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怀疑
那人面容清绝, 身体孱弱,仍然看不出一点高人之态。
江暮没有发现这打量目光,他正掀开帘子往外看, 指着一黑气环绕的山口:“那是什么?”
许千阑回过神,也掀了下帘子:“北方上清门, 也是封印妖魔的。”
“既然这里有封印之处, 为何还要带回魔渊, 就放到这里不就是了?”
“这个……”
上清门封印效力与魔渊无差,只是没有微明宗把守, 对于微明宗弟子来说好像就没那么放心, 他们平时习惯回魔渊封印邪物。
但其实封印在哪里都一样,许千阑想了想, 点头:“好。”
他一扬手,将飞舟降落。
四方上清门都有当地宗门把守, 他们要先去宗门,将要封印之物做好记录,交代清楚。
此地镇守的主要宗门是行阵宗, 也是六宗之一,带着一些小宗门,他们将铜焰兽放入这北方上清门,与守护宗门交代一番,出门时天色已黑,正巧路过一热闹小街。
长街上,凌鲲鹏一直围在江暮身边:“师叔要不要在这里逛一逛?”
“也好。”入夜玉壶光转, 灯火阑珊, 江暮对这些星星点点的光很有兴趣。
“好咧。”凌鲲鹏道, 而后, 他一个人做出了前呼后拥的阵仗来:
“师叔喜欢这个泥人么?”
“这个绸缎呢?”
“玉盏?”
“那个桂花糕可好吃了……”
“师叔冷不冷啊,热不热啊?”
“渴不渴,饿不饿?”
另几人在旁惊愕看着,两个弟子窃窃私语:“三师叔怎么突然这么狗腿了?”
“胡说,什么叫突然,上回跟小溪小河他们一起下山,他们就这样。”
“不,他比之前更狗腿。”
许千阑跟在后面慢慢地走,若有所思。
逛了一圈已是夜晚,他们便就近寻了个客栈住上一晚。
入客栈后,几人先在一楼吃饭,凌鲲鹏不在,他去后厨专门盯着厨子给江暮做饭,要用最好的材料,做出最精致的饭菜。
许千阑以胳膊撑着头,一眼不眨地盯着身边人看。
江暮往四周看看,过了会儿回眼,刚好与这目光相撞。
他又四处看看,把玩了一下手中的泥人,再抬眼,又与这目光相撞。
他露出温柔和善的笑容:“怎么了?”
“没什么,师叔您好看。”到底要怎么才能看出破绽啊,他到底是什么身份?
“不及你。”江暮笑道。
“不,师叔您最好看。”许千阑这话是实话。
“嗯……毛色均匀鲜亮,还是你最好看。”
“……”
饭菜上齐了,许千阑低头闷闷吃饭。
吃过饭后还是不甘心,在庭院中走走停停,不断思索连日来发生的事情,忽地一道虚影划过,他神色一凛,灵决立即跟上那虚影,探的是一个小花妖,这花妖也是胆子大,竟敢在他住宿的客栈出现。
他灵决一转便要将其抓住,然看那花妖不偏不斜,正好落在了二楼师叔房门口,化为丝丝缕缕的光,正从门缝中往里钻。
夜半与人接近的妖多数修的不是正途,懒得自己辛苦修行,就倚靠吸取人类精气来走捷径,这样的妖必然不能留,许千阑在飞身至二楼时,眼中一转,蓦地想了法子。
且看师叔发不发现得了花妖。
他即便不想透露真正本领,也必然要趋避危险。
当然,许千阑现在在门外,倘若师叔的确是凡人,他在这里守着,也不会任其伤到师叔。
他微俯身,透过窗子观察里面。
师叔正在桌前……捏泥人,白日里凌鲲鹏给他买了彩泥。
他捏的挺认真,还用细针轻轻勾画着。
那花妖慢慢浮荡在他身后,亮出一片张牙舞爪的虚影,摇摇晃晃寻着一个比较好吸收精气的地方。
最佳的办法是阴阳相合,但这花妖连人形都没有,只有一团影,此法自是用不成的,其次是自脖子咬下去,可这花妖也没有牙,那就只剩下将自己这团影笼罩在对方的印堂上,扰其运势也可吸取精气。
这只花妖左摇右晃,便是在寻找钻入印堂的机会。
而那案前的白衣人始终低着头,手里一会儿按一会儿碾的,身躯也随着手势左边一下右边一下,浑然不觉危险将至。
许千阑暗暗聚拢灵决,死死盯着屋内人。
慢慢地,身旁左边的光线被挡住了。
再慢慢地,右边光线被挡住了。
“师尊在偷偷摸摸看师叔?”左边声音道。
“嗯。”
“师叔身后有个花妖。”右边声音道。
“嗯。”
“师尊咱们不出手吗?”
“嗯。”
又慢慢地,身后的光线也被挡住了。
“你们看什么呢?”
“师尊在偷偷摸摸看师叔,我们在陪他。”
“你干嘛偷偷摸摸看师叔啊?”
“我喜欢看,你管呢。”许千阑聚精会神盯着屋里人,而后……反应过来,慢慢地往左边挪了一下眼。
他面色一变,又迅速往右边挪了一下眼,再转了一下头。
客房内,江暮刚把泥像捏好,赫然听得外面一声惊叫,吓得他手里的东西险些掉下。
许千阑在窗外怒吼:“你们干嘛呢?”
“我们想看看师尊在看什么。”两个弟子委屈道。
“那你干嘛呢?”
“我想看看你们三个在看什么。”凌鲲鹏也委屈道。
“……”
凌鲲鹏又道:“师叔房里有花妖啊。”
“对啊,咱们赶紧去救师叔祖啊。”徒弟们道。
“嗯,对,去救。”凌鲲鹏不急不慢往门边走,走了两步回头看了下,觉得自己太淡定了不妥,换了个表情,往门内一跃而进,“何方妖孽胆敢伤我师叔?”
江暮手里的泥人没被方才的惊叫吓掉,却被这猛然大喝之声吓掉了。
他看着地上的泥人:“……”
凌鲲鹏张开手臂挡在他面前,铿锵地一抬脚,有力地落下:“师叔别怕,弟子不会让您受到任何伤害的。”
江暮低头看着那被一脚踩扁了的泥人:“……”
那花妖对与仙门普通弟子来说都不在话下,凌鲲鹏纵然想表现一番对方也耐不住,他随便动了动手指,小妖就被解决了。
他连忙回头:“师叔可还好?”
江暮无语,看看他,又看看窗外人。
许千阑低着头走进去:“弟子……感知妖物气息,正寻合适机会,还没来得及动手。”
“所以你在外面看着?”
“我……”许千阑自知理亏,没法解释,只好道,“师叔对不住。”
“没关系啊,你想看我,尽管进来看,不必躲在窗外。”江暮笑得十分温和。
“我没有想看。”
“额……我听到你说,你喜欢看,让他们不要管。”
“那么多话您怎么只听见这一句?”
“我还听到了其他的。”江暮认真盯着眼前人,“你要偷偷摸摸地看我。”
“……”许千阑赫然脸红,火气在肺腑蔓延,可偏偏又是自己理亏,他咬着牙,到底还是将怒火压了回去,低声道,“我没有。”
说罢迅速往外走去。
留下屋内人面面相觑,沉寂须臾,凌鲲鹏道:“师叔别介意,二师兄……最不喜旁人误解他。”他当然也不会做出偷看人家之事,师叔应该是误会了。
江暮点点头:“我不介意。”
“那就好,师叔最宽宏大量了。”
“我倒希望他时常来看我。”
“……”
没点灯的客房,许千阑在桌边静坐,其实师叔并没有误解他,他的确在偷偷摸摸地看,可是被堂而皇之地拆穿,面子上挂不住,一时难以接受。
而此时静下心来,又觉得是自己不对,思量着要不要回去给师叔道个歉,可迟疑一会儿,还是拉不下脸。
房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他不用回头就知来人,那么熟了,也懒得回头看。
凌鲲鹏把桌上的烛火点亮,凑到他面前:“师兄你还生气呢,别生气啦,师叔那话又没有别的意思,他听到什么就说什么啦,绝对没有故意嘲讽你。”
“我……我没生气。”许千阑平复了下心情,透过火烛看向对方,声音放低了一些,“师叔是什么人?”
“叮咚”一下,凌鲲鹏刚拿起的杯盏倒在了桌上,“什么?”
“你对师叔突然如此殷勤,但发现那花妖,却不急不慢,是知晓师叔不是普通人吧?”
