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秘境

    “他没醒, 快,趁这个机会制服他。”有人轻声道。

    众人经此提醒,连忙一拥而上, 唯恐稍晚一点,邪神就睁开了眼。

    许千阑也飞身而上, 先他们一步到江暮身边, 落定在他坐的那朵云上, 眼中微红,伸出的手也发抖, 很想碰一碰他, 可不敢吵醒他,他极力压制着翻涌的情愫, 以剑撑着,半跪于云端, 向他一叩首。

    而后,眼中一凛,陡然转身挥出剑气, 将那拥上来的人一剑挥下。

    众人摔下互相看了几眼,立即布起阵法,他们之前共同研琢那对决之术,已然十分有默契,在场众人齐齐布阵,道道法印流转,袭向天际形成巨大的法印, 又陡然落下, 若天罗地网自各方而来, 意欲将他二人齐困其中。

    许千阑长剑一挥, 腾空而起之际,思量须臾,从乾坤袋拿出一把伞,往江暮身边一立,再飞升而去,剑尖直指光印,手中点上灵决,聚于剑气之中,骤然袭去。

    光印闪了一下便灭掉,阵法赫然溃散,光印灵决簌簌掉落,各种流光如若雨点,又震碎山石,掀起林间叶。

    许千阑摘掉发上一片枯叶,俯身看伞下人,看他依然安静地坐着,好在这落下之物有伞挡着,没有弄脏他。

    高处不胜寒,现在虽然不是冬天,但云端有风,他又从袋中掏出一件白色裘衣,轻轻披在江暮身上,小心系好,把他披散的长发拉出来。

    他慢慢做着这些事,周围人踉跄起身,却不敢再冒然动手,都错愕又慌张地看着,不知道该怎么办。

    天际若如流星一般有光闪过,一道红色流光落下,闪现无数幻影,又合并为一,在那寒风之上起起伏伏。

    “天道之鞭来了。”众人惊喜,“终于来了。”

    也有人向许千阑道:“你不知道,天道之鞭威力极大,你不要再护他了,免得被打到,快过来吧。”

    许千阑冷笑抬头:“我知道。”

    一鞭落下就见骨,刚才那幻影是一百零八道。

    天道之鞭出动,最少便是一百零八道。

    他将身边人的裘衣又拢了拢。

    当年师叔就是护在他身边,替他承受了一百零七道鞭。

    这次换他了。

    他赫然举剑迎上那道红光,“轰然”一声响,若如雷鸣,红光流转压下重重的威慑之力,许千阑执剑挡住,强大的压迫力道逼得他踉跄了一下,抬手幻屏障挡住。

    威慑之力压在屏障之上,红光大盛,他催动所有灵力,而那力道越来越重,他的身躯微微下倾,再聚灵力游走屏障,然却听「咔嚓」之声,屏障点点裂纹。

    “许仙尊,你如何能与天道对抗,你放手吧。”围观之人忍不住再劝。

    其中人置若未闻,用了所有灵力汇于屏障。

    然那压迫越来越重,又听得「砰」地一声,屏障骤然消散,他陡然瘫倒在云上,紧接着那天道之鞭以迅雷之势落下。

    他惶然爬起,来不及再施屏障,情急之下陡然扑向江暮,以自己身躯护住他。

    耳畔听得轰隆雷鸣,他抱紧怀中人,闭上了眼睛。

    预想的鞭笞之痛没有落下,轰隆隆的雷声在耳边炸裂,他疑惑睁开眼。

    白衣人已醒来,手里拉着那道鞭,看自己上方的伞,身上的衣,眼前的人,缓声道:“天道之鞭?”

    手一转,红鞭化为光,若如烟尘消散,在他手中像流沙般被风吹走。

    江暮再望向四周,那天道之鞭还没散,一百零八道鞭,被拉住一道,还有一百零七道。

    他慢慢抬手,指端稍稍一点,雷声止息,层云散开,所有的天道之鞭转眼消散。

    之前被此鞭所打,那是因千阑业障该偿,必须要受,如今却不该受,他当然不会允许其落下,这天道之鞭,本就不抵他动一动手指头。

    他的身边浮荡水雾薄烟,目光自天际落回人间,看着这一众修者,又道:“寻源术?”

    他稍作思量,就明白了前因后果:“你们用寻源术引我来,要以天道之鞭制服我?”

    众人胆战心惊后退,见他轻而易举破开天道之鞭,已知不可能束缚住他,有人愤有人悲,亦有人凄然哀求:“你是神,我等人类拿你没办法,请你爱世人,收回「离思」吧。”

    “求他何用,他纵为神位,却是邪神啊。”旁人愤然道。

    那众人或哀或吵,嘈杂一片,江暮抚一抚眉心,只看向眼前人。

    许千阑跪坐在他面前,面上已被泪痕湿透,只觉他若易碎的瓷器,不敢去碰,只轻声道:“让我跟你走,好不好?”

    江暮拂去他发上的碎石,慢慢起身,把他拉起来,拢了一下身上裘衣,头上那把伞随他起身而浮起,在风里摇摇晃晃,他抬手攥住伞柄,望见那流转的光,微眯了一下眼:“不止是天道之鞭,你们原来还准备了牢笼?”

    众人再惊,战战兢兢。

    牢笼已散,唯剩这些浮光,江暮眼一眯,忽地那山脉震颤,飞沙走石,疾风陡然将这一众人掀退,向各处栽倒,众人狼狈扑在地上。

    神明淡漠瞥了瞥他们,面无表情执伞而去。

    没走多远,又于云中回首。

    那石块簌簌滑落,风中一人瘫坐在地,悲戚看他背影。

    他无声一叹,向那人伸出手。

    许千阑眸光闪烁,笑起来,起身牵住的手。

    江暮将他拉入怀中,身形一闪,二人眨眼消散了踪影。

    地动山摇,疾风呼啸,众人痛呼着半晌爬不起来。

    飞花依旧漫天,却不见执伞人。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什么也看不见,许千阑牵着身边人,摸瞎走路,身边人走得也很慢,听上去好像……也在摸瞎。

    世间没有光亮之处很多,但多少还是能稍微看见一点东西的,许千阑从未见过这般完全看不到的地方,他想点火照亮,可又思及师叔不点亮这里一定有原因,不敢冒然动。

    两人摸了一会儿,许千阑忍不住问:“这是什么地方啊?”

    “天地之尽,天与地的最边缘,没有任何的光。”清冽如泉的声音道,“我也不知道这里是什么样子,火光,夜明珠,星星……一切能发光的东西在这里都没用。”

    “这几年你一直在这里呆着?”这还不如水天之幕,水天之幕也没有光,但起码是能看见的。

    “嗯。”江暮淡淡道,“水之尽被毁了,只有这里我可以呆了。”

    许千阑心一紧,顺着他的手拉住他的胳膊:“你为什么说水之尽是你的归处,你为何要问我愿不愿意永远守着沉睡的你,为什么要呆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你怎么了,你告诉我,好不好?”

    身边些许沉默,江暮没有回话。

    许千阑拉着他仍不敢用力,只哀求道:“你让我知道,好不好?”

    “你不管飞花之事了?”

    “不管,我从未管过,无论你做什么,我站在你这边。”许千阑小心翼翼道,他太想看着他,思量须臾,又道,“我是火灵,要不,我试一试,我幻出的火,能不能照亮,行吗?”

