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爱和恨

    然而, 父亲的终身瘫痪,辰起股权变更,蒋世蝶在最后一次探视段鸣川后突然病倒,所有的一切变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那段时间, 连绵不绝的噩梦纠缠着陈晏起, 控诉他辜负母亲的期望, 愧对父亲的养育之恩,以及亲手将生身父亲送入监狱的恶名。

    陈晏起从来不知道,原来竟然有那么多人“爱”他, 他受宠若惊, 又觉得无限可悲。

    蒋世蝶被抛弃后心灰意冷, 却忍辱负重让他健健康康地来到这个世界;父亲被蒋世蝶仇视背叛, 却不顾外界的眼光, 将自己当成亲生骨肉倾尽所有抚养长大;段鸣川自私恶毒, 却在最后一关头,顾念和自己的一点血脉亲情,而放下屠刀,认罪伏法。

    所有人都是为了自己, 他连个恨的人, 都不该有。

    陈晏起觉得好笑。

    凭什么呢?

    他什么都没有做错, 走的每一步都是当下能做的最好的选择。

    可他拼尽全力,最终只迎来一条死胡同。

    那段时间,他只有待在叶鹭旁边时,才可以稍微睡一点觉。

    叶柳小区就像是一个世外桃源,把所有关于“陈晏起”的一切都屏蔽在外, 在叶鹭面前, 他可以是陈晏起, 可以是李晏起,也可以成为段晏起,甚至什么都不是。

    因为他知道,她不会在意。

    可是他在意啊。

    曾经无数次,他抬头,看着空荡荡的小屋,就想起叶鹭在此间忙碌的身影,她或许在练早功,或许在看琴谱,或许正对着试卷绞尽脑汁地做题目,他想穿过从沪中到京都几千公里的距离,对她说一席狠话,将立刻她推出自己尸殍遍野的世界。

    可是他实在舍不得啊。

    他全身的骨头仿佛都在嘶吼叫嚣,无论如何,陈晏起不能再失去阿路。

    既然注定要下坠地狱,陈晏起突然想,也许早去早回,也不失为一种办法。

    可后来的种种,他却发现自己越陷越深,除却成为深渊的一部分,便再难有容身之地。

    于是,他索性放弃了挣扎。

    毕竟,恶魔也可以佩戴面具,只要他足够用心,谁也辨不出他来自地狱。

    直到那天,他去签署老洋房的房屋买卖合同时,突然发现蒋世蝶看自己的眼神变得很奇怪,她把自己埋在一大堆信封里,每一张纸都都撕得粉碎,他一块块拼凑起来,才勉强看到是段鸣川让人代写的“每日问候”。

    那样的问候,字字浸毒,像折磨人的钻心毒蛇,将原本冷静自持的女子恫吓到精神崩溃,也让陈晏起再次意识到,自己一旦离开,就只能抛下这里的所有——他所有亲近的朋友,他爱恨交织的母亲,他病重垂危的养父,还有他哪怕知道自己不是他的儿子,也依旧赠给他的财富和重担。

    他们会怎么样呢?像伯凯一样,因为自己遭遇无辜伤害,像苟延残喘的废人,遭遇铺天盖地的嘲讽,像疯疯癫癫的乞丐,也许什么时候死掉了都无人问津。

    而这一切,都怪他。

    那么多人都为了他而费尽心机,可偏偏他,没有感受过一丝爱意。而他最爱的养父,却也在最后关头,利用自己报复段鸣川。

    “被自己的亲生儿子亲手送进去,他大概这辈子都想不到吧?”病床上的男人艰难地张嘴,含混不清的吐字混着浊泪,仿佛这一生最后的留言。

    从医院出来,陈晏起便出发去探视段鸣川。

    探视的过程十分顺利,见面不过数次的男人却像是非常熟悉自己,他面容打理的很干净,坐在隔音玻璃对面,拿着话筒微笑着喊他“晏起”。

    “你要永远记得,我是因为谁才待在这里整整十年。你也要记得,全世界最不欠你的,就是你的母亲。”

    段鸣川的声音很轻,嗓子低哑富有磁性,挂电话之前,他松口道:“想知道蒋世蝶为什么疯了?”

    他坦诚得像是完全没有是非概念,望着陈晏起漫不经心地说:“我呢,眼里揉不得沙子,你可以光明正大的对付我,但是我不允许任何背叛。哪怕是假的。”

    那一刻,陈晏起方才确认,自己当初的判断并未出错。

    段鸣川于蒋世蝶来说,是一生的执念,而蒋世蝶于段鸣川而言,只不过是随手把玩的时兴物品。

    可那又怎么样呢?哪怕时光逆转,他阻止了蒋世蝶离婚,也改变不了他们的血脉关系。

    “疯了就疯了,不过是个戏子。”段鸣川往前靠了靠,在摄像头看不到的角度,用口型无声地说:“可你是我儿子啊。”

    段鸣川扯着嘴角,阴恻恻的,皮笑肉不笑地说:“等我出来,我们一家三口再好好‘团聚’。”

    迈出接见室的瞬间,陈晏起看到沪中又下起了大雨,风雨飘摇的城市里,每个人都行色匆匆,他举步维艰地徘徊在街道,感觉自己像是坠入了一座顶天立地的牢笼,他想要保护的人,憎恨不已的人,都逗留在这里。

    陈晏起恍然回神,看着眼前依旧留在自己身边的叶鹭,他的目光骤然变得温柔缱绻,像是临别前的片刻余温。

    “说什么傻话。”

    听到叶鹭说自己把辰起攥在手心,只是为了报复,陈晏起忍不住低低地笑了起来,声音里甚至都没有一丝迟疑,“你们所有人都在为我殚精竭虑,我感激都来不及,怎么会恨。”

    叶鹭望着陈晏起,想从他脸上看到一点点言不由衷,但她拼尽全力,他的世界还是严丝合缝地紧闭着,她撞得头破血流,他也没给她一点点空隙。

    “我都看到了。”

    叶鹭轻声提醒,她加重语气,再次将那份写着段鸣川和陈晏起的亲子鉴定结果的文件当着他的面提及。

    “你不打算跟我说点什么吗?”叶鹭眉头紧锁,乞求似的地追逐着陈晏起的视线。

    他哪怕是抱怨几句,亦或者流露出一点点的难过,她便有底气上前同他分担。

    就像那年,他们拥抱在舞蹈教室的楼顶。

    “陈晏起,有很多人都很爱你。我知道你好面子,但难过的时候可以哭出来,不要总是一个人,我们都会帮你想办法,会一直陪着你的。”

    “笨阿路。”那时的陈晏起还没有现在这样将自己固守得刀枪不入,他会示弱会露出自己的软肋,他说:“哪有很多人。我现在,明明就你一个啊。”

    现在,陈晏起也只有她一个人。

    可他却不慌不忙,就算是被她揭开了面具,也沉着得像是没事人似的,还能笑着跟她虚与委蛇。

    “我以为,你不会在乎这些。”

    在叶鹭最后一次眼神逼问时,陈晏起终于说道。

    叶鹭蓦地拉住陈晏起的袖子,她望着他近乎哀求:“可是我在乎你,在乎你的感受。”

    那份鉴定报告显然是跟着蒋世蝶搬家过来的,大约也是她精神状态尚佳的时候,不然不会藏匿得那么隐蔽。

    陈晏起能这么镇定,显然是早就知道了他的身世,她突然就理解,为什么在得知段鸣川雇人伤害陈晏起后,蒋世蝶会反应那么激烈。

    从那时候,陈晏起就在怀疑自己的身世了吧?

    否则,他不会那么笃定地也去找蒋世蝶,而招飞中心的政审结果,也不会恰好在段鸣川认罪的时间段突然告败。

    陈晏起是蒋世蝶和段鸣川的儿子。

    难怪啊,有一个身负刑狱的亲生父亲,陈晏起怎么可能通过审核呢?

    可是……

    叶鹭心头酸涩,她忍不住觉得委屈,明明那桩案件是陈晏起一力配合,才促使段鸣川受到应有的惩罚的啊。

    从未见过面的父亲,被自己亲手送进监狱,而自己穷尽一生奔赴的理想,也因此毁于一旦。

    是陈晏起自己毁掉了自己。

    叶鹭突然想到高考那天,陈晏起淋雨过来找她的情景。

    她当时只顾着沉溺在自己的悲痛里,完全没有关心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此刻她联系所有摆在眼前的证据,突然意识到,也许那天的陈晏起并不比自己好受,可他却一个字都没有提,他一直护着她,安慰她,承诺她好好高考。

    叶鹭低头看怀里有些颓败的花束,芬芳的花朵有些低垂,黑黢黢的夜里它们尤为灿白,却像是葬礼上的云朵,隐隐昭示着不详。

    她强忍着向陈晏起追问一切的欲望,等待着他能主动向她袒露心声。

    可陈晏起就像是一堵密不透风的墙,透过它,她什么都感受不到。

    就好像,于他而言天翻地覆的生死大事,放在别人的世界,总是不值一提。

    陈晏起太擅长伪装自己了,他永远都能把自己光鲜耀眼的模样放在外人面前,而他们这些人习以为常地仰望他,觉得他无所不能,却从未察觉,哪怕是神明的身后,也是会落满灰尘。

    叶鹭下意识将陈晏起的衣袖攥得紧紧的,她手心里全是汗,心跳得也无以复加的剧烈。

    可即便她表现得如此失态,陈晏起也只是泰然自若地站在她的面前,手指还时不时地用拨动着她怀里的花瓣。

    他平静得让叶鹭觉得不安。

    怎么会有人哪怕是陷入被“审判”的境地,也依旧这么岩居川观,从容不迫?

    “你一定要让自己变成这样吗?”叶鹭眼底的痛意消逝,她不再企图去等待陈晏起的答案,咬牙道破:“你根本不是在报复他们,分明是在惩罚你自己!陈晏起,你不要你自己了么?”

    为了报复而毁掉自己,让自己变得面目全非,这样的结果真的是你想要的吗?

    叶鹭噙着眼泪,从牙缝里艰涩出声:“你就不怕,我也一走了之吗?”

    陈晏起眸底骤深,仿佛叶鹭的话精准地刺中了他的死穴。

    过了会,他反倒笑了起来,青年眉骨上的小痣微微一挑,狭长而昳丽的眉眼里填满了她看不清的情绪。

    “怎么会呢。”

    陈晏起俯身望着叶鹭的眼睛,“我现在做的不好吗?你看,所有人都好端端的。”

    叶鹭不住地摇头,她绝望地看着陈晏起。

    不是的,根本没有人是好端端的,尤其是他。

    “不要再继续下去了,行不行?”她如同卑微的信徒向神明祈祷,祈求他不要放弃自己的灵魂,不要放任躯体跌入泥潭。

    然而神明却冷漠地无视她所有的愿望,他只是抬起手掌,慢慢地遮住她的眼睛。

    黑暗里,叶鹭听到眼前的陈晏起突然道:“如果我说不行呢。”

    眼前温热挪去,叶鹭适应完眼前的光线后,便看到陈晏起距离自己不远不近地站着,他身影伶仃,像是将自己放逐到了荒凉地狱,拒绝任何人的守护。

    “阿路,你知道吗?他们都说是为了我才做到这种地步。”安静四处泛滥,陈晏起突然开口,他轻轻地叹道,“可直到现在,他们还在用感情要挟我,让我做我不愿意做的事情。”

    陈晏起看向倒座房的窗内,目光从平和渐渐变得冷酷起来,“不过你放心,我不会让他们任何一个人出事的。他们不是都很爱我么?那我就让他们好好活着,亲眼看着我怎么摧毁他们想要的一切。”

    他笑着说:“我要让他们每一个人,都比我更痛苦。”

    叶鹭使劲揪住心口,只觉得那里像是被湿棉花堵住了一般。

    “这有什么好哭的。”陈晏起走了过来,伸手拭过她的眼角。

    叶鹭这才发觉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居然哭了,她红着眼眶看向陈晏起挂着笑意的唇角,半晌,咬着牙破釜沉舟地问:“那我呢?我现在不也打着爱你的旗号,逼你做不愿意的事情。你也这么恨我吗?要报复我么?”

    陈晏起停在叶鹭眼底的手指微顿,他看向她的眼底,好半天,慢慢道:“阿路。我是不是太惯着你了。”

    第52章 两伤

    陈晏起的话情绪全无, 望着他眼底深渊般的暗沉,叶鹭的听到自己的心重重坠落下去,却听不到任何回响。

    她愣怔道:“什么?”

    陈晏起眼底隐约闪过一丝痛楚,可当叶鹭再次回过神望过去时, 他又恢复了那副漫不经心的神情。

    叶鹭有些无所适从地站着, 半晌才找到自己的声音, “我没有……没有责备你的意思。”她就着陈晏起的手腕往上垫了垫脚,努力让自己和他平视过去,“我只是觉得, 事情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糟糕, 只要你愿意放下, 不要那么固执, 我们……我们还是可以回到以前。”

    辰起不就是在陈晏起手里起死回生的吗?还有蒋世蝶的病情不也在慢慢好转。再有半年, 陈晏起就可以去京北大学做交换生, 他们会一起考研,一起在京都有自己的家,一切都会变得越来越好。

    就算陈晏起没办法实现理想,有个锒铛入狱的父亲, 就算他们肩膀上还有那么多重担又怎么样?只要他们彼此守护, 不离不弃, 一辈子那么长,难道还怕不能另起高楼吗?

    叶鹭的声音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她拼命让自己看起来镇定自若,但陈晏起的一句话落下来,却将她所有的盔甲顷刻间便击得粉碎。

    “我们?”陈晏起微微勾起唇角, 像是在观赏某种滑稽的表演, 他拿开被叶鹭攥得皱巴巴的大衣下面的西装袖口, 轻飘飘地道:“原来,你从来都没搞清楚过自己的位置。”

    叶鹭仿佛晴天霹雳兜头一击,她呆呆地望着陈晏起,张了张嘴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你不是早就已经知道了。怎么?戏瘾这么大,在我面前还要演。”

    陈晏起掏出手机,把银行卡到账提醒放在叶鹭面前。

    他毫不在意地承认,“你每个月的到账是我安排的。当初,你继父觉得你奇货可居,以你为筹码向我换取机会。你不是很厌恶他们吗?所以,我给了他粤州岛的职位,我留下你,养着你,你该不会——”

    陈晏起俯下身来,视线滑落在叶鹭的鼻尖,缓缓往下,信手捏起她的下巴,轻轻地笑道:“该不会真的以为是自己有多么独特漂亮?能够让我喜欢你,追求你吧。”

    “你要感谢蒋世蝶,要不是她极力劝阻我留你在身边,我也不知道,你还有这个用处。”他说,“她越是不喜欢的,我越是要捧在手心。你运气好,正好赶上我的空档。”

    听着陈晏起这么直白地评判与审视自己,叶鹭脸上血色褪尽,她从小到大,哪怕被人欺辱嘲笑,也从来都没觉得这么难堪过。

    怀里的广玉兰彻底枯萎,原本洁白如玉的花瓣上不知道何时生出大片污渍一样的颓容,叶鹭还没回过神来,就感觉手里的花被陈晏起一把拿走。

    他毫不犹豫地丢进了旁边的垃圾桶里,而后垂着眼,拇指与食指微捻,慢条斯理地掏出手帕仔仔细细地擦拭着沾上余香的指尖。

    “这是你送我的。”叶鹭另一只手还保持着怀抱花的姿势,她看着垃圾桶的方向,喃喃道:“你都不问我一句,就扔了么?”

    “开败了的花而已,你要是喜欢,明天再送你一束。”陈晏起轻描淡写地回答,语气淡漠到甚至都谈不上是在跟叶鹭解释。

    “那我呢?”叶鹭大脑一片混乱,完全辩不清陈晏起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

    她惊慌失措地想着,哪怕在一起的动机不纯粹,那他们之间的点点滴滴呢?她仰起头,视线不住地跟着陈晏起游走,“在你眼里,我也可以像这束花一样厌弃了就扔?喜欢了就随手送人吗?”

    叶鹭脑海里突兀地闪过之前陈晏起让她去豆蔻赴宴的事,那天他为了自己,不惜毁约,这也是逢场作戏吗?她本能就想拿来质问,可话到嘴边,她又不敢继续赌。

    她迅速压下杂念,茫然地回想着此前他们所有的对话。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你是不是还在怪我?”

    你恨我不站在你这边,恨我心安理得地享有你给予的一切,却不愿意理解你,恨我没有能力看穿你的痛苦,抛弃你一个人留在这座牢笼,恨我不自量力地想要拯救你,却害得你越陷越深。

    叶鹭仿佛抓住了最后一个突破口,她强忍着眼眶里的眼泪,一字一句地替他开脱道,“你说这些只是在跟我赌气对不对?”

    舌尖沁出甜腥的血味,叶鹭一步一步走向陈晏起。

    她想问问他,是不是在怪她坚定的太晚,像个不听话的胆小鬼,才让他以为她终有一日也会离开。

    如果只是因为自己没有给到他足够的安全感,因为她的爱看起来孱弱不坚决,那她可以做的更多,直到他安心满意为止。

    “陈晏起,你别这样。你说的话,我都会当真的。”她哽咽着,承诺他:“你让我做的,任何事我都会做。你不要和我置气。”

    略带鼻音的恳求声落在身后,原本已经挪步的陈晏起骤然停了下来。

    他始终都没有回头,不知道站了多久,直到夜色都渐渐褪去,才突然笑道:“只不过是消遣时逗弄的鸟儿。”他声音停住,绷紧的后背慢慢转身,脸上的笑容近乎完美,“你见过,谁会跟小玩意儿置气。”

    “你真的,是这么想我的?”叶鹭错愕地问,冰凉的眼泪夺眶而出。

    她慌乱地抹过脸颊,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替他辩解,“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还瞒着我?你怕会连累我,所以才故意这么说来气我的,对不对?陈晏起你别这样,我——”

    叶鹭噎了一下,胸口剧烈起伏着,仰起头落下泪来,“我不会再被你骗到,不会再上你的当了!”

    她手忙脚乱地去拉陈晏起的手,“我们不说了,都这么晚了,我们赶紧回家……回叶柳小区。你不是说要给我煮面吃?我最近也学了一首新曲,我弹给你听。”

    叶鹭转身要走的步子被身后的人拽住,她回过头,就看到陈晏起沉着脸,朝自己失去耐心地皱眉道:“叶鹭,别演了。”

    叶鹭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失真地问:“什么意思?”

    “你从来都没骗过我吗?”陈晏起视线扫过她的唇畔,手指突然挑开叶鹭的包扣,从里面捏出一盒紧急避孕药道,“去京都是为了见孙箬灵?为什么会和别人一起回来。这个,你又怎么解释。”

    叶鹭震悚地望向陈晏起,“你明知道我是为了……”

    “为了推迟例假。”陈晏起说着又把药盒放回了叶鹭的夹层,他轻轻地笑道:“平台的节目没过审,最近一个月,你根本没有任何工作安排。叶鹭,你还在狡辩。”

    叶鹭感觉胸口像是猛地砸过来一块石板,她有些喘不上气来急促呼吸起来,一时之间,她陡然觉得自己百口莫辩,甚至连她自己也分不清,此时充斥在大脑里的陌生情绪,到底是恐惧于陈晏起竟然知道自己没过初选,还是悲戚于他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竟然用这种理由来污蔑自己。

    叶鹭不可置信地摇头,“我没有。”

    “阿路。”陈晏起一遍遍地唤着她的名字,他伸手整理她的领口,视线扫过她空荡荡的领夹,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眼神渐渐冷了下来,“我对你好,可不是让你恃宠生娇,来胁迫我的。”

    察觉到他动作里的粗粝,叶鹭本能地退后几步。

    陈晏起手指落空,目光生硬地扫过叶鹭的脸,在她还要再退时,一只手猛地扣住叶鹭的手腕,将她重新拉到身边。

    “豢养在笼子里的鸟儿,丑陋也好,漂亮也罢,只可以取悦主人,而不是来攻击主人,甚至成为别人的猎物。”

    他手指用力,惩罚似的擦过叶鹭的不知道何时沾满泪痕的脸颊,警告似的重复道:“你明白吗?”

    叶鹭本能地哆嗦起来,那一瞬间,她感觉面前站着的仿佛不是陈晏起,而是另一个披着陈晏起皮囊的,令她无端胆怯的陌生人。

    她下意识抚向自己手臂内侧的刺青,不可抑制地有些想逃。

    眼前的陈晏起突然靠近过来,他伸手绕到叶鹭的身后,将带着他体温的大衣沉甸甸地披上她的肩膀。

    “天色不早了,是该回去准备准备。”陈晏起俯视着叶鹭,道,“我们该出发了。”

    “出发?”叶鹭茫然地抬头,骤然发现,原来东方的天空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朝阳未起的惨淡晨光里,陈晏起伸手拢了拢叶鹭面前的大衣衣襟,他将叶鹭完全包裹进去,蓦地捏紧她的肩膀,笑道:“是啊,去赴宴。”

    青年的脸上染上些许阴沉,却格外爱抚地摩挲过眼前人的耳垂,他俯下身,冷冰冰地道:“带你去见你想见的人。”

    *

    小院里有给叶鹭准备的卧室,相比较蒋世蝶执拗的那间简陋的倒坐房,里面的陈设更像是院落的女主人。

    叶鹭以前很少会在小院过夜,这也是第一次在陈晏起的视线下梳洗化妆。

    白净的面庞映入镜中,被精心养护的细软黑发松松地挽成鱼骨辫披在身后,叶鹭打量自己换好的礼服,确定没有任何失礼的地方,正准备起身,突然就被陈晏起按在了原地。

    “你就这样去见人?”陈晏起脸上淡淡的,手指落在叶鹭的下颌骨,缓缓挪到她的唇角。

    叶鹭被他强迫着看向镜子里的自己,她脸上妆容很淡,大概是连日奔波,又没有休息好,导致整个人都透着一股易碎感。

    陈晏起从妆台上拿起一盒胭脂,蒋世蝶很喜欢这些物什,自己得空了也爱钻研制作,哪怕是神志失常也挑剔得紧,因此小院里不管哪个房间都常备着。

    叶鹭紧盯着镜中青年匀停白皙的手指,看着他从胭脂盒里捻起妃色的膏体,她感觉脑子里有根弦猛地一绷,下一秒,他掺着甜腻香气的滚烫指腹便落在了她的唇上。

    就像是雪地落梅,大雾里芍药夭夭。

    叶鹭如同木偶一般僵在原地,由着她的主人按照自己的喜好打扮妥当,眼前的身影一晃,叶鹭看到镜子里满脸惊惧的自己,她连忙调整表情,只见到陈晏起端详了一会,满意地轻叹道,“我们阿路真好看啊。”

    以前叶鹭也曾想象过,不妨在哪,就只两个人,长夜苦短,他们缱绻难眠至天明,陈晏起拥着她,在辰起的妆台前,为她轻点绛唇。

    那样的光景,比所有戏文里的恩爱都要绵长,比她在台上跳起的每一支舞都要隽永。

    可万不该是现在这样残忍。

    “不高兴?”陈晏起突然问。

    叶鹭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努力让自己的笑容恰如其分。

    她知道,陈晏起这是在无声地惩罚她,他企图让她低头,认错,承认自己只是他跌落地狱时随手握住的一颗稻草,让她安安分分地待在他的身边,不要有任何非分之想。

    “就像这样。”陈晏起手指划过叶鹭的轮廓,他坐在妆台一角,眼神迷恋地说,“你看,我们现在不吵架,好好说着话。多好。”

    陈晏起的手指带着暖意,但落下来的每个字却像刀刃一样尖锐,“只要你听话,我会帮你处理好一切。你想要的,不喜欢的,不管是以前,还是将来,我都会如你的意。”

    施岚波在电话里的吞吞吐吐突然出现在耳畔,宋枝枝曾经提醒过她的话语回响不停,还有佟霜那双惯常冷漠又意味深长的眼神——

    听到陈晏起的话,叶鹭不可抑制地打了个冷战。

    她惊恐地望向镜中,整个人都忍不住瑟瑟发抖起来,却听到旁边的青年轻轻地笑了起来,“让你多穿点,你不听。”

    厚重的外衣笼罩下来,叶鹭却觉得自己如坠冰窖。

    原来,悲剧的源头都是因为她。

    因为她的愤怒,那个女生才会被退学,在失败婚姻里泥足深陷。因为她在陈晏起面前露出不悦,施岚波一家被安排去粤州岛,妹妹才会遭遇车祸,一生尽毁。因为她,钱方名才会背叛自己的初心,放弃舞台,收下那笔让他一生不安的钱财。

    陈晏起给了她一切,又让她失去最后的依傍,断绝出路,让她不得不承他的情,在他的世界里永远亏欠他,偿还他。

    而这一切,全部与爱无关。

    因为像这样的稻草,不管以什么形态,什么名姓出现,只要是在那个时机,陈晏起都会紧紧抓住。

    就像凛冬雪崩之后,濒死之人感受到的最后一点温暖,谁也无法拒绝。

    叶鹭无力地看向座椅后背,真相来的这样致命又突兀,让她瞬间方寸大乱。

    可是它突然吗?叶鹭反省着,心底的酸楚便翻山越岭地漫过全身。

    即使她再怎么为陈晏起辩解,那些细微的破绽,早在他隐瞒身世,更改志愿,将她屏除于真相之外,一次次用伤害她身边的人来换取她的依赖时,就已经露出了端倪。

    只是她一直都不愿意相信。

    而现在,他面具下的狰狞面孔被她撞破了,所以他放弃了伪装,开始平等地与她讨价还价。

    就像此前,当她开始顶撞,直面对抗他的决定,陈晏起的偏执和固执便图穷匕见。

    那一刻,叶鹭看到了自己在他心里的位置,和别人并无不同。

    不,甚至还不如。

    毕竟,她只是他窘迫时,意外流浪到他身边的,一只鸟。

    其他的一切,譬如他似乎格外在意的闻鹤对她的关照,都是借口。

    他想要的,从头到尾都只是一个安安分分的匍匐者,一个可以让他用来报复蒋世蝶的控制而应运而生的反抗工具。

    疲惫就像爬虫一样,钻心蚀骨,叶鹭感觉自己的脸都要笑僵了。

    “走?”