“这个……”凌鲲鹏又重新倒了一杯水,提水壶的手微微颤抖,“我殷勤,那不是因为他是师叔么,又是整个修界公认的天降福瑞,多巴结巴结可没坏处,我以前也巴结他啊,那花妖……太弱了,有什么可急的。”
“你以前带着保护的心思,与他随行会警觉四周,现下只是围着他转哄他开心,花妖再弱也是妖,总比人类危险,之前上街他被人撞了一下你可都是很紧张的,生怕他出危险。”
“这个……师兄你不能单凭这些就疑神疑鬼啊,凡事得讲凭证。”
许千阑轻声一叹:“我没有及时制服那花妖,就是为了看师叔的反应。”
“那他有反应吗,他根本就没看见不是,你别多想啦。”
许千阑冷眼看过来:“正因为一点反应都没有,才让人更奇怪,他在宝器宗连那些亡魂的气息都感觉得到,没理由感觉不到妖气。”
“哎……”半晌沉寂之后,凌鲲鹏抿了一口茶,叹叹气,“师兄行事素来风风火火,我竟从未察觉,师兄原来心思也很细腻。”
“我倒不是心细的人,只是正常的思维。”宝器宗一行之后,不是过于愚笨,都能看出他不寻常吧。
凌鲲鹏放下杯盏,认真道:“我真不知他是谁,唯可确定,他对微明宗没恶意,他要与我同行去宝器宗,嘴上说着是看热闹,其实就是为了帮你的,他应当也不想展露真正本领,师兄你……”
“我知道,我不会去问他,也不会说出去。”
次日清晨,他们再次乘坐飞舟,要回微明宗了。
许千阑因为昨日之事还有些愧疚,时不时看几眼江暮,思量着如何跟他道个歉,可是犹犹豫豫不知道怎么解释,踌躇半晌也还是没开得了口。
他索性掀开窗帘透透气,再调整好思绪,不就是承认自己偷偷看他么,有什么大不了的,道歉。
他回转身,坐正,刚要开口,面前忽而出现一个搭着小帕子的……不知道什么东西,底下还插着一根棍。
江暮将这东西举到他面前:“我亲手做的,送给你。”
“啊?”他愣了楞。
不是,是我要跟你道歉啊,怎么变成你来哄我了?
他更加羞愧,连脸都红了。
“你看看,喜不喜欢。”江暮笑得温温柔柔。
许千阑那愧疚心思愈发明显,顺从地把小棍子接过来,掀开帕子,但见一只黄白相间,毛色均匀鲜亮,眼中若有火焰,四爪踩在云端,栩栩如生的彩泥做的小老虎。
师叔对他的幻形虎的模样记得可真清楚。
“喜欢吗?”
“喜欢,多谢师叔。”他有些感动,可又有些奇怪的失落感,果然,师叔眼中只有他的幻形虎。
“还有一个。”江暮又递过来一个搭着帕子的小棍子。
“师叔太客气了。”他受宠若惊,这又是个小老虎吧,也有可能是只猫。
“这是我照着你的样子捏的。”江暮道,“你看看像不像。”
“是么?”许千阑眼中一亮,那方才的失落感瞬间烟消云散,看来师叔眼里不仅仅只有他的幻形虎,看他捏幻形虎捏得那么像,这个肯定不会差到哪去啊。
他带着笑,掀开小帕子。
然后……他看见了一个眼歪嘴斜还五五分/身段的泥人,连头发都是稀疏的。
他深吸一口气:“我在师叔眼里,长这样啊?”
“额……我不太会捏。”
呵呵。
“你很好看,只是我手艺不太好。”江暮又道。
哼,那小老虎明明就捏得非常好。
但他到底是理亏,而且师叔尽管捏得不像,可的确是来哄他的,须臾思量后,他再露出微笑:“多谢师叔,弟子很喜欢。”
将两个泥人拿在手里,他准备的道歉的话也再说不出来了,又掀开帘子看外面。
很快回到了微明宗。
回去后稍作休整,已是夜晚,岑潭兮在议事大殿听他们详细讲述降服铜焰兽的经过,这一次去的三人都在场,弟子们自是不用来,江暮在上座慢慢喝茶,听他们说话。
岑潭兮听完后一番感慨,对江暮的惊讶又多了几分:“师叔随意摔了一跤,就封印了幽冥兽,这……这运气也太好了,您可真是微明宗的福星啊。”
江暮抿了一口茶,轻轻颔首。
另两人没吭声,只怕不是运气。
几人正说着话,听有人通报,师母来了。
岑潭兮连忙出殿相迎:“这么晚了我娘怎么来了?”
众人亦起身,师母名叫应行雪,但没几人够辈分直呼她名字,她在岑潭兮与一丫鬟的搀扶下走进,与众人打了招呼,坐在江暮旁边的椅子上,稍作寒暄。
而后,清清了嗓子,道:“我怀孕了。”
大殿瞬间沉寂。
岑潭兮话都说不利索了:“娘……谁,谁的啊?”
“你爹的啊,你这孩子问什么呢。”师母佯怒。
饶是江暮一向淡然,端着杯盏的手也不由抖了一下,险些把水溢出来。
而另一边,许千阑已经把水抖出来了,热水烫得他一哆嗦。
凌鲲鹏「咔嚓」一下,嘴里的奶酥断成两截。
而岑潭兮还没来得及落座,生生楞在原地。
好一会儿后,大家终于回过神来。
“要是……没记错的话,师尊都羽化几十年了。”凌鲲鹏小声嘀咕。
虽修者寿命比普通人长得多,几十年不算什么,但这怀胎生子还是遵循普通人的规律的,同床共枕大抵一两个月后发现怀孕迹象,怀胎数月生子,普通人还是修者,都一样。
师母环视一周,看在场几人都还没从震惊中缓过神来,她又咳了一声:“我上个月梦见了你们师尊,梦中神交而孕。”
“啊?”这是可以的吗?
梦里见到的,那也不是真人啊。
“我说的是真的。”师母起身,“行啦,已告知你们,我走了。”
“娘您要不就留下吧,我安排一些人伺候您?”岑潭兮道。
“微明宗哪有我药灵谷呆着舒服,不用,你有空多去看看我就是了。”她走了几步回头,向江暮道,“也欢迎师弟去药灵谷做客,师弟还没去过吧,药灵谷的花四季不败,特别好看,最适合养身体,你身体不好应该多去。”
江暮拱手:“多谢师嫂,折空一定叨扰。”
走至殿外,临上步辇时,师母又将岑潭兮拉过来:“其实我今天特地来一趟,还要跟你说,你舅舅让我问问,你什么时候把梧玉放出来?”
应梧玉还在禁闭之中。
岑潭兮不悦:“两个月还没到。”
“好吧,我知道了。”
眼看她上了步辇,岑潭兮叹口气:“我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好了关他两个月,不能不算数,您跟舅舅说,等期限到了,我会亲自去跟他道歉。”
“你做的没错,道什么歉。”应行雪摆手,“不过你也真该多来看看我,我现在又怀孕了,身体不便,不要总等着我回来看望你。”
岑潭兮应着,再行礼,送母亲离去。
而殿内还没平静,凌鲲鹏瞪大眼睛:“神交,梦里的,不能成吧?”几个大男人讨论此事似乎不礼貌了,可是这件事真的是很奇怪啊,修界数千年从没听说过什么神交。
便是那以房中事为修行之道的合欢宗也从未听说过还有能与已故之人交流的本领。
“师母说是就是吧。”许千阑不想多话,这事情他们好像也管不着。
“我只是担心此子蹊跷。”凌鲲鹏眼看着岑潭兮进来了,就没再说下去。
岑潭兮也心神不宁,他都上百岁了,突然要多个弟弟或妹妹,感觉奇奇怪怪的,那铜焰兽之事他也了解清楚,干脆让几人都回去了,但得请示江暮:“我着人送师叔回流霜殿?”
“我跟二师兄顺路,我们送师叔过去就行了。”凌鲲鹏继续狗腿。
“好,夜晚风凉,你们护好师叔,别让他冻着了。”
“好。”凌鲲鹏正要脱掉自己的外衫给江暮披上,然而低头一看,袖子上还有不少糕点渣子,他想了一想,走到许千阑身后,将他的外衫一拽,利索地披到江暮身上,“师叔还冷么?”
江暮轻轻摇头:“还好。”
许千阑:“……”
三人慢慢往回走,凌鲲鹏跑前跑后:“山中风大,我替师叔挡挡风。”
然后,半路,江暮回头,拉住了许千阑的手。
凌鲲鹏:“……”我是不是多余了?
许千阑:“……”
江暮将拉着的手抚了抚:“烫到了吗?”
“啊?”许千阑想起方才在议事大殿茶水溢到手上,手背还有一点红,但已经不疼了,他摇头,“没事。”
“好。”江暮松开他,拢了拢身上外披,已至流霜殿外,他道:“要不你们进来坐坐?”
