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原貌

    许千阑半靠在椅子上, 头顶一片红光,还是没醒,江暮看到那提取记忆之术, 抬手解开,昏迷的人动了一下, 但又睡去。

    他的记忆因拉取, 刚解除的时候还乱着, 现在不能叫醒他,要等他自己慢慢醒。

    戍望跟过来, 警觉道:“我的灯, 你不能觊觎哦,不过你要也没用, 你以为你把他魔气消除了他会帮你啊,你消除魔气他就变不成灯了, 还有什么用,你赶紧地,把魔气弄回来。”

    江暮转眼。

    “你这样看我干什么, 你我本来就息息相关啊,我们一同诞生,我是邪魔你是邪神,我因亡灵之气而生,你因离人之思而生,虽然我一直认为不公平,为什么你是神而我是魔, 你不受约束, 而我要被天道管, 但征人亡灵与离人之思相互影响, 那亡灵散完了对你可没好处。

    你我本应该合作啊,我们俩随便一出手,什么修界,眨眼间就没了,到时候把世间人都灭了,那让你烦扰不堪的吵闹声也就没了,这是为你我都好的事儿啊。”

    戍望越说越兴奋:“然后我用魔物幻化成人,填充世间,你的水形人不也可以么,那时天地万物尽归你我,不是很好吗,喂,你说话啊?”

    江暮挪过目光,冷笑了几声:“天地万物尽归你我?”

    “是啊,那便是绝对的自由,世人皆不在,天道就自然消失,谁也管不了我们了,我们就是造物主,想要什么样子,就把它变成什么样子,难道你不想吗?”

    江暮侧目:“挺好的。”

    “是吧。”

    “但是……我为什么要和你分呢?”

    “你说什么?”

    江暮淡淡一笑:“我一个人尽享世间,唯我独尊,不好吗,为何要多一个人来分?”

    “你……”戍望恼火甩袖,一脚踢飞面前凳子,凳子腾空飞起,于帘后「砰」地落下,仿佛砸在了什么肉垫上。

    那帘子后面是与许千阑一起被抓来的几人,戍望一心只顾着找回许千阑魔气,这几人抓来就是晕过去的状态,他直接丢到旁边,懒得多管,此时听得声音,想起那里还有几个活人。

    这几人还是晕着,戍望抬手就想把他们弄死,戾气挥动之际,转了转眼珠,回头笑道:“九离,要不这样,我卖个面子,我把他们放了,你我的事儿再商议商议?”

    江暮没回头,只看着堂上人:“你放与不放,跟我没关系,我只是来找他的。”

    戍望冷哼一声,下手的动作还是一顿,留个筹码总比什么都没有的好,他一脚把人踢得远远的,转回来准备继续跟江暮说话,然见人只盯着许千阑看,又道:“其他的条件可以谈,他不行,没有他,我的神魂不能完全汇聚。”

    江暮幽幽抬眼:“我没有要和你谈条件。”

    戍望含笑对上那凌寒眼眸:“那又怎么呢,我才不怕你,反正,亡灵不散,杀不死我,你……敢让亡灵散去吗,散去了,你还能支撑多久啊?”

    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回应,戍望又笑道:“所以,上神且留步,我们再谈谈,我会好生款待,可行?”

    江暮没听进去,他看到许千阑动了动,应是要醒了。

    他无声地叹了一下,左不过大家都已知晓了,也不必再化为方伯的样子。

    那时候说着不来,不想见他,现在,还是要露馅了,也罢也罢,两个人之间争什么面子呢。

    许千阑睁开眼,眼中还浑浊,他揉揉头,只觉神思混乱,用力想了一想,竟连自己叫什么也不记得了,脑子里……只有一本册子晃过来晃过去。

    他目光迷离地看着二人,混混沌沌的,站起来走路,歪歪斜斜直朝江暮走来。

    江暮扶住他,见他羞赧一笑,竟是一跳,直跳到江暮怀中,双腿环住他的腰,一吻落在他的唇上,腾出一手就要拉他的衣服,整个动作一气呵成。

    江暮吓了一跳,连忙阻住他的手,将他放下来:“回去再说。”

    而怀中人嘟嘟嘴,搂住他胳膊,亲昵地蹭着,又要往他身上爬。

    江暮蹙蹙眉,发现他不大对劲,凛然往旁边看去。

    戍望正在发呆,他不明白自己的灯怎么没清醒的时候也会朝人家跑,见这目光才回神:“我刚刚记忆提取之法被临时打断,把他神思弄乱了,刚醒来还没清醒吧,等等就好了。”

    江暮的眼眸暗了下来。

    戍望抚着下巴道:“他记忆里都看不见什么东西,他为什么对发辫印象这么深,编辫子,审美那么差吗?”

    江暮:“……”

    “印象最深的反而一点都看不到,你到底是怎么去掉魔气的,不过他有个记忆我蛮喜欢,那只大白狮子在哪儿呢,我刚刚没看清他从哪儿冒出来的,看上去好像一只莲花精,等等,我再拉出来看看。”他说着便一道灵决自许千阑头顶掠过,将关于莲先的一抹记忆拉了出来。

    江暮手一抬挡他的动作,一片记忆悬于上空,又被凌厉的灵气冲开,戍望正往回拉,赫然冲开的记忆迎面向他扑去,他未来得及躲,被那掺杂着两方灵力的记忆冲了一整个灵台,他往后退了一下,神色微变。

    这会儿功夫,许千阑已清醒了,眼中恢复清明,一扭头,看自己正揽着江暮的胳膊。

    他怔了一会儿,花了点时间看清眼前人:“你……你来救我了?”

    江暮轻轻点了一下头。

    许千阑的脸红了红,手上松了一下,过了会儿,又搂了上来。

    他们在微明宗已互诉过心意,当时师叔隔着门说了,再见时他们的关系就更近一步,虽然他很想打胜回去再说,但……师叔来救自己了,此时就是他们的再见时了啊。

    现在,算是更近一步了吧。

    应该是吧,他一睁眼,就在紧紧搂着师叔啊,是师叔让他搂的吧。

    又劳烦师叔来相救,心里愧疚,可此时也有无限甜蜜。

    江暮看他微红着脸,亲昵抱着自己的胳膊,怔了怔,有点没看懂,印象中,千阑除了睡着的时候,可从没这么粘人过。

    他不自觉笑了一下,听得旁边有声音,差点忘记了,这里还有外人。

    二人转头,见戍望周身浮光流动,又有骨骼咯吱咯吱响动,看那言小白的身躯僵硬地浮起,陡然一抬头,一道虚影从灵台冲出,悬浮的身躯无力落地,脸上面具消失,飘向旁边,融入虚影之中。

    虚影缓缓飘落,渐化实体,仍旧是玄衣高冠,薄唇微启,细长的眉,一双桃花眼顾盼多情,看上去挺年轻,是个少年郎的模样。

    江暮对身边人道:“这是他本来的样子。”

    “他能够化成原样了。”许千阑惊了惊,看言小白还躺在地上,想过去,而无法越过戍望,“他原本的样子……还挺好看。”

    江暮:“……”

    你居然说别人好看?

    戍望能够化为原形,一些小魔们都有所感应,纷纷冲了进来,但不敢靠近江暮,只站在后面推推攘攘。

    变成什么样子跟江暮没关系,他欲带千阑离开,而见那少年眼眸一闪,跳跃着过来,甜甜冲江暮喊:“主人。”

    小魔们:“??”

    江暮:“??”

    许千阑:“!!”

    你不逼着我喊你主人吗,现在……你喊他主人?

    这都什么关系?

    对方明亮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我好喜欢你啊。”

    “??”

    “!!”

    小魔们:“……”

    许千阑不自觉走到了前面,想隔开他们二人。

    戍望歪着头,一脸澄澈:“主人,我照着你喜欢的样子长的,你喜欢什么样子我就长成什么样子的,你喜不喜欢我啊,你快摸摸看,我的毛可柔软了。”

    这话落下,富丽堂皇的大殿一阵沉寂。

    江暮慢慢抬眼,看着这人,一字一句缓声道:“你有病啊?”

    “你摸摸看嘛,你肯定会喜欢的。”对方一点也不生气,上前来就要拉他的手,“你摸一下吗,我真的照着你喜欢的样子长的……”

    许千阑正站在他二人中间,急忙将江暮往后推:“不许碰他。”

    江暮:“我没碰他啊。”

    “你……”许千阑不大高兴,“原来你喜欢的样子是他那样的啊,那你……”

    “我不喜欢。”江暮打断他,“我也不知道他发了什么疯。”他说着,眉宇一蹙,想到了什么,“你不觉得他这语气形态有点眼熟吗?”

    许千阑一怔,恍然反应过来:“莲先?”

    “他方才要拉你这片记忆,我正阻拦,两道灵力相冲,打到了他身上,他大概从你记忆里吸取关于莲先的形态,而又因灵气相撞以至于神思错乱。”江暮看着千阑紧密地搂着自己,心神荡漾,笑了笑,“不管他,我们回吧。”

    这笑意让许千阑怔了一下,一瞬间恍若梦回当年圣君时的师叔,那时师叔是经常笑的,而如今鲜少有笑意。

    所以,师叔现在也是开心的吧,他的脸又红,把头靠在他肩上。

    这动作让江暮又怔了怔。

    两人走了几步,想起地上还有个人躺着。

    言小白要救走,还有一起被抓来的几人,许千阑放眼看去,就在那帘子后面,剑气一挥再收回,将几人拉至身边,几人都还在昏迷着,只能先以灵决支撑着让他们能随剑气行走。

    师叔现在不出手打戍望很正常,这样直接打根本打不死,只有亡灵消散他才能散,现在打他本体只是浪费精力。

    而且,师叔都说了,他没那么多仁慈之心,不会帮他们对付戍望,即便现在他们的关系已然如此,他也不能强迫师叔来做他不愿意做的事。

    他们正准备离开,身后戍望晃了一下,混乱记忆消散,神思清明起来。

    少年抬袖看看,摸摸自己的脸,手一抬化了个镜子,对着照了几下:“终于回来了,我可真好看。”

    众人:“……”

    戍望又想到什么,放下镜子,眼一抬:“我刚才怎么了?”

    门边发抖的小魔道:“你非要他摸你,还说喜欢他。”小魔一指江暮。

    第122章 相救

    “啪”地一下, 镜子掉落在地,摔碎了。

    戍望轻咳了一声:“本尊刚才什么也没做!”

    “是是是。”小魔们连忙道。

    戍望又一飞至门边,挡住几人去路, 一双桃花眼露出恼怒之色:“想走,没那么容易。”

    “没人会把你刚才做的事说出去。”江暮冷眼道。

    你让我说我也不会说, 我还嫌弃呢。

    戍望又是愤怒:“不许再提此事!”

    江暮瞥了他一眼, 携身边人继续往前走, 身后还有一串被灵力支撑起来的弟子们。

    “九离,你不要欺人太甚, 我今日决计不会让你带走我的灯。”戍望说着悬空而起, 大殿赫然阴风阵阵,“灯灯, 我给你个机会,老老实实留下, 如果让我强行留你,就别怪我对你不客气了。”

    江暮听到此称呼,眼一眯, 脸色暗了下来,缓缓抬手,将身边人揽进怀里:“阑阑。”

    “啊?”许千阑一怔,又红了脸,想来他们现在的关系和以前不一样了,叫得亲密些不是应该的么,羞涩地笑, “怎么啦?”

    “抱紧我。”

    许千阑双手揽住他的腰:“好, 需要我做什么么?”

    “不用。”

    “嗯。”怀中人将脸贴在他胸前。

    正施着凌厉灵决的戍望, 愣了一会儿, 大喊:“灯灯,你是不是跟别人走得太近了?”