    叶鹭侧过脸抬头,就看到陈晏起朝着自己伸出手,像以前的很多次一样。

    她维持着笑容缓缓起身,像个听话懂事的傀儡,搭上他的手指,挽住他转身后朝她弯起手臂。

    轿车将风景拉扯成线,叶鹭回头看着他们走过的路,突然想:

    这会是最后一程吗?

    作者有话说:

    写完这三章有点缓不过来,预计再有一章就到六年后,成年期会有大概3-5万字左右。可以想番外啦

    第53章 遇难

    陈晏起平时极少向叶鹭提及工作和应酬, 两个人从异地到同居,有限的相处里几乎全是家常琐碎,以及夹带情愫的你来我往。

    此时,叶鹭紧跟着陈晏起游走于觥筹交错的名利场, 蓦然有种强烈的感觉——他正带着她, 手把手将他们的过往的美好一点一点砸得粉碎。

    叶鹭垂下眼, 她忽然明白,原来这才是陈晏起真正的生活,她喜欢的叶柳小区的那栋小房子里的柴米油盐的烟火气, 不过是泡沫堆砌的梦中城堡, 见了天光便注定干涸得无影无踪。

    “小晏总, 怎么在这躲清闲。”

    男人低沉又促狭的笑声从身后响起, 叶鹭下意识抬脚往陈晏起身侧挪去。

    她抬起头, 正对上男人自上而下贪婪打量的目光, 他话虽然是和陈晏起说的,但眼神却始终黏在自己身上。

    “这位是佟石的庞总。”陈晏起笑着引荐,似乎全然没注意到男人对叶鹭的唐突无礼。

    叶鹭深吸一口气,捏在酒杯上的手指骨节微微泛起了白, 她忍着心里的不适, 像之前的每一次那样, 朝着来人缓缓握手问好。

    “这位就是叶小姐吧?果然是难得的美人,怪不得小晏总形影不离地带着。”

    庞总捏着叶鹭的指尖迟迟不松手,叶鹭没来由泛起一阵恶心,她猛地抽回手,不动声色地背到身后不住地擦拭。

    手指突然被人团团握住, 叶鹭侧过头, 陈晏起面上并无波澜, 只是轻轻地捏住她的手腕扣到了身后,继续朝向男人笑说,“我的人,劳烦您惦记了。”

    庞总猛地一噎,脸色稍微变了变,眼神扫过叶鹭微微侧开的脸,视线再次落在她的裸露在外的锁骨上,旋即又朝着陈晏起款款笑道:“早听说小晏总有位红颜知己,”他端着一副斯文面孔,突然道,“既然有缘碰上,不如也陪我喝一杯?”

    听到庞总竟然这么赤-裸的如同看上个物件似的向陈晏起讨要自己,叶鹭心猛地一沉。

    她下意识转头看向陈晏起,却见他只是不动声色地摩挲着领带夹上的宝石,眼底看不出半点情绪,他沉默着,像是在婉拒,又像极了默许。

    一瞬间,叶鹭感觉自己仿佛又回到了生日那天晚上。

    那时候,佟总也逼着陈晏起喊她去赴宴,他们隔着一通电话,他也是这样镇定自若,可那时候他早早就暗中安排好了一切,无论她去与不去都会平平安安。

    这一回,没有那么多险象环生,陈晏起也已经有了足够的底气拒绝任何恶意。

    他们肩并肩站着,看上去人人艳羡,可叶鹭却觉得,身旁的青年如此冷漠,他袖手旁观,眼睁睁地任由她陷入两难,仿佛一场闹剧里的无聊看客。

    僵持了几秒,叶鹭还是没有任何反应,庞总脸上渐渐挂不住,语气里也隐含了某种试探,“小晏总,你带的人不怎么懂事啊。”

    听到陈晏起被庞总暗讽,叶鹭连忙去接那杯酒,却有人比她更快更坚决。

    陈晏起夺过那杯香槟,他抬眼盯着男人,拿到眼前缓缓地晃了晃,突然道:“新人不懂事,是该好好调-教。但要是有东西闯到别人家里,还聒噪个不停,就别怪做主人的——”

    他扬声笑道,一字一句地说:“赶尽杀绝。”

    陈晏起话里有话,庞总也并非吃素的,随即冷笑道:“别以为有了东隆做靠山,沪中就跟着你姓了,靠出卖自己得到的甜头,有什么可得意的。”

    维系着体面的窗户纸被人捅破,陈晏起却没有恼火,他低低地笑道:“靠不靠山暂且不急。沪中芝麻大的地界,也不是人人都能卖出好价钱。您说是不是?”

    叶鹭先前听陈晏起和人聊天时提过一句,这位庞总是佟石被收购前的大股东,佟石被辰起收入囊中之后,虽然保持了集团原本的营运模式和业务架构,但是股东内部却因为利益分割问题导致矛盾越演越烈。

    叶鹭扫过庞总仿佛吞了苍蝇似的表情,很快收回视线,她忍不住想,庞总既然那么不服气陈晏起,却还是主动来跟他搭话,恐怕原本便不怀好意。

    难道他是来跟陈晏起示威的?还是想试探一下陈晏起的底线?

    叶鹭正胡思乱想着,突然听到远远传来的一记女声。

    “庞叔,您可让我好找。”

    叶鹭闻言扭头,装扮干练的佟霜已经走到了陈晏起跟前。

    她就像完全不认识自己一样,几句话场面话就缓解了刚刚的剑拔弩张,顺利转移了庞总说的视线。

    庞总冷静下来,知道自己一时嘴瘾得罪了陈晏起也捞不到什么好处,见佟霜卖力打圆场,便不情不愿地重新找补道:“我这人就是心直口快。小晏总,大人不记小人过。”

    “自然。”陈晏起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目光掠过叶鹭,伸手揽住她的腰侧,缓缓道:“瞧我这记性。刚刚庞总好意,都我怪忘了她感冒,不能喝酒。”

    “我替她,先干为敬。”他言语客气,杯中酒却几乎没动,放下酒杯后,更是半点眼神都懒得再分给面前的人。

    佟霜充当和事佬,陈晏起潦草应着,庞总这才开始慌张起来,下狠命地割肉献媚。

    叶鹭静静地听着他们交锋,感觉自己就像个毫无用处的摆设,站在这里格格不入。

    脸颊上忽然有些痒痒,叶鹭刚想要抬手,就看到陈晏起的拇指轻轻地蹭了过来,她看到他指腹上沾到的她坠落的睫毛,心里莫名软了一下。

    “妆花了。”陈晏起适时地给了她一个喘息的机会,他轻声道:“去补一下吧。”

    叶鹭离开略感沉闷的前厅,走到热闹的后花庭,才感觉到生日宴本该有的氛围。

    闻家是沪中很有名望的耕读世家,近年来在商场也崭露头角,因此宴会上往来的宾客非富即贵,像叶鹭这种作为女伴入席的闲散客人,一般鲜少会有人关注。

    可是叶鹭前脚刚进花庭,紧接着就有人特意接引。

    靠近窗户的单独座次,桌上各色玲珑精致的点心,侍者小心翼翼又优厚的关照,还有偶尔打照面时,也会客气点头示意的陌生女客。

    叶鹭原以为自己能受到这份礼遇,是源自于陈晏起女伴这一身份。直到宋枝枝拉了个群,向闻鹤表示无法到场的遗憾,她才知道这其中也有闻鹤的专门嘱咐。

    新好友的提醒跳出界面,叶鹭犹豫着,还是通过了闻鹤的申请。

    [Y:谢谢你的款待。]

    [闻鹤:好朋友之间,不用这么客气。]

    好朋友?叶鹭略微有些诧异。

    [Y:我以为你是看在陈晏起的面子上。]

    闻鹤那边一直在输入,大约过了一分钟,叶鹭看到了他说的话。

    [闻鹤:叶鹭你要记得,你不光是陈晏起的女朋友,也是我的高中同学,是可以交心的朋友。所以我邀请你,和谁都没关系,只是因为你是你而已。]

    只是因为,我是我,而已?

    叶鹭心里突然泛起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就好像长期依附木棉存在的凌霄,突然收到了蝴蝶的赞美。

    那人欣赏她原本的样子,并告诉她无论攀缘在哪里,你始终要是你自己。

    [宋枝枝:你和陈晏起都过去了?]

    宋枝枝的私人消息突然弹了出来,叶鹭方才回过神。

    [Y:嗯嗯]

    [宋枝枝:帮我照看伯凯那个大傻子,别让他又喝醉了到处丢人]

    叶鹭手指微顿,有些迟疑。

    其实,她刚来的时候其实就着意找过,但偌大的庭院,除了几个稍微有些眼熟的男生面孔,伯凯和何最的始终都没出现。

    按理说,像这种场合,沪中有头有脸的富家子弟都会赴宴,再加上闻鹤和他们几个关系并不差,他连自己这种边缘人物都记得邀请,不可能忘记给自己的好友发邀请函。

    唯一的原因,无非是想要见的人没来,想要做的事再也来不及罢了。

    她正想着,就看到群聊里又冒出来几条消息。

    [嘴哥:鹤哥抱歉啊!学长帮我找份支教的差使,我已经回学校一周了]

    [嘴哥:@凯子呢]

    过了一会。

    [伯凯:得了流感,怕传染人]

    [宋枝枝:这么大人了还不会照顾自己]

    [伯凯:嗯]

    [闻鹤:没事,改天再聚]

    [宋枝枝:陈晏起怎么不在群里?]

    [嘴哥:晏哥哪有空看消息,有小叶鹭就行了呗]

    突然被点名的叶鹭,连忙在群里打字。

    [Y:我们来了一会了]

    [闻鹤:各位真不好意思,我们家老太太想烧个头香,我一大早就跑到盘龙观了,到现在还在抄经祈福,可能晚点才能赶回来。]

    [Y:没关系的。已经很周到了。]

    说完,叶鹭又特意拍了几张桌上的餐点。

    [Y:很好吃。]

    [闻鹤:喜欢就好]

    聊天记录里,宋枝枝还在和何最合起伙来嘲讽伯凯弱不禁风,叶鹭突然看到闻鹤又私发过来一条消息。

    她还没来得及看,手机突然就被人从身后拎走。

    “看了你好一会了,和谁聊天,这么开心?”陈晏起拿起手机看了眼,目光从好友消息挪到群聊,又淡淡地把手机还给叶鹭。

    叶鹭捏着手机,有些好奇闻鹤新消息的内容。

    但陈晏起一直误会她和闻鹤的关系,她不能再火上浇油,叶鹭想了又想,还是强忍着没有立刻查看。

    “聊天就聊天,怎么还撤回了?”陈晏起笑了一下,语气说不出的冰冷。

    叶鹭惊异地“啊”了一声,低头看向对话框,才发现闻鹤不知道发了什么,自己又撤回去了。

    “可能是打错了字。”叶鹭努力解释。

    几乎是同时,闻鹤也发过来一条新消息。

    [闻鹤:不好意思,打错字了。]

    “你们俩还真是心有灵犀。”陈晏起视线扫过,突然笑道。

    叶鹭百口莫辩,但她知道再说下去只会让陈晏起厌烦,便只是转移话题道:“你忙完了?”

    陈晏起正要回答,舞池那边的的琴声突然响起。

    附近有年轻女孩被人撺掇,犹豫再三走过来小心翼翼地询问陈晏起,能否邀请他跳第一支舞。

    叶鹭下意识挪了挪脚尖,她紧盯着陈晏起,便听到他恍若未觉地应邀道,“我的荣幸。”

    视线越过红酒涌泉的高塔,叶鹭看着舞池人群缝隙里若隐若现的青年,他年轻耀眼,周身锋芒毕露,哪怕是在别人的主场,也依旧游刃有余,不卑不亢。

    看着陈晏起的背影,她突然有种无意中穿透时光,亲眼目睹到自己很多年前期许的未来的错觉。

    一切仿佛还是原本的模样,只是结局以另一种方式降临。

    她的少年没有意气风发在他理想的战场,却孤独而悖逆地坠落在了浑浊人世间。

    “就算想见的人见不到,也用不着这么失落吧。”

    陈晏起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他手指有些湿润,像是刚刚洗过,见叶鹭呆呆地站着,随手递过来一杯温热的果茶。

    叶鹭望着那杯果茶,心底因为庞总的轻视,以及陈晏起若有似无的冷言冷语而积攒的委屈瞬间一拥而上。

    “我不喜欢喝茶。”叶鹭将余温尚存的茶杯放在餐桌一角。

    陈晏起仿佛丝毫不介意叶鹭的反复,“我去给你倒杯果汁。”

    看着陈晏起转身离开的背影,叶鹭轻声道:“我也不爱喝莓果饮。”

    陈晏起的步子微顿,他原地站了会,突然扭头深深地看向她。

    叶鹭低头看着杯子里颜色浅淡的茶水,突然想——是什么时候开始,陈晏起送到她手里的东西,从莓果饮变成了茶。

    她心里回味着,往日里只觉得甜蜜的细节,此时却压得她胸口更加沉甸甸的。

    陈晏起好像一直都将她控于掌中,她的喜好,厌恶,甚至是底线,于他而言,从来都一览无余。

    “第一次见你时的那杯莓果饮是我随便买的。我经常点茶,只是因为我知道阿姨尤擅茶艺,小院里的柜子里常备各类茶叶。”

    叶鹭唇角带着笑意,语气轻的像是要随时飘走,“其实,我从来都没有特别喜欢的东西,妈妈不许我挑食,辛老师让我少喝饮料,我从来都没穿过漂亮昂贵的衣服,也没有属于自己的家。陈晏起,是你,全都帮我实现了。”

    她顿了顿,看着陈晏起深不可测的眼底,“所以,很多东西,只不过是因为你觉得我喜欢,所以我才努力去习惯。”

    说这些话时,叶鹭慢慢挨向陈晏起,远远起来,两个人就像普通情侣般呢喃密语。

    “我知道在你心里,我只是——”她咬紧牙关,逼着自己说道:“只是高兴时愿意逗弄的玩物,我不该痴心妄想得到你的全部喜欢。”

    叶鹭仰起头,看着陈晏起说:“那如果我不在意呢?我什么都不在意,只想留下来,就像你今天这样,我可以忍受所有的打量,调笑,欺辱,愿意为你做一切你要我做的事情。”

    她胸口微微起伏,急迫道:“我愿意做你的稻草,陪你一起留在沪中。你不要赶我走,好不好?”

    “陈晏起,我和闻鹤真的没什么。”叶鹭精疲力竭地轻声解释。

    陈晏起看着叶鹭,半晌都没有在说话,等到有人开始朝他们好奇打量,他才道:“是吗?”

    “我没你那么聪明。但是我也知道,一颗心只能装一个人。”叶鹭眼眶泛红,她有些控制不住地哽咽起来,但还是努力让自己不那么狼狈。

    “陈晏起,你可能不知道。”叶鹭笑着说,“我从很早很早以前就很喜欢你。”

    陈晏起的手指微微蜷紧,他眼底的冰河仿佛被人用热血撞破,蛛网般的裂缝缓缓蔓延,突然——

    激昂的乐声响起,钢琴曲调由缓入疾,像是要把人心都拧巴起来。

    短短瞬间,舞池中央的人群便一波波地退败下来,围观的人群兴味盎然地看着场上零落的几对身影,似乎在赌注谁才是最后的赢家。

    “陪我跳一支舞。”

    陈晏起突然邀请道,“结束之后,我给你答案。”

    叶鹭意外地望着陈晏起的眼睛,他愿意为她做出让步了?转机来的太突然,她声音都有些颤抖,“真的?”

    陈晏起拿开叶鹭披在身上的外套,遮掩已久的婀娜的线条一览无遗,他笑着向叶鹭伸出手,就像是神明像信徒偏赐出一线生机。

    舞池上不断有人发起挑战,不断有人狼狈退场,仅剩的几对里,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陈晏起和叶鹭身上。

    他们站在一起,就美得不可方物。

    摇曳的灯光扫过舞池中央,陈晏起蓦地提升了舞步的难度,叶鹭随之变换节奏,手臂内测的大雁于光影中穿梭,两个人像是角斗场的战士,眼底柔肠百转,但谁也不肯让谁。

    琴师的弹奏如跌入深海,戛然而止,柔婉的曲调缓缓再起,舞池上渐渐地又站满了人。

    “累了?”陈晏起出声问。

    叶鹭稍微有些喘息,两个人难得旖旎又温馨的气氛里,她趴在陈晏起肩膀上,轻轻地摇了摇头。

    “陈晏起,”叶鹭小声喊他的名字。

    也许是跳累了,也许是灯光刺眼,叶鹭眼底突然酸涩异常。

    莫名的酸楚涌上心头,她吸了吸鼻子,轻声道:“我和闻鹤只见过两三次面,根本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等他回来,我可以让他帮我证明。”

    舞步缓缓挪动,叶鹭环抱着陈晏起,“你能不能信我这一次?”

    “我相信你。”陈晏起轻轻地拍了拍叶鹭单薄的后背,正当叶鹭松了一口气时,他突然又说:“可是,我不相信他。”

    叶鹭顿时僵住,会客厅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她下意识起身随着人群一起看过去,突然就被陈晏起轻轻按住。

    她疑惑地望向他,只见他突然往前一步,伸手攥紧她的肩膀。

    看着门口的方向,陈晏起道:“他回不来了。”

    叶鹭心里一震,紧接着就听到人群里知情的宾客窃窃私语起来。

    “好像是闻家大孙子出事了。”

    “不是说上山祈福了吗?怎么会出事。”

    “不清楚。我刚刚他们管家亲口说,是不小心跌落山崖,现在人还在医院抢救。”

    “盘龙观安保设施不是全国第一吗?怎么好端端的人会掉下去。”

    “前两天不是还下雪?兴许是山上积雪,脚下打滑也不一定。”

    “真可怜啊,还是他们家老太太闹着让去的。”

    “是啊,好好的喜宴变丧事,真是……”

    叶鹭挣开陈晏起的掌心,她嘴唇苍白地回到座位翻找到手机,出事故的新闻已经上了同城热搜,各个同学群里已经有很多人都在联系闻鹤,但所有关心都犹如石沉大海,毫无意外地无人回应。

    “你做的?”

