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大猫
“那……之后, 我还可以走吗?”许千阑又问。
江暮的眼眸微暗,转回头盯着桌子:“随便你。”
许千阑艰难地坐正,要换成跪着的姿势:“多谢圣君愿意相救。”
一股无名之火再涌上心扉, 江暮的语气也有几分凛冽,衣袖一阻挡住他动作:“不要谢得太早, 先听我讲完如何救。”
“便是万箭穿心之痛, 刀山火海之险, 我亦不怕,但……”许千阑微顿, “但若让圣君犯险, 或者太麻烦圣君,那就算了。”
江暮手上愕然用力, 掌心下的桌子有了裂纹,吱吱呀呀地响着, 他低沉道:“以我的意识来牵住你的意识,需要你我意识相连。”
“那……”
“你要与我结连心契,心脉相连, 才能让意识相牵。”江暮言简意赅,回转目光看他:“结吗?”
许千阑惊愕愣住,那苍白的脸慢慢覆了一点红晕:“连……连心契是道侣之间结的,需……如数履行道侣义务。”
修界道侣很多,有的如胶似漆,又为证情比金坚,会结此连心契, 连心契必然是双方心甘情愿, 否则心脉连不上。
结契后心脉相连, 生死相倚, 还有一个很苛刻的条件,双方必须要在规定期限内完成一定次数的肌肤相亲,否则便气血倒流,极易走火入魔,对丹田神魂都有损伤。
连心契一生只与一人相结,结上了很难解开,在结契后,契约之力会根据双方体质,显示规定期限要完成多少次道侣义务,诸如一月或一年内多少次等等,期限到了,没完成便有损伤,只能多,不能少,也无法顺延到下一个期限。
而按期按数完成之后,契约之力会再根据双方体质继续显示新的次数,如此一直到两人走完一生。
连心契既为道侣或夫妻之间的情/趣,也是约束,自不会给巧取豪夺或者别有用心之人可乘之机,心脉相连时二人若有任何一方不是真正自愿,是被逼迫威胁或者被蛊惑欺骗等,亦或是花言巧语色令智昏乃至冲喜联姻等没有真心,都无法相连。
连上后若有变心者,则当场暴毙,此种情况另一方不会死,连心契会自动解除,除非是能确定一直在一起,感情始终如一情侣,一般不敢轻易结。
“寻常修者很难解开,我与你结可以解。”江暮道,“将你意识稳固后,你若想解,可以解开。”
“但结契期间还是要做道侣之事?”
“是,所以你想清楚,结吗?”
许千阑低下头,万般心絮涌上心,身份的突变,一夕之间由众人高捧变成人人喊打,心中所喜所敬之人最初的目的是想杀他的,而后这人放弃杀他,运筹帷幄领着他,去为他解决后患,可又被他一时大意致前功尽弃。
心间百转千回,始终有道道结,叹云泥忽变,叹世事炎凉,又叹无颜面对眼前人,失落哀戚也仇恨愤然,而明知有愧,却又不能释怀,至真至纯的情如洁白的纸,好像不该沾染任何一点墨。
再惶惶之间觉仙人不是魔物可配。
“我想想。”他说。
“好,等你想清楚来找我,反正要急着回去的是你,不是我。”江暮手心起了一层细汗,紧扣了一下桌角,缓缓起身,“你好好休息吧。”
微光浮动,他的身形消散在这屋内。
他回自己的房间躺了会儿,睡不着,唤来水形人给他跳舞,可又觉无趣,静静看着桌上沙漏,簌簌沙落,渐成小丘壑。
现在又该幻化出夜晚了,他挥挥袖子,调暗天色,将殿内庭院烛火都点亮。
许千阑昏迷前知道自己被带到了水天之幕,曾听说这里没有白天黑夜,也没有四季轮回,想来更不会有亭台楼阁,但他一睁眼就看见自己躺在奢华的大殿中,布局跟流霜殿有些像。
他知道这是师叔幻化的,但醒来后就没有离开过这间屋子,不知外面是何模样。
他走了出去,看那庭院中星星点点的烛火若星辰闪烁,满院毛绒绒的毯子,看上去便暖和,一个小池带来流水叮咚,冒着些白气,大概水是温热的。
他在这院里愣愣站了会儿,推开院门走了出去。
狂风呼啸,雨雪交加,与院内简直两个天地,凌寒的风迎面扑来,他裹了一下衣服,退回来将门关上。
寒冷消散,眼前依旧是温暖的烛火。
他倚靠在门边沉默了须臾,在那池边毯子上坐下,心不在焉地看着水流,安安静静的时候,眼前便又开始浮现那魔渊之景,血色与废墟,喧嚣之声,哗然水声,充斥在耳畔。
他又觉头痛,伏在毯子上紧紧搂着头,神思昏昏沉沉,身形不知觉地徐徐变淡。
入夜,江暮还是睡不着,慢慢起身,才刚刚走到屋檐下,脚步顿停。
院中毛绒毯子上,赫然趴着一只大老虎,一只爪子还垂在水池边,轻轻搅起涟漪。
他的心恍若漏跳一拍,走过去,轻唤一声:“千阑?”
老虎趴在水边抬了一下爪子,不知是没听到,还是就这样算是打招呼了。
江暮坐在旁边,心又开始怦怦乱跳,他俯身看着那老虎的脸,柔软的毛发,如银丝般的胡须,沾了一点水,轻轻颤着。
他的心也颤着:“你现在可以变成实体了?”
大老虎明亮的棕色眼睛眨了眨,许千阑自己也很好奇,他刚刚一睁眼,正好看见池边倒影,对着那影子愣了愣,再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黄色的,毛茸茸的,掌心变成了软软肉垫,一用力还能亮出尖锐的利爪。
他还是不敢相信,缓缓伸手在水里动了动。
手掌晃动一池涟漪,他又愣了一愣,发现自己真的变成实体了。
但现在好像还不适应,不能完全掌控,诸如来人唤他,他本想抬起头来,用了力气,却只能动一下爪子。
这人问他话,他本应该点点头,可只能眨眨眼睛。
“千阑。”江暮又唤他,“你身体还有不适吗?”
他想张嘴,可是说不出话,只能发出咕咕的声音。
江暮微蹙眉,想起之前莲先化成幻形兽时还是可以以人类的方式说话的,但是千阑好像不行。
是不是,他化为实体,就真的只是一只老虎,没有人的神思了?
江暮笑了笑,伸手摸摸那大老虎的额头:“哎呀,现在不是千阑了。”柔滑的毛发从手中拂过,他的眼前又亮起了小星星,“比千阑乖多了。”
许千阑:“……”
我只是说不了话!
当我听不见吗?
他不能说话,也不能从心而随意地动,头上被温润的手一下一下抚摸,实在是让他面红耳赤,可偏偏又躲不掉。
他只能咕咕地表示抗议,然而见江暮面上笑意更浓,甚至还抓来几个垫子靠在身后,半躺在毯子上,拉着他的前腿,将他抱到了身上,轻轻抚着他的后背。
许千阑想挣扎,想下来,可是控制不了,自以为剧烈挣扎的动作,展现出来,只是双爪轻轻挠了挠眼前人的胸口。
许千阑:“……”
江暮:“……”他眼前的小星星又开始跳舞了,一闪一闪亮晶晶。
许千阑不甘心,爪子使不上力气,那就拿头抵。
而后,江暮看见怀里的大老虎以头轻轻蹭着他的脖子。
丝丝痒意让他心神荡漾,他捧起老虎的脸,用面颊碰那银色胡须:“你是不是很喜欢我啊?”
许千阑:“……”
“真的喜欢我是不是?”他又抵一抵那眉心,“我也很喜欢你,我简直太喜欢你了。”
怀里大猫又蹭了蹭。
他欣喜地摸着那毛发:“你要是变成人的时候也这样就好了。”
许千阑微怔,是人形的时候怎么了,有什么不一样吗,不就是脾气大一点吗,我是虎的时候脾气也大,我现在就发脾气给你看!
然后……江暮看着那软软的爪子又挠了挠他心口,胡须亲昵地蹭在他的脖颈。
许千阑:“呃……这个……”
江暮心里若落满了缤纷的糖果,都是梦幻的甜蜜,他再捧起大老虎的脸,对着其额头用力亲了一口:“现在是不是终于吃到你了?”
老虎爪子又开始挠他的心口。
他更是欢喜:“你喜欢我亲你啊,我也喜欢。”说着凑上去,又亲了一口。
爪子挠得更凶了。
江暮会意,接连在其脸上亲了好几口,而后翻个身,将他放到旁边,一手撑起看着他,另一手自上而下慢慢抚摸。
大老虎伏在毯子上,想起来可是很费力,按了几下毛绒毯,随后放弃,任由那手在背后来回摸。
这人估计是憋坏了,一遍一遍,总也摸不够,手从头到脖颈,到后背,再向下。
老虎忽地瑟缩了一下,不行不行,乱摸什么,你住手!
“你怎么抖了一下?”江暮摸到尾巴根处时,看他反应微一怔,“你喜欢我摸这里啊,好,没问题啊。”
他的手指专在那处打转,不时揉捏着,再拉着尾巴摇一摇晃一晃。
许千阑:“!!”
老虎表示抗议,支起身子,使出了最大的力气,站起身,而后……打了个滚。
第92章 魔气
江暮睁大眼睛看着眼前的老虎向他露出洁白柔软的肚子, 呼吸微停了一下,双手慢慢地揉上去,触碰到柔滑的肚皮, 眼睛都直了,手上渐渐加大了力道。
大老虎看上去没有拒绝, 只是又轻轻挠了挠他的胳膊。
他的神思幽幽飘起, 又以额头蹭了蹭那肚子。
老虎又抖了一下。
“你喜欢这样啊?”他再往前, 整张脸都埋在那肚子上,又是揉又是亲。
老虎一会儿挠他胸口, 一会儿蹭他脖子, 一会儿又要打滚。
他及时按住:“你再滚就掉水池里了。”
老虎不听,非要滚。
“好啦好啦, 我再摸一摸,行了吧。”江暮带着笑, 捏起他的尾巴根,继续揉。
许千阑:“啊啊啊你住手……”
老虎又是挠又是蹭。
江暮也很奇怪,他怎么这么喜欢摸这里呢?
他回头看看沙漏, 对着老虎的脸亲了几口:“好啦,夜深了,我摸着你,你睡觉,好不好?”
许千阑:“我能睡得着吗?”
“乖,睡了啊,就在这里睡好不好, 我陪着你。”江暮一遍遍抚着他, 想搂他, 但对方体型不是他能搂住的, 他更像是拥着一个大大的枕头,柔软温暖,然后,竟是他先进入了梦想。
他睡着了,手上还是在抚着大老虎,不用神思控制地摸着,大老虎挣扎不掉,生无可恋地趴着,后来那抚摸的动作渐渐慢了,之后再也不动,老虎才慢慢睡着。
待天将亮的时刻,沙漏没有了声响,江暮不睁眼,微微动两下手指,调亮天光,他躺在温暖的怀抱中,抱着梦寐以求的大老虎,实在不想起,于是又动动手指,把天气调成雨天。
庭外哗啦啦下着大雨,时有狂风呼啸,庭内一片暖意,而因为阴雨天,天色可以不必太亮,还是灰蒙蒙的,正好睡觉。
他闭着眼,迷迷糊糊地睡,继续抚摸揉捏老虎。
沉睡的老虎猛地一睁眼:“又来了又来了!”
大老虎挠一挠毯子,刚动一下,被抱得更紧:“再睡会儿,乖。”
老虎四个爪子都被迫趴了下来,气息紊乱,憋足了力气:不,我非要站起来不可!