两人摆手:“不了不了。”
江暮便转身走进门内。
两人面面相觑,也告辞各自回去。
然而没多会儿,他们就在藏书阁相聚了。
许千阑百八十年不来一回藏书阁,他不怎么看书,但今日他点着烛灯,抱了一堆书在案牍上翻。
“幽冥铜焰兽,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他已经把魔物封印了,却还不知其来历。
而且,师叔竟然知道。
师叔到底是什么身份?
他翻看着仙门典籍,上有介绍过此间大陆历史,但讲述得很简单,多是一笔带过,翻来覆去好几遍,终于在一本泛黄的书籍夹层页,发现了关于幽冥描述。
“万年前天地诞生一神一魔……”这书太旧,上面的字迹模糊不清,他只能看个大概,不过这一神一魔他是知道的。
“九离与戍望,这两个都不是好东西。”以前弟子入门时还会学仙门历史典籍,他虽不看书,但这二位很有名,必学的典籍里有记载,如今的弟子们已经渐渐不学了,大家也正逐渐遗忘这些上古之事。
“其实我一直不了解,为什么神也会是邪物。”身边有人道。
“九离是邪神,他一出现世间就有灾难,人们相聚甚少,怨声载道,十家九离别。”许千阑解释着,话音刚落,忽一惊,灵决倏然闪过,“什么人?”
烛灯跃然于身边人面上,露出凌鲲鹏讪笑的脸,慢慢将他灵决按下去:“二师兄,是我。”
“你怎么也来了?”他收手,重新坐下。
“我也好奇啊。”凌鲲鹏也抱了一堆书,“幽冥,可是很遥远的名字了,自从邪魔戍望被封印幽冥之境,再没听说过与幽冥相关之事。”
戍望是古战场上的亡灵之气聚集而生成的,生来就是群魔之首,曾进攻人类,后被天道打入不见天光的幽冥之境。
他们入门时所学的典籍上,对这邪神与邪魔,只有这几句话的介绍,其他的他们也不清楚了。
“你看。”许千阑把这书页往身边展示,“这上面的记载,邪魔戍望的事迹,还有后续。”
“戍望被打入幽冥之境仍不安分,制造出幽冥之灯,灵力强盛,一亮就召唤万千妖魔,戍望点燃幽冥灯,引来妖魔助他逃出,天道再出手,此次未留情,直接将他神魂打散,幽冥灯也被抽出火灵,打碎原身,其底托铜焰……”凌鲲鹏念到这里,底下字迹就模糊看不清楚了,但少一两行不影响理解。
“所以铜焰兽就是幽冥灯的底托,幽冥灯本就戍望制造的魔物,被打碎后四分五裂流落人间,这底托觉醒后,亦是魔物。”
“怪不得它的动作是个举着什么东西的样子。”许千阑点头,“原来本身就是个底托,必须得托着一物才能生存,它找不到它的灯盏,就要托举人头,所以……师叔的那把剑正好卡在了铜焰兽的手上,他被迫托举了这把剑,就不能再举其他的东西了,也就没法再要人头。”
可是,好像也有些不对啊。
他又思量须臾:“铜焰兽托举一个头颅两个头颅……那么多头颅都可以,多一把剑没影响,这剑或许……不是给它托举的,是挡在他的手上,阻止它与其他之物触碰,它没有完全觉醒,需依靠祭品吸取能量,碰不到祭品,无法吸取能量,才会被镇压回来。”
“所以,师叔是刚去到就把这魔物镇压了。”凌鲲鹏道,“幽冥魔物,他不动声色就封印了。”
“师叔是哪个隐士高人?”许千阑道。
凌鲲鹏摇头,这他真不知道:“邪魔戍望有后续记载,那么邪神九离呢?”
戍望是被天道打散了神魂,九离又因何也不再出现了?
也被天道处决了吗?
他翻了几页,后面没有,他又往前翻,还真又找到了记载:“九离虽是邪物,可他生来有神格,天道不能随意处决,他是被一得道仙人封印。”他照着书念。
这封印的时间比戍望被打散神魂要早,得是在几千年前了,因此他往前翻才看到。
“得道仙人,是不是水阙圣君?”许千阑连忙道。
“我看看啊。”凌鲲鹏仔细对照那模糊字迹,“是的是的,你怎么知道?”
“此间修界数千年来唯有他得道成仙啊,我也想像他一样飞升。”许千阑眼中晶亮。
“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民间有圣君庙。”凌鲲鹏道,“对,就是他封印的邪神,那些庙宇里还有圣君脚踩邪神的雕像呢。”
“可是……”他还是有疑惑,“神是天地之间自然而生,生来就有强大力量,仙人是修者得道飞升的,说到底原身还是人,怎么有本事封印得了神呢?”
他又辨认那书上字迹:“因为水盈则溢,月满则亏……也有道理,即便是神,也是有弱点的。”
书籍上就只有这么多,自从取消了学习典籍的课程后,修界就没再拓印这些书籍,很多记载都还没来得及出现在教习台上,渐渐地,书页泛黄模糊,也几乎成了独本,再过个千把年,也就会被人遗忘了。
邪神与邪魔已成过往,邪魔的幽冥灯四分五裂,然而其底托铜焰兽忽而觉醒,凌鲲鹏叹气:“想来,都是那宝器宗主太贪心,让铜焰兽有了意识。”
许千阑隐约觉得有问题,到底是宝器宗主的贪心,让铜焰兽觉醒了意识,还是铜焰兽觉醒了意识,放大了宝器宗主贪心的欲望?
可这着实不得而知,左不过铜焰兽已经封印了,就算宝器宗主是被放大了欲望,但那也是他自己的贪念,他若不贪,就不会被蛊惑。
“你说,咱们大半夜在藏书阁找半天,才扒拉出这些信息,师叔是怎么知道的呢?”凌鲲鹏又道,“这典籍都绝迹了吧。”
许千阑静默半晌,慢声道:“放眼整个修界,最厉害的,除了仙莱岛不了解,其他的几乎都在微明宗了,那几位隐世大能,每隔几十年也会出来,我们也都见过。”
“对。”
“而师叔若是仙莱岛的人,上回就不会跟那仙莱岛使者针锋相对。”
“是啊。”
“除非……他不是此间修界之人。”许千阑定声道。
凌鲲鹏愣了一愣,好一会儿后才有所反应:“不是修界之人,他也肯定不是人界的,那……就只能是上界,上古神魔都已休眠,不可能再出现,最近的可就是咱们刚才看到的这几个了,总不可能是什么邪神或邪魔啊,这两个家伙也没气儿了啊,何况这两位都是坏的,师叔看上去可是很儒雅,没有半分邪气。”
“不是邪神邪魔,那不是……”许千阑小心翼翼道,“还有一位圣君吗?”
凌鲲鹏翻书的手一顿,惊愕与他对望:“你是说……”
“不像吗?”
“与庙里狰狞的雕像不太像。”凌鲲鹏道,可是庙宇里的塑像往往都是百姓们凭借自己的想象去雕刻的,为了更有震慑力,他们会刻意将样貌雕刻得凶狠一些。
水阙圣君飞升三千年了,现在的人间和修界,哪有人会知道他长什么样子啊。
“他真的是水阙圣君?”凌鲲鹏还不能平静,“唯一的飞升仙人,他竟在我们身边?”
“想来是没差了,应该就是他。”许千阑也惊讶不已,“他隐藏身份来到修界,一定有事要做吧。”
“不知道。”
“我初入宗门时,师尊曾带我去拜过水阙圣君像,只是那塑像也是青面獠牙的样子。”许千阑仔细回忆,“师尊说山中灵泉为水阙圣君所施,嫡系弟子入门须当叩拜,所以……师祖勘测让寻回师叔,可能是他们之间早已商议好的定数吧,微明宗没认错师叔,但他来此,或是有目的,只怕不会与我们这些普通修者说。”
眼下,他们成了「普通人」。
“既赠仙门灵泉,当没坏心思。”
“当然不会有。”许千阑道,“圣君啊,定是圣贤之辈。”
“嗯,反正我们这些普通人也管不着。”凌鲲鹏摆弄着桌上烛灯,“师尊偏心啊,我也是嫡系弟子啊,我入门时怎么没拜圣君像?”
“你那特殊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凌鲲鹏入门正好跟应梧玉是一天,当时师尊很不情愿收应梧玉,被硬塞过来,闷闷不悦,收徒仪式弄得十分简略,很多流程都省了。
再后来新一辈的弟子们流程也都简略化了,都没再拜过。
两人从藏书阁出来,眺望流霜殿的方向时,都不觉带了一种朝圣之感,肃穆了许多。
才走没几步,忽见流霜殿下人疾步赶来:“江尊者说,忘记把许仙尊的外衫还来了,还请许仙尊进去拿一下。”
许千阑:“这……你怎么不直接带过来呢?”
