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上药
江暮坐在床边, 手掌抚向那后背,指端在衣领处一拉,稍稍用力, 那残破的上衣就被全然褪去。
许千阑颤了一下,双手抓紧枕头, 脸上霎时通红。
冰凉的手指, 点上同样冰凉的膏药, 柔柔拂在滚烫的肌肤上,膏药带走灼烧之感, 那伤口若有温水抚过, 虽还是痛的,但已没了抓心挠肺火辣辣的感觉。
轻柔的指端从上抚到下, 这一道伤痕一直到腰间。
江暮一面点药,一面唉声叹气:“上一回的伤疤我刚修复好, 现在又有了一道。”
许千阑轻轻转头,面颊贴在柔软的枕上:“很难看是不是?”
江暮拨开他后背上的一缕发:“好不好看有什么关系?”
“嗯……就最好还是不留疤痕吧。”
江暮俯身,对上他的面, 笑道:“不会留疤痕,放心。”
“但也得很久才能长好吧?”眼前人瞪大眼睛。
“那我也不能保证,不用着急啊。”江暮又起身继续给他抹药,伤痕蔓延到腰,还有一部分被下面的衣服挡住,他轻轻往下拉,刚一动, 只觉眼前人又是一颤。
他的手停了一下, 也才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 心间涌起丝丝痒意, 轻咳了一一下,定定神,继续往下拉。
许千阑捏紧枕头,没有动,只是脸上如被热水烫过,心跳的将要蹦出来。
江暮将那衣服拉下,伤口全然在眼前,他不若方才自在,手悬在半空,好一会儿才落下,还一下点错了地方,惹得床上人一声轻微痛呼。
床头的桌上有铜镜,江暮坐在这里,正好可以照见,他看镜中的自己,发现自己双颊竟也微红。
膏药已抹好,用白纱包扎好,乾坤袋里带的也有换洗衣服,再将衣服穿好后,许千阑坐在床上,关切问他:“我也看看你的伤吧?”
“我真的没事。”
“可是不看不放心。”
“那……好吧。”他坐在床边,许千阑就跪坐在床上,从后面轻拉他的衣领,衣衫褪落,横竖交错,大大小小的痕迹,没有破皮,但也都红了。
许千阑小心翼翼碰了下一道红痕:“疼吗?”
“已经不疼了。”
“师叔平日那般矜贵,冷一下热一下都不行,现在却落了满身伤痕。”许千阑鼻子又发酸,打开膏药给他上药。
那指端在他后背上拂过,让江暮有些微心猿意马:“你这话我怎么听着那么不对劲儿呢,你在嘲讽我吗?”
“我是真的很难过。”许千阑连忙道,“我没有别的意思。”
“我知道。”江暮转过身, “我逗你呢。”
他未着上衣,许千阑的眼睛上下看了眼,没来由害羞,红着脸低下了头。
江暮拉了一下他头发,拿起旁边的衣服:“抹好了吧?”
那红透脸的人点了点头。
他将衣服穿好,抬头看窗外月已升,温声道:“睡吧。”
“红莲簪是否需要尽快放入上清门?”许千阑原本没想在这里继续住,但需要包扎伤口,也要看看江暮伤得重不重,才留了下来,如若很急,他是准备夜半赶路的。
“也没那么急,休息一晚的时间是有的。”江暮轻拢他的肩膀,就与他一起倒下,两人面对面侧身躺着,他们都不大能平躺着睡。
“那我明早御剑去。”
“真的不着急啊,我……不要御剑,风吹日晒的。”
许千阑微怔:“你也要去?”
“难道你不打算带我?”
“师叔你受伤了还是别去了吧,你明早回微明宗好好休养。”许千阑十分认真道。
半晌,却没等到回应。
江暮的面色微有严肃:“你难道没受伤吗,你的伤不比我严重吗?”
“我没事……”
“我说我会疼你,是真的。”江暮悄无声息一叹,抚抚他的脸。
我在你身边,会疼你,你的伤口,脆弱,都可以暴露在我面前。
他拉上被褥:“睡吧,明天我跟你一起去,真的不着急,咱们乘飞舟去,十天半月也没事,就权当你我出去游玩一场,你的伤我要每天抹药。”
许千阑没有再与他争,深秋夜晚风寒,他往被窝里缩了缩,月影憧憧,屋内一点灯火跳跃,静夜无声,他轻轻动了动,往前挪了一点,又挪了一点。
江暮没睁眼,微微弯起嘴角,手臂绕过他的肩,将他揽进怀中。
两人都没说话,在这静谧村落的小院,一灯如豆的温暖小屋里,相拥而眠。
天亮时,两人去跟村民们告辞。
村民们正在给那对怨灵母子建墓,两人也去祭拜了一下,村里按习俗又办了个葬礼,坟前烧了一堆纸扎的金元宝什么的,还有些是真的东西,他们从集市上买来的小孩的衣服书本,女子的头绳,胭脂水粉等等。
许千阑看着李大娘从一个袋子里哗啦啦倒出一堆小孩玩具,其中有一样最多,大片大片特别显眼。
而他望着这一个个投入火中的玩具,却是疑惑间一惊:“这面具我好像见过。”
那被烧的最多的玩具就是面具,一半黑,一半白,一半哭,一半笑。
“这满大街都是啊,小许你见过不是很正常吗?”李大娘道,“那小娃娃死前不是一直说他的玩具没捡吗,我们想想挺难过的,特地给他买了很多,烧给他。”
“不是在街上见的。”许千阑仔细回想。
他见到这面具,是在……言小白身上。
那时候言小白想去拜他为师,身后背着包袱,包袱底下挂的就是这样子的面具,他那时觉得别致,还多看了几眼。
他当时没有收言小白,对方去了宝器宗,三个月后言其霍死去,言小白来找他讨说法,那个时候他倒是不记得还有没有看到,但后来兜兜转转,言小白还是成为了他的弟子。
而言小白拜师的时候,师叔提过一嘴面具,说上回在步辇中见过,那就是来讨说法时也是有的,可是,他又着实没印象了。
拜师时师叔这么一问后,言小白翻了包袱,说没找到,不知什么时候弄丢了,但是,他说面具是在红莲村捡到的。
这样的面具的确满大街都是,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留下了印象,之前小娃娃说找什么面具他没往这上面想,但此时见到这面具的样子,又结合之前种种,就不免多心了。
他往身边看,低声将自己的疑惑说出来。
江暮面不改色,十分从容道:“我是看那面具很别致,就问了一下,你徒弟没什么问题。”
“是我多虑了吗?”许千阑还是疑惑,“言小白正好在红莲村捡到了与怨灵掉落的一模一样的面具,师叔你特地问了一下,只是因为别致?”
“哎,我们千阑越来越聪明了。”江暮抚抚他的头,继续从容不迫道,“言小白是没问题,但他是阴月阴日所生,易招邪祟,易撞怪事,又与那小娃娃生辰是同一天,他捡到的面具的确是这小娃娃掉落的那个,我看到上面有邪气,故而多问了一些。”
“这面具竟然千年都没坏。”这些解释很合理,但许千阑还是觉得,有哪里被忽略了。
怎么好像……言小白初次带着着这面具去微明宗之后,魔渊就起火了,就算那面具上有怨灵邪气,也没这么大的力量啊。
再之后,魔渊火好不容易扑灭了,但幽冥灯的配件就一个个被唤醒了。
被谁唤醒的?
他实在是想不出来,抬眼看江暮淡然神色,又觉得自己想多了,魔渊反正也是没少起火,它起火还需要理由吗?
言小白是阴月阴日出生,许千阑知道,除了容易倒霉,没别的毛病,身份来历都没可疑之处。
与村民们拜别后,他们就乘上了飞舟,去往上清门。
许千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要舍近求远,之前的魔物师叔也都不让放进魔渊,他可能是……不大喜欢魔渊?
也难怪,一来就看到了魔渊起火,估计没什么好印象。
飞舟缓缓前行,中午他们在途径的小城里落脚,补充一些吃食,再飞起,在那云天之上,慢慢地走,看脚下山川与烟火,人间的喧嚣,山野的静谧,都在眼前,却又不打扰他们。
到天黑时,两人坐在船头拨星星,拂动荡漾的流光,身上落满清辉,有时也把小矮桌搬出来,一边喝茶一边看星星,摆上一些爱吃的糕点,闲来再对弈几局,只可惜许千阑一直没赢过。
休息时要上药,这飞舟有三个房间,但他们还是同之前一样,一并在一个房间睡,飞舟行驶了十来天,许千阑的后背已经结了疤,裂开的地方长好,不会再流血。
至于江暮,他后背那一些红痕,基本上第二天就变浅了很多,纵横交错的道道浅浅红印,许千阑那天给他上药的时候,摇头叹息:“现在看上去不像被打的了,倒像是谁指甲抓的。”
“我怎么会任由人在我后背抓出这么多痕迹?”江暮笑道,“这是什么形容啊。”
而话说完,蓦地想到了什么,那笑容微散,轻咳了一下,从床上站了起来。
身后人疑惑:“就是很像啊。”
也许是很像,但若想到了别处,难免就意思不大寻常了,江暮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眼许千阑的指甲,还好,不尖。
第82章 飞舟
飞舟浮荡, 这十来天,彼此相伴,看了芸芸众生与山川大陆, 又难得的独拥宁静,不孤寂, 只有悠闲, 好似那之前的岁月都虚度了。
已临近上清门, 途径一处山林,自上便觉一股浓烈妖气, 许千阑条件反射的举剑, 有妖物他不能坐视不理。
江暮点头应允:“不差这一时,你去吧。”
他便让飞舟落了一些, 俯身看那是一只蛇妖,蛇身若三人环抱古树那般粗, 是个能力挺强的妖了,又听几声惨叫,蛇身中卷的有人。
他立即飞身而下, 长剑出鞘,剑气一击蛇头,对方连忙吐出巨舌,大团粘液喷洒而出,他闪身躲过,贴蛇身游走,至那被卷几人身边, 剑上光芒乍现, 一道红光落下, 蛇身赫然断成两截, 仍能行动,疯狂摔打地面,将这山林震得颤动,树叶树枝簌簌落下。
被卷之人落地,哇哇抱头乱叫。
他再寻七寸,一剑刺下,那断裂之蛇瞬息不能动弹,继而他剑刃一挑,一个巨大的蛇丹挂在剑尖。
蛇丹有无限生长的功效,不毁掉这蛇妖就不算完全杀死,他掌上用力,就要将其震碎。
而身后忽有人喊:“二……二师兄,别,别毁它,别毁它。”
这声音有点耳熟,好像,从刚刚开始,听到的尖叫声就有点耳熟。
他回头,看那几个被救出来的人慌乱地跑过来,为首的蓝衣玉冠,居然是应梧玉,后面两个,自然是他的徒弟小山和小丘。
许千阑的脸当即拉了下来:“是你们!”
“对啊对啊,二师兄,这可太巧了。”应梧玉激动道,他们刚才被救下后在旁边,看清了许千阑,“那内丹别毁,能入药的,二师兄求求你了。”
“哼。”许千阑将内丹甩下,转身就走,“若知道是你,我才不救。”
应梧玉刚被他救下,这会儿对他态度非常好,连忙把那内丹捡起来,还笑呵呵的要跟上去。
而忽地,响起沙沙之声,林叶剧烈晃动,许千阑猛地回头,却见那应梧玉又被卷了起来。
又来了一条蛇,与方才那只比只大不小,两条蛇颜色相同,大抵是一家。
“啊啊啊师兄求求你救我啊。”应梧玉吓破了胆,扯嗓子喊,“从前是我不对,我错了,师兄救命啊……”
许千阑懒得看他,怒吼一声:“闭嘴。”
继而凌空而起,带有流光的长剑猛然一挥,巨蛇轰隆一下,松开了束缚,应梧玉摔在地上,大口地喘着气。
许千阑再一剑挑出这蛇丹,回头:“它能做什么药?”
“能做的可多了,它能够不断复生啊,身体上如果有残缺,用它入药说不定就能新生啊,师兄我真的很需要,你给我吧。”
他冷着脸将那蛇丹甩过去:“你哪里有什么残缺吗,我看你明明活蹦乱跳的。”
“不是我,是我爹。”应梧玉连跑带爬将这蛇丹捡起来,一起收进乾坤袋,“我爹他……哎,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反正我前一阵子无意中看到他,我都吓了一跳,后来才接受,这不,我出来找找办法。”
许千阑冷眼盯着他:“颠三倒四的,你到底在说什么?”
