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梦醒
沪中的冬天惯常掺着潮气, 光秃秃的梧桐树干上的落雪就像是湿棉花一样死气沉沉,叶鹭在行李箱的齿轮声中慢慢地挪向叶柳小区,心里不自觉又回想起闻鹤说的话。
“半年前,辰起被佟石集团全资收购, 在整个商圈都闹得沸沸扬扬。”他说话的时候一直在注意叶鹭的神色, 仿佛稍微有一点点惹她不高兴, 便会就此住口,但意外的是,叶鹭毫不惊讶, 甚至都没有露出多余的表情。
他没有停止的借口, 便定神后慢慢地说:“辰起的各项专利技术国内外多少企业眼馋, 当时也并没有走到非卖掉的那一步, 但是陈晏起却毫不犹豫地投了赞成票, 给出了手上包括老董事长转让的全部股份, 相当于把公司直接卖给了佟石集团。”
“我到现在还记得辰起股东在接受采访时,对陈晏起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的语气。”
“而且,”闻鹤有些不确定, 但还是说了下去:“我听说, 陈晏起把家里的不动产全都抵押或者卖掉了, 如果不是逼不得已,哪有人会出卖自己的产业。”
闻鹤的声音仿佛就在耳畔,叶鹭听到他劝道:“也许,陈晏起只是为了不让你担心,不得已才撒了这么大的谎。”
瞒报高考志愿, 佯装入学指挥学院, 每周都要费尽心思往返京都一次, 这样复杂完整的骗局,的确称得上弥天大谎。
这样的谎言明明很容易便能戳破。而她,却始终都被蒙在鼓里。
叶鹭本能地觉得恐惧,对陈晏起偌大布局的隐蔽与自己被操控戏弄的害怕,甚至压过了对他当前处境的担忧。
“闻鹤,”叶鹭突然打断,她仰起头,看向眼前温润谦和的青年,轻声问道:“我记得你和陈晏起并不算熟,这些细节,你怎么会知道的这么清楚?”
闻鹤微愣,显然,他没料到这种时刻叶鹭还能保持理智思考,有些不自在地偏开视线。
“陈晏起是我们那届的翘楚,高考的时候分数又那么高。”闻鹤垂着眼,微微敞着腿,他的手指在半空不住地打转,突然又扭头朝着叶鹭笑道:“你或许没注意过,我其实一直都是全年级第二,高考的时候也进了全省前十,陈晏起压着我这么多年,我关注他不是很正常么。”
叶鹭收回视线,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她原以为是伯凯或者何最最先知道这些事情,所以闻鹤才会知晓。但显然,是她想错了。
“对不起。我不是怀疑你的用心。”叶鹭道歉,又问道:“这件事,是不是……你们所有人都知道?”
“陈晏起因为改志愿被约谈的时候,我正好在场,当时还有零星几个同学,人不多。”闻鹤语毕,又轻轻一叹,他站起身,背对着叶鹭道:“其实陈晏起的事情不难打听。伯凯也好,何最也罢,包括我,之所以能打听到,无非是因为我们这些人无关紧要而已。”
他回过头望向叶鹭,明明隔着那么一段距离,可叶鹭却觉得他像是要把自己的心思全部看穿。
“怎么瞒着你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为什么只瞒着你。”
闻鹤笑道:“我也是男人,一个男人愿意花这么大的心思在一个女人身上,那她一定是特殊的,只不过这份特殊总要有个好坏。如果你想知道答案,不如回去吧。如果能圆满,皆大欢喜,如果到此为止,那就早点回来。”
叶鹭静静地听着,只觉得心里的迷津似乎被人轻而易举点破,她抬起头,就听到闻鹤笑着又说:“到时候,你记得找我。我这个怂恿你冒险的人,亲自去接你。”
叶鹭意外地看向闻鹤,自己和他并不算熟络,不过几面之缘而已,可他却愿意花时间来宽慰劝解自己,这份善意很难不令人心生感激。
但她从来都并非那种受了别人的好,便会对对方掏心掏肺说真心话的人,因此便只是按捺心里的磅礴念头,微笑着道了谢。
从京都一路到沪中,叶鹭一直在想,自己到底想要一个怎样的答案。
明明是陈晏起约她去京都,是他陪自己参加一轮又一轮的考试,也是他亲自帮她查了分数,报了志愿。
陈晏起亲将自己一步步捧到了云端,可现在,他自己却用她最难接受的方式选择了与她背道而驰。
她是该诘问他为什么要在关键时刻放弃自己?还是怀疑自己对他来说是不是就是个养着玩的宠物?还是委屈全世界都知道他的苦楚,唯有她被摒弃外在,一无所知。
事到临头,陈晏起对自己的信任,就这么微薄,不可靠?还是他从来都觉得,她并非可以与他同进共退之人。
马路上传来车辆喇叭的嘶吼声,叶鹭猛地刹住思绪,抬头才发现自己差点闯了红绿灯。
公交站挤过来一群高中生,叶鹭顺着他们的笑闹声看过去,便看到附近正好那家一中学生最爱来排队的网红饮品店。
叶鹭下意识靠近,看着落地窗玻璃里自己的挺拔端正的倒影,脑海中突然浮现一年多前那个唯唯诺诺,走路连头都不敢抬的自己。
那时候的自己沉默寡言,素面朝天,身上常年挂着那件洗得褪色的蓝白校服,买一杯莓果味的冰激凌沙冰也要纠结很久。
而现在,她有足够的能力丰衣足食,也不再惧怕高空带来的恐惧,舞台上的她长裙曳地,妆容精致,谁也不知道她灰头土脸的过往,是人群里备受瞩目的存在。
不过短短半年而已,叶鹭却感觉自己像是偷渡了一生。只不过她提前抵达了山腰,而有的人却在山脚踽踽独行。
叶鹭收回视线,目光看向通往叶柳小区的红绿灯,指示灯一遍一遍地亮起,她突然想起大学开学之际,陈晏起帮她收拾行李,突发奇想地提议说要长租叶柳小区的那间屋子。
当时,陈晏起正蹲在地上修补地毯上的一处烫痕,手里的针线穿到一半,忽然仰起头眼底满是笑意地说:“以后我们寒暑假回来,就住在这里,这儿就是我们的家。”
从那时起,叶鹭就一直期盼着寒暑假的到来,以至于陈晏起说他寒假要执勤,暑假要暑训的时候,她还觉得十分失落。
现在,只要她主动戳破那层窗纸,便可以证实所谓的执勤暑训都是假的,她就能随时和陈晏起在一起。可她偏偏,宁可他从未说过谎。
叶鹭静静地望着不远处那栋被风雪雨淋了快十几年的老楼房,比任何时候都惧怕靠近它带来的结果。
这场短暂的悲剧,她真的就没有过失么?
高考报志愿那段时间,发生过那么多怪异的事情,她怎么会丝毫都没有怀疑?还是她下意识地在逃避现实。
陈晏起突然执着于带她去旅行,途中有意无意地避免她接触其他人,伯凯明明最喜欢缠着宋枝枝斗嘴,但她在工作室兼职的时候,他却几乎连面都没露,还有一向最爱热闹的何最,也在某一段时间突然退出了群聊。
她一直沉溺于自己的欢喜里,在自己的世界里奔波,从来都没有注意到陈晏起里里外外的忙碌。
叶鹭回想当年发生过的每个细节,从陈晏起高考迟到到自己手机意外摔坏,从蒋世蝶给她忠告到施岚波突然告别,一系列的事情来的又急又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动机和算计,但她从始至终,都没有一分一毫怀疑过陈晏起。
陈晏起为什么要突然改志愿?他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就开始在布这一场局的?
是自己参加京舞面试,他去京都接她的时候?是高考分数出来,他第一次滑档的时候?还是更早更早?
寒风掠过枝头,惊起的一抹雪子落入脖颈,叶鹭蓦地回过神,就看到绚烂晚霞里,湿漉漉的街道上川流不息的人群在绿灯影里来回穿梭。
[1717:还在练舞吗]
[1717:预约个10分钟的电话粥]
叶鹭低头,看到屏幕上的消息,心里突兀地变得平静起来。
[Y:方便视频吗?想看看你们学校]
[1717:想看学校,还是想看我]
[Y:想看你]
[1717:想我了]
[Y:想]
[1717:今天这么诚实]
[Y:我从不撒谎]
[Y:那你呢]
[1717:我啊]
[1717:我只对阿路说真话]
叶鹭失笑,握着手机的那只手落在裙摆一侧,她轻轻地扶了下包带,将视线轻轻地投向前方。
闻鹤说得对,逃避是最没有用的,她已经回来了,就不能再退却。舞团还有一个星期才开始排练,她至少能在家呆一个星期。叶鹭想,七天,应该她足够和陈晏起谈明白了。
她再不犹豫,径直推着行李箱走向叶柳小区。
冗长昏暗的楼道尽头隐约泛着雪光,叶鹭一鼓作气地走到房间门口,将钥匙插入锁孔的瞬间,目光突然定在了落满灰尘的门把手上。
她抬起头,才发现房门也是灰扑扑的,门缝里黑沉沉的,透不出一丝光线。
叶鹭转动门把手,猛地推开门,昏暗的室内大多数家具布置都被白色布罩覆盖着,她打开灯往里走了几步,除了卧室里的床和衣柜,只有客厅里的冰箱还有人用过的痕迹。
她打开冰箱柜门,里面空荡荡的,只有几瓶矿泉水。
陈晏起是个对生活颇为讲究的人,尤其是饮食,向来不肯亏待自己。但作为一个有长期居住房客的房屋来说,这里太冷清了,也太潦草,顶多像是主人偶尔过来打个盹的驿站,和“家”这个词毫不相干。
他留在沪中,却没有住在这里?叶鹭心里疑惑,难道他在住校?还是在住在家里照顾生病的父亲?
叶鹭心想着,突然记起蒋世蝶高考前对自己语焉不详地说过的那番话,她匆忙打车到老洋房的地址,却在按响门铃后得知,这栋房子已经更换了主人。
手机铃声突然响起,叶鹭心头一震,突然有些惧怕看到这个未知的来电。
电话一遍遍地响起,过了不知道多久,她拿起屏幕一看,才发现原来是伯凯打来的。
自从毕业之后,她和伯凯的联系少之又少。
刚开始,叶鹭一直以为只是大家各自刚进入新环境都疲于应付身边的琐事,直到此刻,她才意识到不过是两个人之间无形中有了一层隔阂。
现在是寒假,很多大学都已经开始假期,伯凯也应该回到了沪中。
看着锲而不舍拨打过来的电话,叶鹭大概也能猜得到伯凯的来意。
无非是从闻鹤嘴里得知了自己已经回到沪中,便想方设法想要为陈晏起辩解而已。
他们这一群人,总是向着陈晏起的。
这么一想,叶鹭发现自己在这段关系里始终都是被挑选的那个,在以陈晏起为基点的世界里,无论他犯了多大的错,用的借口有多荒谬,或者令人信服,她只需一一接受,逆来顺受,便能如所有人的意。
这场骗局里,她原本就是最不重要的那个。既然不重要,那真相与否也就毫无意义了。
叶鹭疲惫地蹲在路边,看到新一通的电话过来,拇指慢慢按下了接通键。
“叶鹭,你别挂电话,我长话短说。”叶鹭屏住呼吸,只听伯凯道:“我在红树街道120号,这里有个老戏楼,你可以过来一趟吗?最好快一点。”
叶鹭原以为伯凯会电话里控诉自己的失责,会帮陈晏起找借口,却没料到,会是这么突兀的对话。
这让她有些不安。
话筒对面的人似乎还在等待她的答复,四周安静到落针可闻,叶鹭几乎都能听到伯凯的心跳声。
她隐隐感觉,伯凯喊她过去,应该是与陈晏起有关。
良久,叶鹭道:“好。”
红树街道距离老洋房并不远,陈晏起受伤去包扎的私人医院在那,陈晏起带她看烟花的阁楼也在那,叶鹭还记得,陈晏起隐约还给自己指过,说那是蒋世蝶以前登台成名的地方。
出租车一路疾驰,叶鹭的心跳也不觉地加快,方才心灰意冷的一番猜想就像是浓烟密滚,将她紧紧缠住,她在光明与晦暗的交界,进退维谷。
叶鹭一下车就看到伯凯站在路边张望,她刚想招手就看到他一溜烟跑了过来,大半年没见,他还是原来那副爱笑话痨的样子,和刚刚电话里紧张又急迫的语气又全然不同。
“对了。”说话间,伯凯忽然问道:“我记得你上次说,寒假要跟舞团演出,怎么又回来了?”
“下个星期才开始。”叶鹭佯装无事,轻轻地笑了下,“而且,我只是去伴舞,暂时还不用天天都跟。”
伯凯偏过头打量叶鹭,他的眼神很坦荡,带着浓重的真心为朋友高兴的欣慰:“我刚刚差点都没认出你,果然人靠衣服马靠鞍,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还是个潜力股。”
“以前,你还骂过我丑八怪。”叶鹭及时提醒。
伯凯立即蹦的老高道:“不带这么记仇的呀!”他话音一转,又急忙扳回一城:“这么说,你还拒绝过我的表白呢?”
光秃秃的梧桐树间穿风而过,鼓鼓囊囊的羽绒服摩擦出温柔的响声,叶鹭和伯凯相视一笑,仿佛过往的一切,都被时光揉的变成了可以作为笑谈的佐料。
“到了,就是这里。”
从四合院的角门途径老戏台,穿越弯弯绕绕的回廊,伯凯终于定住脚步,他仰起头看看眼前的倒座房,目光划过眼前的窗棂,示意叶鹭道:“你过去吧。”
叶鹭望着伯凯,伯凯一句话都没多说。
看着眼前坐南朝北的陈旧小屋,叶鹭走到厚重拖地的门帘面前,她正有些犹豫,突然听到身后的伯凯又轻声道:“鹭鹭,你还记得你说过的话吗?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们一直都会是好朋友。”
“嗯。”叶鹭点头,眼眶里隐隐含了泪光,她朝着伯凯笑道:“会的。”
伯凯站在那棵常青的柏树下面,呲着牙道:“有你这句话,我做什么就都不怕了。”
伯凯离开后,叶鹭若有所感看了眼眼前的房屋,她定了定神,手指再次紧攥眼前的门帘,屏住呼吸的一瞬间,她抬腿迈进了那扇仿佛隔断一切光线的门。
小屋里远没有叶鹭想象的肮脏拥挤,反而打理的干干净净,整整齐齐。
她转过身,正好看到路灯滤过窗棂,温温柔柔地打在床头挂着的一套七成旧的昆曲戏服上,软榻上沉睡着的蒋世蝶苍白的要命,原本就纤弱的身体几乎要瘦成一把骷髅。
叶鹭看到她的一瞬间,她也缓缓地睁开了眼,但眼底却没有当日的锐利与锋芒,只是像小孩子一样盯着她看,看够了又坐起身猛地抱住床头的戏服,一头栽进床尾的黑暗里。
她整个人都蜷缩着,畏畏缩缩地用半是方言半是戏腔的语调,不伦不类地凄厉地哭道:“柳郎!有人来了!快把她赶出去!你看她这般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填,莫不是要将你从我身边抢走?”
叶鹭略微一怔,这才注意到床尾阴影里的墙上还靠坐着一个人。
他的半张脸都被床帐遮住,被吵醒之后下意识先看了眼手机,才声音喑哑地哄着女人说:“哪有的事,没人要抢你的柳郎。”
室内微弱的烛火亮起,叶鹭看清那人面容的同时,他也朝她看了过来。
一瞬间,叶鹭一路以来的委屈抱怨不解愤懑尽数瓦解,只剩下那人只盛着自己的温柔眼眸里骤然迸发的光芒。
陈晏起直起身,将女人安置在一旁,他慢慢走进薄薄的光影里,然后自然而然地将张开手臂,含着笑轻轻地向女人叹道:“她明明是来找我的。”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是大甜。
注:这般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填:源自昆曲《牡丹亭》。
第32章 替代品
青衣绸扇, 暮色天合,牡丹亭里游园的“杜丽娘”将那出百转柔肠的《寻梦》唱了一夜,叶鹭便也安安静静地陪着陈晏起一起坐到了天明。
叶鹭记得陈晏起以前最不爱听这些柔肠百结的腔调,也向来没耐心对着蒋世蝶耗费半点时间。
可这一整夜, 他却像是坐老了的戏迷, 看着古旧戏台上痴缠醉心的入戏人, 将这段动人情肠观摩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她唱的筋疲力竭,歪在那株冷冰冰的梅花树下昏昏睡去。
“判决下来之后, 她去见过一回段鸣川, 回来之后精神状况就变得很不稳定, 每日大半时间都是迷迷糊糊的, 不是把我错认成旁人, 就是偷偷跑到这里来唱个没完没了。”
目送护工带走蒋世蝶后, 陈晏起才收回视线,他手指捻着底盘上的红泥茶盏,目光冷冷清清地落在空荡荡的戏台上。
“我从来都不知道,她昆曲竟然唱的这样好。”他轻轻地笑, 眼底却是淡而疏的苍凉:“也才知道, 原来这十几年里, 她没有一天是在做自己。”
“阿路。我以前总觉得自己运筹帷幄,能掌控所有的事情。”陈晏起语气怅然,声音在老戏楼里显得薄而渺远:“可事到如今,我才明白,原来我才是那个酿造悲剧的人。”
叶鹭诧异地抬眸, 可当她打算继续聆听, 陈晏起的声音却戛然而止。
她侧过头, 看到隔壁座上的陈晏起晦暗不明的半张脸,叶鹭突然想起那次看到陈晏起孤零零地站在天台上,她一眼望去,他整个人都单薄的要命,像是风一吹就要掉下去。
现在陈晏起分明近在咫尺,脚踏实地,可她却觉得,他仿佛立在无人可见的悬崖峭壁之上,那种悬而未决的绝望感和当初如出一辙。
叶鹭心里一惊,下意识去追寻他的目光,却发现他的眼角眉梢掩饰不住的麻木与疲惫,唯独看不见半点怨恨或者悲伤。
“其实这样也好。”陈晏起自顾自地说着,他撑着扶手从观众席站起身,耀目的灯打在他的头顶,叶鹭有些看不清他的神情,“太糊涂或者太清醒了,都活不下去,就这样凑合得了。”
叶鹭越听越觉得心内不安,她望着陈晏起,突然觉得自己与他之间,仿佛隔了一道厚厚的屏障。
以前,陈晏起也很讨厌别人揣摩他的心思,但叶鹭发现,每当她无意中踩准他的喜好,他虽然嘴硬,但眼底总会透出单薄的喜悦。
陈晏起身边常常热闹,可他其实更喜欢独处;陈晏起擅长单板,喜欢古筝,散打四段,体育文艺样样精通,却极其厌恶表演,被别人评头论足;陈晏起从来不办生日宴,但在偶尔收到小礼物后,却会洋洋得意地立刻戴出来炫耀。
愿望达成的瞬间,心想事成的那刻,陈晏起的喜恶渐渐在叶鹭心里晕出轮廓,他这个人也因此变得鲜活而明朗。
叶鹭一直以为是自己见微知著,洞悉了一切,但此时此刻,当陈晏起再次将自己封闭在厚实的城池之内,将她拒之门外,她才发现,原来并不是自己有多么细心聪明,而是他一直在给她前往他内心深处的通行证。
她所到之处,都是他放行的旅途,而那些未知之地,才是他真实的世界。
现在,这扇门关上了。
她只能耐心的等,等待陈晏起主动开口。
可是一整夜过去了,他分明知晓,无论是真心还是假意,是敷衍还是全盘托出,只要他给出一个答案,她就有底气说服自己去原谅他,理解他,往事一笔勾销,陪他对抗一切困难。
可他却始终只字不提。
就好像,这件事无关紧要,就如同她这个人。
“陪我熬了一夜,都困了吧?”陈晏起忽然转过头,他将手畔的西装外套搭在叶鹭肩头,略微紧了紧,一如往常似的道:“我送你回去,先好好休息。”
陈晏起语气平静的过分,不冷不热的嘱咐让叶鹭觉得这大半年的欺骗和谎言只是她的一场噩梦,而他不曾有过片刻愧疚与心虚。
直到此刻,叶鹭才彻底意识到——陈晏起其实从来都没考虑过,要向自己解释。
如果他想解释,半年前就会说。既然当时没说,现在就不会再多此一举。
叶鹭忍不住想,她兴师动众地回来这一趟,对他而言,大抵是有些不合时宜的。
她默默地垂下眼眸,看着石质桌面上自己模糊不清的身影,忽觉得自己费尽心思努力改变自己,只不过是涂了层不堪一击的油彩。
在旁人眼里,她是美丽骄矜,孤高自诩的皎皎白鹤,可只要回到陈晏起面前,她就会被打回原形,变回那个永远卑微多疑,敏感又小心翼翼的丑陋野鹜。
是啊。这样的她,又怎么会被他依靠信赖呢?她一无所有,却想要贪婪他的全部坦诚。哪怕是做生意,她这个买家也未免太过贪得无厌。
可叶鹭又想,就算她无法成为他的助力,难道他就真的不在意自己的感受吗?他就不怕她难过,伤心,不理解他,因为一轮又一轮的误会而离开他吗?
陈晏起突然靠近,叶鹭陡然抬眸,她看着他毫无情绪的眼底,心里突然泛起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
或许,陈晏起从一开始就是这么想的?
他从筹划这一切开始,就没想过他们会有好的结局,因此才不愿意多碰她一下,多解释半句,甚至不吝用最漫不经心的方式来处置她与他的这段感情的尾声。
“有七个月了吧。你和陈晏起异地恋还能好这么久,我是真的没想到。”叶鹭突然想起,宋枝枝有一回在电话里感慨,她话说的现实又直白:“要不是我知道他从不乱搞,我都怀疑他是不是脚踏两只船,才能在你这演的这么纯情专一。”
那时候叶鹭一心以为陈晏起在指挥学院,日常被室友调侃多了,便没把“异地恋”三个字放在心上,更没在意宋枝枝的随口调侃。
现在回忆起细节,其实宋枝枝早就在暗示她陈晏起并不在京都了吧?只是她太蠢,甘愿把自己蒙在鼓里。
“在想什么?”陈晏起突然出声。
叶鹭低头盯着脚尖,因着一夜漫长的煎熬和多思,语气里便含了些难捱的酸涩。
“没事。”她哑着嗓子敷衍。
片刻,听到头顶青年呼吸略重,叶鹭忙伸手攥紧肩头的外套衣领,仰起头看他下巴上微微凸出来的胡茬,勉强挤出一个笑脸道:“我回家了,那你呢?”