    “嗯。”

    得到应允,许千阑飞身而起,旋转之际化为一只虎,口中喷出火团赫然向前。

    突如其来的光让江暮抬袖遮了一下眼睛,天地之尽空旷,一团火只照亮方寸之地,但是,他带来的火,的确是点亮了。

    火团下方,有什么在摇曳,好像是花,江暮愣了一愣。

    那只虎再向四周不断喷出火焰,大大小小的火光,若星辰,如渔火,点点漂浮在这黑暗之中。

    周围皆被照亮,江暮看清楚了,那摇曳的的确是花,红色的,在它旁边,还有粉的,黄的,葱绿的叶子映衬着花朵,大片大片,入目皆是缤纷的繁花,花丛旁还有青葱的草地,柔软翠绿。

    老虎化为了人形,许千阑再挥袖,袖中流出点点星火,不断向四周散开,他若星辰流萤中的舞者,翩然而动。

    在他周围的上空,还有斑斓的霓虹,七彩的,柔和的光,照得那云层也如缤纷糖果一般,透着各种温暖的色彩。

    江暮有点疑惑,天地之尽,与水之尽一样,不应该有生命啊?

    他伸手去碰一朵红色的玫瑰花,那花一碰就散开成烟,他笑了笑,这些景象,都不是真的,皆为水雾凝成。

    正因为天地之尽与水之尽一样,水很多,他才选择了这里。

    不过,即便眼前之物都是幻影,但它足够美丽,看了数千年昏暗的水天之幕,这里已让他欣喜。

    他也看清了那为他带来光亮的人,记得他以前只穿微明宗的服饰,那是蓝色的,后来自水天之幕再回人间,他喜好白衣,如今,几年未见,他着了一身黑衣。

    黑衣人点亮此间天地,飞身落回他面前,轻轻喘着气,四周繁花不见,只定睛看着他,连眼睛也不想眨,但也不太敢抱他,只怕稍微一动,他又离开了。

    然后呢,再天上地下去寻,寻一个三年,再一个三年吗?

    江暮抚一抚他凌乱的发,将他牵住,感觉到掌心的手在颤抖,他叹了一叹,与他往前走,这里他点不亮,也未曾看过。

    眼前皆是繁花葳蕤,云霞蔚然,霓虹流转,道一声人间仙境也不为过。

    只是皆为幻象,他抬手一碰,手边的花便散为了水雾,缓缓浮起。

    第132章 神格

    江暮一边拂动这些水雾, 温声道:“你已知道,那九离江就是我的本源了吧?”

    “嗯。”

    “我的确是那条江,在水中生出的神格。”江暮在看着这些花, 而目光又虚无,好似陷入尘封的记忆里, “江山代代更迭, 有多少人依附我而生, 有多少村镇城市依托我而建,我见证过朝代兴亡, 百姓悲欢, 我听着他们为圣人歌功颂德,为恶人口诛笔伐, 见证过他们的生老病死,悲欢离合。

    后来……人间战事不断, 他们只有悲与离了,再也没有欢乐,征人离去便不再有归时, 留下的人们日子难过起来,有婴孩生下来,养不了,就丢到江中,有家中无米,就去抢夺他人,失手杀人, 尸体就抛到江中, 有饿得不行的, 吃掉了路边饿死的乞丐, 骨头也丢进江中。

    我承受了世间人的恶与悲,却偏偏生出了神格,万年前,我化为神体,离开人间,是人间战乱造成了离别,因离别而生出悲思,再由悲思产生恶念,而我,我因恶念而生,有神位,但,也是因恶而生,故为邪神。

    战乱而至十家九别离,我又由此而生,得名「九离」,是灾厄诞生的我,不是我诞生才导致人间灾厄,只是流传后世,颠倒了这个因果。

    你在留像术中看到戍望说的话,没有错,我的确与他息息相关,他是战场亡灵之气,我是人间离思之情,征人离去,留下相思,我们是一同诞生的,人间不平,灾厄丛生,才生神魔,戍望曾经愤恨不平,不明白为何他为魔,而我为神,魔要受天道管束,而神不会,他一度想要废除天道,自己创造世间,只是终不敌天道。”

    江暮揉了揉眉心,他的头不太疼了,但越来越没精神:“神不受天道管束,无魂无魄,不死不灭,可漫长寿命也非好事,不可干扰人间气运,却要看尽人间兴衰存亡,悲欢离合,孤寂漫长的万年,了了无趣。

    神的最终归宿,都是休眠,寻一归处,永远沉睡,从此,不用再看人间悲喜,休眠之后的神,神格将化为滋养万物的灵气,让花开,让草绿,给万物带来蓬勃生机,神格落,而润泽天地,也是好事。

    远古以来,天地间有不少神诞生,但他们都休眠了,这对他们来说,是解脱,是向往,寻一处合适的地方休眠,也是可遇不可求的。如今只有我,天地间只有我一个神了,其实,我诞生的时间本不算长,万年而已,可是……”

    他碰上一朵花,一触既散,水雾浮荡在手上:“那人间的离思,那落入水中的罪恶,人们的悲伤,愤怒,婴儿被投入水中时惊惧的哭声,被卖掉的儿女,悲伤的父母,痛苦的喊声,饿死冻死的哀嚎,掠夺,厮杀的惨叫……这些人间悲苦的喧嚣嘈杂之声,自我拥有神格开始,就一直萦绕在我的耳边,挥之不散。

    我无时无刻,在听着这些声音,他们像是洪钟一般在耳边回荡,堵不住,挡不住,人间痛苦与绝望的情绪,一直如影随形,这是我神格中自带的,摆脱不掉。”

    许千阑手一紧,他终于知道他所说吵闹之声是什么。

    即便是普通的尘世喧嚣,时时刻刻萦绕耳边,也足以让人崩溃,何况,还是这些悲伤与绝望的喊叫,他实难想象这该如何承受。

    那是摆脱不掉的痛苦,时时刻刻扰着神思,数千年不能安稳,不得安宁。

    那绝望的叫喊哭泣,一直听在耳边,是真的会让人厌倦这个世间吧?

    听了几千年的绝望之声,再柔和的心性也磨没了,怎么可能还会有耐心对待世人?

    那些年,他没有真的降下灾厄,没有去毁掉给他带来无尽痛苦的人间,已经是他的仁慈了。

    是的,只要人间不复存在,那些困扰他的声音就不会有了。

    可是,他若是真有心与那戍望一列,人间耐不过他挥几袖子,他在那留像术中与戍望说的话,分明是一时权衡之言。

    江暮继续道:“我为神万年,前面数千年,游走人间,我想摆脱这些声音,几千年,人间兴衰,战乱起又停,世代更迭,有兴也有亡,人们有悲愤也有喜悦,有过那般饿殍千里之境,也有盛世太平之景,只是我耳边痛苦哀嚎的声音从未散去,我沉睡时,入定时,躲在各种秘境里,都挡不住,我游走七千年,才找到办法。”

    “压住神格,降为仙人?”许千阑接话。

    “是,压住神格,就压住了那些声音,但是,我只能呆在仙域水天之幕,人间各处的灵气,会吸引神格,让我控制不住。”

    于是,三千年前,修界发现仙域有仙人现身,而人间不见了邪神气息。

    邪神什么也没做,那人间兴衰为天运,可人们闻其色变,水阙圣君与邪神一个出现,一个消失,时间太巧,于是世人都道,是这位仙人制服了邪神,人间开始为他建庙宇,为他歌功颂德。

    “水天之幕三千年的无边昏暗,没有任何的声音与生命,倘若我不恢复神格,也就还有很多个三千年,我将永远呆在那里,但是,这些年,九离江慢慢干涸,这是天地气运的提醒,在告诉我,我可以休眠了,而我实在也不想一直呆在那里了,我就打算休眠。”