应梧玉犹豫了一下,凑近他小声道:“我爹他没有肾。”
“……”
应梧玉继续说:“我竟然前一阵子才看到我爹他腰部一个窟窿。”
“一个窟窿?”许千阑微怔。
“是啊,都对穿了,从这边能望到那边,我问他怎么回事,他说以前跟朋友一起出门遇到了妖邪,斩杀时被对方刺穿了腰部,我爹他精通药理啊,活是活下来了,但损伤处一直没有重新填上,他说那个妖邪施了一个什么术法,将他的伤处封住了,任何灵决术法,灵植医药都没用,什么东西都无法修复。”
应梧玉叹着气道:“我就不信这个邪了,怎么可能没办法,我查到这里有千年蛇妖,他们的蛇丹有很强的复生能力,肯定有用的,师兄你觉得我说的对不对?”
“你爱怎样怎样,跟我没关系。”许千阑没兴趣管他们的事儿,四处探了一下,确定没有蛇妖了,收剑走人。
应梧玉跟上去,他的脚摔伤了,一拐一拐的:“师兄你别急着走啊,你怎么会在这里啊,这也太巧了吧,师兄等等我,哎,我现在发现师兄你是刀子嘴豆腐心啊,你嘴上说着不救我,但你刚才救了我两次呀,你知道是我了还是出手相救了,我真的很感激的,我请你吃个饭吧。”
许千阑顿住脚,无语看他:“我救你是因为对方是妖,妖邪伤人我一定会出手,不必谢,离我远点就行。”
“不,我这人是讲义气的,从今往后我们俩讲和了,我一定会对师兄你特别好的,对了你到底为什么会在这儿啊,你应该不是专程来救我的吧?”他喋喋不休地跟着,直到许千阑上了飞舟,他仰头望,不禁张大了嘴:“师兄……嘿嘿,那个,你捎我们一程呗。”
他本也乘了飞舟来的,可是被蛇尾打烂了,眼下脚又有伤,御剑不方便,这儿离微明宗很远,他正愁着该如何回去。
“不捎。”许千阑果断拒绝,踏上飞舟,掀开帘子朝里面的人点点头。
江暮从船舱内探出头来,应梧玉见到他愣了一下,他决定跟师兄讲和,当然也要跟师叔讲和,连忙请安:“师叔在上,受弟子一拜。”
身后两个弟子也连忙磕头,唯唯诺诺。
磕完了头,他还是想蹭飞舟,讪笑着道:“就请师叔师兄带我们一下吧,我们……不占位置,就蹲在船尾,那个,小山和小丘能给们扫地擦桌。”
“弟子还会做饭。”小山和小丘补充。
江暮不言语,让许千阑自己决定。
许千阑眉眼一挑:“不带。”
说罢手一扬,飞舟浮起。
三人惊愕,爬起来追着喊:“求求啦……”
小山跑得快,追上了那飞舟,用力一跳,扒住了船沿,小丘紧接着跟上,拉住了他的脚,应梧玉最后一个,扯住了小丘的裤子。
三个人被飞舟提起来,悬空摇晃着,进退两难。
“裤子裤子,师尊,我裤子要掉了。”小丘大喊。
“你裤子掉了算什么,我都要掉了。”应梧玉比他喊得还厉害。
途径的百姓们纷纷仰头,认出这是仙门之人,十分疑惑:“仙尊们日常是这个样子的吗?”
众人指指点点,舟上的人无语,一转灵决,将他们提了上来。
三个人趴在船上大喘着气,赶紧道谢:“我就知道师兄心地最好。”
“我是不想你丢我师门的脸。”许千阑没好气道,“你非要跟上来干嘛,我还有事要办,现在不回微明宗。”
“没关系啊,你办完事我们一起回嘛,师兄你们要做什么,我能帮上忙吗?”
“不用。”许千阑转身进了船舱。
应梧玉有点怕他,没敢再多问,也不太敢跟着进去,还真就呆在船尾。
飞舟继续前行,到晚上,小山小丘非常积极地做起了清扫,他们把船擦得泛光,而后支起小炉子做饭,做好了给他们送进去。
他们的吃食都是从微明宗带出来的,食材没的说,还别说,手艺也不错。
船舱内二人靠着软榻品茶下棋,船舱外三人做饭清扫,居然……也就这么和谐相处了。
两天后到达东边上清门,与本地看守宗门讲述详情,做个记录,再将红莲簪放进去就行了,很快就办完。
应梧玉在旁边听着,很是震撼地感慨:“师兄你原来是来封印幽冥魔物的啊。”
“师兄你这段日子一直在封印魔物啊!”
“师兄你做了这么大的好事,怎么不吭声呢,这整个修界都应该感激你啊!”
“我发自内心佩服师兄你了,真的!”
“……”
许千阑甩个白眼,登上飞舟,往回走。
回程的路上,两人继续品茗对弈,夜晚在船头看星星,另三人在船尾准备好了饭菜,就恭恭敬敬给他们送过来。
看完星星回舱内,江暮照例给许千阑上药。
船尾,小山生着火,很委屈地朝他师尊看:“师叔祖只能吃清淡的,弟子这些天可是太寡淡了,我能不能自己弄点消夜吃啊?”
应梧玉枕胳膊躺着:“给我也弄点。”
“师尊吃辣椒吗?”
“吃吃吃。”
小丘:“我也要我也要。”
小山随身携带着辣椒面,他将那小袋子哗啦往锅里一倒,咕嘟嘟的小锅里陡然泛起一阵白色气泡,啪啪啪不一会儿全都炸开,白色烟雾从锅里飘出来。
应梧玉抬起头看:“不是,你当我没见过辣椒啊,辣椒是白的吗?”
小山也纳闷:“我的辣椒面怎么变成这样了?”
小丘则一惊:“哎呀你拿的是我的袋子,这汤不能喝了。”
“你袋子里装的什么?”
“就……还不是上回合欢宗给我的东西,给了我好几袋,我又没机会用,一直在装着啊。”
两人:“!!”
那锅里的气味不断传来,他们连忙捂住鼻子,惊愕起身。
第83章 回程
气味太浓, 一时散不开,应梧玉及时捂住了鼻子还好,另两个离得近, 那气息没少吸,不一会儿就晕头转向的, 这药煮出来的气可比直接融进水中味道重得多。
船舱内, 江暮正在给许千阑上药。
许千阑未着上衣, 在软榻边坐着,那伤处结的疤也掉了, 剩下微红的痕迹, 这一点红,大抵是要很久才能消除。
许千阑低着头, 轻蹙了一下眉:“什么味道,你闻到没?”
“是不是他们在外面做饭。”江暮道, “别乱动。”
指端一点点拂过伤痕,小小房间气息越来越浓郁。
许千阑觉得这气息有点熟悉,却又一时想不起来, 身后人叫他不动,他便安安静静地坐好。
略微冰凉的手轻点在后背,今日奇怪了,每碰一下,他都觉得一阵酥/麻之感,有点想逃,却又莫名其妙地心向往之。
再过一会儿, 他的脸也红了, 双手揪着怀里的枕头, 一种难以言说的情愫自丹田涌起, 流窜全身,让他顿觉炙热。
后背点到的地方忽而滚烫起来,他不经意瑟缩了一下。
江暮停住:“怎么了?”
“我,我不知道,我很想……”
“什么?”
许千阑转过身来,白皙的肩落在江暮眼前,羞怯惶然的眼眸深深看着他。
而后,他缓缓将怀中的枕头挪开。
江暮:“……”
船舱外响起一声惊叫,紧接着有摔打之声,将这飞舟震地一晃。
许仙尊因这晃动往前倾倒,江暮忙展开双臂接住他。
相拥之时,许千阑那炙热之感更是强烈,他不想松开,想抱得更紧,他抬起手,缓缓搂住他的脖子。
江暮惊了一下,还未反应,而面前人带了些力气,往前一推,他便拥着怀中人倒在了软榻上。
二人对望,面前人尚未着上衣,江暮护着他的后背,手掌触碰皆是柔滑。
许千阑就这样伏在他身上,声音里透出几许呢喃之态:“圣君真好看。”
江暮眨眨眼,不知怎么回话。
那声音继续:“能不能……让我再多看一些?”
江暮一怔,眸色微变:“你想看什么?”
“什么都想看,哪里都想看。”这声音更轻更柔,丝丝缕缕涌入耳畔,一字一句,都是蛊惑。
江暮眸中彻底暗了下来:“你说真的吗?”
身上人俯身,贴近他耳边,双唇轻启:“好想看。”
江暮闭了一下眼,脑中一根弦崩断,什么犹疑统统抛到云天之外,他猛地翻身,将人压下。
许千阑轻吟了一声,那后背突然撞到床榻,还是有些痛的。
江暮轻喘了一口气,撑起胳膊,将他面上的发拨开:“弄痛你了?”
许千阑浅笑:“痛与欢愉皆在。”
船尾又是一阵噼里啪啦之声,听上去那三个人好像打起来了。
飞舟在他们的折腾下摇摇晃晃,屋内彼此贴近的二人在这摇晃中,某些位置磨蹭到了一起,虽衣物相隔,但亦感觉明显。
江暮一惊,方意识到对方不对劲。
那药对他没影响,他没有注意,此时细细闻了一下,方知缘由,轻声一叹,闭了闭眼,慢慢恢复了理智,要拉过对方的手灌输灵力,可那双手臂紧紧搂在他的脖子上,竟一时拉不掉,而因着这动作,他也没法起身。
外面打得很凶,听应梧玉喊:“两个逆徒,再敢靠近我就试试,我不把你们打残我就不是你们师尊!”
又听咣当几声,有人再被摔到了船板上。
船继续晃动,屋内紧贴的二人在这摇晃中又磨蹭在一起。
因为要上药,而也快要入睡了,他们本来都没穿外衫,那相隔的衣衫少了两层,感觉更加明显。
江暮还是想起身,而那双手臂从脖颈拂下,搂住他后背,些许呢喃不经意泄出嘴角,这声音又听得他怔了怔。
对方不松手,手指缓缓蜷起,指甲隔着衣衫,在他后背颤颤划过。
飞舟不停摇晃,耳边呢喃之声愈发急促,听得「砰」的一声,又有谁被摔了,而飞舟剧烈晃动了几下,耳畔浅语忽地增大了一些,搂在他后背的手用了力,紧紧将他衣衫揪起。
继而,又听得一声呢喃,衣衫陡然被松开,与此同时,但觉一股温热。
江暮愣住,看那人双颊绯红,眼中还迷迷离离。
他好半天才回过神,搂住他的双臂已经松了,他就侧过身,躺在旁边,拉过对方的手输灵力,也不知这时候他还需不需要,但……还是输吧。
外面终于没有了动静,听应梧玉大喘着气道:“终于打老实了。”
许千阑有些累,也还不太清醒,迷迷糊糊睡着了。
输完灵力的江暮却怎样也睡不着,犹豫了好一会儿,慢慢往下看,这衣服……还是要帮他换一下的。
枕边就有昨日才洗过叠好的里衣,他坐起身,帮许千阑褪去衣服,要落下的手将碰上又停下,迟疑半晌,还是勾起衣带,往下一拉。
他手指轻点,几道温热水流拂过去,将其清洗一下,再将衣服换好。
很简单的一件事,却若跨过千山万水,用了毕生之气力,万年岁月,活了那么久,他头一次不知所措。
天灰蒙蒙亮的时候,许千阑醒来,一扭脸,看圣君在旁边歪着躺着,胳膊撑着头,一半的腿在床外,也没有盖被褥。
而他在被褥中暖暖和和的,浑身清爽舒适。
他缓了一会儿,愕然想起昨晚之事,猛然睁大了眼睛。
那药不是酒,他虽然不大能控制自己,可做了什么,都记得一清二楚。
那话语,动作,还有……还有奇怪的反应,历历在目,他顿然面上透红,一下子坐起。
这动作惊醒了身边人,江暮睁开眼,笑了笑:“醒了?”