然后,哗啦一下,老虎身形消失。
许千阑趴在毛绒毯子上,被身边人紧紧搂在怀里,那手在他的后背来回抚摸,然后……往下移,轻轻一揉。
“!!”他慌乱要起身。
而偏偏身边人又将他往怀里环了一下:“好啦好啦,别乱动,我再摸摸,行了吧。”说话间,那手又是一捏。
许千阑猛地瞪大眼睛,用力推他的胳膊:“你放开我。”偏偏这人抱得很紧,还推不开。
“干嘛啊。”那手上力道不停,揉捏一会儿,往上捋,捋了几下没摸到尾巴。
动作微顿,江暮有一点点清醒:怎么好像,听到老虎说话了啊?
他一下子醒了,倏然睁眼。
四目相对,对方的脸上通红一片,眼里充斥着羞怯与愤然。
他眨了几下眼,坐了起来。
对方也赶紧坐了起来,狠狠瞪着他,像极了露着尖牙的小老虎。
江暮向他打招呼:“早上好啊。”
“我不好。”许千阑忙乱地起身,跌跌撞撞往屋里跑。
江暮的手心还发热,然而看到对方见他若猛兽一般,只想逃离,心中又寒,渐收了笑意,望向那刚跑到门边的背影:“连心契你想好了吗?”
那身影踉跄了一下,没回应,跑进屋关上了门。
“你最好尽快决定,我可以等,你身上的魔气不能等。”江暮也站起身,负手看着那门框,“当然,如若你自己想成为真正的魔物,当我没说。”
他挥袖浮起一片粉色的云,再一捻,在手中化成一颗浅粉色玉珠,幽幽落在屋内人那发上的星星玉簪上,镶嵌在柔黄色星星的旁边:“你拿此珠可随意来往水天之幕与下界,要走的话,随时可以走。”
屋内人慢慢取下发簪,看簪上多了一颗珠子,浮动着粉粉的光,与旁边的小星星交相辉映。
许千阑静静抚着,心中若如海浪汹涌。
他不是要躲着他,不是要跑,只是……被那样摸着揉着的在那个位置,正常的人,总会有一点……反应好么?
不,不只是一点,他可没被人这样摸过。
总之,太丢脸了,不能被看见。
他恨不得钻进被窝里蒙着头三天三夜不出来,哪里还敢跟他说话。
江暮回屋后一直留意着外面的动静,雨声哗然,有风吹过,他不觉紧张了一下,听得不是门开的声音,又放了心。
再听到一点走动声,他屏住呼吸,仔细听那脚步是否走到了门边,是否想要开门,是否想要离去。
如此殚精竭虑,到了日暮,只觉筋疲力尽,一些神思游离,眼中偶有绯红闪过,时而想,何必如此。
何必如此,不想让他走,有一千一万种方法,只要他稍微动一下手,那个人,无论如何也逃不出水天之幕。
可是,他终究只余一叹。
他不能那样。
天又要黑,今天他心神不宁,忘记把雨停了,到此时想起来,挥停雨幕,想及已经下了一天的雨,不如让此时放晴吧。
大雨忽而停住,清风摇曳,庭外闪烁了星光点点,空灵静谧。
另一侧的房间忽有急速的走动声。
他的心猛然揪起,身形一闪已至庭院,看那旁边的门忽而被撞开,周身遍布红光的许千阑飞身而出,目中全是火焰,仿佛看不见路,「砰」地一下撞上墙壁。
他方要过去,见对方撞出了院门,七倒八歪地飞,外面是幻化而成的假山,他就往那石头上撞。
“千阑!”江暮拉住他,又被他一把甩开,那身形再度飞起。
前方是仿照微明宗幻化的议事大殿,那身形直直撞上殿内的盘柱,再飞出。
再往前就没有景物了,只有水幕,天色是昏暗的。
没有东西可以撞了,许千阑穿过水幕,沾湿发与衣,痛苦回首:“我好难受。”
“你哪里难受?”江暮想拉住他,可是一碰他就躲。
“身上若有火在烧,五脏六腑都在燃烧,我想……我想见到血,我想,杀人!”那周身红光大亮,说话之人陡然冲来。
江暮侧身躲过,拉住胳膊将来人搂住,怀中人照着他胳膊咬了一下,他只得松手,而那人又向他袭击而来,一掌打在他胸口上,手指一收就要往里钻欲掏他的心,他捏住那手腕,面色肃然:“魔气在影响你。”
许千阑眼中闪过一片哀,又扑到了他怀中。
江暮微一怔,无奈摇头,抚着他后背:“好了好了……”
而怀中人又现狠戾之色,对着他的脖颈猛地咬了下去。
江暮手一停,倒吸一口气,还没拉开,那人换了个地方,在他肩胛处再度咬上去。
这便是「色令智昏」的下场了,他无奈自嘲,怎么看人主动钻入自己怀中就松懈了呢。
“你是狗啊?”他用力拉开人,摸了摸脖子,手上一点血迹,叹叹气,眼看着那人又要扑过来,他抬手挡住,后退几步,手掌一抬,掌心中浮现一个金色花瓣形的笼子。
之前离开微明宗几日,岑潭兮曾与众人在他流霜殿外担心,但进不去他的房间,他曾以此物编理由说是不小心触碰了这个笼子的机关。
那时他说不知晓这是谁送的,这当然不是谁送的,是他幻化的。
不想,今日还能派上用场。
金色的花瓣慢慢绽开,他往前一抛,柔光笼罩在四周,许千阑抬手挡住,又迅速飞身逃走,而那金丝笼随他身影而去,他东飞西撞,快速飞离,那笼子始终在他不近不远处,甩不掉,摆不脱。
他愤然回头,周身泛出火焰,掌心中两团火熊熊燃烧,猛然向前推去。
金丝笼穿过火焰,再向他压来。
他于火中抬眸,看那金丝笼忽而压下,他陡然倒地,周身团团火焰被迫散开,浮在那昏暗天色中,飘飘荡荡,自水流之中穿过。
他拼力撞着,凄厉之声充斥耳畔,指甲在笼子上划出刺啦响声,他的发已经凌乱了,碎发自额上落下,眼神若惊惧的小鹿,悲凉看向江暮。
江暮闭上了眼,笼中有禁制,能让魔气慢慢消散,其他的也没办法,对方已经没有自己的神思,就算让他沉睡昏迷,他也还是会起来的。
那悲呼之声与划着笼子的声音萦绕耳畔,江暮即便不看,仍觉心中若如针刺。
他眉宇紧蹙了一下,身形一闪,亦进入笼中。
里面的人倏然起身,一把扑进他的怀中,照着肩膀又咬了下去。
他叹口气,轻轻抚着那人发丝:“好了好了,乖。”
对方听不到,下了狠力,不一会儿但闻血腥味,江暮不动,一遍一遍抚着他的发。
周边禁制微浮起光,许久后,那下嘴的力度终于减弱,怀中人陡然失力,瘫倒下去。
江暮搂着他一起坐下来,将他紧紧拥进怀里:“乖啊,没事了。”
怀中人安安静静,好像神思被抽离了,不说话,怔怔地靠着他,看向外面。
江暮拨开那额前的发,与他一起往外看去。
方才散落的火焰在这昏黄天色中浮荡,若流萤星光,沿着无声的流水缓缓地飘着。
江暮心中忽而一动。
江边天色暮,亦有千点光,阑珊起。
漫长的岁月,永恒的昏暗,原来,这里也可以有点点的光,那不是他幻化的,是这个人为他送来的,真切的光。
他将怀中人紧紧搂住,唇角轻碰他的额头,一瞬间竟眼眶微湿。
第93章 结契
这里感觉不到时辰, 他也就忘记了去调天色,周围始终昏暗,那些火光亦始终没散。
两人相拥着, 静静看着这漂浮的光,不知过了多久。
许千阑好像失去了魂魄, 慢慢抬起手, 摸了一下这金丝笼, 再抬眼看江暮,一言不发, 哀戚与他对望。
江暮温和地笑:“没事了。”
许千阑轻轻抚着他的脖颈, 那还渗血的牙印让他的手瑟缩了一下,过了会儿又慢慢靠近, 可是不敢碰,只虚虚悬着。
“不疼。”江暮道。
他又拉了一下他的衣, 看那肩上更深的印记,身躯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着。
江暮刮一刮他的鼻子,浅笑:“真的不疼。”
他依旧战栗, 面如死灰,一开口嗓音也沙哑:“对不起。”
“没事,很快就好了。”江暮轻轻拉住他颤抖的手,覆在自己的脖颈上,那手想躲,他将其按住,“你看。”
手上有流光拂过, 须臾后挪开, 脖颈处的痕迹已然消散。
许千阑知道那是这人自己治愈的, 但他心中仍有一丝安慰, 仿佛是他的手将那伤口又抚平了。
他慢慢摩挲了几下,再缓缓挪到肩上,江暮就再按住他的手,掌心拂过流光,肩上伤痕也消失不见。
他的眼中稍稍恢复了些光亮,可还是不敢看对方,缓缓低下头。
江暮温润地笑:“哎呀,头发都乱了,我来给你梳一梳。”
他走到许千阑身后,轻轻拉起那凌乱的发,手中幻了一个梳子,一缕一缕梳整齐,但他一贯只会编辫子,束发实在是生疏:“我还是给你编一圈好不好?”
眼前人回转了一下头,却是没说话。
江暮知道他不愿意,浅浅笑了一下:“逗你呢,简单的我还是能束好的。”
他折腾了一会儿,以簪子将发固定,虽然是束好了,但看上去么……发髻有点歪,不过挺可爱的。
许千阑却什么也没说,还道了句多谢。
江暮扶他站起,挥散金丝笼:“回去吧。”
他怔怔地起身,两人慢慢地走,一路走一路看,往前天色就开始变黑了,那是江暮调好的黑夜,几点星星在夜空闪烁,清风和煦,云烟缭绕,恰如仙门的良夜。
许千阑看那与微明宗几乎一样的巍峨大殿,殿内两排座椅,当中堂上,以前一贯是师叔与师兄的位置。
自那殿前走过,依稀仿佛仍能见师兄蹙眉坐在那里,师兄总喜欢蹙眉,也爱哭,又非常爱操心,性格着实说不上果断,身为一门宗主,很多时候都拿不定主意,可他又有着一份别样的原则与坚持。
他记得进宗门后,师兄整日愁眉苦脸为他操心,担心他被人欺负了,担心他不好好照顾自己,担心这担心那……
他不敢再看,揉一揉眼睛,转过了脸。
再往前走,看那青石板的小路,潺潺流水,推门走进庭院,赫然一股暖意,江暮把他扶到床上:“你现在还想不想睡觉,如果要睡,那就继续睡,不想睡了,我就把天色调亮。”
他躺到床上:“不用麻烦。”
“那这样,还是按照正常让它日升月落,但是你想睡就睡,好么?”江暮挥亮天光,想了一想,又让它下起了雨,哗啦啦的雨打在屋顶上。
有时候白日雨天一场好眠,还比夜晚更安稳,仿若世间都安静,心安理得这一日悠闲。
许千阑抿了抿嘴:“我是说,你不用对我这么好。”
江暮正欲给他拉上被褥,闻言一顿,又有些不痛快:“我既把你带来了,作为长辈,总得照看一下。”
他拉好了被褥,负手大步走了出去。
在房内冷着脸坐了一整天,到了晚上,点亮烛火,继续冷脸静坐。
有人轻轻敲门。
他的心乱跳了一下,坐正,摆出冷峻的姿态来:“进来吧。”
许千阑小心翼翼打开门,慢慢走进来,在他面前垂手而立。
“何事?”他目不斜视。
来人抿抿嘴,组织了一下语言:“关于连心契,我想跟你说……”
“说什么?”江暮仍盯着桌子。
许千阑又顿了一会儿。
明明只过了须臾,江暮却仿若等了天荒地老。
而后,他听得轻声一句:“我愿意结。”
悬着的心猛地落回,那紧攥桌角的手松了下来,江暮定定神,压制了好一会儿激动情绪,好不容易稳定下来,表面依旧做出冷意:“之后也要解,是吗?”