陈晏起神色稍霁,他伸手拢了拢叶鹭的长发,拇指拨开她耳侧的碎发,轻声道:“我还有点事,处理完了就来找你。”
“什么时候能处理完?”叶鹭顺势握住陈晏起的手掌,有些紧迫地问道:“今天还是明天,要不要我等你一起吃午饭?”
陈晏起犹豫片刻,道:“今晚之后。只要你想见我,多晚我都会来。”
“说话算话?”叶鹭盯着陈晏起,警惕地问道。
陈晏起点头,再不给叶鹭说话的机会,不容置喙地揽住叶鹭的肩膀,亲手送她上了罗叔的车。
随着车辆从视线里消失干净,陈晏起原地又站了一会,才骤然冷下笑容。
他转身掏出手机,迅速拨通了通讯录里的某个号码。
*
叶鹭一路上都昏昏欲睡,就连下车跟罗叔打招呼时都惺忪着眼。
直到车辆缓缓驶出小巷,叶鹭眼底即刻恢复了清明,她站在门口等了一会,确定罗叔已经走远,这才拿出手机重新打了一辆出租车。
这世上没有谁会一直被动挨打,也不会有人在吃过一次大亏后,还不知道长记性。
从京都到沪中,叶鹭唯一的目的就是搞清楚陈晏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不管她和陈晏起的未来结果如何,她都无法忍受像现在这样,假装什么都没发生,糊里糊涂地继续下去。
叶鹭想着伯凯昨天的反应,以他和陈晏起的交情,带她亲眼目睹蒋世蝶的状况大概已经他能做到的极限,剩下的何最和宋枝枝,就算他们不忌惮陈晏起的态度,知道的内情也不会比伯凯更多。
那么,在这座名为陈晏起的迷宫里,她想要寻找出路,只能另辟蹊径。
现在,她唯一能找的,只有那个人。
佟石集团楼下的咖啡馆里,叶鹭坐着等了大约两个钟头,一身职业装的佟霜才如约而至。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佟霜坐在叶鹭对面,开门见山地笑道:“听到前台的预约电话,我还以为是自己幻听了。”
叶鹭微微勾起唇角,语调里还掺杂着隐约的紧张:“佟石收购了辰起这么大的新闻,业内业外很难不引人注目。我听说你学的是财管,寒假恰好在公司实习,就想着过来碰碰运气。”
佟霜着意看向叶鹭,“看来你提前做过不少功课,打听的这么仔细,也想托我走后门?”
叶鹭微笑道:“我们也算是熟人,就当是见面叙叙旧。”
“叙旧?小妹妹,你撒谎的样子一点也不可爱。”佟霜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突然嗤笑道:“不过,相比以前,还是有些进步的。起码,睁眼说瞎话的时候脸不红。”
“说起以前,”佟霜看向叶鹭,往后一靠,连带着语调都略微扬高了一点点,“我早就说过,只有我能帮到陈晏起。现在,你也看到了?我爸爸收购了辰起,又优待底下的老员工,也算是解了他们家的燃眉之急。而你呢,除了给他制造困扰,恐怕一无是处。”
叶鹭有些意外地看向佟霜,她没想到佟霜这么快就切入了主题,甚至都无须她刻意去做引导。
她心底也因为她的只言片语,渐渐泛起一圈圈涟漪。
“你和陈晏起,还有联系?”叶鹭半真半假地试探。
佟霜以为叶鹭是听到了什么风言风语吃醋,于是道:“沪中就这么大的地方,陈晏起想要单枪匹马的闯,总要有门路。你这幅不谙世事的样子,自然不知道商圈到底有多小,来来回回都是人情脉络,有时候酒桌上碰到,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叶鹭脑海里突然浮现起,当初佟霜在滨城警告自己时说过的那番话。
她有意要试探套话,因此干脆便顺着她的思路说下去。
“我知道,现在的陈晏起对你来说也没有任何利用价值。他身上唯一让你求而不得的,只有一份真心。”她停顿了几秒,看到佟霜的脸上隐约浮现出一丝不甘,便继续道:“可是,我才是他的女朋友。”
听到“女朋友”三个字,佟霜似乎被触碰到了底线,她眼底顷刻泛起一丝怨恨,突然冷笑道:“笑话?你真以为我有多在意当初那点付出?说实话,比起陈晏起回心转意讨好我,我还是更喜欢看他现在这幅摇尾乞怜的样子。”
她目光停在叶鹭脸上,突然放轻了声音,缓缓道:“对了,你还没见过吧?你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陈晏起,现在可是做惯了跪地弯腰,逢人卖笑的勾当,但凡有求于人,恐怕连脊背都直不起来。”
她说着忽地笑了起来,然而在看到叶鹭表情根本毫无变化时,她眼底的嘲弄又骤然散去,不悦道:“你不信?”
叶鹭摇头:“即使辰起不再,陈晏起依旧是陈晏起。他有勇气从头开始,我不觉得有什么丢人的。”
在佟霜审视的眼神里,叶鹭继续开口道:“更何况,他还有学业。他会在京都闯出自己的一番天地,会破空而起,飞的比任何人都要高。他或许一时落魄,但我相信总有一天,他会拿回属于自己的一切。”
“噗——”
不等叶鹭说完,佟霜就忍不住笑弯了腰,笑得眼泪几乎都要掉出来。
她擦过眼角蹦出来的泪水,不可置信地望着叶鹭,仿佛眼前的人可怜至极。
“陈晏起?在京都?叶鹭,你该不会不知道吧?陈晏起招飞中心的政审没通过,他这辈子都不可能成为飞行员,上不了军校,他随口编造的谎言你竟然信以为真,世上怎么会有你这么蠢的人。”
佟霜的声音还在继续,叶鹭却觉得耳畔一阵轰鸣,恍惚间只清晰听到那句“陈晏起政审没过”。
她曾设想过无数种理由,也许是家庭变故,也许是服从现实,也许是运气不好……她唯独没料到,真相竟然这么简单,而又致命。
可政审怎么会没过呢?陈晏起当时招飞中心的考试不是很顺利么?复试结果不是也没问题?难道提前批的军校滑档也是因为审核的原因?到底是什么时候来的通知?陈晏起高考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这个结果?那他为什么还在她校考的时候邀请她一起去京都?
叶鹭心里千万个疑惑,一瞬间只觉得头都要炸开。
“看来,我还是高估了陈晏起对你的感情。”佟霜敛住神色,看向叶鹭的瞬间多了些怜悯,“原来看着两个失败者相依为命,报团取暖,竟然是这种滋味。”
她忍不住合掌叹道:“我突然有些期待了,叶鹭。”
叶鹭木然地抬头,只见佟霜的目光□□裸地打量过来。
她抿了口咖啡,将叶鹭自下而上,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又一遍,视线最终定在她的眼底,忽然恍然大悟地啧声叹道:“我说呢,怪不得他会选你。”
叶鹭眉心微蹙:“什么意思?”
佟霜突然起身,将一面镜子从叶鹭身后送到她的面前。
她抬手捏着叶鹭的下巴,逼着她一起看向镜面里一冷一艳迥然不同却又有些神似的两张面孔,笑盈盈地道:“发现了吗?你现在这幅样子,越来越像他以前的口味了。”
“你不是说,你是他女朋友么?”佟霜松开手指,将镜子送入叶鹭手心,她走到桌子一侧,拿起包自顾自地笑道,“是又怎么样呢?”
她挑起眼尾,看叶鹭的眼神就像是在观摩一样物品,“像你这样的,以前不少,将来多的是,根本不值一提。我倒是要看看,只凭着所谓的真心,你能走到哪种程度。”
佟霜走到一半,突然回头递出一张名片。
她神情悠闲,缓缓笑道:“对了,多谢款待。看在你今天咖啡的面子上,如果有一天,你懊悔无及,我不介意你再来找我。到时候,我这个朋友,兴许会大发慈悲,再听你痛哭流涕一场。”
高跟鞋踢踏的脚步声远去,叶鹭抬头看到空无一人的对座,猛地抓起桌上的名片,快步追出咖啡馆,她看向快要走到路口的佟霜,张了张嘴,却觉得嗓子眼里被什么东西堵得死死的,一个字都喊不出来。
街道上的行人川流不息,叶鹭静静地望着他们渐行渐远,或背道而驰,就像是人类社会最原始的转运,命运在孜孜不倦地践行着大戏散场,合久必分的世间真理。
叶鹭回想着佟霜的话,她说出的每个字都精准地插在自己心头,就像是绵密的针尖,初始不过痛痒,等到觉察到不虞,便已经血流成川,白骨幢幢。
正午日光惨烈,叶鹭站在人来人往的十字路口,突然有种飘零无依的孤独感。
在这座城里,她一无所有,仅有的一切也因陈晏起而来。
可陈晏起的心,却只能分给她一点点。现在,就连着一点点里,都掺杂了太多的算计,让人辨不清真假。
“鹭鹭,你不在家吗?怎么都没人回应。”伯凯疑惑的声音从电话里传过来,叶鹭隐约听到那边传来自行车铃声响起的声音,她恍然回神,只听他笑着说:“市中心有一家地锅鸡刚开业,火爆的不行,我约了宋枝枝,就在你家门口,一起去呗。”
叶鹭本想拒绝,但想到伯凯大约是想打着自己的旗号约宋学姐,便道:“地址发我,我直接过去。”
作者有话说:
预估失败,没写到甜。
第33章 洗澡
一小时后, 叶鹭就看到了把头发剪短的宋枝枝,她熟练地从伯凯的机车上翻身而下,露腰黑色一字领毛衣将身形勾勒的十分引人注目,大老远就朝着自己挥手道:“什么时候回来的?都没提前打个招呼。”
“昨天刚到。”叶鹭眼底溢出笑意, 也只有此刻, 她才略微找回些许轻松自在。
三人闲聊着等着叫座, 叶鹭托着腮旁观,忽然发现伯凯在宋枝枝面前就像换了个人似的,妥妥帖帖地端茶送纸拎包捧哏, 完全没有当年上赶着互怼斗嘴的莽撞。
趁着伯凯去隔壁排队买奶茶, 叶鹭这才小声跟宋枝枝打听, “学姐, 你和伯凯什么情况?”
宋枝枝一脸疑惑, 扭头看了眼奶茶店的队尾, 忍不住拍了一把叶鹭:“你瞎说什么?伯凯是我弟弟,我是那种禽兽不如的人?”
叶鹭哑然,伯凯难道到现在都还没告诉宋枝枝他的心意么?她原以为,他们这半年总该有些实质性进展的。
“你还说我。”宋枝枝犹豫了一下, 试探道:“你这次回来, 应该见过陈晏起了吧?”
宋枝枝和伯凯向来无话不谈, 但叶鹭也不确定她到底知道多少,于是便拿起桌上的魔方摆弄,顺势缄默下来。
宋枝枝一边嗑瓜子,一边打量叶鹭,“我看你, 心还挺宽的。你俩一个天南一个地北, 你都不管着点, 真就不怕陈晏起在花花世界迷了眼睛?”
“哦不对。”宋枝枝实话实话道:“陈晏起从小就在花花世界,估计都有抗体了。”她瞅着叶鹭笑,“我看,应该是他担心你才对。”
“我?”叶鹭指了指自己,笑道:“我每天满课,排练又多,哪有功夫想其他的。”
“你不想,不代表别人没心思。”宋枝枝压低了声音,悄悄道:“有更喜欢的,就把陈晏起踹了在一起呗?”
叶鹭忍笑道:“哪有你这样的。”
“教坏小朋友是吧?”宋枝枝脸上堆满笑意,但眼底却依旧淡淡的,她拿过叶鹭手里的魔方,没几下就拼凑好了六面的图案,见伯凯还有一阵才能过来,声音突然低落下来道:“叶鹭,对不起啊。我以为你知道陈晏起改志愿的事情,怕你难过,所以一直都没提,没想到你一直被蒙在鼓里。”
叶鹭鼻子微酸,勉强笑着道:“其实也没什么的,军校生管制那么多,要是他真的去了,我们一年可能都见不上一次面”她想了想,勾起唇角道:“现在,顶多就是四年异地恋而已。”
“那四年之后呢?”宋枝枝的神情突然变得郑重,她轻声道:“陈晏起的根基都在沪中,他既然选择留下,就没想过要离开。那你呢?你要为他放弃在京都的前途,还是觉得,他会因为你改变决定?”
叶鹭从来都没想的这么远,被宋枝枝这么一问,当即无言以答。她正想开口,就看到伯凯端着两杯饮料走了过来。
“宋枝枝你喝这个。”伯凯放下杯子,又拿出另一杯常温不加糖的递给叶鹭说,“晏哥说你喜欢莓果味,这杯专门给你买的。”
叶鹭接过饮料,心里却还在想刚刚宋枝枝的提醒。
“没大没小。”叶鹭听到声音,抬头就看到斜对面宋枝枝朝着伯凯没好气道:“以前和陈晏起在一块还知道喊我学姐,现在都直呼我大名了?”
“你就比我大了一岁,干嘛总让我喊你学姐。”伯凯不情不愿地坐在一旁,小声嘟囔。
宋枝枝咬着吸管刚骂了句“小兔崽子”,伯凯突然转身看向叶鹭,岔开话题道:“你们刚刚聊什么呢?这么严肃。”
佟霜的话在叶鹭心里一闪而过,她看向伯凯的眼睛,不假思索道:“在聊陈晏起政审的事情。”
“什么政审?”宋枝枝意外地看向叶鹭,见她不说话,又将视线瞄准伯凯,“你们在打什么哑谜。”
伯凯见瞒不住了,慌张地转动手里的吸管,一脸心虚道:“晏哥都跟你说了?”
“不是就改志愿的事儿吗?政审是什么意思?”宋枝枝一脸茫然,推搡着伯凯催问道:“喂,你们哥几个到底还瞒了我们多少事?”
伯凯经不住宋枝枝一通逼问,又以为叶鹭已经知道了全部,索性就将陈晏起想要报考军校的事情抖落了出来。
“就是二模的时候,我记得好像是鹭鹭去京都面试,招飞中心突然通知晏哥说政审没过。”他瞄了眼叶鹭的脸色,失落道:“后来,提前批的审核也卡了,所以才滑档到一批。”
“不过,晏哥当时好像也没太在意。”伯凯皱着眉头,不是很情愿地回忆着,“他从京都回来,就一心要报京北大,要不是陈伯伯突然中风住院,家里的担子都丢到他身上,他肯定不会留在沪中。”
叶鹭听到这里略微一愣,她手指却死死攥住腿下座椅,掐的指甲都断了才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你是从什么时候知道的?瞒得这么滴水不漏。”宋枝枝有些恼火,连带着看伯凯也没好气。
伯凯手里摆弄排号单,下意识摸了把腹部受过伤的地方:“就那回出院没多久,晏哥那段时间老被叫去问询,他看我老发愁,就提到几句案子的事。后来他政审没过,还有改志愿也都没瞒着我。”
说到这里,伯凯悄悄看了眼叶鹭,“他应该是怕我一知半解的,不小心说漏嘴,所以才让我帮忙打掩护。”
宋枝枝一个眼刀过去,伯凯连忙说:“我当时还跟他吵过一架的。但晏哥那个人你们知道,他认准的事,天王老子也拦不住。”
“拦不住你不知道告诉别人啊?”宋枝枝白了眼伯凯,朝着叶鹭努嘴道:“亏叶鹭还当你是好朋友。”
对面的伯凯还在跟宋枝枝解释,叶鹭苍白着脸,有些后知后觉地问道:“你的意思是,陈晏起高考报过京北大?后来才改了财大?”
“是啊。”伯凯大约是憋坏了,连忙道,“鹭鹭,晏哥当时是真心想和你一起去京都的,只不过运气太差了,正好摊上家里出事。”
他顿了顿,左右为难,却还是忍不住帮陈晏起说话:“你别怪晏哥,陈伯伯突然病重,辰起几千人的身家都压在晏哥身上,他不能不管。你们还有未来,但辰起就那么倒了,底层靠辰起活着的员工,可能连命都会赔上。”
叶鹭视线下滑,望着眼前深褐色的桌木,突然想到继父。他也是辰起旗下的高管,升迁之后大约也一起并入了现在佟石集团。
“放你妈的屁。”宋枝枝突然爆粗口,打断了叶鹭的思绪,她气愤道:“陈晏起倒霉是他自己的事,和叶鹭有半毛钱关系。他要是没本事处理好这些事情,就不该招惹别人。”
听了这么久,她总算是搞清楚事情的全貌,气的站起身来,恨不得指着伯凯的鼻尖叫骂:“你们可真是有出息,这么大的事情竟然都瞒着叶鹭?现在瞒不住了又跑过来道德绑架,你当我们是做慈善啊,普度众生,还回收垃圾。”
“走!”宋枝枝一把拉住叶鹭,“还吃什么饭,气都气饱了。”
嘭——
嘭嘭——
叶鹭被宋枝枝扯得站起身,忽然听到身后响起玻璃碎裂的声音,她猛地回头,就看到店内四面镂空的中厅前面站着几个路过的人,透过人群缝隙,她隐约看到地面上滴滴答答落下一片血渍。
“这是怎么了?”
“谁知道啊,可能得罪人了吧。”
围观的人有些胆怯地走开,小声议论着里面的动静。
有几个常来这边的男人见状,伸长了脖子扫了眼里面主位和陪座上的人,有些瞧不上地嗤道:“又是姓佟这暴发户。”
“摆这么大场子,还故意让人围观,这帮人也缺德了,就不怕玩出人命?”旁边的人抡起一瓶啤酒,看热闹似的咬开了盖子。
有个个子小的人捅一下那人,埋怨道:“嘘。小声点,别惹事。”
“也是。”最开始说话的男人摇摇头,随手捡起零嘴嚼了几口,扬长了声音道:“这年头,求人办事哪有不吃亏的,吃亏是福。”
叶鹭怔怔地站着,连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在意,她拉开宋枝枝的手指,下意识想要过去看个究竟,伯凯却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突然就挡在她的面前。
他明显有些慌乱,结结巴巴地劝说:“那边乱哄哄的,我们还是换一家吃吧?刚刚是我说错了话,我请你们去豆蔻唱歌,怎么样?”他说着又去拉宋枝枝,颤抖的手猛地背到身后,慌不择言地道:“学姐,你倒是说句话啊。”
宋枝枝略微一愣,着意看了眼伯凯,视线越过叶鹭的肩头,不知道察觉到什么,也连忙换上笑脸道:“也行。”她拉住叶鹭的手腕,手指不自觉有些收紧,“我们今天恶狠狠地宰他一顿,就当是为你报仇雪恨了。”
玻璃碎裂的声音还在继续,叶鹭听到身后满是此起彼伏的唏嘘声,她犹豫片刻,见伯凯和宋枝枝坚持,便轻声道:“好。”
三个人走到楼梯口,伯凯明显松了口气,他正说要叫车过来,忽然就看到叶鹭一个转身,拔腿就往地锅鸡店里冲。
他下意识去拉,然而叶鹭就像是早就计划好了,根本不给他任何碰触的机会。
“别去了。”宋枝枝往前几步冷声喊道。
她看了眼叶鹭的背影,像是筋疲力竭似的整个人都坍塌在旁边的座位上,脑海里满是刚刚陈晏起端着酒杯,一遍遍捏碎玻璃的情景,她看向伯凯,无力道:“这是他们俩的事情,我们还是别插手了。”
喧闹热辣的地锅鸡店里,原本是烟火气最重的所在。但此时,最抢手的中厅附近的座位空了一圈,谁也不敢靠近里面的包厢。
随着里面的喝彩声与血腥味迭起,越来越多的人避开视线,新进来的客人不明就里,忍不住张望过去,看着看着不知道注意到什么,又迅速撇开视线,小声嘀咕着再也不肯继续落座。
叶鹭径直走向过道,他们原本定好的座位附近空无一人,她在人群视线里走过去,整个人都背对着屏风挨着墙壁旁边落座。
中厅的包间推拉门打开,满脸惨白的服务员端着沾着血的玻璃碎屑出来,她有些腿软地站在旁边停了停,见叶鹭还坐在这边,下意识想提醒她一句,但嘴唇只颤了一下,不知道想到什么,又连忙扭过头抬腿离开。
深黑的铁锅上桌,叶鹭的鼻腔里瞬间涌满了呛鼻辛辣的佐料味,她孤零零地坐在包厢附近,清晰地听到包间里声音粗重的男声道:“不愧是练过拳脚功夫的,小晏总这十下,干脆利落。”
叶鹭纵然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在听到那人的称谓时,还是忍不住绷紧了后背。
包间里笑声依旧,仿佛一切都不过是好友间划拳斗酒的玩闹。
“这地锅鸡可是单总的心头好,早就听说这家味道最正宗,是变态辣里的变态辣。”说话的男人有些亢奋,语调快活地朝着主位笑道,“小晏总,开席这么久,也不没见你吃一口,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不给单总面子呢。”
“怎么着?高考状元瞧不起我们身上的铜臭味?”男人一脚踢开地上的玻璃残渣,本就浑浊的声音带着浓重的谄媚,仿佛单凭这一腔热气就要把眼前的人踩在脚下狠厉蹂-躏,用来讨好卖乖上位者,“这么着,今天你就把这一锅全都干了,我姓佟的无论如何,都给你谈成这笔生意。你不就想要这一个点的让利么?到时候就算是单总舍不得,我也给你包圆了!”