他惶然回头,眼前又回荡着昨晚搂住他的样子,昨晚他没穿外衫,也没着上衣,搂着人不放,与他耳鬓厮磨,还在那「厮磨」之中……
他羞得想逃离这个世间,不敢看对方目光,也不敢回话,咬着唇低头。
江暮慢慢坐起来:“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我……”那温柔的面容靠近他,他更不敢直视,低头徘徊间,将被子一拉,把自己整个人蒙住,看不到光亮,这窘迫之感好歹缓解一些。
江暮不解:“你这是做什么?”
“我昨晚太丢人了。”他在被子里面道。
“那是受了别的东西影响。”江暮把那合欢宗的药跟他说了说,“没事啊。”
“那也丢脸。”他仍不肯揭开被子。
“这没有什么啊。”江暮轻拉他的被角。
被褥慢慢拉开,露出他通红的脸,大眼睛中满是羞怯的惊惧,只看了一眼,又迅速低下头:“我……从来没有这样过。”
一贯心无旁骛,从未沾情/欲,上一回于药灵谷有过一次冲动,但如昙花一现,后来什么都没管就自行消散了,这一次,却是在那颠簸之中纾解了出来,而且,是在圣君的面前。
那羞怯之中,更让他惊惧不敢言的是,他其实在其中尝到了欢愉,那不是让他羞愧排斥的,相反,还想细细回想。
但一回想,却又是面红耳赤,再度涌上一阵羞怯,而偏偏,也又有如昨日那般灼热的气血,再度流窜全身。
他惧怕的是这种想摆脱,又心向往之的思绪,他知这是人之常情,原也不必羞于启齿,可从未有所体验,仍觉难言于表,何况,他的眼前还是那不可亵渎的仙人,他就更觉愧疚。
愧疚到看都不敢看对方。
他瑟瑟垂眸,睫羽轻动,面上一片红晕,如此纯澈,却偏又如此让人欲念丛生。
江暮也不敢多看他,轻声一咳,往船外看:“应该要到了。”
两人收拾收拾走出来,望见外面的人皆是一愣,面前的三个人,全都鼻青脸肿,险些认不出来。
回到微明宗之后没几天,一场初雪飘然落下。
四方安宁,没再出现奇诡之事。
师母快要临盆了,岑潭兮还是不放心她一直在药灵谷,将她接回了微明宗,她带的有丫鬟,山门中的女弟子们也会经常过去陪她,她与方芜十分聊的来。
方芜很聪慧,学东西特别快,这也让许千阑十分欣慰,她不但修行心法等学得快,师母有心教她一些种养灵植之法,她也很快就学会了。
师母虽出生药灵谷,但没有和他哥哥一样学医术,更多的是在研习种植药草等。
白雪覆盖的仙门恢复了静谧,纷纷扰扰都沉静了下来,世间只有这无声雪落。
只是应梧玉天天往月眠殿跑,为表感激,送了一堆又一堆奇珍异宝,许千阑烦得要死,大部分时间在流霜殿呆着。
天冷了,江暮就不坐在庭院中了,他挪到殿内,炉子上烧着热茶,桌上摆着刚烤出来的糕点,两个人不出门,品着茶,天南地北闲聊。
只是许千阑这几天没有在这里睡了,倒不是还害羞着不好意思,而是,他夜里有一点不安稳。
那日飞舟之上纾解欲念,初尝其中趣后,这几天,他夜里总是不可控的又梦到这样的场景,不,是各式各样的场景,但人总是这两个,然后……每次醒来,都得换衣服。
这不能让圣君看到了。
第84章 离别
他二人品茶赏雪时, 应梧玉在岑潭兮面前,拿着小册子,眉飞色舞道:“二师兄封印幽冥灯的事儿, 你知道吗?”
“知道啊。”
“你就没什么表示?”
“这个……”
“不是说幽冥灯能召唤妖邪吗,这可是救了修界啊, 难道不应该告诉大家吗, 不应该让他们都来称赞师兄吗?”
岑潭兮想了想:“应该有不少是知晓的。”之前许多宗门接收宝器宗弟子, 而仙莱岛又有许多修者在场,众人尽管当时不知道那些魔物是什么, 但师叔在仙莱岛有简单解释过幽冥魔物, 后来大家相互了解打探,也来微明宗又问过, 慢慢的也就清楚了。
那幽冥灯的由来,用处, 有哪些组成,都封印在哪里,怎么封印的, 现在几乎各宗门都知道。
红莲簪被封印后有人过来表示过感激,当然,大家也都知道了幽冥灯被抽去了火灵,有不少人问那火灵不知所踪,要不要紧。
江暮说不用再去找火灵,许千阑如实转达给岑潭兮,岑潭兮也照实告知众人, 众人都觉是许仙尊封印了魔物, 听他这般说, 也就都放了心。
应梧玉把他那记满了的册子举起来:“我想给师兄办个庆功宴, 邀修界众人到场,师兄做了事就不应该被埋没,他应当受到所有人的尊敬赞扬,要让大家都来为他庆功,你觉得怎么样?”
岑潭兮还没说话,他又补充道:“你跟二师兄认识这么久,难道你不了解他的心性吗,他虽然没吭声,但其实是喜欢被人夸着捧着的,一有人夸他赞他啊,他就神采飞扬的。”所谓敌人最了解彼此,应梧玉以前没少针对许千阑,针对多了,反而把他那一些小心思都把握了。
“这个……”
“别犹豫了,就按照我说的办吧,此事交给我,放心,我一定会将庆功宴办得风风光光,一定会让二师兄在修界备受尊重,也会让他在百姓中口口相传,青史留名。”
他难得干一件好事,岑潭兮没阻止,由着他去了。
应梧玉平时很闲,啥事儿没有,就一门心思投入到这庆功宴上,先广发请帖,然后开始研究庆功宴放哪儿办,在微明宗未免太俗套了,得换个很特别的地方,还有那封印在四方的魔物,是不是也应该大家让见识一下,开开眼界?
他忙得上下翻飞,劲头十足。
当然了,宴会主角必须得知会,别到时候二师兄不干,那不就白准备了。
二师兄对他没好脸色,他让岑潭兮去说。
岑潭兮把这事告知,许千阑道:“不用了吧。”功劳其实都是师叔的,他只不过有所参与。
但,也算是为天下苍生尽了一份责吧,他还是很自豪骄傲的。
岑潭兮看着他含笑的嘴角,神采奕奕的双眸,高束的发随风飞扬,是意气风发,是年少轻狂,是如火热烈的侠气。
应梧玉没说错,他这个二师弟是如此地朝气蓬勃,他喜欢被人称颂,也配得上世人的赞扬。
他定声道:“要办。”
要让你站在最高处,受世人敬仰,留千古美名。
许千阑抿抿嘴,没有再拒绝。
等人走后,他赶紧去了流霜殿,还没走进就道:“师兄他们要为我办庆功宴呀,圣君你才是功臣,那个,虽不能直接说是你封印的,但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应该受众人敬仰的人是你。”
这话说完他微顿了下,想到圣君当是不缺这些敬仰吧,那大城小镇中,水阙圣君庙数不胜数。
不过,多一些也没关系啊。
细雪还未停,飘飘洒洒落在庭院水榭,在那水中轻旋须臾,便融入不见,而庭中的桌上,覆了一层薄薄的白。
江暮站在屋檐下赏雪,他披着厚厚的裘衣,轻声咳了几下,将冻凉的手缩回在衣里,水形人浮出来,给他递上个手炉。
天一冷,他实在是很难捱,风稍一吹,就是入骨的寒凉,冷得每一个骨头都在战栗,最近胃口也越来越差,连方伯做的饭也吃不下去了,入夜时常许久才能睡着。
他听见风风火火的脚步声,又听得那由远及近的说话声,不自觉浮起笑,而眼中却添几许悲意,摆摆手,让水形人散去。
许千阑走到他面前:“师叔去吗?”
他含笑看着来人,这么冷的天,对方没有添太多衣服,就比之前多了一件绒衣,他火气大,大概不怕冷,但江暮依旧帮他拢了拢衣领,温声道:“我不去了,你去吧。”
来人的笑意微收,点了点头:“那好吧。”
正是夜晚,许千阑仍不好意思多留,事情已说完了,就准备走:“那师叔您早点休息。”
“千阑。”江暮叫住他。
他转身:“师叔还有事吗?”
江暮在这漫天雪雨之下,笑了笑,手指拂过眼前人一缕发,又由它从指端流走:“我要走了。”
细雪纷飞,天地好像突然沉寂无声。
许千阑顿了好一会儿,试探着问:“走哪儿去?”
“回水天之幕。”
“去……几天?”
江暮浅笑着摇摇头:“我不再来了,这里的事情已经做完了。”
许千阑的神思若被抽离,一阵入骨冰凉,他惶然上前一步。
院外有人叩门:“许仙尊,请您去试一下衣服,专程为您定做了庆功宴上的衣饰,要您试试合不合适,不合适还要改。”
江暮努努嘴:“去吧。”
许千阑不动:“你什么时候走?”
“马上。”江暮笑看他,“不会再见,也不必告别,洗涤之术要经常练,不可偷懒,去吧。”
许千阑还是不动。
江暮拉了一拉他的头发:“听话。”
许千阑只好怔怔后退一步,垂眸转身。
雪落在他的肩,他的神思流转,心絮起伏,那似乎在某个不经意间萌生,又被不知不觉按回去的思量若如花朵无可遏制地盛开,如青草漫无目的地生长。
他顿住脚步,又回头。
江暮依旧笑:“去吧。”
他却不动,攥了一下手,手指绞着衣带:“能别那么快走吗?”
江暮的声音略微沙哑,欲笑,却先悲:“我……不能留下了。”
低头的人手上一顿,那衣带自手指垂落,许千阑挤出一些笑意,又有点窘迫:“对不起,我……我忘了,你在下界会身体不适。”
其实不是来下界之后才身体不适,但江暮没有解释。
许千阑不抬头,手重新攥紧衣带:“那……假如说,我以后飞升了,去找你,你会见我吗?”
江暮沉思了须臾,微浮嘴角,眼中仍有一丝悲意闪过:“好啊。”
“真的。”许千阑这才抬眼,眼尾泛红,可眸中又有光彩,“我肯定可以飞升的。”
“嗯,我相信你。”
“那……圣君你飞升用了多少年?”
“额……七千年。”
“啊,这么久?”
“你也许用不了这么久呢。”
许千阑深吸了一口气:“我争取不用。”
“好。”江暮拂了拂他睫羽上沾的一点雪,深深看着他,而后,将他拥入怀中。
原不想多言离别,但他要回头,那就,好好告个别吧。
他紧紧拥着怀中人,一吻轻轻落在那眉梢。
怀中人愣了一下,亦抬手将他抱住。
半晌后,江暮松开怀抱,清浅一笑:“我走了。”
他不再看眼前人,轻柔的声音浮荡,又缓缓飘远。
许千阑呆呆地静立着,看那身影消失在了眼前,若星辰随风散去。
他在这屋檐下,抬眼只能望见这漫天雪落。
夜色深沉。
岑潭兮在睡梦中忽觉殿内立着一人影,他惊骇起身,看到师叔的身影,揉了揉眼睛,不敢相信,又揉了揉。
江暮淡淡道:“你没看错,是我。”
岑潭兮惊愕,不是,师叔是怎么半夜悄无声息站到他这里的?
江暮眯了一下眼睛,这寝殿里所有的烛灯便疏尔亮起。
陡然的光让岑潭兮又吓了一跳,不可思议地看着来人:“您……”
“我是水阙圣君。”
岑潭兮蓦地抬头,一瞬间神思流转。
诸多画面浮现,不知晓时没有留意,而此时细细回想,很多时候都有迹可循。
他带着无比的震惊,惶然下跪:“圣君……”
“感念这些时日的照拂。”江暮道,“若无意外,你仙门劫难当是已解。”
岑潭兮又是一惊,连忙叩首:“多谢圣君。”
“你不必客气。”江暮顿了一下,“但……还望节哀,令堂肚里的孩子,将会是死胎。”
下跪的人惊愕抬眼。
“我要走了,珍重。”江暮的话音落下,烛灯忽而熄灭,人已经消失于这大殿之中,留岑潭兮一人,还没反应过来,他恍惚之间还是觉得是梦,思量了一会儿,忙不迭跑到流霜殿。
雨雪纷飞,庭院中水榭上浮了一层白,屋檐下的灯轻轻晃动,只有许千阑回首,哀戚一笑。
殿内再也没有师叔的身影,那不是梦。
仙人来过,又离去了。
天彻底亮了。
许千阑深吸了一口清晨的空气,大步往外走去。
清早的山顶空寂,弟子们都还没起,他执剑而动,以剑气聚灵力,静心修行。
练到太阳升起,山门开始热闹了起来,上早课的弟子们三三两两,谈笑风生,食堂里冒气了缕缕白烟,阳光粼粼照在仙山,云层之上的水汽泛起霓虹。
作者有话说:
虽然好好告了别,但没有分开七千年,他们过两天就又见面了。
第85章 庆功
这两日, 从微明宗传出一些消息,说江师叔于雪夜中踏鹤而去。
有人说大抵是得了仙缘,云游天外天去了, 也有人开始怀疑,他该不会其实就是仙人吧。
仙人不想让他们看出灵力, 他们当然是看不出的, 但这三千年, 仙域也就那么一位仙人,水阙圣君像在民间到处都是, 长得青面獠牙, 又好像与他不大符合。
可那塑像难免有世人想象的杜撰,毕竟世人又如何能见到圣君真实面貌呢?