对方眼中闪烁了一下,再低头,含糊道:“是。”
江暮闭了一下眼:“我知道了。”
半晌后,他抬头,终于看向对方:“你真想好了?”
“想好了。”
“好。”他起身,拉住眼前人的手,往怀里一带,“一个月可以稳固住你的意识,我与你定一月之契。”
“一月……要履行多少次?”
“这要看契约之力的显示,结契时才能看到。”
“你……你的身体不好,应该没多少次。”怀中人轻声道,“可能也就一两次吧。”话及此,许千阑也想到了一个问题,“你回来了,身体是不是就好了?”
可是他的样子,看上去还是柔柔的,弱弱的。
江暮蹙了一下眉,因那句「一两次」而不悦:“没有好。”
“为什么还没好?”
“我身体不好不是因为去往下界,是有些别的原因,可是,我也的确不能再去下界了,但是……”他着重强调,“此事不影响。”
许千阑知道他不想说,低眉思量须臾,想及自己大抵也没什么资格问,点点头:“好,我知道了,不影响,那么,大概两三次差不多了吧。”
“……”
你在质疑我?
他将人拥在怀中,与他眉心相抵,柔光环绕在身边,若有温暖的水流在二人心间流淌,那心脉彼此探出头来,相拥相吻,紧紧缠绕在一起。
周身全是暖意,所有的伤与痛都已感觉不到,仿佛躺在柔软的云上,与心爱的人并肩,看着大团大团的粉色云烟,在身边翩然起伏,心田里的种子发了芽,云烟中开出花朵。
粉色的云飘啊飘,须臾后听到哗啦啦的水声,若见雨幕,却又衣衫未湿,水汽中萦绕了迷迷离离,缠缠绵绵的跌宕,花朵绽开,缕缕情丝缠绕指端。
心脉已连,眉心相离,两人睁开眼。
他们的心已经连在一起,成为最亲密的人。
几许羞,几许喜,几许情真,几许心动。
江暮静静看着眼前人,看他垂眸,脸上红透。
他表面平静,内心早已有巨浪汹涌澎湃,他们顺利相连,没有一点阻碍,千阑,他是心甘情愿的。
轻烟浮起,渐渐汇聚成字,是那契约之力给出了次数,两人侧头看过来。
烟雾浮浮荡荡,一行字清晰可见:“一百又一。”
屋内安静,两个人一时都没说话。
“一百零一次,一个月?”许千阑先开口,偷偷往身边看了眼,小声嘀咕,“他身体受得住吗?”
“我听得到。”江暮缓声道。
身边人捂了捂嘴。
屋内又是一阵沉默。
过了会儿,许千阑又道:“那个……我得准备准备。”
江暮早已没了之前的愤怒,现在满心满肺皆柔软,声音也如平日一贯的温雅柔和:“那你准备好了,我去找你,或者说,你来找我?”
他们就住在一个庭院,打开门就能看见彼此,这话实在是没必要。
但许千阑又点点头:“好,我会来找你。”想了一下又补充,“我不会拖太久的,今天……今天晚上我会来的。”
次数太多,若是一直拖着,万一到最后几天,那大抵摩出火也完不成。
江暮轻轻颔首:“嗯,你再休息休息。”
眼看着人离去后,江暮在自己的房间走来走去,根本不想坐着,更不想躺,他很想找人说话,可是没有人,于是幻化出水形人,但他们从来不吭声,他让水形人在面前跳了会儿舞,自己也拉着他们跳了一会儿。
然后跑到庭院,随着水形人的舞姿,挥动衣袖,灵光若流萤,洒落满院,那温暖的庭院屋檐,每一个回廊,庭柱,皆覆上了红绸,烛灯都换成了红烛,帷幔也都变成了红色。
他手指又轻点,自己一袭白衣也变成了红裳,发上的红色束带走着金线。
红绸漂浮的温暖庭院,窗前红烛已燃,没有丝竹弦乐,没有宾客来贺,但有红衣人在院中负手而立,静静看着那阖上的房门,不自禁弯起嘴角。
许千阑又在睡觉,他要养精蓄锐,可是又怎么样都睡不着,翻来覆去,脸上通红,翻了一会儿坐起来,想去寻摸一些书看,但这里没有书,他徘徊了一会儿,继续去睡觉。
到了天快黑时,他去洗了澡,从浴桶走出来时,不小心滑了一下,而后,他看着自己,惊呆了。
江暮一袭红衣轻动,仍负手站在院里,含笑看着那门。
见那门扉轻轻打开,他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一只爪子在门上轻轻挠了一下,听到门吱吱呀呀地开,他心里更是狂热跳动。
但跳着跳着,忽而一停。
等一下,爪子,怎么会有爪子?
他的笑意僵在脸上,看着那只大老虎低头走出来。
虽然他很喜欢大老虎,但就是说,他还没有奇怪的爱好。
他收住满怀心絮,轻轻问那大老虎:“你为什么要变成这样?”
老虎走到他面前,抬起头:我怎么知道啊,我摔了一跤就这样了,还不知道怎么变回去。
四目相对,也不知谁更幽怨。
第94章 共枕
江暮问完后想起来, 变成老虎的千阑没有人的神思,问他自然也是听不懂,回答不了的。
他无奈一叹, 抚一抚老虎的头,拉他半躺在院子里, 摸着后背, 看他侧躺着, 便又帮他挠肚子,然后摸他的尾巴, 在尾巴根慢慢揉着。
他还是心神荡漾, 但今日多少有点分心,那等待了一天的情愫, 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散去。
老虎这才注意到满院红绸和他的一袭红衣,愣了一下, 棕色大眼睛看着他,闪过一丝羞怯与哀戚。
江暮心里又柔软了,这大老虎又多么无辜, 多么可爱。
他再笑起来,在那额头上亲了几下,今天老虎挺温顺的,任由他亲,没有动。
只是在他又去摸尾巴时,才挠了挠他心口。
反正今晚睡不着,那就好好逗一逗他吧, 江暮坐起身摸着老虎的背, 拿他的尾巴在脸上拂着, 拂着拂着, 心生一念:“我给你尾巴修剪修剪吧。”
老虎这回不能妥协了,在地上接连打滚。
“好了好了,知道你喜欢。”江暮幻化出一把剪刀,满含笑意地一亮,霎时寒光一闪。
老虎忙不迭爬起来,可是腿不听使唤,刚站起来就趴了下去,抓着毯子无声呐喊:“你住手,不要乱剪,不,不要乱摸!”
但听得咔嚓咔嚓几下,整只虎都呆住了。
然而,好像没感觉到尾巴被抓起来了。
老虎回头看看,见江暮剪的是一片红绸。
他放了心,刚要稳稳趴下,忽而一惊,那尾巴还是被拉住了。
但觉那人左摇右摆,不一会儿,往他屁股上一拍:“好了,真好看。”
老虎猛然瞪大眼睛,好半天才回神,慢慢回头。
黄白相间的尾巴上,赫然系了一个大大的,红色的蝴蝶结,下面还垂着几条丝带。
“……”
江暮来了兴趣,剪刀一举,咔嚓咔嚓又是几下,把他拉过来一阵折腾。
须臾后,老虎慢慢挪到水池边,闭了闭眼,做了一番心理准备,深吸一口气,才睁开眼,看着水里的倒影。
手脚不受控制,行动不便的大老虎,此时扒拉着池水边的玉石,非常地,想跳下去。
水池倒影中,两只耳朵各扎了一个蝴蝶结,脖子上挂了一圈红绳,下面还拴了个小粉铃铛,四个爪子上都戴上了大红花。
还有尾巴,尾巴那一个大蝴蝶结尤其明显。
“好看吗?”江暮搓着手问他。
“呵呵。”老虎趴在毯子上,你就是欺负我不能自由行动,等我能掌控了,我咬……不,我挠死你。
他咕噜噜地喘着气,江暮又凑过来搂着他:“夜深了,睡吧。”
他趴在毯子上不理会。
天灰蒙蒙亮,江暮半睡半醒,迷迷糊糊的,习惯地继续抬手。
怀中人也迷迷糊糊趴着,揉了一下眼,而后,陡然一激灵,猛然惊醒。
许千阑看着自己已经变成人,瞬间满脸通红,差点连话都说不好,挣扎几下反而被抱更紧。
他手足无措地推着,只觉手和脚都已经不是自己的,完全不听使唤,他慌乱推着,对方却还是没醒,在这挣扎中,他忽而一怔,继而大窘,又瞬间如被水烫了一般红。
江暮终于醒了,一睁眼,看着怀里透红面颊的人,愣了一下。
怀里人又开始推他:“你……你放开我。”终于说出来话了。
温热的躯体在怀中摩挲着,那神色惊又怯,惶然却更加动人。
江暮没有放开他,静静看了看,翻身将他压下。
他们昨晚就该这样做了,现在,不可以吗?
他轻抚那紧蹙的眉宇,气息渐渐不稳。
然而身下人颤抖得厉害,双手挡在面前:“不,不行。”
“不行?”江暮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是,我……我还得再准备准备。”对方覆上了几许乞求之色。
“那好。”江暮只好放开了他,慢慢坐起来,顺便也将他拉起来。
许千阑起身就往房里跑:“我,我今晚来。”
“你今晚不会又变成老虎吧?”
“不会吧……我不知道。”
“好吧。”江暮无奈,真又变成了,也没办法,“那你再休息休息。”
许千阑顾不上回话,忙不跌关上了门。
江暮在院里静坐了会儿,叹口气,褪去外衫,走到水池里去洗澡,水有点温,他调了一下,他现在需要洗凉水澡。
紧锁住门的许千阑跑到床上拿被子蒙住头,好半天不愿出来。
他刚刚在那挣扎中,又……太丢人了,自然是不能让他看见,只能先跑。
他懊恼:“太迅速了,怎么办啊,他……他应该不会满意吧。”
再休息休息。
不过,还是先去洗洗吧。
屋内也有浴桶,衣柜里有不少衣服,他洗好换上干净衣服,继续睡觉。
又是夜晚,满庭红绸轻动,红烛跳跃。
庭外落了沙沙细雨,在琉璃顶上开了一朵朵水花,水珠欢喜跳跃着。
许千阑站在院中看了看,深吸一口气,扣响旁边的门。
手方碰了一下,那门就自动开了,红衣的江暮静坐在桌边,抬眼看来。
是个人,还好。
桌边人轻轻松了一口气。
许千阑站在门边,微微怔住。
昨日化成了老虎,未曾如此看着他,此时见那一袭红衣,温雅眉眼,竟一时失神,而转瞬又想,他就是仙人啊,如此风华,人间难寻。
他的心中又隐隐作痛,他这一生,已再无仙缘了,即便挡去了魔气,还是魔,再也摆脱不掉。
他垂眸,捏了一下手,慢慢走过去:“你……先到床上去?”
江暮顿了一下:“好。”
转身到床边坐下,江暮向来人伸手。
对方低着头走来,却是不坐,紧紧绞着衣带,目光左右闪:“那个,需要一些准备吧。”
“嗯。”
“我不太清楚怎么做,你告诉我,我来做。”
“啊?”江暮怔住,“你要自己来?”