    叶鹭回过头盯着站在一旁的陈晏起,她不可置信地开口,整个人都因为恐惧而战栗起来。

    陈晏起抬手抚过叶鹭的脸颊,拇指擦掉她眼角的湿意,没有否认。

    “我说过,不喜欢别人窥伺我的东西。”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校园篇结束,接第一章

    第54章 山水重逢

    傍晚的急诊大厅门口人来人往, 叶鹭跌跌撞撞地冲向前台,正好看到迎面走来的闻家管家,她原本还抱着一丝侥幸,但在看到他的一瞬间, 仅存的理智和希望荡然无存。

    管家还皱着眉头连连摇头叹息, 叶鹭只觉得耳膜里像是被人塞满了湿棉花, 脑袋里嗡嗡声地嘶吼,她怔怔地不知道站了多久,才后知后觉地拔起双腿, 头重脚轻地挪到了一楼急诊手术室门口。

    手术室外的等待区几乎坐满了人, 拖家带口来陪着老人做手术的年轻夫妻, 手抖到连药单都打不开的伶仃老人, 还有一帮穿着校服鼻青脸肿的学生一言不合就扯着嗓子要干架。

    叶鹭扶着身侧银灰色的椅背靠到墙角, 她望着头顶缓缓闪烁的的电子报时器, 听着无数生死关头的牵扯不清的欲望和各怀鬼胎,她感觉像是一下闯入了另一个世界。

    “摔下去的时候幸好被树杈挡了几下。”

    “全身上下十几处骨折。”

    “什么脑挫伤,双柱型骨盆髋臼骨折……。”

    “伤到神经了,就算是救下来恐怕也要瘫痪在床上。”

    管家只言片语的讲述突然清晰地出现在脑海, 叶鹭仿佛一下子就看到闻鹤满身是伤的躺在山脚下, 他那双方才抄写过普度众生的佛经的手, 倏忽间指骨尽断,鲜血淋漓,连自己的生命也没有办法握住。

    叶鹭仰着头,大口大口地呼吸,她直直地盯着层层紧闭的手术室门, 突然觉得心口如同万蚁啃噬般的难受。

    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半小时前, 闻鹤还在群里发牢骚说经书抄的手腕疼, 他还和自己发消息,说邀请自己并不因为她是陈晏起的女朋友,而是因为她是叶鹭,是他同一届的高中同学,是可以坦诚交心的好朋友。

    闻鹤还说,等他回家后还要好好招待她和陈晏起,说要尽一尽地主之谊。

    可转眼之间,他突然就躺在冷冰冰的手术室里,生死未卜。

    她还没谢他上回告诉自己陈晏起改志愿的事情,还欠他一顿送自己回家的酬谢饭,还没有……从来都没有把他当做以诚相待的朋友,甚至她都不怎么了解他。

    可这样的一个活生生的好人,却因为她遇到了危险。

    叶鹭想到陈晏起之前说的那句话,她下意识一退再退,心脏仿佛被密密麻麻的针扎一样难受,可她眼眶里却干涩的要命,一点眼泪都没有,她重重地跪坐在地上,握紧拳头狠狠地砸向自己心口,直到忍不住干呕起来,喉咙里总算才发出一点点声音。

    手术室突然站出来一个小护士,她惊惧起立,陌生的名字落在半空,就有一家人扶着一个老奶奶颤颤巍巍地上前询问,压抑沉痛的气氛里,不知道谁先哭了起来,紧接着周遭的一群人脸上俱是死灰一片。

    吵嚷哀痛的声音由近及远,叶鹭望着那扇连接着生与死的大门,脑海里不住地蹿出上次在医院,女同学怀着孕怒斥自己的场景,无数被她强压在心里的恐惧泛滥上来,她仿佛看到车祸现场撞得满身是血呼救无望的妹妹,还有为了筹到手术费用而选择弃演保全女儿的钱方名。

    他们的怨恨,痛苦,不甘,所有负面情绪就如同毒蛇一样钻入肺腑,像诅咒一般倾巢而出,吞没她。

    叶鹭不止一次想,如果她没有出现在他们的生命里,他们是不是就不会遭受这种无妄之灾。

    她明知道陈晏起是个睱呲必报的人,却从来都没有怀疑过施岚波一家的离开与他有关。她心里清楚只要自己遇到难处,陈晏起总是见微知著,费尽心思地帮她处理停当。她都已经察觉陈晏起不喜欢自己与闻鹤来往,却还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接纳他的好意。

    她又害了一个人。

    这一回是死亡的代价。

    消毒水的气味蔓延四周,叶鹭也不知道自己在角落里等了多久,直到手术室门顶的灯彻底熄灭,她慌忙站起身想去询问手术的情况,就感觉自己的两条腿麻木异常,身体完全不听使唤似的要栽倒下去。

    听到手术室门口传来欣喜的啜泣声,叶鹭心底的疑惑刚泛起一点,刹那间,有人稳稳地握住了她的肩膀。

    她回过头,一眼便看到来人清爽的面孔,他跑的气喘吁吁,鬓角被汗水全部打湿,脸上也泛着因为激烈运动而导致的薄红,叶鹭使劲揉了揉眼睛,干涩的嘴唇缓缓张开,只见面前的青年突然笑了起来。

    “怎么看到我跟见鬼了似的?”闻鹤注意到叶鹭似乎很不舒服,连忙小心翼翼地扶着她挪到附近的椅子,见她已经坐好,又很有分寸感地收回了手指。

    他端端正正地站在叶鹭对面,手臂上还搭着一件厚实的羽绒服,看到叶鹭果然只裙子外面披了件外套,他忙伸手将衣服披上她的肩膀。

    叶鹭还没缓过神,目光瞥见衣服款式下意识一把捏着手里。

    这是陈晏起的衣服。

    他们临出门时,他曾亲手覆在她身上。

    陈晏起。

    闻鹤。

    叶鹭感觉心都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她紧紧攥住衣服布料,胸口剧烈起伏着,盯着闻鹤打量再三,强忍着心里的震撼和无措,道:”你——”

    她连续几个小时都紧绷着没吭声,此时乍一开口,才发现嗓子不知道什么时候都哑了。

    叶鹭伸手摸了把自己的喉咙,看着眼前好端端站着的闻鹤,心里骤然生出一个令她极其难安的念头。

    “我回家之后才知道你们竟然都听岔了。”闻鹤意识到叶鹭的疑惑,不知道想到什么,赶紧解释说,“不是我摔下悬崖,是景区负责环卫的工人。因为病患家属年纪大了,行走不便,所以我让管家过来帮忙送点日用品。”

    他说着,又猛地松了口气,道:“多亏摔得不高,现在人已经抢救下来了,没有传言的那么严重,过段时间做完手术就可以慢慢恢复。”

    明明是转危为安的好消息,可闻鹤却发现叶鹭的脸色越来越差。

    “你为什么不回消息?”半晌,她突然问。

    闻鹤忙道:“手机在我帮忙救援的时候,掉进山里了。”

    叶鹭眼底还噙着惊惶与绝望,闻鹤的眼神却突然变得格外温柔,他转身坐在叶鹭的对面轻声道:“我听他们说,你来医院找我,还挺意外的。”他张开手臂,展示给叶鹭看自己健康无虞的四肢,连忙安慰说,“别担心。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

    他正说着,却看到叶鹭簌地滚下泪来。

    不知道那句话刺激到了她,眼前的人突然剧烈地战栗起来,她缩着肩膀,把自己的脸埋在手臂里,像一只渴求自保的蜗牛,突然就旁若无人地大哭起来。

    闻鹤想伸手抱抱她,可悬在半空的手指终究还是没能落下,他静静地陪着叶鹭,不逼问她,也不阻止她突然爆发的情绪,任凭她崩溃,撕破伪装,将自己粉饰已久的脆弱和病入膏肓的痛苦一并发泄彻底。

    突然,闻鹤看到叶鹭惊慌失措地站了起来,她猛地擦干眼泪,道了声“抱歉”便头也不回地冲下了楼梯。

    闻鹤下意识追赶了几步,然而到嘴边的话却在看到她决绝的奔赴后,再也无法说出口。

    他拖着沉钝无比的腿,再次回到刚刚叶鹭坐过的椅子上,座位还残留着余温,他伸手捞起地上的黑色外套,突然回想起,来之前陈晏起对他说的那句话。

    “去找她吧。”他脸上没什么情绪,哪怕眼底满是上位者的锋芒,可说话时的语气,仍旧和当年在篮球场打球时跟他说战术时一般无二。

    很多人都说陈晏起变了,可那一刻,他反倒觉得他一向都是那个样子。

    只不过现在的他,又换了另一副更为高明的伪装。

    看着陈晏起转身冷着腔调催促自己,他心里的困惑甚至大过了对得来不易的机会的渴求。

    叶鹭明明那么爱陈晏起,陈晏起也在拼尽全力保全身边所有的人。他亲眼目他们一路走来,中间经历了那么多磨难,眼看两个人终于柳暗花明,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突然放弃?

    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不理解,怎么会有人亲手毁掉自己的幸福,会把自己的心爱之人拱手让人。

    但此时,他看着彻底崩溃的叶鹭,突然就读懂了一切。

    没有什么比直面死亡更能让人看清自己的心。

    而自己,便是陈晏起用来让叶鹭看清自己的那枚棋子。

    他原以为叶鹭来医院是危急时刻的从心选择,没想到,她心里真正在意的只是那个人是否还有后路。

    恐怕,连陈晏起自己也是这么想的,因此他才会暗示自己来趁虚而入。

    他们所有人全都跌入了陈晏起的算计里,连同他自己。

    可谁也没想到,结果却是现在这样……三败俱伤。

    *

    凌晨的叶柳小区被黑暗团团笼罩,叶鹭凭着一口气不顾一切地回到这里,可看着门缝里透出来的黑暗,她突然就没有了勇气继续再做下一个动作。

    她误解了陈晏起。

    哪怕是他先咄咄逼人,故布疑阵,可她还是在相信与背叛之间,选择了后者。

    叶鹭后知后觉地发现,在那一刻,她第一反应竟然是质问,而不是笃定他从来都不是那样的人。

    他们本就羸弱不堪的关系,从她踏出闻家大门的那一刻,就已经一刀两断。

    她满口的赌咒,誓言,承诺,显得那么廉价而虚伪。

    分明就只隔着一扇门,也许陈晏起就在里面等着她。

    可叶鹭却觉得,自己再也回不了家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对陈晏起的感情里便掺杂了太多的猜忌,她一面竭尽全力地去证明自己对他的爱,可一面又忍不住猜疑他到底爱不爱自己,她享受他对自己拼尽全力的偏爱,心里却又责怪他的不择手段。

    时至如今,连她自己也分不清,到底还爱不爱他。

    还是这份爱早就变了质,她的喜欢,如蒋世蝶所说的变成了攀附,变成了予取予求,变成了现在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不惜牺牲任何人,哪怕是她自己。

    叶鹭闭上眼,可眼泪却还是止不住地往外流,她手指重重地掐入手臂,血肉刺痛的痛苦也无法让她有哪怕一分的心安。

    她忽然想起从闻家离开时,自己对陈晏起说的那句话。

    她亲手推开他,看着他摇摇欲坠地站在乌泱泱的人群背景里,她语气冰冷彻骨,满心恨恨地说:“陈晏起,你现在和段鸣川有什么区别?”

    “你拿我和他比?”陈晏起似乎是想笑,可嘴角却怎么都扯不起来。

    半晌,他走到她的跟前,伸手抚摸着她领口那枚冰河大象的领夹,道:“如果非要说区别。可能就是我身上流的血,比他还更冷些。”

    寒冷从脊骨蔓延而上,叶鹭下意识抬手打掉他那只停留在她领口的手。

    陈晏起望着僵在半空的手指,目光连同那只大象领夹一起跌落在地,没入纷杂喧闹的人群深处。

    叶鹭蓦地收回视线,仿佛丝毫不在意那只被人再次踢开的领夹,她定定地说:“可我,绝对不会成为第二个蒋世蝶。”

    席卷而来的痛从骨头里钻出来,叶鹭感觉自己积年攒下的伤痛像是要在这一夜之间全部爆发,她撑住墙壁艰难地直起身,看着眼前108的房门,却再也没有当初鼓起勇气给陈晏起发消息试探的底气。

    走出叶柳小区的大门,寒风扑面而来。

    叶鹭擦干脸上的泪水,逼迫自己彻底冷静下来。

    事到如今,她不得不继续审视自己。

    撇开陈晏起的欺骗与算计,他的确是间接导致女生退学,施岚波一家车祸,钱方名弃演的元凶,如果她选择和他在一起,那在长久的未来的,他还会不断用这种方式占有她,留住她,完成她所谓的“愿望”。

    他永远都放不下心里的执念,入骨的恨意会让他行事偏激又疯狂,哪怕他是偏爱自己的,善待自己的,可这一切可能都会建立在伤害其他人的基础之上。

    这样的爱,是她想要的吗?

    他们之间的关系,算是健康平等的恋人吗?

    这样把仇恨放满半颗心的陈晏起,还是当初那个她全心全意爱着的少年吗?

    猎猎寒风里,叶鹭哭着哭着就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果然还是太自大了,竟然会以为单凭自己的爱意,便足以将他从泥潭里拉扯出来。

    她根本谁也拯救不了,还会不断地连累到身边的人。

    那可是陈晏起啊。

    他不管去了哪里,都是会让自己站在顶端的人。

    叶鹭突然记起有一回和宋枝枝聊天,她评价陈晏起说:

    “我觉得陈晏起是那种,嗯……做好人呢,会是全天下最伟光正的人,做坏人也绝对不择手段,跌破底线。但是他心里总还有一根弦绷着,所以才让自己在好与坏之间,拼尽全力周全所有人,除了他自己。”

    那时候的话,如同箴言般一一变成现实。

    就像郑荞为她占卜的那一卦,她也说他们注定没有好结果。

    叶鹭茫然地在城市里行走,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陈晏起仿佛还是像以前那样跟在她身后,她站定在红绿灯下面,努力让自己不那么狼狈不堪,然后慢慢地回头。

    然而空荡荡的街道里,除了凭风而起的枯叶,隐约的冬虫声,剩下的只有死寂到令人胆寒的黑暗。

    叶鹭等在沪中汽运站门口,直到天蒙蒙亮,窗口的车票都要停售了,她也没想出来自己还能去哪里。

    一夜之间,她真的变成了无家可归的人。

    车站出口,一辆白色的汽车缓缓驶过。

    叶鹭听到售票员在喊,突然响起上次去漠河的那趟旅行,她和陈晏起也是搭坐这趟车启程,他们中间转了好几次火车地铁汽车,一路上她几乎都没有做任何攻略,全部都由陈晏起代劳。

    那趟旅行美好的像是做梦一样,叶鹭现在想起来,都觉得那是她人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是陈晏起送她的。

    她看向自己包里还没来得及放下的证件,莫名的冲动在心中激荡。

    她想,再重温一遍。

    安全带系好,叶鹭便闭上眼沉沉睡去。

    从漠河到草原,从海滩到蹦极,叶鹭潦草地路过每一个他们走过的景点,原本记忆里有那么多动人心魄的瞬间,可当她再次体验时,却只觉得索然无味,就像是在光顾伪冒品。

    最后一站,是陈晏起软磨硬泡她都没能尝试的蹦极。

    她排在长长的队伍后面,前面的情侣腻腻歪歪地勾着头小声说话。

    “你真的不和我一起跳啊,胆子好小哦你。”

    “死都不会,我怕高。”

    “这样哦,”女生若有所思地笑道:“有了!将来你要是想和我分手,那你就来跳一次,只要你跳下去了,我就立马走人!怎么样?”

    男生瞪了眼女生:“无聊。”

    叶鹭低着头,他们的话一字一句地落入耳中。

    她抬头看着高崖之巅水面之上不断坠落,又缓慢回弹的玩家,心里那道迟疑许久,牵扯不清,她始终都无法抉择的题目,突然冒出一个新的解法。

    将随身物品放入储物柜之前,叶鹭打开手机再次看了眼陈晏起的对话框。

    一个星期过去了,他没有主动找她,正如她也没有再联络。

    他们就像是两个心照不宣的游戏玩家,在一轮一轮的疲于对战中终于血条殆尽,倒地不起,短暂的休战时间里,他们放下游戏的手柄,回到自己的世界继续各自忙碌。

    空气里突然弥漫过来淡淡的甜腻香味,叶鹭心里又浮现出那种熟悉感觉她猛地回头就看到人群尽头有个极为熟悉的身影,她下意识逆行过去,还没等追上,就看到那个男生回了头,是一张陌生的面孔。

    教练的催促声里,叶鹭恍然回过神。

    原来,一直以来都是她的错觉。

    她在陈晏起心里的分量,恐怕连他浅薄的生气,愤怒都激不起,他怎么会长途跋涉地跟着她的足迹,一路上都在山水重逢。

    “准备好了吗?放轻松,别紧张。”感觉教练似乎是想推自己一把,叶鹭忙扭头道:“给我十秒钟。”她恳求道:“好吗?”

    她回过身,望着脚下足以令她眩晕恶心的深渊,心里默念:

    叶鹭,如果你还爱着陈晏起。

    就,跳下去,证明给自己看。

    攒动长队里,拐角处捏着破了一个缺口的冰河大象领夹的青年慢慢抬起了头,他清楚地看到:

    她跳下去了。

    作者有话说:

    是告别礼。

    叶鹭蹦极这个,对应第二章 第11页的那句话。是的,那句话她撒谎了

    第55章 分手

    回到沪中的那天, 叶鹭正巧收到宋枝枝的消息。

    [叶鹭,我想了好久,不知道还能找谁。你有空吗?能不能陪我一会。]

    在叶鹭的记忆里,哪怕是在他们这些朋友面前, 宋枝枝也从来都是个要强的人, 这还是她头一回用这么示弱的语气留言。

    想起上次和宋枝枝聊天的内容, 她心头一紧,连忙收拾好自己的心情,转头询问她的地址。

    [宋枝枝:我在医院。]

    叶鹭打车直接赶到医院, 推门就看到独自一个人躺在临窗病床上的宋枝枝, 她脸色憔悴, 没有化妆, 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 她到的时候, 正好看到她正伸手去够桌角的一次性水杯,旁边一个照顾的人都没有。

    “你躺回去别动。”叶鹭端起纸杯,发现里面的水早就凉了,见宋枝枝嘴唇都起皮了, 她忙道:“等我一会, 我去打热水。”

    宋枝枝忙道:“不用那么讲究。”说着就抓过凉水一口气灌了下去。

    叶鹭接过水杯, 环顾四周,几乎每个病床附近都坐着一两个家属,再看宋枝枝,连想喝口水都没人照顾。

    她心里郁闷,忍不住心想:宋枝枝生病住院, 作为男朋友的竟然完全不管不顾, 哪有这么不负责的人。

    叶鹭想问宋枝枝缘故, 又怕她有难言之隐。

    想了想,干脆就起身又去打了一杯水热水。

    她刚回到病床前的小凳子上,宋枝枝就哑着嗓子急忙问道:“我住院的事,你没告诉别人吧?”

    说到“别人”两个字的时候,宋枝枝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叶鹭捕捉到她的眼神里的闪躲,微微叹了口气,承诺道:“放心,我谁也不说。”

    更何况,她现在也不知道还能找谁说话。

    “你什么时候住进来的?”看到宋枝枝腿上的包扎,又见她脸色也差的要命,叶鹭忍不住担心:“到底是怎么受伤的?医生怎么说?”

    “骨折而已。”宋枝枝怕叶鹭着急,连忙道:“今天下午的手术,医生说问题不大,术后观察个四五天,没事就能出院的。”

    正好是饭点,叶鹭扫过别人抽屉里塞得满满当当的零食和桌上的保温盒,再看宋枝枝似乎都没动过的桌面,沉默着从袋子里翻出自己来时带的水果。

    她随手挑出一颗苹果,用包装里自带的水果刀开始认认真真地削。

    宋枝枝没有再说话,叶鹭就安安静静地从头削到尾,连绵不断的苹果皮落在手心,她终于松了一口气,抬头朝着宋枝枝道:“一路顺风,平平安安。”

    见宋枝枝还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看,她又努力扬起唇角道:“下午的手术一定会很顺利的,我在外面陪着你,学姐你别太紧张。”

    “你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宋枝枝突然开口打断了叶鹭的话。

    叶鹭摇头:“没有呀。”

    “你骗不了人。”宋枝枝撑着手臂坐起身,侧过脸打量叶鹭,“是不是和陈晏起吵架了?”

    叶鹭:“没吵架。”

    “那就好。”宋枝枝半信半疑地感慨。

    过了一会,隔壁病床的患者下楼去打针,宋枝枝看着空荡荡的门口,突然低着头玩着自己毛衣链上挂着的璎珞,道:“叶鹭,我和他分手了。”

    她仰起头,明明是笑着的,可眼眶却红的吓人。

    “是我提的,他毫不犹豫就答应了。”

    叶鹭曾经听陈晏起聊起过宋枝枝这位从很早就认识的初恋,他是京都最大的古董行的接班人,对文物的鉴定和研究见解独到,而且又继承了家传了古董修复秘术,在行业内又低调神秘,称得上是第一流的人物。

    不过,这样的人,在陈晏起眼中却只称得上是个“混蛋”。

    因为他明知道宋枝枝对他情有独钟,却从来都不把她放在心上,招之则来挥之即去,哪怕当年害得宋枝枝伤了腿,也从未有哪怕一刻的不安,转身就走的一干二净。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再次回来,又故技重施,宋枝枝原本都放下了,却还是被他撩拨的回心转意。

    叶鹭心里本就不赞成宋枝枝一直委屈自己,此时听到她这么说,赶紧道:“这一回,你不要再心软了。”

    宋枝枝神色黯淡地点头,她像是困惑至极,又像是还在难过,拉着叶鹭轻声倾诉。

    “他明知道我膝盖有伤,却还逼着我和其他女人斗舞。从高处摔下来的那一刻,我突然明白,原来我这么放下自尊去讨好他,在他眼里,其实和一只摇尾乞怜的哈巴狗没有任何区别。”

    “我住院这么久,他一次都没有想起过我。”宋枝枝重重地叹了口气,望着叶鹭的眼里满是感伤,“有我这个前车之鉴,你要好好记得,永远都不要去做会让自己受伤的事情,尤其是为了男人。”

    叶鹭嘴唇动了一下,宋枝枝突然又低头笑道:“瞧我说的,陈晏起对你那么好,你肯定不会像我这样的。”

    “陈晏起,”叶鹭下意识念出了声,注意到宋枝枝朝自己看了过来,她连忙弯起了唇角,“他的确对我很好。”

    “对了,有件事我早就想告诉你了。”

    宋枝枝慢慢从领口翻出那枚翠色璎珞吊坠,“你还记得这个吗?”她轻轻地摘下它,然后放在叶鹭的手心,“这枚璎珞虽然和我以前那个几乎一模一样,但其实并不是我的。”

    她看着叶鹭的眼睛,仿佛是在羡慕:“当年你想帮我找璎珞,但其实我自己的那枚早就被我找回来了,只不过后来又丢掉了。这个,是陈晏起的,是当年他故意放到池塘里,让你去找的。”

    叶鹭怔怔地听宋枝枝说完事情的原委,她感觉自己的记忆像是出现了偏差。

    想了很久,她才记起那天晚上的蹊跷。

    她下池塘的时候本就是从荷叶那边出发的,当时同样的位置并没有任何异样,按理说那枚璎珞上的宝石那么夺目,在水里她不可能看不到,可偏偏她睡了一觉,醒来之后再找就发现了。

    看着掌心的璎珞,叶鹭这才意识到,原来早在五年前,她就已经接受过陈晏起的馈赠。

    “所以,后来你们俩再走在一起,我其实一点也不意外。”

    宋枝枝轻声感慨,看到叶鹭有些惴惴不安的神情,她又担心地说:“叶鹭,能遇到自己喜欢又喜欢自己的人,的确很不容易。但是,你也要知道,不是所有的爱都会是甜蜜的。”

    她像是想到了自己,无奈地叹了口气,道:“如果有一天,你开始觉得痛苦。那么,就像你上次跟我说的,趁还来得及,就放过自己吧。不要跟我一样,总是出尔反尔,失信于自己。”

    “这个,就送给你吧。”宋枝枝将叶鹭的手指握起,笑道:“有空帮我还给陈晏起,跟他说,这辈子都要好好记得我这个大媒人。”

    叶鹭笑着点头,她轻轻地握住那枚璎珞,忽然想起那天傍晚,那只被她打落的冰河大象的领夹。

    “学姐,你还记得我们去滨城世纪滑雪,伯凯买了一堆冰雪周边吗?”看到宋枝枝点头,叶鹭不确定道:“里面有没有两只大象?”

    “大象?那堆破烂玩意都是什么手链戒指什么的,谁会费心去做领夹。”宋枝枝努力回想,摇了摇头,然后却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盯着叶鹭的领口看,“我记得你经常别着一只大象领夹,是那个吗?”