当然, 也还有一部分人认为,师叔只是凡人, 说不定,就是没受住山上寒冷,一命呜呼了, 微明宗肯定不能直说啊,就寻了个踏鹤而去的理由。
众说纷纭,但微明宗一律不再回应。
那风华绝世的江师叔,来时灵花盛开,祥鸟来贺,众人瞩目,走时悄无声息, 唯初雪相送。
他助微明宗解决了修界一次又一次的危难, 他是真的天降福瑞, 但, 人间却也无缘留住他。
又过几日,那个准备得十分盛大的庆功宴开始了。
应梧玉「别出心裁」,把盛宴安排在了魔渊。
他思量着,其他封印处都是各宗门换着看守,但魔渊是由微明宗永久看守的,这也是宗门一项殊荣,虽名为魔渊,可它是天地中自然诞生的封印之处,那也是天与地的灵气和法则所集结之处。
按照他的思量来说,这是个福地。
而且,他还有个礼物要送给师兄的,在魔渊附近最好,他已经预想到师兄看到礼物,一定会非常自豪。
魔渊一侧是红莲村,另一侧则是很大一片空地,他耗巨资讨了一件复刻之宝,按照微明宗执学大殿的规格,在那空处几天建成了一个十分大气的露天大殿,还专门做了雕金砌玉的高台,要让师兄在那里备受瞩目。
大清早,许千阑刚吐纳完灵力归来,弟子们喜气洋洋地给他换衣服,那专门定制的衣服,大红底色,金线绣成的牡丹时隐时现,宽袖一动,若如明艳的花随风摇曳。
“师尊穿红色可真好看。”方芜拍着手道,这衣服配的还有一条红色挂金珠的发带,她捧着发带左看右看,看师尊头上簪了一根白玉星星发簪,有了发簪,再配发带好像不大合适了。
许千阑笑道:“我就戴发簪。”
“那也好。”这样也很好看。
“嗯,走吧。”许千阑拂袖往外走,他的面上有几分笑意,眉眼依旧是飞扬的,走路还是风风火火。
他还是要过好自己的生活,和以前一样,要斩妖除魔,守护苍生,要教好弟子,要好好修炼,争取早日飞升。
宗门们都来了,许多的散修也来了,连一些避世的大能都请来了,清风御剑,宽袖飞扬,清朗笑声在魔渊回荡。
这次庆功宴,一定是修界规模最大的一次相聚,今日登高受众人瞩目,许千阑也一定会给修界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从此世人庙宇祭拜,也该有他一席之地,人们口口相传,也将为他歌功颂德。
只是无缘再见那位踏鹤而去的师叔,不免有些遗憾。
应梧玉将这宴席办得出乎想象,能请到的都请了,不过他爹应行霄也在,套拉着脸坐在席位上,自上回灵脉之事后他与微明宗再没来往,但两边总归是亲戚,这次又是儿子主持宴席,如若他连面都不露,那就闹得太僵了,在外人面前也不好看。
然后,能布置的也都布置了,岑潭兮对应梧玉还算满意。
关于师叔临走时说的话,他母亲肚里的孩子会是死胎,那是圣君所言,岑潭兮自是相信的,只是不好与母亲说,母亲已经快要生了,也就这几天的事儿,他恐动了胎气,总之,生下来,她自己也就知道了。
他母亲虽然久住药灵谷,但更多的是研习种植灵草,不怎么懂医术,能瞒得住的,虽难过,但想来,这个孩子因什么神交有孕,本就奇怪。
今日魔渊另一侧的红莲村村民们也有幸遥见诸多修者,虽修者们施了结界以免打扰百姓,但他们依旧能看见那上方霓虹流转,剑气嗡鸣,见人影攒动,仙风道骨。
李大娘欣慰与旁人道:“听说了吗,他们是来给小许庆贺的。”
“是啊是啊,小许出息了。”
“……”
阳光透过云层,粼粼金光落下,那宴会开始,谈笑众人止住话语。
一袭红衣自云端缓缓飘落于高台之上,大红衣裳的许仙尊明艳张扬,清亮眼眸中神采奕奕。
只是也有一些尴尬隐在嘴角,这宴会办的何止出乎想象,简直是太夸张了好么,原以为意思意思就行了,未想阵仗这么大,他见到那些隐世前辈时,神情微微僵住。
刚在高台落定,有二人飞身而来,替他将那红色衣摆铺展开,在高台上洒落一片明亮的红,其中一个是他大弟子君若时,另一个是别的弟子,都是被应梧玉安排过来做礼仪的。
“师弟真是绝代风华。”岑潭兮坐于席间,忍不住叹道,“愿他真能千古留名。”
凌鲲鹏在一旁吃菜,好不容易嘴上抽了空:“也希望他能早日飞升。”
这宴席隆重,但也花里胡哨,他落定后,那高台之下慢慢出现一排花,那些大朵大朵的粉色,随着藤蔓往上,攀爬至半空。
而后,但听噼里啪啦之声,花瓣之中竟然争相喷出各种彩色绸带,飞在众人的上方,让这露天大殿炫彩斑斓,继而见一队持钟鼓管乐之人,从大殿当中徐徐走来。
曲乐……欢快非常,吵吵闹闹,让人忍不住想跟着晃。
待那曲调奏完,又有一队挂着腰鼓,头裹白毛巾,披红绸之人翩然而来,锣鼓喧天,精彩纷呈……
好不容易,表演结束,便有那早已归隐的一位德高望重的前辈亲自来给许千阑念一番称赞之词,而后,又有各宗门代表讲述与许仙尊相识往事,言语中又是一番感激与赞扬,言辞恳切潸然泪下,众人齐齐起身,掌声不绝。
而台上人只想找地缝钻进去。
再之后,就是应梧玉安排的重头戏了,他那个引以为傲的礼物,要送上来了。
蓝天白云,清风徐徐,流光浮动,应梧玉推着一盖着红绸的箱子走进来,那队吹唢呐……不,吹管乐的乐师们慢慢跟在后面,继续奏着乐。
他走在台下,恭恭敬敬行了一礼:“二师兄,从前是我不对,我保证以后会和你亲如一家,把你当我亲哥哥,会敬重你,你有任何事情我义不容辞,绝对冲在最前面……”
又等了一会儿,应梧玉终于把话说完了:“为感念师兄不计前嫌,今日小弟联合四方上清门各守护宗门,特地送师兄一份礼。”
“上清门?”许千阑疑惑。
那红绸揭开,箱子之上浮光一动,盖子「啪」一下打开,应梧玉双手一引:“当当当……”
箱子里,几缕封印灵决来回游走,而在灵决之下,一个铜兽,一个卷边的莲花灯盏,一个失去了光彩的红烛,还有一根红色簪子。
那是……四方上清门里封印的幽冥灯配件!
许千阑猛地变了脸色:“你怎么把他们捞出来了?”
“这个小弟可不敢邀功,我请看守宗门帮我捞的,原本也不抱希望,想着入封印之处都该融化了,可是让他们用专门的工具试了试,竟发现没有化。”他是微明宗嫡系弟子,本领不行可地位很高,各宗门都很给他面子,上清门偏远,看守宗门都规模不大,更是对他唯唯诺诺。
当然他们也不是随便就能将封印之物再捞出来,天地孕育封印之处,一般邪物进入既融化,但这幽冥灯为上古魔物,没能被融化,只能封印。
不被融化的魔物可以不用管,反正它也出不来,但守护宗门有特殊权限,也能经过请示后,用权限捞出来,申请换个地方封印。
应梧玉拿着微明宗令牌对他们道,要将这些魔物转运到魔渊,这捞出邪物在短时间内还会有里面的封印保护,不会逃跑,也不会使邪气露出来,维持个十来天是足够的,能保证安然转运。
应梧玉信心满满,却见许千阑不是很高兴,他有点疑惑,继续开口:“这是师兄拯救苍生的见证,是师兄大公无私的体现,是师兄刀山火海不畏艰险的具象,今日众人皆在场,一定要让所有人亲眼所见,深刻感受。”
“已经封印在上清门了,为何多此一举又运来魔渊?”许千阑再没耐心听他吹捧。
“师兄制服各个配件,有的看到过一些,有的什么也没看见,那其中凶险无法感同身受,落入四方上清门亦未曾亲眼见到,对于这拯救天下的功劳还没有清晰深刻的感受,多是人云亦云跟着过来道贺,这是上古魔物,是修界的劫,人间的难,封印他们极其不易,应当让大家有深刻的认识,今日,应由师兄您在众人注视之下,将他们投入魔渊,此举定会让所有人铭记在心,而这一刻,也将是修界历史的见证!”
应梧玉说的大义凛然,周围有人聚过来,没见过的确是有些好奇。
几个看护宗门附和着道:“这魔物封印在魔渊,也许就能立时融化了,再无后顾之忧,许仙尊又是功劳一件。”
这话似乎没什么不对,可是……师叔宁愿舍近求远,也不想封印在魔渊,真的没问题吗?
许千阑思量片刻,紧蹙眉头道:“不,运回去。”
应梧玉愣了一下:“别啊,大老远送过来的,封印在魔渊肯定比上清门安全啊,这里的封印效果最好啊,而且能让这么多人见证着。”
“不用。”许千阑凛然看那几个守护宗门,“为何没我允许,就擅自捞了出来?”
要转运封印邪物也没那么轻易,封印之人在封印时会做好登记,如果守护宗门确定这个邪物更适合转运其他地方,要向微明宗请示,得到转运令牌,而后还要登记之人亲自传音的灵决,才可以开始打捞转运。
也有的是由微明宗与各宗门商讨决定,要求转运的情况,但这也同样需仙门令牌和登记之人应允。
应梧玉拿到了令牌,那是岑潭兮授予他办理此次宴会的,但他私自扩大了权限,他要给许千阑惊喜,特地瞒着不告诉他,更不会去问他要传音,只在上清门软磨硬泡外加威逼利诱。
几个小宗门不太好得罪他,想来他是许仙尊亲师弟,没准也是许仙尊允许的,而既是威逼加「利诱」,也确实得了些好处,又觉得出不了大事,便省略了一道流程。
他们垂手而立,仍觉得这没什么大不了,他们还是好心呢,封印在魔渊不是更好吗,又无后顾之忧,又给你许仙尊增荣誉,几个宗主甚至是亲自护送过来的,此时见许千阑生气,他们也有些不服气。
但今日是人家庆功宴,许仙尊声名远扬,他们得罪不起,都低头请罪:“是我等疏忽了,还请仙尊恕罪,今日大喜之日,还望仙尊海涵,莫影响您的喜事。”
“既然知罪,就立刻运回去。”许千阑一拂衣袖。
第86章 惊变
几人不解, 惊愕抬头:“这……”
这就没必要了吧,都在魔渊旁边了,难道还要舍近求远吗, 这邪物要随时盯着上面的封印,万一一个没留让他们冲出来那可就完了, 他们一路上都是殚精竭虑的, 大老远送过来都不容易。
最重要的是, 他们根本就想不明白为什么来了还要运回去,明明哪哪比都是魔渊最好。
他们思来想去, 唯有一个解释, 因为他们没有跟许仙尊汇报,仙尊在故意找茬!