“是,当然应该我来。”
这话似乎有点不对劲,可江暮一时又听不出来哪里不对劲,他耐心道:“你自己怕是不大方便。”
“没有,这样才是方便的。”
“那……那这样,先躺下再说?”
“好。”许千阑又捏了捏手,再深吸一口气,按着江暮的肩膀压倒下去。
两人齐齐倒在床上,江暮还是蒙的,看着身上人:“啊?”
第一次,他就要……主动吗?
许千阑的脸红得不能再红,话又说不利索了:“你要是……不,不适,你就跟我说。”说着颤颤地去拉江暮的衣领。
江暮:“啊?”
他终于觉察出哪里不对劲了。
他攥住许千阑的手腕:“你在干什么?”
“履行……义务啊。”
“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
那张通红的脸上闪过困惑:“什么,不是这样做的吗?”
江暮眯了眯眼,一个翻身,将他反压在身下。
天旋地转,许千阑赫然睁大了眼睛,惶然看他,刚要说话,唇边被微凉的手指抵住。
江暮止住他的话语,微弯嘴角:“千阑,你在想什么呢?”
许千阑还是不可思议:“你……你不是身体不好吗?”
“对啊,可我说过不影响啊。”
“那……你可以?”
江暮蹙眉,这话实在让人恼火:“你说呢?”
许千阑想了想,似乎还是有点没反应过来,欲抬手,而双臂被身上人压住。
江暮温和地笑:“千阑,乖一点。”
眼前人睫羽颤了颤,看向他的眼神又如惊惧的小鹿,可怜无助,可偏偏又叫人想欺负。
江暮在他耳畔,轻声道:“听到雨落了吗?”
那人微睁眼,听见沙沙之声,轻落屋檐。
这是只有他二人的世界,红尘不扰。
第95章 涟漪
庭外雨一重又一重, 雨声之中几许呢喃,又伴着柔声细语的安抚,曾经为引长明烛假扮新娘, 发出过一些旖旎声响,到如今真切感受, 只觉那些动静哪里有规律可言。
一时欢喜, 一时失神, 还有些痛与快乐并存,圆圆的指甲下是道道印痕。
而让许千阑更为羞怯的是, 他在仙人的脸上看到了欲。
那圣贤的仙人, 因他而动情吗?
仙人褪下一袭白衣,原来也有气息凌乱的样子吗?
他的脸更红, 还是不敢看,闭上眼, 却又让感官放大。
江暮抚开那额前的发,在他耳畔低语:“千阑,你……”
轻柔的几个字, 让他一下子满面透红。
不知几许,雨声终落,屋檐下还有水珠叮叮咚,满殿红绸轻动,烛火跳跃,一片静谧。
江暮将身边人拢入怀中,那日他携水幕而去, 将一袭红衣的千阑接来水天之幕, 而此时窗前红烛, 满堂喜气, 可算他们的洞房花烛夜?
只是,许千阑躺了须臾,却是慢慢起身。
“你要去哪儿?”他半睁着眼。
对方的嗓音微哑:“我……我去洗洗。”
“我用洗涤术给你洗。”江暮搂着他,方要抬手,而被一挡,“不,我自己去。”
他睁开眼,略有疑惑。
许千阑垂眸,挣脱怀抱,披衣服下了床:“我等会儿洗完回自己的房里睡了。”
“所以……”江暮狐疑看他,“你的意思是,你我下了床,就没关系了?”
对方低头不语。
江暮面色冷了下来,一股火气在心里盘旋着,前日说一个月期满后就解开连心契,他当时还没有怎么放在心上,此下看来,千阑竟是认真的。
眼前人又道了一声:“我先走了。”静默一会儿,看他没回话,就当默认,转身走了出去。
江暮盯着他的背影,眼中慢慢现出绯红:你想走,门都没有!
他手指一道流光,欲将人拉回来,然而看他身上红痕,动作又是一缓。
算了,他现在不能承受了。
他闭了一下眼,强压住那些怒火,眼中阴蛰许久不散。
这一日庭院安静。
入夜,院中趴着一只大老虎。
江暮在窗前看到了他,冷哼了一声,继续坐在屋内。
坐了会儿,又抬头看看,再冷哼一声。
再过一会儿,继续哼,但身子已不由自主地走了出去。
大老虎看了看他,又低下头。
他坐在老虎面前,冷眼道:“你就不能像现在一样听话吗?”
许千阑心中凄然,他的确是不能释怀,无法突然接受身份的转变,也……实在不知道该以怎样的情愫来面对江暮。
爱意好像早就萌生了,却又被一层烟笼罩,让那情感始终在云里雾里,以前还有想过拿出来慢慢去探清明,而现在他不敢拿了。
他甚至也不敢肯定,江暮对他是否也有着这样云里雾里的感情,原想等着飞升成仙之后再问,现在成仙无望,亦是不敢问了。
轻柔的手在背上慢慢地摸,他温顺地趴着,百转千回的神思化作此时依恋。
江暮半躺着搂他,手习惯性地继续放在他后背上,到尾巴处,温顺的老虎又开始挠毯子。
但江暮丝毫未觉,仍帮他捏尾巴,一边叹:“你为何做完就走,你这样子,实在很像负心人啊。”
老虎认命,低下头不再抵抗了。
“哎,话说,你昨晚如何……可有不适?”他知道老虎听不懂,这话也就只能这般说说,真当着千阑的面,反而说不出口了。
上古时光,活了万年,他头一次发现,自己也有羞言的时候。
“漫长岁月,我第一次有如此体验,原来,这般让人心向神往。”他揉一揉老虎的头,面上竟也有几许红,“又让人,欲罢不能。”
许千阑的心微微颤,将头深深埋进毯子里。
那切身体验的确如身边所言,食髓知味,心向神往,他回忆几许,整只虎就羞得头都不敢抬。
江暮轻轻抚着他入睡,幽幽叹气:“你这个样子,才能躺在我身边啊。”
老虎看着他,过了会儿,蹭了蹭他的脖子,这次不是挣扎,是自己想要这么做的。
蹭完之后也才惊觉,似乎……能控制一些了。
看身边人好像已经睡着了,许千阑又试着抬抬爪子,很轻松地抬了起来,他微惊,软软的肉垫轻轻去抚身边人的面颊。
江暮睁开眼笑了笑,拉住他的爪子亲了几下:“睡觉吧。”
许千阑不想睡,等了一会儿,看江暮又睡着了,他将身上的胳膊轻轻放下来,慢慢地退了几步,静静看自己的爪子。
看了会儿,悄然打开院门走了出去。
站在宽阔又昏暗的天地间,他只觉有力量流窜,屏住呼吸闭了一下眼,睁开时,棕色眼中陡现两团火焰,而毛发浮动,四脚皆有烈火汹汹。
这才是用于战斗的幻形兽该有的样子。
他定定神,用力驱动那脚上火焰。
身形渐渐浮起,周身都充满了力量,他迅速往前飞去。
他在这天地之间腾飞,散落火光如千点星,星火之中,黄白相间的大老虎踏火而飞,气势亦如那燃烧的火焰。
尽情飞了一会儿,他落地站稳,掌下火焰慢慢消散,轻轻地走回庭院,趴在江暮身边安静睡觉。
只是才闭眼,那手又习惯性地上来了。
他赫然睁大眼睛,亮出尖爪挠毯子,虽然能自由掌控躯体了,但话还是不会说。
他要以怎样的方式告诉江暮,不要再捏尾巴了?
化成人的时候怎好意思开口?
哦,对,现在能自由控制了,再摸,再摸就挠他。
这般想着,他又睁大眼睛,又来了!
他侧了一下,挪过自己的身体,抬起爪子就要挠,现在有了力气,往那心口一划,必然是几道血痕。
然而爪子抬了抬,又没好气地收回,他当然不会真去挠出血痕,只好闷闷趴着,明明已经挪了一点身躯,谁知那手又上来了,他继续往旁边挪,而对方也似乎有所察觉,将他又搂了回去。
他以爪子推了推那胳膊,还没怎么动,被对方拿着爪子亲了几口。
许千阑:“……”
还不如不躺他身边了,他心中嘟囔着,却是一直没起来,只是扭动着身躯尽力不让他碰。
好在后来动作渐渐停了,他打了个呵欠,终于安然入睡。
天明时,许千阑又被动作惊醒,睁眼看着自己恢复人形的手,而又被那手一按,整个人又呆住。
身边人也醒了,四目相对。
江暮刚要打招呼,想及他昨日态度,笑意收起:“什么时候变成人了?”
他面红耳赤:“你放开我。”
“我也没想抱你,你可没有幻形兽可爱,若知道你变成了人,我才不抱呢。”
许千阑:“……”
“??”
那你倒是松手啊!
江暮不松手,把他揽在怀中:“也没有幻形兽温顺听话。”
许千阑咬牙:我下次就让你看看幻形兽的威猛。
江暮还是没忍住心软,抚抚他的发:“你怎么了?”他一睁眼就看见千阑脸上通红。
许千阑当然不肯说,只道:“我要回屋。”
“你……你没有什么不适吧?”
他摇头,没有没有,你只要让我回去就行了。
“可是你的脸很红。”江暮摸了摸他的面颊,“也有些烫,你若不舒服,一定告诉我。”
许千阑急急摇头,磨蹭着要挣脱,而磨蹭几下,神色一僵,又是大窘。
江暮本已放开他了,却忽听了一声轻吟,萦绕耳畔激起汹涌情愫,看那人坐起了身,他手一拉,将人重拉了回来,覆身压下。
许千阑慌乱要推他,他按住那手,温声道:“到底怎么了?”
面前人咬紧唇不说。
“那让我看看?”
许千阑羞红了脸,细细的吻落下,他逐渐陷入一片缭绕水汽中,什么难以言说的羞与窘,明明都变成了此时情/趣。
待水池中倒映出重重叠叠的一双影,那池水也泛起层层涟漪,初时还浅,后来就激荡起水花,一层又一层,摇碎满满院低语呢喃。
又听得低沉的声音道:“这里只有你我,没有任何人,不,没有任何活物能来。”
那人眉宇还是紧蹙。
这人又道:“水形人都是水化的,他们没有思想,亦不是活物。”
那声音便溢了出来,散在庭院。
躺着的人自透明的屋顶窥见渐亮的天光,若幕天席地,好似心灵深处的渴望在这天地间尽情展露,却又分明是躺在毛绒毯上,依旧是温暖柔软。
江暮抚着他眉眼,见他看屋顶,便轻问:“你想要怎样的天气,我幻化出来?”
“什么?”
“你想要什么,风霜雨雪,蓝天白云,白天黑夜,春夏秋冬,日月星辰,只要你想要,我都给你,好吗?”
许千阑在这一阵阵涟漪之中神思并不清明,他只想到那是结契时所见,说:“我想看一朵粉色的云。”
眼前薄雾缭绕,轻烟徐徐,很快,一片爱心形状的粉色云朵缓缓飘来,在那屋顶上随风轻轻摇,摇晃几下,散出点点的,粉色团云一般的花,自琉璃壁上穿过,飘在满庭中,飘在相拥的人身边。
第96章 花雨
飞花落下, 池水平静,神思逐渐清明,躺着人却又想躲。
还未起身, 江暮将他一拢:“我给你洗。”这声音带了些肃然,恍若有了震慑之力, 他一时未能动。
而忽觉天旋地转, 整个人被搂住翻了一下, 继而周身皆浸在了温暖的水中。
江暮拥着他落在这铺满暖玉的水池,水中温度早已调好, 他拨动水流, 轻轻抚在怀中人的身上,而刚刚碰过的位置, 是最关键要洗的。
怀中人瑟缩了一下:“我……我自己来。”
“别动。”他引入水流,一面洗着, 一面慢慢地想起了什么。
他的手还在里,就这样出了神:“你化成虎的时候,这是哪个位置?”