    “休眠?”许千阑忽觉浑身冰凉,惶惶之中也蓦地想起,曾经在红莲村的小屋里,他在炉边点火,师叔靠着床,其实是说过的,他说,他想一梦千秋,长眠不醒。

    “是。”江暮想拉一下他的头发,手抬起又放下,“可是,我的本体为水,我休眠还没那么容易,我是邪神,我本来就是灾厄而生,我休眠,会引人间江水倒灌,处处皆被水淹,自是哀鸿遍野,民不聊生,天地气运提醒我可以休眠,江水倒灌亦是天运,是世间气运走到了这一程,可我……依然不愿见。”

    许千阑没再说话,他已满脸泪痕。

    师叔明明一直在守着世间,宁受折磨而不肯降世间难。

    “后来,我找到了能防止江水倒灌的方法。”江暮道。

    “什么?”许千阑小声问。

    江暮话语一顿,看了看他:“火灵。”

    掌心中的手猛地一颤。

    江暮叹了一叹,牵着他继续走,沿途碰到似锦繁花,稍微一拂就化云烟:“戍望到底是上古之魔,也还是有些本领的,他制造的火灵能够帮我消融倒灌之水,用火灵,我便可以安然休眠,我知道火灵被关在了魔渊,于是,我便去了人间。”

    之后,许千阑大抵也猜出来了。

    他落在魔渊时,正是戍望去微明宗唤醒火灵之气,让魔渊起了三个月大火的时候,他熄灭魔渊之火,却找不到火灵了,微明宗遵从师祖之令,迎他回去,他便去了宗门。

    但是,他发现火灵变成了人,犹豫之间,没舍得杀。

    不杀,这火灵就用不成,他也就没法休眠。

    江暮回眸看了一眼他。

    的确,发现他是火灵,没有动手,又怕他唤醒戍望,一路助他封印幽冥灯,然在这一路相伴中越发不舍。

    到后来,江暮已然不想休眠了,当然,不动火灵,他也没法休眠,除非淹了人间,他做不到。

    即便当时以为幽冥灯已封印好,他决定回水天之幕,也还是不想休眠,不想神格消融在此间天地,还想留着一分神思,即便孤寂,也还有这记忆。

    只是后来生变,几番因果导致神格恢复。

    许千阑心中大悲,哀声道:“如果当初我不走,一直陪着你,会不会……”

    “其实我的神格已有压不住的迹象了,不是因为你离开引起的。”江暮打断他。

    只不过他离开让那心性乱了,神格提前恢复,若不然,只要呆在水天之幕,再压很多个三千年,是没问题的,但是,也就意味着继续在那昏暗的地方呆上数不清的万年,对于人间大抵已是永远,但对于神来说,时光没有尽头。

    最终的结果,还是会恢复,在无数个孤寂之后,他依旧要听着那些喧嚣之声,但那时候,也许人间已换了天地。

    当时他的确想留下千阑,可是,如今想来,只是那时情至深处而不舍,他怎么能把一个自尘世人间长大的人,困在一个没有生命的世界数万年?

    神格恢复后,喧嚣之声嘈杂,且越来越烈,已很难忍受。

    他强忍着这般痛苦,原想在水天之幕自生自灭,千阑走的那些时日,他一人静静坐着,也没想好以后要怎么办。

    那诸多绝望之声实难让他再如之前好性情,每每听到这些吵闹,偶尔也想,人间到底值不值得他一直承受着这般痛苦。

    他也许就这样,永远永远坐在这里,直到天荒地老。

    也或许,等哪天受不住了,就江水倒灌,淹了世间。

    痛苦越来越重,他被折磨得无法忍受,周身邪气也愈发浓烈,那想要淹没人间的想法萦绕在脑海里,挥之不散,蠢蠢欲动。

    世间皆传他为灾厄,他却为守护世间而痛苦孤寂万年,凭什么,要承受?

    他将火灵魔气消除,就永绝了千阑还回归火灵之路,这是破釜沉舟,戍望不可能再利用千阑,而他自己也永远不能用火灵来休眠了。

    不过,还可以淹没人间啊。

    淹没人间,去休眠,就解脱了。

    但这时,千阑又找来了。

    要淹了人间的想法,在看到他的那一刻打消。

    恢复神格也不是没好处,不必拘泥水天之幕,那么,就可以随意地走啊,他要跟千阑去人间,要把他一直抓在手中,有千阑陪着他,那些喧嚣折磨算什么,能忍住的,一定能忍住的。

    可是,这个时候的人间,已快被戍望占据完了。

    江暮闭了一下眼,缓缓道:“我与戍望皆为战乱而生,我们其实……是一脉相连的。”

    “什么?”

    “我们是一脉相连的。”江暮淡淡重复,“征人离去,故人遥相思,亡灵之怨与离思之悲会相互触动,也会相互扶持与压制。”

    故而他之前不肯去古战场,因为那亡灵之气会激起他耳边的喧嚣声更加躁动,那是离人相逢的情绪,这些躁动会让他更难受。

    但是那亡灵之气也会因为故人离思而亲和他,因此他难受时,亡灵会过来搀扶他,安慰他。

    但是……

    “那亡灵与我的离思相互扶持与压制,亡灵之气没了,离人相逢又散,这些离思之悲更甚,他们再也找不到思念的依托,情绪不能安定,我耳边的喧嚣增大了许多,已经没办法忍受了。”

    天道应运天势,当年打散戍望神魂,还有一片未灭,那便是天势如此,天道不能再出手,江暮原本计划在戍望化为婴孩时让他死去,又阴差阳错没有死,那么,再想消灭他,就只有打散亡灵了。

    他不肯相助,一拖再拖。

    但修界水深火热,人间朝不保夕。

    千阑说,此生此命,献于苍生,义不容辞,视死如归。

    其他的每一个修者无论之前做过什么,无论多么愚蠢与冲动,但他们每一个人,都在为了苍生而奋不顾身。

    最后,他出手了,亡灵之气还是得灭,戍望还是得解决。

    不是为了千阑而妥协,是他到底没能做到眼睁睁看世间消亡。

    可是,亡灵消散,喧嚣之声增大,他真的已没法承受了,就算千阑陪着他,他也没办法了。

    可是神不死不灭,唯有休眠一条路可走。

    但他还是不能将江水倒灌。

    戍边归来厚,因不堪承受而昏迷了十数天,大抵冥冥中天意已定,昏迷时好似灵光乍现,醒来后,他突然领悟到了另外一个办法。

    不用江水倒灌,将他承受的离思之悲散落回人间,也可以。

    “离思”散出去,他就听不到那些痛苦绝望的声音了,原本该是多好的事情,万年挥之不散的,马上就可以摆脱了。

    但这是神格中生来而有的,若散去,神格沉睡,必须得休眠。

    不过,他本来就是为了休眠。

    他醒来就开始实施此法了,而他也知道,他与千阑再无缘了。

    他的情意,终究是无法言明。

    之后,众人察觉「离思」为他所放,那也就只好提前离开尘世间了,他的确什么都没来得及和千阑说,也不确定,千阑在知悉花瓣是他放的,会是什么反应。

    他不想去了解,怕对方的反应不是他想看的。

    要休眠的神明,静悄悄远离人间,寻一归处,安然入眠。

    而后神格化为润泽天地万物的灵气。

    江暮叹口气:“于着一众修者们而言,他们没做错,「离思」就是负面的情绪,那是我听了数千年而不堪承受的绝望之声,他们担心「离思」激惹人们悲伤与愤怒,再引战乱,没有错,离思之情太多,是会引人间战乱。”