于是又一番隐隐不悦, 耐着性子,卑微恭敬地将来路艰辛说了一遍。
“我不管你们有多辛苦, 但没有我的传音灵决,你们因何私自打捞?”许千阑不肯谅解他们,面色凌厉。
几人愕然, 不悦更甚,但不敢表现,互相看了看。
有其他人见气氛不对,站出来说话:“来回运转的确凶险,封印在此处也没什么不好吧。”
也有人问:“许仙尊,您为什么不想封印在魔渊?”
许千阑微顿,不是他不想, 是师叔不想, 可若问缘由, 他说不出, 师叔只是单纯地不喜欢魔渊,还是有原因的?
他这般一思量,静下心来,想及今日众人都是为他道贺来的,他这番表现不免无理,沉默须臾,拱手道:“一时失态望诸位见谅,我只是担心冒然转运或有危险,欲再评估一番,魔物投放何处还需再议。”
“哦,这正说明了仙尊严谨负责。”众人又恭维。
左不过魔物已经封印住,放在哪儿倒也不是大事,除了那几个宗主,其他人没有太在意,但那几人也不敢表现得很明显,反正许仙尊已经道歉了,他们也只能给自己找台阶下,纷纷行礼:“是,宴后我等敬待仙尊之令。”
宴席又恢复笑语,众人再起身向高台之上的人恭贺,称赞之声不绝于耳,他们或真心敬佩与感激台上人,也有为了恭维微明宗,还有那位或许是仙人的江师叔。
总之,尽管各有心思,但此时,他们齐声赞颂,响亮声音穿进云中,久久回荡,那结界之外的百姓们亦被激昂的情绪感染。
旁观者热泪盈眶,君若时眼中泛着微光,无比自豪:“这就是我的师尊啊,受众人敬仰的师尊啊!”
岑潭兮也非常感慨:“师弟就应该一直站在高处,永远被人仰望!”
凌鲲鹏:“一直站在高处不饿吗?”
称颂之声此消彼起,若香气浓郁的飞花,在许千阑身边缠绕旋转,源源不断,飞走又飞来,给他周身不断地添加着光。
但,还有一人愤愤不平。
在应梧玉设定的流程里,最为重要的就是许千阑当众将魔物投放魔渊,他已经安排好了,投放的时候要有奏乐,歌舞,还会有人在各个方位,以呈像灵决将这一段记录下来,放于仙门灵镜里日日循环。
怎么就再议了?
他真心实意跟师兄讲和,为他操这么大心,办了这么大阵仗的庆功宴,师兄不领情也就罢了,还拆他台?
他气不过,讲和的心说翻就翻,什么救过他的命,转瞬抛到九霄云外了。
这次宴席从微明宗支了许多钱,不能毁掉,稳妥办好,布置的东西还回去,他能从中落不少钱进自己腰包,为了钱,他不会去当面对峙,也不是很想让自己一番心血白费。
但这气不解不行!
他一掌拍在那箱子上:“哼,运来了你又要运回去,拿我玩呢,好,你自己找箱子运去。”
“咔嚓”一下,箱子被打裂,咯吱咯吱,不断的破碎之声传来。
应梧玉有点困惑,凑近看,见那箱子不断浮现一道道细小裂纹,若如蛛网迅速蔓延,不一会儿,整个箱子遍布了这种裂纹。
他挠挠头,自己就是随便一击,不应该会出现这样的痕迹啊。
继续盯着看,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咯吱咯吱的开裂声,还有什么东西来回冲撞之声。
他好奇着,摸了摸那裂纹。
忽而间,「啊」的一声惨叫,应梧玉陡然后退,重重摔在大殿当中。
对着高台称赞恭维的人们回首,而还没转过去,那一道突然乍放的红光猛地冲击过来,转身众人瞬间被掀倒。
弦乐沉寂,彩绸飞起,众人忙不迭起身,那台上红衣人凛然看过来。
红木箱子「轰隆」炸裂,散开无数碎片,悬于半空,若停驻时光,在众人注视之下,一盏铜色的灯徐徐自碎片中浮现,栩栩如生的托举兽,抬起双爪,托一片莲花图纹灯盏,陈旧的红烛立于其上,一根红簪在烛边横放。
那红烛没有火,但这盏灯四周皆是红光,如红纱环绕,若红粉佳人而眨眼间又变骷髅鬼魅,蛊惑人心,奇异诡谲。
红光旋转几圈,忽地大亮,众人再度被掀起,纷纷向后倒去,而那光芒所及之处,桌椅器皿都轰然碎裂。
“这是……”倒地众人惊愕。
“幽冥灯!”一声凌冽声音传来,众人抬眼,见那高台之上的红衣人踏风而下,衣袂飞扬,落于众人之前。
与此同时,又是一道红光向着众人袭来。
许千阑拔剑一挥,剑气挡住红光,被弹走的光落在大殿,炸开那石板,尘土。
幽冥灯迅速旋转,带来叮咚响声,朝着众人飞来,许千阑执剑抵挡住。
须臾后在他身后飞身而出数十人,齐齐亮出法器,绕过幽冥灯,和许千阑一起,将它团团围住。
在场都是修者,有的更是隐世大能,当然不会只眼看着许千阑一人挡在他们面前,方才他们还没回头就都被掀飞了,一时没招架住,此时反应了过来,自当要出手。
低阶修为的知道帮不上忙,主动退后,这一行大能围住幽冥灯,但都不解:“它不是已经被封印了吗?”
“它……”许千阑迅速思量,师叔说过幽冥灯配件醒一个会依次唤醒另一个,铜焰兽觉醒,青灯盏很快也会觉醒,接着是长明烛,红莲簪,若不去及时封印他们,他们会自己汇聚,若汇聚齐全,那就组成幽冥灯,而幽冥灯成形之后……
他猛然一震。
“它们不能聚在一起,聚在一起会让幽冥灯苏醒!”他突然反应了过来,怪不得师叔要把他们封印在四方上清门,因为要让他们分布四方,不能相聚!
苏醒后的幽冥灯,又何惧那箱子里几缕封印呢,冲破简直是太容易的事儿。
这几样配件今早送到,而应梧玉将他们放到一个箱子里,一个上午的时间,足够他们融合了。
周围人闻言一惊,岑潭兮狠狠瞪了一眼应梧玉:“惹事。”
应梧玉心虚低头:“我又不知道,我本来是好心啊。”
有几个大能安抚众人:“幽冥灯虽苏醒,但没有点亮,成不了气候,不会召唤妖邪的,大家不用怕,咱们一起将它再打散。”
众人齐齐点头,那原本要飞的幽冥灯停住了动作,再放凛冽红光,向四方袭去,众人各举法器灵决应对,红光被挡回,于上方炸裂开来,打碎高台,瓦砾石块簌簌落下。
众人一起布阵回击,各方灵决凝于上方,再迅猛压下,然那阵法方一触碰到灯周围红光,即刻被消散,他们微怔,再凝结灵力,幽冥灯亦赫然乍亮光芒,「砰」地一下,比方才威力更甚,有些人不支,被打落法器飞了出去,剩余之人再度布阵,却仍然是一触即散,而红光再起,又打飞几人。
对峙之中红光与阵法灵决法器不断流转,幽冥灯亦不断旋转,叮当响声空灵若鬼魅隔世而来,这露天大殿与金雕高台早已崩塌,轰隆隆只剩废墟一片。
只剩几人还在围着幽冥灯,那灯又一次收起了红光,飞了起来,它行动极其迅速,来不及阻挡,许千阑只见它朝自己飞来,剑上灵决一击,对它毫无反应,那灯在瞳孔中放大,就要迎面击至他脸上。
千钧一发之际,他猛地抬手,将那灯用力抓住,因那冲击而来的力道他后滑数步,方站稳,手上被巨大力道牵引,他陡然被灯带飞起来,在这废墟之上横冲直撞。
但好不容易抓到了,他不能松手,一手抓紧在灯上,另一手不断向其打灵决,幽冥灯被打得更是到处撞,红光在一人一灯周围浮荡,灼热若烈火,其他人无法靠近。
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许千阑的身躯不停地摔在地板,墙壁,柱子上,树上,又在地上拖着,穿过那布满木块与碎石的废墟。
“千阑你先松手。”岑潭兮忍不住大喊。
许千阑的嘴角溢出血迹,后背猛烈撞击在地上,五脏六腑都若移了位,而手臂脸颊在碎石上刮出道道血痕。
但好不容易抓住了幽冥灯,他拼力将其攥紧,手猛地一往回拉,那幽冥灯随之回转,他已能稍稍控制其趋势,定然不能轻易放手。
被拉住的灯再度飞起来,他的身躯随之而去,再用力往回拉,双方于这魔渊上方周旋,幽冥灯甩不开他,无暇去攻击他物,也无法逃脱,只是他始终找不到将其打散的办法,各种灵决阵法都用尽,幽冥灯丝毫未损。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章,因为剧情连得比较紧,所以两章一起更。
第87章 觉醒
许千阑已受伤严重, 丹田灵气不断流出,对幽冥灯的掌控慢慢减弱,那灯拖着他再一次往前撞。
前方是一块断裂的巨石板, 扎在地上的裂纹里,露出又尖又硬的一角, 而这一角在眼前越来越大。
“松手!”岑潭兮以及众人惊叫高喊, 各种法器抛上去, 但都被红光挡了回来,一部分想上去救人的, 还没靠近就被弹了回来。
似乎, 只有许仙尊能近身碰那幽冥灯。
“松手,它就逃走了。”许千阑咬紧牙, 眼看那尖角越来越近,他攥紧手, 凛冽疾风中,他猛地举剑,一剑斩碎巨石, 轰然炸开的石片中,他的身躯从中掠过,用力一拉,幽冥灯被他再度拉回,环进剑气里。
下方那几位大能迅速向他喊:“千阑,还是想办法将它丢进魔渊里。”
进入魔渊,就封印了。
“对对对。”众人也才反应过来, “许仙尊, 将它封印在魔渊。”
许千阑眉宇紧蹙, 仍有一些犹疑, 也不知这犹豫为何而来,师叔不让封印在魔渊,应该是想最大限度将配件分开,天各一方不易相聚,但现在这配件又阴差阳错汇聚了,那么是否可以封在魔渊?
好像是没问题,既已汇聚,也唯有封印在魔渊最为放心了,可是,为何他还是犹豫不决,到底在顾虑什么?
来不及细想,他的头上猛地一痛,是又被牵引着撞到了柱子,他一口鲜血吐出,落在那灯上,周边不断有人喊:“许仙尊,快啊,你在想什么,你不要命了吗?”
是的,封印在魔渊是最好的办法。
他擦拭了一下嘴角血迹,以剑气困住幽冥灯,拼力往魔渊之上拉,那魔渊似有感应,流光不断旋转。
他攥紧灯,飞身而至魔渊之上,狂风呼啸,众人都屏息凝神,紧紧盯着他的动作,紧张地掐着手。
唯有那应梧玉嘀咕道:“闹了一圈,不还是要放入魔渊吗?”
魔渊的封印飞速流转,无数的盈盈光点,若星河之中卷起的旋涡,寒风吹起许千阑的衣衫,大红衣裳已是褴褛。
他执灯落下。
众人都松口气,幽冥灯当是跑不掉了。
灯盏落入之际,旋涡转动,忽有一道红光浮起,如血一般。
围观之人又讶异,这倒跟平日封印不大一样,一般这个时候,那魔物落下,旋涡消失,就回归平静了。
是许仙尊还没松手的缘故吗?
但是魔渊不会将修者吞进去的,这个时候他应当会被那力量推出去才是啊。
话说,许仙尊怎么还不松手?