叶鹭胸口微微起伏,她猛地按住桌角,竭力控制自己不冲动起身。
这家石灰地锅鸡是出了名的辣,越煮到最后越辣,一般人根本受不了。
叶鹭来的时候,他们至少也聊了有一个多小时,陈晏起从小娇生惯养,哪受过这么重口的窝囊罪,更何况这么一锅下去,他就算不进医院,肠胃也得废了。
中厅的四周都是镂空的屏风,叶鹭明显感觉到围观的视线越来越多。
她低头看向锅底的干椒,下意识想找人求助,可目光落在通讯录上,却发现根本找不到任何人可以帮他。
席间似乎有人终于看不下去,他刚要起身打圆场,就看到穿着白衬衫的青年用酒水冲了把血淋淋的手指,然后毫不犹豫地端起青绿平瓷碗,将一大锅辣的心口疼的地锅鸡放在面前。
“哎?这样有什么意思。”那肥头大耳的男人伸手挡在陈晏起面前,笑吟吟地把陈晏起的碗扔到一边,然后用筷子把锅里的鸡块和菜全都刨掉,将整个烧得黑焦滚烫的铁锅地端到了陈晏起面前,说:“这么吃,才配得上小晏总的诚意啊。”
昏暗的光线顺着屏风的缝隙投到叶鹭的脸上,她视线模糊地看到陈晏起默不作声地握起黑色的竹筷,长直的手指上的鲜红血液和着辣椒,被他一口一口地滚入喉咙。
大约是桌上的火锅太过辛辣,叶鹭哪怕是捂着口鼻也被呛得心口生疼,她攥紧了拳头,指甲死抵着掌心不让自己出声,但身体还是忍不住战栗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叶鹭终于忍不住逃也似的离开周遭的窃窃私语。
挥之不去的辣味,酒味和血腥气,让她忍不住干呕出声。
冰冷的水流划过下巴,叶鹭抬起头就看到镜子里狼狈不堪的自己,脑海里莫名想起刚刚低垂着眼,一声不吭的陈晏起。
他的手上全是血,眼睛里始终带着笑,脸上的表情和那帮人几乎一模一样。
叶鹭哭着哭着就笑了起来。
陈晏起,这就是你费尽心机想让我看到的吗?
她还是低估了陈晏起的心志,报考失利,理想被毁,这一切怎么会打败他呢?他不管在哪里,成为什么样的角色,都依旧是那个为达目的不惜一切代价的人。
当初,为了瞒天过海,他不惜织就了那么大一张天罗地网,等着她鸟入樊笼。而现在,他为了让她一了百了,便不惜用自己作为诱饵。
叶鹭忍不住想:“陈晏起,你未免太小瞧我。在你心里,我的爱难道就这么不堪一击么。”
水池里冷水几乎要满到溢出来,叶鹭任凭水流溅湿她的衣裙,弄脏她的鞋子,过了不知道多久,她慢慢地仰起头,伸手将自己的脸上的泪痕清洗干净。
商场门口,伯凯和宋枝枝还等在那里。
“叶鹭,你没事吧?”见到叶鹭走出来,宋枝枝担心地上前询问。
叶鹭笑了一下,有些歉疚地道:“不好意思,刚刚突然想去趟卫生间。”
“我还有点事,”叶鹭握住宋枝枝的手指,温声道:“你们玩吧,我想自己过去。”
宋枝枝欲言又止地看着叶鹭没入巷口,眼底的心疼溢于言表,她伸手砸向伯凯道:“都是你干的好事?你是不是和陈晏起商量好的,故意带叶鹭过来?”
“当时晏哥只交待了时间和地点,让我带叶鹭过来吃饭,我真的不知道会是这样。”伯凯再三解释,他当时一夜没睡着,正因为前一日擅作主张带叶鹭去老戏楼有些愧对陈晏起,难得他提个要求,他当然不假思索便答应了。
要是知道陈晏起准备这种戏码,他打死都不会带叶鹭过来。
宋枝枝狠狠地白了眼伯凯,也没有别的心思,随即也打了车自己回家。
伯凯下意识就想追上去,他原地犹豫几秒,最终还是选择了等在门口。
晚上十点半,店里酒席散去,接近打烊,伯凯才看到一身酒气的陈晏起踉踉跄跄地从里面出来。
“还能站稳吗?”伯凯抬头看着阴影里一言不发的陈晏起,有些担心。
他以前也知道陈晏起有些难缠的酒局,尤其是跟这帮老油条打交道,拼的就是谁压过谁一头,谁向谁低头,但他没想到,竟然会弄得这么狼狈。
伯凯想上前扶住陈晏起,却被他一把推开,“离我远点,味儿冲。”
见陈晏起扶着门框的手上满是伤痕,伯凯那管得了那么多,急忙上前道:“我叫了罗叔,我们先去医院,你这又吃辣又喝酒的,伤口得赶紧处理。”
陈晏起脸色发白地摇了摇头,视线落在自己被酒水浇透了的衬衫,忍不住看了眼不远处的巷口。
他怔怔地看了许久,像是有些混淆时间似的开口道:“她走了?”
伯凯点头,叹了口气,有些不理解道:“你干嘛让鹭鹭看到这些?她千里迢迢跑回来,看到你这幅样子,得有多难过。”
陈晏起忍不住呛咳了一声,他捂着胃部坐下,强忍着腹内的痛楚,缓缓开口,“伯凯,你试过一无所有的滋味吗?”
伯凯摇了摇头,但他还是说:“你现在也不是一无所有,我和阿路不都在吗?”
陈晏起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想抬头看月光,却恰好看到乌云遮了过来。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把辰起拱手让人,变卖家产清偿债务,又像狗一样围着这群人打转吗?”他垂下视线,自顾自地说:“因为我知道,佟石那个老混蛋吃不下辰起,老洋房用钱就能买回来,这些把我踩在脚下的人,早晚也有被别人踩在脚下的时候。”
“可是阿路不行啊,”陈晏起眼神空洞,似乎不知道该望向哪里,“我不能让她放弃一切,守着我等着一眼看不到头的将来。”
我可以什么都不要,但是我不能让她一无所有。
“可你总得问问她的想法,兴许她愿意呢?”伯凯蹲下身,头一回尝试着违背陈晏起的命令,“你可以什么都自己去抗,但不能完全不给别人一点选择的余地。”他低着头,小声嘀咕道:“她又不是你的模型,能由着你摆弄。”
陈晏起自言自语地重复了一遍:“被人摆弄?”他忽然轻轻地笑了一下,抬手撑住额头使劲按了按,落针可闻的楼道里,他靠向墙壁,微微仰着头,看着深黑的天空里的寥落晨光,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微不可闻的字。
“可是我怕啊。”他说:“我怕护不住她。”
就像他想要保护母亲不受伤害,却教她跌入了更深的地狱;他想要将罪犯绳之以法,可所有的罪孽却都反噬到了自己的身上;他拼尽全力想守护他的家人,可他现在根本无家可归。
他原本拥有的一切,现在只剩下叶鹭。
可每当他想要全心全意对她好时,却发现他走的每一步路,都在将她越推越远。
他有点不敢下注,怕赔的血本无归。
商场附近的人影渐渐稀疏,灯光变得又冷又亮。
不知道过了多久,陈晏起深深地呼出一口气,挣扎着从地上站起身。
“回吧。”
他蹒跚前行,跌跌撞撞地拐入穷巷。
想到伯凯还跟在身后,陈晏起扭过头道:“伯凯,我利用你那么多次,你为什么不恨我?”
伯凯结巴了一下,本能地摸了把后脑勺,一口白牙地笑道:“我心甘情愿呗,谁让我拿你当哥呢。”
陈晏起转身不语,整个人都浸入黑暗后,才微不可闻地笑了一下。
车灯远行,陈晏起看着路边的伯凯离自己原来越远,忽然想起寒假里,他在那条巷子找到伯凯时 ,他说的第一句话:
“晏哥,干他们!疼死我了。”
后来他问伯凯,万一他没去怎么办。
伯凯一脸疑惑说:“怎么会,我晏哥可是万能的。”
半年多而已,陈晏起却觉得那段记忆,仿佛已经远的有些模糊。
他靠在后座,静静地望着无边无际的万家灯火,楼层间隙里,他又看到去年生日他给叶鹭准备的那场屋顶“幸运”,烟花依旧,但那两行字却再也错位不出“晏”“鹭”并肩的结构,掉了漆的字幕在光幕里,像是煞风景的污渍。
车内的空调温度有些高,微醺的酒气黏稠地粘在身上,陈晏起忽然觉得,自己身上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也变得脏得很。
“罗叔,有没有干净衣服。”
车辆停在路边,后座的挡板落下,陈晏起解开白衬衫领扣,黑色的布料经过手臂内侧,路过那只蓝白交错的夜鹭,就像黑幕笼罩众生,而他与她再也不见光明。
*
叶鹭回到家时已经九点多,她裹着浴巾,赤着脚站在卫生间,镜中的自己看上去和平时没有两样,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明净白皙的面容在昏暗光线下显得尤为动人。
她静静地站着,等着浴池里放满了水。
叶鹭从搬到这里,几乎没有用过浴缸洗澡,此时,她看着满池的清水,想着陈晏起或许也曾用过这片领域,便咬紧牙关,将整个身体没入的水面。
大约过了两个钟头,叶鹭感觉额头微微有些滚烫起来,这才抬手去够桌角还停留在聊天界面的手机。
叶鹭望着键盘,静静地打出一行字。
[Y:陈晏起,零点过了]
她回想着陈晏起昨天在老戏楼说过的话,又将自己没入水中,等到稍微从寒意中回过点神,才哆嗦着手指继续写道:
[Y:你不是说随叫随到么?]
[Y:我发烧了,你过来]
发完消息,叶鹭立刻就把手机放在了一旁。
她趴在浴缸边缘,感觉脑袋有些昏昏沉沉的,正想着要不要回卧室,就听到外面突然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起初,叶鹭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直到陈晏起开了门走进浴室,她才有些恍然地从浴缸里坐起身。
“陈晏起?”叶鹭感觉胸前的皮肤一片冰凉,又立刻矮下身道:“你一直都在外面?”
陈晏起眼底掠过一抹深色,他蓦地抬手关掉主灯光,然后挪开视线,一言不发地走到浴缸旁边坐下。
“嗯,我看到你在喊我,就进来了。”
叶鹭下意识从浴缸里探出一截身子,目光所及,只见他换了一件黑色的新衬衫,额前的碎发也湿淋淋的,像是在哪洗过澡,注意到陈晏起原本都包扎好的伤口又渗出鲜血,她忙问道:“罗叔没跟着你吗?”
陈晏起像是没听到叶鹭的询问,视线忽然落在浴缸的边缘,他像是有些疑惑,正要往前探一探,手指无意中就碰到叶鹭的手腕。
“这么烫?”陈晏起眉头紧皱,他下意识伸手探入水底,就发现整个浴池里都是寒冷刺骨的冰水,他盯住叶鹭,愕然道:“这么冷的天,你不要命了?”
他本能地想把叶鹭抱起来,但视线落在她身体上,又不自觉挪开了视线。
“陈晏起,”叶鹭意识开始有些模糊,她迷迷糊糊地伸手扯住陈晏起的扣子,声调有些不自然的发软,“我有点冷。”
陈晏起连忙扯下旁边的浴袍,正要将叶鹭直接裹起,余光划过她手臂时,整个人突然僵住。
叶鹭的冷水澡泡的太久,本来就有些头晕脑胀,她伸手去抓陈晏起的袖子,却感觉身前的青年突然俯身过来,狠狠地抬起她的胳膊。
她下意识嘤咛一声,粉色的浴袍褪落在白皙皮肤上,露出她手臂内侧整片色彩醒目的大雁刺青。
“这是怎么回事?”陈晏起冷声问道,手指重重地陷入叶鹭的肌肤。
叶鹭感觉到吃痛,猛地收回手肘。
她下意识往后退了退,不太愉悦地说:“以前的褪了。”她仰头,眼底波光粼粼地望向陈晏起,镇定自若地举起手臂给他看:“陈晏起,我找了沪中最好的刺青师傅。他说,这只大雁,这辈子都不会掉了。”
“你疯了!”陈晏起眼底迸发出鲜有的怒意,他眼尾噙着深红,伸手探向叶鹭身后,几乎半跪在浴池里,手上的力气像是要把叶鹭的手腕折断,厉声斥责道:“你知道有刺青,会丢掉多少登台演出的机会吗?你还想不想跳舞了?”
“我知道啊。”叶鹭眼神天真又真挚,她顺势勾住陈晏起的脖子,将青年几乎扣紧到自己身前,一遍遍地喊他的名字:“陈晏起,我什么都知道。”
像是觉察到陈晏起身体的僵直,叶鹭直起身,借助他的臂力艰难往前凑了凑,索性将自己主动送去他的怀里。
她贴着陈晏起的耳侧,将这段时日以来所有的委屈,不安和猜忌全都化作一则柔肠。
“陈晏起,我知道你有你的信仰,可我也有我的忠诚。”她眼尾坠落珍珠,唇角却浅浅地上扬起来,“我只想告诉你,我回来不是为了离开你,你可以有自己的秘密,可以有你的算计,但能不能,用它们来留住我,保护我。”
叶鹭感觉身后陈晏起的手指略微紧了紧,她往前靠了靠,像是在撒娇,又像是有些哽咽道:“求你了,不要再推开我,好不好?”
陈晏起半边身子都被冷水打湿,他的醉意骤然散去,怀里的叶鹭似乎不太舒服地扭动着身子,他原地顿了好一会,下定决心要将她从水中捞起。
“别动。”陈晏起厉声警告,手指上泡的发白的伤口皮肤蹭过叶鹭的脸颊,“先回屋,我给你放热水。”
叶鹭这才安分下来,由着陈晏起将她塞回被窝,她趴在枕头上,迷迷糊糊里听到陈晏起忙里忙外地开药箱,烧开水,床头的熏香晕出淡淡的植物气味,她有点困,更觉得自己像做梦一样。
床头陷下去一点,叶鹭努力睁开眼,抬起头就感觉陈晏起坐过来捏了把她的脸颊。
“可以了。”陈晏起整理好叶鹭的睡袍,想了想还是让她自己起来,“快去吧。”
叶鹭低头看自己严严实实的衣服,突然一言不发地静静地望着陈晏起。
过了一会,她晃晃悠悠地挪到陈晏起面前,抬手轻轻地拽了拽他的袖子。
“我没有力气。”叶鹭又往前凑了凑,理直气壮地央求道:“陈晏起,你帮我洗。”
作者有话说:
(: 甜 :)
第34章 同居
刺目的晨光透进暖调的卧室, 叶鹭睁开眼的瞬间下意识抬手挡光,这一伸手才发现自己还穿着纯棉浴袍,身上的被子又厚又重,压得她出了一身的热汗。
她本能地推开被角, 正想坐起身去找手机, 就被身后一股大力重重地拢入怀中。
叶鹭心跳漏了一拍, 蓦然抬眼,就看到陈晏起被揉的掉了两颗扣子的衬衣领口,黑色的布料紧贴在青年紧绷而健硕的肌肉上, 衬得他底下的皮肤雪白一片, 更显得他身上的红色印记格外清晰。
“醒了?”陈晏起还闭着眼睛, 抵在叶鹭后颈的呼吸微微发沉, 他准确无误地用手背碰了下她的额头, 闷声叹道:“总算是退烧了。”
叶鹭脸颊绯红一片, 她努力回想昨晚自己的所作所为,视线落在陈晏起的胸口,不知道哪来的胆气,径直便将手探入他的衣料内侧。
陈晏起整个人都紧绷了一下, 他蓦地握住叶鹭的手腕, 睁开眼道:“还没清醒?”
叶鹭看了眼自己被陈晏起握得发红的手腕, 缓缓地将视线挪向他的眼睛,嗓音喑哑地道:“让我看看。”
她昨晚没看清楚,但如果没猜错的话……
“上回在屋顶,你就琢磨着要占我便宜。”陈晏起就着叶鹭的手腕,把人轻轻地拉到面前, 他的嘴唇几乎要贴上叶鹭的眼睫, 隐忍的喘息间, 青年低声笑道:“现在在床上,就这么明目张胆。”
叶鹭丝毫不畏惧陈晏起隐隐的挑衅,她甚至还故意往上凑了了一点点,迎上他的视线道:“你才没睡醒,这里可是我家,是你爬到了我的床上。”感觉青年的手指微颤,叶鹭不依不饶地继续问:“昨晚,我可没让你闯到我浴室,我叫你来,也没让你在这里睡一晚。”
陈晏起看似被逼的节节后退,他岿然不动地盯着叶鹭笑,目光深了又深。
忽然间,他感觉胸膛掠过一丝清凉,视线下落,便看到叶鹭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解开了他本就为数不多的扣子。
她柔软地钻进他的臂弯,趁着他完全没有设防,伸手从腰侧将他的衬衫猛地褪到肩膀以下。
陈晏起按兵不动,由着叶鹭摆布。
叶鹭枕着陈晏起的胸膛,趴在那,用细长的手指摩挲他手臂内侧那只蓝白相间的夜鹭,她看了一会,忽然扭过头狡黠地笑道:“我就知道,你又在骗我。”
什么纹身贴,原来从那时起,陈晏起就在撒谎。
他偷偷在身体上镌刻了属于她的痕迹,却假装那只是廉价的装饰。
人眼可以藏起心事,嘴巴会哄骗旁人,唯独行动却说不了谎。
“陈晏起,你输了。”叶鹭笑得得意,她笃定地望向陈晏起渐渐炙热的眼底,“这一次,是你自己露出了马脚。”
陈晏起委身向她,就像自愿栖息南国的孤雁,他带着伤的手指掠过叶鹭细软的长发,将她不动声色地箍入怀中,仿佛要揉进脊骨。
“小赌徒。”陈晏起低声笑道,“那你知道引狼入室的后果么?”
陈晏起一只手握紧叶鹭的腰肢,叶鹭敏感地往里一缩,便被他顷刻抓了个满怀。
看着陈晏起眼底流露出的危险,叶鹭莫名生出些怯意。
她是想佐证自己的想法,套出陈晏起的真心,却没想玩火自焚。
好在,陈晏起只是视线滚烫地看了她一会,便松开手道:“算了,它可能也想做个人。”
叶鹭下意识松了口气,身下的被子微微攒动,她抬起头,就看到旁边的陈晏起突然下了地。
他从厨房里端出一碗不知道什么时候做好的燕麦粥,看了叶鹭一眼,然后就端着凳子坐在床头一勺一勺地喂向她:“先垫垫肚子,然后把感冒药吃上。”
叶鹭别过脸,有些嫌弃道:“我还没刷牙。”想了一下,她又说:“陈晏起,我身上有点黏,想洗澡。”
陈晏起不知道想到什么,端着碗的手往回缩了一下,他目光落在叶鹭脸上,忽然放下碗筷,道:“想让我帮你?”
“不……不用。”叶鹭激动得差点咬到舌头,她忙从另一边下地,脚指头还没站稳,就被陈晏起大步过来一把捞到了怀里。
她下意识伸手搂住陈晏起的脖子,只见他忽地垂下视线看了眼自己敞开的衬衫领口,而后意味深长地笑道:“你昨晚那么闹腾,可弄疼我了。现在,该害羞的人……”他贴近叶鹭的耳廓,轻声笑道:“好像应该是我?”
叶鹭把脸埋到陈晏起胸膛,感觉整个人都滚烫起来。
突然间,一段手机铃声响了起来,叶鹭猛地抬头,忙在陈晏起怀里挣扎道:“放下我去,是舞团的电话。”
陈晏起着眼看向手机,放任叶鹭按下接通键,随即贴向她的后背,蹭了蹭她的后颈,感觉到叶鹭对话的声音有些许轻颤,他干脆将叶鹭拢到大腿上,伸手探进了松散的睡袍里。
电话结束,叶鹭红着脸扭头瞪向陈晏起,却见他抬起眼皮子,一副委屈至极的模样,道:“你要走了?”
叶鹭瞬间就落了下风,她有些遗憾地咬了下唇,叹道:“有个上春晚的机会,我得赶回去参加排练。”她凑上前,略带讨好地亲了口陈晏起的脸颊,“别生气嘛,我要是有空,一定飞回来找你。”
陈晏起搂着叶鹭的腰,托着她的大腿将人抱进怀里,“知道了,我的大舞蹈家。”
叶鹭是晚上的机票,陈晏起恰好有事没有赶上,从入京到第二天晚上九点半,叶鹭几乎是连轴转地排练了整整十个小时,一切结束之后,叶鹭才拖着行李箱站在路边等车。
歌舞团的排练厅距离京舞有些远,叶鹭等了半个小时,没想到司机突然取消了订单,她原地站了一会,眼看街道上的行人越来越少,心里就有些害怕。
叶鹭记得穿过隧道有个公交站,与其在这里干等不如走路过去,说不定可以赶上末班车。
她心想着,便踩着夜色往那边,机动车道上时不时飞驰而过几个打口哨的年轻人,叶鹭下意识戴起来帽子,将自己遮得严严实实地加快了步子。
走着走着,叶鹭感觉身后好像重叠过来一阵脚步声,她心跳加快起来,脚下的步子也有些凌乱起来。
走到一个拐角,她感觉身后的黑影覆盖过来,脑海里莫名想起最近的很多社会新闻,她下意识捏紧一直握在手中的雨伞,在感觉到身后的人急速靠近过来,她正打算抬手挥过去,忽然就被一只骨节分明的带着伤痕的手稳稳地接住了手腕。
“陈晏起?”青年帽檐下的眉眼露出,叶鹭眼底恐惧散去,蓦地跃出惊喜,“你怎么会来?”
面对叶鹭的质问,陈晏起突然就想起伯凯昨晚电话里跟自己说的话。
“人已经安安全全的送走了,放心。”伯凯一出机场就拨通了电话,见陈晏起语气淡淡的,他忍不住笑道:“你真不担心叶鹭一个人在外面闯啊?”
他那天刚好听宋枝枝讲了不少叶鹭的演出事迹,便有意无意地透露道:“我可听说他们学校好多男的都追求她。京都那是什么地界啊,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有,外面那些花花阔少倒是没什么,要是哪个品学兼优的高富帅盯上鹭鹭,一来二去的,保不准人就被拐跑了。”
“瞎说什么?”陈晏起下意识皱起眉头,他插着兜靠在路灯旁边的椅背上,冷飕飕地道:“你对阿路的眼光有什么误解。再说,你看我像那种小心眼的人?”
伯凯自动封嘴,“那明天有空,过来玩一局呗?新开张的密室逃脱,我喊了嘴哥。”
“不去。”陈晏起晃着车钥匙解了锁,有些不耐烦地道:“有事。”
“不是说合同已经签好了么?还有什么事要你这个大老板亲自动手啊?”