    他说着话,看眼前人,没从千阑面上看到震惊或质疑之色,笑了笑:“但是,我维持了一个平衡在这里,给过于自信之人带去一些悲伤,给消极低迷之人带去一些愤怒……并不会让人们的情绪超出被激惹的范围,他们不会过度激化,影响不大。”

    许千阑连忙道:“花瓣飞了三年,人间并没有出现纷争,那些「离思」本来就是人间生成的,你只是物归原主而已。”

    江暮看了他须臾,拉了一下他头发:“我要休眠了。”

    轻柔的一句话,让许千阑呆立,面色又苍白。

    “飞花散开,我的神格本来已经准备沉睡了,不过屡屡被唤醒,原本水之尽是我该去的地方,那是我的归处,可是被毁掉了,我又找了这里,待「离思」全部散出,我就在这里彻底休眠了。”他抬头看看,“差不多散完了,我近日越发觉得舒适安宁,耳边的声音已听不到了,我解脱了。”

    许千阑那欲言又止的话顿住,生生吞咽回去,只觉透体冰冷,心中颠山倒海的悲,连呼吸也痛,而他又抹掉眼泪,咬咬唇,强忍着悲痛,笑起来:“那是好事。”

    “嗯。”江暮转过头,拨开面前一朵云,层层水雾笼罩在他身上,让他周围又若隔了薄纱,朦朦胧胧。

    “许千阑。”他轻声唤。

    眼前人挤出笑意面向他:“我在。”

    “我没有亏欠你吧?”

    你大抵没有心悦我,我离去,不算亏欠吧。

    那些肌肤相亲,确有私心在,那是他的情钟情动,可也的确因帮他消除魔气而成。

    “没有。”许千阑笑道,声音里压制着颤抖。

    是我欠你。

    “那就好。”四周繁花轻动,天光云影徘徊,纵是假的,依旧美好,江暮挺喜欢这里,只是千阑一走,星火散去,视线落入黑暗,这周围美景就全都看不见了。

    但也没关系,他马上也将沉睡,永远不再醒来,看不看得到都无所谓。

    等休眠后,神格化为的灵气也许会让这里真的开出花朵。

    “千阑,你走吧。”江暮柔声道,“这里不是人类可以随意来去的,待我休眠,出口关闭,你就出不去了。”

    许千阑收起了那比哭还难看的笑意,后退一步,郑重地,单腿跪在他面前,再度牵起他的手,虔诚地看着这位神明:“我上次说的是真的,我愿意守着你,千年万载,永生永世,天荒地老,绝不反悔,你答应我,好不好?”

    江暮低头看着他,仿佛有一些思量掠过,心絮微动间,神思片刻空白。

    而忽地,骤然响起轰鸣之声,周围猛地摇晃起来,那浮荡云层与繁花簌簌化为水雾,满目虹彩随风而散。

    江暮一把拉起眼前人,将他护在身后,抬眼看去。

    第133章 人间

    人间的长欢镇这几年一直没有消停, 修者们找到了邪神的本源,这些年在采取本源之水,那九离江的源头不断有修者来去。

    江边就是言小白的屋子, 微明宗授业,不收钱, 但也不会发钱, 弟子们靠出门历练打怪赚得奖赏, 修为高的是很有钱的,不过言小白拜师时间不长, 修为不算高, 也没怎么出去过,赚的钱少。

    那一点积蓄都用来修葺旧屋, 好不容易收拾妥当,两手就空空了。

    他想去制服一些妖邪赚钱, 可是这几年修者们为了驱逐花瓣,人间遍地走,都轮不到他出手, 别人看到妖邪出没,顺手就灭了。

    仙门学灵决斗术,吐纳灵气周天环流,改变身体构造,延长寿命,意在练体筑基结丹飞升,不教堪舆之术, 他也没本事去跟人间道士僧人抢算卦求签的饭碗。

    像他这种在仙门里默默无闻, 修为不高的弟子, 原本赚的不多, 出来后不知道能干什么,反而还不如普通人好生存了。

    到最后,他只好去做工,去饭馆里洗盘子,可是手忙脚乱,打碎了一摞盘子,被那掌柜训斥了一顿,他性子一向软,可骨子里又带着一点不服输的狠劲儿,以前没能力,一家人都受气,如今,即便是穷,好歹也是正儿八经从仙门出来的,打个人,不在话下。

    他把这掌柜打了,店里伙计就冲上来拉他,他又把这些人也打了,而后,官府来了,将他往牢里一关,他有本事踹开牢门出去,可是,他忽而意识到,他跑出去,也不会有好的结果。

    逞一时之快而已,他跑了,就是逃犯,要是他不打那掌柜,现在还能在店里做事,起码每个月能拿到钱,够他过日子。而不像现在,他要赔偿那些人医药费,也没了事做。

    关了个把月,他出来了,为了赔钱,他还把家里才置办好的一些家具又卖了些,再一次家徒四壁。

    之后他又找了个事做,去给地主种地,风吹日晒,辛辛苦苦等到有收成,要被地主扣走大部分,那地主还三天两头挑刺儿,说他这干的不好那干的不好,想着法儿扣他钱。

    前几天,地主说他的汗水滴到粮食里了,要扣他钱,这笔钱扣完,他这个月已经没有钱拿了,白白给人干了一个月的活。

    他忍住了,不打人,埋头干活,不想再被关起来,起码有收成的时候,他能分到一些粮食。

    他把那剩余的少的可怜的粮食留一些,再去卖一些,又添置了一点家具,抬头看看,屋子又漏雨了,今天下了挺大的雨,屋里屋外都在下。

    他舍不得点蜡烛,坐在门口,看那干涸的江边不断有灵决的光闪过,终于忍不住去问:“三年了,你们到底来来回回找什么?”

    正好这修者认得他,耐心解释道:“邪神的本源之水啊,找到他就能引来邪神。”

    “哦。”

    “说起来,这事儿还要感谢你。”对方又道,“得亏你之前提醒,才让我们跟着许仙尊,找到了这里。”

    “啊?”

    “我们引来了邪神,只是打不过他,没关系,有这本源之水,就会有办法的。”这仙尊拍拍他的肩,“我们已经又找到了办法,会再将邪神引出来,不过啊,你师尊可真难办,他一定要站在邪神那边,都与我们结成仇了,哎……这次再引邪神,你师尊与我们的仇怨要更深了,怎么办啊。”

    对方叹了口气,雨下得很大,他原本想进屋里躲躲,可看那屋里都在漏水,他迟疑了一下,“小言,你是不是有困难,我这里有些银两,你拿着吧,就是我辟谷,用不着多少银两,出门在外没带太多。”

    言小白怔了怔,低头看着他手中的银锭,那一个银锭够他用两年。

    然后这人说,他出门在外,没带太多,还说,他用不着。

    你用不着的,是我梦寐以求的,是我汗流浃背在烈日下辛苦一年也赚不来的。

    言小白心里清楚得很,知道这仙尊是好心,可就是没法压住内心里涌起的一阵阵不甘不平,那极强的自尊驱使着他生出一些莫名的恨意,他低着头:“多谢,不用了。”

    “不用?”那仙尊狐疑地看了看他摇摇欲坠的房子,“你不用跟我客气,我真的不缺这个钱。”

    “真不用。”他捏紧手。

    “那好吧。”对方道,“行了,我们先走了。”他扬手笑着,神采奕奕,“小言,明日天明,我们一定能再擒邪神。”