对方的脸红透, 咬唇不语。
他继续问:“嗯?”
许千阑咬牙,却是道:“你洗好了没?”
他一怔,连忙收手:“洗好了。”也愕然反应了过来,平日摸那大猫猫,好像……摸的不是地方啊。
虽然那只是一只大老虎,但毕竟还是能化成人的。
往后注意点吧,但幸好幸好, 大老虎没有人的思想, 千阑是不知道的, 不然该怎么看他?
许千阑:“……”
我知道!
但怎好意思开口?
他低着头, 满面羞红,却分明又如此的动人心魄。
江暮又心猿意马,想靠近他,可有一些担心这么频繁他承受不了,只好压住这涌动的情思。
倒是许千阑算了一算,问他:“按照契约的期限和次数,一天是不是得三次,有时候还得四次啊?”
“按道理来说是这样。”
“那……”
“不可以的时候不必硬来,也许哪天情绪比较好,多几次便是了。”两人已洗完了澡,到池边坐下,闲来无事,江暮在院里摆摆棋谱。
许千阑不知是听岔了还是怎样,小声嘀咕:“哦,他硬不来了。”
攥棋子的手一顿,棋子哗啦啦掉落,江暮抬眼。
许千阑又忘记了他什么能都听见,捂捂嘴,起身就往屋里跑。
江暮实在是想把他拉回来,可想及他初尝人事,还是要给他一个适应的阶段,不能太过了,而且,他简直太敏感了,整个过程下来,即便让他躺着不动,他自己也要消耗许多精力,还是让他多休息休息吧。
但他也不由担心,契约规定的次数,确实多了些,那契约一般按照双方体质来权衡给出的,这是这么能权衡到一个月一百多次的?
他自是没问题,但千阑刚刚重伤初愈。
可是,万一完不成,对双方又都有损伤。
这天晚上,许千阑又化为了老虎,四脚踏火,跑出去飞了一会儿。
他散落千万点星火,在这自由天地中随意地飞,兴起之时,手掌一抬,便能挥洒火焰,如那火树银花,赫然照亮这无边黑暗。
他飞得正起劲,一大团火焰哗啦一下散开,整只虎自火中钻出,迎面……迎面看见了一人负手而立。
眼中白衣人影越来越大,他忙不跌停下,四脚滑行几步,到江暮面前,垂着头,像做错事的孩子。
江暮抚一抚他额头:“怎么了,你随便飞啊,在这里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老虎抬起眼,眼中又现烈火,转身飞去,那前爪猛地往前扑,做猎捕状,尖尖的爪子撕开水幕,嘶吼之声掩盖了哗然水声,百兽之王的气势一展无遗。
江暮看着这散落的星火,微微弯起嘴角。
大老虎飞了一会儿,又回到他面前,弯下两个前腿。
江暮:“怎么了?”
老虎说不了话,看看自己的后背。
“我能踏火而飞,自火中穿梭,我还能驮着你呢,你过来感受感受我快不快,到底威不威猛,哼!”许千阑如是想。
江暮听不到他的话,但明白了他的意思:“你让我骑上去,这个……多不好意思啊。”他搓着手道。
这动作许千阑可太熟悉了,明明就是很期待,他抬爪将人拉到身侧,俯身,再一扭头。
“是你让我上的,别说我欺负你啊。”江暮抚一抚他后背,倒是没有骑在上面,仰身躺了上去,双手枕着胳膊,“好了。”
柔软的毛发让他心中一阵痒意,扭头狠狠亲了几下,大老虎腾飞而起,被这动作差点闪到,连忙调整身形,再度飞去。
他以最快的速度往前扑去,火花自身边散开。
江暮抬手拂过星火,看这浮光若星辰。
只有他二人的世间,一望无际的昏暗中,又有满天星火。
许久后,大老虎载着他回到了庭院中,还不能恢复人形,便在院中趴着,江暮躺旁边搂着他:“我们还是在这里睡吧。”
老虎回头看看水池,心道等明早我变成了人,又可以直接来,然后直接洗澡,是吗?
他低头趴在毯子上,就算变成了虎也能感觉到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
那契约上说一个月要一百多次,次数未免太多了,他倒是……可以的吧,前两次都没有什么不适的感觉,反而挺愉悦的,如果再频繁一些也行,只是,那人不能啊。
契约不是根据两人体质来权衡的吗,那人本来就身体不好,为什么要权衡出来这么多次呢?
他趴着想问题,身边人又摸着他的后背。
江暮往下时,想起了什么,及时收手,这回只摸他背,倒是再也不捏尾巴了,他心里还在介意着某些话,左不过眼前是只老虎,听不懂,想的话便都直接说出来了:“说我硬不来,哼!”
“等你明日化为人,我定要让你……”
大老虎抬头,让我什么啊,你继续说啊。
江暮到底也没好意思全部说完。
昨日大抵飞累了,两人在这庭院里都睡到第二天午后才醒,江暮半睁眼,嫌那阳光刺眼,手一抬,又将天色变成阴雨天。
滴滴答答的雨声打在屋顶,开出一朵一朵的水花,天灰蒙蒙的,他将老虎抱了抱,额头去蹭那肚子,蹭了几下没感觉到毛发,顿了顿,缓缓睁眼。
许千阑也是睡眼惺忪,没有那奇怪的抚摸,他这一觉睡得很香。
两人对望几许,听见那雨声叮咚一下,敲打在屋顶,大概这里太安静,那一点雨声,便惊扰了心絮,一瞬间让呼吸也停滞。
江暮拉了拉身边人的头发,翻身倾压上去。
呢喃低语中,他好像听见那人问他,你定要让我如何啊?
他有一点思量闪过,然而立即被此时情愫占据,哪里还顾得上想其他,只低沉道:“让你不再质疑我。”
雨势渐大,水中涟漪一圈一圈,那指甲起初还收着力,后来就克制不住,落下一道道印痕。
江暮无奈而笑,再一次的时候 ,要换个让他划不到的动作。
潺潺流水,哗哗雨落,此方天地好似都浸润在薄薄水雾之中,水池里是温热的,泛着缕缕白烟,缭绕在庭院中。
江暮又幻化了粉色的团云一般的花,不是真的花,都是水汽做的,一朵一朵漂浮着,待碰到什么,就又化成了水。
有一些花落到重叠的身影上,便是水珠流淌滚落。
他轻抚那柔滑的后背,不时拭去落下的水珠,手指一点,一道水迹,又被轻吻转瞬晕染开。
他又想到了那时船上的梦境,再也不用去区分梦与现实,梦里已成真,看这沾染着水珠的肌肤,又想,现实倒比梦里更让人刻骨铭心。
毕竟那一场旖旎梦境只是遐想,他那时尚不知,这人反应会如此大,实在是让人心中柔软的一塌糊涂,又想欺负到底。
再之后也让他坐起来看着自己,那人害羞的不敢抬头,而甫一低头,所看之景则更是羞赧,还不如与眼前人对视,不过到后来低头或对视都做不到了,只堪仰着头,让气息融入这满庭水汽之中。
繁花落满肩,又化水流缓缓滑下,仰头看庭外雨,目光也迷离。
一直到第二天早上,水汽才散,雨声停歇。
在水池中洗澡时,许千阑强打住精神,回忆着算了一下。
昨天一个下午加一晚上,完成了四天的量。
按这样的进度,一百多次好像也不是难事,只是……
水流清洗而过,他一瑟缩,不由蹙眉。
只是这事情不是每天都可以超支的,至少今日是不成了。
他又脸红:“我想休息休息。”
话一出口,两人皆是一愣,不是因这话,而是他的声音已经沙哑了。
“我知道,让你休息。”江暮含笑看他,抽出手,“洗好了。”
他走上去,方一踩在毯子上,便觉腿一酸软,闪了一个趔趄。
江暮欲去抱他,他连忙一挡:“没事,就几步路,你接着洗吧。”边说着边往前走。
江暮不大明白他怎么又要躲了,按道理来说,他现在应该是不能再有感觉了,那又在害羞什么呢?
好吧,给他自己一点独处时间,江暮没有跟上去,继续泡了一会儿澡。
许千阑进屋后蒙着被子躺在床上,他不是害羞,是懊恼,懊恼自己这就招架不住了。
那个人不是身体不好吗,怎么能那么厉害啊。
他想锤一锤腰,可是一抬手,胳膊也是酸的。
第97章 星辰
许千阑这一觉睡到天黑, 醒了也还是觉得累,躺着不想动,瞪大眼睛看殿内帷幔, 见有人推门走进。
床边一点烛火,他半坐起身子:“我今晚不能了。”
江暮俯身笑看他:“我知道, 我想叫你出去看星星。”
“这里有星星吗?”
“你想看的话, 有。”江暮伸手将他抱在怀中, 走出屋内。
一开门,几点烛火映照眼眸, 而再抬头, 便见那万千星辰,明亮闪烁, 璀璨斑斓的星河,盈盈流淌的浮光如轻纱。
江暮携人坐在庭院中, 温声道:“好几日没让天气变晴了,今日想了想,还是需要一些晴朗天气, 雨后初晴,四野空灵,应该会有这样星河漫天的景象吗?”
许千阑点点头:“应该有。”
江暮的目光落在他的眉眼,发上,深深看着,许久后挪回,继续温和地笑:“日月星辰, 昼夜交替, 四季轮回, 这里也可以化成人间的样子, 你想要山川,街市吗?”
许千阑没有说话。
江暮接着道:“再幻化一些大城小镇,山川河流,好不好,或者,你还想看什什么,大漠黄沙,烟雨江南,塞外,京华,仙山,村落,要不,都幻化出来,在这里造出另一个世界,好不好?”
他说着,笑意又微收,只是……这里幻化不出活物,花草树木,飞禽走兽,都不能生存。
没有生命的世界,是真正的世界吗?
他垂了一下眸,轻轻拉了一下身边人的发。
而身边人情绪被平静面容轻遮,内心里已是汹涌起伏。
愿赠他整个世间,世上还能有谁?
许千阑微微颤抖,眼眶湿润,他攥住江暮的胳膊,心絮百转千回。
然而,江暮还未来得及低头看,忽地神色一凛,望见他周身浮起淡淡红光,连忙将他一按:“魔气来了。”
许千阑赫然抬眸,眼中陡现两团火焰,一把推开他,踉跄跑了出去。
“千阑!”他连忙追上去。
但听得轰隆几声,大殿庭柱又被撞碎,许千阑周身皆被红光环绕,面上渐覆杀气,凌厉目光四处看,他还是想见血,想杀人。
可是这里连一个活物都没有。
他双手成曲状,猛地向一水形人扑去。
江暮一挥袖,那水形人率先化为了流水,许千阑扑了个空,露出凶狠之态,一击震裂大殿,一路撕开水幕,向他扑来。
江暮蹙眉摇头,手中轻提金丝笼,伫立不动。
待对方扑到他身上,那手一抬,金丝笼瞬间增大,自上而下笼罩下来。
来人凛然抬眼,挣扎着便要逃脱,江暮将他抱住,紧紧搂着他后背:“乖一点,别动。”
金色笼子自二人头上罩下,咔嚓一声合拢,将里面的人困住。
笼中禁制压着魔气,这魔气消减过程中许千阑很不舒服,他松开怀抱,转身去击打笼子,使足了力气,却丝毫无用,不由丛生一股火气,回头愤恨看着面前人。
江暮负手而立:“魔气不消,你在这里出不去。”
“我讨厌你。”许千阑怒吼道。
“你再讨厌我,也出不去,不如别白费力气了,老老实实呆在这里,好好休息。”
“我不!”对方又去抓那笼子边缘,指甲划出刺啦响声。
江暮叹气,想及这指甲昨日还在划着自己的后背,今日就去抓笼子,差别有些大。
那笼子怎样都弄不开,许千阑愤恨转回身,恶狠狠盯着他,眼中两团火焰几欲烧到他身上。
江暮淡然而立,温和地与他对望,不惊不惧从容之态,在许千阑眼中却充满了挑衅的意味,他走回来,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放我出去!”