下人:“尊者只让我传话。”
“……”
凌鲲鹏道:“师兄你去吧我就不陪你了。”
许千阑惴惴不安地走进流霜殿。
外衫什么时候拿都可以啊,何必还要大半夜专程来一趟,就是不要了送给师叔了也没关系啊。
是有别的事儿吗,又怕黑了,要人陪?
话说,他到底是不是真的怕黑?
流霜殿水声哗然,廊檐几盏灯将庭院映在斑驳光影中,那水面倒映了暖黄灯影,泛起微光粼粼的涟漪。
庭柱下帷幔轻拂,又给这跳动光影带来几许旖旎。
江暮抬头,笑看来人:“我不是让你专程来拿衣服的。”
“您想让我……陪您睡?”许千阑看这院中下人都已退下,直言道。
江暮微怔:“啊?”
许千阑:“……”
我想多了?
江暮把一个小瓷瓶递给他:“你师兄在我这里备了好些常用药,我方才翻了一下,这个是治烫伤的。”
来人愣了楞,把手往后别了一下,过了会儿又伸出来,将瓷瓶接过:“多谢师叔,这没什么的,又不疼,我们以前去斩妖兽,后背的肉都能被削掉一半,那才叫疼呢,这算什么啊。”
江暮的目光投过来:“你后背的肉都被削掉了?”
“现在长好了,也就几道疤痕而已。”
“还疼吗?”
“不疼了。”
“嗯。”江暮点着头,把他的手拉过来,指端沾了一些药膏,一点点在他那微红的手背上揉开,冰凉手指在温热手背晕染出一朵透红的花。
许千阑不太敢动,心里七上八下地看着他的动作。
“我很喜欢你。”膏药涂完后,但听江暮道。
“!!”
许千阑脸色大变,话也说不利索了:“那个……师叔,我……我不,您别……”
按照之前的脾气,他定是要把人揍得鼻青脸肿,可他现在知道师叔就是他崇拜的圣君,他实在下不去手。
当然下手也打不过啊。
而且,圣君为什么要动凡念!
高高在上的仙人,怎会有凡尘杂念!
慌乱间,又听江暮补充道:“你很漂亮。”
他一怔,思量了须臾:“师叔是在说……我的幻形之兽是吗?”
江暮含笑点头:“嗯,特别漂亮。”
“嗐。”他松了口气, “它是根据我的能量而幻化的,不是我想让它出来就出来,抱歉。”
“我知道。”
“嗯……它如果什么时候出来了,我就过来给您看。”
“好。”江暮抹完了药,转身将他那件外衫递给他。
许千阑接过衣服,想起自己该走了,将外衫穿上,方要起身,手又被一按。
面前人仍笑道:“我还有一物要给你。”
江暮站起来,走进内殿,捧出一个长长红色锦盒,至桌上放下,推至他面前。
“这是什么?”许千阑打开,赫然愣了一愣。
那是一把剑,红艳如火,剑柄剑鞘上雕刻大团火苗暗纹,绯色流苏以一银白玉珠固定,只这样看着,便已能感觉到灼烈的剑气,如清空之中踏火而来的猛兽。
他有一点激动:“您要送给我?”
“我答应还你一把剑。”江暮道,“你看看顺不顺手。”
许千阑执剑起身,将那剑柄在手中拂过,长剑出鞘,强烈剑气如烈火奔腾,他眼中欣然,携剑斩断一缕夜风,掀起层层山浪。
江暮含笑,看他矫若游龙,如那岩石中钻出的绿叶,透着热烈的生命力。
执剑人爱不释手,但这剑一看就很名贵,他又不太好意思:“您是从哪儿得来的此剑?”
如果是花灵石买的,他就准备把灵石还他。
“我……以前的朋友送我的。”真实情况是他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以灵力锻造的。
他的灵力属性为水,锻造一个火属性的剑,还挺费力。
“哦。”许千阑没再追问,他听出了这只是托词,“这剑胜过微明宗所有的剑,我何德何能……”
“很适合你,你拿着吧,我又没有灵力,身体也不好,用不着它。”江暮笑道,“只是这剑没有名字,你自己取一个。”
对方叩首谢过,眼中清亮地抚着此剑,“那一把白色的剑叫皎皎剑,这把红色的,就叫……熔熔剑吧。”
江暮:“……”
好吧,你的剑,随便你叫什么。
许千阑小心收好剑,不好意思离开,十分温顺地坐在旁边:“师叔,您要是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尽管吩咐。”
您从上界来到修界,肯定有重要的事要做吧,还提前跟师祖通了气,这一定是关乎整个修界的大事。
身为宗门修者,他自认为修为还可以,他必须得出力。
哪个修者没有斩妖除魔拯救苍生的梦想呢?
江暮思量须臾:“好,那你晚上别走了,我怕黑,陪我睡。”
“啊?”许千阑聚精会神等着听大事,“就这?”
第28章 温顺
“怎么了?”
“没什么, 弟子遵命。”许千阑应允。
入夜大殿微寒,帷幔拂动,下人们都退下, 偌大寝殿就显得很沉寂。
许千阑照例要睡在窗边的软榻上,江暮想起在宝器宗他们已睡在一张床, 往里面挪了挪, 将床旁边的空处一拍:“你睡这。”
正收拾软榻的许千阑一个趔趄险些闪到腰:“啊?”
“我不再给你编辫子了, 放心。”
“额……”那倒是小事,“这里不会有邪灵或亡魂, 师叔您不用怕。”
话落又一触眉:他会怕这些东西吗?
“我知道, 可是我想让你睡这里。”江暮道,“你离得远, 我说话还要大声,很累。”
“是, 弟子遵命。”
许千阑洗漱后,躺在了他身边,小心翼翼, 试探问道,“师叔,您身体真的不好吗?”
“嗯。”江暮侧躺着面对他,一手枕在头下,另一手又挑着他的发丝玩。
他想把自己的头发拉回来,又不太敢,抬抬手又放下, 由着他把玩, 心中思量着他到底是装的还是真的身体不适。
怕冷怕热, 走走就累了, 似乎也不像是装的,药灵谷不也说他的确有虚症么?
是不是久在上界,突然回到修界,水土不服了呢?
下界浊气重,仙人之体不能适应,很有可能。
宝器宗之行他似乎是一直是在引导着自己,但并没有真正出过手,不想透露身份是一方面,或许也是因为……仙人在下界不便施展能力?
他们一出手,定是地动山摇,雷霆共鸣,太过引人瞩目。
“那么好吧。”许千阑打定主意,暗想,“你一定有很重要的事情,我只做不知你身份,你因到此而身体不好,仍得好生照顾,你不能轻易施展能力,我依旧会护你。”
思量完又一怔:“但这跟之前有什么区别?”
出神间,发丝已被旁边人卷成了一朵小花,他颇为无奈,却不敢表现:“师叔您是真怕黑吗?”
江暮的手指轻轻一顿,竟是承认了:“我不怕黑。”
“那……”
“但我不喜欢黑暗。”
“哦,那要不要再多点一些灯?”
“灯太亮了……又难以入睡。”
“师叔您安心睡吧,弟子在旁守着。”
“睡不着。”
“那……”
“其实……”江暮轻声道,“幻形之兽是可以主动唤出来的,我……在古书上看过。”
“如何唤?”
“吸收月华,从丹田聚拢,再放到各处。”
“这是洗浊之法。”许千阑道,夜间以月华经过丹田,能起到疗养生息,驱除体内浊气的作用,也可以滋补丹田灵根。
不过许千阑自觉没什么浊气,他入夜又规律,睡得早,这法子用的不多,且每次都是闭着眼睛,自己都不知晓幻形之兽会出来。
他郑重道:“好,我回头试试。”
江暮:“……”
“师叔不睡吗?”
“……”江暮道,“为什么要回头试?”
“嗯……在这里恐叨扰师叔。”
“不叨扰,这不是个疗养之法么,躺着就行了,也不会大动干戈。”
“倒……是。”许千阑点头,“不过我既然是来陪师叔的,怎好还趁此机会修炼呢,这样一心二用,对师叔不敬。”
江暮轻咳了一声:“没关系,你尽管对我不敬。”
许千阑:“好,弟子试试。”
他闭眼,将思绪集中到丹田。
江暮但见一缕一缕轻柔月华拂过身边人,飘飘然如烟似雾,给这宁静良夜添了一抹出尘绝世之态。
一只黄白相间的虎揉着惺忪睡眼,在床边轻悬,月光从他半透明的躯体飘过,若给它笼罩了一片柔软洁白的轻裳。
他弯起嘴角,是散不开的浓浓笑意。
许千阑做好了引月华之法,睁开了眼,瞥了下那只虎,伸手弹了弹,他自己也摸不到,手上落空便收回,一转眼看身边人那含笑眼中皆是喜悦,若有星辰万千,竟是叫他看得一愣。
他挪过眼神,随意说着话:“我师兄的幻形之兽是黑蛟,三师弟是鲲,其他的师兄弟修成幻形之兽的不多。”
“嗯。”江暮伸出手,似乎是想触碰那只虎,可停在半途,想起来无法触摸,又收住,缓缓落回,再拉住身边人的头发,在手指上打着卷。
“您想见师兄师弟的幻形兽吗?”