    道道流光从雨夜离去,眼前只余漆黑,伴着磅礴雨声,言小白低头静默了会儿,雨太大了,他想转身进屋,可是才踏进去,忽听得「咯吱咯吱」响动,屋子太旧,那房梁在这狂风骤雨中晃动。

    他怕被砸到,不敢进去,撑着伞坐在岸边,靠着旁边的石碑发呆。

    有凌乱的脚步声和吆喝声传来,又有一阵刺鼻酒气老远就能闻到,他给种地的那东家不知道从哪里刚酒足饭饱回来,肥头大耳,正好路过这里,坐在竹椅上,四个小厮艰难地抬着他,一步一步踏雨前行。

    他们带的有灯,经过石碑前看见了言小白,那东家招手让小厮在他面前停下,往前一指:“没看到田里都淹了么,你怎么还坐得住,快去排水去啊。”

    他回头,站起来:“我现在已经下工了……”

    这话还没说完,东家自竹椅上给了他一巴掌:“你给我做事,所有的时间都是我的,我让你几时去干活,就得几时去,赶紧的,快点!”

    言小白被扇得眼冒金星,捂着火辣辣的脸,回头往田里看去。

    天地之尽,轰鸣之声摧散云烟。

    江暮抬眼,无奈摇头:“他们又找来了。”

    寻源术被破坏了,但是很明显,修者们又找到了别的办法,江暮闭眼感受了一下,淡淡道:“他们引了人间庙宇中的信念力加在寻源术中。”

    人间有很多水阙圣君庙,纵然江暮本为邪神,可是圣君也是他,但凡备受香火的庙宇,皆有人类凝聚的强大信念,这种信念能采集出来,聚合成信念力,若是信念力足够强大,那享受供奉与祭拜的,只要还在世间,就能寻到踪迹。

    “但是,找到我,又能怎样呢?”他叹了叹。

    难道这些修者们真的觉得能制服他?

    许千阑道:“我去把他们打退。”他提剑就要往外去,可是走了几步又顿住,回首间惶恐看眼前人。

    他不怕为师叔拼命,为他死去又有何憾,可是……这一出去,会不会就再也进不来了?

    江暮微带笑意看着他,面上无悲无喜,周身云烟浮动。

    轰鸣之声越来越响,众人利用信念力找到了天地之尽,又在以各种方法打开入口,而许千阑不敢动,只怕一转眼,他好不容易寻到的人,就是永别。

    云烟在两人中间起起伏伏,彼此的面容时而清晰时而朦胧。

    江暮将他往面前拉了一下:“这里也要被毁掉了。”

    “那怎么办?”许千阑更是惶恐,他之前说过,神明休眠,找一个合适的地方很不容易。

    可是,适于神明休眠的地方,一旦被外来闯入,就会自毁。

    “我再找找,先出去吧。”江暮揽住他,轻挥衣袖。

    繁花与虹彩都散落,云烟在飞身而起的二人周边点点褪去,那水雾凝成的美景徐徐消失。

    天光微明,清风和煦。

    昨夜长欢镇落了大雨,这里却一片清明,一片云安静飘在湛蓝天空。

    须臾间起了一阵风,将那片云吹散,四方来了诸多修者,御各种法器临风而立,将出现的二人围住。

    当中的白衣人负手抬眸,并不看他们一眼,只望向前方飘散的云。

    在他身边,一人执剑,凛然向众人道:“「离思」不会扰乱人间,别再穷追不舍了。”

    “许仙尊,「离思」是让人们悲伤愤怒的情绪,现在不会危害人间,聚多了就会了,即便不会……它到底是有危害的东西,怎么能任由它落到人间呢?”

    许千阑摇摇头:“话我已经说了,你们既不信,那就罢了。”他将剑举起,“若挡路,先问我手中剑。”

    周围人止不住叹息:“许仙尊,你定要为了他,与我们为敌吗?”

    “是!”许千阑冷声道,说话间剑气流转,跃然而起。

    霎时间灵决大放,周围布阵施决,强大阵法将他二人围住,然转瞬间剑气冲出,一剑破阵,法阵再压,剑气一旋再次破开。

    江暮转头看着许千阑,看他在自己身边游走,替自己挡去一切攻击,哪怕这些攻击对他压根毫发无损,但这人也不让任何一道灵决落过来。

    他的能力已然很强了,仙魔两道运用自如,对于这些攻击不在话下。

    但江暮还是有些茫然,好像有些思量呼之欲出。

    又是一道红光亮起,周围众人猛地往四面八方栽倒,许千阑收剑回到他身边:“咱们走吧。”

    江暮仍看着他。

    那众人踉踉跄跄起身,有几人唯恐他再跑了,抹了一把嘴角血迹,冲过来:“不能走……”

    他们不顾一切举起法器,用了最大的力量,再掀灵决而来,直直朝江暮袭去。

    浮光大震,这些人也拼尽了全力,袭击的灵决势如破风,又如惊天雷霆,汹涌落下。

    江暮缓缓抬了一下眼。

    那即将触碰到他的灵决在离他半步之遥骤然停住,继而,“哗啦”一下四散,化为了云烟,幽幽落向人间。

    与此同时,人间泛起了一道白光,如涟漪一般向四周一圈圈扩散,转眼又消失。

    这些被打退的修者们还要上前,法器举起,却见点点白光慢慢地从人间飘起,像是盈盈雪花,又如莹莹星光,一点一点飘在每一个人的眼前。

    风中也还有着粉色的飞花,伴这白色光点,肃杀的战斗之境,却有几分说不出的浪漫。

    一大乘期散修捧起一片光点,以手指轻点,看清其来历,微微一怔。

    第134章 失衡

    “这是人间的灵气与信念力结合而成的。”这修者道。

    周围众人闻言, 皆是一惊。

    人间灵气对于每一个修者来说都是神秘莫测的东西,他们会预示着一个人的吉凶,也会征兆着这一个朝代的兴亡, 它是人类身上几乎看不见的弱小存在,可又有着能够引神来的强大力量。

    众人之前采集灵气用了三年, 还只能采取到微乎其微的一部分, 那一部分是凝聚不成光点的。

    凝聚成光点, 是天下所有人的灵气的具象,人类不知道自己身上有灵气, 也不可能主动让其具象, 这是天地的征兆,预示着人间的存亡。

    白色的光点, 说明这灵气清透,人间很安稳。

    “既然「离思」散落人间, 为何人间又很安稳?”他们惊愕。

    这光点不单单有灵气具象,也还融合了那信念力,那是他们从各个水阙圣君庙里提取的信念力。

    祥和安稳的白色灵气具象, 融合了人们对这邪神的信念力,不但没有变暗,反而更澄澈。

    纵然他们拜的是圣君,可是圣君与邪神是一个人,这些信念力也是对邪神的,即便他们不知道,但是反馈出来的信念力是白色的, 这种反馈是天地气运的具象。

    天地气运反馈出来的信念力, 表示着他们祭拜的人, 在守护着他们。

    祭拜的这个人, 不管叫什么名字,总归是这个人,没有错的。

    灵气预示着人间安稳,信念力表示是邪神在守护着这番安稳。

    “为什么会这样?”所有人都疑惑了。

    邪神在守护人间安稳?

    他不是降下了「离思」灾厄吗?

    所以说,“离思”真的不会引人间战乱?

    “是我们错了?”他们互相看。

    “真的是我们错了?”

    是的……吧!

    是我们错了!