伯凯扯着嗓子在电话里吼,他万万没想到,方才还说诸事不在意的人,转眼间就订了飞往京都的机票,等了一天也不见叶鹭回学校,干脆直接跑到舞团对门的图书馆,掰着手指头数倒计时。
“我听说故宫的雪景很美,你不是一直想去看吗?”陈晏起顺手接过叶鹭的伞,一只手推着行李箱,一只手十指交握她的手,“明天有空就可以去。”
“好呀!”叶鹭面露喜色,忽然间她眼底的光黯去,又为难道,“不行,这段时间我们正在排练队形,走位和服装的变数很大,应该请不了假。”
“没事,那我下次再来。”陈晏起一根根地揉捏着叶鹭的手指,一排轻松地道:“反正冬天还长,京都又多雪,今年总能赶上一次。”
叶鹭停住脚步,她深深地望向陈晏起。
以前她不知道陈晏起在沪中,才能心安理得地接受他一周跑过来见她一面,可现在,她明知道陈晏起每天除了学业,还有很多工作应酬要忙,这种情况还让他两边折腾,她实在是于心不忍。
“你不用来的这么勤。”叶鹭低着头,轻轻地抚摸陈晏起手指上的伤痕,小声说:“我没那么娇气,我们打字,电话,视频,或者我有空回沪中找你,都可以的。”
陈晏起跟着叶鹭站停,双手扶住她的肩膀,看她始终低着头,便笑道:“装大方也要装得像一点,你看你,浑身上下都写着不情愿。”
叶鹭立刻着急地想要辩解,就听到陈晏起道:“怎么了?你是怕我体力跟不上?还是担心我出不起路费?”他嗓音本就清醇,朗朗如明月清风,在静谧夜里越发的动人心弦:“我自己挣的钱,攒出来的时间,私心想多看看自己女朋友,这都不可以?”
“阿路。”陈晏起拖长了尾音,叹息似的道:“我都送上门了,你忍心推开我。”
叶鹭迎上陈晏起眼巴巴的恳求,他就那么定定地站着,手指状似随意地把玩着她的手腕。
一秒,两秒,三秒……直到叶鹭终于败下阵来。
直到此刻,叶鹭终于是懂得了那句“红颜祸水”的含义,也彻底明白,在她的世界里,陈晏起但凡成心想做什么,她永远都无法抵抗。
最后一班公交车终于在他们的磨蹭之下彻底离开,叶鹭只好跟着陈晏起住进了附近的一家便捷酒店。
这家是附近最好的酒店,很多舞团实践的同学也都住在这里,叶鹭一到前台就有些心不在焉,见房卡到手,立刻便朝着陈晏起挥手告辞。
两个人一前一后从电梯出来,叶鹭捏着房卡快步路过陈晏起的房间,她低着头正打算刷卡回屋,眼前的门把手突然被人轻轻一带,身后的青年便如同羽毛似的将她团团围住,抵在了玄关处的大理石墙砖上。
“跑那么快干嘛?”陈晏起咬着耳朵逼问,“阿路,想我没?”
黑暗里,叶鹭忍不住攥住衣角,“昨天才分开的。”
陈晏起轻声笑了一下,“可是我想你了。”
叶鹭抿唇,忍不住弯起眼角,她故意问他:“有多想啊。”
“想——”青年喉头滚动,薄红的嘴唇摩挲过女孩的耳垂,他梦呓似的,一字一句地笑道:“想住进你身体里。”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应该还是甜的
第35章 承诺(第一更)
陈晏起的强势, 让叶鹭窥见了他隐藏至深的最后一点面目。
叶鹭从来没有这么直观地感受过陈晏起的莽撞与入侵,她就像是日暮溪亭藕花深处的鸣鹭,被争渡的扁舟惊起,又无家可归, 她一遍遍地归巢, 却被一而再再而三地重重撞开。
连绵不断的嘤咛被青年咽下, 他卸下道貌岸然的面具,在深渊里连哄带骗地让她加倍奉还。
“阿路,你怎么从不怪我?”
陈晏起应和着叶鹭的哭诉央求, 动辄一次便低语一声。
汗水从青年的下颌骨滑落叶鹭的锁骨, 他隐忍又怒其不争地问, “明明是我对不起你, 欺骗你, 可你, 为什么每次都要逼自己屈就,低头。”
他质问着,叶鹭胸口剧烈起伏。
她想张嘴,可牙缝里却不自觉蹦出细碎的轻吟, 诱人的腔调滚落青年的耳廓, 如约换来又一轮的索取。
“叶鹭。”
陈晏起唇畔殷红, 他捧着她,仰起头,第一次连名带姓的喊她名字。
叶鹭浑身一颤,陈晏起忽然翻身将她扣入胸膛,青年的唇齿舐过她的耳垂, 近乎自言自语地再次唤道, “好阿路。”他虔诚望着她, 口吻却如同发下毒誓:“你赢了。从今往后,我任你摆布。”
冬三九之后,陈晏起开始频繁地往返京都,两个人见面的次数比过往一年加起来还要多。
排练的空挡里,叶鹭偶尔看到窗外干枯枝丫间隙里澈蓝的天空,想到这段时间陈晏起制造的种种惊喜,心里的欢欣不住地烂漫成湖。
越来越紧迫的排练任务里,她哪怕是站在铿锵铁血的舞台,身上千疮百孔,可心里却始终觉得自己正处于一场荒诞风流又完美致幻的大梦中。
疼痛与爱欲,挫败与理想。
她最想要的两样东西就近在咫尺,这种冰火两重天的感受,让她觉得割裂又美好。
谎言的背后一定是面目狰狞的丑陋吗?
叶鹭庆幸地想,不是的啊。欺骗的面具撕裂之后,出现的也可能是意想不到的惊喜。
陈晏起,就是那个惊喜。
他总会恰如其分的出现,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超出预期地娇惯着她。
比如那份需要四点多就去排队才能抢到的热气腾腾的早餐,她禁食犯馋时,他主动献上的勾人热吻,她脚踝肿痛时,他心无旁骛的按摩与上药。
以及,她受委屈难过时,他身体力行的开解。
那是京都初雪的夜晚,陈晏起踩着凌晨的鼓点,风尘仆仆地赶到叶鹭所在的酒店房间,他刚把外套小心翼翼地挂进衣橱,扭头就看到阳台上压着腿睡过去的叶鹭。
她身上绑着沉甸甸的负重沙袋,身上缠着厚厚的布料,就连脚下的鞋子也刻意垫高了十几厘米,陈晏起视线落在叶鹭落在飘窗上的手机,里面还在重复播放一段武术指导的视频。
他拧着眉头从身后将叶鹭搂入怀中,本想不动声色地把人放回被子里,没想到叶鹭却像是受到惊吓似的猛地直起身,猛地惊呼道:“不要!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可以的!”
陈晏起从未在叶鹭脸上看到这么惊惧不安的神色,他微愣了片刻,忙自身后捏了捏她的肩膀,他连忙出声安抚,被酒水灌得喑哑的嗓音也刻意放轻了许多:“我在的,别害怕。”
叶鹭听到陈晏起的声音,这才缓缓回过神来,“陈晏起?”
她像是终于从噩梦里挣脱出来,本能地从被窝里扑向陈晏起的怀抱,她浑身都在颤抖,将脸埋在他胸口,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陈晏起,我跳不了《木兰辞》了。”叶鹭抬起头,眼睛微垂着,这段时间的委屈似乎在这一刻瞬间土崩瓦解。
叶鹭连同同班的两个同学是一起被推荐到京都歌舞团实践的,像《木兰辞》这种原创类大型歌舞表演是轮不上她的,但正好导演临时调整了编舞缺了人手,这才临时替补上去。
但最近在和电视台编导的协商探讨中,为了能让舞台呈现更好的效果,团队决定裁掉部分群舞,作为志愿者的叶鹭,便首当其冲。
乍一听的消息时,叶鹭久久都没有缓过神来。
排练厅里所有演员都在紧锣密鼓地练习队形走位,她穿着裙衫,落寞地坐在外面的台阶上,心里就像是被掏空了一大块。
不过是一分钟不到的群舞而已,就算是没有上台,这大半个月跟着前辈们学习,也学到了不少东西。
叶鹭不断劝着自己,可心里的委屈和不甘心就像是恶魔的爪牙,一点点从她的念头里爬出来,让她的贪婪无处遁形。
她没想过一步登天,可现在的她不能丢失任何一次机会。
叶鹭埋下头,黑暗里手机灯光闪烁了两下,她下意识解锁手机,就看到陈晏起问她,回去了没有。
身后传来脚步声,叶鹭收起手机正想离开,身后的裙摆突然被人一脚踩住。
“唷,这不是我们叶老师吗?”来人踩着叶鹭的裙摆一步一步靠近,突然俯身笑道:“我听说你得罪了主舞,被换了位置?”
她挨着叶鹭坐下,不咸不淡地说:“被人高高在上捧惯了,不喜欢站在角落,在这生闷气呢?我说,何必呢?人家可都是专业演员,就算是眼空心大,也该摆正自己的位置,少不自量力,丢人现眼。”
听着孙箬灵的冷嘲热讽,叶鹭实在没有精神头回应。
她说的是前几天的事情,当时《木兰辞》的主舞老师临时请假,导演就让身量体型差不多的她帮忙吊威亚试光,后来主舞赶回来,正好看到她在跳她的那部分舞蹈,当即就冷下了脸。
叶鹭不知道自己频繁被调换位置是否和她有关,但她从来没有想过要去抢谁的位置。
她一直牢记辛老师曾经嘱咐自己的话,人要脚踏实地,切勿好高骛远,你可以做足百分之两百的准备,但是在你德不配位的时候,绝不该生出无端的妄念。
妄念是欲望,人在面对欲望的时候,总会做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一旦你妄想得到自己能力承受范围以外的东西,要么伤及自身,要么就要做出取舍。
在《木兰辞》的舞台上,叶鹭从来都知道自己只是星辰,也只想做一颗合格的陪衬。可现在,她安分守己,拼尽全力,却只换来一无所有。
她从来没有这么想得到一次机会,尤其是在一步步失去之后。
“喂?”孙箬灵见叶鹭不搭理自己,逐渐失去耐心,她踢了她一脚,有些不悦道:“我跟你说话,你听没听见。”
叶鹭看了眼被孙箬灵踢过的地方,偏过头,淡淡地看向她。
孙箬灵是她在京舞面试时遇到的第一个同专业考生,后来一同被录取,她便记住了她的名字。
叶鹭一直都很奇怪,她上大学之后,性格其实比高中的时候好了很多,即使不热衷于人际关系,但也有自己的朋友圈,面对熟人偶尔也能开一些无关痛痒的玩笑。
她虽然比不上孙箬灵人缘那么好,但也算是从不得罪人,和她更是几乎没有交集,但对方似乎一直都对她抱有敌意,平时遇到了也总是刻意针对。
此时,叶鹭心情不好,语气便也没有多客气,伸手从她身下扯出裙摆拍了拍,道:“没想到,你还挺关心我的。”
孙箬灵也在京舞歌舞院参演,她原本只是路过,看到叶鹭在这里失魂落魄的,就不自觉地抬腿走了过来。如果是换做以前,她这么阴阳怪气,叶鹭肯定是不理会的,但她没想到,叶鹭竟然会回她这么一句。
她有种心思被人戳中的窘迫,神色稍变,有些不自在地偏过头,正想分辨几句,就听到叶鹭又道:“可惜,你的消息太滞后了,从明天开始,我就不跳《木兰辞》了。”
孙箬灵意外地看向叶鹭,她下意识原地蹦了起来,脱口而出:“怎么会?你跳的那么好。”
见孙箬灵下意识捂嘴,叶鹭疑惑:“你看过我跳舞?”
节目排练厅非演职人员不得擅进,孙箬灵能看到,只能是偷偷。
叶鹭突然觉得,也许孙箬灵没传言中那么敌对自己,她忍不住问:“你不讨厌我?”
孙箬灵当面露馅,即刻抢话道:“讨厌啊,超级讨厌,又蠢又没用。”她瞥了眼叶鹭,愤恨地说:“亏你还是老师嘴里最有灵气的,群舞都能被人挤下去,真没用!也活该被男人骗。”
叶鹭突然想起寒假前夕,室友在寝室里说的那一席话。
当初她发觉陈晏起改志愿,正是因为孙箬灵的那番措辞,说起来,除了那回的“谣言”,孙箬灵对自己似乎并没有其他实质性的伤害。
她忽然反应过来,难道孙箬灵当众说那些,本意不是散布谣言,而是想借机提醒自己不要上当受骗?这么一想,叶鹭再看她孙箬灵,目光里便带上一丝审视。
孙箬灵被叶鹭看得浑身不舒服,她靠着楼梯口站直了身体,急忙道:“你不是向来自视清高,对我们这些人不屑一顾吗?不过是一个群舞机会而已,有必要一副要死要活的样子?我劝你,还是收起那些乱七八糟的花花心思,有本事我们专业上见真章,我就不信我哪里不如你。”
叶鹭停住脚步,突然觉得这话似曾相识。
司小衡也曾经说过类似的话,前段时间她还给自己发跳舞的视频,说要和她PK来着。说起来,孙箬灵和司小衡倒是有些像的,只不过前者顺风顺水,锋芒毕露。
“孙箬灵,我没有看不起谁,也不想和你作对。”叶鹭解释,她虽然不擅长社交,但也不想和谁有莫须有的误会。
“你没有和我作对?”孙箬灵狐疑:“那我上次喊大家去泡温泉,你怎么不去?”她越说越委屈,“还有那次,我邀请全班参加我的生日会,也只有你没来。”
叶鹭从来都没注意过这些事情,一时间也有些茫然。
“抱歉,我没注意。”
孙箬灵不依不饶,她正想再说点什么,忽然听到身后排练厅里一叠尖叫声,音乐戛然而止。
叶鹭猛地回头,提起裙摆冲到里面,就看到舞台上挤满了人——是扮演卫将军的男演员从高处摔落,伤到了腰。
“后来呢?”
听着叶鹭的讲述突然停顿,陈晏起忍不住询问。
叶鹭闭上眼,脑海里浮现自己第二天自荐出演卫将军时,全场哗然的场景。
“你?”主舞老师打量着叶鹭,几乎要把天方夜谭四个字打在脸上,“先不说你的舞蹈功底。你的身材,样貌,性别哪一点和驰骋疆场的卫将军沾边?更何况,距离录制不到一个星期,你能记住卫将军的舞蹈动作,有能力——”
她正说着,旁边的编导突然打断她:“叶鹭,你先跳一段。”
主舞惊异地望向编导:“晁导,您说什么?”
晁导想起无数次看到叶鹭留到最后努力练习的场景,看向叶鹭:“可以吗?”
“我可以。”
叶鹭本能地回答,她毫不犹豫地卸下身上的裙钗披帛,只着贴身里衬走到主舞身前。
《木兰辞》是叙事舞蹈,讲述的是花木兰替父从军过程中一共五个场景的故事,叶鹭选的是第三幕卫将军和花木兰在军营初见,两个人在演武场上,糅杂了武术与美学的一段近身斗舞。
主舞老师反应也极其迅速,几乎在叶鹭起步的瞬间,就紧跟上节奏和她配合起来。
她本着舞台不容亵渎的态度,本想教训教训不知天高地厚的新人,没想到几个动作下来情绪竟然有些被叶鹭牵引着走的感觉,她不得不重整旗鼓,全力以赴地应对对方带来的压迫感。
一舞毕,全场寂静。
主舞微微喘息,惊讶地望着叶鹭:“这么多动物还有走位,你都记得?你什么时候学的?”
“何止是卫将军,她练过你们所有人的动作。”晁导笑着向前,她深思熟虑后,朝着众人拍板道:“叶鹭现在是替补群舞。以防万一,叶鹭这段时间好好练习卫将军的角色,如果到时候男主还是无法上场,就由她顶上。”
见人群中有人质疑,晁导问:“你们还有谁,能在三两天内完整地跳完这段舞蹈,熟悉走位队形,还和花木兰配合默契吗?”
大家面面相觑,各自沉默下来。
晁导又看向叶鹭,细数了一堆问题之后,又道:“你的武术功底太差,加紧练习。另外,你要女扮男装,肢体动作需要力量感,这个你打算怎么弥补?”
“负重,垫高,缠腰,增胖,化妆。”叶鹭孤注一掷,眼底锋芒毕露:“晁导,我一定让您满意。”
当时,叶鹭信誓旦旦,只为了拿到最后一次机会。可当她回到酒店之后,她心里的焦虑和不安便迟钝但猛烈地接踵而来。
她趴在陈晏起肩膀上,巨大的压力让她不堪一击,“陈晏起,我不想错过这次机会。”
陈晏起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轻轻地拍了拍叶鹭的后背,“既然抓住了,就牢牢攥在手里。”
叶鹭离开陈晏起的怀抱,“可是,我怕我做不好。”
“哪里做不好?”陈晏起耐心地拆解,慢慢地抚平她的无助。
叶鹭慌忙起身,顾不得身上还缠着沙袋,连忙光脚站在地板上,将卫将军的那段舞蹈动作给陈晏起跳了一遍。
收尾之后,叶鹭定格住身体,扭头朝着陈晏起道:“就是这段,我一直都跳不出力量感,肢体动作根本就不像男性。”
叶鹭正在发愁,忽然看到陈晏起抬手攻向自己,她忘记了所有的限制和招式,下意识奋力抵挡。
下一秒,陈晏起轻而易举地握住她的小臂,将她轻轻带入自己的怀里,笑道:“看到没?就像刚刚,不论男女防卫本能都是一样的,没有什么模板。而且,力量感也不是你要用多大力气,而是要果断,一击致命。”
他伸手握住叶鹭的手腕,沿着她的手臂,肩膀,腰肢一步步地教她如何调整,约摸两个钟头,叶鹭脸上终于泛起一点点笑意。
“我好像找到感觉了。”
叶鹭把陈晏起按在沙发椅上,然后在电视机前面的空地上将刚刚他教她的,糅合舞蹈动作跳了一段,她的目光由坚毅冰冷变得温柔缱绻,仿佛对花木兰的感情从审视警惕到性命与共。
她正在沉浸在舞蹈情绪里,忽然感觉腰侧落下一只大手。
叶鹭蓦地睁开眼,便感觉青年的脸颊挨向她的脖领,他的嗓音唤得她浑身酥痒,道:“阿路,不跳了好不好。你再跳,我的魂都被你勾走了。”
*
叶鹭练舞的时候年纪很小,施岚波很早就开始给她灌输性别概念。
因此,相比较同龄人要么不懂,要么从小就没有性别意识,叶鹭虽然从不逾矩,但其实比很多同龄人都要早熟,也并不保守。
从初次体验到现在的食髓知味,她泰然地接受陈晏起所有要求,也并不耻于告诉他自己的欲望。
在床笫之欢上,他们投契自由,也花样百出。
如果放在平常,叶鹭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但一觉醒来,她忽然想起自己这段时间繁重的排练任务,便觉得昨晚还是有点太放纵任性了。
叶鹭睁开眼,就看到陈晏起枕着手臂,正躺在被子外面。
“还难受吗?”陈晏起毫无负罪感地问,语气温柔的好像昨晚那个人是他的另一个人格。
叶鹭垂下眼,眼波缓缓流转。
她视线掠过陈晏起的手臂,伸手去握他的根根手指。陈晏起皮肤白,上次受伤的疤痕现在还没褪掉,灰褐色的斑驳便显得原本的皮肤平添几分丑陋。
那天晚上的场景,叶鹭至今历历在目。
十指连心,那时候他应该特别疼吧?
叶鹭还记得开学前夕,有次陈晏起缝补地毯不小心扎到手,被刀刃伤到都没吭声的人,愣是坐在那拧着眉头哼哼唧唧了半天。
“那怎么能一样?”当时,陈晏起一本正经地申辩,“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我总要撑撑面子的。”
她趁机取笑他,“那我不是人?”
陈晏起瞬间变脸,手也不疼了,笑着圈住她,一字一句地说:“你是例外。”
如果她是例外,叶鹭想,她想做他脆弱的慰藉者,想做他痛苦的收纳者,想成为,他所有不为人知的一面的唯一拥有者。
她的陈晏起是全世界最好的存在,哪怕他跌落神坛,满身伤痕,她也想奋不顾身,成为他的忠诚信徒。
叶鹭将陈晏起的手指放在唇角,突然想到他昨晚才到京都。
陈晏起是个很仔细的人,他不想让她知道他应酬往来的一切,因此每次过来时都会特意清理自己,换洗衣物,因此,单凭他的衣着打扮,叶鹭完全无法判断他是刚下飞机,还是应酬完赶过来的。
但无论如何,他来的时候已经那么晚,肯定也很累,却在自己的任性要求之下,还是陪着她熬了小半夜。
想到这间为了方便他随时来看她而短租的房间,叶鹭眼眶微湿,总觉得自己越来越依赖陈晏起,似乎也给他带来了不小的压力。
“我好像总是在给你制造麻烦。”叶鹭有些自责。
如果她能更出色一点,能力更出众,就不需要陈晏起费心照顾,处处担心。他身上的担子那么重,而她却只能成为累赘的一部分。
“又胡思乱想。”陈晏起笑着抽回手指,见叶鹭泪眼婆娑的,以为她是难过那天在地锅鸡店里的事,于是轻声道:“你怎么会是麻烦呢?”
他下巴蹭在叶鹭的手背,无声地说:有你在,我才感觉自己还活着。
“现在是七点钟,还有两个小时。”陈晏起陪着叶鹭躺着,他试探着问:“我借酒店的厨房煮了点粥,要吃点吗?”
叶鹭习惯性摇头,忽然想到自己现在要增重,又连忙点头,“那待会吃。”她有些难为情地动了动身体,小声说,“我想再躺躺。”
“你怎么一直躺外面?”见陈晏起目光灼热地打量过来,叶鹭慌忙又岔开话题。
陈晏起闻言也不揭穿她,只是回身在茶几上取了什么东西。
叶鹭从小就不喜欢室内温度太高,因此陈晏起也迁就她,酒店空调一直都没开。
此时,看到陈晏起身上只穿着件灰色的高领毛衣,叶鹭便有些焦急地催促道:“你要不要进来?小心着凉。”
“不用。”陈晏起按着叶鹭的手腕将被角重新掖好,又挨得更紧了一点,伸手圈住她,才道:“我衣服冷,进来会冰着你。”
叶鹭余光掠过床头柜,果然看到靠近床沿的位置多了个已经被拆开的牛皮纸袋子。
她疑惑地打量陈晏起,有点虚心:“你……又出门买什么了?”