    “关你什么事?”许千阑又往江暮怀中钻了一点。

    “不关我事?你是我制造出来的,你是我的……”那话刚说一半,周身灵气忽地被斩断,戍望倏然止住话语,后退一步,凛冽看向江暮,手掌汇拢赫然流光袭去。

    江暮携许千阑起身,衣袖一挥挡住袭击,水流从指端飞出,绕戍望流转,对方一掌击碎,勾嘴笑了一笑,再抬手,忽而间那周边大殿簌簌而动,陈设器具咣当咣当腾飞而起,化为无数利刃,又伴无数灵决,是强烈的消融之术,沾染必化成水。

    江暮一转,褪去外衫包裹住怀中人,手指凌空一划,便有屏障挡住利刃,水流浮动,利刃触及停住,浮荡之间反飞回来。

    戍望躲闪不及,退至门边,左右一看,抓了几个小魔往面前一挡,小魔凄厉惨叫几声,化为了一滩水。

    许千阑用袖子擦拭着眼前人的额头:“累不累?”

    江暮摇摇头。

    戍望忽然反应过来:“你们关系不寻常!”

    江暮冷眼笑,将他方才的灵决如法炮制,手掌一汇水流,泛着光的水流向四周而去,那已然空旷的大殿轰然倒塌,瓦砾尘烟一浮,每一粒尘埃皆是利刃,若如雨幕向戍望袭去。

    大殿已经倒塌又消失,他们头顶是古战场上的阴冷寒风,戍望披风一甩,化屏障环绕在身边,小魔们四处逃窜,眼见要被那利刃砸中,惊愕呼喊:“尊主救命啊……”

    戍望冷笑一声,手一抬做抓取状,便将那小魔抓到前方挡住一阵利刃。

    无数小魔在利刃之下消失,唯剩戍望一人,屏障将碎,他还在看那二人相拥:“九离,你太不厚道,夺我的东西,我不会与你善罢甘休的!”

    “有本事你就来。”江暮不再费力气与他打,拉一拉怀中人的发,“你没事吧。”

    “一点事都没有,你呢?”许千阑帮他整了整衣领。

    “我很好。”

    “嗯。”

    “好什么好,你是灯啊,你在干什么,这是你该想的事儿吗?”戍望狠道,“一件物品,你为什么要有人的情感?”

    “我不是物,我是人。”许千阑回头,坚定道。

    “是我铸造的你,你是什么,我说的算。”戍望一把撕开屏障,显然是气急,再汇狠戾灵决向他二人冲来。

    江暮抱怀中人转了个身,那灵决无声散在风中,戍望再度后退几步。

    江暮不再与他周旋,携人欲走,望了眼地上躺着的一堆人:“他们要带走吗?”

    “当然要带。”许千阑道,话说顿了一下,放缓道,“要带,我带。”他再挥剑气,将那数人拉起。

    阴风呼啸,亡灵四窜,戍望咬牙切齿:“我不会放过你们!”

    在结界之外等候的一众修者们抬头看去,但见那阴暗天色中,二人相拥而来,风动白衣,给这昏暗天光中带来一抹明丽。

    在他们身后,跟了一串仙尊和弟子们,耷拉着头,晃晃悠悠。

    众人连忙相迎,又是喜又是惊,一番关切后又是一番赞扬:“就知道圣君一出手,没有解决不了的事儿。”

    “太好了,这是……连小言也救出来了?”他们看到这一串人中还有言小白。

    许千阑简单跟他们解释了一下,有人来牵着这些人,亦有不少人围着他二人继续恭维。

    他们是真心钦佩,也不排除存着私心,那亡灵之气打起来不容易,还有戍望三天两头布阵,倘若圣君肯出手,是不是就会很容易?

    但他们哪敢去对仙人「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只敢好生恭维伺候着,说不定他心情好,就出手了。

    话说这位仙人其实挺好的,他心情好的时候,不是还给大家做过饭吗?

    众人见许仙尊挽着圣君的胳膊,错愕互看,又一想,圣君之前都说了不来,如今又来了,不就是为了许仙尊么?

    看样子,许仙尊是把圣君追到手了。

    在场的几个合欢宗长老暗暗想,一定是我们送许仙尊的东西起了作用。

    回去后又是一番寒暄,原该庆贺一下的,只是那小弟子做的饭实在是不合胃口,大家吃得简单,吃完了天也还没黑,君若时走过来请示:“我们正在给圣君备房间,不知您有什么要求?”

    江暮往身边看:“不必,我与他一并住。”

    君若时看了眼他旁边的师尊,怔了一下:“是。”

    众人又互看:“看来真的追上了。”

    回去是不是要办喜宴了?

    今日戍望的大殿被击毁,挫败邪魔,众人难得心安,都好生休息了一下,入夜营地头一次安宁静谧,人间尚是春日,不知何方有柳絮飘来,又有羌笛幽幽。

    屋内一灯如豆,二人刚洗过澡,许千阑帮江暮擦拭头发,看那水滴滚落衣衫,白色里衣随水迹贴在身上,不觉又红了脸,手上一颤,扯起了一缕发。

    江暮微有刺痛,转过身,看那烛火之下的人,红透的脸上还有几许羞涩,他缓缓起身,轻抬那下巴,让烛火将这面容照得更清明,也让他抬头看着自己。

    面前人不能低头,却依然害羞,明亮的眼四处看。

    江暮执下巴转了一下他的脸,抬高一些,让他不能再到处看,只能对向自己,他看到那眼中惶然,轻颤的睫羽还沾染着水汽。

    他低头吻上去,对方怔了怔,只是须臾,便环住他的腰,仰头与他相吻。

    起初尚轻,之后气息渐不稳,江暮的眼中覆上了□□,将人拦腰一抱,往床上走去。

    怀中人搂紧他的脖子,低声道:“这里不隔音。”

    江暮低眉,看对方又道:“我……尽量不出声,但你也要动作小一点。”

    他弯了弯嘴角,将人放到床上,俯身压下。

    身下人抿抿嘴,轻声道:“你要我主动点吗?”

    江暮褪衣衫的动作一顿:“好啊。”

    那人羞到不敢看他,缓缓抬起腿,身躯往上迎来。

    只是后来,要主动的人还是甘拜下风,没有力气了,那声音压制得让身躯也微微颤抖。

    江暮抚抚他紧蹙的眉,抬手一道流光环绕屋舍:“施了结界,外面听不到了。”

    耳畔的声音猛地增大,呢喃之语从嘴角溢出。

    今晚的千阑始终有一点羞,但又与他们当初在水天之幕的第一次不同,那时候他羞中还有着惶然与惊怯,像是受惊的小鹿。

    水天之幕的大多数时候,他都是这个样子。

    后来到人间,他有一点惧怕自己,神色中透了一点委屈,可是每至佳境又会嘟嘟囔囔地邀请,怕他,但也敢蹬鼻子上脸。

    而今日没有了那几分怯,也不见了惊惧,唯剩下羞,羞得全身都泛红,却又大胆主动。

    每一个样子,都让他神魂颠倒,欲罢不能。

    只是他难得见到此时这般的模样,千阑好像有心要取悦他,换着姿态包裹着他,去主动碰能令他愉悦的部位。

    但还差一点……

    他覆在耳畔,低沉道:“千阑,你说一点好听的,让我听听。”

    那人便断断续续说一些话。

    话语入耳,这实在是让人无法控制,江暮眸色一沉,陡然加大了力度,那声音也随之浮荡出更大的声响。

    笛声悠扬,烛火轻动,床上帷幔起起伏伏。

    营中计划第二日暂且修整,大家都休息休息,不必出去打亡灵,两人也都没有起那么早,到快晌午才起床。

    昨日救回来的言小白和其他人都已醒了,有的身体还虚弱,正在房中休息,但都没有大碍。

    二人走到大殿,这里暂时只有几人,聊着一些话,见他二人,捂着嘴笑道:“恭喜二位啊。”

    许千阑垂眸,十分不好意思。

    这几人又道:“许仙尊,圣君扮作方伯模样过来保护你,可真叫人羡慕啊。”

    第123章 错认

    许千阑赫然一怔:“方伯?”

    “怎了?”那几人笑道, 他们只道许仙尊不可能不知道圣君就是方伯,又玩笑几句,便各自散去。

    许千阑当真不知道, 他们昨日在房间里……几乎没有太多时间闲聊,是说了一些话, 但都是床上的话, 没有说到这上面来。

    他震惊看着身边人:“所以, 到来的方伯,是你假扮的?”

    “额……”江暮思量着, 先前是觉得放不下面子, 不想以真身过来,现在这个介怀没有了, 他又不知道该如何来解释。

    许千阑倒是没质问他为何要假扮他人,只又问:“从方伯来的那一天, 你就一直在这里了,没有回去过?”

    “没有。”

    “!!”许千阑大惊,“那微明宗……”

    “你不必担心微明宗那边, 我用了一个大头娃娃放在房间,他能够模仿我的声音简单说上几句话,如无意外,不会被发现的。”

    “娃娃……”许千阑愕然呆立。

    所以,那个让他忧,让他喜的,只是个大头娃娃?

    他后退几步, 险些没站住, 踉跄扶着身后椅子。

    “我非有意骗你, 你……别生气。”江暮这话有点心虚, 就是有意骗他的。

    “我没生气,只是……”许千阑转过脸,揉了几下脸颊,还是不能平静,所以,拒绝他的不是师叔,是个大头娃娃,而……说过也思念他,说再见时他们就更近一步的,也不是师叔,是个……大头娃娃!

    师叔没有说过他们更近一步。

    那……他又羞又恼,可昨日自己的举动已经是把二人当成了一对的啊,他主动揽着师叔,在戍望面前宣誓主权,在床上……

    可是,他们根本就不是一对啊。

    全都是他自己以为的。

    这实在是太丢人了。

    他们是已然有过多次的肌肤之亲,但那是为结连心契而必须要做的,师叔可没说过次数完成后他们还有关系,被困入那阵法之中时,生死一瞬,知道谁是最为不舍的人,更认清了自己的内心。

    只是羞言于表,好不容易在一门之隔后表述了思念之意,还经历了一场波折,让他伤心了几许,又欢喜几许。

    然后,这诉说的心意师叔是完全没有听到的。

    “如果你没生气,那你怎么了?”江暮在他身后问。

    “我……没事,我真没事。”他红透了脸,不敢回头看,咬咬牙跑了出去。

    他的勇气都用完了,不敢说为何恼为何羞,还哪里敢再将这情愫细细道来。

    他在殿外漫步,轻声叹了一口气,揪着衣襟,徘徊了好久,还是不敢说。

    殿内江暮看着他的背影,看他走过来走过去,看了许久,还是不明白。

    这一晚,千阑又恢复了之前有一点怕,有一点委屈的样子,只是那小声叨咕的习惯没有了,有一点温顺,可不再主动大胆。

    虽不再主动,但异常乖巧,让人十分着迷。

    翌日天亮不能再起晚,今日不是修整之日,营地中不能松懈。

    许千阑起得早,而身边人还没醒,他小心翼翼下了床。

    清晨的营地里,一众仙尊与弟子们各司其职,或是生火起灶,或是抚剑练剑,也有人正在看那布略图。

    有人见许千阑一人出来,微有纳闷,私心仍想着圣君为何不出手,之前不来也便算了,现在都已经来了,为何还要袖手旁观?