“不放。”
“不放我要打你了。”
江暮又是一叹:“这个想法你是不是放在心里很长时间了,你与我初相识,你就想打我了。”
清浅的话语勾起了一些回忆,许千阑怔了一下,松开他的领子,眼中浑浊一片,静默片刻,扑到他怀中。
幸福还没来得及感受,而肩上一痛,这人又咬了上来。
江暮抚着他的发:“小狗又来了。”
怀中人只想见血,倒是没太大关系,反正他很快就能愈合,只是这被咬着,还是有点疼的,但让他咬着自己,总比到处去撞好得多,而且这魔气来了也不能硬生生压,必须要有所发泄。
放眼水天之幕,也就只能从他身上见点血了。
怀中人肩膀咬够了,抬抬头,大大的眼睛明亮闪烁,好像恢复清明了,慢慢向他靠过来。
而下一刻,就咬住了他的唇。
江暮:“……”
又被你迷惑了。
唇齿相碰,两人却有一怔,已做过最亲密的事,却仍为这一吻而动容。
怀中人或许也有感应,并没有下那么大的力气,但到底又受魔气影响,还是有些力道,唇上微痛,又有些难耐,在这样的情景下,江暮竟有些心猿意马。
不该,太不该了,他极力压下旖旎思绪,对方终于离了他的唇,他好不容易调整了一下气息,那尖尖的牙又轻轻轻咬在他喉上。
他的瞳孔一缩,方方压下去的遐思再涌了上来。
许千阑这时好像有了一点神思,知道哪里能重重下嘴,哪里不能,在这便只轻轻用牙齿磨,磨了一会儿就挪了地方,又一口咬住脖颈。
也没有下很重的力道,在脖颈上留了几个牙印,隐隐见血,停了下来,凶凶地看着他:“看到我的本事了吗,再不放,我就咬死你。”
江暮一怔,险些要笑出来,喝醉了到处亲,入魔了到处咬,简直让人不放心啊。
不放心他一个人到外面去,不放心他给任何人看。
“不要笑,你到底放不放我?”
“不放。”江暮很肯定地回答,虽然千阑此时看上去人畜无害的,但魔气并不是闹着玩儿的,跟醉酒差别可太大了,倘若他逃到了人间,是真的会伤人。
不过他挺神奇,喝醉了迷迷糊糊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却能记得平日里一些事情,此时入魔也是,应该也是认得人的,说不定也能记得平日之事。
其实这状态比上次好很多了,上一次他是完全入魔状态,什么也不知道,这一次还保留了些神智。
那连心契的牵引之力正在起作用,他会越来越好,直到一个月期满,就再也不会受魔气影响了。
许千阑听得他说不放,神色一凛:“我以后不和你上床了。”
“呃……”
这倒是个很大的威胁。
但江暮还是摇头。
对方蹙蹙眉:“这也不行吗,你是不是……根本就不想跟我上床,你……不愉悦吗?”
“……”江暮怔了怔,没想到入魔的千阑如此放得开,这话……要当面说吗?
“你说啊!”对方又问。
他吓了一跳,浅笑:“当然愉悦。”
那是无法以言语来叙的欢喜,无法以笔墨来写的愉悦,天地万物都在那时成为陪衬,巫山中欲生,云雨里欲死。
可令他欢喜愉悦的,又并非只是此事,而是一同做此事的那个人。
江暮又摇头:“但我还是不能放你。”
许千阑周身赫然泛红光,眼中再有烈火燃烧,拉住他的衣服,一口咬在他的肩膀上。
凌厉之气又被放大,这一口下足了力气。
江暮无声叹气,好吧,你咬吧,这儿使劲咬也没关系的。
怀中人起初也确实用了力,渐有血腥在口中弥漫,血色浸湿衣衫,那眼中逐渐浑浊,力道缓缓减弱,他周身红光时明时暗,身躯也开始剧烈颤抖。
江暮顿觉不对,连忙搂住他:“千阑你不要收力。”
被魔气影响,他势必要见血才能作罢,而这魔气可在禁制中慢慢消散,却不能强行压住,否则气血逆流,便损心脉。
千阑这一次因为牵引之力,保留了一些意识,可也正因如此,他在抗拒着,不想伤害江暮,刚刚他不下重手是神思里还不想,而此时已不可控,十分想狠狠咬住这人,又被他强行压着,一面忍不住要咬下去,一面又想逼着自己松口。
强压之下适得其反,江暮再道:“千阑,你咬吧,没事的。”
许千阑却听不见这些话了,他的身躯颤抖得更厉害,嘴上力道慢慢松下来,一把推开江暮,后退几步,逃不出,只得倚着笼子,战栗着回头,凶狠道:“你出去。”
“我不出去。”
“为什么不出去?”
“我的地盘,我不想出去,谁也管不了我。”
“你……”许千阑眼中烈火燃烧,一把抓住他的手,作势就要往嘴里送。
江暮不动,他要想咬就咬吧。
对方紧紧攥着他的手,那胳膊也颤抖,却是始终没有下嘴。
江暮反而担忧:“不要收,咬吧,我没事,很快就能愈合。”
许千阑还是没下嘴,他的身躯颤抖,身边红光飒然增亮,又陡然消散,金丝笼中泛起微光,他猛地一抬眼,而转瞬失力,眼中没了神采,整个人瘫倒在地。
江暮连忙将他抱住,搂着他静静坐在这金丝笼中,那昏暗之中依旧有点点星火,他拿起怀中人的手腕探了探,轻声道:“强压魔气,心脉受损。”
怀中人恢复了些清明,刚好听见这话,虚弱地靠在他怀里:“对不起,你……肩膀还疼吗?”
“很快就好了,这点伤对我来说没事的,以后我让你不要收着,你就不要收。”
许千阑垂眸。
不管你有没有事,我亦不愿伤你啊。
江暮抚抚他的发:“知你不愿伤我,但我这点伤一会儿就好,可你心脉受损,要好好修养一段时间。”
“那……怎么办?”怀中人很担忧。
“没事,没有很严重,别担心。”
“可是,那不就浪费了一段时间吗,次数怎么办,尽量……不要积攒到一起吧?”那样他真的受不住。
“啊?”江暮微怔。
原来你是在担心这个?
第98章 灯火
星火渐落, 魔气散完,江暮挥去金丝笼,抱着怀中人回到房间。
临走时, 他回头看这宽阔又昏暗的天地,想了一想, 轻挥衣袖。
繁华闹市, 清雅仙门, 小桥流水,大漠黄沙, 一一浮起。
千阑因为强压魔气而受伤, 这几天都没醒,好几天无人说话, 从前的日子平淡,如今又觉如此孤寂, 江暮坐在庭院中看水形人跳舞,看风卷云舒,雨雪纷纷, 时而晴空万里,碧蓝天色几朵白云。
已识繁花满庭,便不堪再久见荒芜,万年时光都不及这几天难熬。
可是,这一个月过完,他这里便又是永远的暗无天日了,他不能去往下界了, 以前还想长眠, 如今却是连长眠都不行。
日升月落中, 想把千阑永远困在金丝笼里的想法愈发强烈, 心底的邪气数次蔓延,眼中时而绯红,可是又屡屡被压下。
屋内终于有了动静,他连忙至那床边,几天没说上话,此时目光相碰,竟有些久别重逢的欣喜,心生无限感慨。
坐在床边,看床上的人睁着明亮的眼睛四处看,轻声问他:“我睡了多久?”
“七天。”
“七天?”许千阑震惊,“浪费了七天!”
江暮:“……”
他眉宇微凛:“你这样着急,是怕我不肯放你走吗?”
床上的人一怔:“你本来是在帮我抵挡魔气,我不想因为没完成而让你身体有损。”
江暮眼色一缓,只道自己想多了,可是,他急着走也是事实好么。
但这话未必就高兴,他拉了拉那头发:“你跟我客气什么?”
许千阑低头,脸上红了一阵,抿了一下嘴,抬手搂住他胳膊:“来吧。”
江某:“呃……”
他坚定地让自己坐怀不乱:“还不行,你还没完全好,再休息几天。”
许千阑估量了一下:“越往后拖延,后面的压力就越大,我怕到时候……”
“到时候怎样?”江暮含笑问。
到时候招架不住啊,许千阑想,我认输求饶了好么,没你厉害,一天那么多次我真的受不住。
何况一天也就那么多时辰,就算人能受得住,时间也不一定够啊,你这一次……又挺长的。
他思量着,又抬头:“没关系的,我感觉还好。”
“不可以,好好休息。”江暮给他拉好被褥,心中也不由思量,倘若那次数完不成,有没有别的法子。
他得去找找。
床上人心里急着,哪里睡得着,但被他这样按着,又起不来,只得叹气。
江暮坐在床边轻拍着他:“睡不着啊,要我给你讲故事吗?”
“……一些死去的记忆突然攻击许千阑,他连忙把被子一蒙:“能睡着。”
“好。”江暮忍不住笑。
这几天只能看着,吃不着,不过千阑时而变成大猫猫,也能缓解一下躁动的心思。
但江暮表面云淡风轻,心里可是太着急了。
心动的人在眼前,刚刚食髓知味,简直想每一刻都把他压在身下,但也得顾及他的身体,只能忍着,理智上能忍,可一些遐思不是总能忍住。
许千阑也急,怕完不成,更怕都一并积攒到最后几日,怕到时候连床都下不了。
而且,他有些不好意思说,他亦食髓知味。
今天庭院里放了大晴天,一只大老虎趴在毯子上,从上次入魔昏迷,再到修养,他们已经十六天没有在一起了。
一个月期限也就还有十天左右,许千阑自感身体没什么大碍了,他甚至还仔细洗了澡,饱饱的睡了一觉。
可是一觉醒来他变成了老虎。
江暮也觉得他身体差不多了,养精蓄锐也做足了准备。
然后,出门看见了大老虎。
他站在廊下负手而笑,这大抵是冥冥中自有注定吧。
注定让他们的关系解不开。
他拉起老虎的爪子,在自己面上拂,那已然而生的遐思躁动一时难安,他又捋着老虎的银色胡须,温声问:“哎,你前些时日问我是否愉悦,那你呢?”
反正老虎听不懂,他当然仍是自言自语。
“如果我说,不只是愉悦,那是如沾了蜜糖的毒药,于我而言,是千万年岁月亦不可抵挡的诱惑与陷阱,让我疯狂着迷,昼思夜念,你会怎么想?”
大老虎抬起头,只觉脸上一阵红,心中起起伏伏,惊愕着仙人亦为欲念所着迷么?
他是火灵所化,却按照人类的规律从婴孩一点点长大,他有着人类的思想,但……好像缺少了某些浪漫的神思。
诸如说,他此时疑惑着,见过沧海桑田,三千世界的圣君,为何沉沦于爱欲,却想不到,令圣君着迷的,不是欲,是他。
他深吸一口气,还是先看眼前,让自己尽快变成人吧,什么时候才能自由变幻啊。
江暮说着这些话时,只觉越说气血愈是灼热,摸一摸大老虎的头:“你觉得……什么样的姿势你比较喜欢?”
许千阑:“!!”
不是,这话你要说吗,我真能听到啊,你不要把我不当外人啊!