想到自己昨晚忘情时答应陈晏起的话,叶鹭忍不住往后缩了一下:“那个……我今天十点钟就得去排练。”她望着陈晏起,眼底泛起一丝委屈:“过几天节目录制,可能一天下来要二十个小时。”
言下之意,平时再怎么大胆尝鲜都没问题,但在她在意的正事面前,就算他是陈晏起也得让步。
陈晏起一看叶鹭表情,便知道被误会了。
他忍不住勾起唇角,故意逗道:“现在怕了?”
陈晏起手指抚过叶鹭细嫩的脸颊,压着气音问她,“昨晚喊我名字的时候,怎么不怕。”
他笑得让人心里痒痒,叶鹭难捱地闪躲,可陈晏起又偏不让身下的人如意,缓缓抱怨道:“阿路,做人不能只顾享受,也要学会负责任的。”
叶鹭下意识心慌了一下,她正想着陈晏起又要耍什么花样哄自己上当,就看到他突然支着一条腿坐起身,将她连人带被子一起捞到了身前。
她背对着陈晏起,还没反应过来他要干嘛,就感觉一只大手掌掠过睡袍下摆,将她的膝盖轻轻掰开。
叶鹭早起只穿着一件睡袍,被他这么一动,身体下意识一个战栗。
她惊呼出声,忙并拢双腿。
陈晏起悬空的手指微顿,见叶鹭闪躲,忍不住俯身上前安抚似的吻向她的鬓角。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圆柱体的药膏,整个人都拥着叶鹭往前靠了靠,小声哄道:“乖,别动,给你涂点药。”
叶鹭下意识收紧膝盖,但想到今天还有一天的排练,又忍不住瞄向那支药膏,她咬咬牙,干脆从陈晏起手里抢药道:“你坐远点,我自己来。”
“嗯?你看得见?还是,你要当着我的面自己来?”
陈晏起望着转头瞪向自己的叶鹭,投降似的抬起手臂,一本正经地和她打商量,“好阿路,让我伺候你?好不好。”
叶鹭也不知道自己被哪个字击中,只觉得浑身都有些发软,听到陈晏起连声央求,更是溃不成军。
她错开视线,红着脸认输。
“那你弄快点。”
陈晏起侧过身将叶鹭拉开,忽地一笑。
他语调还有些慵懒,手指在白色的膏体上活动着,意有所指似的道:“我这么努力,还嫌不够快?”
叶鹭脑子里有根弦蓦地绷紧,她蓦地闭了嘴,任凭陈晏起怎么软磨硬泡,再不肯多说一个字。
九点钟,叶鹭终于得以逃脱陈晏起的魔爪,但同时,也从他嘴里得知了,这是他们年前最后一次见面的消息。
“下次,就到过年了。”陈晏起伸手拨开叶鹭额前的碎发,大手在她的小脸的轻轻描摹,道:“今年,我一定不会错过你的演出。”
“只是替补,还不一定能上呢。”叶鹭失落道。
陈晏起笑道“放心,一定能上。”
叶鹭点点头,她心里悄悄打定了注意,嘴上却还是说:“卫视春晚在大年初一,节目录制结束可能还得待命几天,我最快也只能赶在大年初四回家。”
陈晏起轻轻地“嗯”了一声,又想起什么似的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卡。
“对了,这个给你。”
叶鹭看了眼陈晏起手里的银行卡,她正想拒绝,就听到他说:“这里面是八万块钱,是财大创业竞赛的获胜奖金,我自己赚的。”
陈晏起眼底泛起得意,见她在认真听,随即伸手拉起她的手腕,含笑道:“虽然不多,但也算是我白手起家的第一桶金,我想亲手交到你手里,就当是……给你的押金。”
“阿路。”他看着叶鹭,突然道:“你再等等我。”
叶鹭眼底迸发光芒,满目都是掩饰不住的憧憬。
兴许是感受到叶鹭直白的期盼,陈晏起的语气也更笃定了一些,他将叶鹭的手掌合起来,落下轻吻,许诺道:“最迟三年,我一定来京都找你。”
敲门声突然响起,孙箬灵的声音隔着一扇门传了进来,“叶鹭你在吗?今天一起出门啊?昨天约好了的。”
叶鹭这才记起是有这么一回事,她正想去开门,突然被陈晏起从身后环腰,抵在门背上吻了下去。
“我都要走了,还分心给别人?”
他不依不饶地索取,委屈又蛮横,叶鹭艰涩抵抗,直到孙箬灵气的在外面跺脚,方才小心翼翼地从嘴里蹦出三个字。
“陈晏起。”她呼吸紊乱,面红耳赤地瞪了眼他,又用手指戳着他的胸膛,小声求他:“听话。”
作者有话说:
这本文原本计划只写十万字,没想到写到了快二十万,后面大概还有至少五万正文,感谢大家的追更,无论如何,我会努力写完晏哥和阿路的故事的~
第36章 背叛
临近春节, 扮演卫将军的男演员带伤排练了一回之后,最终决定放弃表演机会。叶鹭临时顶上,滔天的压力和任务随即兜头而来,她几乎是和团队一起住在了排练厅。
由于卫将军的舞衣从始至终都是红衣盔甲, 她必须每天负重十几斤进行排练, 加上需要让演绎和形体更像是成年男性, 叶鹭必须花比别人多几倍的时间来弥补自己的不足。
疲惫之余,叶鹭偶尔也会觉得恍惚,几天前她还是个随时替补的存在, 可转眼间, 她就成了仅次于主舞的“男主角”, 就像陈晏起说的, 一切都顺理成章到不可思议。
舞台上的卫将军和花木兰在沙场中势均力敌, 并肩而战, 而叶鹭也不自觉想起那晚,陈晏起手把手地带着她一个动作一个动作的拆解,一招一式地练习。
他认真的时候总是格外苛刻,毫厘不差, 比歌舞院的武术指导还要严厉, 叶鹭总觉得他那副架势, 简直恨不得把自己毕生所学全都灌输给她。
窗外飘起碎屑似的雪,还没落地就已经融化。小年已过,冬已深,这么久没联系,也不知道陈晏起在沪中过的好不好?
编导催练的拍手声响起, 叶鹭忙收拢思绪, 忍着肢体上的酸痛不适继续练习。
除了每天和编导打磨动作和细节, 她还得观察作为其他男舞者的肢体语言和惯性动作,就连走路上厕所也在看纪录片,分析剧情人物。
一整天下来,别人练习十几个小时,她几乎是睁开眼就练,练累了随便哪躺着就睡,有时候听到音乐声响起,她闭着眼都会跟着手舞足蹈,听到脚步声过来,条件反射就会从梦中惊醒。
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节目总算是有惊无险地得以完成。
节目录制结束,大家和电视台的工作人员一起去聚餐,喧闹煽情的场景里,陈晏起给她发来一条短信。
[1717:阿路看月亮]
叶鹭仰头看向窗外,深蓝色的夜空里挂着一轮晴空明月,她双手捧着杯酒应和着大家共饮,却莫名有种想要落泪的感觉。
[1717:看到了没]
[Y:嗯嗯]
[Y:沪中能看到月亮吗?]
[1717:一直都能]
宴会散场,很多演员都有人来接,叶鹭下意识低头,就看到自己衬衫领口空空如也,她翻找半天都没寻到大象领夹踪迹,想起到歌舞院还落下一部分行李,便急匆匆打车过去。
[@寝室长:@Y 恭喜鹭鹭今天自由啦!!]
[@老二:我的天,终于,这段时间看鹭鹭的步数,我恨不得挖眼谢罪。]
[@老四:?鹭鹭咋回事,我听说你和孙箬灵成闺蜜了?]
[@老二:?这传言可够恶心人的]
[@Y:大家新年快乐]
[@Y:没成闺蜜,只是解除了误会]
[@老四:我看到有人发你和孙箬灵一起练舞的照片,还以为是P图呢]
[@老二:上次的事情,还没跟她算账呢!鹭鹭,她要是还敢欺负你,我帮你撕烂她的嘴!]
[@Y:谢谢大家]
[@寝室长:鹭鹭你打算留在京都过年吗?要不来我家?]
[@Y:不啦]
叶鹭正在查询机票订购记录,看到消息立刻迫不及待地打字。
[@Y:我要回家过年。]
被人选择,被人信任,被人等待是这世上最珍贵的事情,沪中有她不顾一切想要奔赴的人,那人最讨厌等人,她不忍心让他等太久。
叶鹭匆忙打车赶回歌舞院,果然在储物箱的保险匣里找到了那枚大象领夹,她正打算出门正去路边打车,忽然停车场出口有人拉拉扯扯,像是在吵架。
这会夜深了,叶鹭孤身一人,也有些害怕,她原本不打算多管闲事,但是路过时隐约看到被塞到车里的人影,像极了孙箬灵。
孙箬灵大半夜的怎么会在这里?她朋友虽多,但是从来都是洁身自好,没听说和什么男人拉扯不清。也许她是认错人了?只是普通情侣在闹别扭?
叶鹭心里狐疑,正在犹豫间,突然就看到手机屏幕亮起,一串陌生号码拨过来,很快又自己挂断。
“给谁打电话呢?”男人的声音在夜里清晰可闻,叶鹭下意识停住脚步,往旁边的车辆靠了靠,她打开通讯录做好了报警准备,只听那男人暴躁道:“让你去跳个舞而已,你一而再再而三下我面子,真以为自己跳了杨贵妃,所有人都得千恩万宠供着你了?”
车内的女孩也被这话气到了,“你怎么能这么说我?我是你女朋友,又不是可以用来交换取乐的玩意儿。”
见孙箬灵挣扎着下车离开,男人直接挡在她的面前,他语气软了一点,但还是一意孤行,像是笃定眼前的人绝对不会拒绝,“灵灵,别闹了,我好不容易约到的人,就等你了。”
叶鹭听到这里,故意拖响行李箱佯装路过和孙箬灵打招呼。
孙箬灵诧异地看向叶鹭,还没说话就被旁边的男声打断,他伸手揽住她的肩头,一副两个人很恩爱的样子,笑道:“是灵灵的朋友啊?也是京舞的吗?”
他看了眼孙箬灵,目光忍不住再次挪到叶鹭脸上,突然加重了落在孙箬灵肩膀上的力度,道:“要不让你朋友也一起来?人多热闹。”
“你说什么?!”孙箬灵震惊地望向男人,瞬间推开他的手臂,仿佛从未认识过眼前的人,她转身拉着叶鹭就要走,忽然被身后的男人一把拽住。
叶鹭来不及反应,眼睁睁看到孙箬灵被男人摁着后脑勺砸到车窗上,砰砰作响的声音里,孙箬灵吃痛得惨叫出声。
“给脸不要脸。”他一脸鄙夷道,“平时不是玩的挺野,现在跟我装什么清高。”
叶鹭大脑一片空白,身体本能地冲了上去,也不知道抡起什么东西砸向男人的脸,见他错愕躲开,慌忙拉住孙箬灵拼了命地跑向马路上的人群里。
“叶鹭,你的手。”孙箬灵头发还凌乱着,看到叶鹭袖子上有血,连忙询问。
叶鹭抬起手腕,看到自己袖口和包上都是血,愣了几秒,她胸口起伏,大口大口地呼吸,半晌才缓缓道:“别怕,不是我的。”
“你怎么样?”叶鹭看到孙箬灵额头都肿了起来,轻声问,“要不要我陪你去趟医院?”
孙箬灵颓然地摇了摇头,她红肿着眼睛,突然抱着叶鹭哽咽:“刚刚我可怕了,我打了那么多电话,只有你回应我了。”
要不是她正好在附近,也未必能及时赶到。叶鹭手足无措地被孙箬灵抱着,她又很不擅长安慰人,抬起手想了想,就像陈晏起平时抚慰她一样,慢慢地说:“好歹,我们知道了他是人渣,对不对?”
孙箬灵猛地点头,直起身后却哭的更狠了,“我眼光怎么那么差啊,老遇到这种混蛋。我对他那么好,他却拿我当做谈生意的筹码,还逼我去给那帮臭男人跳舞,我爸妈都没让我受过这么大委屈。”
叶鹭轻轻地拍了拍孙箬灵的后背,她大概是在上车后才和男人发生争执,身上只穿了一件打底的连衣裙,刚刚又跑得慌张仓促,脚上的鞋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了一只。
叶鹭看了眼时间,距离自己航班时间有些紧张,她叹了口气,还是没忍心直接把孙箬灵丢下。
“我叫的车快到了,先送你到家。”叶鹭低下头,又从箱子里取出羽绒服和一双一次性拖鞋,“你先穿这个,别冻着。”
孙箬灵感激地望了眼叶鹭,吸了吸鼻子,道:“谢谢你。”
两人上了车,叶鹭这才反应迟钝地问:“对了,你哪来的我电话号码?”
孙箬灵难得乖巧,有问必答:“哦,就是以前新生登记的时候抄的。”
从那个时候,孙箬灵就开始关注自己了?叶鹭想到她上次说的自己总是不赴约的事情,扭头看向她,缓缓道:“开学后,我请你吃饭。”
“你请我?”孙箬灵一下子打起了精神,看上去比刚刚有活力很多,“还有谁啊?我这个人很挑的,从不随便和人吃饭。”
这一点,倒是和陈晏起很像。
叶鹭爱屋及乌,笑道:“就你一个。”
孙箬灵这才满意地点点头,过了好一会才施舍似的道:“看在你今晚帮我,又苦苦求我,那就给你个面子。”
叶鹭忍不住勾起唇角,她看向窗外,华灯闪烁,突然想起以前陈晏起说过的一句话。
“其实,人缘这个东西,是可以自己把握的。”
他当时正守着她在阳台上写作业,看着天空飞过的麻雀,突然说,“这世上没有完全相同的两只鸟儿,也没有一模一样的两个人,但只要存在,必然会有缺点。很多人想要赢,都会迎难而上,不自觉对抗他们的优势,但事实上——”
他突然张开拇指和食指,在半空比划出一个瞄准的姿势,道:“扼住缺点,投其所好,也是捷径。”
“那如果那个人没有缺点呢?”她问。
“那就创造缺点。”陈晏起说着,忽然笑了一下,像是剑走偏锋时又急转回归正轨,看着她调侃道:“不过,这种手段有点缺德,你别学。”
叶鹭心想着自己这一年多来的体会,人与人之间的交往莫不过如此。
就好比孙箬灵,她所有表面对自己的抗拒,其实都是想要引起她的关注,追根究底,是她完全忽视她此前的在意而种下的因。
解铃还须系铃人,孙箬灵骄傲脸皮薄,那自己就没有必要再去拆穿,她只需要给她想要的,便足以解决一切。
不管是做朋友,还是做同学,只要能找到一个双方都舒适的点,那就是有价值的交往,是外人眼中的好人缘。
“说到底,就是在讨好自己和讨好别人中间找平衡。”陈晏起放下手掌,望着叶鹭道:“所以,交朋友没什么难的,我们阿路一定也可以。”
那时候,叶鹭还不是很明白,陈晏起为什么会深谙此道。
她以为陈晏起这样的人天生自带光芒,从来都不会缺少朋友的,但直到后来辰起失势,她才隐约感觉到他周围的人心变化。
除了伯凯,何最,宋枝枝他们几个,那些坚定的追随,热烈的仰望,此起彼伏的喝彩,如同星辰浩瀚的茫茫光环,都随着神明跌落而荡然无存。
她知道陈晏起从不在意,但也知道,那是因为他从未将那些温暖当真。
他知道那些人为什么而来,却从不拆穿,只是反加利用,来获取自己想要的东西,哪怕只是虚假的。
一个人看事情太透彻,就很容易走极端,她曾经很怕陈晏起走上歧路。
好在,一切都过去了。
政审失败,理想毁灭,志愿更改,辰起拱手送人,还有那些拜高踩低的嘴脸,恨不得把他按入地狱的爪牙,所有的一切都没有将他打倒。
叶鹭闭上眼,心里盛满了憧憬,陈晏起说让她等他,但其实,不管是三年,五年,还是十年,只要他不推开她,他不再爱她,哪怕是一辈子她也愿意。
“叶鹭,上回我和你室友吵架的事,你知道吧?”孙箬灵突然开口,她惴惴不安地说,“我不是故意要抹黑你男朋友,只不过京都的大学根本查无此人,你可是我们这一届年级第一进来的,我就是怕你恋爱脑,被男人骗了。”
见叶鹭睁开眼,孙箬灵连忙补道:“虽然我自己看男人眼光一般,但是大数据可不会撒谎。我知道他可能长得很好看,但好看的男人都花心,你一定要多多上心,千万别像我一样,赔了夫人又折兵。”
叶鹭静静地听着,从她和陈晏起相处之后,不管是宋枝枝,伯凯,何最,司小衡,还是佟霜,他们都若有似无的说过类似的话,就连当初蒋世蝶最后一次找她,也是在警告她,自己与陈晏起并非良配。
其实,叶鹭曾经也会怀疑,自己是不是太沉浸其中,失去了判断的理性。但每次她刻意想找出一点破绽,陈晏起的所作所为却又都无懈可击。
时间久了,她感觉自己就像个鸡蛋里挑骨头的叛徒,总是因为别人的只言片语而质疑他们的誓词。
此时,听到孙箬灵也这么说,叶鹭便道:“陈晏起不是那种人,而且我也不喜欢别人干涉我的私事。”
叶鹭解锁手机,看到地图上孙箬灵的目的地即将抵达,便轻声道:“早点回去,注意安全。”
孙箬灵的视线从叶鹭手机壁纸收回,似乎还有什么话想要说,但是看到叶鹭态度坚决,还是噤声下了车。
送完孙箬灵,叶鹭直奔机场,回到沪中时正好是凌晨三点半。
她在酒店简单洗漱,然后从行李箱里换了一身衣服,这才直接打车赶回叶柳小区。
清晨的阳光柔柔地笼罩着这座城,相比较上次回来,街道收尾已经挂满了新年的装饰物,叶鹭这次提前回家没有和任何人提及,她也想给陈晏起一个惊喜。
叶鹭轻手轻脚地推着行李,满心欢喜地想象着陈晏起看到她时候意外的场景,快到楼道尽头时,108的房门被一只纤细的手臂推开。
仿佛晴天霹雳,叶鹭整个人顿时僵在原地。
女孩看起来柔柔弱弱的样子,精神状态也不太好,看到楼道里的叶鹭脸上瞬间浮现出一缕慌乱,叶鹭看到她素着面孔,眼睛红肿异常,出门的时候还不住地耸着肩膀抽抽噎噎。
叶鹭手腕用力,当即毫不犹豫地转身走到附近房门门口,她假装寻找钥匙的同时,那女孩拢了拢衣服迅速离开了这栋大楼。
窗外掠过一阵微风,叶鹭松开行李箱,走到108门口,房门并没有关严实,但仅剩一线的空隙也足以看清背对着房门正在整理衣扣的青年。
叶鹭浑身骤然冰冷,她一步一步地后退,直到把自己隐藏在阴影里。
与此同时,黑暗里闪起一道光芒,叶鹭看到孙箬灵的消息,本想直接划掉,却突然看到消息详情里又弹出一句:
[陈晏起,不是你想象的样子。]
她下意识点开,从历史记录往上一滑,就看到孙箬灵打出来的一段长话:
[叶鹭,昨天晚上的事情真的很谢谢你,虽然知道你不会相信,但是我还是觉得这件事应该告诉你。前段时间,我去东隆会所找朋友玩,在那里见过一个人,直到昨天看到你壁纸里的合照,我才知道原来他就是陈晏起。你说陈晏起和那些人不一样,可是那天我们亲眼所见,他可不是什么滴酒不沾,不近女色,良善好欺的样子。我承认刚开始,我的确有些妒忌你,甚至拿你当竞争对手,但是我心里挺佩服你的,你又帮了我,所以我也不希望你重蹈我的覆辙。说了这么多,不知道你有没有耐心看,但如果你还是要和他在一起,我劝你留个心眼,别太信他。]
叶鹭盯着大段文字,明明每个字她都认识,大脑却像是停止了运行,完全无法思考。
她正努力想着,突然听到附近的房门被人再次拉开。
叶鹭心脏猛地一跳,她下意识往后一靠,努力让自己隐藏在角落,但事实上,只要陈晏起迈出一步,轻而易举就能发现到她的存在。
甜腻的香水味泛滥在楼道里,叶鹭清晰地感觉他离自己越来越近,青年颀长的身影被昏暗的光线扯到扭曲,她眼睁睁地看着他深色的影子没入阴影,与黑暗逐渐融为一体。
脚步声戛然而止,叶鹭听到熟悉的嗓音缓缓响起,略带嘶哑的回音回荡在耳边,她听到他笑着说:“守了这么久,还没看够?”