    可是,那「离思」明明白白是悲愤伤心的情绪啊,它落到人间怎么可能会没事呢?

    也许,用对了地方,坏事亦能变好事?

    众人乱了阵脚,仍然不大敢信,可是人间反馈的天地气运在这里,不是哪个人能掌控的,又没法不信。

    纷纷乱乱间,那些如梦似幻的光点正好落在这些人采集的九离江本源之水上,缓缓幻化出白烟。

    烟雾中有了画面,哀鸿遍野中的奔腾江水,人间太多的恶意被投入水中,之后水中生出神格,那位神明,他一诞生,就承载着人间的罪恶之音,他承受数千年,亦不肯降灾于人类,又怕江水倒灌,而强忍着不敢休眠。

    后来他压神格,降神位,孤零零在昏暗的水天之幕呆了三千年,遇一人,缓他紧蹙眉宇,让他露出笑意。

    他本来以仙人之位,可平稳呆在水天之幕,听不到那些喧嚣,也不必管人间事,可是,他还是帮着他们打败了戍望,戍望一败,亡灵之气散去,那喧嚣之声剧烈侵扰他,他唯有休眠一条路可走了。

    他不愿江水倒灌,也不愿采火灵。

    他未负众生,也未负一人。

    “离思”只是他将曾经承受的,还给人间,那是人间本来就有的东西,不是神明降下的灾厄。

    他本来也可以一下子放出,可他为了维持着这一份平衡,一点点放出,若不然,三年前,他已然可以休眠了。

    这三年,他还在听着那不堪忍受的绝望之声,而他们这些人,却在不断地想办法叨扰他,毁他的休眠之处。

    白烟散去,光点如星辰四处飘荡。

    飞花渐渐少了,“离思”快放完了,他终于快要解脱。

    众人震惊又愧疚,也有着莫大的悲切,抬眸看那白衣人。

    他是这世间唯一的神明,替众生承受无边绝望与痛苦的神明,为苍生而不能解脱的神明。

    有人垂泪,苍白下跪,言语中几分悲:“上……上神,我们错了。”

    周围一片沉寂,陆续有人下跪,所有人都向江暮跪下,恳切道:“我们错了,我们错了……”

    一声声,带着愧与悲。

    亦有低低抽噎:“请上神责罚。”

    “请上神责罚……”

    除此之外,他们应该怎么补偿?

    天上地下,上神需要什么?

    他们可以为他做什么?

    江暮的目光淡淡扫过众人,再自身边人面上掠过,最终转身,继续看那一朵飘走的云:“那就不要再打扰我休眠。”

    众人惶然一惊,皆若呆木鸡,而心中悲凉更甚。

    是啊,上神要休眠了,他什么也不需要。

    有人声音颤抖,又坚定:“我们一定替上神守护好这人间。”

    江暮闭了闭眼:“你们怎样做,跟我没关系。”

    所有人,都与他无关,可是……

    他看向身边人。

    千阑,我该拿你怎么办?

    许千阑屏住呼吸,不眨眼睛地看着他,只怕他不带上自己,要紧紧盯着他。

    此时刚天明没多久,在这天地之尽附近,蓝天白云下,一众人跪地叩首,清风和煦,亦有点点飞花与白色光点,环绕在中间二人身边。

    而在那长欢镇,天明依旧有细雨洒落,天色阴沉沉的。

    言小白眼中暗沉站在那江边,衣服上糊了泥巴,沾得左一片又一片。

    昨晚这里下了暴雨,干涸的江里蓄了一些水,大概过几天就又干了,但现在哗哗水流,俨然像是这条江又有了生息。

    在那流水之下,躺着几个人的尸体,过两天等水下去,应该就会被发现了。

    言小白笑了笑,摸了摸脸,被打的那一边还是有些疼。

    昨晚那地主扇了他一巴掌,让他下地排水,他说自己下工了,对方又踹了他一脚,劈头盖脸地骂:“你还想不想干了,你敢不听我的吩咐,你活腻了是不是?”

    他被踹到了堤下,在泥巴里滚了一圈,慢慢爬上来,站在地主面前。

    雨越下越大,轰隆隆的雷声,赫然一道闪电,照亮他的脸,那张夜幕中的脸,微微浮起笑意。

    地主无端有一点怕,命人把竹椅放下来,方要抬手指着他,忽地脖子被一把掐住。

    闪电之下是言小白苍白又阴蛰的脸,他掐着东家的脖子,将他提起来,饶有兴致看他手脚无助地扑腾:“你说得对,我不想干了,不过,活腻了的是你,不是我。”

    说罢,眼中一凛,手中一收。

    「咔嚓」一声,东家的脖子垂下来,停止了扑腾,他冷笑一声,将人丢进面前的低洼处。

    几个小厮战战兢兢冲上来,而后……水里多了几具尸体。

    再怎样也是在仙门学过本领的,对付这些人,轻而易举。

    雨还在下,到天亮才有减小的趋势。

    言小白站在这岸边,看那些尸体已经被水淹没了,天亮了,他又有点担忧。

    被发现了怎么办,他又没活计了,他又要饿肚子了。

    也许会进大牢,大牢里的饭是馊的,对了,杀了这几个人,是进大牢,还是会被砍头?

    他是不是没有活路了?

    没事,反正,也不一定会被发现吧,这水也不一定会退,说不定退了之后,那几个尸体已经被冲走了。

    他身上到处都是泥块,头发上的泥把发打成了结,他得回去收拾收拾。

    他的内心里平平静静,只是走路的腿有点抖,他走回自己的小屋,打开门。

    门才拉开,忽听得吱吱呀呀之声,那摇晃的房梁经过一夜风吹雨打,「砰」地一下砸落下来,落在残破的屋内,本就漏风的小屋忽然屋顶一片白。

    而又听「轰隆」几声,屋顶彻底塌落了下来,砸碎屋里的摆设,紧接着,那晃动的墙壁也哗啦啦倒下,一面墙砸倒另一面。

    只是一会儿功夫,这个小屋就倒塌得不成样子,只剩下一片废墟,已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言小白在旁边呆愣了一会儿。

    又呆愣了一会儿。

    他终于反应了过来,自己的家,没了。

    他内心还是平平静静,后退了几步,险些掉到低洼处,他拍拍心口站稳,再回头看那倒塌的小屋。

    而后,他笑了起来,起先是低低地笑,接着是哈哈大笑,再扯着嗓子笑。

    他一边笑,一边趔趄地四处走,迎面撞到那九离江的石碑,止住了他的脚步,他顿然失去了力气,笑声变小了,越来越小,渐渐地,变成了低声的抽噎。

    他抚着那石碑,想挤出一些笑容,可是他只想哭,再也笑不出来。

    他哭着回想这一生,父母都是老实本分的庄稼人,很软弱,也很容易被欺负,别家都有钱了搬到镇子里,只有他们家还住在这堤坝上,守着那早就干涸的江,似乎只有哥哥长大了,家里好一些,哥哥天赋好,他们家不会被欺负了,可这个时候父母也去了,再然后,去仙门拜师,没多久,哥哥死了。

    而他呢,他将有邪魔戍望神魂的面具带至微明宗,让戍望发现师尊的火灵,又带到宝器宗,唤醒铜焰兽,再又送回微明宗,让邪魔找到了夫人的肚子为依托。

    之后,师尊在魔渊差点被打死。

    再之后,戍望控制他的躯体为非作歹。

    然后,圣君露出邪神的真面目,师尊千辛万苦寻找邪神,却被他一言泄露行踪,导致水之尽被毁,邪神的本源被发现。

    他明明什么坏心思也没有,可没有办过一件好事。

    修界这一场浩劫,可以说,也算他引起的。

    因为这一番劫难,间接或直接导致了邪神要休眠,师尊一定恨死他了吧。

    他只想拜这一个人为师,除他之外,谁都不行,可是呢,师尊恨他。

    但是,师尊对他,又哪里做到了授业解惑的职责?