    叶鹭连忙点头,宋枝枝像是忍不住似的道:“傻叶鹭,那是陈晏起家的藏品,上面的材质全世界都找不到第二块,我记得好像是他十八岁时的生日礼。”

    “他没跟你说吗?”宋枝枝不可置信地打量叶鹭,似乎很想从她脸上看到一点玩笑的痕迹,“那两只冰河大象,是定情信物,是陈家给未来儿媳的。”

    叶鹭心里愕然,但脸上还是努力保持镇定。

    她突然记起陈晏起送她冰河大象时笃定的眼神,过往那些甜蜜瞬间再次浮现脑海,物是人非的同时,叶鹭觉得自己就像是被命运玩弄的棋子。

    她和陈晏起之间,所有的恩惠和欺骗,爱意和虚假交织在一起,直到现在,她已经完全辨不清孰真孰假。

    下午五点钟,宋枝枝手术结束。

    叶鹭陪到她苏醒,照顾她吃了点饭,直到天黑才走出医院。

    再有两天,就是京舞的开学报道。

    叶鹭抬头看着沪中天空悬挂着的下弦月,携带朦胧光晕的月亮铺洒在人间,仿佛不管是山巅还是深渊,它都一视同仁。

    她沿着街道走到公交站,慢吞吞地上车刷卡,然后一帧一帧地看着窗外灯光下的城市夜景。

    沪中的晚上其实很浪漫,而她和陈晏起之间,最美好的时刻也都定格在星辰月光之下。

    叶鹭还记得陈晏起第一次牵起她的手,第一次带着她奔跑在璀璨的夜里,第一次用力拥抱她,第一次带着她坐在屋顶看烟花,第一次在极光之下亲吻她的脸颊,第一次他们将彼此紧密相连。

    他们有那么多的第一次,可终究还是要迎来最后一次。

    叶鹭看着叶柳小区的门口,突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释然。

    当初,是她招惹了陈晏起。

    那么,现在就由她给这段连名分都不曾有的感情画上句号。

    108的房门缓缓打开,叶鹭伸手摸向墙壁上的开关,刺眼的灯光依次亮起,除了茶几上还搁着一只装了三分之一白开水的玻璃杯,整个室内冷静规整得像是从来都没有人住过。

    一瞬间,叶鹭都怀疑这一切是不是自己在高考前夕的某次打盹里做的一场梦。

    她只是梦到自己和陈晏起在一起,梦里她被他轻轻捧起,她看着他重重跌落,而现在大梦穷途,她只是暂停在了梦境的边缘,等待着一个意外的唤醒。

    或许是一个悬崖跌落,或者是有人轻轻一推。

    总之,心脏骤停的瞬间,她睁开眼,也许就是重新开始。

    “回来了?”身后突然传来轻轻的呼唤。

    叶鹭猛地回头,就看到陈晏起风尘仆仆的推门而入,他头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手里提着两大塑料袋的东西,像是刚从超市里买的新鲜食材。

    看着眼前的场景,叶鹭那种如梦初醒的感觉更甚。

    她贪婪地想。

    如果梦境有断点,她大概是的确回到了高考之前,她和陈晏起最幸福的那段时光。

    那时候寒假刚开始,陈晏起也经常像这样,午休或者周末就拎着大包的东西进厨房,然后告诉她一日三餐怎么做的简便又营养。

    可惜,她太不擅于厨艺,总是学不会他教她的这些。

    她想将功补过地去洗碗,又被陈晏起拦着说,“别和机器人抢活干。”

    厨房里的灯光亮起,叶鹭被切菜的声音打断了思绪,这才连忙走到门口道:“你不用忙活,我吃过了。”

    陈晏起的手指微顿,过了会,他头也没抬地继续说:“我新学了一道汤,你还没尝过的。”

    听到叶鹭半天都没有答应,他侧过身轻声询问,“就喝一口,行吗?”

    看着陈晏起望过来的眼神,他明明也没有示弱,可她却半点都无法拒绝。

    她点头:“行。”

    餐桌上,两个人面对面吃完简单的一顿饭,准确的说,是叶鹭自己在吃,陈晏起从头到尾都只是在旁边说话。

    他罕见地提及了工作,说这几天自己处理了哪些事,小到谁谁谁打印合同的时候印错了他的名字,大到辰起和东隆马上就要正式开始战略合作,他须得事无巨细地盯着,才不至于功亏一篑。

    “阿路。”

    饭后休息了一会,陈晏起突然合上电脑说:“早点休息,陪我多躺一会,好不好?”

    “我先去洗漱。”叶鹭起身走向卫生间,不料,陈晏起也紧随其后地跟了过来。

    叶鹭下意识挡住卫生间的门口,她看着陈晏起,轻声道:“我自己来。”

    磨砂玻璃门缓缓合上,叶鹭有条不紊地打理完自己,她正要扔垃圾,突然就看到洗手台旁边的洗漱垃圾桶里丢着几颗胶囊。

    她弯下腰,正要仔细查看,突然听到房门一响,陈晏起在外面催道:“还没好?”

    叶鹭犹豫了一下,转身打开门,看到陈晏起立时就要进来,她忙松开手臂,见他一脸催促地望着自己,叶鹭便指了指垃圾桶里的药物,“那是什么?”

    陈晏起的表情像是没听懂她的意思,于是叶鹭重复问道:“我看到垃圾桶里有药。”她眼底溢出担忧,疑惑道:“你在吃什么药?”

    “哦。”陈晏起看也没看垃圾桶,顺手将擦过手指的湿巾扔进里面,才道:“是过期药,以前的家庭医生开给蒋世蝶的。我不小心带过来了,前几天才发现,就随手丢掉了。”

    叶鹭这才松了口气,她了然地点头,就看到陈晏起伸手推了一下门,“你先去睡,我待会就来。”

    卫生间的门彻底关闭,叶鹭站在门口呆站了一会,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只是走到一半,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眼里面的人影。

    她觉得陈晏起有些说不出的怪异,但仔细回想,他说的每句话又都有理有据,并无漏洞。

    也许,只是因为她自己心怀鬼胎,所以才有些心虚吧。

    十五分钟后,陈晏起冲完澡回到卧室。

    温馨的灯光之下,叶鹭正捧着一本关于量化投资的书籍看得津津有味,陈晏起掀开被子躺在一侧,轻声笑道:“你怎么突然会对这个感兴趣?”

    “没兴趣。”叶鹭就像是往常一样,直言道:“我一个字都看不懂。”

    见陈晏起眼底泛起疑惑,她突然就像是平时一样,歪着脑袋笑道:“我只是无聊,想多看看你看过的书。”

    “阿路。”陈晏起猝然打断叶鹭的话,他伸手拿过那本书,帮她盖好被子,然后道:“晚上看书对眼睛不好,明天再看。”

    叶鹭视线扫过那本书,没有拒绝的陈晏起的建议,她点头道:“嗯。”

    两个人就这么静静地躺着,没有争执,没有冷战,和谐的像是每个美好而暧昧的夜晚。

    不知道过了多久,陈晏起听到叶鹭均匀的呼吸声响起,这才转身看向她。

    卧室里的遮光窗帘没有拉,外面的月光透过薄纱渗进来,隐约打在叶鹭的侧脸。

    从陈晏起的角度,他几乎看不清叶鹭的表情,可他却能想象到此时她睡着时所有的细节,她必然缩着手臂,微微蜷缩着小腿,她喜欢抱着被角,每当半夜就会把自己缩到被窝里。

    他伸手在半空中摩挲着她的轮廓,像是要沿着虚空将她重新握紧在掌心。

    “你明知道摔下山崖的不是我,为什么要让她担心?”那天闻鹤回家之后,得知叶鹭去医院找他,立刻就来质问陈晏起。

    当时,关于闻鹤出事的传闻愈演愈烈,但除了毫不知情的外客,像陈晏起这种本就连着亲的本家,闻家人其实并未刻意隐瞒真相。

    陈晏起也的确,早在邀请叶鹭跳舞之前,就知道闻鹤只是因为帮人而引路营救而已。

    但是在宾客们议论起来,谣言越穿越离谱时,他并没有去解释,反而利用了这件事,去试探了叶鹭的反应。

    叶鹭果然被骗到了,她总是那么容易相信他,直到她果断离开的那一刻,他心里那块悬而未决的大石头才蓦然落地。

    幸亏她没有选择自己,否则他险些就要因为此前的动摇和那一瞬间的自私,导致所有的计划功亏一篑。

    他一定要放在她走,在自己还能保持理智之前。

    望着窗外的月亮,陈晏起小心翼翼地掏出那枚破碎的领夹,将它安然无恙地放在叶鹭的枕下,看着她每次翻身都会不断靠近那只大象,他心里残存的温暖便如同星火燎原般热烈。

    暖意回荡在躯体里,陈晏起努力铭记这种感觉。

    他闭上眼,拼尽全力去描摹记忆叶鹭的模样,一遍遍的反复刻画里,她的身影终于清晰了那么一点点。

    陈晏起睁开眼,略微侧过身体,尽量在不吵醒叶鹭的前提下,离她更近一些。

    温热的呼吸近在咫尺,陈晏起看着叶鹭下意识将自己蜷缩起来的姿势,脑海里再次浮现那天闻鹤的质问。

    陈晏起从来没有那么嫉妒过一个人,他就像自己曾经最渴望成为的模样,干净恣意,追求至上,他们心里放着同一个人,但相比自己,闻鹤却做的更纯粹和坦荡。

    他问自己,“叶鹭那么爱你,你怎么忍心这么对她?”

    是啊,他怎么忍心伤害她。

    可如果她跟着他,注定得不到想要的人生,那他为什么不能选择快刀斩乱麻,让一切干脆利落地提前结束。

    疼一时而已。

    总好过,跟着他,受一辈子的苦。

    陈晏起凝望着夜色里的叶鹭,每分每秒都在心里镌刻着她的轮廓,她的眉眼,他们在一起时的每一个细节,他一步一步地靠近她,可她的身影却越来越淡。

    从小到大,哪怕是失去一切的时候,陈晏起都没有觉得这么无力。

    闻鹤就像铁面无私的审判者一样,他居高临下地问他:“如果是不喜欢,那你为什么要招惹她?既然招惹了,为什么又要随手抛弃?”

    陈晏起已经很久没有面对这样的直白斥责,毕竟,他所应对的那些老滑头无一不喜欢在背地里搅弄风云,笑里藏刀。

    他笑着沉默。

    是啊,这一切,都怪他,是他低估了叶鹭对他的感情,也高估了自己的能耐。

    在叶鹭孤身前往京都找钱方名之前,他一直都以为她对自己的感情,就只是少年时的喜欢而已。

    喜欢是浅淡的,是一见钟情,是令人心动,它会让你感到紧张,欣喜,会因为其他人吃醋,甚至是妒忌,怨恨,竭力索取。

    可唯独,不会忍辱负重,委曲求全,不会拼命付出。

    他有足够的能力,去保护一个只是喜欢自己的人。

    不管他们之间发生再多的变故,只要他能够给她物质,关心,足够的安全感,她就会心满意足,安安静静地呆在他画的舒适圈里。

    可如果这份感情变得深刻入骨,他就无法保证,她不会为他去冒进,去犯险,去放弃自己,陪着自己坠入泥潭。

    他可以变成牢笼的一部分,和魔鬼一起沉坠地狱,可他拼了命地想要守护的人,却绝对不可以有丝毫的风险,成为其中一员。

    “你知道她说什么吗?”那时,陈晏起注视着闻鹤,却仿佛是在自言自语:“她说,她愿意为我做任何事。”

    “你知道什么叫做任何事吗?”

    闻鹤一愣。

    沉默里,叶鹭的话再次响起在陈晏起耳畔。

    “你怕耽误我的前途瞒报志愿,我也可以放弃一切回到你身边。”

    “你能喝酒,我也可以,你会抽烟,我也能学。”

    “我什么都不在意,就像你今天这样,我可以忍受所有的打量,调笑,欺辱,愿意为你做一切你要我做的事情。”

    “我愿意做你的稻草。陈晏起,不要赶我走,好不好?”

    陈晏起转身背对着闻鹤,无声地回答他最后一个问题:

    我怎样都可以,可是我不想把她也弄脏。

    我的阿路,不管有没有遇到我,都是天上的明月。现在,我在沟渠里,却不能自私地将她也死死困住。

    “我知道你对她的心思。”陈晏起头也没回,像是毫不在意似的直截了当地说,他笑道,“我也知道,她对我的心思。”

    “趁我还没反悔,”他说,“你带她走吧。离开这里,永远都别回来。”

    后来,闻鹤就走了,叶鹭也真的没回来。

    他原以为叶鹭会不辞而别,会因为厌恶和恐惧永远远离他。

    可后来,她又出现了。

    她就站在门口,却迟迟不肯进来。

    从沪中出发,到一跃而下,她回了头,他却不敢站出去。

    有的人,注定要躲在阴影里。一旦见了天光,便会害人不浅。

    月光渐渐西沉,房间再次坠入黑暗。

    陈晏起抬手帮叶鹭拉了拉被角,忽然被她紧紧地地抱住手臂,她有些发抖,眼角垂着泪,大约是做了噩梦。

    噩梦里,叶鹭感觉自己一直在坠落。

    无尽的深渊里,她只记得自己深爱着一个人,她努力想,努力想,始终都记不起这人的面孔,可她每想一次,心里的爱意就会更浓重几分,随之而来的,她身上刀割似的疼也会不断加倍,再加倍。

    就好像种了某种诅咒,她爱之深的人,注定与她永远别离。

    后来,她终于落地。

    叶鹭发现自己被困在一只毒草编织的笼子里,只要有人靠近她,或者动了救她走的念头,就会死在笼子的附近。

    渐渐地,笼子外面白骨如山,而她也再见不到朝升夕落的太阳。

    “阿路。”

    黑暗里,有人这么喊着她。

    她觉得这声音好熟悉好熟悉,可绞尽脑汁也记不起这人的名字。

    “你是谁?”

    “你不记得我了?你不是一直在找我?”遍体鳞伤的青年从黑暗里走了出来,带着笑的眼底满是温柔,他说::“阿路,不是你让我来保护你的么。”

    看清那张脸的瞬间,叶鹭蓦地睁开了眼。

    卧室的窗帘被拉开了一半,她顺着天光看过去,正好看到窗外的广玉兰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开了,洁白无瑕的花骨朵就像是一枚玉簪,被风轻轻摆动,摇曳出尘。

    “这一次,花不会再枯萎了。”陈晏起似乎一直都醒着,他换了身衣服,躺在被子外面,看着她轻轻地问,“还喜欢吗?”

    叶鹭看着陈晏起的脸,想到梦境里的怪物,心里莫名泛起一阵酸楚。

    原来,在自己的潜意识里,哪怕所有的爱意堆叠,也抵不过丝毫的惊惧。

    她曾经那么深爱入骨的人,可现在,却令他害怕。

    相比较上次的猜疑,这一回,她看着枝头的花朵,由衷地道:“很喜欢。”

    “对了,这个还给你。”叶鹭本想从枕头下面拿出那枚璎珞,却看到那枚被自己砸的破裂的冰河大象,她怔了一下,随即便假装没看到似的落下了枕头一角。

    她把璎珞送还给陈晏起,陈晏起捏着璎珞,像是已经不记得了,他只望着叶鹭,轻声问她:“我们的冰河大象,你也不要了,是么?”

    叶鹭沉默下来,重新躺回枕头。

    她努力靠近领夹的位置,静静地端详着陈晏起的眉眼,看着看着,又曲起手指,慢慢地掠过他眉骨上的那颗小痣,半晌,她轻声叹道:“陈晏起,我真的好舍不得你。”

    “没关系。”陈晏起笑着安慰她,眼底的挣扎一瞬即逝:“我们不是说好了,夏天到了,就在一起了。”

    “你现在,真的是这么想的吗?”叶鹭眸光微黯,在陈晏起握住她手指的瞬间,她转而望着青年沉坠深冷的眼底,突然说:“陈晏起,如你所愿,我们都走不出这个冬天了。”

    陈晏起不再说话,只是一味地握着叶鹭的手指,反复收紧。

    “陈晏起。”叶鹭不厌其烦地念着他的名字,“陈晏起,陈晏起,陈晏起。”

    她语气轻极了,回握着他的手掌,将脸埋在他的臂弯里,隔着白色的衬衫布料,她含泪吻着他手臂内侧那只被小心珍藏的夜鹭,道:“陈晏起,我要走了。”

    “还记得那次,在玻璃栈道上你说过的话吗?”叶鹭凝望着陈晏起,渴望能得到他的一句承诺。

    我会去你说的高处,在那里等你。这一回,你不要再失约了,好不好?

    她长久的等待着,等待着陈晏起的回答。

    刹那间,房间里突然安静至极,连同窗外的树叶也静止不动。视线里的青年嘴巴明明一张一合,可叶鹭忽然听不见任何声音。

    眼前的一切突然变得模糊,叶鹭惊慌失措地伸手去抓,却发现根本什么都抓不住,她竭力大喊,哭泣,使劲求助,然而根本没有一个人能帮到她。

    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所有,她爱的,爱她的,消失在白茫茫一片里,那一刻,叶鹭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

    和她跳下高台的那瞬间一样,神谕下放。

    它说,结束了。

    *

    惊醒的那一刻,叶鹭感觉到胃部撕裂般的疼痛,这才忽然想起,此刻距离那时候已经过去了六年。

    而她刚刚,只是做了一场关于欺骗和背叛的噩梦。

    梦境的尽头,她仿佛看到有人无声地说:“对不起,阿路。”

    须臾那声音又颤抖着出现,那人央着她说,“我后悔了。再陪陪我,行不行?”

    叶鹭怔怔地望着灯光熄了一半的天花板,下意识想张嘴回应,可她像是光是从梦境里抽身出来,就耗光了所有的力气,半晌,都发不出声音。

    “睡够了?”男人的声音冷冰冰地落下来。

    叶鹭惊魂未定地抬起头,就看到陈晏起随手丢过来一套礼服:“过几天,陪我参加一场婚礼。”

    她猛地坐起身,到嘴边的“我不去”还没出口,眼前的男人突然俯下身,看向她道:“宋枝枝的。”

    作者有话说:

    回到成年期了,接第一二章 。

    第56章 帮帮他

    宋枝枝?的婚礼?

    叶鹭僵坐在床上, 目光直直地盯着手边按着她的尺寸手工制作的宝蓝色礼服,记忆里和沪中相关的那些人与过往,突然就像是春日田野里蛰伏已久的嫩芽,借着暖风, 不由分说地从她心头崛地而起。

    她竟然从不知道, 自己的记性竟然那么好, 那一年多经历的每件事,每个场景,细微到窗前小院深处的花丛旁的自行车铃声, 粗壮广玉兰树枝下的一粒尘埃, 桌角上被风卷起的书页, 她都像是镌刻在脑海, 尘嚣褪去, 又面目如新。

    短暂的静寂之后, 叶鹭仰头看向眼前的陈晏起,她突然就意识到上次他在医院跟自己的那句“从现在开始,我不会干预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陈晏起的确不会约束她的活动,左右她的去留, 更不会再像监控犯人一样让人跟着她, 可是他却用另一种更为残忍的方式, 让她不得不暂停在他的身边,主动跟随他,任他摆布。

    就像这场婚礼邀请。

    叶鹭明白,她根本无法拒绝。

    她眉头紧锁,注视着眼前的男人, 不由地开始怀疑, 宋枝枝怎么会正巧这个时候举办婚礼?

    这场邀请真的只是简单的赴约, 还是他对自己的又一场测试?这是他的示好,还是想要再次留下她的手段,或者还有很糟糕的答案?

    “你打算困住我一辈子吗?”叶鹭因疼痛而略显沙哑的声音缓缓坠落,她仰起头,正对上陈晏起黑漆漆的眼睛,“你想让我,以什么身份参加这场婚宴。”

    看着他眼底的深不见底的寒意,叶鹭道:“情人?”

    “阿路。”陈晏起突然开口打断。

    叶鹭呼吸一窒,她下意识止住声音,恍惚觉得自己不过是一只不自量力的鸟儿,在逃往途中慌不择路地撞上了冷冰冰的顽石,此时她摔得五脏粉碎,而石头依旧冷气森然。

    陈晏起用掌心盖住叶鹭的眼睛,她长长的睫毛扫过手心,有些发痒。叶鹭伸手去拉陈晏起的手掌,陈晏起顺势下落,很自然地去解叶鹭的睡衣纽扣。

    “你干嘛——”

    叶鹭感觉胸口微凉,下意识推向陈晏起的肩膀。

    陈晏起没有防备,踉跄着后跌半步,在叶鹭下意识追过来的惊惶的视线里,他稳住身影,微垂着指尖,堪堪半跪在床沿。

    他垂着眸,目光扫过她不自觉按住胃部的手,就如同什么都没发生似的,闲闲地转身,从桌上的木质雕盘里端起一杯温水。

    药片的剥离声一下又一下地响起,叶鹭紧盯着陈晏起再次靠近的身影,攥着床单的手指微微缩紧。

    “衣服可以改天再试,”陈晏起掌心里盛着药,侧身坐回叶鹭身边,“来,先把药吃了。”

    叶鹭心里一直紧绷着,其实刚刚推开陈晏起的瞬间,她其实就后悔了,生怕他会做出更激烈的事情。

    此时,叶鹭不敢拒绝第二次,也不敢再躲开。

    她伸出手去拿药,陈晏起突然挪开手指,道:“用嘴吃。”

    叶鹭心口堵得发慌,但看到男人不死不休的架势,她还是缓缓地低下了头,就着他的掌心将药粒一一噙到嘴里。

    没有糖衣的白色药丸含入口中,舌苔上的苦味散开,叶鹭连忙去抢陈晏起手里的水杯,可她刚一伸手,陈晏起便起身挪到了门口,他靠在门框上,看着她苦得难以下咽,脸上却是淡淡的笑意。

    陈晏起就着水杯抿了一口,扭过头看向叶鹭:“不爱惜自己,是该多吃点苦头。”

    叶鹭嘴唇微颤,看着他不为所动的模样,硬是梗着脖子将药丸咽下,她眉头方才舒展,忽然感觉眼前笼罩过来一片阴影,紧接着,有人捏起她的下巴,将唇间温润缓缓地渡了进来。

    苦味,散了。

    叶鹭微微睁着眼睛,脑袋里全是陈晏起吻下来那一瞬间,自己无法掩饰的本能的渴望,她竟然从不知道,原来身体的惯性可以持续这么久,哪怕是六年过去,她依旧会因为他,而生出欲望。

    眼前的阴影蓦地褪去,叶鹭微喘着看向陈晏起,他正用拇指拭过被她咬破的嘴唇,看着指尖的血红,他不怒反笑道:“话变少了,牙倒是挺利。”

    叶鹭死咬住嘴唇,怆然无望的声音缓缓落地:“要怎样,你才肯放过我?”