第37章 回头
陈晏起的声音砸得叶鹭的心头又酸又痛, 她紧咬下唇,强迫自己的镇定下来,正当她打算和陈晏起当面对质时,忽然就听到来人的脚步声往后退了几步, 像是靠在了窗台附近的栏杆上, 不知道和谁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
“承蒙佟总的关心。”陈晏起唇角含笑, 眼底却一丁点温度都没有,他侧身看向窗外枯萎的不剩几片叶子的梧桐,与其骤然变冷:“只不过, 管人管到了床上, 这是哪门子的道理。”
叶鹭指尖瑟缩, 她用尽力气让自己原地不动, 可肩膀还是不由自主哆嗦了一下。
陈晏起还在和电话里的人你来我往, 叶鹭脑海里却控住不住地浮现刚刚那个女生有些苍白的脸。
那女孩似乎年纪并不大, 圆溜溜的眼睛里写满了世故沧桑,但踉跄出门的瞬间却仓皇至极,像是恨不得立刻从牢笼里逃出来。
那一幕所有的细节倾轧入脑海,叶鹭心底却寂静一片, 无数念头缓缓掠过, 连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寻觅什么答案。
她突然想起宋枝枝曾经说过的一句话, “你和陈晏起异地恋还能好这么久,我是真的没想到。要不是我知道他从不乱搞,我都怀疑他是不是脚踏两只船,才能在你这演的这么纯情专一。”
纯情专一?叶鹭有些恍惚地想,她好像从未认同他是这样的人。
那如果他脚踏两只船呢?叶鹭问完自己, 她陡然发现, 自己似乎也并不在乎。
她不在乎陈晏到底喜欢过谁, 又着迷谁,只愿意像只鸵鸟一样,把自己埋在名为一心一意的沙滩上,盲目地被他牵引着,走一步算一步,拼凑着并不牢靠的梦境。
可现在,有人要当着她的面打碎这场美梦,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便是那个来路不明的女孩的出现。
叶鹭不相信陈晏起会在这时候背叛她,但她也并不确定,这一回是否又像上次一样,是陈晏起精心策划的另一个圈套。
她小心翼翼地呼出一口气,将耳畔的围巾轻轻地往下拉了拉,而后整个人都朝着陈晏起的方向微微侧了侧身。
“相信?”电话对面的人似乎说了什么让陈晏起不悦的话,他语调冷淡,话语里颇有微词:“瞧您说的,我要是不信任佟总,也不会亲自把辰起送到他老人家嘴里。”
“我做小辈的,平日多亏佟总时长提点,现在又受了佟总这么大的礼,登门拜谢都来不及,怎么会记恨呢?”陈晏起回过身,侧腰挨着栏杆,随意地将视线投向楼道出口,“往后——”
陈晏起的声音突然顿住,叶鹭往后一缩,耳畔只剩下心跳扑通扑通的碰撞声。
半晌,青年的声音再次响起,隐约多了几分压抑。
“没事。”他皮笑肉不笑地道,“有点累而已。”
对面不知道调侃了什么,陈晏起突然收敛了笑意,打断道:“既然是佟总割爱,那我就却之不恭。下回,我一定亲自送上回礼。”
电话戛然而止,叶鹭紧挨着湿冷的墙壁,目光所及,陈晏起的影子突然朝自己蔓延过来。
楼道突然变得静悄悄的,叶鹭四肢僵硬地藏在角落,她下意识垂下视线,直到房门手柄转动的声音响起,叶鹭抬起头,才发现陈晏起已经折返回屋。
叶鹭全程精神高度紧绷,这会放松下来,才发觉小腿肚子都有些抽筋。
她扶着墙壁走了两步,赫然看到自己的行李箱自始至终都孤零零立在楼道中央,她瞳孔微震,猛地扭头看向刚刚陈晏起站过的位置,视线落在隐约没有关紧的门缝上,悬在半空的心再次坠落。
窗外的阳光透进来,楼道里的阴暗瞬间荡然无存。微弱的光线渗透到门缝里,房间里的窗户全部大开着,外面的新鲜空气汹涌而来,像是比主人更为焦急地驱赶着浑浊空气里的血腥气与昏暗。
隔着一道虚掩着的门,陈晏起披着一件黑色外套,默不作声地抵在墙侧,他侧着身,屏息听着,却始终没有往外挪一步。
叶鹭从门口收回视线,冻僵的手指落在解锁画面,目光在壁纸上两个人的合影上掠过,径直点进了好友列表的置顶栏。
陈晏起答应过她,永远都不会欺骗自己。
当时的聊天记录还在第一屏放着,而现在,他们又再次面临新一轮的“真心话大冒险”环节。
“问问吧。”有声音在叶鹭心里小声说,“他不肯见你,一定有自己的苦衷。”
又有另一个声音反驳,“别去问。万一他真的变了心,或者管不住自己的身体,你真的做好准备,心甘情愿地继续这样难堪的一段关系?”
叶鹭低头看着陈晏起的昵称,任由心里的两个念头打得头破血流,她就像个冷漠的旁观者,等待着分出胜负的那一刻出现。
“与其你做选择,不如把选择权交给他。”
“对啊,没错。”
两败俱伤之后,叶鹭听到两道虚弱的声音不约而同地说:“你难道不想知道,他心里是怎么选的吗?”
叶鹭拇指悬在半空,目光落在陈晏起那张半截航模的红底头像上,突然想起一段旧事。
那是高二暑假回家的途中,郑荞突然从学校论坛里翻出一个《盘点渣男必备头像TOP10》的帖子,然后一脸八卦地指着其中一张图道:“你看这个票选人气最高的图,你猜是谁的?”
叶鹭扫了一眼,不是很热衷道:“没见过。”
“陈晏起。”完全没有注意到叶鹭的僵直,郑荞忍着笑说,“他们也太损了,专门P了陈晏起的头像进去,笑死我了。”
叶鹭不动声色地又看了一眼,默默记住了头像的样子,然后才收回视线道:“头像不是随时都可以换?你怎么知道这就是他的。”
“陈晏起从不换头像,而且他昵称也万年不变,好像是1818还是1718来着,跟小游戏网站似的。”郑荞有口无心地念叨着,然后笑道:“我听说,只有长情的人才不会换头像,没想到陈晏起居然是个另类。”
“哎,不对。长情又不代表只对一个人专情。”郑荞自己把自己给说服了,然后扭头撞了下叶鹭的肩膀,好奇地问:“鹭鹭,如果将来,你喜欢的那个人是个长情又不专情的人,你能忍吗?”
叶鹭不记得自己当时答了什么,只是觉得,此时此刻,那句话像是穿越时空再次向自己发出问询,“假设这个人是陈晏起,你能容忍吗?”
撞到自己的男朋友和其他女人共处一室,叶鹭会怎么做?看着被风吹的若即若离的门缝,陈晏起也在问自己。
他并非没想到过会出现这样一幕,只是没料到叶鹭竟然不吵不闹,保持着一层窗户纸,这么安静地跟他对峙。
“不管他遇到多少人,都没关系。只要我能成为陪他走到最后的那个人就行。”
叶鹭的声音仿若昨日,陈晏起倚在墙上,脑海里清晰地记得当时她说这话时,正背对着篮球场,安静地垂着眼,手指间捏着一根圆珠笔,一笔一划地在草丛里划着一个“晏”字的模样。
他捡起篮球经过她身后,旁边的女生似乎还在取笑她说,“啊?你可真没出息!那你以后,肯定是要被男人欺负的。”
叶鹭却有些冷漠地说,“那是我自己的事。”
陈晏起的目光透过玻璃看向阳台外枝繁叶茂的广玉兰树,金灿灿的阳光下,暗沉沉的阔叶绿得没有一点生气。
陈晏起记得,每逢四月到六月,那里会开出叶鹭最喜欢的花。
比起软甜的蛋糕,莓果味的饮品,这样沉静又缄默的花,似乎更像是她的风格。
他缓缓撑起身体,将黑色的外套再次拢了拢,忍不住再次点开叶鹭的对话框。
对话框的状态栏里,不断地显示“正在输入中”,他下意识转向门口,他原地站了一会,目光扫过客厅茶几上还没来得及处理掉的鞭具上,目光微沉,还是没有迈出那一步。
[1717:初四晚上能到家吗]
看到陈晏起的消息,叶鹭险些没将手机握住,她下意识回头望了眼家门口,脑海里不自觉浮现女孩出门后,陈晏起站在客厅系扣子的情景。
她用力抱紧手机,每按一个字母心跳便急迫几分。
[Y:这么盼着我?我回来可是会管着你的。]
[1717:你不管谁管]
叶鹭手指微顿,她轻轻地咬了一下嘴唇,强忍着酸楚继续写了下去。
[Y:我正在看你上次财大创业大赛的比赛视频~]
[1717:嗯怎么样]
[Y:某人人气挺高的嘛,留言区一堆喊老公的。]
陈晏起像是被逗乐了,语气十分轻快。
[1717:你回来天天让你喊]
[Y:想得美]
[1717:不怕我在家里藏人]
[Y:那我们的家,你不会的,对吧?]
[1717:不会]
[Y:陈晏起,你说过不会对我说谎的]
[1717:嗯]
叶鹭听到自己的心跳加快,她转向门口的方向,不假思索地打字道:“我想让你陪我在京都过年。”
“现在就来,”叶鹭的手指落在键盘,蓦地碰到一片水渍,她视线模糊,但还是下意识地勾着唇角,道:“好不好?”
短暂的半分钟,叶鹭感觉有半个世纪那么漫长。
陈晏起沉默下来,无声地告知她自己的答案。
穿堂而过的风将虚掩的门推向锁扣,随着一声轻响,叶鹭下意识抬头看向那扇暗色的门板,不过薄薄一层阻隔,却像是要将他们两个人的人生彻底中断开来。
叶鹭苦笑,她妥善地递出台阶。
[Y:我们晁导找我,回见]
[1717:回见]
[Y:今年除夕不能陪你过了]
[1717:没事还有明年]
[Y:记得看我的节目]
[1717:一定]
叶鹭看着最后两个字,忍不住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她望着楼道尽头的随风乱颤的光影,低着头,想了一会,长按陈晏起的对话框,取消了置顶。
离开叶柳小区,叶鹭突然发现偌大的沪中,她竟然无家可归。
施岚波只留给她一把钥匙,那座无人打理的房子只是一个空荡荡冷冰冰的躯壳,而她心里的家,却不再欢迎她的归来。
回老宅的汽车上,叶鹭看着手里的车票,她突然想起上回和司小衡一同前往樊中的自己,那时候她在京都和樊中之间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京都,那么现在,她回头和不回头之间,该怎么选呢?
回了头,她就要面对现实,去挑破他们之间的芥蒂。不回头,她可以继续这段被陈晏起精心粉饰的感情。
她相信,他会比任何人都做得更好。
叶鹭心里的念头不断翻涌,直到车辆即将开启,她突然发现,哪怕陈晏起有一万种理由不愿意见她,可她心里的一万种理由,都是想见他。
不管他为什么不愿意走向自己,可她只有一条路才能抵达他身边。
陈晏起已经帮她走了许多的路,既然他没勇气主动迈出这一步的话,不如就由她来走?
就像上次,她的主动,他不就是回以最大的热情么?他一直,都只是在等她做选择而已,他们之间,主动权其实一直在自己手里。
叶鹭蓦地起身,她毫不犹豫地赶回叶柳小区,要进去的时候突然改变了主意。
陈晏起不想她现在出现,那她为什么不给他一个选择呢?
梨花巷里的小院里静悄悄的,叶鹭推着行李箱一进门,护工姐姐就热情地迎接过来,“叶小姐?您回沪中啦?什么时候到的。”
“你还记得我?”上回叶鹭只跟着陈晏起来过一次,没来得及待多久就匆匆回京,她没想到这里的护工还认得自己。
护工接过叶鹭的行李,理所当然道:“陈先生经常和太太提起您的。”她招呼道,“您坐,我去倒杯茶。”回过身,她忙又确认,“叶小姐喜欢喝茶还是开水?不好意思,家里没有其他饮料。”
叶鹭:“茶。”
护工离开,叶鹭这才看向房间四周,屋里装了地暖,十分暖和。她起身脱掉外衣,视线透过隔断的屏风,看到有人影蹑手蹑脚地靠近过来。
“是你。”蒋世蝶身穿无袖的银滚边高领旗袍,头发只松松地挽着,她孩子似的趴在屏风侧面,偷偷看着她,说,“我知道你,你是丽娘。”
叶鹭起身,她矮下身和她说话,“我是丽娘,那你是谁啊?”
蒋世蝶迷迷糊糊地想了一会,像是有哪里连她自己也没理清楚,过了一会,她站起身在房间里走了一圈,突然笑道:“我是红娘。”
叶鹭伸手拨开蒋世蝶脸上的乱发,她将她带到塌前坐下,而后慢慢地说:“不管是谁,你都是你自己,也是陈晏起的妈妈。”她看着她,征询道:“我可以留在这里,照顾您吗?”
蒋世蝶好奇地拉着叶鹭的头发看,她思考了一会,听到护工进门,才理直气壮说:“那你得听我的话,。”
叶鹭点头:“我会的。”
“那你会唱昆曲吗?”蒋世蝶挑剔地看她身段,突然起身从箱笼里拿出几件粉白青绿的戏服,“你要是唱的不好。我可不能要你。”
这是又把她当成学徒了?叶鹭扭头看护工,护工熟练地应声,“叶小姐唱的可好了,太太放心。”
蒋世蝶心满意足地琢磨怎么训练叶鹭,叶鹭便短暂地住在了四四方方的小院。
这里像是避世的乐园,隔绝一切,叶鹭待了小半天,便觉得心里安定不少。
连着两天,叶鹭早出晚归地往来于小院与叶柳小区,陈晏起不知道为什么一直都没有出门,但是那天出入陈晏起家里的女生却每晚九点钟准时会过来,一直待到第二天清晨离开。
那天早上,陈晏起电话里的只言片语总是在叶鹭耳畔响起,她朝着邻里打听了一圈,才知道那女孩来之前还来过几个陌生女孩。
“看着挺好的小伙子,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往里带。”
“哎呀,晚上闹得邻里睡不着觉,说了多少次,理都不理。”
“现在的年轻人,就是太胡闹。”
“那些个女孩子哭的呦,也不知道她们爸妈知道了得多难受。”
叶鹭抬起空杯,猛地刹住思绪,她看了眼时间,已经是早上七点半,她俯下身提起准备已久的礼盒,下了楼梯。
“你跟了我好几天了,有事?”
拐角的时候,叶鹭刚一上前,就被迎面突然回头女孩挡住去路。
她有些不悦地打量叶鹭,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忽然眯起眼睛,“是你啊,我记得你,你也住在叶柳小区。”她琢磨了一会,忽然勾起唇角,淡淡道:“是财大的学生?”目光落在叶鹭手里的东西,又了然道:“你跟着我,是因为陈晏起。”
话已至此,叶鹭顺水推舟道:“你是学长的女朋友?”
女孩哂笑:“非要是女朋友才可以留宿吗?”
叶鹭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脚尖,声音有些颤抖:“你们上床了?”
“小妹妹年纪不大,这么直接。”女孩微微俯下身,审视着叶鹭。
叶鹭薄唇微抿,她仰起头,恰好正对上女孩的眼睛:“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女孩子疑惑地皱了下眉,她直起身,捏着修的整齐的指甲,想了一会,才恍然大悟道:“男欢女爱,人之常情。怎么了?学校里的书不爱读,想学这个?”
“你——”叶鹭体会到她话里的轻蔑,一时噎住。半晌,她追问:“如果你和学长你情我愿,那为什么你每回出来都很难过。”
“谁说我不开心!”女孩立刻反驳,她眼底浮现出惊恐,像是非常在意这一点。
看到叶鹭的表情微变,女孩很快又调整情绪,迫不及待地补充道:“又不是所有做-爱,都会让人心情愉悦。”
她看向叶鹭,有些微妙地勾起唇角,步步紧逼,故意道:“再说,谁还没点小脾气小癖好,这种事既爱又恨,才过瘾,不是吗?”
叶鹭本能地后退,女孩抬起膝盖,伸腿挡住她的去路,她说:“妹妹,出门在外,最好少管闲事,不是每个人都像我这么有耐心。万一被人误会你是来抢生意的,可没什么好果子吃。”
不远处有车辆打灯,女孩收回视线,拎着包款款上前。
叶鹭回过神快步追上前,“你今晚还来吗?”
女孩扶着车门,扭头望着叶鹭,像是被她莫名其妙的固执搞得有些困扰。
“妹妹,你到底知不知道我是什么人?”她一把关上车门,又按下车窗道:“我来不来和你没关系,别老缠着我。你要是真想知道什么,不如自己去问问你的小学长。”
她意味深长地说:“他可比我懂的多。”
车辆远去,叶鹭站在路口,静静地望着马路尽头。
新年的乐声逐渐苏醒,沿街店铺门口人流量越来越大,叶鹭仰头看着城市高处的钟楼,她再次确认日历,念头一转,立刻赶回了小院。
大年初一晚上,京都卫视春晚的《木兰辞》突然火遍全网,热搜新闻都在惊叹华夏传统文化的底蕴与魅力,除了主舞大放异彩,叶鹭扮演的卫将军也得到了不少关注。
“女儿当自强”“巾帼不让须眉”,这两句话似乎从舞台上下都得以体现,叶鹭以前的舞蹈作品和参加过的比赛视频几乎被网友扒了个底朝天,从节目伊始到晚会结束,她的私人账号的消息就没停过。
一整夜的恭喜声中,叶鹭翻到底,才找到陈晏起沉默的对话框。
她看向窗外的月亮,突然觉得这一年的冬天,她明明和陈晏起近在咫尺,可又史无前例的遥不可及。
晚会结束后,舞团临时接到通知,有流媒体邀请舞团参加平台的元宵晚会,叶鹭结束晁导的电话,心里盘算着赴京的时间,连忙处理完手头的工作事宜,直接关掉手机,网络,强行让自己从繁杂的通讯和祝贺声中回归宁静。
留在沪中的时间只剩下不到五天,叶鹭从来都没觉得时间这么紧迫。
陈晏起有每周三五来小院探望蒋世蝶的习惯,叶鹭原本想着只要她留在小院,陈晏起总会乖乖上门,可这回不知道为什么,他竟然失约了一次,如果明天再不来,也许他们这个冬天就真的再也见不到了。
叶鹭看着院子里四处飘零的枯叶,突然想,“如果冬天永远都不过去就好了。这样,春天就永远都在眼前。”
隆冬时分的沪中有种别样沉郁美,晚霞笼罩下的古色古香的老院里,梅花在寒风里翩然绽放。
暖炉熏出暖暖的风,穿着戏服的女子腰肢婉转地躺在柔软的躺椅上,细长轻薄的衣带被风轻轻卷起,整个人孱弱得好像风一吹就会飘走。
陈晏起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到陈旧的小院的倒座房门口,他惯常掀起厚重的门帘,却发现屋里空无一人,他抬手发出一句消息,听到不远处有乐声响起,便循着走到了老戏楼的脚下。
戏楼前面歪着一株梅树,大半年前被他带着土从老宅移植过来,原本都已经枯了一半,他原以为必然没救,没想到入冬之后,反而开出了半壁嫩黄的繁花。
他远远望去,梅花树旁边放着一只音响,长长的躺椅上正歪着一个人,长长的白色水袖耷拉在椅子边缘,就像是一截白雪瀑布。
陈晏起默不作声地走近,弯腰捡起落在地上的斗篷,他正想将躺椅上的人搀扶回屋,手指碰到她的手臂,突然发觉有些异样。
不等他反应过来,躺椅上头戴顶花后兜的女子缓缓翻身,她偏过头,一挑眼,耳侧的边凤频频颤动,陈晏起便看到眼前杜丽娘装扮的美人慢慢地笑了起来。
她枕在一侧的手臂上,嗓音慵懒而不自知,缓声问道:“你来了?”
陈晏起还兀自发怔,叶鹭已经从躺椅上坐了起来。
厚重的斗篷落在鞋子上,叶鹭感觉身上一凉,便主动往陈晏起怀里钻了钻,“怎么样?我扮相还不错吧?”
她头顶的梅枝微微颤了一下,几瓣梅花飘落在鼻尖,又缓缓滑落唇角。
叶鹭还正准备说话,忽然感觉陈晏起欺身过来,他用力搂着她的腰,吻住她唇角的梅花瓣,花瓣的甜涩味沁入味蕾,她微微撑开他的胸膛,便听到他压抑着嗓音道:“一直在这等我?”
“没,没有。”叶鹭趁着空隙,断断续续地回答。
陈晏起很自然地伸手捏了把叶鹭身上绣着灰柳的白色戏服,单薄的布料滑落指尖,他顷刻便将人揽入怀里,责备道:“这么冷的天,躺在这不嫌冷?”
“阿姨难得开心,让她打扮着玩的。”叶鹭扮着妆面,看不清脸色,但是耳垂却殷红可爱。
陈晏起抬手,用拇指轻轻拭过她脸上的油彩,“扮成这样,我都看不清你的脸。”
叶鹭双手搭在陈晏起肩膀上,朝他眨了眨眼睛,大约是额头的贴片子有些不舒服,她微微皱了下眉头,下意识摸了把两颊上贴着的大柳,有些委屈道:“不好看吗?阿姨还夸我扮相很俊,教了我老半天呢。”
她说着又扭头四处张望,“咦?阿姨人呢?那会还说要带我去戏楼试戏的。”
正好护工的消息回了过来,陈晏起扫过对话,随手将手机丢到一边,顺势靠向叶鹭说:“她在午睡,我们别去打扰。”
叶鹭抬眼看天,分明是傍晚时分,哪来的午睡。
她心里嘀咕着,便听到陈晏起扯了一下她的长袖,“阿路,我有点累。”他占着她小半边位置,央道:“我想躺会。”
叶鹭裹起斗篷,连忙往旁边让了让。
陈晏起却不依不饶地说:“陪我。”
叶鹭只好又乖乖躺下,陈晏起看了眼叶鹭满头沉甸甸的珠翠头面,有些无从下手地望着她,“不难受吗?先去把这些卸掉。”
“我懒。”叶鹭理直气壮地说,又望着他的眼睛道:“你这么晚才来,不如就罚你帮我卸?”
陈晏起看了一会,还真就慢慢起身,叶鹭伺机就要趴到陈晏起背上,却被他不动声色地挡开。
“下地。”陈晏起离开座椅,离了有一米远,抬眼瞧着叶鹭,以牙还牙道,“回来都不告诉我,罚你自己走路。”
“知道你会来。”叶鹭掩饰过心里的失落,假装此前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她弯起唇角,讨赏似的笑道:“才想给你个惊喜。”
谁能想到,一向守时的他,也会失约呢。
“惊喜?”陈晏起看着叶鹭笑了一声。
他一步一步地靠近,叶鹭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正好撞到一株梅花。
花瓣洋洋洒洒地从身后飘落,陈晏起单手扶住叶鹭的腰,另一只手从膝盖下方将她整个抱起,他背靠着梅树,转身又将叶鹭抵上花枝,诱敌深入地深吻而下。
叶鹭被亲得喘不上气来,连声求饶,“我错了,下次不敢了。”
“不敢什么?”陈晏起红着唇质问。
叶鹭眼底黯然,硬着头皮继续撒谎:“下次,我第一时间就去找你。”
陈晏起扣着叶鹭的肩膀,目光落在她松散的衣领边缘的花瓣上,叶鹭感觉陈晏起眼神不对,忙挣扎落下,却被他再次抬高了腰肢,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俯身重重地咬向她的锁骨。
“疼。”叶鹭拧着眉头,看到自己皮肤上落下的红印,不满道。
陈晏起道:“答错了就要受罚。”
“我哪儿说错了。”叶鹭吃痛之余,有些抱怨地望向陈晏起。
陈晏起伸手擦过叶鹭皮肤上的痕迹,拇指轻轻地刮了刮她线条极为明显的锁骨,道:“是——不要找不到答案,就躲着我。”
叶鹭猛地一怔,她知道陈晏起那天发现了自己,却不知道,他其实一直都知晓自己这段时间是在刻意冷落他。
捉迷藏的两个人,只有找人那一方才知道另一个在躲。
陈晏起说她故意躲他,那就说明……叶鹭忽然想起自己好久没看的手机,她慌忙就要起身,却被陈晏起再次重重压下。
叶鹭平视着他的眼睛,这才发现他眼底隐约泛着血丝,眉宇间似乎十分疲惫,像是刚从哪里长途跋涉赶过来。
想到陈晏起杳无音信的那几天,叶鹭突然反应过来——他不是闭门不出,而是压根就不在家!