“不想见。”江暮看到那只虎缓缓睁开了眼睛,眼中两团火灼灼燃烧。
“啊?”许千阑没料到这个答案。
“蛟和鲲有什么好看的,摸上去硬邦邦,滑腻腻的,不如这如软软的茸毛好。”
“额……”许千阑实在找不到话说了,只好沉默着,然后,不知不觉睡着了。
洗浊之法本就是修养之法,临睡前引了月华来,入睡后也还在身体中流动,能够维持一会儿。
他睡着了,那只虎便也睡了,熊熊烈火消失,一人一虎伴着大殿幽幽烛火,安静沉睡。
月色如霜,薄雾轻悬,庭外水声潺潺。
身边人翻了个身,一抬胳膊,搭在了江暮身上,江暮目光落回眼前人面上,看他长长睫羽垂下,眉眼飞扬,入睡时的嘴角也是上扬的。
他虽是孤儿,少时不幸,但据他自己所说,村里的百姓们对他很好,有好吃好喝的不会吝啬,也正因为大家都喜欢他,才让他吃上「百家饭」。
后来遇到微明宗修者,探出他有灵根,便建议他来微明宗拜师。
之后,他的人生堪称顺畅,当时的宗主一眼看中他的资质,收他为徒,他也着实争气,很快就修为有成。
他不是娇生惯养之辈,知人间疾苦,但也几乎没有遇到过什么波折。
用人间的话来说,年少轻狂,意气风发,便是他这般了。
睡着的人不再吸收月华,那维持流动的时间过了,老虎就消失了。
江暮有些遗憾,还是睡不着,拿着手指上卷着的发梢去抚身边人的脸,从眉宇到脸颊,再到弯弯的嘴角。
睡着的人蹙起眉头,动了动睫羽,手在脸上拨了拨,顺着发梢碰到他手指,再往前一拉,将他的手按住,迷迷糊糊道:“别闹。”
江暮不老实的手被他按下,姑且消停了,也准备睡觉。
然而手中又一温,但见身边人把他那被按下的手一抓,拢在了怀中,轻轻蹭了蹭他胳膊。
那一下一下的呼吸都落在手臂上,江暮好半天没睡着。
天亮时,许千阑一睁眼,发现自己把师叔的手臂抱在怀中,也因此,两人贴得极近,视线相缠,呼吸交织,偌大寝殿从昏暗徐徐明亮,光线轻轻浮动。
他连忙松开,要坐起身,谁知自己一缕发还在身边人手指上卷着,他头上一痛,猛地被拉回,扑到沉睡之人的身上。
江暮缓缓睁眼,正对上近在咫尺的脸,怔了怔:“怎么了?”
“我……”许千阑连忙又要起身,还没动,后背被江暮按住。
他心一紧:“您……”
江暮缓抬手,慢慢地将手上缠绕的发丝取下,抚抚被按了一晚上的手,又覆上他的头,在他方才被发丝拉痛的地方轻轻揉了揉:“弄疼你了?”
“没……没有。”许千阑不大自在,可又不好意思乱动,伏在他身上,由他摸着自己的头,轻轻揉着按着,过了好一会儿,那手方收回:“还疼吗?”
“不疼。”
“好,那起来吧。”
许千阑「腾」地一下坐起来,下床穿衣:“那个,我让下人们进来吧……师叔您现在要起床吗?”
“起。”江暮也坐起来,很快下人们进来伺候他洗漱穿衣。
之后两人坐在庭院中吃早饭,有人来报:“宗主说过些时日去药灵谷,药灵谷谷主意欲尊者过去做客,不知尊者意下如何?”
岑潭兮昨日答应了母亲,等应梧玉禁闭期满,会去药灵谷请罪,药灵谷谷主应行霄听罢,便说希望请江暮也去坐坐。
江暮没什么意见,下人自去回话。
没过多会儿,许千阑收到了个灵决,他一看是岑潭兮发来的,想来也没什么私密的事儿,躲躲闪闪不好,何况身边这位是仙人,纵然是不外放,他也未必听不见,不若直接打开算了。
灵决之中,岑潭兮道:“千阑,过些时日我与师叔去药灵谷,一起去呗。”
许千阑往身边看了看,直接在这灵决中回复:“需要我做什么吗?”
“我要带着梧玉去赔罪,嗯……只怕会对师叔照拂不周。”
“好,我知道了。”许千阑自动理解了他含糊过去的话。
那边又道:“那多谢师弟,对了,你新收那个弟子入剑阁选剑的申请我已通过了,你来拿一下玉牌。”
“好,我等下就去。”
“不用啊,你出来一下就是。”
“嗯?”许千阑没听明白。
“我正好路过月眠殿,给你送来了,你打开门。”
许千阑:“……”
顿了好一会儿,他讪笑回复:“师兄……我,我不在月眠殿,我在流霜殿。”他绞尽脑汁地想着怎么解释自己是在流霜殿过的夜。
而那边沉默须臾,却是没有感慨自白跑一趟,也不问他是否昨晚就在这里,反而语气一喜:“千阑你是不是改主意了?”
“什么改主意?”
“之前说帮师叔筑基啊,你说你只帮到各宗门来就不做了,还说师叔事儿太多,有这功夫还不如多斩几个妖兽。”
“我……”许千阑脸色一变,连忙往旁边看了一眼,轻轻咳嗽,“我那个,不是这个意思……”
“后来又发火说再教习他就是狗,在我这里把他大骂了一通,坚决不肯去了,但你现在是打算继续教他吗?”那边道,“要不也不会一大早就去了吧。”
“那个……”
“这可太好了,其实你在他身边我是最放心的,争取早日让师叔筑基啊。”岑潭兮兴奋道。
许千阑还没来得及多说几句,那边就断掉了灵决。
恢复安静的庭院里,他有几分尴尬:“师叔……我之前只是很忙,没有不想来的意思。”
江暮淡笑点头:“嗯。”
“我……我没有骂您,就是……”
“就是差点要揍我。”江暮接话。
许千阑霎时大囧,以手挡在面上,垂着脑袋不知道说什么。
“那么,你是不是还会来教我?”又听江暮道。
许千阑悄声叹气,您这仙人哪里还需我教,表面上道:“师叔如若不想学也没关系的,这……山中灵力充沛,定能延年益寿。”
“我想学啊,我不惹你生气了,你时常来,好吗?”
许千阑愣了一下:“不……不敢当,弟子遵命。”
这么温顺,倒是让江暮十分意外:他怎么忽然脾气这么好了,还这么好说话了?
许千阑又应了这差事,但如今不赶时间,经常来不是日日来,他手里也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忙,要给山中弟子们上课,也要给自己的弟子教习,山上山下偶尔也会有些突发事情。
不过他一有空就会到流霜殿来。
这日没事,他一向起得早,原想在外面转几圈再进去,不想路过流霜殿大门时,被里面人看到了,那便只好直接进去了。
江暮站在庭院的桌前:“你怎么来了不进来?”
他往桌上瞥,心道你吃饭太慢了,我等得着急,然而这么一看,见那桌上没有碗碟。
江暮笑道:“我已吃过饭了。”
“啊?”
“茶也喝了。”
来人十足意外,此时也才反应过来,今日进门时师叔是站着的,他恍惚有种受宠若惊之感:“那……咱们开始吧。”
他走到江暮身后,手按在他的肩上,先是引灵气,还是之前那一套说词,反正对师叔来说也没用:“待生成灵根了,师叔就可以自己引灵气。”
“好。”
引灵气还是那么容易,很快就好,许千阑马不停蹄打开桌上入门心决,按照流程走:“要不我念一句,师叔跟着念一句?”