    “放过?”陈晏起走到床前挨着叶鹭坐下,目光扫过那件宝蓝色的礼服,突然伸手勾起领口,当着她的面露出上面那枚冰河大象的领夹。

    领夹看上去崭新如故,只是大象的脖颈处多了一道裂口,被匠人用形似大雁的花纹重新修缮完好,看上去倒是多了几分神秘色彩。

    叶鹭望着那枚冰河大象的领夹,多年前那种进退维谷,令她无比窒息的感觉再次袭上心头。

    她不明白,既然陈晏起不爱她,又找到了别人取代她,为什么还要像现在这样费尽心机困住她?要把她当做宠物一样,赐给她最精致的牢笼,戴上最华贵的枷锁,日日精心侍奉,却又攥在手心反复摆弄。

    “阿路,你不知道么。”陈晏起的笑意笼罩过来,他两只手轻轻地放在她的肩膀,道:“当年放你走,是我这辈子做过的,唯一后悔的事。”

    叶鹭心猛地一沉,只听陈晏起慢条斯理地说:“要我离开你?”他笑了一声,看着她的眼神里几乎没什么情绪:“想都别想。”

    “好好养病,”见叶鹭脸色越发苍白,陈晏起突然起身,道,“三天之后,你要还是这幅样子,这趟门就不必出了。”

    叶鹭闻言一震。

    如果这场婚宴的确存在,那就是她这段时间唯一可以出门的理由,也是她唯一能遇到其他人的机会,她不能失去。

    她忙道:“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

    似乎是被这句话取悦到,陈晏起的视线蓦地变得温柔,注意到叶鹭的胃疼似乎还没缓解,他索性伸手将她揽到怀里,一下一下地替她揉着肚子。

    “这样就对了。上次,我不是把钥匙交给你了么?等你身体养好了,想去哪,都随你。”

    陈晏起慢慢地说,看到叶鹭脸色稍缓,也并未抗拒自己的接触,他轻轻地挨上她的额头,缓缓笑道:“要是你不肯回来,那我就去找你好了。”

    叶鹭下意识颤栗起来,她抓紧手边的被角,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冷?”陈晏起伸手稳稳地握住叶鹭的肩膀,抬头看了眼大开的窗户,起身走向阳台。

    等他关好窗户回到窗前,就看到叶鹭已经穿好了鞋子下了地。

    “我好多了。”叶鹭表现的十分顺从,小心翼翼地说:“早饭,我想吃面。可以吗?”

    听到叶鹭主动提出要求,陈晏起眼底泛起一阵暖意:“还有呢?”叶鹭弯下腰抱起那件礼服,试探地看向陈晏起:“我想试一下礼服。”

    陈晏起犹豫片刻,似乎是不忍心驳回她,温声道:“那我去厨房,给你弄吃的。”

    等到陈晏起离开,叶鹭连忙将房门反锁,转身的瞬间,她脸上的虚弱感便褪去一半,见窗户也被陈晏起严丝合缝地关起,她这才从枕头下面拿出自己的手机。

    好在,之前陈晏起虽然“没收”她的手机,但并未擅动,叶鹭忽略消息栏里数不清的消息,从通讯录快速翻出宋枝枝的联系方式,她深吸一口气,果断地拨通了那串号码。

    “喂,哪位?”

    对面的熟悉的女声刚一响起,叶鹭蓦地就湿了眼眶。

    自从六年前离开沪中,叶鹭就渐渐和宋枝枝他们断了联系,除了偶尔刷到的别人朋友圈里的合影,他们这些人就像是被人从她的世界中被抹去,再也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此时宋枝枝的声音再次出现,叶鹭忽地有种时光倒流的错觉——她一直都留在沪中,和陈晏起住在这栋充满脂粉气的老洋房里,经历着日复一日的晨光暮日,身边还是那群仗义可爱的朋友。

    “学姐。”叶鹭的声音有些沙哑,怕宋枝枝听不出,她连忙清了清嗓子,道:“是我,我是——”

    叶鹭正担心宋枝枝不记得自己,突然就听到对面一声巨响。

    紧接着,她就听到宋枝枝激动道:“叶鹭?你是叶鹭!你真的回沪中了?”她顿了一秒,像是想到了什么,立刻又道:“你果然和陈晏起在一起。”

    “果然?”叶鹭被宋枝枝一长串惊疑不定的话问得有些茫然,她又踟躇怎么和宋枝枝确认婚礼的事,思绪涌在一起,登时便有些语噎。

    宋枝枝那头也陷入了沉默,半晌,叶鹭正要开口打破尴尬,就听到对方突然说:“叶鹭,你收到我的婚礼邀请了吧?我想让你做我的伴娘。”她静了片刻,突然加重语气道:“叶鹭,无论如何,请你一定要来。”

    敲门声突然响起,叶鹭慌忙拿开电话,没想到宋枝枝比她挂的还要快。

    确认宋枝枝结婚的消息是真的,叶鹭莫名松了一口气,但想到她在电话里欲言又止的态度,她又觉得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想了一会,她毫不犹豫地删掉通话记录,又忙将架子上的礼服弄得更散乱一些,这才转身去打开房门。

    陈晏起不知道从哪弄来一盒手工软糖,叶鹭刚一出门就被他塞满了手心,见她头发有些凌乱,他又伸手将她耳畔的碎发勾到耳后,这才问道:“试完了?”

    叶鹭努力让自己不那么心虚,“很合身。”

    陈晏起扫过床上像是试过的裙子,手指抚向叶鹭的后脑勺,微微弯起眼睛,道:“想给谁打电话,就在外面打,不用躲。”

    他语气悠悠地说完这句话,就头也不回地去了书房,只留下原地惊魂未定的叶鹭一人。

    叶鹭猛地回头,目光落在卧室暗沉沉的天花板上,她突然意识到,怪不得自己去医院那天,陈晏起会回来的那么及时,又正好出现在由辰起控股的私立医院的急救车上,原来他早就把“眼线”遍布她的世界,而这一切,他从见面的最初,就已经跟她打完了招呼。

    那是陈晏起带她回到叶柳小区那栋小屋的第二天,他一大早就等在家门口,直到她睡到自然醒才敲门进来,整整一天,他什么话都没有多说,只是耐心地帮她打扫卫生,清洗家具,又把被褥完完全全地换了新的,还在冰箱里塞满了形形色色的瓜果蔬菜。

    破旧杂乱的小屋蓦地焕然一新,暮色渗透进来,叶鹭看到窗外那棵葱郁的广玉兰树上花朵开得正盛。

    叶鹭突然想起以前陈晏起经常送给她广玉兰的花束,其实她并没有特别钟爱那朵花,只是那时候她被陈晏起严令做习题,有时候眼睛累了,或者想借机偷看他一眼,就会假装望着窗外的树木舒缓疲惫。

    她不知道陈晏起是对所有女孩子都那么用心,还是只是对他亲手养成的自己这款鸟格外优厚,总之,那个时候他似乎格外笃定自己很喜欢广玉兰,于是她也就在每次收到花时,佯装出十二万分的感动和欣喜。

    他不知道,其实只要他觉得开心,不管他送什么,她都会比他开心一万倍。

    “其实不用这么大费周章,我呆不久的。”叶鹭略显失落地道,她原以为陈晏起会读懂自己话里的原委,也会知难而退,却没想到他比自己更为坦然。

    他当时正在厨房里整理刀具,听到她的话,只是笑了笑,说:“就算只租一秒,我这个房东也有责任让客人住的舒服。”

    叶鹭鼻子一酸,莫名觉得自己有些矫情,于是便也跟着陈晏起一起收拾。

    指尖相触的每一个瞬间,叶鹭原以为自己已经淡忘的过往,就像是春潮一般在不知不觉中席卷了脑海。

    她想起他们半夜被债主堵在门里肩并肩喘着粗气的场景,想到她端着凳子擦洗宋枝枝房门上的油漆,却无意中听到陈晏起被处分的场景,想到那年的大雪夜里,她踩着他的脚步,跟他赌气似的地说:“最后一程了,能不能别管我。”

    果然,那时候的话一语成谶。

    虽然比想象中的晚,但那场冬末春初的盛大暧昧,的确是他们的最后一程。

    “对了,你介意有监控吗?”他下巴微抬,示意门口的上方,“我经常出差,惦记的时候会远程看看,所以在家里装了摄像头。”

    像是怕叶鹭害怕,陈晏起连忙补充,“晚上八点之后会自动关闭,你要是不放心,也可以直接拔掉开关。”

    叶鹭看着陈晏起真挚的眼神,心里的意外一点一点地加深,她没想到陈晏起到现在还原封不动地留着这栋屋子,更没想到他哪怕是出门在外,也会时常惦记。

    他在惦记屋子吗?还是残留在屋子里什么东西。

    那时候,叶鹭还沉浸在与陈晏起重逢的喜悦中,她被陈晏起的伪装和示弱蒙蔽,也半点都没有意识到这不过是猎人布局已久的陷阱。

    她也是后来才想明白,那些人满为患的网咖,根本不是自己运气不好,而是陈晏起提前买通,只为了逼得她不得不走进那家老网吧。

    而他在网吧里的出场,他手上的泡面,正在看的视频,他的落魄颓败,释然大度,就连那场车祸,那座摇摇欲坠的陈旧出租屋,那些勾起她无数回忆和旧情的对话,都是他精心筹备好的,让自己顺理成章回到他身边的道具。

    他安排她这场重逢的戏码,只为了报复她当初的一意孤行。

    就像他这些年以来,搜罗那些和她相像的女孩一样,只为了羞辱她,让她一辈子都活在他制造的恐惧中,就像他当初仇恨段鸣川,蒋世蝶他们一样。

    窗外隐约传来一阵自行车铃声,叶鹭回过神来,下意识推开窗户往外看,然而入目只看到蔓延而上的爬山虎,他们就像是草木织就的牢笼的支柱,将整面高墙都裹得严严实实,墙头挂满的蓝粉色的蔷薇挡住了视线,哪怕是从高处俯瞰,她也看不清声音的来源。

    叶鹭轻轻地倚在窗沿,她有些好笑地摇了摇头。

    自己到底还在期待什么呢?这半个月以来的种种,还不够证明一个人的改变么?

    陈晏起再也不是她认识的那个人了,他的陌生,自私,冷血,再多的温柔粉饰都遮掩不住。

    窗外的阳光透过茂密深翠的广玉兰树叶打了过来,叶鹭迎着阳光,抬头看向窗外窄窄的一方天空,忽然想到宋枝枝很久以前说过的一番话。

    那时候,她刚和陈晏起在一起,面对宋枝枝的劝告,满心笃定地说,自己想做那个永远都不会离开陈晏起的人。

    宋枝枝多余的话都没说,只是朝着她笑:“如果有一天你后悔了,我再帮你一起逃亡。”

    叶鹭微微偏过头,目光落在桌角上的大红色的婚宴邀请函,她捏紧手边的窗框,用力到指甲陷进木板,皮肉里的疼痛钻入心脏,她才缓缓回神。

    无论如何,这是她唯一能离开陈晏起的机会了。

    如果说在这座城市里,还有谁有能力,有办法,愿意违背陈晏起的心意来最大程度地帮她……

    叶鹭想,宋枝枝便是她为数不多的生机。

    *

    宋枝枝的婚宴在沪中南郊的瑞蔓庄园举行,作为伴娘的叶鹭需要提前一天抵达新房。

    她也是特意问了陈晏起,才知道这次的婚事完全是两家父母敲定,宋枝枝一反常态地完全没有插手,对于婚礼的布置和安排,也不曾发表任何意见。

    看着婚贴里新郎的名字,叶鹭忍不住回想起那一年宋枝枝在舞台上摔伤独自住院时对自己说的话,命运仿佛是个擅长恶作剧的顽童,不管是反抗还是妥协,它总能让他们在同一个地方反复跌倒。

    她原以为,宋枝枝是比自己更幸运的。

    毕竟——

    “在想什么?”陈晏起从叶鹭手里捏起婚贴,看也没看也一眼地放到一边。

    叶鹭余光扫过陈晏起揽过来的手掌,任凭他将自己拢入怀中,她垂着眼,头也没有抬地说,“我不明白。既然有些人在一起注定就是悲剧,那为什么还要勉强?”

    陈晏起盯着叶鹭不动,他手指收紧,不知道是在为谁辩解,道:“能得到自己想要的,总归是开心的。”

    “那如果另一个人感到痛苦呢?”叶鹭扭过头追问。

    陈晏起搭在叶鹭肩膀上的那只手微顿,他轻轻地抬手,食指微曲蹭了下她的脸颊,沉声道:“邵氏古董行的唯一传承人,业内炙手可热的文物鉴定专家,这桩婚事,对宋邵两家都是百利而无一害。”

    见陈晏起不愿意正面回答自己的问题,叶鹭继续道:“那学姐自己呢?”

    “她?”陈晏起扭头看叶鹭,像是真的不理解:“宋枝枝以前为了邵二的爱的死去活来,现在不是如了她的愿。”

    叶鹭有些意外地盯着陈晏起,他……他怎么会这么说。

    她还记得以前提及宋枝枝和这位邵二爷,陈晏起总是一副嗤之以鼻的神情,言语间虽然从不说宋枝枝的不是,但对后者从来都是不屑一顾,张口闭口都嚷着“混蛋”。

    他何曾像现在这么规规矩矩地喊,更遑论,对这桩婚事还一副赞成的态度。

    叶鹭端详着陈晏起,难道,六年真的能改变一个人这么多么?他的性情,观念,乃至对朋友的那点真心,全都随着勃勃野心消失殆尽了?

    车子到了庄园,叶鹭一下车就看到宋枝枝在门口迎接,出乎意料地,她看上去比以前更健谈开朗了许多,对这桩婚事似乎也没有任何不满,但眼底也看不出有多幸福。

    叶鹭上前打招呼,宋枝枝也依礼招待,她隐约觉得,相比较电话里的亲昵和激动,此刻的宋枝枝对陈晏起和自己,恭敬里多了些生分。

    叶鹭不动声色地跟在陈晏起身边,直到和宋枝枝的家人一起吃完了饭,男人们开始喝酒闲聊,她突然听到宋枝枝客客气气地道:“晏总,明天婚宴,伴娘要在我那过夜的。我可是提前跟您说好的,你们家叶小姐借我一会?”

    叶鹭闻言,这才意识到,原来不是陈晏起非要带她来赴宴,而是宋枝枝主动邀请自己作为伴娘,他才不得不答应。

    她下意识看陈晏起,陈晏起笑着松开手中的酒杯,“去吧。”

    叶鹭强忍迫不及待离开的心思,缓缓起身,她刚离开座位,陈晏起突然握住了她的手腕,他跟着起身,伸手正了正叶鹭的领夹,又抬手捏了把她的脸颊,方才淡淡道:“明天见。”

    “嗯。”叶鹭声音有些嘶哑,仿若无声地说:“明天见。”

    身后的同龄人的调侃声响起,陈晏起才松开了叶鹭的手。

    叶鹭跟着宋枝枝一路往后院的新房走,他们刚离开陈晏起的视线,宋枝枝突然回头看了一圈,然后便拽住她一溜烟快步跑回了婚房。

    宋枝枝快速关上门,捏着叶鹭的手指连忙问:“怎么手这么冷?”不知道想到什么,她眉头紧皱,又打量叶鹭道:“你没事吧?怎么瘦了这么多?我听人说看到你和陈晏起在医院,还以为是他看错了,没想到你真的回来了。”

    听到宋枝枝这么关切的语气,叶鹭意外又愧疚。

    她隐去和陈晏起发生过的事情,简单解释了一遍,然后才有些忐忑道:“学姐,你不怪我当初不辞而别?”

    宋枝枝笑着摇头,“你不也没怪我们这么多年都没联系你么。”

    “你和邵二爷?”叶鹭思考着措辞,犹豫道:“真的决定要结婚了吗?”

    宋枝枝脸上忽然浮现出一缕失落,她坐在妆台面前,扫过旁边华丽耀眼的婚纱,突然低头摆弄着自己新做的发型,轻声道:“叶鹭,你看我头发养的好不好?”

    叶鹭跟着道:“长发及腰,很漂亮。”

    “可是我,并不是为他养的。”宋枝枝突然抬头,见叶鹭微怔,她掩饰过眼底的泪水,站起身走到她的面前:“你一定很恨我不争气吧?这么多年,竟然会栽倒在同一个人身上?明知道他不爱我,却还是要舔着脸去倒贴?”

    不等叶鹭回答,宋枝枝立刻道:“不是的。”

    她俯下身,看着叶鹭的眼睛,“当年你突然离开陈晏起,刚开始我也和他们一样不理解,可是后来,我知道你是对的。叶鹭,是你让我知道,原来不管什么形状的爱,都不会藉由各种不得已让人尝遍痛苦,否则,不过就是掌控欲作祟而已。”

    叶鹭欣喜于宋枝枝的了然,可眼下的境况又让她尤为不解,“那这桩婚事?”

    “不过是一场联姻而已。”宋枝枝苦笑,像是早就洞悉一切的预言家,“像我们这种家庭的孩子,有谁的婚姻是真正纯粹的。”

    她眼底的讥讽一闪而过,转念朝着叶鹭叹道,“不过,你不用担心我。这么多年,我也算是了解他,他不想做的事情,谁也改变不了。说不定明早起床,我就收到婚礼取消的通知了。”

    “这怎么行。”叶鹭听得眉头紧锁,她隐隐有些不安,急切道:“这是关系到你一辈子的大事,你怎么能这么儿戏。”

    宋枝枝平静地望着叶鹭,看起来像是已经认命了:“你知道,有的人天生就是来折磨你的,既然躲不掉,那就顺其自然。”她勉强挤出一抹笑容,“你还怕他会在婚礼上要我的命吗?顶多……也就受点委屈,配合他演出一出颜面扫地的戏,要实在闹得过分,正好也能过我父母那关,省得我费劲唇舌也做不了自己的主。”

    “叶鹭,”见叶鹭猛地起身,宋枝枝忙按住叶鹭的手臂,她像是压上全部身家的赌徒,一字一句地道:“我们已经拼尽全力了,不是吗?既然徒劳无功,不如就静观其变。万一我运气好,能因祸得福,等到了另一个结局呢?”

    叶鹭望着宋枝枝眼底的希冀,脑海里蓦地浮现当年她离开沪中的那天,伯凯满头大汗地追到机场,来找她确认宋枝枝消息的场景。

    “叶鹭,求你。”伯凯站在机场乌泱泱的人群里,隔着玻璃朝她大喊。

    那一刻,她在对宋枝枝的承诺和对伯凯的恳求中动摇无比,但她自己便是步步踏错的输家,并不知道该怎么决定,才是对他们最好的结果。

    后来,航班落地。

    她站在京都难得澈蓝的天空之下,一字一句地给伯凯写下了他们对话框里迄今为止的最后一行字。

    [不敢说出口的爱,不算爱]

    [伯凯,我看不起你]

    那次之后,伯凯就再也没有找过她。叶鹭也不知道,自己这么孤注一掷的一句话,是否曾让他们之间出现转机。

    但从宋枝枝目前的状况来看,至少,现在还没有。

    “叶鹭?”

    宋枝枝的声音传来,叶鹭回过神来,方才看到她一脸的担忧。

    “我没事。”叶鹭回答,紧接着,她佯装随口问道:“伯凯他们怎么还没来。”

    宋枝枝笑了一下:“何最现在整天忙着搞讲座,伯凯……”她迟疑了一会,“我也有段时间没见着他了,听说是去什么野生自然保护区研究什么作物遗传育种。”

    她看不出什么情绪地道:“他们大概来不了了。”

    “别老说我了。”叶鹭正要开口,宋枝枝突然看向她,她欲言又止,好半晌,还是继续道,“叶鹭,其实我知道你留在沪中,留在陈晏起的身边,有你的不得已。这次你能来,大概也没那么一帆风顺。”

    叶鹭:“怎么这么说?”

    “你知道么?我去找过你很多次,但是陈晏起全都借口推脱了。”宋枝枝感慨,她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语气略微有些急促,像是生怕来不及似的,道:“你知道为什么这么多年,大家都不再联系你吗?”

    叶鹭从来都没有觉得这件事会有什么蹊跷。

    当初她的话伤了伯凯,他不再理睬她,在情理之中。而剩下的人,他们大多数都是因为陈晏起的关系才和自己成为的朋友,她和陈晏起分手,同一个朋友圈难免为难和尴尬,关系淡了也是理所当然。

    叶鹭正想着宋枝枝说这些话的意图,下一秒,宋枝枝突然道:“是因为陈晏起。”

    “叶鹭,我知道你想彻底离开这里,离开陈晏起,好好过自己的生活。”她攥着叶鹭,仿佛看到救命稻草似道:“但是,临走之前,我想请你再帮帮他。”

    叶鹭:“帮他?”

    宋枝枝似乎有些失望,她看着叶鹭道:“你和他在一起这么久,难道没发现他像是变了一个人?”

    叶鹭愣怔在原地,好半晌才发出声音:“什……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宋枝枝面露难色,显然是真的不知道内情,“其实,这都是我们的猜测,没有什么证据。”

    叶鹭屏息听着,宋枝枝事无巨细地讲述着她离开之后,陈晏起身上发生了的一些异样,“刚开始,他只是不愿意见人,我们都以为他是心情不好。可有一天,伯凯去辰起找他,竟然吃了闭门羹,再后来,他连我的名字都会喊错,我们才觉察到了不对劲。”

    “好像是哪一年的立春吧,”宋枝枝仔细回忆着,“有人听说陈晏起喜欢广玉兰,花了大功夫弄了一尊鹭啼玉兰的古董玉雕,结果刚放在他面前,就被砸了个粉碎。

    从那时起,他突然就频繁地来找我,问一些关于过去发生的事情,以及——”她犹豫着说,“有关你的一切。”

    宋枝枝语气骤停,像是回忆压得她喘不上气来。

    半晌,她叹道:“叶鹭,我不知道陈晏起用什么方法,但是他忘记了我们所有人,可唯独记住了你。在他心里,你是特别的。”

    宋枝枝望向叶鹭:“现在除了你,没有人能帮到他。”

    “可是,我已经不再是他女朋友了。”叶鹭猛地抽出手,声音轻微颤抖,“他现在声名鹊起,什么关系动用不到,什么治疗条件没有。”她仓惶地起身,背过身急促道:“他的事情与我无关。”

    宋枝枝似乎还想再说点什么,但是见叶鹭态度坚决,便猜想当初他们分手必然是有无法言说的内情,她推己及人,也不再勉强。

    “就知道会这样。”宋枝枝长长地舒出一口气,仿佛一切尘埃落定后,再无转圜余地的无望叹息。

    她看向叶鹭,见她从一进门就没有放下手里的东西,便直截了当道:“你这么抗拒陈晏起,却还是愿意和他来我的婚宴,冲着一点,我也得尽一尽做朋友的义务。”

    见叶鹭脸上疑惑,宋枝枝靠近她的耳侧,悄声笑道:“放心。我已经安排好了,会有人送你离开沪中,去你想去的地方。”

    “为什么?”叶鹭怔然。

    她觉得意外,更惊讶于宋枝枝得知自己处境后的反应,就感觉,无论自己刚刚做什么决定,她都已经做好了百分之百支持和理解的准备,并且愿意全力以赴地帮她。

    “想做就做了。”宋枝枝耸耸肩膀,无所谓道:“再说了,我的婚礼,陈晏起总不至于砸场子吧?”