    许千阑看出他的心思,道:“他身体不适。”

    这人又有点不好意思,低头轻咳了一下,转身忙自己的去了。

    一缕晨光从阴云中穿出,浮荡微尘,落在忙碌的营地上,厨房起了缕缕白烟,管那小弟子做饭好不好吃,但总归是能把饭菜弄熟的,这就够了。

    还有人施展着洗涤之术,浮光从脸上流过,他摇晃几下脑袋,脸就洗干净了,再有咔嚓咔嚓磨剑声,若清脆悠扬的曲调,与那微风和鸣。

    而屋内正枕着胳膊睡觉的人,睁开了眼,仿佛有什么打乱了这曲调。

    结界前,正摇着脸洗漱的弟子慢慢抬头,瞳孔倏然放大,欲往后退而双腿发软,瘫倒在地,张大嘴看那压住天光的大片黑雾。

    方才亮了一下的天在一瞬间暗了下去,结界之外飞沙走石,狂风呼啸,阴云遮挡天光,大团大团黑雾,都是不能触碰的戾气,雾气中亡灵与各种小魔游走,眨眼间将这围了个水泄不通,冲击着结界,发出轰隆隆的响动。

    众人迅速聚过来:“是戍望反击了!”

    他本人大抵惧怕圣君,不敢靠近,可是着了小魔过来,小魔虽品阶不高,但无数小魔不断撞击这结界,很快就会撞开,那黑雾散进来却是最可怕的,其中都是戾气,不能沾染,碰上会冲击他们体/内灵力,灵力被冲散了,莫说打斗,单在这古战场活都活不下去。

    修为高的立即施术加强结界,咣当咣当的撞击声不断掀动狂风,风中夹杂着戍望阴冷恐怖的笑声,像是从遥远地方传来,又听咔嚓咔嚓咀嚼之声,不一会儿黑雾之中落下碎骨。

    众人愕然,还没有回结界的道友已成魔物口中餐。

    而又听得吱吱呀呀之声,结界正出现裂纹,这结界比不上微明宗护山大阵,快要被撞破了。

    倘若破裂,短时间他们也无法修复。

    站在最前列的仙尊都是修为最高的,一面尽力修补着,一面商议对策:“怎么办?”

    他们其实来的时间不算久,刚来那些天一直在打亡灵,戍望也没有过来,亡灵打得杂乱无章但消散了不少,据修界传信,这边亡灵消散,那边成群结队的魔物也消失了一些,有一些宗门已获得了自由,或逃往微明宗避难,或也穿了过来一起加入战斗。

    但是他们都提到,魔物变幻极快,那些长牙的魔物越来越多,只怕很很快要伤到人间。

    他们只能尽快打散亡灵,让魔物消失。

    但之后,戍望到来阻止,施法布阵,他们被抓了许多人,不知许仙尊是怎样得到的消息,赶来相救,而后圣君就来了,有圣君指挥破阵,他们当天大获全胜,破除戍望阵法,击退魔物大军,还打散了许多亡灵。

    戍望遭受重创,众人稍作修整,而现在,戍望这么快就卷土重来,且召唤来无数魔物,将黑雾逼到营地,摆明了是不想跟他们耗了,要直接解决了他们。

    “咱们也不能坐以待毙了,要立即进攻,再不能等。”有人道,“咱们所用之阵是许仙尊创立,而且许仙尊如今修为有两道……”这人说着,捂了一下嘴。

    许千阑笑道:“没事,我如今的确是正道与魔道修为都可用,这没有什么不能说的,不过,你要讲什么?”

    “我想说,许仙尊修两道,能力已比我们厉害得多,我提议,此次征战由许仙尊统领,大家觉得如何?”

    “好。”众人纷纷赞同,“我同意。”

    “我也同意。”

    “……”

    许千阑淡笑了一下:“也可,但先解除眼前危机再说。”

    在以前这无疑又是殊荣,他自是欣然接受,如今倒是不在乎身外名,只想把戍望打败,还世间安宁。

    若说他如今还想要被称赞,那也只需要师叔的赞美。

    只是当下危机还没解决,有一人支撑不住,踉跄后退,与此同时,那结界咔嚓一声,裂开了大缝,黑雾瞬间弥漫过来,马上便要侵入。

    屋内,躺着的人揉了揉眉心,蹙眉抬眼,挥了一下衣袖。

    那眼看便要侵入结界的黑雾倏然消散,乌压压的小魔们来不及惨叫,转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雾中几声轻笑转为痛呼一声,而天光骤然重新亮了起来。

    暗无天日的营地,须臾恢复了晨时的祥和,仿佛方才那一番惊险只是幻觉。

    众人立即想到是谁出手了,齐齐往后看去。

    江暮负手而立,站在大殿二楼的房间门前,面无表情。

    众人连忙跑回:“多谢圣君相救。”

    江暮低眉扫了他们几眼,拂袖转身欲回屋。

    “等一下。”许千阑叫住他。

    他回头,静看说话人。

    许千阑道:“我们刚刚在商议,要立即返攻戍望。”

    “对。”旁边人附和,“而且,刚刚似乎听到了戍望痛呼之声,他受伤了,正是反击的好时机。”

    “没错,人间也将被魔物入侵,我们都不能等了,咱们是不是说好了,许仙尊为统帅?”

    “是。”

    “对!”

    周边喧哗不断,许千阑只看着江暮:“我们要立刻反击,我为统帅。”

    江暮对上他的眼睛,眸中暗沉,脸色似乎比之前冷,可又有几许悲戚。

    “随便你们,与我无关。”须臾后,他轻声道,衣袖一甩,走进房内,那门自动关上。

    许千阑愣了一下,不知他为何悲戚。

    他想讨的称赞没有等到,抿了一下嘴,看众人:“立即准备,马上出发。”

    金丝笼关不住猛兽,大老虎再温顺,也是百兽之王。

    许千阑高高束起长发,换了一身轻便衣衫,蓝色衣带束着腰,袖口紧扣,手执长剑,朗声道:“既然诸位推举我来统领,那话先说在前,战场之上一切听令,不可擅自做主。”

    “是!”

    “出发!”他手一扬。

    第124章 战胜

    许千阑率众人乘风而起, 结界之外飞沙走石,狂风呼啸。

    凌空之际,他又于风中回首。

    不用告别, 打完就回来再相见了。

    众人也如他一样回首。

    圣君不出面,但有他在此, 也是有了后盾。

    数道流光飞起, 大片大片的人影穿入狂风之中。

    他们在古战场之上, 从北向南,一寸一寸往前逼近。

    许千阑挥动阵法:“此阵能迅速抓住亡灵, 听我指令, 抬手就布阵,挥手便收阵, 我指向哪一列,哪一列速速进入阵中与亡灵对决。”

    “是, 我等绝对服从许仙尊指令!”

    他们的回复响彻在战场上空,冲破几许阴云。

    眼见许千阑抬手,前方人布阵, 抓住亡灵,他再挥手,后来者进入阵中与亡灵对决,亡灵打完,继续往前,众人听从指令,行动迅速, 配合默契, 每个人坚定地完成着自己该做的事情。

    当初魔渊之变, 再到微明宗差点被应行霄控制, 如今的修界已然懂得团结一致,而他们守护苍生的职责始终坚守,从未改变。

    又是一个阵法落下,随着挥手,大队人迅速进入阵中,灵决法器流转,却几许无人出来。

    进入阵法对决之人若是被亡灵反吞噬,将陷入阵中消融,不会再有机会出来了。

    许千阑眼中微哀,扬起手,立时再有人进入,继续打,直到这一片亡灵全部打散。

    不让他们四处流窜,也不给他们机会逃走,趁着黑雾都被圣君消散了,必须要打到底,否则待戾气回归,就不容易了。

    一路向前,所经之处已无亡灵踪影,战场已扫了一半,身后的肃杀之气越来越少,天光也渐渐明朗。

    许千阑回头看,朗声道:“大家都打起精神,我们很快就胜利了。”

    “是!”

    数道流光再度向前抛去。

    营地中,屋内人揉了揉眉心,缓缓睁眼。

    他的面色苍白,没什么精神。

    戍望说得没错,他们息息相关,亡灵消散,他耳边的那些喧嚣之声会越来越大。

    缠绕他数千年的哀怨之声,曾让他实难忍受而甘愿压住神格,降为仙人的嘈杂之声。

    自打他决定告诉这些人,唯有来打亡灵,才能真正对付戍望时,就已准备好,会有这样的结局了。

    可是,依旧难以忍受。

    江暮自床上滚落,眼中绯红若血,他揉着头,半跪于地,一掌击碎面前的桌子。

    那阴风之中,许千阑一剑刺穿一串亡灵,剑上亡灵化为烟尘,他再转身横扫,划散一大片,继而轻快旋转,穿出阵法,一转长剑,迎风擦拭了一下额上一滴汗。

    “这才一刻钟,许仙尊这一列打得好快。”身边人赞道。

    他眉眼一扬,抬手:“走,咱们继续向前。”

    沉寂的屋内,江暮缓缓抬头,眼中滴出血,若血痕滑落眼角,他再一击,将那门框也击碎。

    剩余的亡灵被逼得无处可逃。

    前方,大大小小的魔如若半天黑云,悬在半空,低阶魔围在外周,一层一层密密麻麻,再有高阶魔物,亮着尖锐的獠牙,低低嘶吼呜咽。

    两个小魔和一个大魔聚合在一起,幻化了一宽椅,一人玄衣高冠,翘腿坐在椅子扶手上,桃花眼一瞥,嘴角勾起笑意:“灯灯,又见面啦。”

    许千阑权当没听见,迅速抬手。

    戍望携群魔出来迎战,他们自然预料到,一时众人各自游走聚成阵。

    戍望原本轻蔑的眼神瞥见这阵,顿了一下,神色微变,笑道:“你们可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啊,都看不清自己的本事吗?”

    “纵万死,又何妨?”许千阑道,一斩疾风,凌空而起,“各守阵中之位,无我指令,不许擅自挪动。”

    “是。”

    众人凝聚成阵,千人之阵,各自踏定位置后,再一举法器,瞬间流光大盛,小魔们被那光一照,全都被吸进阵中,顷刻就化为烟尘。

    这阵法专对魔物,亡灵不太好吸,得赶一下,其他所有人布阵,许千阑护阵。

    他在阵外一剑一个,或是直接把亡灵打散,或是扔进阵中,只要进得此阵,就立即化为尘埃。

    戍望周边的魔越来越少,那漂浮的亡灵也越来越少,魔物他可以随时召唤,但这些小魔们根本就不需要动手,已然被吸进阵中,召唤来也无用,而亡灵没了,他就要消失了。

    他笃定江暮不会去动亡灵,只是也没阻止这些人,让他有点意外。

    但这些个区区修者,没什么可惧。

    他冷笑:“灯灯,你长本事了啊。”

    “不客气,跟你学的。”许千阑也知斩杀魔物无用,专挑亡灵打,打出了经验,一打能散一串。

    营地之中,江暮又击碎了门外楼梯,打断一根庭柱,手掌也磨出了血。

    “跟我学的?”流光之上,戍望一挑眉,“你这可不是我布的阵法。”他用来困人的阵法以七色流光为心,璀璨夺目,十分好看,哪像此阵,血呼呼的,太难看。

    “铜焰兽助那宝器宗主布的血阵,再结合长明烛助仙莱岛主布的控魂术,嗯,此阵我还没起名字,那就叫……戍望葬身阵好了。”这是许千阑今早才悟出的阵法,原是想试验一下再用的,但大敌当前来不及,于是趁着那换衣收整之际,迅速教给众人。

    “这分明就是邪阵。”戍望道,“我的灯灯,你不是说你是修者吗,干嘛用邪阵啊?”