哦,好像也的确不算外人,他们都已经这样了。
“我观你的反应,似乎那个样子,你的声音比较强烈一些,或许,你更喜欢那样。”
许千阑看着他比划动作,羞赧低头。
你观察得这么细吗,好吧好吧,你说得对。
“那我就多这样,还有,你觉得在哪里你最喜欢?”
许千阑低着头,往水池边看了看。
江暮摸着他的头道:“我看你的表情,你好像更喜欢在这庭院里,特别是在这水边。”
他们上一次差点滚到水池里,千阑半个身子悬于水面,又被他拉着,一边撞一边又不许他掉下去,反而……看他反应很大。
水里也进行过,但有水汽缭绕,看不清他的表情,而且没有支撑,就难以深入,需将他抵在池边上,他在某些时候喜欢紧紧揪住一些东西,池边暖玉揪不动,他看上去很着急。
“还是在池边好,有毯子给你抓,当然我也可以给你抓。”
大老虎趴在毯子上没敢再抬头了,许千阑实在不知自己一些反应都被他看在眼里,且看得如此仔细。
他的情动意动,欢愉与难耐,是不是都尽数展现在了这人面前,太难堪了。
可是,这时候的反应又不是想掩藏就能掩藏住的啊。
他垂头挠毯子,江暮又对着他说了一些话,好在没方才那么露骨了,之后一人一虎出去飞了一会儿,江暮照例躺在他毛茸茸的后背上,看他遨游四方,散落漫天星火。
老虎看见脚下无声的城镇,身形顿了一顿,载着他穿过无人的长街,踏火而来落在空荡街市,火光照亮街市,街边无人的小摊上花灯被火星一点亮,便叮叮咚咚旋转起来。
老虎无声地踮着脚步,他身上的人半睁眼,看那灯盏上画的花好月圆,随着点点星火流转,时明时暗。
老虎轻抬脚,再踏火而起,他们飞过的地方,散落星火,那昏暗的城镇村落次第亮起,没有生命的水天之幕,在这良夜之下,也恍惚有了万家灯火之景。
回到庭院中,老虎还没变成人形,江暮就仍与他一起躺在这毯子上。
照之前来看,明天天亮他就化成人了。
天光微亮。
一人一虎幽怨对望。
江暮:“呃……没变成人啊。”
大老虎: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啊。
老虎也很可爱,江暮无奈道,再等等看。
等了一天,老虎还是老虎。
又过一天,还是老虎。
接连三天,都是老虎。
这几天江暮可着劲儿撸大猫,把他盘了又盘,蝴蝶结也换着花样地戴了好多,大老虎很温顺,一直由着他折腾,戴好花让站起来走走看,也会慵懒地起身走几步。
殿内的床倒是能承载他的身躯,但没有这毯子舒服,这里能随意打滚,是老虎形态时许千阑就一直在院里睡,他在这睡多久,江暮就会陪他多久。
到第七天,双方都有点躁动了。
老虎抓着毯子,着急得不行,没时间了没时间了。
江暮则是真的有点忍不住了,没动念的时候千年万载可过,可他现在是每天早上都动了欲念,然后左等右等等不到对方化成人形,于是再将念想生生压住。
七天了,他这样已经七天了!
他含笑摸着大老虎的头:“我可要被你折磨死了。”
“我还是去洗个冷水澡吧。”他叹气,可是提起洗澡就想到他们之前在水里的时候,要脱衣服的手顿了顿,“不行,我要不回屋睡会儿。”
走到屋檐,也想起他们第一次就是在这房间里的,脚步还是停下:“不行。”
转来转去,还是坐在了毯子上,这里处处是遐思,躲不了避不过,也罢也罢,还不如不躲,回味一下之前,或许能稍稍缓解。
只是想象很美好,越是回味,情愫越是汹涌,他再次叹气,轻轻敲了一下身边虎的额头:“好想要……”
老虎低头,轻轻揪毯子。
“想看你失神的样子,想听你呢喃的声音,想与你一同……”江暮说着,而忽然,话语一顿。
他陡然想起了什么,当即脸色泛白。
上一回,千阑好像问过他,准备让他怎么样。
他当时有一点疑惑,但被欲念环绕,哪用功夫细想其他问题,而之后也忘记了。
此时,他忽然反应了过来:他那时说的这话,是对老虎说的啊,怎么千阑会问他?
难道说……
他屏住呼吸,慢慢地,向老虎看去。
第99章 邪神
老虎也抬起头, 微眯眼睛:你终于反应过来了吗?
江暮如若雷击,愣愣看着他:“千阑?”
老虎点了一下头。
江暮脸色微变:“我说的话你都能听懂是不是?”
老虎无奈地继续点头:你觉得呢。
江暮更是震惊:“那你不告诉我?”
老虎按一按毯子,准备站起来。
而忽地, 看见自己的爪子变成了手。
这就变回来了?
江暮眼看着他变成了人,期盼了多日, 明明该欣喜, 此时却又无地自容, 想转身走,可是, 又哪里舍得走。
过了一会儿, 他轻声一咳,决定糊弄过去:“千阑, 你变回来了啊,感觉怎么样, 身体可还好?”
“挺好的,神清气爽。”许千阑站起身转了两圈,看着他的眉眼, “你说你想和我一同达到什么?”
“这个……”
“你好想要什么?”
“那个……”
江暮琢磨半天,那些话实在没有瞎编的余地,意思已经太明显,他迅速思量着,而又一怔。
既然意思已经这么明显,千阑怎么可能听不懂,还要问?
他心中笑了笑, 走到对方面前:“你说我想要什么?”
这下轮到许千阑不好意思了, 往后退了一步:“我不知道啊。”
后面就是水池了, 江暮揽住他的腰, 拨开他耳边的发,气息在那耳畔轻道:“我想要……”
话音刚落,怀中人脸上飒然红透。
已经等的太难耐,其实许千阑还有些话想说,可都没来得及说出口,就掩在那一波一波的涟漪中了。
江暮似乎是喜欢雨天的,又幻了雨落屋顶,让天色暗下来。
许千阑被他拉着悬在池边,发丝落入水中,一层又一层的涟漪摇晃不停,他说要用他喜欢的地方和姿态,那便说话算话。
只是那掀起的涟漪太大,许千阑渐渐失神,什么都思量不出来了,他的欢喜与情动,仍然在这人面前一览无遗。
池水刚刚平静,那想说的话还是没来得及说出口,便再起涟漪。
等到两人终于抽了个空隙说话,已经是从早上到天黑了。
许千阑强忍着嗓子的不适,沙哑道:“今天又过完了,还有两天了,可是,次数还差六七十次呢,这……无论如何也完不成的。”
“我知道。”江暮抚着他的背,“自你昏迷之后,我已经在找其他的办法了。”他轻拉起这打湿的头发,缓声道,“将次数封存起来。”
“封存?”从来没听说过还可以这样。
“寻常修者的能力达不到,我可以封存,封存起来,契约到了,可以按期解开,彼此不会受影响,只是封存之法易反噬,封存过多,凝聚的力量一旦反噬出来,会更伤心脉,我将它封存在我这里,尽量不要太多,所以现在能减少就减少。”
“封存在你这里,是不是反噬就会反噬到你身上?”许千阑回头道,“那不行……”
“我不会让他轻易反噬。”江暮将人揽过来,让他正对自己,眼底略晦暗,“但这次数封存着,并不会消失。”他轻声道,“许千阑。”
他似乎很少如此郑重叫自己的名字,许千阑怔怔看着他:“嗯。”
江暮面上无悲无喜,淡淡道:“等你走了,我哪天想把这次数放出来,就会去找你,到时候,你可还会见我啊?”
许千阑又红了脸:“弟子……会恭迎圣君大驾。”
江暮却眸色更暗。
他还是要走。
亭台楼阁,山川城野,日月星辰,四季更迭,都留不住他。
他没再说话,面上也没了笑意,猛地将人抵在池边。
这最后两天,任凭耳边有怎样的求饶声,他也没有停。
这期间魔气又来了一次,很微弱的魔气了,没有让许千阑失去意识,但还是有一点影响,他咬在江暮的唇上,将那轻磨出一点血珠,见到血珠似乎更是兴奋,翻身坐起,神思沉入汹涌巨浪之中。
两天过去,一个月期限已到,许千阑意识稳定,再不会受魔气影响了。
最后一次,这一晚没有雨落,江暮化了星辰漫天,两人没有说话,唯有压制不住的呢喃之声,星辰微光洒落满身,满庭的烛火轻摇。
待从池中洗完,衣衫穿好,江暮抬头看了看天:“等下我就去给你解开连心契,你先回屋休息一会儿。”
许千阑静默须臾,没说什么话,轻轻走回房间。
庭中火光无声跳跃,有人负手而立,若盯着这烛火看,却又没定格于一物。
一直到不能再等了,静立的人转身,往旁边屋子走去。
屋内,许千阑躺在床上,没有睡,但也不怎么起得来。
江暮坐在床边,拉过他的手,在那手腕上探了探,意识确实已经稳了:“魔气不会对你有任何影响,是仙是魔,皆是你一念之间,行善作恶,全凭你自己的内心,与你是什么身份,没有关系。”
许千阑郑重点头。
江暮靠近一些,揽住他,与他眉心相抵。
结契时是这样的流程,解的时候依然,下界没有修者能解开连心契,但不代表它不可解。
如胶似漆海誓山盟的二人这样眉心相碰,结下契约,一朝分道扬镳,曾经相碰过的,依旧要再来一遍。
他们还是看见了粉色的云,跌宕的雨,只是那相连着,缠绵在一起的心脉正在一点点松开,离开彼此的纠缠,慢慢地分离,再各自收回。
各自回归,没有交集。
两人睁开眼,后退。
江暮不看眼前人,起身:“好了,你随时可以走。”
转身之际,脚步微顿,想回头又打住,唯有淡淡的声音响在这安静昏暗的殿内:“倘若……我在这里放满满一屋子,不,一整个水天之幕的剑,各式各样的,只要想到的,都幻化出来,摆满这里,你……会喜欢吗?”
许千阑微怔,手紧紧捏了一下被褥,心中被满满的暖意弥漫,可也有无尽的悲凉,他已经……不是剑修了,他从前在仙门,有资格挑选最好的剑,收集一面墙的剑,换着使。
可是,现在……
他的鼻子微酸,摇摇头:“谢谢,不用。”
江暮闭了一下眼:“好,知道了。”
身后人轻声道:“我……明天再走可以吗?”他今日是真的下不了床了。
“你何时走都行,不必来与我告辞。”江暮大步往外走去。
门开了又阖,殿内重落昏暗之中,帷幔轻动,洒落一片影。
第二日天亮,许千阑推门走出,走过台阶化为了一只虎。
好像是意识稳定后,他与幻形兽忽而能自由变换了,昨天夜里他就试探过,他想变成虎的时候就能变成虎,想恢复为人就可以恢复。
庭院中水流哗然,院门已经打开了,而旁边的房门紧闭。
老虎在院中静默须臾,面向那紧闭的门,前腿弯曲,俯身垂首行礼。
抬头时恢复人形,仍是跪着的姿势,再次叩首,面上是前所未有的虔诚。
三拜之后,他起身,盯了一会儿那门扉,确定那不会有动静了,转身往外走去。
出门走过大殿,走过小路,穿过无人的长街。
他在街角驻足,回头看了看,见这里如人间一样的城镇街市,那路边的小摊上卖的走马灯与纸鸢都一模一样,只是没有叫卖人。
他转身,拔下发簪,抚一抚星星旁边的玉珠,身形一闪,化为了虎,四脚踏火,乘风而去。
他未曾看到,在他离去的身后,天色忽而变暗,黄昏的暗,没有光,也没有极致的黑。
水天之幕不再有日升月落,黑夜白天。
那些城镇屋舍,亭台楼阁,长街与山川,无声无息地倒塌,没有半点声响,也没有一分尘埃。
整个世界,安静地消失,不留一丝痕迹,仿佛从未出现过。
大殿小路也没了踪影,清寂的庭院,屋顶,墙壁,水池,毛毯……慢慢地化为乌有。
寝殿屋舍,床榻桌椅,也静静消失。
沙漏如烟尘般消散,天也不用再亮起来了。
江暮在这天色中回头,他的身边与眼前什么都没有了,仍是亘古的昏暗,一望无边。
他慢慢抬头,望向远方,晦暗的眼眸,渐渐覆了一片绯红。
接着,他缓缓展开双臂。
赫然,周身浮荡炽白的光,乍然亮起,耀眼夺目,迅速在他身边游走,又转瞬消散,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而江暮嘴角微浮笑意,眼中不见了柔和,唯剩阴蛰的暗。
水阙圣君。
圣贤之辈。
呵……
区区仙人之名,我岂看在眼里?