    叶鹭眼眶蓦地湿润起来,宋枝枝本可以不邀请自己作为伴娘的,她所筹谋的一切不过是为了帮她达成所愿。

    而她自己,明明也已经穷途末路。

    从接到请帖的那一刻起,叶鹭便是抱着私心来赴这场宴的,现在她明明什么都没说,可宋枝枝却已经为她做作尽了打算。

    叶鹭心里前所未有地动摇起来。

    像是看穿了眼前人的踟躇,宋枝枝突然走过来抱了一下她的肩膀。

    “快走吧。”叶鹭回过神来,听到她小声说:“既然做了决定,就别回头。”

    作者有话说:

    马上就正文完结了,最近每一章都写的很难过,希望结尾的时候,每个人都能得偿所愿。

    第57章 情侣昵称

    自从昨天傍晚她以伴娘为由带走叶鹭, 陈晏起从始至终都没有再过问毫厘,反倒是对婚宴安排提出了不少想法,又着意加了许多细节,还亲自监督着匠人重新布置。

    陈晏起越是泰然自若, 宋枝枝就越感觉如履薄冰, 有时候她都会生出错觉, 就好像叶鹭从未来过,又仿佛她其实根本没有离开陈晏起身边。

    宋枝枝提心吊胆地坐在婚房,大约是太过于忐忑陈晏起得知叶鹭离开的过激反应, 她甚至都没注意到, 此时早就已经过了约定好的接亲时间。

    “上回说好的, 一切礼仪习俗都按照京都的来。枝枝, 你看现在都已经几点钟了, 凡斋怎么还没过来……”

    婚房客厅, 宋母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转头看到宋枝枝还在镜子面前摆弄发饰,忙不耐烦道:“你快给他打个电话,问问到哪了!外面这么多客人等着, 误了时辰不是教人看笑话。”

    见宋枝枝心不在焉, 她直接抢过宋枝枝手里的发卡, 一巴掌拍在桌角,眼尾的鱼尾纹都刻的更深了些。

    大约是外面有人闲话,满脸忧心的妇人有些发狠道:“你要是被当众退婚,咱家可丢不起这人。”

    宋枝枝看了眼被母亲砸得微颤的头饰,慢吞吞地收回到手心, 没什么情绪地道:“妈, 你别急。我现在就打。”

    她翻出通讯录, 本想去找邵凡斋的号码,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停顿在置顶号码那一栏。

    宋枝枝手指微顿,直到宋母再次催促,她才缓缓收回视线。

    邵凡斋的电话倒是接的很及时,宋枝枝还没出声,就听到对面的男人就先笑了起来。

    可紧接着,听筒里又传来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起伏不定的娇声嗲语里,她甚至能听到男人喉头滚动时的闷哼声。

    宋枝枝忍着反胃,在宋母的眼神督促下,开口道:“邵凡斋,今天是我们举办婚礼的日子。”

    男人像是完全没听到,宋枝枝又重复了一遍,他才像是有些不耐烦地搡开什么,然后懒洋洋地道:“哦,是吗?我忘了。”

    婚姻大事,说忘就忘?想到前段时间无意间听到他和别的女人打赌取笑自己的那一幕,宋枝枝示意化妆师先出去,然后就当着宋母的面直接摁开了免提。

    “你非要这么羞辱我么?”没有外人在场,宋枝枝连样子都懒得装。

    邵凡斋抗拒这门婚事,宋枝枝比任何人都清楚,她也曾设想过他会为难自己,可那么多难堪的情景里,她唯独没料到他竟然能做的这么赶尽杀绝。

    他是有多厌恶自己,才会亲口答应婚事,却又在婚礼当天突然悔婚?甚至连到场都不乐意。

    邵凡斋不要的女人,谁还敢碰?邵家就算悔婚也不肯迎娶的人,到底犯了多大的过错,其中又有什么内情?

    宋枝枝想都不用想,都知道自己过了今天之后,将迎接怎样的泼天脏水。

    “比这更羞耻的事,你又不是没做过,现在又跟我拿乔。”邵凡斋突然接话,他似乎是轻轻地吐出一口烟雾,嗤笑道:“宋枝枝,你真以为自己要嫁进邵家了?敢这么跟我说话。”

    宋枝枝耐心耗尽:“要怎么样你才肯来。”

    “这就是你求人的态度?”男人冷笑,悠哉悠哉地叹道,“你以前不是总说如何如何的爱我?现在,台子我都帮你搭好了,不妨再让我看一次你的诚意。”他说,“宋枝枝,我很期待你的表演。”

    敲门声突然响起,宋枝枝扫过已经挂断的电话,就听到来人火急火燎地喊道:“不好了!外面来了好多媒体,说是受邀来做婚礼的全程直播,还要做专访。”

    宋枝枝腾地起身,扭头看宋母:“不是说好,拒绝媒体采访吗?”

    “我也不知道啊,可能是凡斋安排的。”宋母慌不择路地跟着宋枝枝,还指望着她能尽快安抚邵凡斋,一迭声地央道:“枝枝,现在怎么办?外面这么多宾客,你爸爸他们厅里也来了不少同事,这婚无论如何都不能取消!你快想想办法……”

    她慌张至极,脱口而出道:“他不是想让你服软吗?那你就求求他,就这一次。”

    宋枝枝猛地回头,宋母被她看得退后蓦地松开了手指。

    “你们卖女儿还真是卖的利索。”宋枝枝不可置信地冷笑出声,“他要让我去死,你们也要敲锣打鼓置办丧事吗?”

    “呸呸呸!大喜的日子说什么死啊活的。”宋母也自知理亏,低声辩驳:“你以前不是也——”

    “年纪小,犯蠢了。”宋枝枝厉声打断,她漠然看着眼前事事依顺从来都不会为自己做主的母亲,听着门外闹哄哄的一片,突然觉得自己简直是大错特错。

    她怎么会傻到觉得顺其自然,自暴自弃,就可以息事宁人,尽孝父母,让所有人都满意——根本没有人会在乎她的牺牲,哪怕是血浓于水的家人,他们也只关心自己的颜面和利益。

    邵凡斋不会真的跟她退婚的,他只是想让全世界都知道自己是他的阶下囚,想要当众把她打入尘埃,永远都踩在脚下。

    这一点,父亲未必不明白,只是如今骑虎难下,他也无可奈何。

    宋枝枝明白,邵凡斋那么笃定自己会低头,无非是依傍他的家世,以及到现在仍旧觉得自己非他不可而已。可他不明白,人是会长大的,她手中也并非全无筹码。

    想清楚这一点,宋枝枝立刻打定主意,不顾宋母的阻拦骤然起身。

    宋家和邵氏分居两地,两家人为了方便便议定在瑞蔓庄园举办婚礼,此时新郎迟迟未到,媒体看到宋枝枝的瞬间就一阵乱拍。

    接亲队伍还没来,新娘子却自己单独出来?媒体疯了似的捕捉素材,五花八门的新闻标题都编好了,可他们却发现新娘子脸上没有半分慌张。

    镜头里的女人拖着繁复沉重的婚纱,就像是完全不在意似的,一直走到了宾客席。宾客们议论纷纷,无数视线黏着宋枝枝,直到她径直走到了陈晏起面前。

    摄像头被保安拦截在外,各大媒体听闻里面的名单也都缩着脑袋纷纷退避,至此宋枝枝才得到一点喘息之机。

    “看在我们以前的交情上,”宋枝枝端起酒杯,开门见山道,“陈晏起,能不能帮我一次。”

    陈晏起正聚精会神地剖手指间的澳洲雪蟹,男人手指莹白匀瘦,动作间就像是在雕琢艺术品,听到这话,他头也没抬,慢慢地说,“你昨晚撺掇阿路的时候,怎么没想着我也是你的——”他手指间的夹子微微一停,道:“朋友。”

    宋枝枝惶然抬眼,下意识结巴了一下,深觉恐惧道,“你知道了?”她愣怔的间隙,念头转的飞快,“那你怎么还在这?你愿意放她离开了?”

    “离开?”陈晏起似乎很不理解这个词。

    他慢条斯理地将一条蟹肉整整齐齐地摆布进碟子里,抬头打量宋枝枝,道:“不管跑多远,只要饵料够好,猎物自然会自己回来。你说呢?”

    捕捉到陈晏起说到“饵料”时,看向自己莫名加重的语气,宋枝枝突然感觉后背一阵发凉。

    陈晏起……这是想利用自己来挟持叶鹭不得不回来?她手心不住地出汗,反复思量间,终于恍然大悟道:“……外面那些媒体不是邵凡斋安排的。是你?”

    陈晏起没有否认:“我不过是帮他让这些人到的更快。”他着意看向宋枝枝,眼底流露出些许柔和,“就像我如你所愿,让邵凡斋想到也到不了一样。”

    “你胡说。”宋枝枝连忙反驳,却无意中暴露了自己的本心。

    作为婚礼的女主角,她被媒体胡言乱语都没有生过一丝一毫的气,却因为自己不关心新郎是否在场的心思被人看穿,而变了脸色。

    她打心底里,就比任何人都希望婚事取消,哪怕是以自己的余生作为代价。

    这原本就是她想找陈晏起帮忙的事由,可此时她知道他已经安排妥当,却更觉得自己掉进了某个更深的陷阱。

    “你故意让媒体发酵,想利用我的困境让叶鹭去而复返,”宋枝枝明白过来,“你不是在帮我,也不是帮你自己。”她眼底满是哀求,“你这样只会让叶鹭更恨你。”

    陈晏起熟练地掰下一根蟹钳,精细地剔下里面的肉质,似乎毫不在意宋枝枝的提醒,他缓缓道:“你放心,看在你也算是我和阿路的媒人,我会帮你的。这场婚礼,就当是我们送给你的贺礼。”

    这本就是一步死棋,怎么可能有解。

    宋枝枝不知道陈晏起有什么办法破局,但听到他笃定承诺,心里还有有些微动容。

    换做半个月之前的陈晏起,他哪有这份闲心和自己磋磨,见陈晏起主动和自己提及过往,宋枝枝心里一动,便鼓起勇气试探道:“你……你是不是想起以前的事情了?”

    “记住了。”陈晏起脑海里闪过那些贴满房间的提示纸条,以及各种厚厚的手写日记本,坦白说,“但是没什么感觉。”

    就像是考试前夕死记硬背的公式和知识点,就算是记忆里再好的人,也无法从一堆毫无体验感的文字里感同身受。

    宋枝枝还想再问,突然看到陈晏起松开手里的钳子,他剔完最后一点蟹肉,抬手接过旁边助理递过来一方手帕,随手擦了两下,突然就在四面八方的视线里站了起来。

    宋邵联姻,政商两界都来了不少贵客,眼看着又是一出闹剧,很多人都抱着看戏的心态在观摩。此时,陈晏起突然有了动静,不少人都为宋家捏把汗。

    “好不容易熬到副厅长,没想到在儿女婚事上栽了大跟头。”

    “真是可惜,邵家可是出了名的黄金冢,这要是真嫁过去,啧啧。”

    “陈晏起都要走了,这婚怕是真的结不成了吧?”

    “陈晏起?谁啊?”

    “哦,就是段晏起,他以前姓陈。”

    “就穿宝蓝衬衫的那个。”

    “就是短短五年就和东隆集团平起平坐的那位?看着可真年轻。”

    “嘘,小心点。这位看着面嫩,手段可老辣的很。你没看今天他没说话,在座的谁都没人敢出声么。”

    “这么大派头,他和宋家什么关系啊?”

    “好像也是宋老师的学生。”

    “宋家可真倒霉,原以为攀高枝的婚事,没想到收了份子,丢了面子,以后哪个有头有脸的还敢和他家结亲。”

    “话也不能这么说,放眼整个沪中,宋家也算是有名有姓,桃李满天下可不是瞎说的。”

    “快看,晏总有动作了——”

    看到陈晏起抬手,宋枝枝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了,她下意识垂下眼,突然感觉手里的酒杯一空,掌心随即落下来两封沉甸甸的红包。

    “我们的份子钱。”陈晏起扫过在座的宾客,略微抬高音调,缓缓道:“祝你新婚快乐,百年好合。”

    新郎官都不在,这会给什么红包?

    外间的议论声响起,像是洞悉了人言,陈晏起走到宋枝枝面前,压低了声音提醒道:“我今天是来参加老同学的婚礼,现在席也上了,酒也敬了,这礼就算是成了。”

    见宋枝枝还没理解,他笑道:“至于其他的,并不重要。”

    是啊!邵凡斋没来对她根本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影响,他不想娶她,她也不想嫁给他,想要解决现下的困境,无非就是让婚礼正常举行而已。

    至于新郎是谁?根本就不重要。

    宋枝枝茅塞顿开,她感激地望向陈晏起,却看到他一转身又走到了父母那头,不过须臾,原本脸色铁青的父母便重新喜笑开颜,连连举杯。

    婚礼主持人还在不停地加环节,拖流程,宋枝枝环顾四周,突然觉得相比较报复邵凡斋,或者草草结束这场闹剧,她心里反而更期待做另一件事。

    她这辈子都被落在名为邵凡斋的噩梦里,长达十六年的自我欺骗里,早就分不清到底是不甘心多一点还是怨恨多一点,直到今天,她才意识到,自己其实早就已经不爱他。

    “你其实一直都知道伯凯喜欢你,是不是?”昨天叶鹭临走前,突然笃定道。

    她说:“没有人会关注自己不在意的人,学姐,好好听听自己的心,别一念之差,错失幸福。”

    当时,她没有勇气回答叶鹭。

    可现在,她抚向身上一直携带的对戒,看着自己身上当初坚持要定制的婚纱,抬头扫过一眼看不到尽头的宴席,突然觉得,自己冥冥之中早就做了选择。

    如果她的命运可以改写,也许这将是最后一次机会。

    “太阳都快下山了,邵家怎么一个人都没来。”

    “我听说宋家大女儿从小就一直缠着邵二爷,你说现在临结婚又被反悔,该不会是有什么隐疾吧?”

    “话别说太死,邵家也没说退婚,也许就只是路上耽搁呢?”

    “别自欺欺人了,要是真在乎人姑娘的体面,犯得着这个节骨眼上放鸽子?我看他们八成就是故意给人下马威呢!嫁过去也是遭罪。”

    “你说宋家都这样了还撑着面子干嘛?难不成还能舍不得咱这份子钱?”

    “你们快看网上的新闻!啧啧,这些媒体可真够缺德的。这婚要是真结不成,也算是圈子里最大的笑话了。”

    场上的窃窃私语此起彼伏,话筒里突然传来主持人的声音。

    这一回,是新娘子亲自站到了台前。

    “大家好,我是宋枝枝。”穿着婚纱的女孩站在无数镜头面前,她眼底平静,不慌不忙地说,“谢谢大家今天来参加我的婚礼,从早到晚,陪我一整天,等着和我相伴一生的人出现。”

    静寂一片里,陈晏起随手捏起几片玩游戏用的桃花签,他随意摆弄着,正要去看上面的文字,突然听到手机响起提示音。

    那是他书房电脑桌面一个应用程序的新消息铃声。

    陈晏起眼底渐深,僵坐在原地。

    台上的宋枝枝明明还在说话,可他却一个字都听不清了,满心满眼都只剩下屏幕上那句:

    [是你吗?陈晏起。]

    怎么可能?看着私密信息页面的文字,陈晏起本能地握紧手掌,窄薄的竹签截断在指缝,鲜艳的血液登时滴落眼前。

    助理闻声连忙询问,见陈晏起脸色差极,忙道:“要不要先回去休息?”

    “不用。”陈晏起接过手帕,示意助理隔断打量过来的视线,这才重新看向消息页面。

    屏幕上划,他统共收到过八句话。

    一年一次,一次一句。

    治疗程度加深的那两年里,陈晏起经常会忘记很多事情,旧的记忆变得模糊,新的记忆又毫无意义,主治医生见他状态很差,总是劝他要多写日记。

    “一笔一划记录好,就不会再忘了啊。”心理医生有一套自己的治疗技巧,但他总觉得那是她试图让自己自欺欺人,“就算是忘了,也没关系,说明那本就是不重要的事情。”

    她指着照片里他接受采访的文字记录说,“你看,你对工作的事情就从来都不出错。”

    直到那年大年初六的凌晨,他突然收到一条短信。

    他原以为只是什么平台的拜年短信,可点进去一看,才发现这样的消息每年同一时间都会来一次,而来源竟然是一款粗制滥造的小游戏。

    游戏没有上市,是个人研发,花里胡哨像是只为了讨好某一个人。

    陈晏起沿着短信底部的通道提醒找到应用程序,当他查看源代码的时候,突然在最后一行看到了一串格格不入的数字,像是对谁的偷偷表白。

    [171716161314]

    真幼稚。

    陈晏起心里鄙夷,却又忍不住对这款小游戏的创始人生出好奇。

    键盘轻响,不知道按错了什么东西,电脑云盘突然被调动出来。于是,陈晏起清楚地看到命名为[171716161314]的源文件出现在了他的屏幕上方。

    那天晚上,他盯着那串数字看了很久,最终还是没忍住打开了那款游戏。

    飞机大战破纪录通关,他看到了一张许愿邀请。

    陈晏起打开键盘,顺着休止符输入一行字。

    回车,发送。

    手机短信里就出现了一模一样的文字。

    陈晏起这才确认,原来,自己就是自己那个无聊透顶的人。

    这本该是一桩很琐碎的小事,但奇怪的是,他总觉得这款游戏比所谓的重要工作更能让他萌生出兴趣。

    那一刻,是他第一次怀疑医生的话。

    忘记了的事情,真的都不重要吗?他到底忘记了多少像这样的事情?

    会不会。

    他不记得的那部分,才是他的全部。

    作者有话说:

    晏哥给叶鹭的备注:1717(晏起晏起)

    叶鹭给晏哥的备注:1616(叶鹭叶鹭)

    小情侣的默契罢了

    第58章 她的诅咒

    既然游戏是他做的。

    那文字是谁在发?

    陈晏起以前并不觉得记忆缺失是多么重要的事情, 毕竟他忘记的只是少部分人少部分事,而且他有的是办法重新记住,虽然情感上很难回溯到以前的那种程度,但对他来说其实并没有很大影响。

    他本就没什么朋友, 也没什么放不下的人。

    可在看到这款小游戏之后, 他心里莫名觉得空空的, 就好像有个地方本该满满的,到现在丢了什么东西。

    他望着愿望短信的页面,伸手删掉自己测试的那条, 留下干干净净的八句话, 心里的畅意这才缓缓复苏。

    “你是谁?”陈晏起喃喃自语, “为什么从来没有人向我提起你。”

    可能是上天垂怜, 陈晏起熬了好几天都没有得到的答案, 突然就被人清清楚楚地送到了他的眼前。

    那是一座鹭啼玉兰的玉雕, 上面的夜鹭惟妙惟肖,广玉兰色泽莹润纯粹,一看就价值不菲。

    可他也不知道怎么了,一看到它, 就觉得心口撕心裂肺似的疼, 他眼前一阵眩晕, 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个人影,他本能想去抓紧她,一挥手却将玉雕砸了个粉碎。

    看到送礼的人战战兢兢的样子,陈晏起很想告诉他,自己其实喜欢上面的鸟儿, 大概是因为和他手臂内测的图案有些相似吧?可他浑身上下都疼得厉害, 找不到缘由的痛苦, 让他无法抑制地烦躁暴怒。

    直到雕像碎裂在地上,蓝白相界的鸟儿从被彻底分离出去,他心里那点不爽快才稍微散开一点点。

    但与此同时,他脑海里一瞬而过的人影,也消失得无踪无影。

    后来,他从很多人那里得知,自己曾经交往过一个女朋友,也是时间最长的一个。

    她叫叶鹭。

    他给她的备注就是[1616].

    翻出手机通讯录里眼熟的昵称,陈晏起这才意识到,原来那些短信,都是她发给自己的。

    准确地说,是她在向许愿池许愿。但她大概并不知道那款游戏的许愿池,只会连接自己的短信提醒。

    不然,他们都已经分手这么多年了,她怎么还会用这么冷僻的方式给前任发消息。

    夜色渐深,陈晏起突然困意全无。

    他拼命地想寻找关于叶鹭的过往,想在房间里找到关于她的细节,可是相比较以前自己特意留存下来的那些刻意提醒,这个名字就像是某种禁忌一样,被人擦洗得干干净净。

    陈晏起从来没有这么渴望知道一件事情,就好像在找回这副空壳里丢失已久的真正的自己。

    他心里一遍一遍地默念着叶鹭的名字,却总觉得好像不该是这么叫法。

    那该叫什么呢?叶鹭?鹭鹭?小鹭?他嘴唇微动,心里还整琢磨着,出口却是一声:“阿路。”

    “阿路?”陈晏起一遍一遍地念着这两个字,莫名有些心酸。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难过,但久违的情绪波动,让他有些亢奋。

    陈晏起仰起头,突然很好奇他们以前在一起时的样子,他看着天花板静静地想,当初他们分手一定闹得很不愉快吧?

    一定是自己做错了事,伤到了她的心。

    所以,她不爱他了。

    否则,他心里明明这么舍不得她,当初怎么会轻易放手?

    宋枝枝还在台上说话,陈晏起略略回神,再次把视线投向信息记录。

    他还记得从一开始,自己就对别人记忆里自己这位前女友的印象很好。

    无他,因为她很守时。

    从来都没有人,会把他的生日记得这么准确。

    每一句祝福都是在大年初五的23:59的发出,就像是他这一生会偶遇无数人,可她却心甘情愿,无论什么情况下,都永远留在他身边到最后一刻。

    可现在,原本应该在明年大年初五才收到的许愿,他却提前收到了。

    不仅收到了,还和以往的每一条都完全不同。

    她喊着他的名字,像是等待他的一个回应。但棘手的是,他的记住的那些过往里,那些日记本里记录的细节里,没有一条教他现在该怎么回答,她才会高兴。

    陈晏起往后微靠,顺着时间慢慢往上翻,已经背的滚瓜烂熟的一字一句就像是刻刀一样,在他的心头划出麻木又刻骨的疼痛。

    [已经六年了,希望陈晏起健康如意]

    [五年没你的消息,希望陈晏起健康如意]

    [今年是第四年:希望陈晏起健康如意]

    [第三年了,沪中好像下雪了。希望陈晏起健康如意]

    [两年了,我决定留在京都了。希望陈晏起健康如意]

    [365天,希望陈晏起年年快乐,健康如意]

    [我又解锁了通关技巧!这次,希望和陈晏起结束异地恋]

    [高考心愿:希望能和陈晏起去京都上大学]

    除了最开始的两条,后面的六年里,叶鹭都在许愿陈晏起健康如意。

    可偏偏,这两样,正好是他始终都没能得到的。

    陈晏起收起手机,脑海里习惯性地复习着自己费尽心思才重新找回的关于叶鹭的“记忆”。

    他努力去背诵他们的每一个细节,将他们仅有的照片日日放在身边,他尝遍他们曾经经历的疼痛,他放任那些与她相像的女孩靠近自己,他像导演一样,费尽心机模拟出一个个冒牌的曾经。

    可这些,都比不上她再次出现在他的面前,带来的冲击感。

    那天是叶鹭回到沪中的第一天。

    天蓝叶绿,梧桐树荫里,她抱着一束白菊从花店出来。他从记忆里搜刮,这才知晓,那天是叶鹭父亲的祭日,他老家在沪中,亡故后就葬在这里。

    从那天起,他就疯狂地想。

    如果可以,他想让她也永远留在这片土地,和自己一起。

    于是他开始费尽心机地演绎自己的落魄,重演六年前他们的曾经,他拼了命的想用自己留住她,却没料到,再完美的戏码也是戏码,总有穿帮的那一刻。

    她太聪明了,又足够敏锐,很快就看穿了他的贪婪,撕破了他的伪装。

    就像很多年前一样,她不愿意留下来。

    可那怎么行呢?