    “好用就行,我没说我还是修者啊,我现在是魔啊,你制造出来的魔,谢了啊。”许千阑笑了笑,而眉目又是一凛,迅速飞身上前,剑气赫然转动。

    没剩多少亡灵了,速战速决。

    戍望勾嘴一笑,身形一闪,立于那剑气之下,挡住袭击,这剑气于他无碍,但不能碰到亡灵身上,而他挡住这一击后,转身猛地展开双臂。

    狂风急速旋转,还剩余的亡灵迅速向他靠近,只眨眼间便钻入他的身躯里。

    他幽幽回头,声音微颤:“灯灯,他们已与我相融,你打不死的,别白费气力了。”

    亡灵收入身躯并不好受,那些亡灵在他体内四处流窜,冲破肺腑心脏,刺入骨中,于血肉里游走,每动一下都是噬骨之痛,但不这样做,等亡灵真的被打完,他就彻底消失了。

    疼没事,没影响他的俊美外貌,就行了。

    他万年前与那邪神一同诞生,那邪神从不问世事,人间好坏都不管,那时他想与邪神合作,可是连对方影都找不到,只好自己干。

    他曾以群魔侵入人间,想占领人间,自己做造物主,但半途中被天道打入幽冥,暗无天日的幽冥,没有任何光亮,他用了千年才制造出幽冥灯,点亮幽冥逃跑。

    逃跑之后利用幽冥灯召唤了无数妖邪,再举进攻人间,天道也再出手,打散他的神魂,幸得那红莲村怨灵之气,让他留住了一片神魂。

    幽冥千年,又覆于面具上长埋地下千年。

    一朝重见天日,怎能甘心。

    不甘心,不能消失,倘若占据了世间,他自己,就是天道!

    “千年后,连我的灯,都背叛我了。”他的嘴唇发抖,却依旧带着笑,“灯灯,你杀不死我。”

    亡灵都被他收入身躯,许千阑有一瞬惊愕,恍惚中也有些许挫败之感,难道真的拿他没办法了?

    他低眉间神思一转,那可不一定,进了这阵中,那亡灵即便在他身上,也还是会消融,只要亡灵没了,他就活不了。

    直接打自然是打不过他,不与他硬拼,只消将他引入阵中就是,他执剑起身,向前刺去,对方躲过,勾嘴笑起,而眼中却露出狠戾:“都跟你说了,你制服不了我,还要来不自量力,你自己送上门来,别怪我不客气,我一定会将你变成幽冥灯。”

    “你若能变早就变了,我的魔气已消,已不可能再回归成灯。”许千阑挑眉,又是一袭。

    对方继续躲,因这话而更觉恼怒:“我造了千年才把你造出来,还没暖热,我们分别被打散,而现在重逢,你却与别人在一起了。”让他更为恼怒的是,他的确不能再把这盏灯化为原形了,他到现在还是不明白魔气是用什么办法消去的。

    “所以说,谢谢你了。”许千阑笑道,再来一击。

    玄衣人这时还没回过神,被那剑气冲击,发冠落地,长发垂落下来,有几缕被削断。

    他心疼地摸摸头发,眼中闪过愤然,一挥手汇聚流光追击过来,许千阑不恋战,只将他往那阵法引,他围绕阵中入口旋转,戍望追过来,又是一击。

    许千阑只躲不打,戍望身体里有亡灵流窜,额上一直冒冷汗,出手颤抖,许千阑在其手下亦能躲避几招,躲了之后再从旁去招惹,只不动声色地引着他变换位置。

    待戍望发现自己立于入口之上时,许千阑已用剑气浮荡四周形成一个短暂旋涡,再从上方执剑刺下。

    戍望轻蔑抬眼,直接以手接住此剑,被剑气逼落些许,眼见一脚将踏入阵中,又冷笑:“你想逼我落阵?”说话间手一松,任那剑气划破胳膊,他捏住执剑人的脖子,用力向地上砸去。

    许千阑被重重砸在地上,口中一片腥甜,轻咳一声,紧紧攥住戍望欲松开的胳膊,翻转起身,猛地一个用力,在将人冲上入口,还未等反应,一把将人按下。

    入口流光旋转,体/内亡灵感受到危机,在他血肉与肺腑之中四处流窜,灵决快速流转,眼看就要将来人吞噬,戍望一凝眉,猛地一拉,在坠落之际,忽而一臂幻化了无数道触手,将许千阑死死抓住。

    许千阑连忙放平身躯,以免被拉下去。

    戍望垂落在阵法入口,而许千阑被他用触手紧紧吸附在那入口处,有这吸附牵引,只要许千阑不落下来,他就掉不下去。

    许千阑这样躺着的动作没法执剑,触手在后背也削不到,他的身躯覆盖在入口上,没有下去,也逃脱不得。

    狂风大动,天色渐暗,黑雾又要汇聚回来,阵法为千人所布,待那黑雾汇聚,人们受不住,阵法自破,前功尽弃。

    戍望哈哈大笑:“灯灯,来呀,要么跟我同归于尽,要么,把我拉出去。”声音诡异阴狠,仿佛夜半呜咽的鬼魅。

    “哈哈,你怎么知道我会跟你同归于尽?”许千阑抹了一下嘴角血迹,道,“我落入此阵,可不一定会死。”

    “此阵既为魔而制,别忘了,你也是魔。”戍望眼一凛,手上力道加重。

    “那不如,就跟你同归于尽好了。”

    戍望暗暗一笑,此话正中下怀,这阵中的确会消融亡灵,但他以自身所护,还能撑一段时间,他在这里已使不出太多灵力,触手能够吸附许千阑,却没法将其撕碎,也没法将人甩出去。

    但只要这个人落下,那出口无人阻挡,他还能出去。

    “好啊,灯灯,你看,最终不还是我们俩在一块。”戍望幽幽道。

    “许仙尊,不行!”众人听得此话,连忙道,“你不能落阵,真的会连你一起消融的。”

    “咱们要不解开阵法……”

    “无我指令,谁敢擅动?”许千阑凛然道。

    “可是……”

    “各司其职,好好布阵!”

    “是。”众人只好点头,每个人坚定站在自己的位置上。

    戍望眼中晦暗,静静等待着。

    许千阑收了笑意,看了一眼寒风呼啸的长空。

    心中挂牵的那个人,希望还有机会再见。

    营地之中。

    那大殿屋舍已经倒塌……被人几掌拍倒的。

    江暮自废墟中滚落下来,眼角血痕未干,他艰难地撑起身,刚刚站稳,又倒了下去。

    恍惚间,听得几声惊呼,结界之外有人叫喊着:“小山,小山,你别死啊,许师叔说营地里有药,我赶紧去找,你挺住……”

    “不行了,是我们太笨,没打几下,就被打伤了,小丘,你比我伤得还重,你别管我了,你快去找药……”

    “我,我也……不行了,咱们是不是……要去见师尊了……”

    这话还没说完,忽而没了声响,结界之外只剩下寒风呼啸。

    这二人声音熟悉,是那应梧玉的两个弟子,应梧玉死后,他们成了闲散弟子,没有师尊收。

    他们从前跟着师尊为非作歹,套麻袋打人,放蛇,吹针,下药……印象中,似乎是没干过几件好事。

    但这古战场,他们俩毫不犹豫地来了,他们没偷懒,也不贪生,每一次听着命令出去应战。

    这一天,他们战死了。

    寒风之下。

    许千阑抬手抓来长剑,猝然往自己身躯刺下。

    抓住他的触手陡然松开,戍望只觉钻心一疼,不留神跑出去一个亡灵,在那阵中动了几下就消融了。

    他往下坠落,脸白了几分:“你竟然……”

    “能有活下去的希望,我为何要与你同归于尽,只要把你触手斩落,不就是了。”许千阑转身笑道,一口鲜血涌出,将他的话掩住些许。

    戍望已经上不来了,出入口不必挡,许千阑说罢便要起身。

    戍望微眯眼睛,猛地抬头:“你休想摆脱我。”说时展开双臂,陡然从灵台钻出一条细若游丝,微光浮动的线,向上飞去。

    刚起身之人身躯骤然一顿,好似一股强大牵引之力,让他忽然使不上力气,转瞬间被拉入阵中。

    他一手扒在边缘,阵中灵决开始绕他旋转。

    “哈哈哈,灵脉相连,一死惧死,灯灯,是我给了你生命,我死了,你凭什么活着?”戍望不断往下坠,亡灵一个个从他身躯里钻出来,不一会儿就被阵中法决围住。

    他的身形开始变淡,那诡谲的笑声却不断传来。

    而许千阑眼前也渐渐模糊起来。

    废墟之中的人费力睁眼。

    结界外,江暮的目光扫过小山与小丘的尸体。

    已没有魔物与亡灵游荡,古战场上多了几分空荡,而那黑雾又聚,仍是阴暗的,前方阴风如旋涡,将一方天地尽收其中。

    旋涡之中,流光浮动,神思模糊的许千阑缓缓抬头。

    见有白衣人,踏风而来,撕开阴沉旋涡,一缕天光透进,照在他的发上。

    他浅浅笑起来,眉眼弯弯。

    来人衣袖一挥,水流自他周身拂过。

    那牵引之力顿然消散,相连灵脉瞬间解开,他的神思清明起来。

    流光大甚,阴云欲散,许千阑在万千光芒中踉跄起身,看那白衣人自天光处缓缓而至。

    他含笑展开双臂,紧紧拥住来人。

    江暮抚一抚他的发,灵力流过他躯体,身上那一剑刺中的伤正缓缓愈合,他携人后退一步,看向阵中。

    阵中人眼中猩红,被斩断的灵脉让他又重伤了几分,他索性不让灵脉回归,直接以此牵住阵眼,他的身躯被穿出大大小小的窟窿,血如水流,而他依旧阴森地笑着:“我将灵脉连这阵法,我死此阵消,这布阵千人皆为我殉葬,哈哈哈,也不算差……”

    许千阑一惊,连忙要往前。

    江暮抬手拦住他,只身向前,于阵口冷冷看他。

    对方依旧带着笑意,桃花眼自带几许风流:“我等着看,你能撑多久,哈哈……”

    江暮闭了闭眼,睁眼时眸中一凛,抬手之际,掌中骤然汇聚刺眼光芒,一时浮光绽放于整个战场,他手掌往下猛地一按,四周天地皆颤,刺眼之光迅速向四周涌出。

    阵中,那亡灵一个个从戍望身躯里钻出,冲破他的血肉,在他周身陡然化为烟尘。

    诡异的笑声消散,那浑身皆是血窟窿的人目眦欲裂,灵决穿破他的灵台,他的身躯蓦地一僵。

    继而,轰然散开,化为了尘烟,徐徐飘散。

    风中好似又有羌笛幽幽,如泣如诉。

    古来征战,将士亡灵无数,致邪魔诞生。

    亡灵除尽,邪魔散去,至此,这上古之魔,彻底消失,融入这由人类修者们铸造的阵法之中,不会再有哪一片神魂遗落。

    众人收阵,光芒散去,战场上黑雾消失,阴云散尽,狂风止息。

    远处的笛声携来柳絮,飘过人们眼前。

    那阵脚退去的地方,一个面具无声地落在地上,没有了任何的怨气灵气,只是一个普通的孩童玩具。

    一半黑,一半白,黑色为哭脸,白色为笑脸。

    黑与白,悲与欢,人间千年与神魔万载,魔物可除,然黑白难断,悲欢永远不会消。

    江暮又揉了揉眉心,他的耳边是振聋发聩的哭声。

    离人之思,征人们的亡灵没有了,离人最后的思念也没有了,他们躁动不安,那些声音仿佛要将他撕碎。

    他轻轻后退,不让身边人看出来。

    众人兴奋地跑过来:“我们将他打死了,我们胜利了。”

    “是啊,多谢圣君关键时刻出手相助。”他们连忙行礼。

    “我没有做什么,不必谢我。”江暮淡淡道。

    众人微愣,看他似乎有些困倦。

    他站在那里,长发轻动,衣袂飞扬,周身好似笼罩了一层薄薄雾气,将人拒于千里之外。

    他们竟一时不敢靠近,仿佛一触碰,就惊扰了仙气。

    众人回过神,只好朝许千阑行礼:“许仙尊立了大功,阵法是许仙尊所创,也是他将戍望打入阵中,许仙尊不计前嫌,为修界解除如此大的危机,救众生于水火之中,实在是功德无量啊。”

    圣君好像不喜人靠近,但他既与许仙尊是一起的,那么他们两人无差。

    而且,这一次,的确是许仙尊的功劳最大。

    众人躬身一拜,看那许仙尊高束长发,束腰蓝衣,手持长剑,眉目飞扬,显几分傲然之态。

    君若时于人群中叩首,他又想起当初魔渊之上,师尊原也是这般张扬与骄傲,只是这番神气却被打杀。

    时隔数月,他再一次有了傲然之色。

    但也多了几分沉淀的坚毅,而清亮眼眸中,也有些许柔和……在看着圣君时。

    是的,众人在向他行礼,而他在看着圣君。

    他的身边被人们围着,他透过喧嚣的人群,在那些赞美之词中,看着前方静静而立的人。

    他向那人走去,众人便自行让出了路,这嘈杂的赞美之声他没听见,他走到江暮面前:“我觉得我今日表现得……还行吧?”