“好。”
他便一句一句教,念完了问身边人什么意思。
江暮:“好。”
“……”
江暮游离天外的神思回归:“你教得很好。”
“多谢师叔。”许千阑没再重复方才的问题,而是自己把意思讲了一遍。
江暮撑着胳膊在旁听,下人来倒了茶,他很自然地推到了旁边:“帮我吹凉……”话还没说完,又止住,慢慢地拢了回来。
算了,别把他又气跑了。
他今天什么也没让许千阑做。
但许千阑反而有点紧张与不自在,这感觉不像是在给人教习,而像是当着考核者的面儿在展示自己。
他教完了没多留,很快离去。
翌日他就不必徘徊了,一大早便直接进来,然而今天师叔还在吃饭。
江暮的饭正吃到一半,见他来了,思量须臾:“我饱了,开始吧。”
“您慢慢吃,没事的。”他连忙道。
“不,真的饱了。”江暮转身端了一盏茶,想了想又放下,“茶我也不喝了。”
许千阑今日教习得还是很不自在。
第三天,许千阑又故意晚了会儿再来,进门后看江暮吃过饭了,但正在喝茶,对方见他来正要放下,他连忙道:“没事,师叔您慢慢喝,喝快了对身体不好。”
江暮点头:“那好,抱歉。”
再过一日,许千阑又晚了一些来,但这回他师叔早饭还没吃完,他又连忙道:“师叔您慢慢吃,不急。”
“那好,抱歉。”
之后,许千阑再来的时候,他师叔正细嚼慢咽地吃着早饭,他不用再说什么,默默坐在旁边。
看师叔吃完饭,又慢悠悠端起茶盏:“有点烫。”
“那我帮您吹一吹?”
“有劳了。”
“没事。”
很好,只五天,就恢复原样了。
但他反而更自在了,这是怎么回事?
不过,他还是想为拯救苍生尽一份力,又试探着问江暮:“这些时日一直来教习师叔,没给师叔空闲时间,师叔若想做什么事情,弟子能帮上忙的一定会竭尽全力。”
“真的?”江暮眼前一亮。
“是。”
“那……今晚留下,再让我看看你的幻形虎。”
“……”
第29章 眉梢
是夜, 许千阑坐在庭院的蒲垫上,抬头望月。
江暮在他身边,一眼不眨地看着那只虎。
风清月明, 满庭花香。
然后,许千阑伏在桌上睡着了。
江暮放下茶盏, 挥袖将他挪到屋里床上, 自己继续看着这满庭飞花, 以及那只老虎。
看了许久,他拨了拨已空的茶壶, 向那院中水榭缓缓一勾手, 一道水流立时飞来,哗啦啦落在他身边, 幻化成了一道人影,看上去好似个人形态, 但仍是水流的样子,些许透明,又在月下泛起点点的光。
这水流幻化的人影提起茶壶, 飞身自旁边的房间,打好了水,轻轻放回在他的手边,缓缓给他倒上,指端在杯盏周边拂过,须臾后,那水已没有热气, 他恭敬将杯盏举在江暮面前。
江暮接过杯盏, 那人影立刻重新幻化为水流, 回到了水榭之中。
屋内的人洗浊之法效力已用完, 那只虎慢慢消散了身形。
江暮没什么睡意,再向水榭一勾,两道水流飞出,幻化了一男一女两个人影,只有轮廓,依旧是水样透明,飞在庭院上空,携着山花轻灵舞动。
一场舞看完,他终于困了,微微眯眼,那两个舞者飘然落地,轻柔地替他摘去发簪,褪去外衫。
他起身,他们就恢复成了水流,落入水榭之中。
水天之幕数千年,他从来不需要自己动手做什么,也从来不用多言。
大抵也正因为不需多言,他几乎都要忘记怎么说话。
殿内的人睡得正香,他坐在床畔看了须臾,若有所思,面上微有肃然之色,仿若面临着很艰难的抉择。
“你睡在正中间,我……睡哪?”
过了会儿,他想起来是自己把人搬到这里的,那就是他放在正中间的,一时又叹了口气,想再挥袖给他挪一挪,抬手之间一顿,还是放弃了仙法,俯身以手臂轻轻将他往里推了推。
沉睡的人蹙了蹙眉,抓住手臂抱进怀中。
他被这力道带得往前扑了一些,唇角自床上之人的眉梢划过,他微一怔,带着淡淡的笑,缓缓抽出手,指端在那眉梢抚了抚,脱衣睡觉。
清晨醒来,再是教习,日子寻常倒也有趣。
很快,应梧玉禁闭之期满了,一行人去往药灵谷。
药灵谷四面环山,山体常年青翠葱郁,灵气缭绕,谷中皆是灵花灵草,还没进去就能看见那被灵花晕染的各色灵气,在花丛草丛上浮浮荡荡,若一道道小小的彩虹。
这里位置只有微明宗一个议事大殿的大小,也没有建筑那些巍峨大殿,都是小小的竹木房子,一间一间的,错落有序排列在花丛中。
这里弟子不算多,但个个医术精湛,正因为人不多,收病人的要求很高,高到百万灵石。
一个双层木屋是谷主的待客之处,他冷着一张脸走进来,看上去不过中年,精神抖擞,衣着素雅但材料不菲,见到江暮时脸色方才好转,礼貌温和地寒暄一阵,尽了待客之道,还说好晚些时候去看看的病。
而后,便迅速变脸,先劈头盖脸把应梧玉骂了一阵,应梧玉不服气,逮着岑潭兮大事小事一通告状,谷主又将岑潭兮数落一阵,而后拍案而起:“你们俩去后园种灵草,不种满不许回来。”
两人垂着头走了,这边江暮与许千阑安排去了另一个双层木屋居住,药灵谷屋子不少,但许千阑是来照顾师叔的,便安排了住一起,那双层木屋有三间屋舍,够他们住。
两人又去拜会了师母,回到住处后,许千阑道:“师叔现在可明白师兄为何要来我来陪您?”
“怎么说?”
“因为师兄一来药灵谷必被罚,应谷主表面上是罚了两个人都去种灵草,但其实还是偏心他自己的孩子,心疼四师弟被关了两个月,变着法的想给师兄一点教训。”
他把鼓鼓的乾坤袋放下,多是师叔的东西,单是灵泉水就带了两桶,还有那软垫,枕头,被褥,流霜殿里都是特制的,上回去宝器宗没带什么,结果师叔就不吃不喝不睡,这次他能拿的都拿了。
“应谷主若不是如此娇惯四师弟,四师弟也不会养成蛮横性格,不过,自己的孩子,多宠一些,也没什么问题,我若是有父母,一定也很宠我,但是我肯定也会很听话,不会那么骄纵。”他在这屋中转了一圈,“药灵谷很美,师叔要出去转转吗?”
“好。” 江暮点头,两人一并出去走了走,繁花满山随处皆是流光溢彩,的确是很美的地方。
转到午时谷中设宴,大概是提前交代过,有一部分的饭菜是给江暮单独做的,清淡精细,也是有心。
只是席间不安生,应行霄因为儿子被关禁闭还在不悦着,但他又不能说他儿子没错,表面上把气撒到应梧玉身上,其实是发火给岑潭兮看。
应梧玉随便说一句话,就挨一顿骂,再说一句,再挨一顿骂。
到最后他只能闭口不敢言。
师母有心劝一两句,也惹得一通骂:“哎我说你,你为什么不回家啊,微明宗才是你家,你总呆在这里干嘛,你一个人呆在这里也就算了,现在肚子里还揣着一个,我还伺候你两个?”
师母倒是一点也不生气:“微明宗每天一大早弟子们就要练功,太吵了,那里也不如这里花草繁茂,何况,这里怎么不算我家了,我是在这里长大的啊。”
“哼。”
这一桌吵吵嚷嚷,江暮和许千阑闷头吃饭,他们俩算外人,插不上话。
应梧玉听得奇怪之处,又忍不住开口:“姑姑真怀孕啦,真是神交?”
无人应声,在这种场合不大适合聊这般私密的事情。
但应梧玉没眼力劲儿,偏要继续:“爹你不诊断诊断么,什么神交有孕,从来没听说过,别是什么怪胎吧?”
吃饭的人微停筷子,大家嘴上不说,其实都这般怀疑过。
应行霄白了他一眼:“你当我是吃白饭的吗,早就诊断过了,是正常的。”
他的医术是信得过的,既这般说,大家也没再问了。
饭后应行霄来给江暮号脉,他不喜旁边有人,许千阑没什么事儿,便去后园看岑潭兮他们种灵草。
应行霄诊断了半晌:“江尊者脉路并无阻塞,只是灵气储存困难,一导入就容易扩散,然扩散出来的灵气又得以净化,也是奇怪,仿佛尊者是为了净化世间而存在。”
他又探了许久,最终仍是无奈一叹:“尊者大概是天生的圣贤之人。”
江暮低眉冷笑了一下,那眼中一抹绯红闪过,须臾消散,抬头的时候已是温和笑意:“过奖了。”
“不过尊者气虚之症似乎由来已久,我试着给你调理一下。”
“好,有劳了。”
“不必客气。”应行霄自去配药。
另一边许千阑没能及时回来,他在后园被二人拉住帮忙种灵草。
而应梧玉眼见有人来帮他,眼珠一转:“我去喝口水。”
之后便一去不复返了。
偷懒跑掉的应梧玉迅速至山谷门口,吹吹口哨,立马有两个小弟子一跃而出:“师尊!”