“你去京都找我了?”叶鹭不可置信地确认。
陈晏起扣紧她的腰肢,危险又温柔地反问:“不是你说的,想让我去京都过年。”
叶鹭嘴唇微颤,眼眶瞬间湿润,她轻轻地趴在陈晏起肩头,伸手不轻不重地砸向他的后背。
耳畔突然传来青年隐忍的闷哼,她猛地起身,就看见他眉头微微一皱。
“怎么了?”叶鹭担心道,她刚刚也没用多大力气。
陈晏起将她松开一段距离,有意无意地略掉了叶鹭的问题,转而恨铁不成钢地嘱咐道:“总之,下回别走那么快。你原地多站一会,我会过来的。”他重复道,“记住了?”
“可是,为什么非要我等呢?”叶鹭鼻子微酸,她也觉得委屈,“我也不喜欢等人。”
陈晏起默不作声地想了一会,他放轻了声音哄道:“那从今往后,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换我来等你,满意了。”
叶鹭抬眼看他一眼,掰着指头故意问:“那下下下辈子呢?”
陈晏起抚平叶鹭的眉心的忧虑,手指隔着黑沉沉的水纱抚摸她的发丝,温声道:“你什么都不用做,让我来找你。”
夕阳在小院里遍地洒金,叶鹭望着陈晏起深邃的眉眼,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突然失落道:“如果我再勇敢点就好了。”她遗憾地说,“这样,我就可以陪你一起过年。大年初一晚上,我们就可以一起看到我的表演,你还没有完完整整地看我跳过舞。”
陈晏起回想起自己在京都街头看到的节目片段,他正想安慰叶鹭自己其实看到了一点点,忽然看到眼前的人抬起头,满脸雀跃道:“陈晏起,我给你唱一段折子戏吧?你看我学了好久,今天又难得扮上。”
她伸手握着陈晏起的手指撒娇,“勒得我头好疼,我还有点恶心。”见陈晏起无动于衷,她又道:“我头一回唱昆曲,你就做一回我的观众,好不好?”
陈晏起无奈地走上前,反手攥住叶鹭的手笑:“哪一出?”
听到他松了口,叶鹭忙道:“《惊梦》。”
第38章 做交易
《惊梦》是杜丽娘由生到死的重头戏, 此时石台之上的老戏楼里水袖翻飞,软糯的苏白唱腔犹如涓流细水,陈晏起手背撑着下巴,目不转睛地看着台上的叶鹭, 目光却像是越过她, 看向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那是四年前的初夏, 他第一次见到叶鹭。
当时叶鹭是邻市中学来省会参加比赛彩排的选手,跳的是由李清照的《常记溪亭日暮》改编的《采莲女》,一片枝条绿的裙袂里她的舞步最为出挑, 高难度动作几乎都由她完成, 但是队形里位置却在角落, 镜头寥寥无几。
彩排之后, 电视台的导演提出要换雨景特效, 编舞老师斟酌再三, 告知替补叶鹭的女孩上了台。
陈晏起那时正因为被迫表演而心情不佳,看到小姑娘受了委屈反而一脸镇定,只是提着纸条绿的裙摆跳下舞台,然后低着头快步离开, 便有些好奇起来。
壮硕的牡丹沉甸甸地坠在绿叶丛里, 他靠在爬满蔷薇的石拱门上, 笼着长袖看着她哭得声嘶力竭,又温温吞吞地愤懑不平,没忍住笑出了声。
花园已入□□,满墙的夹竹桃树像围城一样,将前面的演播厅与居民楼隔断开来, 此处人迹罕至, 正是长夜最寂寂的时刻, 少年的声音如同破军之号,激得女孩立时僵住了身体。
高高的月灯下面,她站的笔直,两只眼睛哭得红扑扑的,挺翘白皙的鼻尖也泛着粉,一看到人影就如临大敌道:“笑什么笑!讨厌鬼!”
“这么凶啊。”陈晏起还是歪着身体,隔着门前的几道花枝,将目光落在女孩半拖在地上的荷叶边裙摆上,他嗓音里略带几分委屈,出声问她:“别人抢了你的,你就来欺负我?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叶鹭一怔,看到石拱门花影里隐约露出来的宽袖广身长袍,忙几步便走到了这位不速之客的面前,她微微仰头,目光落在少年好看得有些过分的脸上,他歪着头讨教,高高束起的长发散落汉服肩头,懒散地立在那,突兀得好像是神鬼志怪戏文里的漂亮精怪一样。
她喉头一噎,已经到唇畔的话顷刻就没了踪影。
半晌,她低下头,绞着手指认错:“抱歉,我以为你是我朋友。”
“被你当做讨厌鬼的朋友?”陈晏起忍不住笑了起来,见女孩脸颊绯红一片,便不再拆穿她的遮遮掩掩,他抬头看了眼天色,轻声道:“很晚了,赶紧回去。”
叶鹭垂下眼,微微吸了吸鼻子,眼眶一下子就湿了。
“我可以再待一会么?”她虽是请求,但语气却十分无望,也不管陈晏起是否愿意给她这份安宁,就直接蹲到了一边,又把脸埋在手臂里,静静地抽泣起来。
陈晏起还没见谁会这么无视自己,故意逗道:“这么想留在我家。怎么,看得上我?”
叶鹭目瞪口呆地抬起头,看着眼前的少年,大脑短暂地宕机了一刻。
乌云里骤然落下雨滴,她刚觉得后颈微凉,紧接着就看到眼前的少年挪向自己,头顶遮出阴影,她仰起脖颈,就看到一截素白的广袖,雨滴渗透布料,晕出深色的印记。
不知道过了多久,叶鹭终于从四周雨打绿枝清脆的响声中回过神,就听到略带无奈的嗓音缓缓响起,他笑说:“刚刚是我失礼。但就算是报复,你也不用让我淋这么久吧?”
叶鹭几乎是在他说话的同时,连忙笨拙起身,她被花园旁边的花藤绊了下脚,下一秒就被少年隔着薄纱质地的舞衣拽住了手臂,她躲在陈晏起的衣袖下,不知不觉中便被他带入了深庭的荷塘边。
这里白天她跟着舞团也来过,带他们参观的老师还嘱咐过,这一处已经到了私宅不要擅自过来,主人家会不高兴。
当时有人偷偷商量着要来逛逛,她留心听着便知道这里是辰起集团的私产。
刚刚的碰面过于尴尬,她没来得及深想,此时叶鹭回忆起少年说这里是他家的话,心里便隐约猜测到了他的身份。
被市中学捧在手心里培养的陈晏起,成绩顶好,运动细胞发达,又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陈晏起,还有被很多女孩偷偷恋慕的陈晏起。
冰冷的水渍从鬓角滑落,叶鹭下意识抬手擦了擦自己的脸颊,余光落在手背上的残粉,才发现自己刚刚又哭又淋雨,妆容全都花掉了。
“老低着头做什么?”陈晏起突然走到叶鹭对面,他解开长袖湿透的外衣的带子,自顾自地坐下道:“我长得有那么难以入眼。”
不知道他是有意还是无意,叶鹭感觉陈晏起一句话就踩到了她的痛脚上。
她把头低的更狠,咬牙道:“是我长得不漂亮。”
“怎么会。”陈晏起几乎是脱口而出。
叶鹭不可思议地望着他,她忐忑道:“那你觉得,我漂亮吗?”
陈晏起正脱掉一半的外衣,细白收身的里衣衬得他肤色更白,眼眸更深,他看了眼叶鹭额前厚重的刘海,继续把自己的长袍解下来,只是问道:“知道怎么才能上台吗?”
“啊?”叶鹭疑惑,不知道话题怎么又转到这里,她迎着少年眼底略带促狭的笑意,下意识摇了摇头。
陈晏起把衣服随手丢在一旁的石凳上,出主意道:“他们能换掉你,你也能换掉别人。”他扭过头,勾起唇角道:“不是只有权力财帛才能打动人心,想上台那就自己想办法去争取,只要不违法犯罪,试一试又有何妨。你自己说呢?”
叶鹭吃力地理解着陈晏起的意思,注意到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脱了衣服,忍不住抱歉道:“都怪我害你淋雨。”她走到石凳旁边抱起衣服,“我今晚回去帮你洗完,明天还给你。”
陈晏起脸色微沉,语气却还是温和:“我说这么多,就换你给我洗个衣服?”
叶鹭呆呆地望着陈晏起,不知道哪句话说错了。
陈晏起不再说话,静静地望着叶鹭一会,从袖子里掏出一叠手帕。
“先擦擦脸。”目光落在她手里的长袍上,陈晏起又说,“要是冷了,就凑合披着。”
见他转身就要走,叶鹭慌忙追赶上前,喊道:“那我明天怎么还给你?”
“不用。我不会上台。”
外面的细雨已经停了,陈晏起踩着高靴站在被雨水冲击得透光的石子路上,头也没回地扬声道:“我不爱这些,也讨厌被人围观点评。”
他不喜欢舞台,那自己呢?
叶鹭怔忪地坐着,过了好久才恍然大悟,领会到了陈晏起的深意。
他是让自己喜欢就去争取,而不是在这里自怨自艾。
可是,怎么争呢?和谁争?
《采莲女》的舞蹈演员是从各地的中学选拔组建的,领舞的女生是市一中舞蹈队的队长,叶鹭突然想起个事,她抬头看着陈晏起离开的背影,忙追上前想问个究竟,跑到石拱门口,却发现他人已经不见了。
要不是手里的长袍依旧,叶鹭甚至怀疑他只是自己幻想出的救星。
夜风柔凉,叶鹭看着手里的长袍,耳畔再次响起陈晏起毅然的决断,心里也渐渐打定了主意。
落水声“哗啦”一声响起,陈晏起惊愕地从暗处走出来,便看到池塘边放着一叠舞衣布鞋,连同他那件淋湿的长袍也一同放在一起,他目光落在池塘深处弯着腰正在摸索寻找什么东西的叶鹭,心里莫名松了口气,随即退回原地。
城市钟楼敲响了整点的钟声,陈晏起约摸着已经快四个小时,忍不住穿衣下楼走到池塘边再次查探,这一看,才发现叶鹭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栽倒在池塘边睡过去了。
她在池塘里待了太久,从赤足到膝盖全都裹满了泥浆杂物,缩成小小的一团,又不敢弄脏舞衣,于是只搭了他那件长袍潦草避寒。
陈晏起忍不住眼底泛起笑意,倒也不傻,还知道用别人的东西保护自己。
他望着被搅弄得有些浑浊的池塘,目光落在边缘一片睡莲附近,当即脱下鞋子,将裤腿挽起,走了进去。
叶鹭半夜惊醒,慌忙起身要再去池塘里翻找,她刚站直,就感觉一阵头晕目眩。
四周的草丛里传来阵阵虫鸣,叶鹭定了定神,再次踩进冷水。
就剩下最后一片睡莲区域了,她扶着假山慢慢瞒过去,弯下腰努力摸索着,忽然感觉有什么东西硌脚,伸手一抓,就看到一枚被不知道何时出现的月亮照得夺目异常的璎珞。
她惊喜地清洗干净,小心翼翼地捧在胸前,仿佛希望近在咫尺。
第二天正式表演前夕,叶鹭老早就在队长的更衣室门口等着,她脾气不太好,但是非常守时,经常会提前一两个小时先到。
“你站这儿干嘛?”来人看到叶鹭一身狼狈,皱着眉头,嫌弃道:“别弄脏我地方。”
叶鹭径直上前,开门见山地递出璎珞:“学姐,这个给你。”
被叫做学姐的女生意外地望向叶鹭,眼神警惕道:“你打听我?”
“我无意中听到的,知道学姐以前在这里的池塘丢过项圈上的璎珞,回回来都会找一遍。”叶鹭如实道:“我只是想……”她咬咬牙,鼓起勇气道:“我不是想讨好学姐,我只是想和学姐做个交易。”
女生拿回叶鹭手里的璎珞,捏在手里看了许久,才抬头看她:“什么交易。”
叶鹭感觉这一刻,她就像是个叵测的揭人伤疤的坏人。
但是如果她争取不到这次机会,就意味着以后将会失去无数这样的舞台。
这次是一场雨幕特效,那将来还有更多的障碍,它们会揭开她的妆容,嘲笑她的恐惧,把一步一步逼离她仅剩的骄傲。
“把机会给我,学姐还是所有人眼中的意难平。”叶鹭的视线落在女孩的膝盖,抬头对上她的眼睛,轻声道:“没有人会知道,你再也跳不了绞腿蹦子,做不了肘前桥,做不了点翻身接吸腿翻身,甚至做不了高强度的串翻身。”
女生脸上彻底冷下来,她盯着叶鹭,“你敢威胁我。”
“就算是学姐拒绝我,我也不会把这些事情说出去。”叶鹭恳切地望向女生,她含泪笑道:“我只是想为自己争取个机会,没有别的意思。”
女生手里捏着那枚璎珞,沉默半晌,问:“我记得你叫叶鹭。”
叶鹭连忙点头,女生便道:“我叫宋枝枝。”她转身开门,冷着声音道:“记住了,你欠我个人情。”
叶鹭站在原地,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走进更衣室的宋枝枝拧着眉头喝道:“还不进来化妆?等着一起挨骂?”
“你答应了?”叶鹭吃惊地望着宋枝枝,她没想到,竟然能这么顺利。
宋枝枝头也没回道:“有一点,你说的对。如果是你,所有人都能赢。如果不是你,最大的输家只会是我。”
叶鹭跟着宋枝枝走到妆台,镜子里映出两个人一高一低的身影,宋枝枝苦笑道:“你还真像我认识的一个人,做得一手的好生意。”
听到宋枝枝的评价,叶鹭脑海里不自觉浮现出陈晏起的脸。
她嘴唇微抿,看着镜子里满脸斑驳的自己,下意识低头逃避。
“你以为老师真的是因为你的长相才换掉你?”宋枝枝指点着叶鹭换衣服洗脸,然后突然开口,“你知道守恒定律吗?观众的注意力是有限的,你抢了别人的风头,别人自然要讨回去。就像现在,你想要一个名额,也只能从我手里换。”
宋枝枝语气冷静,好像丝毫不觉得丢失表演机会有什么大不了的,“你很聪明,知道要找就找最好的。”她有些得意,又像是失意至极,“也幸好,你能给我的,是我最想要的。”
叶鹭不知道那枚璎珞对宋枝枝到底意味着什么,是一个人,还是一桩事,但此时,她心里还是觉得愧疚难当,于是便问道:“学姐还有什么想要的吗?我一定拼尽全力。”
“我以后应该不会经常跳舞了。”宋枝枝说着,扭头打量叶鹭,突然有些兴趣地说,“既然你送上门来,不如将来多来我的工作室,免费个帮工。”
听到宋枝枝的决定,叶鹭心里难免遗憾,她有点好奇宋枝枝的伤是怎么来的,又怕再揭她的伤疤,于是连忙点头道:“没问题。”
叶鹭不知道宋枝枝是如何说服了舞蹈老师,又是如何力荐整个团队都改变妆容,总之叶鹭不光如愿得以上场,还因此拿到了比赛含金量颇高的单人奖项,《采莲女》的雀斑妆也因此被热议一时。
“满意了?”观众席上宋枝枝往后一靠,不动声色地跟后排的某人嘀咕,“揭我的短做人情,你什么时候这么良善了。”
后排陈晏起一脸无辜:“什么揭短,听不懂。”
“丢璎珞的事,的确很多人都知道。”宋枝枝没好气道:“但你明知道我已经不想要了,还暗示人家女孩子去翻池塘,要不是我认出那枚璎珞是你自己的,你以为我会帮她。”
她随手把那枚璎珞丢进陈晏起怀里,冷飕飕地道:“真是可笑。就这么个破机会,有人挣得头破血流,有的人却视如弃履,也不知道是谁造孽。”
宋枝枝起身离开,剩下陈晏起坐在原地。
那时候,他看着叶鹭在台上跳舞的样子,就在想,如果下次有机会,他一定要亲口回应她昨晚问的那句话。
[那你觉得,我漂亮吗?]
[嗯,你很漂亮。]
作者有话说:
回忆杀,对应第五章 。
第39章 圈套
“我跳的好不好。”
叶鹭的声音穿越时空落在耳畔, 陈晏起回过神,发现她已经从老戏台上下来,不知道在自己身旁站了多久。
她似乎有些不悦,情绪全都坦白在脸上, 陈晏起心里暖融, 乐意极了她这幅全盘不做防备的姿态, 他伸手将她搂到腿上,俯身揉着她的脚腕,“脚都跳酸了吧?”又打量她身上单薄的浅色戏服, “穿这么点, 冷不冷。”
“不——”叶鹭差点就被陈晏起左右的思绪, 她止住回话, 安心受着他的优待, 嘴上却还是不饶人, “不要转移话题。你知道以前名角出场,多少人一掷千金么?我头回单为一个人登台,你还走神分心,一点儿也不珍惜。”
她还要再说, 忽然看到陈晏起望过来, 他那一瞬的眼神沉静又缠绵, 叶鹭突然有种,好像自己已经被陈晏起深深珍视了很久的感觉。
满腹的埋怨停在唇角,叶鹭呼吸一滞,便半个字都不存在了。
“怎么不珍惜?我这不是好好伺候着。”陈晏起侧着下巴冲叶鹭笑,手指的力道却越发地柔重, 一番叹息道:“刚有点名气, 就这么刁难我?以后成了台柱子, 我岂不是更没地位。”
叶鹭也不是存心要讨个说法,此时见陈晏起已经服软,便又问了一遍:“那你说,我刚刚唱的怎么样?身段好不好?”
“不好。”陈晏起松开手,揽着她的腰肢往让自己怀里送了送,下巴挨着她的额头,打断她的回怼,轻声笑道:“没你好看。”
叶鹭忍不住抿起笑意,她略微扭头,忽然听到陈晏起倒吸一口凉气,她下意识伸手挡着自己头上的装饰,动也不敢动地连声询问,“是不是刮着了?”
陈晏起感觉脸颊有些火辣辣的疼,低头看到叶鹭的水钻头面,两侧的绢花边凤将耳朵遮得严严实实,便忍不住伸手想帮她摘掉一侧。
叶鹭忽然又动,“你放我下来,我看看。”
陈晏起见叶鹭着急,随即按住她,又伸手替她揉太阳穴,“勒得这么紧,一定很疼,别乱动,我帮你揉揉。”
叶鹭心里还是挂记着陈晏起,“你真的没事?”
“小事。”陈晏起不甚在意地说,“顶多被说家里管教得太凶。”
“又胡说。”叶鹭噙着笑,只觉陈晏起突然又松开手,将她的腰身箍得更紧,她头也不敢回地嘟囔,“你轻点,我要喘不过气了。”
“可我都没用力。”陈晏起无辜反驳,他闭着眼,深吸一口气,闻到她身上若有似无的松柏气味,突然若有似无地疑问道:“你现在喜欢这个味道的香水。”
“我没用香水。”叶鹭回想蒋世蝶教她那段时间,附近的确有排松树,于是便笑道:“应该是练习的时候不小心沾染到了。”
陈晏起没什么情绪地摆弄着她裙摆上的玉珏,“怎么突然想学昆曲了?”
“以前为了编舞学过一段时间。”叶鹭回想着,余光扫到陈晏起眼尾的疲惫,便放轻了声音道:“我看阿姨一个人摆弄物件,就想着替你多陪她一会,没想到她一登台就跟变了一个人似的,非要我规规矩矩全都扮上,好严厉的。”
叶鹭小心翼翼地侧过身,她伸手搂在陈晏起的后颈,“那是你的母亲,我会对她好,像家人一样仔细照顾她的。”
“嗯。”陈晏起眼底泛起暖意,扯着叶鹭的玉珏往自己这边带了带,道:“很有孝心。”
儿女诚心奉养父母才能叫孝顺,叶鹭着意看了眼陈晏起,他像是察觉到什么,立刻倾身过来:“怎么了?不想做我们家儿媳妇?”
两人心照不宣地对视,叶鹭先一步挪开视线,莫名感觉陈晏起这次回来似乎有些奇怪,她有些奇怪,正想站起身,却被他牢牢地放在怀里不松手。
“还没回答我的问题。”陈晏起迫切追问,“想逃去哪?”
叶鹭不得不提醒,“我今年才大一,你是不是想的有点太远了。”
她心里怀疑,便直接说了出来,“陈晏起,你是不是还有事瞒着我。”
叶鹭平静地看向陈晏起,似乎开始有些疲惫,她伸手捧起青年瘦削的脸庞,温温柔柔地问:“我没你想的那么脆弱,也不再是以前那个一无是处的高中生。”
她使劲挣开陈晏起的束缚,蹲在他身前,仰望着他:“我可以帮助你,也可以保护好自己。”
听到“保护”两个字,陈晏起的眸光不受控地冷却下来。
他含着笑意,伸手摩挲叶鹭的头上冰冷华丽的头面。
此刻,他才清醒地发现,那时在池塘边无助哭泣的小姑娘已然长大。
现在的叶鹭,明丽耀眼,比他甚至还要闪闪发光。
她本可以不需要他。
“我们走吧。”叶鹭突然伸手过来,陈晏起顺手捞起旁边的叶鹭的斗篷外套,就听她边走边叹道:“奔波这么几天,你肯定很累了,快回去睡觉。”
“你不陪我。”陈晏起问道。
叶鹭低头看自己一身行头,手指圈着脸上的妆容道:“我去卸妆,这得卸好久的,弄好了来找你。”
陈晏起视线黏着叶鹭,牵着叶鹭的手搂在自己身后,环着她说:“不急,我慢慢给你卸。”
听护工说,蒋世蝶很多时候闹别扭,不肯别人帮她,都是陈晏起亲自照顾,从卸妆洗漱到医院体检,样样都很细心。
见他竟然真的要帮自己,叶鹭语气下意识便不那么强硬了:“你不是累吗?我看你一直打盹,刚刚的戏文都没听进去。”
“怪我不通戏理,下次不会再这样了。”陈晏起诚心认错,继续争取,“阿路,你就让我多看看你。”
叶鹭无可奈何地勾起唇角,想了想,指着旁边的更衣室说:“这个卸起来挺繁琐的,我先来教你?”