    江暮莞尔笑了一下:“你很棒。”

    他的眸色瞬间亮了起来。

    欢笑的众人回程,一大群人,也不着急了,不御剑踏风,只慢悠悠往回走,沿路抓来几朵柳絮,也采那飘来的柳叶吹上悠扬曲调。

    只是回到营地,笑意皆止,大家齐齐愣住。

    怎么……出门一趟,营地被拆了?

    满眼断瓦残垣,庭柱楼梯都碎了,门板桌椅倒了一地。

    “谁啊这是,敢闯我们营地里来,看我不弄死他!”有人掐腰道。

    “我拆的。”江暮淡淡回应。

    那人掐在腰上的手飞快地放下了,笑呵呵道:“拆得好,非常好,我们本来就要走了,不用我们自己销毁了。”

    “对对对,圣君真是想到我们前面去了。”他们齐齐竖起大拇指。

    江暮面无表情,转过了身。

    许千阑轻声问:“你是不是不舒服了?”

    “没有。”

    “真的?”

    “嗯。”

    许千阑还是有点担心他,从旁扶着,而又想起一事,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你现在准备去哪里,要回水天之幕了吗?”

    江暮微蹙眉,转头看他。

    “戍望已经打败了,你大概……”大概不会留下了吧,他心道。

    江暮面上闪过一丝寒意:“你是不是忘了,我来修界的目的,不是为了对付戍望,是为了封存的次数。”

    许千阑猛一抬头,哦,是啊。

    师叔嘴上说着不帮,但从打退入侵微明宗的魔物,到告知消除亡灵之法,再到为他们布瞬移阵,而后又亲自赶来古战场,数次相救,他其实一直在帮着他们。

    因屡次相助,许千阑几乎要忘记了,师叔也确实说过,戍望之事与他无关,他只为了次数而来。

    “次数完成了吗?”江暮问。

    “还有三十二次。”许千阑小声道,左右看看,脸色又红了几许。

    “没完成,我走什么。”

    许千阑心中一轻,有几分庆幸,然而也有些许抱怨,难道真的次数完成他就走了啊。

    他抿抿嘴,暗下决心,等回到微明宗,帮着小君将宗门好好修整一下,再之后,这修界也好,微明宗也好,他就不再过问了。

    然后,不管你去哪儿,我都跟你一起去。

    第125章 飞花

    圣君不提要走的事儿, 众人欣喜非常,修界有仙人庇护,何等荣幸。

    一路往回去, 沿途看那些曾经被魔物围困的各处,魔物都已消散, 世间恢复了清明, 人间修界皆是一片祥和。

    回到微明宗, 护山大阵已自行收回。

    有人提议着:“消除戍望许仙尊立大功,咱们要不要给仙尊办个庆功宴啊?”

    此话一出, 四周皆沉寂, 纳闷地看着他,还办庆功宴呢, 别了吧。

    许千阑连连摆手:“不了不了。”

    他现在听到庆功宴三个字都觉得身上疼。

    那说话之人也想起来之前就是庆功宴上出事的,捂捂嘴, 不办不办,这不能办。

    其他宗门的修者们随后告辞,他们要回去修整自己门派, 本门的修者们也各自回自己住处,大家也都需要休息。

    许千阑与江暮一并走,走在那浮桥边,踏上浮桥是流霜殿,从旁边的岔路走是月眠殿,他的脚点来点去,刚往岔路上探了一下, 忽觉身边凌厉目光:“你要去哪儿?”

    他暗暗一笑, 跟人一并踏上浮桥。

    只是进门前, 他眉一蹙:“里面是个大头娃娃?”

    “不必客气。”里面听到说话声就会回应, 但只会这几句。

    江暮:“……”

    许千阑冷哼一声,一脚踹开门,见桌边坐着一人,俨然是师叔的模样,只是神情木讷。

    江暮手指抬了抬,那桌边人恢复本来样貌,一个白色布条扎制的娃娃,方伯浇水很勤快,这才没多久,那头上已经长了不少花花草草,像是炸毛的头发,配着龇牙咧嘴的笑,看上去……很欠揍。

    江暮扶了一下额,他是随意找了一物幻化的,只消跟人比较像就是了,没长花之前,他也不知道娃娃是这个样子。

    许千阑咬着牙,围绕那娃娃转:“你好呀。”

    “很好。”娃娃还在说话。

    “你的样子好特别啊。”

    “你说的我已知悉,但今日有些困倦,回头再议吧。”

    许千阑慢悠悠地挽袖子:“让人特别地想揍,你觉得我说得对吧?”

    “嗯。”

    “我要把你揍到九霄云外去,怎么样?”

    “我便不送了,走好。”

    “走好。”许千阑一把薅住那头上的草,把娃娃提起来,噼里啪啦一通拳打脚踢,再往外一甩。

    大头娃娃如白日流星一般在天际闪烁了一下,还留下最后一句:“再见……”

    江暮:“……”

    就是说,这娃娃怎么惹到他了?

    他见过吗?

    对方打完后浑身舒爽,甩甩衣袖,回头看。

    江暮无奈一笑,缓缓转身,阳光透进云层,迎面照来,他抬手挡住,有一点刺眼。

    许千阑把歪倒的桌椅拉起来,一步一步往他身边走。

    走着走着,脚步一顿,他猛地瞪大了眼睛。

    阳光之下抬袖的人,缓缓倒在了他的面前。

    他的双腿发软,险些要走不好路,忙不迭越过去,扶住那人:“你怎么了?”

    怀中人脸色苍白,紧闭双眼,没有任何反应。

    许千阑忽然想起,在戍边时,他的脸色就已然这么苍白了。

    他微微发抖,手忙脚乱将人扶到床上,连忙去喊人,把所有的医修都叫来,还有修巫医的,种医植的,凡是跟医有关,都喊来。

    所有人都探不出原因,仙人是修者飞升,按理说体质构造与人类相同,生病也可用人类的方法来医,可这些人都探不出他的脉,只觉他好像与人类又不大一样。

    许千阑愣了一愣,是了,他不是仙人,他是神,天地而生,不是人类。

    他自己也用意识探入,还把那控魂邪术拿出来试了试,然而又忘记师叔是神,没有魂魄。

    师叔昏迷的第一天,他心焦力竭,宗门内外担忧不已。

    第二天,各宗门都举荐了医修过来。

    第五天,所有的医修们都没找出缘由,叹气离开。

    第十天,许千阑带着他回了一趟水天之幕,师叔不在,那里没有水形人了,他搂着人在一望无际的昏暗里静静待了七天,怀中人还是没醒。

    第十八天,他又将人带了回来,仍然放到床上躺着,他没能力在水天之幕幻化出亭台楼阁,那就还是回去吧,至少躺在床上舒服一些,而且,微明宗人多,想要什么随时可以准备。

    这些天,他每每在想,自己遇到所有伤,所有痛,都有师叔为他修复,为他抵挡,而这一次,到了他需要照拂师叔的时候,他却全然无措。

    他已经依赖惯了。

    桌边一灯如豆,入夏的天气,院中几片飞花,流水哗然。

    这第十八天的晚上,床上的人缓缓睁开眼。

    许千阑恍了一下神,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小心翼翼问:“你醒了?”

    江暮轻轻点头。

    床边整个人松懈下来,连日来紧绷的神思终于舒展,悬着的心落回,喜悦之际反而想落泪,一开口,声音也呜咽:“你怎么了?”

    江暮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好一会儿,才问:“你说什么?”

    “我问你怎么了?”许千阑不敢大声,也不太敢碰他。

    江暮依然静静看着他,似乎仍没听到。

    许千阑好奇地抬手在他面前挥了挥。

    江暮拉住他的手,稍稍用力,将人拉入怀中,翻身便压下。

    许千阑天旋地转:“你才刚醒,身体能行吗?”

    “能不能行,你试试便知啊。”

    “等一下,你还没告诉我,你到底怎么了……”

    江暮手指抵住他的唇,止住他的话语,俯身吻上。

    “不是,你先等等,你到底……”许千阑扭着头避开他,“你告诉我啊,是不是又是那些声音在吵你,那是什么,你到底怎么了你说啊……”

    江暮蹙蹙眉,捏住他下巴,将他固定,再吻上。

    许千阑想躲,可是被捏得紧紧的,挣脱不开。

    过了会儿,他的神思也迷迷离离,想问的话都淹没在一层层涟漪之中,什么也不记得了。

    天明后,圣君醒来的事传出去,各宗门来了不少人祝贺,流霜殿的大门紧闭,江暮抱着怀中人不放。

    那敲门之声此起彼伏,许千阑羞得脸红到脖子:“放开我吧,万一被他们听到了可太丢脸了。”

    “不管他们。”江暮再吻下来。

    可身下人听着敲门与请安声实在不好意思:“不行,先起来。”

    江暮皱皱眉,眼中微暗,手一抬,水流缓缓浮起,拴住那人的手腕:“专心一点。”

    “我……”许千阑挣脱不得,只好强压住颤抖的声音,回复门外,“圣君身体尚虚,需静养。”

    “好好好,那就不要打扰了。”外面这才消停,而院中一声轻吟,飘出窗外,幸而散落在庭中清风里,没有越过门槛去。

    屋内人红着脸,动了动手腕:“现在可以放开我了吧?”

    江暮撑起身子,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而手一抬,却是又两道水流,缠绕住他的脚腕。

    “你……”

    “嘘……”江暮勾嘴一笑,再抵住他的唇,俯身轻碰他的耳畔。

    自圣君醒来,流霜殿已经紧闭三日了。

    第四日的午后,寝殿的门终于打开,屋内人也的确该休息一下了。

    江暮起得比身边人早,静静坐在那庭院中的蒲垫上,看前面的水榭。

    初来时,似乎也是这样,一个人静静看着水榭。

    他抬起手,划过一片水流,又从指端消散,顺着水流消失方向,他抬眸看去。

    天上飘着几点淡粉色的,若小小花瓣一般的云烟,无声无息地浮荡着。

    身边有脚步声,他的眼眯了一下。

    许千阑站在他身边,抬手去接那粉色:“这是什么花吗?”云烟落在掌心就消失,仿佛融化在了手中,他惊愕,“不是花。”

    天上飞的还有,他又接住一朵,依然是入手就消失,他不知道这是什么,但看那漫天粉色如飞花一般浮荡,还挺好看。

    这晚上,许千阑抽空叫上凌鲲鹏,一起去找君若时,帮他梳理了一下门中要事。

    谈完出门后,看那天际又飘了不少粉色花瓣。

    另两人也走出来:“这花瓣飘了三天了,不是真的花,入手既消失,只像是烟,据弟子汇报,山下城镇上空也飘了不少这花瓣。”

    “呜呜呜……我今天少练了几招剑。”说话间,忽听有人哭泣,几人回头,看一个小弟子捂着脸哭。

    另有一弟子跑过来:“少练了几招就补上么,又没人责备你,哭什么啊?”