    他抚着石碑,还是想笑,可仍然笑不出来。

    自打师尊收了他为徒,就一直东奔西走,压根就没怎么管过他,他根本就没学会什么东西,要不然现在也不会如此凄惨。

    到后来,师尊还走了,彻底把他丢弃了。

    “为什么,我的一生,如此凄苦?”他摸着那石碑,手指一遍遍划过「九离江」的红色镂刻字迹,“这样的人生,有什么意思?”

    是啊,有什么意思?

    他抬头看看天,又笑了几声,然后起身,后退了几步,笑看着那石碑,猛地……往前冲去。

    几道血迹沿着红色的镂空字迹缓缓流下。

    天地之尽上方,清风白云之中,众人还跪着,泪目恭送要休眠的上神。

    那上神一袭简单的白衣,长发不束,在风里轻动,他站在云上,看着他身边的人。

    他身边黑衣的剑修,屏息凝神与他对望。

    须臾后,江暮收回了目光,他还是不能把千阑带走,自己一旦休眠,在休眠之境的千阑,就永远被困在里面了,永远守着不会醒来的他。

    不行。

    他知道无边孤寂的滋味。

    他垂眸,在犹豫,要不要好好告个别,若是注定分别,告别委实没必要,可是……不舍啊。

    原本已经不告而别了,可你为什么屡屡找来?

    犹豫中,好似有什么忽然侵扰了他,他蹙了一下眉。

    忽然间,一股莫大的悲凉与怨恨的情绪涌入他的脑中,那好像是直冲着他的本源而渗入,他一瞬间推不出去。

    第135章 我爱你

    风中, 云上的白衣人缓缓抬眼,眸中一片绯红。

    他面前的人立即觉察到不对,连忙道:“你怎么了?”

    “失衡了。”江暮低沉声音道。

    突如其来的这强大悲伤怨恨的情绪, 直冲他本源,渗入他的神智里。

    虽然那只是一个人的情绪, 散落在天地间, 是再不足为道的一点怨恨悲凉, 人间一个小小的人物,他的爱恨情仇, 悲欢离合, 掀不起一点涟漪。

    但是,他偏偏撞到了神明的本源, 让神明维护着平衡的那些散落人间的「离思」,失衡了。

    失衡的「离思」, 会扰乱人间,会激惹人们的负面情绪,会引人间征战。

    江暮要拉住这些干扰, 然神智与侵入本源的情绪相互抗衡,忽被扰乱。

    他周身邪气赫然增大,衣袖一挥,面前人被凌厉之气挥退。

    他现在并不认得眼前人。

    他面色阴蛰,凛然看向那一众人,这些人还在跪着,瑟瑟抬头, 忽见他眼中绯红, 又见连许仙尊也被逼退, 不知发生了何事, 有人欲起身相问,还没动身,一道强大气息,顿将这一圈人掀翻。

    众人惊乱往四方倒去,回头看,只见那上神长发翻飞,凌厉目光环视,慢慢抬起双袖。

    众人还没能爬起来,又觉身子一轻,一个个都悬空而起,好像被什么无形力量束缚住,他们无法动弹,任由自己被浮起,却分毫挣扎不得。

    他们慌张道:“上神,您这是……”

    云上之人勾嘴一笑,冷冽地看着他们,眼一暗。

    轰隆一下,四周山脉赫然开裂,簌簌碎石炸开,带浓烟灰尘四散,河流之水哗然急速流淌,又听怦然巨响,水柱浮起,迸溅出偌大水花,砸落在四野。

    汹涌水流席卷而来,紧紧裹住这些浮起之人,力道越来越重,他们呼吸开始不顺畅,憋红了脸出声:“上神,您怎么了?”

    江暮不回话,只带着那一丝笑意,诡异又冷漠,充斥着血色的眼眸里,是无尽的厌倦与憎恶,他的手慢慢紧握,那裹住众人的水流越收越紧。

    有修为低的修者们溢出了血,拼命扭动着想要挣脱,可是没有半点作用,那水流缠绕住他们,就是最强大的力量。

    他们即便看出了上神的不对劲,也没有任何招架之力。

    上神若想对他们出手,他们就只会是这样,不费吹飞之力就被束缚住,只要那人一攥手,他们就会如蚂蚁一样被轻易捏死。

    之前还大言不惭引神来,企图制服上神?

    简直是不自量力!

    他们能够两次毁掉上神的休眠之处,不过是上神对他们手下留情了。

    然而眼下,被扰乱神智的上神,还会留情吗?

    他们只道自己屡次误解上神,合该如此,但也哀求着,痛呼着。

    江暮对他们的声音置若未闻,眼中狠戾一闪而过。

    在他们的身后,是山崩裂的碎石与水柱掀起的巨浪,轰鸣震颤,如倾山倒海之势,这是神明的力量,是他们无法企及的力量。

    那狠戾目光流转,手上慢慢握紧。

    只要一捏,这些人眨眼间就没命。

    山动水颤,周围不断有哀呼之声。

    而那狠戾目光在落到一人面前时,微有一顿。

    许千阑也如其他人一般被水流卷住,然他没有说一句话,只是担忧地看着白衣人,他太担心了,倘若自己死在这水流束缚之中,也无所谓,他只担忧师叔可还好,他死后,师叔是否能恢复如常,倘若一直这般,可有人照顾。

    他眼中没有惊惧,唯有忧虑,深深向前看去。

    江暮与他对视,好像有一些神思闪过,又有点茫然。

    对视几许,他一挥衣袖,收回水流,将那束缚众人掀退。

    山水的震颤止息,碎石簌簌落下,水柱缓缓落回,所有的修者们惨叫着向四方摔去。

    飞花与光点中,水流卷住一人,挡住这人摔落的趋势,将他一卷回到云上。

    江暮把许千阑拉到面前,静静看着他,细细看他眉眼,墨发,看他身上流转的水流,缠绕过他的胳膊,手腕。

    许千阑任由他看,不劝他,不阻他,他想做什么,都可以,哪怕……哪怕毁灭了此间天地。

    只要他还在,一切都无所谓。

    江暮拉起他的发,在手中轻抚,眼中绯红时浓时淡。

    摔倒的众人艰难地爬起来,他们受了伤,一瘸一拐,身上滴着血,但好歹他们没有死在那水流的束缚中,上神又一次对他们手下留情了。

    他们惊恐与震撼地抬头看着,可是,不知道上神会对许仙尊怎样?

    他还认得许仙尊吗?

