蒙蒙的天空,半晌,她低头打出几个字。

    [Y:委屈/ 这周要跟团排练,可能见不了]

    [1717:不开心]

    [1717:又欠我一个抱抱]

    [Y:下回,一起补上]

    [1717:哎呀,我要交手机了]

    [Y:周末也不能玩手机么]

    [1717:有急活]

    [1717:下个星期,我偷偷弄个手机]

    [Y:还是写信吧,万一被抓到]

    [1717:真的要走了]

    [Y:抱/]

    [1717:抱/]

    放下手机,叶鹭仰起头,正好看到公交车过来。

    她茫然地盯着车窗里的人群,只觉得京都的空气压的她喘不过气来,她捏着手机,犹豫着打开搜索引擎,在里面输入[京都空军指挥学院高考录取名单]几个关键词,手指悬在半空良久,还是没有勇气落下去。

    叶鹭站起身,疲惫的四肢仿佛要将她坠入地面,她正想从前门上车,突然看到后门依次下车的人群里有一张熟悉面孔。

    白雪纷飞而来,戴着帽子的高大青年也意外地看向她,“叶鹭?”

    叶鹭停住脚步,扭头看过去,就看到青年往后拉了下帽子,然后温文尔雅地笑道:“是我啊,我是闻鹤。”

    “我记得的。”叶鹭随着闻鹤重新走到站台下面,有些意外,“你也在指挥学院?”

    闻鹤摇头,“我在隔壁京航大。今天没赶上车,所以坐到这一站,往回走十五分钟就到。”

    他打量叶鹭,见她鼻尖略微有些红,于是笑道:“这么冷的天,怎么在这儿?”抬眼看到对门的指挥学院,他笑了起来,熟稔地打趣道:“等人?”

    叶鹭突然想起,高中的时候闻鹤就和伯凯玩的不错,也认识陈晏起。因此,她没有隐瞒道,“本来想来找陈晏起。结果他有事,我这就回去了。”

    “陈晏起。”闻鹤愣了一下,看着叶鹭好一会,像是有些不可思议,道:“叶鹭,你不知道他的事吗?”

    知道什么?叶鹭下意识上前一步,她紧张地攥住闻鹤的袖子,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颤抖起来,“他怎么了?”

    闻鹤望着叶鹭,想起当时在办公室门外瞥见的那一幕争执,眼底满是复杂地道:“陈晏起提前批滑档了,他上的是财大。”

    风雪声尖声呼啸,叶鹭耳畔一阵轰鸣。

    嘈杂无边的世界里,她看到闻鹤嘴巴一张一合,回过神时,只听到他最后一句:“叶鹭,陈晏起从来都没离开过沪中。”

    作者有话说:

    终于写到这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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