这两个是他徒弟,他原本有三个徒弟,上次下毒被赶走了一个,如今也只剩下两个,同样是为了喊着方便,稍微改了一下名字,这二人叫小山和小丘,一路跟着他们师尊回到药灵谷的,但害怕应行霄,都没进去。
应梧玉把二人唤出来后,勾勾手指将他二人聚拢:“知道该干什么不?”
“知道,东西都准备好了。”两人亮亮乾坤袋。
“好,走。”
很快,他们就来到了江暮居住的木屋屋后。
应梧玉本来就看江暮不顺眼,又因为他被关了两个月禁闭,今日还被他爹一骂再骂,他一定要把这口气给出了,从微明宗出发时他就已计划好。
只要二师兄不在这师叔身边,凡人之躯的师叔,还不是任由折腾。
正好许千阑主动去帮他种灵草,还省得他去找理由支走。
他悄悄探头往里看看,里面的人正坐在前窗边的桌上拿着一本书看,背对着他们。
他朝小山点点头。
小山领命,打开乾坤袋,一条竹青色的蛇吐着信子慢慢从窗上爬过。
他想了一下:“这毒不死人吧?”
出出气可以,但把人弄死了他万万担待不起。
“师尊放心,这蛇毒性不大,咬住人顶多肿七天而已。”说话间那蛇已经爬到了屋内人的椅子上,立直了蛇头。
应梧玉兴奋地揣着手:“咬下去,咬下去……”
蛇吐吐性子,猛地往前一冲。
而看书的人忽地书掉到了地上,他俯身去捡,那蛇扑了个空,竟然是直接从窗前飞出去了。
应梧玉:“……”
小山:“师尊别担心,走不丢的,我这里有引蛇粉,它等会儿就会主动爬回来,咱们再放一次。”
“不等了,换其他的。”他道,“小丘,把你带的东西亮出来。”
小丘连忙打开乾坤袋,那是一个小小的吹箭管,放在嘴里一吹,另一端会飞出细针,刺中目标之人。
应梧玉交代过,不能用带有灵力的东西,法器之类一旦使用,就会被发现,这两个弟子从山下搜罗了不少整人之物,到时候只管把东西一扔,死不承认,谁也奈何不了他们。
小丘将箭管对准江暮的脖子,另一头放在嘴里,猛地一吹。
细细的几乎不可见的针飞出,在阳光之下闪烁了下。
看书的人微微侧身,动了动笔架。
“铮”地一声,细针撞到玉质笔架上,疏尔被弹回,那闪烁着微光的银针在应梧玉的注视下,蓦地扎在了他的嘴上。
他拔掉针,不可思议往旁边看。
小丘闭着一只眼还在瞄方向:“好像没扎着啊,针哪儿去了,不管了,我再吹一个,师尊您瞧好吧。”
又一细针吹出,屋内的人再挪了一下笔架。
应梧玉猛地一震,低眉看着自己嘴上又一根针。
他慢慢拔了下来,还没往身边看,旁边的弟子已吹出了第三根。
须臾后,应梧玉拔掉了嘴上第三根针,一把扯住小丘:“白挥了,晃了,狗吧。”
“师尊您说什么呢,我一个字都没听懂,您怎么突然大舌头了。”小丘说着转头,这么一看,猛地后退了一步,“师尊……您嘴怎么肿成香肠啦?”
“哎呀,还看不出来吗,你的针刺中师尊啦。”小山急道,“快帮师尊解毒啊。”
“这……这个……我不知道怎么解啊。”
“……”应梧玉揪住他,可嘴唇发麻一句话也说不出,又如千万只蚂蚁在细细咬着,痛痒难耐,他急着洗掉些毒性,扯过小山腰间的水壶,哗啦啦一整壶往嘴上倒。
然而落下来的不是水,竟是粉末,沾了他一嘴,他怒目瞪着小山:啥东西?
小山:“引蛇粉,弟子没地方放,就装水壶中来了。”
“引……蛇粉?”应梧玉一时没拿稳水壶,咣当一下摔在地上。
这个时候他们已无暇顾及屋里的人是否听到了动静。
窸窸窣窣的声音自耳边传来,越来越近。
应梧玉僵硬不敢动,只转动眼珠,看着那条竹青色的蛇爬到他的肩上,立直了身子,与他四目相对。
而后……照着他的嘴猛地咬了下去。
屋外响起一声哀嚎,凌乱的脚步声跑来跑去,似乎还有相撞的声音,须臾后那脚步声跑远,终于清静了。
江暮拿书轻轻磕着笔架,摇摇头。
作者有话说:
第30章 药浴
药房内, 小山小丘忙不迭地给应梧玉敷药,药灵谷药品甚多,驱毒的一抓一大把, 虽不敢去找应行霄,但自己根据标签找找, 也就找到差不多对症的药。
他的嘴还没消肿, 但已经不麻了, 可以说话,先劈头盖脸把两个徒弟骂了一通, 那口气非但没出, 反而更是烦躁,在药房里把能看见的东西踢得叮叮咚咚, 犹不解气,转身进入里间继续踢。
里间药房热气缭绕, 还没靠近但闻药味扑鼻,他捂捂鼻子,问一个忙活的弟子:“这在配什么?”
“给江尊者药浴用, 谷主亲自配的。”弟子知他莽撞,出门拿其他药材时提醒,“公子请莫碰这浴桶,打乱水与药材配比会影响药性。”
“我知道,你赶紧走吧。”应梧玉看人离开,在这药桶边转了几圈,眼珠又一转, 把两个弟子叫来, “引蛇粉呢, 倒进去。”
小山支支吾吾:“引蛇粉都被您用了, 没了。”
“你……”他恨不得揪起这徒弟的耳朵,“关键时刻一点儿用都没有。”
小山急中生智:“师尊,这药房里药材众多,找一点相克的丢进去。”
“这里面有什么药材,又有什么与之相克?”
二人垂首不言,他们又不懂药性。
应梧玉不学无术,他也不懂。
过了会儿,小山犹豫着道:“我倒是……带了点辣椒粉,要不……”
“丢进去。”应梧玉立刻道,“不过,你随身携带辣椒粉干嘛?”
“弟子爱吃辣,弟子……”
“行了行了,丢丢丢,师叔细皮嫩肉的,这辣椒粉足够让他刺痛一阵,可以,表扬小山。”
小丘不甘示弱,犹豫了会儿,小声道:“弟子还带了些……那个粉,师尊您看……”
“哪个啊?”
“就是……”小丘不大好意思说,“让人动情的那个。”
“丢,全丢进去。”应梧玉将他捧出来的药粉全洒进桶里,过了会儿反应过来,绕着小丘转了一圈,照他头上一拍,“不学好,你哪来的这种药?”
“师尊恕罪,是合欢宗给的,他们有个弟子想与我修炼。”
“你修炼啦?”
“没。”小丘低眉,“所以一直没用上嘛。”
“可以,心性坚定,把持住了诱惑,不愧是我应仙尊的弟子。”
而小丘面露心死如灰之态,幽幽叹了口气:“打死我也想不到,以美艳娇软著称的合欢宗,也会有五大三粗,一脸络腮胡,胸毛比我头发都茂盛的弟子。”
应梧玉:“……”
他一股脑儿将有的药全丢进药桶,丢完后,还是犹豫了一下,辣椒粉顶多让师叔肌肤红上几天,问题不大,这个药……嗯,问题也不大,他总不敢找谷里的女弟子解决吧。
那就……憋死他,哼。
药下好了,还是有点不放心,怕被人看出来,于是在谷中弟子进来抬浴桶时,他自告奋勇,好心说让他两个徒弟抬。
那些弟子没多犹疑,也不太敢忤逆他,就同意了。
小山小丘抬着药桶,应梧玉走在后面,将行至木屋前,那前方拐角处忽而匆匆走来一人。
双方都没看见对方,又都走得快,径直撞了上去。
哗啦啦药桶倾倒,全泼到来人的身上。
许千阑抹了抹满脸的药水:“干嘛呢?”
“许……许仙尊……”小山小丘飒然傻眼。
应梧玉也呆住了:“二师兄……”
无缘无故被泼了一身的水,许千阑恼极:“大半夜的你们折腾什么?”
这桶药是废了,下在里面的东西也浪费了,应梧玉十分惋惜,又不好表现出来:“二师兄我是来帮师叔送药的。”
“药?”