    陈晏起想,他已经拥有了一切,她想要什么他都给得起,他不再是六年前的那个废物,他找不到任何理由再放弃她。

    更重要的是,他想。

    “同样的错,他可不会犯第二回 。”

    六年前的陈晏起为什么要分手,他不想知道。可是六年后的陈晏起,就算是死,也绝对不会松开她的手。

    想到这里,陈晏起再看着屏幕最下方,叶鹭最新发过来的那行字,心里就火烧一样的煎熬。

    叶鹭不是被宋枝枝安排去京都了吗?她怎么会突然回老洋房?她发现了小游戏的秘密,那肯定也看到了昨天医生发给他的病症诊断书。

    她知道了,知道他并不完全是陈晏起。

    他们之间用以维系关系的所有曾经,都变成了泡影。

    陈晏起突然想起叶鹭上次胃病住院时,跟他说过的一段话。

    “陈晏起,我遇到了奉我如珍宝的人。”当时叶鹭抬眼凝向他,唇角冷漠,眉眼里却格外动人心魄,她坚定地说:“那个人,他不是你。”

    陈晏起心里万籁俱寂,不知道过了多久,脑海里只不住地回荡着一句话:

    [这一回,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哪怕他费尽心机,算无遗策,她也不会再回到一个假冒他人的骗子身边。

    *

    宋枝枝致辞结束,婚宴场下一片寂静。

    宾客们面上如常,但所有人都意识到,新娘子刚刚表白陈情的人,绝对不是那位京都邵氏二爷。

    “怎么回事?不是男方悔婚吗?怎么今天的新郎不是邵凡斋吗?”

    “管他呢,就像晏总说的,我们都是女方的亲友,只要新娘子不变,管他新郎是谁呢!”

    “可说了这半天,也没见新郎出现啊,哪有婚礼现场只留新娘子一个人的。”

    与此同时,台上的宋枝枝当众取出两枚戒指。

    戒指很简单,就像是很普通的素戒,但是上面却新刻上去了两个人的名字缩写。

    陈晏起看着眼前的画面,脑海里突然钻出一个画面。

    朦胧的烛光下,有人穿着婚纱用婚礼进行曲唱生日歌,有人佯装嫌弃眼神里却布满感动,有人被抹了一脸的奶油一惊一乍,也有人悄悄扯着他的衣角,拉着他依偎在夜色深处。

    他浅啄她的脸颊,她报以他纯粹笑意。

    那张定格住的已经旧的发黄的照片,是陈晏起生病以后,唯一一次见到过去的自己眼睛里盛满了光,光芒深处全是女孩的身影,也是他迄今为止,唯一尝过的暖意。

    “我要等的人,大概不会来赴约。”

    宋枝枝拿着戒指,大大方方地站在镜头面前,她像是在对全世界说,也像是在望着某个人,如同跟自己完成一个赌局一般,轻声笑道:“但是我还是想问问你。”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屏住呼吸,只见宋枝枝紧盯着镜头,她就像珍惜那年她错过的那场告白一样,一字一句郑重询问。

    “伯凯先生。”宋枝枝颤抖着念出他的名字,整个人都紧绷起来,她哽咽道:“现在我也穿上了婚纱,又站在摄像头面前,手上是你当初送给我的戒指。我已经准备好了,当时没说出口的话,你现在还能不能再说一次?”

    宾客和媒体的视线跟随宋枝枝的视线看向宴会厅门口,还有人小心提醒宋枝枝看一下手机,从来没有哪一刻,人们这么统一的盼望着奇迹发生。

    然而,自始至终都没有惊喜降临。

    不知道过了多久,宴会厅都渐渐起了灯,宋枝枝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她双手握住话筒,朝着宾客区深深鞠下一躬,轻声道:“对不起,我——”

    “学姐!”门口突然传来急促的高喊声。

    宋枝枝整个人都僵在原地,她动都不敢动,像是生怕自己一不小心梦就碎了。然而有人似乎天生鲁莽,他大大咧咧地撑着手臂翻身上台,在场下一片哗然里,脚下踩得地面发出“嗵”地一声响。

    宋枝枝抬头的一瞬间,就看到穿着新郎礼服的年轻男人气喘吁吁地立在她的面前。

    他看上去比以前黑了一点,额前的细碎发丝上垂满了汗水,宋枝枝扫过他往身后藏东西的小动作,突然闻到他身上不知道在哪蹭到一股新鲜油墨味儿。

    “好看吗?”看到宋枝枝还愣在台上,伯凯用手背抹了把额头,连忙把自己手里的双人海报展示给她看。

    海报上面正是六年前宋枝枝生日,何最无意间拍到的他们俩的合照。

    照片里是穿着婚纱的他,以及他眼里最动人的宋枝枝。

    宋枝枝看着眼前的伯凯,看着他手里的两个人唯一的合影,感觉自己像是做梦一样。

    媒体镜头缓缓转动,伯凯耳垂红的滴血,但他还是接过宋枝枝手里的戒指,单膝落地,昂首挺胸地望向她:“宋枝枝,你的伯凯先生迟到了。”他笑了起来,大声道:“你现在,还愿意嫁给他吗?”

    宋枝枝拼命点头,眼泪却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往下掉。

    她泪流满面地张开手臂,伯凯迈开步子轻轻地抱住她,少年的身形高大,脚下稳健,姿态挺拔,立在原地犹如高山劲松。

    这时候,宋枝枝才突然发现,原来,她的少年也变成了顶天立地的战士。

    从今往后,他在她的战场,将永远常胜。

    现场的宾客反应过来的时候,才发现四周的海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都换成了伯凯和宋枝枝手里的样式,就连早就发到手中的喜糖,也始终都印着Z小姐&K先生。

    四周突然响起激烈的掌声,宋父上台致辞,几句话便将这场闹剧变成一场精心策划的惊喜,全程都没有提及邵家一个字,一对新人相视一笑,被来自所有人的祝福肆意包裹。

    按时沪中的婚俗,华灯初上,喜宴才刚刚开始。

    新娘子的捧花从人群中穿梭而过,陈晏起懒怠抬眼,便看到视线尽头,穿着广玉兰刺绣的宝蓝色长裙的叶鹭。

    她佩戴着那枚冰河大象,手里握着那枚黄铜钥匙,接到捧花的那一刻,下意识朝他看了一眼,然后便逆着人潮,款款地向他走来。

    在所有人期待的目光中,叶鹭踮起脚尖拥向陈晏起。

    她眼底坠满了沉甸甸的情绪,像是灼热鼎沸,又寒入骨髓。

    喜悦的欢呼声里,陈晏起原本犹疑不定的手指慢慢落上叶鹭的腰际,这一切来的很不真实,但他的的确确看到了叶鹭的归来。

    陈晏起不由自主地勾起嘴角,便感觉叶鹭手臂也慢慢环紧他。

    “如你所愿,我回来了。”

    她就像是累极了,又倦极了,在烟花绽放的喧嚣中,紧紧地依偎着他。

    好半晌,她突然轻声笑道:“但我会诅咒你,教你永远都得不到幸福。”

    作者有话说:

    57和58章,明面上看是宋枝枝和伯凯的主场,但其实是叶鹭和陈晏起暗中推波助澜才会有的结果,下一章应该会展开讲。感慨一句,他们要是能把这份心放在自己身上,也许他们也能柳暗花明,有一线生机,只可惜当局者迷。

    第59章 锚

    没有人能拒绝被爱意包裹, 叶鹭也是。

    宋枝枝能为她背叛陈晏起,那她无论如何都要为宋枝枝背水一战。

    临别时,宋枝枝虽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但叶鹭从她的眼神里, 读到了溺水者挣扎求生的微弱渴望。

    因此, 她临时改变行程, 直接前往陇城野生自然保护区。

    叶鹭原本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万一伯凯还是没有勇气告白,那她就算是卖惨扯谎, 也要把人押到宋枝枝的面前。

    但没想到, 她刚走到半路, 就在休息站遇到了同样往沪中赶的伯凯。

    “我就知道你和晏哥一样, 心里还是很在乎我们的, 不然也不会眼巴巴地跑过来。”

    伯凯说这话时, 眼底罕见地流露出一些少年意气,就像以前很多次一样,他会满眼崇拜地跟在陈晏起身后,唯命是从, 奉若神明。

    叶鹭有些恍惚, 仿佛瞬间又回到了那个春夏, 无数细枝末节的甜蜜与酸楚袭来,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稍有不慎便会再度沉沦。

    盛夏的陇城夜里,星辰比灯光还要璀璨。

    难得看到这么美的夜空,叶鹭坐在休息站的台阶上, 仰头就看到一群鸟雀掠过屋顶落在树梢。

    伯凯随手揪了几根狗尾巴草, 站在叶鹭旁边编小兔子, 余光瞥见叶鹭嘴唇微动,便忍不住笑道:“你有没有发现,你现在越来越像一个人了?”

    叶鹭猛地回过神,觉察到自己刚刚的行为,突然记起以前在陈晏起家做作业的时候,她就发现他有个数鸟的怪癖。

    有时候鸟群里混进来一两只仿真鸟的飞行器,他便会佯装不知,高跷着长腿,故意用拇指和食指搭出一个对焦框,然后在飞行器降落时,假装被他击落,骗的她丢下作业本,连连纳罕。

    那时候的陈晏起总是肆意多过沉闷,耀眼高于阴鸷,他身上总带着一股暖融的甜香气,被夏日的灼日一蒸,就像是活过来的张牙舞爪的妖精似的,勾的她脸红心跳。

    叶鹭从回忆中抽身,几乎是惯性地就开始提醒自己身处的现实。

    陈晏起再也回不去了,现在的他,身上浓重的甜腻香水只会让她心慌,倍感恐惧。

    “我们都越来越像他了,”没有等到叶鹭的答话,伯凯就像在自言自语似的说:“他自己却再也找不回原本的样子。”

    叶鹭俯身捏起身侧的一株花木,带着棘刺的枝干已经干枯,上面缠满了粉色的牵牛花,衬着底下的一堆杂草,在夜色里倒显出一种荒凉清丽的美感。

    她有些烦躁,略一使力,枯枝便从花藤中抽身,鲜花狼狈地耷拉在地上,她手里只剩下光秃秃的一截,伯凯突然接过,拿在手里一折两半,随手就丢进了荒芜的柴堆里。

    “和它较什么劲。”伯凯像是看穿了她濒临失控的情绪,取消道:“我们这些天天的下田的,最见不得人欺负这些花花草草。”

    伯凯今年刚从粤农大博士毕业,这次去陇城也是帮学弟进行基地实验。

    叶鹭没有答话,望着眼前依旧生机盎然的藤蔓,突然觉得自己就像是那朵牵牛花,原本生长在杂草里,侥幸依附着陈晏起勃然开花,然而却在他最需要自己的时候,背离褪去,眼睁睁地看着他走向灰败。

    “我不知道陈晏起用什么方法,但是他忘记了我们所有人,唯独记住了你。”

    “叶鹭,在他心里,你是特别的。”

    “现在除了你,没有人能帮到他。”

    宋枝枝的话无孔不入地钻进心里,叶鹭哪怕十二万分地防备,也无法抵挡这些话背后的情绪入侵。

    她的确心软了。

    可正如宋枝枝说的那样,既然做了决定,就不能回头。

    她和陈晏起之间,早在八年前元旦汇演那次就该结束了,她不能因为一时的冲动,就反反复复地让自己重蹈覆辙。

    更何况,叶鹭悲凉地想,陈晏起从未爱过自己,当初,也是他厌弃了自己,费尽心思逼她离开。就算后来再发生什么,疾病也好,灾祸也罢,也是他自己运气不好,和她没有半分关系。

    她无需感到愧疚,没有义务去帮助,更没有必要上赶着去“献媚讨好”。

    相比较那份刻骨铭心的爱恨。时至如今,叶鹭依旧无法忘怀自己得知陈晏起层层叠叠的欺骗时,心底汹涌而来的压迫与窒息。

    人在死亡与恐惧面前,是足够脆弱的,会本能献祭一切对自己不利的情感。

    唯独保存自私。

    这六年,她不就过的很好么?

    他们已经在各自选择的路上,走到了云端,就没有必要彼此纠缠,各自痛苦。

    至于陈晏起,他只不过是不甘心她的叛逃,想要让她饱受折磨而已。

    叶鹭太擅长这样一遍一遍地叮嘱自己,每分每秒地克制自己心里的动摇。

    可自从和伯凯重逢之后,她心里的天平就像是彻底失控,每一回,只要对方提及陈晏起,言语间透露出来的偏向,总能让她心生不安。

    “其实这么多年,我一直都没有勇气告诉宋枝枝,和你也有关。”回程的路上,伯凯突然自嘲道,“人生中第一次跟女孩子表白,就惨遭滑铁卢,阴影可大了。”

    叶鹭刚把帽子扣在脸上,就听到伯凯打趣自己,她躺在后座失笑道:“这么记仇的?你当年可收了我的歉礼的。”

    “还说呢,你前一天送我,第二天晏哥就抢走了。”想起这个,伯凯怨恨地磨牙,“酸死了,没见过这么小气的人,吃醋吃到自家兄弟头上。”

    叶鹭闭着眼,像是有点犯困,再说话就感觉像是梦呓:“后来,我不是又送了你一份大礼。”

    “讲道理,那不是给我的吧。”伯凯说到这个突然来了精神,他就像是打开了话匣子,“整整三大箱的快递,送到我家的时候,我爸妈还以为我买了什么大家伙,结果拆开全是飞机模型。”

    他朝着叶鹭挪了挪,像是终于敢问出多年前的疑惑:“那可都是晏哥攒了很多年的宝贝,他当时肯定是知道政审无望,彻底死心了,才咬牙卖了。那你呢?你又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卖?为什么要缠着买家买回来?那时候,你抠门的很,哪弄的那么多钱?”

    叶鹭静静地听着,连自己都快要忘记的事情就这么被伯凯再次提及。

    她没有吭声,伯凯等了一会,便也落下后椅,躺在座位上闭目养神。

    长夜漫漫,旅人倦怠,可伯凯却怎么都睡不着。

    “说真的。”大概有了两三分钟,他突然压低了声音叹道:“其实,当年你和晏哥分手对我打击挺大的。我以前一直都觉得,就算是世界末日来了,你们俩都不会分开的。”

    “后来,我就很害怕。”伯凯停顿了一下,似乎是有些笑话当年的自己,“我老觉得,连晏哥都护不住所爱的人,那我有什么能力能让我在意的人幸福。”

    “可是前几天,晏哥告诉我说,你回来了。”他笑了一下,像是真的感同身受地开心,“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

    见叶鹭还是没有说话,伯凯微微侧过身,像是非要确认才肯罢休,“鹭鹭,其实你心里还爱着晏哥的,对吗?”

    一栋房子能困住一个人多久,真正让叶鹭寸步难行的,不过是她的心。

    “晏哥不肯接受治疗,鹭鹭,只有你才能帮他。”

    等不到叶鹭的回应,伯凯索性伸手摘掉叶鹭脸上的帽子,这才发现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睡着了,只是她的眉心始终蹙着,看上去像是有些难过。

    回到沪中时,清晨的阳光刚刚升起。

    叶鹭站在车外面伸了个懒腰,和司机师傅打完招呼,就站在十字路口朝着伯凯挥手道:“就送到这里吧,我直接买票回京都。”

    “鹭鹭,赴宴之前,你先跟我去个地方吧?”伯凯降下车窗,迎着晨光朝着叶鹭道:“下次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就当是满足我一个心愿。”

    “以后总会再见的。”叶鹭断然拒绝,像是怕自己后悔似的拔腿就走。

    伯凯突然追下车,他挡在叶鹭面前,“就半个小时,不会耽搁太久。”

    “一定要去吗?”叶鹭迟疑。

    伯凯看了眼时间,斩钉截铁道:“嗯。”

    街边的车辆呼啸而过,叶鹭犹豫片刻,感性还是打败了理性,轻轻地点了点头。

    叶鹭想过,伯凯或许是要带自己去见什么人,或者看什么东西,但她万万没料到,他竟然是带自己回到陈晏起用来困住自己的那栋老洋房。

    看到大铁门的一瞬间,叶鹭几乎是本能转身逃跑。

    “晏哥他从六年前就已经确诊了。”伯凯突然道。

    叶鹭脚下猛地定住,不可置信地回头,“你说什么?”

    “就是你第二次回沪中的时候,晏哥的精神状态变得很糟糕,从那时起,他就已经在用药了。”

    从那时起,他就已经在用药了。

    记忆浑浊的外衣就像是被什么尖利的东西刺穿,叶鹭眼前突然浮现当年她最后一次回叶柳小区,洗漱的时候,她在卫生间的垃圾桶里发现几颗胶囊,陈晏起说,那是蒋世蝶的过期药。

    那天晚上,陈晏起其实非常奇怪,但当时他们已经穷途末路,她便以为,他的行为怪异只不过是勉力维系表面平静时的力不从心。

    “他为什么不肯治疗?”叶鹭听到有些陌生的音调从自己嘴唇出来,耳畔不断回响着每一个字,轰隆隆地闹得她心里慌张无比。

    伯凯见叶鹭终于停住脚步,这才走上前,平铺直叙地说,“治疗的确可以缓解痛苦,但是,”他停顿了几秒,一字一句地道:“药物和治疗存在副作用,会让他慢慢忘记一些人和事。”

    “记忆减退是不可控的,晏哥发现自己通过训练还是无法改变,就非常抗拒用药。”

    伯凯观察着叶鹭的脸色,继续说,“后来你们分手,晏哥的病情恶化更加严重。直到有一天,他因为出现幻听幻视出了意外,才再次妥协。”

    叶鹭脸上血色全无,她像是空壳一样站在原地,让人觉得一阵风吹过,就会彻底坍塌。

    “这么明显的事情,我怎么可能一点都没有发觉,我怎么——”叶鹭突然停住,她惊恐地望向伯凯,眼底的乞求几乎要凝为实质,“他是故意告诉我那些事情,逼我离开的?”

    当年一桩桩的事情来的过于密集,她原以为一切只是像多米诺骨牌效应一样,随着一个谎言被拆穿而引发了无数谎言的崩塌,却从未想过,如果陈晏起想要永远瞒住他,他有的是办法欺骗她一辈子。

    正如,他想让你知道的事情,也必然一分不差,完完整整地落入你的耳中。

    她猛地一怔,忽然觉得此情此景格外熟悉。

    叶鹭眼眶酸涩,埋在心底的某些记忆面目狰狞地爬出地面,他们叫嚣着质问她:你真的没想过么?明明同样的事情,你曾经经历过一次,那一回,你可是比任何都相信他。

    火锅店的那一幕映入脑海,叶鹭忽然意识到,自己其实并非没有怀疑,只是当时她对陈晏起的信任,已经脆弱的如同一张薄纸。

    哪怕是风一吹,都会一败涂地。

    叶鹭下意识去找手机,她一个个地点开这些年以来自己一直都不敢再面对的那些人。

    手指停在他们的头像上,她看到自己眼泪大滴大滴地砸在屏幕。

    过了很久,她鼓起勇气点进去。

    蒋世蝶一家三口在热气球上蹦蹦跳跳的照片映入眼帘,妹妹看上去一点伤痕都没有,钱方名的主页背景图就是自己和女儿合影的毕业照,文字里还在感激当年为她提供医疗救助的段先生。

    巨大的恐慌萦绕心头,叶鹭一步步地后退:“怎么可能?”她仰头望向伯凯,抓着他的衣摆追问道,“这都是你和陈晏起串通好了来骗我的,是不是?”

    伯凯眼底流露出浓重的愧悔,数年来的负担像是终于在此刻落下:“对不起,我不该一直瞒着你。”

    当年发生的一切时空倒转一般穿梭在眼前,叶鹭陡然发现,这六年以来她深信不疑的背叛,欺瞒,玩弄与报复,在这一瞬间全都变成了陈晏起刻意营造的骗局。

    他以她的猜忌为引,精密地踩着她的底线,做加诸自己所有的“恶行”,用人命让她认清他所谓的真面目,为的只是让她全身而退。

    这世上怎么会有对自己这么恶毒的人!叶鹭捧着太阳穴蹲坐在地上,只觉得头痛欲裂,心脏也像是要随时炸开,明明她满腔都是汹涌的情绪,可她张开嘴,却一声都哭不出来。

    看到叶鹭骤然失语,伯凯慌忙上前,却被她一把推开。

    伯凯踉跄倒地,叶鹭被脚下的台阶绊倒在墙上,疼痛从后肩袭入心头,她这才像是找到了宣泄的出口,扶着墙呜咽出声。

    “鹭鹭。”伯凯没想到叶鹭会这么大的反应,顿时有些手足无措。

    当年陈晏起被叶鹭分手的事情传的沸沸扬扬,他们这些外人最初也只是知晓一个结果而已。

    后来陈晏起的病情外露,加上每次有人提及叶鹭,陈晏起就会疯了似的暴怒,他们这才略微窥到一点真相,也自此不敢再提及关于叶鹭的一切。

    疾风掠过墙头,茂密枝头的广玉兰突然落下来一朵。

    叶鹭怔怔地望着那朵半颓的花瓣,忽然想起当年叶柳小区的院子里就栽着一棵广玉兰,而这座老洋房里,原本是没有这棵树的。

    叶鹭忽然望向伯凯,她有些颤抖地问:“当年,陈晏起有没有找你要过一束花?”

    伯凯扫过叶鹭手里的花瓣,像是在努力回忆。

    “好像没有,我不记得了。”叶鹭眼底黯去,伯凯突然抬手道:“哦,对了,我记得晏哥哪一年元旦的时候突然问我,有没有办法让广玉兰二月开花。”

    他仔细回忆着当时的细节,道:“我那时候才大一,植物病理跟土壤学都没学懂,哪里有能力培植新型花种,后来还是请教了几个师兄,才总算是找到让花期提前的方法,但是前后得花一两个月的功夫,还得精心养护,可费事了。”

    叶鹭闻言,泪水再也控制不住地滚落下来。

    她忽然想起他们分手的那天清晨,她那时候心灰意冷,看什么都索然无味,却在侧目看到了窗外开得正盛的广玉兰。

    陈晏起说,这一回花朵会一直绽放,再也不会像上次在小院那样,放一会就变得枯萎丑陋。

    他问自己喜不喜欢,叶鹭记得自己说很喜欢。

    可那时候正是寒冬,广玉兰根本不可能开花。

    后来她每回想起来,都一直以为是自己的记忆模糊,看错了。

    直到此刻,她才知道,真的曾有人为了让她看到花开,而煞费苦心。

    原来。

    那一年,广玉兰真的开过花。

    就像有个人,也曾真的喜欢过她。

    泛红的眼角滚落一滴泪水,沿着女人的下颔骨掉落在地上的花瓣上,叶鹭浑身的力气都像是被卸掉了,她筋疲力竭地笑:“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就算是善意的谎言,伤害依旧存在,他们在一起要付出的代理,远比分开要沉痛万分。

    “你走后的那年,晏哥突然找到我,让我代为保管一些东西。他说如果有一天,他真的忘记了你,就让我把那些东西交还给他。”伯凯叹了口气,眼底掠过一丝歉意,他看向叶鹭:“可是我食言了。”

    联想到宋枝枝的那一席话,叶鹭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么多年,所有人都像是故意躲着她一般,而陈晏起明明一直都没有找过她,却突然在六年后卷土重来。

    “我原以为,晏哥会彻底忘记你,安心接受治疗。”伯凯无奈地笑道:“可今年年初,他突然买回了这栋老洋房,还坚持要在院子里种一棵广玉兰树,又亲自找到我索要物品。”

    “叶鹭,”伯凯连名带姓地喊她,郑重地强调道:“这样反反复复的求证,并不是一次,两次。你可能无法想象,一个人在不情愿的情况下反复忘记一个人,又不可抑制地想起是多么痛苦。”

    陈晏起还能保持现在这幅样子,已经是他能竭力维系的最好成果。

    “我告诉你这些,不是想让你觉得愧疚,或者想劝你们复合。”铺垫结束,伯凯终于说到了自己的最终目的,这时候的他才显露出一点点成年人的残忍,他注视着叶鹭,轻声问:“想知道真相吗?”