    掌心的发随风而扬起,江暮看着眼前人,有一些疑惑,后退一步,抚了抚眉心,然而顷刻间,眼中又现凛然之色,愕然紧蹙眉头。

    刚刚那侵入本源的悲凉怨恨情绪,好似压回去了一些,可是,又触底反弹,在他脑子里汹涌流窜,他一把推开眼前人,站立不住,半跪于地,手攥紧了又松,他紧紧按着眉心。

    那个情绪如洪钟在他神思里乱撞,轰鸣之声一下一下,好像锥子刺入脑子里。

    这虽是一个人的情绪,可他正好处在那平衡的边缘,又正好从江暮的本源处侵入,汹涌来势比之前所有承受的喧嚣绝望之声都剧烈,那是前所未有的痛苦,纵他听了这些声音数千年,也不敌这一道。

    难以承受。

    邪气迅速蔓延,他的手紧紧合拢,抓住身下的云,那神思一晃一晃,他费力抬眸,眼前的身影也一晃一晃,模糊不清。

    他混混沌沌,天地好像又在颤动,有水声,哗啦啦,水声里,是啼哭,是惨叫,是累累白骨。

    难以承受,头痛欲裂。

    他一手撕裂身下的云,他还想撕碎什么东西,想撕裂血与肉,仿佛这样才能缓解,他慢慢站起来,浑浑噩噩抬起手,指若利刃,仿佛无意识一般,按住自己的肩。

    而后,一用力,指端刺入。

    脑中轰鸣减弱了一些,他勾嘴笑了一下。

    云烟缓缓汇聚回来,被推落的许千阑正飞身而上,顿见他此状,吓得差点又掉下去,魂都快飞了,连滚带爬地扑上去,一把拉起他的手,慌乱地帮他止血。

    幸而伤得还不深,血肉还没被撕开,许千阑战栗着给他包扎,捧着他的脸:“还疼不疼?”

    江暮还是不大认得眼前人,晦暗的目光看看他,再将他往前一推,而后又一次抬手向自己的肩抓去。

    风变大了,他的发与衣上下翻飞,白衣上一点血色如雪中梅。

    “是不是要见血才会好受?”许千阑曾经入魔时便是这样,他见师叔形态,便想到了这里,这一次师叔推开他没有太用力,他只是后退了一些坐在了云上。

    他大惊着,连忙爬起来再冲上去,来不及挡住师叔的动作,索性一把抱住他,将自己的身躯呈于那即将落下的手掌下:“你抓我,别伤害自己。”

    被抱紧的身躯挣扎了几下,许千阑死死搂住他,绝不松手,他整个人都在师叔的怀抱中,师叔的手无论怎样落,都会落在他身上,不管是刺入他的头,后背,还是脖颈,反正,都不会再伤到他自己。

    突然被搂住,江暮方才的动作被打消,他眸中一片狠戾,再赫然抬手,猛地落下。

    许千阑笑了笑。

    疼痛没有袭来,那手掌在触碰到他的时候,顿住了,如若利刃的手指没有刺入他的血肉,但触碰到肌肤,依旧冰凉。

    江暮扣住他的后脑勺,将他退离些许,从他怀抱中脱身,逼着他抬头。

    许千阑再没法搂住他,可是看他好似不会再伤害自己,含笑与他对望。

    江暮眼中几许疑惑,他仍想撕碎血肉,可是,在这人面前,始终没有动手。

    他就这样看着眼前人,看那欲笑还悲的面容,悲与欢,也可以是一种情绪。

    不觉风渐缓,远处有款款水流之声。

    他的眼中绯红散去,轰鸣之声消失了,脑中那一缕侵入的情绪终于散了出去。

    天地间重归平衡。

    但他还是混混沌沌,神智依然没有那么清明,只觉浑身都没了力气,他松开面前人,瘫坐在云上。

    许千阑连忙跪坐在他面前,小心问:“你现在怎么样了?”

    江暮再与眼前人对望,混沌的双眸动了动。

    “千阑。”他轻声唤。

    “是我。”许千阑连忙点头,可动作不敢太大,声音也很轻。

    “千阑。”江暮又唤,他的神智恢复了。

    “是我。”许千阑笑,看他的双眸恢复清明,可那张脸那么苍白,凌乱的发散于额前,白衣上点点血迹,他的心痛如刀割,慢慢捋着他的发。

    “我没事。”江暮道。

    许千阑的眼泪忽如断线般落下,他连忙擦拭掉,不让对方看见。

    “我要去休眠了。”江暮又道。

    许千阑微微颤抖,又别过头去擦眼泪。

    江暮想起身离开,可着实没力气,他抚抚眉心,思量了一下自己方才神思混乱时的场景,问眼前人:“我捏碎自己的肩膀没事的,很快就能愈合,你干嘛要替我挡啊?”

    许千阑转过脸,怔怔看着他:“因为我喜欢你啊。”

    江暮一愣。

    许千阑拉住他的手:“你……你看不出来吗,我喜欢你啊。”他深深看着眼前人,缓缓开口,轻柔又坚定,“我爱你。”

    清风中花瓣和光点还在飘荡,缠缠绕绕在他二人周围。

    江暮好像还没反应过来,仍然愣愣地。

    许千阑目不转睛地对上他的眼眸,字字铿锵:“前程如云烟,回首细思量,师叔,原来,我早就对你心动了。

    山下百姓庆丰,我无意亲上你,回程问你可是第一次,你笑而不答,我穷追不舍地问,当时不觉,如今想来,那时已在介意,介意你心中会有他人。

    仙莱岛假扮新娘,你神格出现,吻上我,原该好好问清楚,可我不敢言,如今再想,是我心虚,没有把它真的当成假扮的任务。

    红莲村我介意你收取姑娘们的绣囊,那时已想走进你的世界中。

    再之后,我中了合欢散,知情动,每夜所梦皆是你。

    你救我去水天之幕,我身份突变,不敢想对你的情意,可是离别之后,便生无边相思。

    你回归邪神身份,我的情意不知该落往何处,生怕变回邪神的你对我无意,更加不敢去想,可是,兜兜转转,情愫始终遏制不住,不管你是谁,依然想爱你。”

    他捧着江暮的手,如若捧着一件珍宝,继续道:“我其实跟你告白过,可是……那时你去了戍边,留了个大头娃娃幻化成你的模样,我的心意,你没有听到,但是,我真的,很久以前就爱你了,起初敬你,也爱你,后来怕你,也爱你,再后来,担心你,也爱你。”

    他把那手轻捧在唇边,小心翼翼地吻着,虔诚地看着眼前人:“师叔……”他顿了顿,抿了一下嘴,重新唤道,“暮暮,我好爱你。”

    江暮还是怔怔的,与那深切的目光对望,好一会儿后,他的眸中微动,有些许光闪过,苍白的脸上浮起一点笑意。

    许千阑的心快要跳到嗓子眼,极力压制着声音里的颤抖,小心翼翼问:“你爱我吗?”

    江暮一眼不眨地看着他,眼中也带了笑意,清风吹动他的发,他在风中云上,伴着飞花与光点,轻轻颔首:“嗯。”

    许千阑笑起来,心落了回去,激动地抱住他。

    江暮轻抚他的发,微微冰凉的唇缓缓吻在他的眉梢。

    好一会儿后两人才分开,许千阑紧紧拉着他的手,仍将那手捧在心口,一刻也不想松开。

    江暮还是没多少力气,说话轻轻柔柔的,他用另一手拉了下许千阑的发,清浅道:“好,我不休眠了。”

    许千阑一顿,惶惶看他,大滴大滴的眼泪滚落。

    江暮擦拭着他的眼泪:“我不休眠了,让「离思」回来。”

    许千阑开始发抖,压制着强烈的汹涌的情绪。

    “离思”只有休眠才能散出,若不休眠,他们就会主动回来。

    回来后,他就还如之前,要日日夜夜承受着那些绝望的喧嚣嘈杂,他若之前能忍住,又何必去休眠?

    他不休眠了,就还得忍。

    许千阑的眼被泪水模糊,他再次扑向心上人,紧紧与他相拥,声音也在发颤:“你休眠,让我守你。”

    “我舍不得了。”江暮抚着他的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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