不等她说完,陈晏起已经将她轻轻抱起,放在妆台前的椅子上。
叶鹭看着镜中两个人的面孔,突然想起许多年前,在某个私人别院的□□花园里,他们同样报名参演节目,一个是深情款款的抚琴少年,一个是古灵精怪的采莲乡女。
那一夜的奇遇至今难忘,叶鹭听到自己的心跳砰砰砰地加速,陈晏起俯身凑到她耳畔,呼吸灼热道:“我挺会的。”
*
叶鹭红着脸提醒陈晏起门还没锁时,才后知后觉地回味过来他那句话里的暧昧。
陈晏起回来的很快,顺手放下隔间的窗帘,转身看着妆台镜里映入的叶鹭的半截雪臂,忙抓起挂在衣架上的厚实氅衣,将她从身后裹入怀里,然后从凌乱的桌子上轻轻地环抱到床榻。
吱嘎吱嘎的动静里,不知道哪来的叮咚声频频来袭。
“你手机在响。”叶鹭伏在陈晏起的肩膀,口中的话一阵阵地他打断,“你,你不接吗?”
陈晏起撑起身,捏着叶鹭的下巴压抑道,“还分心。”
叶鹭张了张嘴,话未出口便又被堵上。
电话声仍旧响起,却再无人在意它的存在。
繁复的床帐叠在古香古色的床榻前面,不知道过了多久,叶鹭难以抑制地呜咽出声,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满身满心都被陈晏起装的满满当当。她累的昏睡过去,再睁开眼,就发现房间里只剩下她一个人。
[佟霜:视频.mp3]
叶鹭乍一看到消息还有些愣怔,看清昵称,猛地起身又看了一遍。
自从上次和佟霜在沪中见面后加上讯通,这还是他们第一次发消息。
佟霜怎么会突然给她发信息?还是视频。
被盗号了,还是病毒?
叶鹭心里怀疑着,隐约觉得视频封面的地方有些眼熟,便直接点了播放。
视频的场景像是在某个KTV,叶鹭仔细辨认,发现有些像是当年伯凯经常喊着他们去的豆蔻,只不过看装潢风格,这里应该是商务区的包间。
视频里穿着polo衫的男人十分眼熟,叶鹭退回去反复看了几遍,想起是上次起哄让陈晏起捏碎酒杯的那位佟总——她记得,那是佟霜的父亲。
佟霜发这个给她干嘛?叶鹭疑惑,便继续往下看,只见男人笑吟吟地递给对面的人几张照片,口吻里掩饰不住得贪婪,道:“还没女朋友?我怎么听说你把人都弄到家里去了,看来是心尖子上的人啊。”
男人收回视线,眼睛微眯,抽出一根烟闻了一下,又随手丢给旁边的客户,见对面迟迟不出声,他往前靠了靠,意味深长地叹说,“小晏总,你这是没和我交心呐。”
他随手拽过来旁边的女孩,女孩下的浑身发抖,却还是没敢动弹。
视频镜头晃了一下,叶鹭隐约看到桌子底下,男人狠狠地捏了把女孩的大腿内侧,混浊的声音笑道:“亏我还想方设法给你物色,你却藏着掖着不告诉咱们。呵,难道还怕我亏待她不成。”
镜头上扬,叶鹭看到那女孩的脸,她就是连续几天出入陈晏起家里的那个女生。
她登时一怔,视频里突然有倒酒声响起,叶鹭看过去,镜头里陈晏起的侧脸赫然闪过。
“不过是个女人。”镜头里看不到的地方,他懒散地说:“您看得上眼,我下次带她过来。”
佟总满意地叹了一声,四面八方的奉承响起,他反而来了兴致,敲着桌角催促道,“今晚正好有空,不如现在就叫啊。”
视频戛然而止,手机蓦地滑落手指,叶鹭如坠冰窖。
几乎是同时,陈晏起的电话就在屏幕亮起。
叶鹭嘴唇微动,俯下身想要去够手机,可方才陈晏起的一字一句就像刀子一样割着她的心头。
她再强忍着,身体仍不受控地颤抖起来。
终于,在屏幕再次响起时,叶鹭按下了接听键盘。
“起了吗?”是陈晏起的声音。
室内静悄悄的,要不是亲耳听到视频里那么多嘈杂的声音,她也许会以为陈晏起只是照常站在某个办公室一角,或者走在学校的某条林荫道上。
叶鹭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她狠命抓向自己的衣角,手指蜷缩,带起衣角,便看到皮肤上醒目的尚未褪去的红。
眼泪扑簌扑簌地落下来,叶鹭听到自己声音嘶哑地说:“嗯。你去哪了?”
陈晏起那头隐约传来碰杯的声音,他没事人似的笑说:“有个饭局。”顿了顿,他问:“想来吗?”
叶鹭红着眼眶,反问回去:“必须要去吗?”
陈晏起轻轻地“嗯”了一声,“不急。”
叶鹭咬着牙,重新问他:“我不太舒服,能不能不去?”
“乖。”他就像刚刚在她身边时耐心哄着她,语气里带着殷切的盼望,“罗叔会去接你。”
“阿路。”陈晏起说,“别让我等太久。”
第40章 他的罪名
未知的恐惧和对陈晏起的信任各占一头, 叶鹭内心的天平毫不犹豫偏向了后者,她遵从内心钻进车厢,心里却觉得空荡荡又沉甸甸。
叶鹭将视线投向沿街的灯火,心里盘算着待会如何面对陈晏起, 以及如果他真的要让她去陪座旁人, 她作何反应如何应对, 却突然发现车辆驶向的方向并非会所。
“罗叔,我们不是去豆蔻吗?”
叶鹭收回视线,身体前倾, 连忙扶着前座询问。
罗叔是陈晏起很信任的长辈, 他是个话很少的人, 但有问必答, 对她也算是尊重爱护, 但此时, 叶鹭却迟迟没有等到他的回复。
黑色轿车撞破黑暗,叶鹭在后座如坐针毡,她连忙打电话给陈晏起,话筒里却只传来无人接听的盲音。
她想到陈晏起最后的嘱咐, 着急道:“陈晏起还在豆蔻等我, 您可以掉头送我过去吗?”
看到车辆驶进的方向是施岚波临市的老房子, 叶鹭终于察觉到了陈晏起的意图,原来他之所以答应的那么痛快,又在电话里对自己三缄其口,是因为他从始至终都没有想要她真的过去。
如果没有佟霜的那段视频,她必然会以为陈晏起不过是在临市有个饭局, 临时找她过去凑热闹而已, 但此时, 她明知道他们在背道而驰,就无法再忍受这种置他于险境的背弃。
叶鹭目光投向驾驶座,她不清楚陈晏起这次有什么办法抚平佟总的怒气,也不明白他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隐忍这种人的欺凌,但她知道,如果她没有如约赴宴,陈晏起不会好过,而她要回头,只能说服眼前的罗叔。
车辆上了高速,叶鹭无望地看着后车窗,她忽然想到佟霜也在场,连忙向她发起消息。
[Y:为什么给我看这个]
佟霜很晚才回消息,她似乎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去向,慢条斯理地打趣着他们的算盘。
[佟霜:陈晏起想方设法安排你离开沪中,想让你清清白白的不入局。可是凭什么呢?]
看着接完电话就一脑门冷汗的佟总,佟霜晃了晃酒杯,朝着陈晏起的方向略一颔首,又回头继续打字。
[佟霜:我可不是菩萨,最见不得有人不劳而获,赢得钵满盆满]
她盯着叶鹭的对话框,仿佛已经看到了叶鹭回来后,亲眼目睹陈晏起真面目时,脸上的震惊与恐惧。
佟霜十分期待地抿唇微笑,陈晏起啊陈晏起,你再千算万算,怎么费尽心机送她远离是非,却唯独忘了一个人被谎言困久了,对答案的致命渴望。
只要她稍加点拨,叶鹭就会自投罗网。无它,正是因为她自己对他所谓的真心。
[Y:我会来的]
佟霜满意地勾起唇角,恰巧佟总急忙告辞,她便也跟着上前送到了门口。
“爸爸,出什么事了吗?”佟霜表情担心地问。
佟总对这个女儿本就不用心,此时他心里慌乱异常,见她这个节骨眼还多话,便随口敷衍几句,头也不回地匆匆下电梯离开。
“计划提前了?”男人身影刚走,佟霜便冷下脸质问陈晏起。
陈晏起冷淡地看着佟霜,目光落在她的手指上,反问道:“谁允许你给叶鹭发消息的。”
佟霜后背发凉,她下意识瑟缩了一下,几步路回到座位,她平复心情,端起杯酒抿了一口,有些心虚:“什么意思。”
“佟霜,交易双方要履行的权利与义务要公平对等。你擅自破坏我们的约定,那我有权利收回这场不愉快的合作,而你,要向我赔付违约金,直到我满意为止。”
佟霜蓦地起身,椅子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陈晏起倒满一杯酒,看着玻璃杯里死气沉沉的液体,抬头笑道:“不过,看在你还算是个合格的合伙人,我可以不计较这些小瑕疵。”
佟霜一颗心像过山车一样,她不安地盯着陈晏起:“你想让我帮你做什么?”
“帮我?是给你自己一条后路。”陈晏起捏着酒杯,视线冷了又冷:“清理掉叶鹭的所有联系方式,永远不许靠近她。”
至此,佟霜才恍然大悟。
“原来你铤而走险,就是为了保护她?”佟霜气的笑了起来,“陈晏起,你就不怕功亏一篑吗?你以为老家伙商场浸淫这么久,会不给自己留后路?你这是打草惊蛇。”
陈晏起不动声色道:“你怎么知道,我又没有后手。”
他眼神冷漠空洞,像一副刚交付完自己灵魂的躯壳。
佟霜后退几步,突然想起方才父亲过分惊慌失措的模样,她不可置信地看着陈晏起,仿佛面临一头怪物。
“你疯了?”佟霜不可置信道:“你答应了那个人的条件。”
陈晏起:“从答应佟石的开价,我就没想过要全身而退。佟霜,你那么会审时度势,我同意和东隆合作,在你看来,难道不是理所应当。”
佟霜有些瘫软地扶着椅子坐下,心里对陈晏起生出无限恐惧,她从没见过这样冷漠的人,哪怕是出卖自己的底线,也如此清醒理智。
“你就不怕叶鹭会介意。”佟霜抛出最后一张底牌。
陈晏起丢下手里的空杯,侧脸看向夹道里的光影,“她不会知道。”
佟霜心头一惊,整个人彻底失去了支撑,她抬头看着陈晏起淹没在阴影里的凌冽侧脸,终于意识到,她的自以为是一直都在陈晏起的鼓掌之中。
她不安至极,突然无比渴望,叶鹭是个言而无信懦弱的人。
她衷心哀求着,祈祷她——不要回来。
“叶小姐,我只是听吩咐办事,您别为难我。”
察觉到叶鹭意图强制打开车门,罗叔连忙掉头停靠在附近的车位上,他看着后视镜里不肯善罢甘休的叶鹭,无奈道:“小晏会处理好一切,您这样只是在给他添麻烦。”
车辆自动解锁,叶鹭推开车门不顾一切地往回跑。
她明知道靠两条腿根本就没办法立刻回到沪中,但心里有个声音不停地警告她,哪怕是拼了命她也要立刻去见陈晏起一面。
二十年以来,除了父亲跳楼那天,她从来没有这么强烈的必须想要见一个人的念头。
迎面而来的风有些刺眼,叶鹭跑得弯腰咳喘,她站在四通八达的马路上,骤然觉得天昏地暗,方向迷失的茫然,让她觉得全世界仿佛都在故意扰乱她的前进,阻挠她去见他。
叶鹭看着已经停电的手机,不知所措地停在原地,忽然就听到身后传来车喇叭的声音。
车窗玻璃降落,叶鹭没有停步,她继续沿着公路往前挪步,罗叔慢慢开着车,既不阻拦,却也不帮她。
许久,天空中传来轰隆的雷电声,冬日打雷落雪,叶鹭仰起头,心中更加惶然。
“罗叔,带我回去吧。”叶鹭转身趴在车窗上,她据理力争地央求道:“他一直视您为亲人。您也不想他因为我做傻事,对不对?”
罗叔表情略有松动,叶鹭紧接着继续道:“陈晏起让您带我回家,只是为了帮我找借口推脱饭局。我们现在回去,他们饭局早就散了,他不会责备您的。”
“罗叔。”叶鹭抱着最后再试一次的希望,小心翼翼地询问:“陈晏起让您来接我,还有说什么别的话吗?”
罗叔终于开口:“没有。”
叶鹭了然,又有些失落。
果然,她不该寄希望于陈晏起的疏忽。
叶鹭扫过车上的时间,转而看向罗叔:“我就去豆蔻看一眼,就一眼,确定陈晏起没事,我立刻跟您回去,他不会知道的。”她恳求道:“您其实也很担心他,对不对。”
大雪重重落地,就像纷纷扬扬的冥币一样。
看着窗外跑得筋疲力竭,又分外狼狈的叶鹭,罗叔不忍道:“上车。”
回程的路上,已经是凌晨深夜。
车灯莽撞地驱逐着黑暗,可叶鹭却觉得,自己像是掉进了不见底的深渊,由内而外都在不断下坠下坠。
在车上充上电,叶鹭继续发消息询问。
陈晏起不接电话,佟霜也莫名将她拉黑。
所有能找的人,能求助的人她都想过了,却没有一个人可以解他们的困境。
这时候,叶鹭才发现,原来她小小的赖以圆梦的世界里,从始至终都只有陈晏起一个人帮她支撑着。
她所做的一切,在他面前都只是深海一粟,微不足道。
沪中整座城市都被笼罩着黑暗里,纷飞的雪就像是飞蛾补火似的没入黑夜,叶鹭一路上不住地催促,终于在凌晨四点钟,感到了豆蔻大楼面前。
深夜的豆蔻依旧长灯璀璨,叶鹭在前台等了许久,都无法问到陈晏起的消息。
“抱歉,客人的信息保密,我们实在无法提供。”
值班的工作人员再三强调,哪怕罗叔提供了包间信息想要查询,也只换来一句复读机似的回答。
叶鹭持续不断地拨打着陈晏起的电话,不知道持续了多久,她突然看到手机震动起来,不一会社交软件里就窜出来99+消息,她下意识点进APP,就看到通讯录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加的群聊里在不断地往外弹消息。
[《沪中爆料贴 | 要换天了》,有人知道这是什么情况吗?]
[靠,真的假的,造谣???]
[啊——]
[字少事大,果然……我不知道该说啥,有辟谣吗?]
[还没发酵就被压了]
[图片太糊了,有高清吗?]
[怎么死的?爆料的人写得这啥,语句都不通顺,没什么信息量啊]
[好像滑倒是摔下楼梯]
[也太突然了,今天早上还在电视看到他]
[好像是还没来得及送到医院,就断气了]
[匿名用户:要我说就是报应]
[???哥们别这么仇富啊]
[匿名用户:+1]
[感觉有内幕]
[链接失效了,说的是谁啊?我怎么一句都听不懂]
[没看财经新闻啊?沪中那位暴发户暴毙了]
[暴发户?没关注商业板块,解个码]
[沪中谁不知道暴发户的梗]
[他们是当初是怎么落井下石吞并辰起的,圈子里谁不知道]
[靠,到底谁?哪位好心人先跟我私聊下]
[匿名用户:没什么秘密,是TS]
[害,就是佟石]
[啊?那个老色批]
[取消匿名了,说实话那老油货就算不死也得进桔子]
[前段时间有人发帖求助,说自己女儿被姓佟的欺负,跳楼死了,这事被压的死死的,一点水花都没有,还不是有钱能使鬼推磨]
[还有这种事]
[这王八蛋做这种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说起来,你们有人认识陈晏起吗]
[陈晏起?就是上一届理科状元那位,我知道我知道]
[他和这瓜也有关系]
[他们家不就是辰起]
[佟石收购辰起之后,陈晏起不是搞了个创业公司吗?我听财大一同学说,佟石可没少在暗地里使绊子,回回压着陈晏起打。谁不知道辰起做那么大,大半都是靠在沪中的人脉?大半辈子的积累都在这,要不是怕陈晏起东山再起,犯得着这么落井下石。]
[怪不得佟石还参股了陈晏起的公司]
[什么参股,明摆着就是抢人家生路呗]
[……真的假的,跟小说似的]
[我知道……有次我去吃饭好像遇到他们,有个老总跟傻逼一样,逼着陈晏起碎杯子,说什么想看看练过散打的人手劲是不是真的很大,他妈我当时三观震裂,唉]
[唉,陈晏起家里也是流年不利]
[没你们说的那么惨吧?他现在不是在财大混得风生水起,也有自己的创业团队,这惨卖的……没必要了]
[你知道屁]
[当年他爸半死不活躺在病床烧钱,老妈离婚闪结,继父还被送进局子,一堆破事高考的时候压过来,换你能熬得住?]
[陈晏起人不错的,别说他家破产了,就是没破产,人家也不靠家里过活]
[匿名用户:有人见过姓佟的和陈晏起晚上还在饭局见面,好像聊得还挺愉快的,没你们说的那么脏吧?]
[啊?出事前见过面吗?]
[匿名用户:是啊,听说中途姓佟的接了通电话就走了,然后就回家就被送救护车了……]
[额……群里应该也有一中的吧?人家挺仗义的,这种事别张口就来吧]
[额,楼上那个匿名的是傻逼吗?随便就给人扣杀人帽子?哪来的九漏鱼]
[真不至于,按照楼上说的,陈要真的看佟不顺眼,有的是办法,没必要铤而走险,又不是遇到烧火眉头的大事。]
[谁知道。]
叶鹭定在原地,把聊天记录看到最后一句,大脑一片混乱。
她心乱如麻,心里前所未有的恐慌,正想着打字发句话问问,就看到自己的消息显示发送失败,她拉到最底下,就看到不知道什么时候弹出一句群通知。
[系统提醒:本群已被群主解散]
叶鹭沿着群聊天记录摸索过去,找到替陈晏起说话的人里,透露信息最多的那个昵称,想了想,点击添加了好友。
很快,新好友消息就弹了过来。
叶鹭正想着怎么措辞,就看到对方先发过来一条消息。
[小叶鹭,不要怪我,我不是故意要删掉你的]
[我也是怕我管不住自己的嘴]
叶鹭盯着手边的消息,听着语气,瞬间就知道了对方的身份。
[Y:何最?]
[何最:嗯嗯是我]
[何最:群消息你别在意,他们就一通瞎说]
叶鹭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强忍着眼眶里的酸楚打字问道:
[Y:帖子里说的是真的吗]
[何最:真的]
[Y:那,是怎么死的]
[何最:不知道]
[何最:小叶鹭,晏哥和这事没关系吧?]
[何最:我不是怀疑晏哥,就是担心,他现在和你在一起的吗?]
叶鹭不知道如何作答,心里不住地打鼓,担心,紧张,害怕,恐惧,不安,着急,所有的情绪一拥而上,她忍不住哆嗦了一下,脑海里突然想起陈晏起最后跟自己说的那句“别让我等太久”,她咬牙振作起来,拔腿就往门外冲。
她跌跌撞撞地跑到门口,昏黑的天空狂风卷雪,恍若世界末日。
寒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叶鹭脸上冻裂似的疼,这才发觉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泪流满面,她想抬脚往楼梯下跑,可两条腿却不听使唤地酸软下去,扶住门框的瞬间,她忽然看到台阶下跑过来一个人。
青年一身黑衣,肩膀和头上落满了雨雪,他大步朝自己跑过来,就像是深渊里拼杀已久,最终获胜,驰骋而来的幸存者。
她视线骤然模糊,几乎是本能地挪向台阶,冰冷的雪子钻入脖颈,叶鹭感觉身体不受控地朝着阶梯栽了下去,如愿以偿地被奔赴而来的人拢入怀中。
陈晏起的衣服冰冷至极,叶鹭伸手静静抱着他,两个人重重地撞在旁边的铁栏杆上,他后背抵住雕花的铁艺,眼底微沉,却一声没吭。
“你不是让我来找你吗?”叶鹭从陈晏起怀里站起身,睫毛上的雪花颤了颤,消融在眼底,道:“我等在这里,找了好久,一直找不到你。”她重复道:“我一直都找不到你。”
“对不起。”陈晏起郑重地捧住叶鹭的脸颊,拇指轻轻地擦过她眼底的湿润,他无比郑重地道:“没事了,我来了,我带你回家。”
叶鹭警惕地盯着陈晏起,似乎有些怀疑他话里的真实性。
陈晏起心头一酸,握着叶鹭的手放进自己的兜里,他捏着她的十指,像个不懂得如何表达的孩子,努力斟酌着字句:“回我们自己的家,好不好?”
叶鹭站在原地没动,纷飞的雪花落在她的头顶发梢,陈晏起下意识伸手帮她遮挡。
“陈晏起。”叶鹭突然挡开他的手掌。
她红着眼圈,仿佛这时候才想起要责备眼前人的失信与欺骗,“为什么你事事都要做完了才告诉我?你知不知道,我也会很担心,很害怕。”叶鹭大声哭着,一字一句地控诉,“我不要你为我遮风挡雨,我不要做那个坐享其成的废物。”
“你怎么知道,我不愿意为你去讨好别人?我没你想的那么美好,我不值得你为我付出这么多。”叶鹭狠了狠心,把自己的心完全掏出来给他看:“你怕耽误我的前途瞒报志愿,我也可以放弃一切回到你身边。”
叶鹭一步步往后退,她望着眼前的青年,冷冰冰地起誓:“陈晏起,我就是要让你前功尽弃,让你欠我的,让你一辈子都要记得骗我的代价,就算什么都不要,我也要——”
陈晏起忽然抚向叶鹭的后颈,在她说出更绝情的话之前,重重地咬上她的唇齿。
白色雾气里,叶鹭推开他,唇畔还沾着他热烈的血。
“我们都冷静一下。”
叶鹭转身,走到倒数第三个台阶时,她干涸着眼眶,颤声问道:“和你有关吗?”
陈晏起苍白的唇上还残留一丝血渍,他看向叶鹭的背影,知道她是在问今晚佟石董事长去世的真相。
最终,他诚实道:“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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