    “我就哭,我伤心,我的计划没完成。”

    “嘿,我好心安慰你你还不领情,算了,不管你了,气死我了。”

    这两人挥散落一些花瓣,一个哭着,一个愤怒着跑走了。

    “那是入门没多久的外门弟子。”君若时道。

    “嗯。”看衣着能看出来,许千阑摇头,“也太娇贵了些,这点事哭什么。”

    “没完成任务有愧疚之心,也算不错,总比什么都不做的好。”凌鲲鹏道。

    三人闲谈几句,许千阑思量片刻,不知为何有种异样的直觉,他道:“这花瓣出现得奇怪,先告知各宗门,设个结界,暂别让他们飘进来,然后多派些弟子去城镇观察一下民间可有异常。”

    “是。”君若时立即道。

    第126章 离思

    流霜殿内帷幔浮荡, 又是接连几天大门紧闭。

    众人心照不宣不打扰,但有时候也会遇到些事情。

    和风泉鸣,明月当空。

    敲门的声音有点急促:“师尊, 出去探查的弟子回来汇报,那花瓣真的有问题。”

    许千阑一怔, 连忙要坐起, 而被身上人按住。

    他只好道:“怎么了, 你就在外说。”

    君若时道:“弟子们下山观测多日,只见人们沾染了这些花瓣, 便易悲易怒, 爱哭的人更爱哭,生气的人脾气更大, 在吵架的人会变成打架,总之……好像人类的一些悲伤愤怒怨恨等情绪都被放大了, 虽然现在是没什么影响,打架的人被人从旁劝诫,尚能止住, 可是,这花瓣日益增多,难免会让人们的那些负面情绪也增多,以后……就无法保证没影响了。”

    倘若人们变得易悲易怒,易憎易躁,人间会很快不太平,打杀征战必不可少。

    若这是人们自己的情绪变化, 那就是天运如此, 人间该有兴衰, 但这是有人蓄意为之, 是那些花瓣激惹了他们的情绪。

    微明宗必须得管,修者们其实也受影响,但有修为灵力在,影响甚微,只有昨日那几个才入门还没什么修为的小弟子有了那么一点影响。

    “你说这都什么事儿啊,咱们刚刚把大魔头干掉,还以为从此平静了,这怎么又来个……”外面还有别人,在小声嘀咕着,“这花瓣是何来历,完全找不到头绪,一碰就融化了,漫天都是,也没法挡住,我们总不能把天遮了吧。”

    “我知道了,等我……一下……”许千阑又要起来,抓着床边帷幔对面前人道,“你先让我出去一下。”

    “不行。”

    “我出去看看就回来。”

    “你不是说,你不再过问修界之事了吗?”

    “我不去参与了,但是他们既然汇报到这里来,我想弄清楚发生了什么。”许千阑微微侧身,得了空隙下床,抓起床头的衣服边穿边往外走。

    江暮眼中一凛,缓声道:“不许走。”

    这声音充斥着威慑之力,让许千阑怔了怔,才走到院中,回头间,忽见一金色笼子自天而降,转瞬将他困住。

    “你干什么?”他拍打着笼子,衣服还没穿好,他连忙又拢拢衣领。

    江暮披起衣衫,慢慢走过来,那笼子于他无碍,他只是这样走着,便走到了笼内人面前,长发未束,都散落在肩,面上没什么表情,可是那眼中晦暗,周身散着阴沉的气息,那嗓音也低沉。

    “现在,不许离开。”他道。

    “我没有离开,我就站在门口问问到底怎么回事,马上就回来,几步路的距离。”

    “不行。”江暮将人抵在笼子边缘,慢慢褪着他刚穿上的衣服。

    “你怎么……”

    江暮堵住他的话,勾起他的衣带,将他翻转个面。

    许千阑抵在那金丝笼的边缘,正要抬手,忽有水流缠绕,将他的手腕拴在笼子上,这实在羞耻,他不安道:“别这样。”

    身后人仿若未闻,略冰凉的唇慢慢摩挲在他的背。

    外面的人还没走,许千阑脑中闪过一丝思量,倘若喊一声,小君他们肯定能听到吧,会进来吗?

    但是,让他们冲进来……要看这样的情景吗?

    而且……他又一叹气,他没觉得自己到要喊人的地步,身后是自己心仪之人。

    可他被自己心仪之人关在了金丝笼里,双手被捆住。

    从戍边刚回来,师叔就昏倒了,殚精竭虑十八天,之后一醒来,就拉着他上床,几乎没怎么停歇。

    他就没怎么清醒过,一直迷迷离离的。

    神思犹疑来回,而忽地一动,什么思量都没有了,不一会儿,只余昏昏然。

    外面的人一直没等到回应,便走了。

    院中亭台水榭,花枝摇曳,一个金色如花瓣卷起的笼子立在那花枝之中,笼中人的手腕还被捆在边缘,他已经没了力气,顺着边缘滑落下来,头靠着笼子休息,汗水滴落在旁边的花枝上,让花枝轻轻颤抖了一下。

    身上被披了一件外衫,但他累得头也不想回。

    水流缓缓松开,没有了钳制,他彻底瘫倒,没落到冰凉的地面,而被温暖的怀抱搂住,江暮吻一吻他的额头:“生气了?”

    他抓住面前人的衣,拉开他的衣领,唇在他的脖颈摩挲几下,然后一口咬了下去。

    江暮不动声色,抚了抚他的发。

    他不下重口,但也用了点力,在脖颈上留了个牙印,眼睛睁得圆圆的,怒目瞪着他,像是要亮出尖爪的小老虎。

    江暮摸一摸脖上的痕迹,抬眼看他。

    而后,再俯身压上。

    金丝笼的边缘被紧紧抓住,那手攥紧了又松,再紧紧攥住,恍惚之中,许千阑似乎在耳畔听到了一句什么话。

    可他神思迷迷离离,又不确定自己听清了没,他回头问:“什么?”

    身后人却不再与他说话,再将他抵在笼子上。

    再后来,他受不住要寻出口,双手抓着边缘,又被拉回,过了会儿,那手再伸出去,再被拉回,他已然没有闲暇去思量他还要问什么。

    流霜殿好几天没开门,外面众人这些时日没闲着。

    已探得那莫名其妙的粉色像花瓣一样的云烟能够加重人们的悲哀憎恶等情绪,他们这些时日做了不少应对措施。

    起先是以灵决去打,那花瓣是一触碰到灵决就散开了,散开之后的烟尘还是会落到人间,再之后用阵法去吸,仍是一样,方一碰就散,吸不过来,反而让它更快散落人间。

    他们也用屏障遮挡,有一点作用,可屏障不可能把天遮住,只要有空隙,花瓣就能飘进来。

    还试图将他们驱赶,可也是一样,风吹一吹他们就散开了。

    总之,这种无端而来,看上去极其脆弱,可又无孔不入的东西,反而让人难办起来。

    好在人间暂时还没有出乱子,打架斗殴之事有所增多,但悲天悯人之辈也增多,倒是相互牵制了。

    只是再不抓紧驱逐这些花瓣,就不一定了。

    今晚天边月如霜,清风吹过花枝,院中金丝笼终于消散,江暮坐在蒲垫上喝茶,白衣如雪,墨发依然未束,随风轻轻浮动。

    许千阑在他旁边没好气地撑着胳膊,低头转杯盏,小声嘀咕:“次数不但完成了,还超出了不少。”

    江暮慢慢看过来:“那你怎么不告诉我?”

    “我……”许千阑脸一红,还真按照次数来啊?

    江暮弯起嘴角,拉了一拉他的发。

    他转头对上那面容,忽有一点恍惚,这神色温和,一瞬间让他惶然回到当初。

    只是那眼眸依然没有半分神采,不知是不是错觉,许千阑只觉他周身好像又泛起了层层白雾,让他整个人与世隔绝,充斥着疏离淡漠。

    自打师叔醒来,他们除了那亲密之事,其他时候,师叔就这般,如若被薄烟笼罩,出尘绝世,不染尘埃。

    他好像都快羽化而去了一般,让人总有不敢亵渎的错觉。

    虽然,床上就完全不是这样了。

    但这种感觉越来越明显,他坐在这庭院中,这里明明水汽缭绕,也同样泛着薄雾如轻纱,但他好像已与这世间不相容了。

    而且,最重要的是,之前不管是圣君还是邪神,师叔总喜欢看着他,或温柔或冷漠,这些时日,师叔却不怎么与他对视。

    他拉着那手,想将他那始终冰凉的手掌暖热,心絮却起伏不定,他想起之前,师叔第一次离开的时候,那时他还没恢复神格,他说他要走了,然后,让他不要告别。

    之后还有一次,师叔已恢复了邪神的身份,他非要参与戍边之战,师叔无奈放他走,临走时,也明确地说,不要告别,他不想再见他。

    他好像……在将要与他分开时,就开始不愿与他多相见了。

    按他的心性,他离开,不会告别。

    许千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到这些,抚着掌心中的手,稍稍用了点力气,紧紧拉着。

    门外忽然响起了急切的敲门声,有几人在外喊着:“许仙尊,许仙尊,你出来一下,我们有话跟你说。”

    那声音焦急还带着几分颤抖,许千阑不想理会,可外面敲门声不断,他无奈,只好小心翼翼与身边人商议:“他们好像真有急事,我去看看吧。”

    江暮静静看着他,不说话。

    “我马上就回来。”他轻声道。

    江暮不看他,望着桌面,淡淡开口:“许千阑。”

    “啊?”他一怔,怎么突然这么正式地叫他?

    “我以后不管着你了,唯有一样要求,你若听便听,不听……我也没办法。”江暮抬了一下眼,“你不要在外人面前饮酒。”

    “我不会再饮酒了。”许千阑有点蒙,为什么突然说这样的话。

    “我不管你,你也不要管我。”江暮又低眉看着手中杯盏,“你去吧。”

    许千阑怔怔起身,走了几步又回头看。

    “去吧。”江暮抿了一口茶,没有再抬头看他。

    “你……”

    “去吧。”

    许千阑惴惴不安地往外走,走出院门又回头,看那人仍在品茶,始终没有抬头。

    刚一开门,他就被一把拉了出去。

    外面几人面上惊恐着,匆匆忙忙把他拉到浮桥上,抬头看看,又把他拉远了一些,低声道:“许仙尊,圣君……不,他不是仙人,他……他是邪神。”

    这些人说着,眼中犹带惊恐,往桥那边瞥了几眼:“你赶紧离他远一点,我们……我们没人是他的对手,不能当面与他对峙……”

    “你们怎么知道的?”许千阑打断他们的话。

    这几人一怔,顿了须臾,君若时道:“师尊你早就知道?”

    “我知道,但……是邪神又怎样,降灾厄于世间只是传言,他没有做过什么,他若想为祸人间,凭他的能力,人间早就不存在了。”许千阑面上肃然又愤怒,“你既然愿意认我这个师尊,那便是不介意我是魔物的身份,既如此,因何又不能接受他是邪神?”

    君若时面露难色,往身边看。

    几个仙尊抬头看看,又把他往前拉了拉:“你的事之后,我们的确不会只看人身份来评判好坏,可是……这些花瓣,是他放出去的。”

    “你说什么?”

    “这些花瓣能激惹人们负面的情绪,我们用了很多办法,才勉强搜集到其中一点烟尘,以所有人探测灵决方探出,此烟雾最根源的情绪是「离思」,离别之思,催生悲哀,怨念,愤怒,邪神九离,出现之处,十家九离别,这‘离思“之情,是他释放的。”

    “十家九离别是民间传言,传言之话岂可当真,纵是「离思」之情,又怎能断定就是他放出来的?”许千阑甩开他们往回走,“一派胡言,你们岂有我了解他?”