许千阑刚刚就已经松开了手。
可是,幽冥灯不落,而他没有被推出,一人一灯在这红光之中浮起,挣脱了那封印的力量,他们不能上也不能下,好像突然失去了依附。
幽冥灯又开始叮叮咚咚旋转,许千阑怕魔物逃离,想再抓住,但那灯在他周身环绕,无法降服。
迅速的旋转让他眼前渐渐缭乱。
叮咚之声充斥耳畔,他的头不知是不是因为之前的撞击,无比疼痛,而那响声每响一下,都如一洪钟猛烈敲打在脑海里,他只觉天昏地暗,周围景物全都飞速旋转。
那盏铜色的灯,那诡谲的红光,好像还有人们的惊呼之声,可是全都听不见了,他的脑中轰鸣,欲裂的痛让他没法站起来,他捂着头大口地喘着气,费尽力气抬眼,旋转之景越来越快,也越来越模糊。
慢慢地,再看不到这些景象,也听不到人们的声音,轰鸣之声仍然一下一下砸在他的脑中,眼前一片黑暗,黑暗之中又有一点火光缓缓点亮。
那火光砰,砰,砰,一晃一晃。
火势猛地增大,瞬间蔓延在周围,黑暗不见,他身边全是烈火燃烧,他抱着头痛苦蜷缩,头痛挥之不散,只觉身躯也砰砰砰地晃动,好像神魂被猛烈地拉出,又落回,再被拉出。
蓦地,蜷缩之人身躯消失,烈火之中伏着一只黄白相间的大老虎,如铜铃般的眼睛里,两团烈火汹汹燃烧。
而转瞬之间,老虎又变成了人,许千阑陡然抬眼,眼中亦有烈火,就在此时,周围火焰瞬间将他包裹,大火迅猛烧起来。
围观众人大惊:“许仙尊被火卷进去了!”
他们惊慌失措,却无法靠近。
大火迅猛燃烧后,又转眼间散去,然而其中被火卷住的人已没了。
众人惊愕垂泪:“许仙尊……被烧化了!”
“为什么……会起火?”
消逝的火焰中,人影不在,而那幽冥灯还在,叮咚响声赫然增大,红光倏然照亮天际,灯上红烛「轰」地一下燃烧起来。
幽冥灯,亮了!
天色忽而阴暗,狂风四起,各方邪气翻涌。
邪魔戍望制造出来的上古魔物,幽冥灯点亮,唤四方妖邪起!
明明是要封印它的,可是,它为何在这魔渊之上,还能被点亮?
许仙尊刚刚殉身火海,但众人此时来不及悲痛与哀悼,这魔物真正觉醒,若不及时制止,将引无数妖邪,那时候,修界民间,皆无安稳之日了。
那阻隔着他们的红光好像消散了,他们能靠近,于是数人飞身而上,包围在魔渊四周,紧紧盯着这盏灯。
不能让它逃出去!
他们正欲齐施灵决,而那悬浮的灯慢慢熄灭了火焰,红簪红烛,莲花盏,铜兽,都化为了点点流光,如轻柔的雪花飘飘扬扬,回风流雪间,红衣的人影再度出现。
那衣衫还残破,面上身上皆是血迹,站也站不稳,倒在流光之上,茫然向四周。
四周众人亦无比震撼:“许仙尊,你没死!”
他们要往中间去,可又陡然震住。
他们看见,团团火焰在许仙尊身后浮荡,缕缕红光在他身边漂浮,那是……幽冥灯方才点燃的火,发出的光!
他们怔怔后退:“许仙尊,你……”
许千阑的手拂过这些光与火,不觉灼热,也没有被伤害,光点与火苗随他手势顺从地流动。
他揉揉头,抬起眼。
众人再退了一步。
有人好像想起了什么,不可思议地道:“幽冥灯还差火灵,故而没亮,之前我等问起火灵未找到可有后患,是许仙尊说火灵不足为惧,我们都信了他,可是今日,灯亮了。”
其他人愕然反应过来:“幽冥灯找到了火灵!”
“火灵!”
他们再一次震撼,纷纷回想,那幽冥灯聚合在一起,众人欲阻,可他偏偏奔向许仙尊,他携许仙尊四处腾飞,在魔渊之上将许仙尊围住,而后,灯不见了,许仙尊又自火里现身。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有人向许千阑问,“幽冥灯为什么会亮?”
许千阑神思空白,为什么会亮,是因为……遇到了火灵。
火灵的确曾封印于魔渊,千年前封印,可是,又于三百年前逃走了。
那又为什么会亮?
“我不知道。”他的头还是很痛,脑海中若有巨浪猛烈拍打,撞得他听不清,也看不清,眼里浑浊一片,天旋地转,耳边又有那叮咚之声传来,他紧紧搂着头,躯体中有如烈火流窜,五脏六腑皆若在火中一点点燃烧,灼烧得他禁不住痛呼。
火越来越大,他的指甲紧紧嵌在肉里,再难忍耐,猛然抬头,仰天一声大叫。
而周围数人骇然后退,纷纷举起了法器。
目光所及,当中的红衣人身躯又散,化为了一盏灯,铜色的,莲花灯盏,红烛上火苗跳跃,分明就是方才消失的幽冥灯。
“他就是火灵!”
火灵是幽冥灯的灵魂与主体,躯体汇聚,灵魂归位,幽冥灯真正觉醒!
众人再一震,几个大能当即挥出灵决,灯被灵决击中,火苗瑟缩了一下,光亮消失,浮光之上,又恢复了人形。
“你是幽冥魔物,因何潜入仙门?”周围之人法器上灵决流转,方才一击就被打成人形,看来这魔物刚刚觉醒,能力还没有复苏,他们状了胆子,必须要抓紧趁这个时机除掉他,否则将后患无穷。
许千阑愣愣听着他们的话,看着自己的手,再看自己的躯体,面色苍白又迷惘。
第88章 围困
今日的微明宗较安静, 很多仙尊去参加庆功宴,有一些弟子被抽去帮忙,暂停了授课和其他活动, 留在仙门的弟子们可自行安排。
满是灵植花草的庭院中,师母刚刚摘下一枝梅花, 忽而眉头一锁, 痛苦哀呼:“我肚子痛。”
方芜正在这里陪她赏花, 见状大惊:“是不是要生了,赶紧找医修。”
临盆日子就在这几天, 岑潭兮早就请好了医修在仙门住着, 他接母亲回来的时候没从药灵谷带人,就他舅舅之前做的事来看, 让药灵谷接生,他是不怎么放心, 修界除了药灵谷,也不是找不到医术高明的医修。
医修们很快赶到,亦有不少留下的弟子们闻讯前来帮忙, 但大多数没有生孩子的经验,也着实帮不了什么,都在殿外候着。
焦急等待间,听那一位嘴碎的医修在门外悄声说:“好奇怪,前几日还觉胎儿气息弱,八成生下来也活不了,我们曾向宗主请示, 心里要有个准备, 当时宗主倒是没多大反应, 好像知道一般, 只叮嘱我们不要告诉夫人,结果今天这胎儿气息又有所增强了,可喜可贺啊。”
“那是不是没事儿了?”言小白很是好奇,问道。
“不好说,虽有增强,但还是有些弱,不一定……”这医修道,“这是要临盆了,没有通知宗主吗?”
“已传灵决,未有回复。”有弟子道。
想来是宴席上吵闹,没听到吧,这医修点点头,转身进去。
屋内不断有痛呼之声传来,听之让人胆战心惊,方芜与言小白又给他们师兄君若时传了一道灵决想问问那边情况,同样没有回应。
魔渊之上。
狂风呼啸,无数道灵决铺天流转,齐齐指向中间的红衣人。
许千阑还在呆愣之中,血从嘴角滴滴落下,无数记忆不可遏制地涌上。
他记得师叔让他多用洗涤之术,说那样祛浊除邪,曾很严厉地说他走了他也得多练,临走时也又提醒了一遍。
那个小莲花精说他有魔气,问他是何来历,师叔当时凛然阻断他的话。
红莲村他曾问师叔火灵可要去寻,师叔说不用。
原来,师叔一早就知道,他就是火灵。
他真的是魔!
是千年前被封印在魔渊,又于三百年前逃出去的火灵。
魔渊自己不会燃烧,千年前的魔渊之火是因为他被封印而起,而之后又因仙门之过起火,他由此逃离。
或者说,是因那数十村民的枉死,才让他逃离。
而数月前的上一次起火,可跟他有关系?
业障该偿,天道一百零八鞭,原来不是替师祖受的,是他该承受的,他是因那些枉死冤魂而逃脱。
千年前他也曾被戍望点燃,引四方妖邪起,三百年前他逃脱,火灵之力再引妖邪起。
这业障,原本就是他的!
怪不得,师叔说,让他来承受。
那怨灵小娃娃说他不是一百岁,是三百岁,他是三百年前逃离后,开始有了魂魄,有了人的意识吗?
然后呢,沉睡了近两百年,慢慢地化成了人?
化成了人类的婴孩,在这魔渊附近的红莲村睁开眼,没有了一身魔气,只若普通小孩,无家可归,被村民们收养。
那魔渊时有仙门中人巡视,是当年师祖给师尊下的命令,因为,火灵逃了,但残留的火灵之气还在,火灵既封印这么多年也无损,其气息自然也无损,还需多加看管。
当年天道出手才封印火灵,即便他逃了,下界修者又能耐他何,他没有实体,寻不到,抓不住,故而师祖悲道浩劫将至。
而正因仙门时常巡视,让已化为孩童的他资质被发现,才有机会进入仙门,又成一番因果。
他是灯的核心,若单独被抽出来,便是火灵,是摸不着的一道光,但与配件相遇,点亮之后,那些配件不管之前是什么样子形态,支配过什么人什么事,将全部消散,由火灵重铸幽冥灯主体,此时,他就是幽冥灯。
不管怎样,他本来就是没有生命,没有意识的物件。
没有生命的物件,却化成了人。
师尊待他如子,悉心教习他,倘若知道,他就是那使得师祖立下生死令的「罪魁祸首」,可会后悔?
他的身躯止不住颤抖。
他平生所愿斩妖除魔,却不想自己就是召唤妖邪的魔。
师叔被请来要拯救的苍生,是他将要酿下的祸端。
血滴滴落在手背,周围灵决不断流转,围在他身边的那几位大能凛冽道:“各位道友随我一起布阵,咱们需尽快将制服,否则等他能力恢复,我等就不是对手了。”
直接杀掉他,火灵只是会失去做为人的意识,这个化成的生命已死,但火灵并不会消失。
只有将他打入魔渊之中,他这样化成的有意识的生命消亡后,由一个人,变成一件物品,再无魂识与思想,他会变成幽冥灯,即便融化不了,也是封印在内,再无重见天日时。
道道灵决于他头上汇聚,偌大阵法轰隆隆压下来。
嘈杂人群中几人飞身而上,挡去袭击,岑潭兮与凌鲲鹏还有君若时以及另几个弟子亮出法器,护在了他身边:“诸位且慢。”
“岑宗主,他已是魔物,切莫因一念之仁放虎归山。”周围人道。
“他是我师弟,虽是魔物但有人的意识,他生来纯良,我相信他会自己掌控好的,还请各位手下留情。”岑潭兮向众人拱手。
“那是他之前没有觉醒,你当他如今还会如之前那般吗,那几个配件是如何蛊惑他人,造灾厄无数的,宝器宗主如何死的,方家城主如何死的,还有仙莱岛主,这些你忘记了吗?”
“这些人若至纯至善,无懈可击,根本就不会被蛊惑。”
“哼,那还有那么多无辜之人惨死呢,被斩去人头的诸多弟子,化成烛人的诸多百姓,他们又何其无辜?”
“这些是宝器宗主和方城主造成的,凭什么赖到我师尊头上?”君若时道,“还是我师尊去解决了这些麻烦的,你们一个个刚刚还吹捧着,说我师尊功不可没,现在发现了他是魔,就将一切祸端倒到他头上了,这是什么道理?”
“事情是他解决的,但也很难说不是因他而起的。”
“这都是你们的猜测,凭什么就此定论,还是那句话,若被蛊惑之人无懈可击,魔物觉醒了也于他们无可奈何,做错事的是人,不是物。”君若时回身看着许千阑,他的师尊,今日原本是一袭红衣,立于高台,风华绝代又意气风发。
可是,他现在遍体鳞伤,在那浮光之上已是站不起来,他的眼眸灰暗,失去了光彩,他身上血不断滴落,好像哪儿都在流着血。
君若时眼中含泪:“师尊的伤,都是方才舍身力抓幽冥灯所致,倘若他没受伤,未必就会被你们困于此。”
“你们实在是太意气用事。”那一众大能摇头,“他之前做的事我们感激他,但现在,是万万不能留的,他将会是修界的劫难,都下去,不要再耽搁了。”
岑潭兮厉声道:“即便要处置,他也是我微明宗弟子,该由我仙门来,由不得你们动手。”
“他是魔,除魔是整个修界的责任。”
“别跟他们废话了。”凌鲲鹏插话,“咱们直接把师兄带走就是,绝不能让他落入魔渊。”
另几人点头,欲携许千阑离开,而其他人举法器相阻,一时间各种灵决飞速流转,魔渊之上众人交战。
其他人在下面,有人呐喊着斩妖除魔,也有很多人觉得惋惜,沉默着不言,亦有人欲上去相救,但无法靠近。
流光与血气不断涌出,上方打得越发激烈,转瞬风云变,刚刚他们还在恭维与赞颂,眨眼间,又可以将人围困。
应梧玉瑟瑟发抖地挪到他爹身边,惊慌问:“我是不是闯了个大祸?”