世有天地而生至高无上的神,其次,才是仙。
我非人类修成,无人类神魂,世人梦想飞升成仙,而我,自降神格,才为仙。
我是天地法则无法约束的,是天道无可奈何的。
我是,邪神,九离!
是天地中唯一的神!
传闻我一出现必有灾厄,传闻水阙圣君封印邪神,故而为圣贤?
呵……
我若真欲降灾厄,人间万古,修者万千,不抵我动一动手指。
我强压神格,自降为仙,于是邪神不在,圣君现世,世人却以为圣君制服了邪神。
殊不知,邪神是我,圣君是我。
都是我!
今日回归神格,从此,世上没有水阙圣君,只有邪神九离。
第100章 归来
上古之神, 强压神格三千年,降为仙体。
身体不好是真的,不是水土不服, 是因压制了神格,才落得一身病骨。
怕冷怕热, 走几步就累, 肠胃不好, 很多东西都不能吃,世间美味只可享其一二。
寒风不可去, 艳阳不能赏。
一朝去往人间, 假装出温润儒雅的模样,遇见一人, 陪他辗转红尘。
只是久留人间,神格日渐难压, 偶尔会显露出来,那温润之状便难假装下去,时而会露出真面目来。
没有什么邪气侵扰魔气附体, 他本就是邪神,本来就如此。
遇见的那个人,他满心的拯救苍生,正义凛然,他心中尊敬的是圣君,想必,是十分抵触邪神的。
那么, 不能露馅。
可继续留在人间, 很快便要不可控了。
正好, 已替他封印完了魔物, 只要没有意外,他会是修界最为敬仰的仙尊,在称颂与赞美中,走完他的一生,他斩妖除魔,实现自己的抱负,成全自己的道与义。
只是他成不了仙,他……到底是魔,注定没有仙缘,但不会有人知晓。
他们本该一别之后,后会无期。
一个在人间匡扶正义,可能也期盼着有朝一日能够飞升。
另一个在水天之幕,永远守着这一望无际的昏暗。
回到水天之幕,就可以控制,可以让神格不出来,他永远是这被世人称颂,被那个人崇拜的水阙圣君。
他将和以往的三千年一样,每天看着这水幕,一直到下一个三千年,下下个,无数个三千年,这里没有寒冷与炎热,没有白天与黑夜,没有食物,也没有一切生命。
只是未曾想,魔物没有封印住,火灵还是觉醒了。
既然人间不能再成全你的道义,那就放下一切,随我呆在水天之幕吧。
还以为将他带到这里,这无数清寒岁月,便有人相陪了。
可是,情动之后,那个人不愿意留。
是啊,无数个三千年,又如何要强留一人来相陪,陪他在这个没有生命的世界里?
为他建造的世界无声塌陷。
江暮面上波澜不惊,心絮却杂乱失控,大悲大痛之间,一朝信念不坚,神格还是失去控制,再也压不住了。
神格回归只是眨眼间,但温润儒雅的水阙圣君便从此消失。
只有邪神九离。
他的眼中绯红久久不散,而耳畔突如其来的喧嚣又将他冲击地半跪于地,他一掌击打在水幕上,用力捂着耳朵,面上越发苍白。
人间正是黄昏。
浓烟滚滚,惊呼与惨叫声不断传出,一方闹市,一群修者们正一并以灵决拴住一个妖邪,那妖邪为巨兽所化,力大无穷,伤人无数,修者们制服数日力不能敌。
他们刚刚以火攻之,落到巨兽身上只化为了一阵烟,反而惊吓到了周边百姓,大家震惊尖叫。
而妖邪猛地嘶吼一声,声若震天之雷,将这街道屋舍震得颤抖几番,围堵的修者们灵决被破,齐齐往四方摔去,口中溢出鲜血,瘫倒于地。
摆脱了控制的妖邪一步一步向他们走来,每一步都震动地面,它抬起巨爪,如遮挡天光,猛向前方按下。
一团火焰疏尔穿过掌心,妖邪猝然收掌,掌心已被烧焦,他怒而嘶吼,继而又一道火焰打在它身上,刺啦之声刺耳,它凄厉惨叫,口中赫然发出戾气。
众人惊愕抬眼,但见一只黄白相间的老虎踏火而来,火团袭出,那老虎化为人形,一人白衣翩然,手持红色的剑,正转动剑鞘,挡住戾气,反之一挥剑气,自妖邪头顶穿过。
嘶吼之声乍然止息,妖邪轰隆一声倒地,转瞬没了气息,白衣人落地站稳,收剑入鞘,眉目清寒。
众人瞪大眼睛,欣喜喊道:“许仙尊!”
正欲上前去,而他们忽然想到:“不,他是幽冥灯,是魔。”
他们止住了靠近的脚步,慢慢抬起法器,警觉地看着来人:“圣君……为何没有处置他?”
许千阑冷眼回望,眼眸又忽而一抬,赫然后退一步,长剑再出鞘。
阴云遮日,又是一群妖邪凌空现身,尖锐利爪陡然向这些修者们抓来,方方触碰,便被剑气击中,接连惨叫中,妖邪们一一消散。
众人回头,心有余悸:“好险好险,出现得这么快,我们都还没看见,要不是许仙尊,我们都被撕碎了。”
“别许仙尊了,他不是魔吗?”
“可他刚刚的确救了我们啊。”
“这么多妖邪,皆因幽冥灯觉醒所致,就是他唤醒的,你还要感激他吗?”
“但……他若真成为了魔,便该召唤更多的妖邪,为何又要帮我们呢,他是正或邪,真的跟他的身份有关吗?”
周围声音顿住,众人都不再说话。
那白衣人已收剑远去,留他们怔怔对望。
是,他是魔,可是,他在帮我们啊。
圣君没有处置他,是不是圣君也知他不会为祸?
他们实在想不明白,可是眼前已被制服的妖邪是事实,妖邪是被许千阑制服的,他们回去也要如实汇报。
自一个月前魔渊突发之事后,人间妖邪四起,那日在场的,围攻许千阑的一些大能被圣君以水流卷住,尸骨全无。
下面有为许千阑惋惜的,也有在呐喊着的,当时被摔到各处。
而不管他们那时是如何态度,站在哪一边,身为修者,斩妖除魔为己任,四方妖邪起,他们每一个都义不容辞。
一个月来修者们全部在奔走忙碌,妖邪们打退了又来,按照以前的经验,又要打上数月才行。
今日这个巨兽是一阶妖,实难斩杀,他们已经打了很久了,也有许多人因此受伤。
而就在又一波修者们将要被巨兽按在脚下时,那幻形兽从天而降,烈火驱退巨兽攻势,幻形兽化为人形,白衣的剑修一剑斩杀妖兽,救他们于危险之中。
接连数日,各地皆报,四方一直打不退的妖邪被一位白衣剑修斩杀,那剑修手持一把红剑,戴白色幂篱,幻形兽为虎,已修成幻形兽与本体相融之本领,放眼整个修界,还没有哪个修者能达到这个境界。
而看清了幂篱之下样貌的人们信誓旦旦:“那就是许仙尊,不,是那日险落魔渊的幽冥之魔。”
一时修界再掀波澜,一波人呐喊着,魔物还敢出现,大家赶紧一起来,再将他打入魔渊。
而另一波道,那是圣君放他归来的,他斩杀那么多妖邪了,要不是他,人间还不知要有多少伤亡,为什么只看他的身份,不看他做了什么事呢?
两方吵得激烈,很快上报给了微明宗。
微明宗如今的宗主是君若时。
宗门规矩,宗主之位只往下传,不传同辈,很早之前,微明宗下一代宗主就锁定在许千阑的徒弟身上了。
那时候许千阑还是最负盛名的仙尊,宗主岑潭兮没有弟子,大家都很看好许千阑的弟子,当时一众人最中意的是方郁峦,因为他跟许千阑修为最契合,若是好生培养,必当前途无量。
只是后来生了变故,修为契合原来只是私下里采取的手段,而方郁峦也死了,后面再收的弟子,方芜虽聪慧,但入门时间短,修为还不行,言小白不够亲传弟子资格,那便只剩下君若时。
仙门中这一辈的弟子里,也的确是君若时修为最好,德行品质俱佳,担得起宗主之位,即便是不看许千阑,同辈之中也属他最优秀。
只是魔渊变故之后,他任宗主遭受了不少阻碍,这阻碍自然也是因许千阑。
有人认为魔物教出的弟子岂能相信,也有人道许千阑在觉醒前也不知道自己是魔,他按照仙门规范教出来的弟子,怎么不能信呢,那君若时为正儿八经世家出身,一点问题都没有,难道他师尊出事,他就要跟着遭殃吗,这还是仙门之德吗,就这么容不下人吗?
不单单微明宗有异议,各宗门都在讨论,毕竟微明宗是各宗之首,这宗主之位对他们而言也十足重要,几个世家也都参与了进来,大家争吵得沸沸扬扬。
岑潭兮死得突然,师母刚刚临盆,接连听闻噩耗,神思崩溃,微明宗那时候一个主心骨都没有,担子落在三师弟凌鲲鹏身上,凌鲲鹏力排众议,决定立君若时为宗主,不管各方再怎样争论,他一锤定音,直接给了君若时掌门令。
这就是板上定钉了,而且这个时候妖邪到处崛起,众人也没过多功夫在这些事情上多费心思,眼看着新宗主继位没出什么大乱子,便也都不再说什么了。
之后也还有一人在修界名声大噪。
因妖邪肆意,众人对抗之下不少人受伤,药灵谷应谷主强忍丧子之痛,极力为伤者们治疗,且免收费用,得到修界一致赞扬,药灵谷原本在修界地位便不容小觑,如今更是水涨船高,谁人提起药灵谷,都会肃然起敬。
而微明宗在这个时候表明了态度,与药灵谷握手言和,尊应谷主为长辈,那应行霄原本与岑潭兮有亲属关系,此时微明宗还乱成一团,他也算是微明宗一员,自觉担任起打理宗门事宜的职责。
他处事能力强,君若时刚上任,很依赖他,大事小事都会过问他,短短数日,他俨然成了微明宗最说得上话的人。
“哎,你们说,君宗主听到他师尊回来了,会是什么反应?”路边茶寮,有人交谈。
“君宗主会认这个师尊?”旁人嘲讽道,“他对应行霄的态度,不就是在表示着自己的立场吗,谁不知道他师尊以前跟应行霄有过节,他这个时候与药灵谷言和,还放权给应行霄管理宗门事务,明摆着告诉大家,他与许千阑撇清关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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