    “师尊。”君若时连忙叩首,“你不能去找他,真的是他放出去的,我们有证据。”

    许千阑愕然回首。

    第127章 追寻

    几人往旁边看, 那是凌鲲鹏的徒弟小河,他抬起手,点开一道灵决, 浮光流转,在夜幕中汇聚成烟, 缓缓凝成画面。

    “师叔, 在戍边, 您在打斗之时,曾让我给您施个留像术, 把您打斗之景记录下来, 我施了留像术,后来忘记关了, 再之后我们被戍望抓住,他……去救您, 我当时在帘子后面晕着,但留像术还在,也记录了戍望与他的对话。”

    他单独把这一段放出来, 这留下来的画面他一直忘记传给师叔,今日想起来,放出来自己先过目,准备挑点好的传过去,然而看到了这些画面,当时吓得腿发软,他师尊还在外面想办法对付那些花瓣, 他只好忙不跌跑去找宗主。

    彼时大殿还有另外几个仙尊, 众人一听都惶然怔住。

    那烟雾中的画面, 戍望对圣君……不, 对邪神说:“我的灯,你不能觊觎哦……你赶紧的,把魔气弄回来。”

    而后又说:“你我息息相关,我是邪魔你是邪神,我因亡灵之气而生,你因离人之思而生,你我本应该合作啊,解决掉所有的人,到时候天地万物尽归你我,我们就是造物主。”

    邪神道:“挺好的,但我为什么要和你分呢,我一个人尽享世间,为我独尊,不好吗?”

    再之后,画面就没了,戍望一脚踢在帘子后,无意中打消了留像术。

    那个时候,许千阑和这被抓的几人都在昏迷中,只有他二人说话。

    “说得清清楚楚,邪神与邪魔息息相关,邪神因……离人之思而生。”小河道,“他对付戍望,不是在帮我们,是他要一人独尊,他亲口说出来的,这些花瓣,你也亲眼所见,师叔,你还不肯相信吗?”

    许千阑呆愣了几许,而后往回走。

    君若时连忙拉住他:“师尊,此事得万分谨慎,您别冒险去找他麻烦啊,他万一伤害您怎么办?”

    许千阑又愣了一下,侧头道:“我没有要找他麻烦啊?”

    “师尊……”

    “许仙尊你还是不信吗,若非证据确凿,我们怎敢质疑他?”

    许千阑脚步顿住,仿若在发呆,神思游离又回归:“我也没有不信啊。”

    “那你这是……”

    他不再回应,坚定往回走。

    “师尊……”君若时连喊几声,未见他回头,实在担心师尊出危险,连忙跟了上去,另几人又阻拦他,同样阻拦不住,也只好跟了上去。

    他们七嘴八舌地劝着,一路走回去,已是又有不少人跟了过来,及至流霜殿前,吵吵嚷嚷,原本不敢让那邪神知晓他们已发现其身份,可是现在直接回到了人家门前,不知谁没站稳,不小心摔倒,「砰」地一下撞开了院门。

    喧嚣之声哗然而止,众人陡然屏息凝神,惊骇地看着院内人。

    院中白衣人仍坐在庭院中,淡然品茶。

    想来那门外吵嚷之声他不可能听不见,有人按耐不住,颤声道:“你是邪神,那些花瓣是你放的!”

    轻吹热气的人动作微顿,缓缓抬眼:“哎呀,发现啦?”

    “真的是你!”众人又是大惊,想不到他竟直接承认了,他们相互拉着慢慢往后退,君若时把他僵立的师尊也往后拉,“师尊你看到了,他都认了。”

    白衣人抬眸扫过这一众人,却唯独不看许千阑,他慢悠悠挪过视线,再品一口茶。

    轻微的动作,却让围观众人骇然心惊。

    院内人淡然喝茶,院外无人敢言语,也不敢动,都倍加小心地盯着他,心跳随着他的动作起伏。

    见他放下杯盏,落在桌上,咔嚓一声细响,又让这众人吓了一跳。

    白衣人缓缓起身,微勾嘴角:“既然都知道了,那就不陪你们玩了。”

    他展开双臂,衣袖随风轻动,身形悬空而起。

    明月如霜,花枝轻动,那一片白衣的身形沾满了月华清辉,缓缓向着月光而去,飞花落在他的肩上,绝代风华的容颜静看世人,仍略过一人,几分悲悯,又缓缓一笑,宽袖一挥,身形骤然消失。

    “他走了!”惊惧众人在这第一时间的想法是,不能让他走了。

    他们几乎是没来得及多做思虑,也由不得思索打不打得过,追不追得上,都快跑了几步临风而起欲追。

    那寒风之间,一人原本也在追上去,而瞥见这一群人,又停下,执长剑回头挥剑气一挡,将这一行人愕然拦住。

    众人惊住:“许仙尊你干什么?”

    “许仙尊,事实摆在眼前,你不要自欺欺人,不要袒护他!”

    “许仙尊你让开,他在降灾厄于世间啊,你没看到吗?”

    许千阑面无表情,再一挥剑气,将这些人逼落下去。

    众人踉跄落地,怒而一指:“许千阑,你一向嫉恶如仇,怎的现在如此黑白不分了?”

    “你们不要说我师尊,他一定有他的想法。”

    “什么想法,他就是在偏袒那人!”

    “许仙尊,我们知道你心属他,可是,他连你也骗了啊,他有告诉你他欲降给世间灾厄吗,你清醒一点啊。”

    “别废话了,他已经被爱情冲昏了头,哪里能听进去?”

    “许千阑,你让路!”

    许千阑执剑静立,月下衣随风动,剑气挡在众人面前,始终未松开。

    有这一道剑气,没有人再能追出去。

    下面有人骂骂咧咧,也有人耐心劝慰,而他不松手,也不回一句话。

    所说非所想,承认了也不一定就如表面。

    而就算……是他做的……

    在那喧嚣嘈杂之间,许千阑脑海里只不住地回想着一个问题。

    一个师叔曾经问过他的话,倘若我与众生落入水中,你先救谁?

    那时他没有回答,而现在,他心里已有了答案。

    所有的原则,都可以为他放弃,不管那个人是正是邪,他都义无反顾要站在他身边。

    可是,他又去了哪里?

    他抬头,看那月下早已不见人影,只有一轮孤月,寂静洒落人间。

    这些人已不能追得上了,他收回剑气,于月下回首:“小君。”

    君若时连忙叩首:“师尊……”

    “谨记先祖教诲,好好守护仙门。”

    君若时慌忙抬眼:“师尊您……”

    “今日起,我与微明宗再无关联。”他道。

    说罢不等众人回应,他长剑一转,御剑而去,衣袂翻然,身影很快远去。

    “师尊……”

    “许仙尊……”

    各种呼喊回荡在这夜空之中,那夜色里飞花点点,空灵轻柔,却皆为「离人之思」。

    许千阑抬手拈花,无声一叹,天地浩大,该去何处寻他?

    他拔下发簪,先去了水天之幕。

    只有水声,一片昏暗,没有人,没有看到师叔。

    这里很大,他花了好些天在这里到处找了一遍,确定师叔不在这里,又回到人间。

    那些激惹着人们情绪的飞花还在,他御剑从大城小镇穿过,但人间没有什么变化,还是欢声笑语,盛世祥和。

    有很多修者们在警觉地驱逐着这些飞花,现在还没有出乱子,只是飞花散落的「离思」还没到一定数量,待人们沾染的越来越多,就会大幅度影响人们的情绪,那时候就是战争不断,生灵涂炭。

    众人也在寻找邪神下落,不将邪神降服,又如何能消散这些花瓣。

    许千阑找不到,他们也找不到,有一部分人悄悄追踪着许千阑,被他发现,也都一一制服了。

    人间山河都踏遍,没有那人的踪迹。

    他还去了幽冥,那里已坍塌,什么也没有。

    这期间凌鲲鹏与他联系过几次,他离开微明宗后,就去除了与所有人能联络的传音,只留了师弟,除了凌鲲鹏没人可以再联系上他。

    那日江暮离去,凌鲲鹏还在外面,回去得知消息,立刻就传来了灵决,与他道眼中所见不一定为真,即便为真也不一定没有隐情。

    这正是许千阑心中所想的,当然,就算没有隐情,那也无所谓的,他不在乎。

    之后凌鲲鹏又问过几次他近来可好,最后一次,凌鲲鹏道他要去寻山府隐世了,修界也好,仙门也好,都不再过问。

    许千阑回道,那该恭喜,何时路过他的山府,一定拜访。

    而后,继续一个人踏上寻人之路。

    落日黄昏,他坐在一个小城里路边的小摊前,要了一碗热粥。

    又是寒冬天气了,虽不畏饥饿与严寒,但天冷了,还是想要吃一口热乎的东西。

    粥里冒着白气,他轻轻一吹,嘴里也呼出了一口白气,满城飞花若粉色的雪落,这花起初惹人们惊奇,现在他们似乎都已习惯了。

    他刚喝了一口,无意往路边一瞥,低头间一怔,再抬头,叫住刚刚走过的人:“言小白。”

    背包袱的短襟少年惊住,愕然回头:“师尊!”

    言小白走过来磕头:“师尊,好久不见,弟子给您请安。”

    许千阑扶起他,看他这身装束不是仙门服饰,也未佩剑,不像是出来历练的,问道:“你怎么了?”

    言小白神色哀戚,又给他磕了个头:“我之前被戍望附体,险些酿成大错,我还是不在仙门呆了,我已经跟师兄请辞,要回家乡了。”

    “宗门有人欺辱你吗,你怎么不跟你师兄讲?”

    “没有没有,是我自己心里不舒服。”

    “戍望之事你也是受害者,不要自责。”

    “可……那带着戍望神魂的面具,是我送到微明宗,又带去宝器宗的。”言小白低眉,“一切的开始,都是我引起的,算了,我本来资历也不行,修不出什么来,当年师尊您没看上我是对的,其实我去宝器宗,他们也是不要我的,是看在我哥的面子上才收我。”

    许千阑无奈一叹:“不管资质如何,好好修行,一定有所回报的。”

    “弟子知道,可……我真的不想修行了,我的心里不安静,也修不进去了。”

    “那好吧。”他去意已决,许千阑也没法再劝,“我记得你家乡没有亲人了吧,你回去可有谋生的路子?”他还不能辟谷,要吃饭的。

    “回去看看吧,我有手有脚,年轻力壮,肯定饿不死的。”言小白想了想,“我就是不知道老家的房子还在不在,那条江干了之后,岸边已经没多少人住了。”

    “你好像说过,你的家乡叫什么来着?”许千阑舀了一勺粥,继续在嘴边吹着。

    “叫长欢镇,没改名前叫九离镇。”

    “啪”地一下,许千阑手里的勺子陡然落地。

    第128章 找到

    人间各处, 城镇村落,山川河流,许千阑都从上方掠过, 用探查术查过,没有找到师叔的身影。

    可是, 师叔是神啊, 稍微施一点灵力, 就能屏蔽掉探查术。

    这一番探查术搜罗过一遍,他本也是在一个一个城镇的慢慢找, 但没什么头绪, 而今日听得那九离镇,他猛然一震, 好像有什么一闪而过的记忆,被他忽略了。

    当初他们从宝器宗乘飞舟回去, 言小白说快到他家乡了,想看看,师叔就让飞舟过去, 停在那小镇的上空。

    那时小镇宁静,少许灯火闪烁。

    言小白又哭又喜,而师叔只是安静地看着,孤寂落寞。

    到现在,许千阑终于想明白他那时的孤寂。

    那也许,也是他的家乡,那条干枯的江, 有没有可能……就是他的神格本源。

    怪不得, 他能御奔腾江海, 因为他的本体, 就是水。

    他会不会回到了自己的家乡?