应行霄瞥瞥他,不经意勾了一下嘴角:“魔物早晚是要暴露的,这是为民除害。”
虽这样说,应梧玉心里还是慌慌的,回去后大师兄又该罚他关禁闭了吧。
他心惊胆战地从人群中穿过,跑到前面在那决斗之处忧心地观望着,平心而论,他其实没那么希望许千阑死掉,他死了,仙门连个跟他斗嘴的人都没有了。
狂风席卷阴云,飞沙走石,地动山摇,听「唰唰」之声,几道人影跌落,岑潭兮他们最终不敌那些隐世大能,被他们打落了下来,经受的袭击不轻,重重落在了远处那大片废墟之后。
他们又欲上前,却都难以起身。
许千阑身边孤立无援,再无人来相救,周边数人逼向他:“魔物,你若自己跳下去,还免得皮肉之苦。”
许千阑有气无力,撑起身子: “我不跳。”
“那就受死。”数道攻势再度袭去,刺穿他的身躯,他再涌鲜血,方方撑起的胳膊失去气力,重新倒下去。
无人相护,重伤的他毫无招架之力,各种灵决法器一次次穿透他的身躯,其下众人声息渐止,遮住眼不忍再看。
仙域水天之幕,没有昼夜与四季,也没有活物,除了水声,亦无其他声响。
天色昏暗,沉寂一望无边,几个水形人无声地飘来飘去,自水中浮起又落回。
白衣人闭着眼,撑胳膊席地半躺着,百无聊赖地听着水滴。
忽而,他猛地睁开眼。
第89章 水天
魔渊仍是灵决转动。
废墟之后, 岑潭兮咬咬牙,支撑着起身,摸一摸怀中的掌门令, 他决定要挪用仙门护山大阵。
护山大阵为师祖所设,保护山门, 防邪物入侵, 极其坚硬, 守护仙门千年,唯掌门令可动, 此权限原是用于仙门搬迁, 但挪了之后就无法回到原位,擅自挪用, 到时候仙门失去庇护,本就是灵气充沛之地, 将极易招惹妖邪,之后仙门可能无安生之日。
可他必须要解眼前急,他不能眼看着师弟被打入魔渊 , 他要将护山大阵罩在许千阑的四周。
他也受了伤,踉跄地踏在废墟之上,一步一步艰难往前走,他得再上去在千阑的身边,才能开启此阵。
还没穿过废墟,眼前慢慢走来一人,正挡住了他的路, 他轻喘了一口气:“舅舅, 助我一把, 携我飞上去。”
应行霄道:“他是魔, 你还要救他?”
“他是我师弟。”
“我不会帮你。”
“那……”岑潭兮的身形晃了晃,“就请让步。”他说着,绕过眼前人往前走。
刚挪动一步,忽而间,他的身躯猛然一顿,眼睛赫然睁大。
他慢慢地低头,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被刺穿的心口。
应行霄的声音在他耳边:“我不除你,早晚你也不会放过我的。”
此时众人都在那魔渊附近观望着,被打落的几个微明宗弟子还在远处昏迷,这废墟之处无人注意,岑潭兮还带着不可置信的表情,眼中渐渐无光,慢慢地向后倒去,大片血迹从心口涌出。
应行霄迅速搬起一根断梁,自那倒地之人心口刺入,如此看上去,就是他自己砸到断梁上被刺死的。
他做完这些,擦擦手,不再往那人堆里钻,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魔渊上,许千阑颤颤发抖,张着嘴,却说不出任何话。
他在这上方,将那废墟之景看得清清楚楚。
可是他没有力气,手也抬不起来了,他低声呜咽:“师兄……”
灵决自他头上汇聚成阵,轰隆一下压了下来。
浮光再无法支撑他,他的身躯翻然而下。
狂风若止,血色袭天,周围皆静,一片红衣如风中落花,林间落叶,在那魔渊之上缓缓坠落。
他慢慢闭上了眼睛。
魔渊入口开启,封印流转,等待吞噬魔物,光点若星火,分明是待他入死境,却生出星河萤火的起伏流光。
围困之人并不敢散,要看着他坠入魔渊才算数。
其下众人挪开遮住眼眸的手,几分哀戚。
那个脾气火爆的,热烈的,总是风风火火,来去如风的第一仙尊,竟会落得如此下场。
仰望的人哀声叹气,抬手抹了一下脸,看着手上一点水珠:“是不是下雨了?”
身边人道:“没有啊。”
“可是,我感觉到了水流。”他又抬头,好奇看那一片阴云。
然后,陡然大叫:“水,好多水,是天崩了吗?”
众人闻此话抬眼,忽而间,都惊住,同时睁大了眼睛。
浩瀚之水倾来,若破天白练,携席卷山川之势,震撼雷霆之力!
一时间四海皆动,天地颤抖,巨大水幕从天而落,哗然水声振聋发聩!
轰然响声中巨浪拍下,那魔渊上方数人尚未来得及看清,陡然被汹涌之水击落,随巨浪狠狠砸在地上,他们连法器都没来得及抬,毫无还手之力,抬眼间只能看见遮挡了天地万物的水流,如虹如练,汹涌而至。
水幕之中,一白衣人踏出,背倚奔腾江海,衣袂清扬,长发浮荡,宽袖翻飞,将那坠落的人接入怀中。
许千阑睁开眼,喃喃道:“师叔……”
江暮轻抚这眉眼,拭去他面上血迹,又凛然抬眼,那绝世的容颜是前所未有的愤怒。
水天相连,其下人惊骇慌乱,吓破了胆,连连后退。
有人看见了来人样貌,不禁高喊:“是江师叔,是江师叔……”
怎么会是那位看上去柔柔弱弱的江师叔?
他不是没有灵根吗,不是身体不好吗,不是凡人吗?
那一些刚刚被击落的大能们更是震惊:这是微明宗那位凡人师叔?
所谓天降福瑞,到底是凡人一个,他们这些隐世之人又岂能将其放在眼里,从未对这个凡人多看过一眼。
可是,他现在……从天而降,携来惊涛骇浪!
几人心中骇然,又存侥幸心思,没准只是气运有加,得天道相助罢了,但天道怎会一直垂青一人?
区区凡人而已,光靠气运能走多远?
他们今日能收拾得了幽冥火灵,也定能对付这气运之子。
数人思量间再拿法器,欲穿出水幕。
然还没能起身,猛然再被巨浪砸下,水流形成旋涡,将他们卷入其中。
他们拼命施展灵决往外逃,可哪堪与这水流抗衡,使出了毕生之力,却连法器都拿不起来,他们陷在水流之中,伸着手想要求助,却又转眼被淹没。
奋力挣扎中,他们惊觉:这不是天道气运能够达成的,那个江师叔,他是真有这个本领的!
他,到底是什么人!
而其下众人也惊愕。
携浩荡水幕从天而降,一袖挥动江海,转眼困住那一众隐世大能,这不是凡人能做到,又岂是修界中人可以做到?
他是……
众人无比震撼地互相看。
“水阙圣君!”他们终于反应了过来。
那位三千年来唯一飞升的仙人,那属性为水故而被百姓称为水阙圣君的仙人,那曾封印住连天道都无可奈何的邪神九离的仙人。
踏鹤而去的江师叔,他原来,当真是仙人!
一时间无数人大惊,又有人担忧惊惧,以前可有得罪过江师叔?
被困水幕之中的大能们也猛地呆住。
是仙人,竟然是仙人!
他们拼命挣扎着,可是已来不及细看仙人容颜,旋涡增大,他们的身形被冲散。
未能留下一句哀嚎之声,顷刻间连尸首也无。
修界最强的隐世大能们,便在这转瞬间死无全尸。
其他人骇然发抖,不断叩首:“拜见圣君,拜见圣君!”
那圣君衣袂浮动,冷冷看着他们,一言不发,在他的怀中,是奄奄一息的许仙尊。
有人赶紧邀功道:“圣君,他是幽冥魔物。”
这一位百姓口口相传的圣贤,他一定不会允许魔物现世吧。
那水幕之上的圣君,将怀中人抱紧,凛然俯瞰众人,却是再一挥袖。
水如破天之势汹涌而来,叩首众人还来不及抬头,瞬间被掀飞,转眼七零八落,狠狠摔向远处。
白衣仙人抬手,于水流翻飞之中卷出一人,正是那惊慌大叫的应梧玉。
应梧玉双手双脚不断扑腾,身形被水流迅速飞来,生生往前撞去。
他也如众人一般惊愕:圣君,怎么就成圣君了,他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吗?
他惊得出了一声冷汗,他可没少折腾这位仙人啊,放蛇,下毒,还抓过他来威胁许千阑。
他瑟瑟发抖,该怎么跟仙人赔罪啊,现在磕头还来得及吗?
的确是来不及的。
他被水流卷住,看着前方巨石,拼命扑腾,惊声尖叫:“不要,不要啊,救命啊,圣君饶命……”
水流速度极快,而他拼力挣扎又如何能够挣脱这仙人之力?
眼见那巨石越来越近,唯剩惊骇大叫,继而「砰」地一声响。
惨叫之声淹没在水声之中,应梧玉的脖子已断,头颅撞碎,再没了气息,贴着巨石徐徐落下,滑出一片血迹,继而巨浪袭来,那尸体瞬间消散。
摔在远处的众人趔趄回身,见圣君抱着许仙尊,宽袖轻拂,飞身而起。
水幕流波皆为陪衬,若巨大披风,在他身后蜿蜒起伏,随他而去。
天地重现,山川静止。
魔渊之上,已无欲落之人,也无布阵之人,更无那惊世的白衣仙人。
那漫天血色消散,漫天水幕也消散。
众人艰难起身,无声地看向仙人消失的方向,还无比惊骇着,震撼着,久久不能平静。
“圣君……是不是把那魔物带回去处置了?”他们互相问着。
也许吧。
但是他们现在都已经被那方才所见的奔腾之水震慑,被那凛寒立于水上的仙人惊艳,他们已经无暇去思及其他。
微明宗的护山大阵到底还是没有挪动,执掌门令之人,在废墟之中再也不会睁开眼了。
灵植遍布的庭院,一群人聚在门外:“这都生了快一天了,怎么还没生出来?”
惨叫之声不断传来,外面的弟子们都打着寒颤。
帮助生产的医修弟子开门道:“胎儿气息太弱,使不上力气,出不来,可又时而有些气息,能稍微动两下。”
那胎儿时而动时而不动,好像一时有气息一时又无,医修们也都实在没办法:“宗主他们还没回来吗?”