    也许,那些让你痛苦不堪的过往。

    褪去伪装,便全是蜜糖。

    他们已经活在欺骗里够久了,就算是要彻底结束,也该要分清,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才是假。

    明明白白的活着,还是糊里糊涂地苟且。

    伯凯道,“现在你可以自己选。”

    头顶的广玉兰树枝轻轻地摇晃,叶鹭从身上掏出那枚黄铜钥匙,当初陈晏起把它交给她时,曾经说过,这把钥匙可以打开家里的每一把锁,且只有这一把。

    她当时走的急,没来得及归还。

    没想到,她千辛万苦想要逃离的地方,现在却要让她亲自打开,再次走进去。

    打开书房门的瞬间,叶鹭下意识停在了门槛外面。

    她忽然想起,陈晏起曾说过,他很不喜欢别人进他的书房,最很反感别人碰他的电脑。

    正犹豫间,书房的门却被伯凯一把推开,渐渐宽大的门缝里,叶鹭看到昏暗室内,四面墙上贴满了密密麻麻的便签,整栋屋子就像是用便签缝合而成的纸屋,稍微一点点火星子,住在里面的人就会和这些脆弱的纸片一样,被烧得灰飞烟灭。

    她定在原地,只觉得心口硬邦邦地疼,两条腿跟灌了铅似的,完全挪不动步子。

    “来都来了,不敢看吗?”伯凯站在窗前,身后的光打出他的剪影。

    一瞬间,叶鹭觉得他就像是命运在审判自己一般。

    她竭力不让自己颤抖的那么厉害,伯凯也不再催她,只是不动声色地路过她,带上房门离开了这里。

    门口的光线掩去,整栋屋子只剩下狭窄窗口里打进来的一束光,正好落在书桌旁边的黄梨木两层箱柜上。

    叶鹭缓缓挪动步子,目不斜视地走到箱子面前,箱盖掀开的瞬间,她视线扫过最外面那层物品,下意识就往后退了两步,肩膀挨在书架上,余光处的便签上是用钢笔一笔一划写满的她与陈晏起过往的点点滴滴,细节到每一个停顿,一个语气,一个表情,都标注的清晰无比。

    从十年前后花园里,采莲女和白衣琴师的邂逅,到沪城一中周年庆《春江花月夜》舞台上的九死一生,再到《九天》时他中途出现又骤然退场的遗憾,然后便是梧桐小院的古戏台上,她为陈晏起唱的那段《游园惊梦》的折子戏。

    叶鹭猛地收回视线,心脏像是被绵密的柔软击得粉碎,她此时只剩下空荡荡的壳子,冰冷的骷髅借着东风拼命叫嚣着自己不愿示人的爱意。

    整栋书房都写满了她和陈晏起相遇以来的细枝末节,每一桩事都被人用纸笔撰写了一遍又一遍,有些事情连自己也都记不清了,可是在这里,这座记忆的房间里,有人一笔一划地写在日记本里,书页里,便签里,屏风里,折扇里,在墙上,刻在地板,无孔不入。

    她因这骇人的爱意节节败退,最终瘫倒在箱柜旁边。

    叶鹭抱着膝盖,将目光再次挪回到箱子里,一层层的藏宝隔间里,是摆放整齐的,一点灰尘都没有落下的各种小物件。

    [她初见陈晏起时跳《采莲》的演出照片]

    [她误送给陈晏起的那杯莓果冰激凌沙冰的包装袋]

    [她去滨城滑雪时,和陈晏起领到的优惠券]

    [玻璃栈道上,陈晏起亲手绑在她眼前的宽薄丝带]

    [她在陈晏起家里修改复核的每一套试卷]

    [高中时,她周考月考以及高考的成绩照片]

    [春艺赛舞台上她作为道具的青白绸花]

    [他们异地恋两地往来的机票和车票]

    [陈晏起假装在军校时,她写给他的每一封回信]

    [她在小院唱昆曲时,鬓边带过的边雁]

    [一整册已经发黄却脉络清晰完完整整的广玉兰的标本]

    [临走之前,她还给陈晏起的璎珞]

    ……

    还有。

    叶鹭从夹层里抽出一份文件,那是六年前,在财大的表白墙,她亲手给陈晏起的可以用法律困住她的纸质合同。

    单薄的几页合同似乎被人翻看了无数次,页码的地方已经磨得圆润起毛,叶鹭看着底下签了一半却戛然而止的名字,心里最后一道防守再也支撑不住地彻底崩塌。

    叶鹭忽然想到临上楼之前,伯凯最后告诉她的关于陈晏起病情的那段话。

    “你知道锚定效应吗?”伯凯神情苍凉,像是疲惫至极的旅人,却异常平静地解释:“就好比,一个人从一出生,你就告诉他,你活着是为了养一朵玫瑰。那他生命中唯一的渴望就是看着玫瑰从种子变成嫩芽,从花苗枝繁叶茂,从含苞待放到落地生根,周而复始。但如果有一天,这朵玫瑰死掉了,他所有生的意志也会被剥夺,他没有第二个理由继续停留在这里,就像他也无法去寻找第二朵玫瑰。”

    “我以前还听过一个说法。”伯凯看着叶鹭,冷静的都有点不像是他,“如果把人心比作大海,承受能力比作船只,疾病就像是船上不断堆积货物。正常情况下,船只只要按照航线往返码头两端,只需耗费足够的时间,人就不会有任何问题。但一旦船抛锚,船就会停滞不前,那么这条船就会因为不堪重负,而注定沉入海底。”

    冗长的楼梯深处,叶鹭看着伯凯靠在墙角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他说,“你知道吗?你就是让晏哥活下来的那朵玫瑰,也是让他永远痛苦的那根锚。”

    “所以——”伯凯的声音尽数压了下来,叶鹭望着眼前书桌上电脑里的小游戏快捷方式和那份白纸黑字的诊断书,听到自己哪怕咬破嘴唇,也抑制不住的痛苦彻底地爆发了出来。

    ——所以,她才是困住陈晏起那座的牢笼。

    “如果你心里还有晏哥,你应该知道怎么做。”

    叶鹭视线模糊一片,她踉跄起身,推开沉甸甸的书房大门。

    身后的屋子仿佛摇摇欲坠,她望着等在楼道深处的伯凯,嘴唇动了又动,她攥着深红的楼梯扶手,指尖陷入木制的围栏,轻轻地道:“我明白了。”

    如果陈晏起宁可死,都不愿意放下自己,那她的存在便注定是他的一场劫难。

    她只有永远离开他的世界,陈晏起才能得以新生。

    *

    婚宴的尾声,宴会厅里只剩下两道人影。

    “我会诅咒你,永远都得不到幸福。”

    听到叶鹭的恶语相向,陈晏起还是不肯松开她的肩膀,他温声重复:“阿路,就算你再恨我,我也不会放开你。”

    叶鹭突然笑了一下,她起身注视着陈晏起,眼底慢慢浸满了爱意。

    “你不是一直都在查,我心里的那个人到底是谁吗?”她看向陈晏起,又像是透过他的皮囊看向另一个灵魂,“你知道吗?人永远都无法打败一个已经不存在的对手。”

    作者有话说:

    叶鹭:我爱的是六年前的陈晏起,你是吗?

    第60章 替身

    宋邵两家的联姻过去了大半年, 当天的直播画面仍在网上传的沸沸扬扬。

    各种题材的传闻里,叶鹭看到网友在“霸道总裁追妻火葬场”和“青梅竹马暗恋成真”两个版本的衍生故事里吵得不可开交,以至于她给宋枝枝送门票的时候,她还撑着下巴纠结了一会, 生怕自己被媒体拍到又是一场麻烦。

    “我听说, 邵凡斋后来还找过你?”叶鹭顺着宋枝枝的话头, 像是随口一提。

    “我没见着,”宋枝枝似乎都懒得再回忆,不假思索地道:“伯凯处理掉的。”

    她顿了一下, 不知道想到什么, 又偷瞄了眼叶鹭, “你怎么知道的?这事我没跟任何人说。”

    唯一的可能性, 就是伯凯告诉了陈晏起。

    陈晏起和叶鹭还有联系?宋枝枝感觉自己好像不小心发现了大秘密。

    “对了, 你这次谢幕演出的票可真难抢。我和伯凯守了好几轮都没买到。”宋枝枝琢磨着, 故意问道:“听说那位影帝也去?还有闻家那位刚回国的,你也送了门票。”她随手翻看着手里的两张门票,有些揶揄道:“人缘这么好,我都有点妒忌你。”

    “时宵老师是我前辈, 我的青艺赛首场演出就是他指导过的, 最后一场应当邀请的。”叶鹭对宋枝枝的话外音毫无察觉, 继续道,“闻鹤出国这些年偶尔也有联系,还有你们俩,我都特意留了前排,到时候过来给我捧场。”

    “捧场?”宋枝枝忍不住笑, “我的叶首席, 也就你敢说这俩字!现在你的票千金难求, 没点门路哪里抢得到。”

    “说起来,你这一跳满打满算也二十几年了。”宋枝枝放下手里的水杯,眼瞅着叶鹭不堪重负的身体,感慨道:“这些年日夜不休的跳,挺累的吧?现在退下来,安心在当个大学老师也挺好的。”

    “那你,”宋枝枝清了清嗓子,“以后有什么打算啊?”她自从婚后整个人都松弛了很多,此时眉眼含笑地问:“不考虑再谈个恋爱什么的?”

    叶鹭抬眼瞧着宋枝枝,看得她挪开视线,这才笑道:“你确定,你是想问我这个?”她略微倾身,“学姐,有话直说。”

    宋枝枝欲言又止,但想了一会,还是鼓起勇气看向叶鹭。

    “你的谢幕演出为什么要定在沪中?”见叶鹭面色如常,宋枝枝索性问的更加直白,“你和陈晏起,现在到底怎么回事?”

    *

    从宋枝枝那出来,叶鹭才发现外面莹白一片。

    沪中难得下这么大的一场雪,她索性没有打车,慢悠悠地沿着街道往市中心走。

    脚下吱嘎的踏雪声响起,叶鹭低着头一下一下地踩着脚印,走着走着,她忽然感觉身后似乎有道视线,一直若即若离。

    叶鹭脚步未停,也没有回头。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揣着口袋,仰头呼出一口气。

    “出来,不然我就去报警。”

    黑色的轿车门打开,陈晏起撑着伞站到了叶鹭的面前。

    “半年前,我就跟你说的很清楚了。”叶鹭冷声道,“不要再缠着我。”

    陈晏起耐心地等她说完,才缓缓开口:“我没有跟踪。”

    他在附近谈公事,出门正好看到叶鹭进小区,就一直在外面等着,他原本只是想远远地看一眼,没想到还是被她发觉了。

    “我知道你心里有没我。”陈晏起朝前半步,将叶鹭整个都笼罩在雨伞下面,“我也说过,我会还你自由,你可以喜欢任何人,你们在一起,去哪里,结婚,生儿育女,我都不会打扰。但是阿路,你没有权利干预我对你好。”

    半年了。

    自从宋枝枝婚宴结束,这是他们第二次面对面说话。

    叶鹭原以为,她当初把话说的那么狠毒,足以让陈晏起知难而退。

    他那么爱面子的人,又从不爱等人,知道自己哪怕得到爱意,最多也只是一个替身,怎么可能接受。

    只要她足够决绝,让他死心,他自然会放下她,遵循医嘱,好好治疗,可事实却和她想的完全相反。

    她不明白。

    叶鹭掌心攥得生疼,忽然,一只大手落了下来。

    “你不要紧张,我只是想送送你。你不喜欢,我就走远一点。”

    陈晏起俯身握起叶鹭的手掌,他轻轻地掰开她的指尖,目光落在皮肤深陷的痕迹上,用拇指轻轻抚过,然后将手中的伞柄放入她的手心。

    “拿好。”他笑了一下,声音轻的像是羽毛一样,“沪中的雪带雨,会淋湿的。”

    叶鹭脚下微挪,看着陈晏起转身,一步一步地退到自己视线看不到的拐角,她心里骤然疼了一下。

    漫天的大雪缓缓下落,湿棉花似的砸在地面,伞顶,然后慢慢融化,像雨一样滑落在地。

    叶鹭朝着和陈晏起离开相反的方向,她收紧手指,牢牢地握着伞柄上的男人的余温,仿佛真的完全不在意似的,继续往前行走。

    叶鹭走的疾,陈晏起便迈大步伐,叶鹭走累了,陈晏起便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乖乖地定在原地,叶鹭要是不小心迷了路,陈晏起便悄悄教人指引她。

    这一天里,陈晏起跟着叶鹭去了很多地方,比如宋枝枝和伯凯的公寓,比如辛老师的老楼房,比如给何最,郑荞还有孙箬灵寄送门票的邮局,比如,老戏楼附近的阁楼楼顶,再比如,沪城一中体育馆的天台。

    他踩着她的脚印,沿着她的轨迹,像是在重温他们的以前。

    叶鹭像是故意在提醒他,又像是在默许他的追逐,两个人就这么一前一后,不远不近地走在一起,偶尔有穿着校服的高中生从他们中穿过,笑闹间会用视线将他们紧密相连。

    直到傍晚时分,陈晏起看到叶鹭回到他们经常居住了一年多的叶柳小区。

    “站住。”看到陈晏起要跟着进屋,叶鹭像是终于忍无可忍地喝止道:“不许进来。”

    陈晏起的动作顿在原地,“为什么?”

    他肩膀上落满了雪,融化之后湿淋淋一片,此时站在风口里,整个人都泛着一股浓重的冷意,偏他又身形挺拔,苍白的脸上嘴唇又深红如雪,像是志怪闲谈里无家可归的妖精,任谁看了都不忍拒绝。

    叶鹭立在玄关,面无表情道:“这里现在是我的房产。”她从头到脚地打量陈晏起,像是哪哪都不满意,“我以为,进别人家要经过主人同意,是最起码的礼貌。”

    陈晏起扫过她脚上新换的拖鞋,立刻脱掉自己沾上泥泞的鞋子,他站在门口的垫子上,征求叶鹭的意见:“现在可以进去吗?”

    叶鹭:“这里不欢迎你。”

    陈晏起耷拉着眼皮,他沉默片刻,一只脚突然踏进门槛。

    “我想起来了,你说过这里是我们的家。”陈晏起仿佛终于找到了可以为自己辩解的证据,他指了一下茶几的位置,坚持道,“你当时说,我要是无家可归,可以随时来找你。”

    看到叶鹭还是冷漠面孔,陈晏起像是再也不肯迁就下去。

    “阿路,我觉得你说的不对。”他一步步逼近,叶鹭下意识往后退,眼看她要撞到桌角,陈晏起忙伸手揽住她的腰,两个人几乎要贴在一起,他才稳住呼吸,嗓音低哑地说,“只要我停了药物,我会慢慢想起以前的所有的事情,包括你。”

    “不管是陈晏起,还是段晏起,都是我。”陈晏起紧挨着叶鹭,两个人走走挪挪,不知不觉中就到了卧室门口。

    看着熟悉的卧室布置,陈晏起看向叶鹭,忽然伸手解开自己的纽扣。

    鸦青色的衬衫散落在地板上,叶鹭靠着门框,手指不自主绞在一起,她呼吸有些乱,下意识想要躲开陈晏起的视线,却被他侧身困在两道墙壁的角落。

    “阿路,我都记得的。”陈晏起抬起自己手臂内侧的刺青,上面的纹路清晰如故,“那天晚上,你拉着我说,你回来不是为了离开我,你自己让我留住你的。”

    他抵在叶鹭身侧,灼热的呼吸喷洒在她的耳畔,“你说过,永远都不要推开你。那你现在,为什么要一次又一次地推开我?”

    他看着叶鹭,自重逢以来的种种涌上心头,他不明白,自己到底输在哪里,尤其是自从半年前的那场婚宴之后,叶鹭对自己的态度就变得极端固执,冷漠,就像完全变了一个人一样。

    可偏偏,他就是舍不得指责,反而想拼了命地迎合,讨好,取悦,只要她能展颜一笑。

    叶鹭别开脸,只觉得陈晏起的话就像是一把刀,一层层刮来她的厚重伪装,她慌乱地侧过视线,余光在看到陈晏起后背上那道骇人的伤疤时,蓦然顿住。

    陈晏起觉察到叶鹭的目光,仿佛突然想起什么,立刻转身退避。

    “站住。”叶鹭紧追到陈晏起面前,她伸手按住他的手臂,走到他身后道,“这是怎么回事?”

    她是记得陈晏起受过伤,当年为了掩护豆蔻的前台女孩,他假装自己有怪癖,在身后的同一位置留下过一道疤痕,可当时明明都已经快痊愈了,不可能过了这么多年,变得这么严重,几乎……几乎满目疮痍,溃烂见骨。

    叶鹭回过神时,陈晏起已经重新系上扣子。

    “就是一道疤。”他不以为意地解释道,“以前不知道怎么弄的,有几回碰到了,能记起很多事情。”陈晏起略微一停,似乎是怕吓到叶鹭,又说,“也不是次次管用,没多疼。”

    叶鹭打断道:“别说了。”

    “好,”陈晏起轻声道:“不说。”

    “出去。”叶鹭脸色有些惨白,她侧过身语气强硬道:“我现在不想看到你。”

    陈晏起皱眉,他望着叶鹭道:“你刚刚明明在关心我。”

    “我说了,这里不欢迎你。”叶鹭再次强调,声音却夹杂着颤抖。

    陈晏起感觉到叶鹭的不对劲,连忙小心询问,“是哪里不舒服吗?”他脑海里闪过一道画面,就像是曾经做过无数次似的,转身直奔放药的抽屉,他刚碰到把手,就听到叶鹭略带哭腔的吼声。

    “你以为你很熟悉这里吗?你以为想起一点点别人的记忆,你就真的是这里的主人吗?”叶鹭眼圈微红,眼底满是愤怒,“这里是陈晏起的家,不是你的。”她一字一句,声声锥心,“别忘了,你姓段。”

    段。

    段先生。

    陈晏起忽然反应过来,他现在官方的名字的确是姓段。

    托他那个即将出狱的生父的福,他的身体里流着的是段家的血。

    他叫段晏起。

    “我知道你记住了所有我和陈晏起的过去。那些日记本里,他可能写过我的所有喜恶,习惯,癖好,甚至……我在床上喜欢什么动作。”

    叶鹭突然出声,她望过来的时候,眼底盛满了憎恨与疼痛,可他却觉得,那些情绪并不针对自己,真正感到刺痛的其实是她自己。

    “可是你模仿的再像,也只是东施效颦。”叶鹭语调压抑,她意有所指道:“我不是你,可以接纳一张张假脸,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做陈晏起的替身。”

    “你知道你现在这样,会让我有多恶心吗?”叶鹭道:“没有人会对一个残次的赝品,产生兴趣,尤其是我。”

    不等陈晏起有任何反应,叶鹭立刻转身,她后背绷得挺直,视线落在窗外的广玉兰树枝上,道:“你离我远一点,我再也不想看到你。”

    陈晏起抬起脚跟,穿过叶鹭的身影走向门口,就在他快要踏出门槛时,他隐约听到一声极力压抑的抽泣声,男人脚下微顿,并不宽敞的室内突然变得寂静无比,仿佛一点点呼吸声都没有。

    “阿路,你撒谎。”

    叶鹭闻言微微一怔,她方才竭尽全力才没有在陈晏起面前露馅,可这五个字突然入耳,她就像是被捏住了要害一般,整个人都失控地颤抖了一下。

    “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很不擅长骗人。”陈晏起掏出手机,从相册里翻出一张截图,“既然你这么厌恶我,那这个你怎么解释?”

    叶鹭始终都没有回头,也没有要看陈晏起手机的意思。

    陈晏起索性口头道:“我查过这几年你的演出情况,不管是在剧院还是巡演,每个场次你都会自己留一张17排17列的座位。”

    听到“1717”这个数字,叶鹭立刻打断解释:“那是我留给陈晏起的。”

    “如果换做是以前,我会相信你的话。可现在,你已经知道我不是他。”陈晏起打断叶鹭的话,他急促道:“可这次谢幕演出,你还是留了一张。这一张,”他大步迈向叶鹭,正视着她的眼睛,笃定道,“是你留给我的。”

    “阿路,”陈晏起拇指擦过叶鹭的眼角,他就像是神明在唱诵祝祷,嗓音里带着薄薄的暖意,“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适合成为陈晏起。只要你愿意,我可以扮演一辈子,直到真正成为他。”

    叶鹭骤然挡开陈晏起的手背,她眼圈通红,仿佛是被彻底激怒:“你有什么资格?你知道他是什么样子的人?知道他有什么理想吗?”

    她转身走向柜子,从里面的隔间里拿出一盒飞机模型的零件,走到陈晏起面前问道:“这是PH出品的国航737max,你能在十分钟内把它组装好吗?”

    “你知道现在国内最新研发的中空长航察打一体无人机系统有什么特点吗?”叶鹭拿着航模的手臂落在身侧,她靠近陈晏起,走到他的面前,仰着头一字一句地说:“如果是陈晏起,这些他都会知道。”

    陈晏起心里莫名像是被什么拧了一下,疼痛遍袭全身,他使劲想从记忆深处找到叶鹭说的这些,哪怕是支离破碎的残渣,可他大脑突然一片空白,只是手指下意识似乎想要做什么动作。

    做什么呢?他慌张地想。

    他,到底,想要做什么来着?

    “段先生。”

    叶鹭蓦地出声。

    她慢慢地松开手指,眼底的情绪渐渐散尽,只是静静地望着陈晏起,就像是面对初次见面的陌生人,“不要再勉强自己了。你不是他。”

    作者有话说:

    如果不出意外,下一章完结。

    注:中空长航察打一体无人机系统,PH出品的国航737max,这两个名词源自今年中国航空展,和航模相关知乎文章的产品提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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