“哎,泼了就算了,那没事了,我们先走了啊。”他向小山小丘一使眼色,三人呵呵笑着,迅速沿着原路跑远。
许千阑只觉莫名其妙,揪着衣袖上的水,手臂上隐有细微的灼热之感,他抬袖闻了闻,一股浓烈药味。
原想进屋去洗澡,想想既然是给师叔的药,被泼了师叔就没有了,又去了药房,那里的弟子听说药泼了,说再重新配置,等下送过来。
他放了心,回去洗澡。
一路往回走,身上的灼热之感越发强烈,肌肤热辣辣的,些微痛,些微痒,而内里也有阵阵炙热,让他的气息微急,似乎想找个方式纾解,可又完全没有头绪。
他推门进去,江暮还在桌前看书,见到他,微一怔:“你……”
“师叔好,我要去洗澡。”许千阑顾不上跟他多说,迅速走到屏风之后,呼啦呼啦倒水。
江暮站起身:“需要我帮忙吗?”
“不用不用。”衣衫甩出,搭在屏风上。
“真的不用?”
“不用。”又听得水声,里面的人进入了浴桶中。
“好。”江暮重新坐了回来。
水汽缭绕,热水拂过的肌肤痛痒之感没有减轻,反而更是火辣辣的,许千阑举起手,看自己胳膊都红了,再抬起腿,也是红的。
他又意识到什么,慢慢地低头看了看。
疏尔间,脸颊也红透,一下栽进水中,又连忙扑腾着钻出来,大口的喘着气,犹不敢详细,再低头看了看,而后又摔进水中。
上百岁的年龄,这么多年,他可从未有过杂念。
反常,太反常了。
他拍拍脸,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可是气息越发不稳。
江暮在屏风外敲了敲:“你溺水了吗?”
“没有。”他连忙往下钻,只露出鼻子和眼睛,倍感羞耻,“我……我马上就洗好了。”
他又浸在水中,身上的反应半晌也不见消,反而因这热意越发浓烈,他叹了口气,索性站起身:“算了算了,就这样吧。”
迅速穿好衣服,走出屏风前一再检查,衣服宽松,看不出来,还好。
听他出来,江暮回头看,不由错愕:“你……”
湿漉漉的发贴在透红的脖颈上,额头几许细汗,眼神些许怯弱,若惊恐的小鹿。
“我怎么了?”许千阑心虚,连忙以手挡住。
不挡还好,手一伸过去,江暮的目光就自然落在那个方位,好在他并未停留,又看着许千阑的脸:“你的脸很红。”
“我……”
“脖子也红。”
“热水烫的。”
“水既然烫,怎么不加点凉水?”
“我……我喜欢热一点的水洗澡。”许千阑窘迫至极,只想找地缝钻进去。
而这时有人在外敲门,是那送药桶的弟子:“新配置的药好了,弟子们伺候江尊者洗浴吧。”
差点忘记之前让他们重新配置了药浴,他走到门边,不假思索:“有劳,抬进来即可,不用你们伺候。”
仙人之躯岂是你们随意能看得的?
弟子们应声,将药桶抬进来,又立刻离去了。
等他们走后,许千阑一愣,反应过来:“对了,那个……不让他们伺候,那谁伺候啊?”
这是又给自己揽了差事么?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伺候他洗漱,他走到江暮身边,熟练地褪去其外衫。
并没有打算让他帮忙的江暮:“……”
既然你要帮我,那就……好吧。
许千阑很快又褪去了他的中衣,勾起里衣的衣带时,犹疑了须臾,只觉面上更红:“这个……”
“我自己来。”江暮笑了笑,将衣衫褪去,进入浴桶之中。
许千阑转过身,听得水声:“方才谷中弟子说要不停的让药水浇灌到全身各处,师叔需要我帮忙吗?”
“你若是方便的话,需要。”
“这有什么不方便的。”身后人看过来,见他全身都浸入在药水中,于是走近,拿着水瓢,一下一下浇着。
水汽渐渐在眼前凝结成雾,许千阑的手掌拂过水中人的肩膀,光滑触感让他神思无端恍惚了一下,忙不迭收回。
那莫名其妙出现的杂念越发清晰起来,触碰过的手掌火辣辣的烫,脸也火辣辣的红。
江暮侧目:“你没事吧?”
“没事啊,我不好好的吗?”身后人手一抖,一瓢水从江暮头上浇下,打湿了他的发。
江暮:“……”
“对不住。”许千阑放下瓢,连忙绕到前面去擦拭他脸上的水,“师叔,我不是故意的。”
热意腾腾的水汽中,四目相对,彼此面上都交织着水珠,或是汗珠。
江暮带着一丝淡笑:“我知道,但你很心神不宁。”
“我……”许千阑的脸更觉滚烫,他惶然后退,大口地喘着气,“师叔,您……您洗好了吗,能穿衣服了吗?”
这药浴本也没什么用,江暮略一沉思:“好了。”
他先起身,擦拭干水迹,自己穿好里衣。
许千阑极其迅速地扯过衣服,三两下给他穿上:“师叔您早点睡。”
江暮无奈:“我都要睡了,你怎又给我穿戴得这般整齐?”
“哦,弟子忘了。”要出门的许千阑又回来,褪了他的外衫和中衣,顺便铺好了床,“师叔早点休息。”说着把他扶到床边,一把将他按倒,盖好被褥,“您睡吧。”
“你呢?”江暮被他盖得只剩俩眼睛。
“我……出去走走。”许千阑现在根本睡不着,躺在这里只怕出糗,不等对方回应,就已三步并作两步地出了门,将那房门一关,身影消失得迅速。
他在夜半清风的山谷中飞快地走了一会儿,也不知道绕到了哪儿,大喘着气,坐在一片花丛下休息。
“到底怎么回事,为何还不消退?”他抚了一把额上的汗,准备起来再走走,而还没动身,听得草丛另一边有窸窣响动,紧接着有人声道:“这儿不会有别人吧?”
“不会不会,这是咱俩的秘密之地,不会有人知道的。”又听另一人道。
“那就好,要是被人看见了,要羞死了。”
听上去是两个男子的声音,关系应是很亲密,这在修界挺常见的,没什么稀奇,只是他要起身的动作僵住,这是闯到别人的私会的地方了?
他现在……要起来吗?
要不还是悄悄离开吧,不要被他们发现,不然两方都尴尬。
他缓缓地挪着步,一点点拨开面前的花枝,尽量不发出动静,而对面二人的声音却不绝于耳,有呢喃私语,也有浅浅细谈。
他刚刚摆开一朵花枝,听得那边道:“你的脸怎么这么红啊?”
另一人笑道:“我见到你,当然会红啊。”
“为什么?”
“因为喜欢你。”
“那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另一人稍许沉寂,言语间颇为羞赧:“当我发现我看着你的时候,会面红耳赤,心跳不稳,与你接近时,还……还有着不可言说的念想,我就知道我爱上你了。”
许千阑的手一顿,那花枝无意中松开,在面前轻轻摇晃。
他怔了一会儿,才再度往前挪,慢慢地走,总算悄悄地了离开那两人私会之地,走来走去见前方一片青葱草地,环着一小湖泊。
月色落在湖泊中的荡漾着一片明朗,清风拂过山谷,在水中晃碎。
他干脆坐在这湖边,垂着头看那月影摇晃,拍拍仍然通红的脸,有一点丧气。
面红耳赤,心跳不稳,还有着不可言说的念想,这不就是他么,还不止呢,他还气息不稳,肌肤火辣滚烫。
那人说面对心爱之人便会有如此反应,那么,是不是也说明,他爱上了谁?
爱上了谁!
他又想及方才帮师叔沐浴时这些症状更是明显,通红脸色又白了白,大抵不需要思量了,他……爱上了师叔。
他比方才说话之人症状更严重,一定比他爱得还要深。
他惶然无措。
师叔是仙人,仙人如何能够亵渎?
对他动心思那是大不敬啊!
而且,他也从未想过沾这些杂念,他只想静心修行,斩妖除魔,声名远扬,将来也能够飞升为仙。
这连番打击让他的身躯瑟瑟发抖,更为惊惧的是,他根本就不知道为何会爱上师叔,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爱上的。
他努力让自己不去往这上面想,把脑海里关于那人的影子全都摆脱掉,可是,身上的反应还是不能消。
不知情何时而起,也不知如何来灭。
他又叹着气,低垂着头,头一回生出这般无助之感,坐在这湖泊边久久没动,他羞于见师叔,不,他现在羞于见任何人。
“你怎么在这里坐着?”身边忽有清冽的声音传来,他赫然一怔,转头就看见了江暮。
“师叔。”他刚起身相迎,转瞬又停下,后退一步,“我……您,您怎么没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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