“没有,大概是诸多修者好不容易聚在一起,相谈甚欢,都忘了时辰,灵决……都被屏蔽了。”
“要不,我们叫几个人去找找吧。”有人提议。
医修点点头:“好。”
他又关门,外面的人继续悬着心等待。
又等待了须臾,宗主他们还是没有回来,前去的弟子也没回信。
而屋内一声长叹:“终于生出来了。”
众人都松了口气:“可是,怎么没听到婴孩啼哭啊。”
“婴孩气息太弱,还需……”开门的弟子解释道,而话还没说完,忽听里面一声惊叫,“婴孩没气了。”
这变故来得太突然,一些女弟子连忙冲了进去,刚刚生产的人已憔悴昏睡,那包裹住的婴孩是个男婴,面容发灰,双眼紧闭,一声不吭,俨然是……已经夭折了。
在场之人皆哀戚垂首。
方芜俯身看着这小孩,是个很漂亮的孩子,她叹着气,正欲起身,忽地,见那婴孩手指动了一下。
她恍惚间以为自己看错了,连忙去探气息,可是,还是没气的。
她不敢说自己看见小孩动了,只唤来医修说再好好检查一下,以免弄错。
医修们仔仔细细又探查一番,并没有生命迹象,当真是夭折了,而这期间,方芜一直在盯婴孩的手,那手没有再动过。
也许,真的是自己眼花了,她想。
悲痛与担忧之声此起彼伏,正好站在门缝处的言小白,惊慌地左右看,正要喊那小孩好像动了一下手指头,你们要不要再检查检查,而一股寒风猛然冲向他的灵台处,他往后倾了一下,扶住门站稳。
无人察觉,再抬头的言小白,眼中一抹晦暗闪过。
婴孩的脸上已盖了白布,师母虚弱睁眼,与此同时,去魔渊打探情况的弟子面色苍白地跑了回来。
没有白天黑夜,没有春夏秋冬,只有黄昏的水天之幕,也没有亭台楼阁,桌椅床榻,更没有花草树木,飞禽走兽。
因为它的主人不需要。
这里有一望无际的昏暗,有随处可见的水幕,有水流化成的只有轮廓从来不说话的水形人。
而此时,多了一个人。
那就什么都是需要的。
江暮抱着怀中人一步步往前走,红衣垂地,屋舍楼台次第而起。
回廊庭院,水榭楼台,有修行练武的大殿,巍峨庄严,曲径通幽的小路,款款流水。
怀中人身上的伤已经治好了,但这次伤得太重,现在在发热。
他的面色阴沉,今日并不是很高兴。
将人放下后,他负手环望,想了一想,一挥衣袖,再起一方清雅庭院。
庭院上方不是露天的,增加了一层透明的琉璃壁,不挡视线,却能遮风雨,这里……多了一个人,那就还要幻化出四季如常,日升月落的景象,风和雨,冷与热,昼与夜,都要制造出来。
庭院中一方小池,以暖玉铺成池底与四周,其中水亦可换成温热的,那就是一个极尽奢华的温泉。
下界这个时候是冬季,这里就也按照冬季来布置吧,池边大片空处,全部铺上了白色的毛绒毯,铺了几乎整个庭院,再摆上几个厚厚的软垫,一个小案牍,摆点笔墨纸砚,棋盘,古琴也放上。
庭院北侧与东侧各有台阶,台阶上去便是寝殿,两间寝殿,都是一样软软的大床,蓝色与白色相间的帷幔,有錾金的烛台,以云锦包边的桌椅柜子,也有放满了纸笔的案牍,还有隔着浴桶的翡翠屏风。
东边的屋子给昏睡的人,他将人抱到床上。
再看庭外,既是冬季,那么庭院外就幻化上风和雪,呼啸的风卷起鹅毛大雪,但有琉璃壁遮挡的庭院不侵风雨,依旧暖意洋洋,这个时候的下界天该黑了,他也将外面调成黑夜,将这殿内,院中,都点上暖黄的灯。
烛火跳动,流水哗然,庭外寒风呼啸,庭内温暖如春。
他想,其实,水天之幕也可以不那么清寒的。
第90章 重逢
昏迷的人头上越来越热, 江暮在他额头覆了一块冰,看他的双颊烧得通红,睫羽微颤, 睡得极其不安稳,翻来覆去, 而后侧过身, 蜷缩了起来。
这发烧他也无措, 那是身躯在与伤处对抗,只能等其自己恢复, 烧退了, 人也就好了。
但看对方蜷缩得更厉害,双臂紧紧抱着腿, 身体不停地发抖,似是极其难受。
他欲俯身去抱一抱, 忽而间,见那人周身一道红光亮了一下又散,而那发抖之人的身躯陡然不见, 取而代之一只黄白相间的大老虎,伏在床上,紧闭双眼,同样也在瑟瑟发抖。
江暮愣愣地看着它,看这老虎不是透明的,它躺在床上,将被褥压出褶皱, 柔软的毛轻轻浮动着。
它是真的!
幻形兽有了实体, 确切说, 是许千阑能与幻形兽随意转换了。
江暮的心絮起伏, 试探着缓缓伸手,轻轻碰了一下那毛发。
柔滑若温玉春雪,他的心狂热跳动,再一次伸手,落在那柔软的后背上,慢慢地摸了一下。
一瞬间,他觉得神思都飘了起来,眼前都是晶亮的小星星,一闪一闪地跳着舞。
他实在还想再摸一摸,也想抱一抱,想象着这大老虎在他怀里打滚,头蹭着他的脖子,胡须撩过他的脸。
可是,他又不能放任自己过多的去想幻形兽,千阑现在身体不适,他更想看着他的人形,可以随时观察他的神色,判断他好不好。
他按捺住冲动,深深吸了口气。
那颤抖的大老虎没维持多久,哗啦一下就消散,床上又是人的躯体,那身红衣没法穿了,江暮给他换了一身白衣,汗水浸湿衣衫,但脸上的红晕有所消减,烧应该快退了。
他靠在床头,轻声一叹,抚了抚那墨发:我该拿你怎么办呢?
原该与你永别,不想这才没几天,就又见面了。
床上颤抖的身躯渐渐恢复平静,那人搂住他的胳膊,又陷入梦乡。
他任其抱着,另一手拉过被褥,将人盖好,歪着头小憩。
他算着人间的时辰,在到了时刻,就起身摸摸床上的人,烧已经退了,气色也有好转,他转身熄灭烛火,调亮天色,在桌边静坐。
许千阑揉了揉头,睁开眼睛望着四周之景,有一瞬间的恍惚,愣了会儿,及至望见桌边的人,才想起什么,猛然坐了起来。
江暮缓缓回首。
四目相对,一方怯然,面容苍白,另一方淡定回望,眼中却有欣喜一闪而过。
几日未见,却若已分离了千年万载,沧海桑田巨变,昔人已不复旧时,是悲是愤,是怯是哀,或许也还有怦然心跳,欢喜雀跃,原以为再见无期,却不想,还没完全体会到思之如狂,就已然重逢了。
可是,此时的许千阑,又如何来说离别之苦,重逢之喜?
他一开口,声音发抖,鼻子也酸:“我就是火灵。”
江暮深深看着他,没有回话。
“你早就知道?”那人又问,声音里带了哭腔。
他眼中一哀,慢慢转过身:“我知道。”
“你……原本去下界是干什么的?”
他说不为苍生,他说天地法则约束不了他,不为生死令的请愿,他说……只是游玩,但要跟着自己。
他到底,是为何而来?
半晌没有回应。
许千阑声音凄然,一字一句再问:“你去干什么?”
“我去杀你。”许久后,江暮道。
床上的人好似一下子失去了气力。
“我需要火灵,我要杀掉你,消除掉你为人的意识,让你重新变回火灵。”江暮的语气无喜无悲,淡然如水。
许千阑眼睛直直的,靠在床栏上,慢慢攥紧了手。
“当初我在魔渊之上,原是为寻火灵,可是不想火灵已出逃,疑惑间,遇你师兄一行人迎我去微明宗,我便将计就计应了。”江暮的话语微顿,“直至看到你,我竟发现火灵变成了人。”
床上的人手上青筋暴露,眼中隐隐一团火焰,周身赫然红光大亮,若入魔状,而那话语字字若血滴落,带着压抑的愤与悲:“你是去杀我的,你早知道我是魔,可你不告诉我,你数次说过让我去封印幽冥灯组件,又是何意,你是不是在利用我,你说!”
那红光在他周身如若血色环绕,他的身躯一时透明,忽而化为一盏灯,烛火跳跃了几下,转瞬好像又被强烈的意识拉回,重归于人形,只是眼中火团不散,周围红光也不散。
那魔气缠绕着他,他向着面前人露出如獠牙一般的戾气,手紧紧揪着床褥,下一刻,仿佛就要冲过来将人撕碎。
江暮凛然回头,一挥袖,那冲击过来的气焰顿然消散,对方后退躺倒在床上,他拍了一下桌子,冷声道:“许千阑,你知不知道好歹,我想要你的命易如反掌,我见你第一面,就可以掐断你的脖子,需要一直跟着你吗?”
对方怔了一下。
“我是去找火灵,可是,我看见火灵有了生命,变成了人,就不打算下手了。”
初见时见到火灵成为了人,愕然之余紧紧盯着他,的确在犹豫,之后故意留下他,还是在犹豫,夜半也动过杀念。
但没下去手。
再之后,他不再犹豫了,他不想杀了。
不但不想杀,还想要救他。
“那些配件觉醒,如果放任不管,等他们汇聚一处,就如昨日一样聚合成幽冥灯,你是火灵,是幽冥灯的灵魂与主体,由你亲自封印幽冥灯配件,对其压制能力会更大,他们就不易苏醒,我一路引着你,带着你,尽可能让你自己去做这些事,是为了防止你觉醒,防止你成为魔物,为了让你永远是受人尊敬的仙尊,为了成全你的侠气义气,到了你嘴里,变成了我利用你?”
许千阑战栗着,挪了目光,羞愧不敢再看他。
“可是我还是心善了,早知会有此下场,我当初就不该管!”
如若真的每次都是许千阑自己完全解决掉那些组件,昨日魔渊之上,那几物即便凑在了一起,也不会轻易聚合成灯的。
说到底,还是不忍心,数次帮他出手,替他承天道之鞭,舍不得看他受伤受难,为他担忧惶恐,生怕他处于危险之境。
可是,他即便不忍心,明明也是做了准备的。
“我为何要舍近求远,将这些配件封印于天各一方,难道你真的想不到吗?”他盯着床上的人问。
那一番心血,到头来还是最坏的结果,他的确是有些恼怒的。
许千阑低头,他后来猜出了他们不能相聚,原本是要让应梧玉运回去的。
“好,即便这配件是别人运来的,你左右不了,可是,别人不知道,你却知道,魔渊曾封印火灵,火灵千年前就引魔渊大火,被关七百年不融,你就想不到那里还有火灵之气吗,你就这么放心的将幽冥灯投进去?
即便你想不到,那你就不再想一想,前面几个配件已经分布三处,为何最后红莲簪我还是要你送到很远的地方去封印?
这最后一样,即便放入魔渊,他们四个也是分开的,为什么我不允,因为,他们也要与火灵之气分开,你就一点都没想吗,你的脑子呢?”
封印在四个方位的配件,居然还能汇聚,能汇聚,还会装在一同,彼此触碰,能触碰,化为了灯,还能刚好由火灵本灵抓着它,再刚好投入有这火灵之气的魔渊里。
本以为万无一失,但这般「天时地利」的巧合,连他这上界仙人也目瞪口呆。
觉醒就觉醒了,倒也罢,只是他的千阑最终还是受苦了。
那么惊惧,那么忧心,生怕他有一点伤一点痛,但到头来,他却还是遭了大罪。
他闭了闭眼,无声一叹,又是一番心疼。
许千阑自知理亏,低着头完全不敢跟他对视,眼中的火团已经散去,他怔怔地坐了好一会儿,目光空洞,半晌后,掀开被子,踉踉跄跄往外走。
“你要去哪里?”
“我……我要回去。”
“回去?”江暮眯了一下眼,“回去等他们再把你打进魔渊?”
许千阑身形微顿,说话的声音有气无力:“我师兄死了,我要报仇,微明宗现在一定乱成一团,我得回去看看,师母这几日要临盆了,不知她是否安好,幽……幽冥灯点亮了,四方妖邪又要出来,我得去打他们,我是微明宗弟子,我是修道之人,斩妖除魔我辈义不容辞……”
他的话淹没在低低的抽噎声中,再也说不下去了,他也无法再站住,瘫坐在地,捂住了脸,身形轻轻颤抖。
他不是修道之人了,也不是仙门弟子了,他是魔。
那些事情轮不到他来管了,以后仙门除魔,也要把他一起除。
他紧紧咬着唇,周身又浮荡了红光,眼中火焰被压下又涌上,他感到血液里有什么东西在汩汩流窜,给他带来一些冲动,那是恶意丛生的,阴狠黑暗的冲动,往他的心口汇聚,无法控制的魔气,正一点一点,吞噬着他的神思。
“你不能走。”江暮看着他周身的红色,以命令口吻道,“火灵的力量已觉醒,你为人的意识会慢慢变弱,直至消去,你会重归于物,真正变成幽冥灯,没有思想,没有生命,再度成为邪魔手中助纣为虐的工具,你想要变成这样吗?”
许千阑缓缓抬眼。
“我可以救你。”江暮对上他的眼睛,“拉住你人类的意识,留住你的人形,挡住吞噬你神思的魔气,不让你变成灯。”
“可……我还是魔,对吗?”
“至少你能活下去,魔气被挡住,就不会控制你的心性,是魔又怎样,行善还是作恶,凭你自己。”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