    他迅速起身:“我与你一同去。”

    言小白蒙了一下:“不用送,师尊您别客气。”

    许千阑反而不好跟他解释,只将他一拉:“我御剑带着你,我们尽快去。”

    他等不急,长剑出鞘,将对方一提,临风而起。

    一路上,言小白哇哇大叫:“师尊您慢点,慢点啊……”

    此镇离得远,日暮出发,连夜御剑,也直到天刚蒙蒙亮才到。

    晨起的人们已开始劳作,寂静小街陆续响起吱吱呀呀开门声,游走的叫卖,咔嚓咔嚓砍柴,哔哔啵啵烧火声。

    初冬寒冷,人还不多,天色也暗,许千阑裹紧绒衣,抬眼看那粉色花絮,落下就化为烟。

    言小白引着他去那江边,要穿过这条小街,再走上一阵子,两旁屋舍越来越少,也越来越破旧,门口偶有白发的老人,搬着小凳子静坐。

    有条件的都往街上搬,搬不了的才留在荒芜偏僻的地方住,这里虽为小镇,但不大,几条交错的街市,地势集中,街市四周都人烟稀少。

    前面一个堤,又见几排屋舍,走过去,见一石碑,上面写着「九离江」,碑前是大片低洼的土地,那里应该曾有江水流过,现在有的被种上了粮食,有的荒废了,长满杂草。

    “我们镇是九离江的起源,所以才叫九离镇,但是……九离江早就干涸了,又因邪神与之同名,大家有所避讳,流经之地已经都被填了,变成了城镇村落或者其他的,唯有这里还保留着他存在过的痕迹,但是再过些年,这里的痕迹应该也没了。”

    言小白摸了摸那石碑:“不知道许多年后,这个碑还能不能留住。”他往旁边一指,“那就是我家。”

    许千阑随他手势看去,一个低矮的土屋,四方漏风,门前荒草很深。

    “我家世世代代就住在这江边,先辈靠水吃水,但我们已经没什么可吃的了,我跟我哥虽然生来有灵根,可幼时没显露,而且如果不拜仙门的话,灵根再佳,在这里也是没什么用的,不能吃不能喝,我家里穷,一直住在这里,没有条件搬到镇上去,爹娘很老实,以前总被欺负。”

    这里许千阑也听他讲过,他想拜师,就是因为小时候被欺负多了,想打败天下所有的坏人。

    只是曾经的志气,终究还是平淡了,言小白低头苦笑了几声,他如愿以偿地拜了自己尊敬的仙尊,可是……这仙尊前一阵子说,他跟仙门再无关联了。

    除了这位,他谁也不想拜,那么还留在仙门干什么呢。

    他含笑推开破烂的屋门,回头看那仙尊。

    最终,你还是不要我,为何当初又把我捡回去?

    他掸一掸满屋的蛛网,用袖子擦一擦破落椅子上的灰尘:“师尊您进来坐坐吧?”

    “不坐了,我还有事。”许千阑向他摆摆手,“你我师徒缘分虽尽,但我依然希望你好好生活。”

    言小白垂眸,点点头:“多谢师尊。”这屋子太破旧,确实不太好让师尊进来。

    他转身收拾着,透过墙上的缝隙,看见师尊正抚着那个石碑,抚了一遍又一遍,然后走进干涸荒芜的土地中,比人还高的杂草很快淹没他的身影。

    他低头收拾了一会儿,不见师尊出来,又收拾了一会儿,还是没有人。

    杂草遮挡了光影,许千阑一边斩着,一边往前走,下游已经没有路了,是百姓们种的庄稼,再往前就被填满了土和砖。

    他往上游走,这里只有荒草,他想一挥剑气破开所有的杂草,可又怕错过任何一个细节,还是自己一点点地寻,一处处看。

    越走草越深,已经看不见光亮,远处人们的劳作声,林中的鸟鸣都听不见,周边安静得出奇,可是前面越来越黑,再没有半点光亮,他抬手点了一道指尖火。

    微弱光亮徐徐照起,却见眼前坚硬的石头,已然走到了尽头,这巨石比他高上许多,他拿手敲一敲,没有动静,推不动。

    一条江,唯剩下这个小镇上最后一点痕迹,但是这点痕迹他已然走遍了,什么也没发现。

    可他坚信师叔与这条江有关,不能就此离去。

    他摸着这源头的巨石,心中思量着是否要将其炸开,犹疑间还是没有动,只继续在这徘徊,绕了几圈,用灵决探了又探,都只探得这是普通的石头与荒草,那地上的泥土,浮荡的尘埃,都是普通的。

    他叹了口气,靠在巨石上垂下眼眸,连日来不停不歇,始终憋着一口气,势必要找到他,而在此时,这幽暗寂静,看不到天光,听不到声响,早已干涸的江水源头,那一口气倏然溃散,他只觉前路也如此间天地,望不到光。

    他靠在巨石坐下,又叹了几叹,再抬眼给自己鼓气,不行,不能松懈,一定可以找到他的。

    石头上有一点潮湿,他侧身靠着,脸颊上沾了一点水迹,抬手擦拭,望见墙上一滴水珠。

    手中的火已然熄灭,这里黑暗不见五指,他才反应过来,在这黑暗之境,竟能清楚看见这一滴水。

    晶莹剔透,倒映出石上斑斓,层峦叠嶂,仿若蕴含了大千世界,天地万物。

    他不知为何心跳怦然,颤颤抬手,轻轻碰了一下那水珠。

    忽然间,眼前亮了起来,黑暗不见,而周围全是白色,一望无际,照得他眼睛睁不开,他以袖遮面,又忽觉身子一轻,整个人猝然往下坠落。

    周围沉寂空灵,他急速往下落,除了他的叫喊声,连一点风声都没有。

    破落小屋里,言小白吹起桌上灰尘,扑扑一片白,他拿手扇了扇,看这里实在是太过空荡,得去镇子上买点东西。

    他在这屋里忙活了大半天,出门时已是下午了,走到石碑前看了看,师尊还是没有出来,他收拾的时候一直有留意盯着外面,没见到他人离去,确定是没出来。

    他有点担心,站在岸边大声喊了几遍,也走近荒草丛中找了一圈,没找到人,只好回去了。

    师尊比他厉害得多,肯定不会有什么危险吧,而且,师尊哪都不去,就只到这里来,说不定这里有着什么机缘,这不是他该操心的事儿。

    他还是先想想把家里该用的东西都添上得多少钱吧。

    他走到镇子上,那街上有不少修者们,大家都是来驱逐花瓣的,也有在找人的,有的微明宗弟子还有原来的宝器宗弟子,言小白认识,但现在自己已离了仙门,他不想再和他们打招呼,也不想被看到,低着头买自己的东西。

    然而刚拿起一个扫帚,忽有人轻拍他的肩:“小言。”

    他吓得掉了手里的东西,回头向那仙尊尴尬地笑。

    “小言你住这里啊,听说是你师尊送你回来的,你师尊还在这边吗?”如今人间到处都有修者们的踪迹,看见他二人御剑了也很正常。

    “我们没有在一起,师尊在那江边石碑附近去找机缘了。”言小白摇摇头,“您若没什么事儿我先走了。”

    石碑附近的荒草丛依旧不见人影。

    许千阑跌落一块石头上,落地无声,腿摔到了,有一点疼。

    他抬眼看去,四周皆是水,一望无际的水面,几处巨石无规则地分布,天色是白天,但是阴阴的,没有阳光,没有云。

    耳边有一点细微的水声,如细浪拍打着樵石,很轻很轻,恍若人入梦时轻轻的呼吸,衬得四周更显空灵。

    除了大片的水与零星的石,什么也没有,没有草木,没有飞鸟,熟悉的……没有一切生命。

    许千阑心中狂跳,他一定在这里,他连忙起身,方站起,而腿上一痛,他又不经意倒下,衣袖落入水中,掀起细细的涟漪。

    他再站起,欲御剑临风,却发现在这里使不出半点灵力,只能踏入水中,幸而水不深,只没过腿弯,他冲到水中,忍着痛疾步地走,水花飞过衣摆,绕过前方的巨石,看向那望不到边的水。

    前面已经没有什么石头了,茫茫水面,独有一块光滑的巨石,在那水上孤零零的。

    石头上,有白衣人盘腿而坐,长发散落两旁。

    这广阔无垠的水面,一块石头,一个人,一点细微浪花声,他那样孤独地坐在那里,双眼紧闭,完全没有觉察到这里有人闯入了。

    第129章 归处

    许千阑不敢乱动, 连呼吸都想屏住,好像这场景,这个人, 极尽脆弱,他只要动作大一点, 就会让这画面消失了。

    他一点点在水中走, 腿上还痛着, 步履蹒跚,一步一步, 向他靠近。

    一直走到面前, 这人依旧是双目紧闭,那惊世的容颜没有半分表情。

    许千阑慢慢跪在水中, 仰头看着他的脸,轻轻地唤:“师叔?”

    那眼睑微动, 静坐的人缓缓睁眼,看到他有一瞬茫然,顿了一会儿, 方道:“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我找了很多地方。”许千阑的身躯已在颤抖,声音也战栗,“你还好吗?”

    江暮点点头,低眉看他,向他伸出手。

    他连忙牵住那手,但觉一股力,将他从水里拉到了石头上, 他的身上滴着水, 跪坐在巨石之上, 想碰又不太敢碰眼前人, 虚虚按着他的胳膊:“这是什么地方?”

    “水之尽。”

    “水之尽……又是什么?”他小心翼翼问。

    “我的归处。”江暮看着他的脸,“你来干什么?”

    “我……”

    “若问花瓣的事,你看到的,就是真的,是我将「离思」散落人间,是我带去了悲伤愤怒的情绪,我的耳边一直被哭喊声,尖叫声包围着,近万年时光,我一直被这些声音缠绕,我现在……要散给人间,让所有人来分担,你听明白了吗?”

    许千阑怔了怔:“听明白了。”

    “我已说过,我不管着你,你也不要管我,如果你是来劝我收手,我不会听,你若是来质问我,那……你也当知道,你敌不过我,回去吧,别来找我了。”

    “我不回,我不是来质问的,那些我都不管。”许千阑连忙道,“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他正说着话,忽而听得几声巨响,恍若石块碎裂的声音,周边水面泛起了浪。

    江暮将他往身边一拉,肃然抬眼。

    紧接着,又有几声巨响,水面剧烈晃动,眼前巨石炸裂,刺眼的光如若透过镂空的墙,缕缕进来,有嘈杂的人声:“炸开了炸开了,一花一世界,这水珠里果然另有乾坤,还好许仙尊带路,不然我们打死也找不到这里来。”

    “邪神在这里吧,找到了咱们怎么办?”

    “硬拼呗,还能怎么办,我已知会各宗门,现在很多修为高的道友们都在往这边赶了,马上就到。”

    那是宗门修者们的声音,他们说着话,又有灵决一闪,再有炸裂之声传来,水面晃动得更厉害,大片的浪花卷起,两人坐着的巨石颠簸不停。

    许千阑紧紧拉住江暮,惶然看着他:“不是我带来的。”

    石块次第炸裂,这里零星几点石头已全然碎成粉末,那从上方透进来的光越来越多,水浪越来越大,「轰」地一下掀起又倒灌,好似盛着水的瓶,被人剧烈地摇晃。

    「咔嚓」一声,他们坐着的这一块巨石也裂开。

    江暮一揽身边人,凌空而起,抬袖遮了一下漏进来的天光,看这水面颠簸又翻涌。

    他闭了一下眼:水之尽毁了。

    外面的人能找到这水中乾坤,但是进不来,这里只对许千阑包容,但他们进不来,不妨碍从外施展各术,炸开了一点天光,此处空灵不染尘,沾一点外来杂质就会自毁。

    轰隆之声愈发增大,水浪翻起,落下时的巨大力量震天撼地,两人虽悬空,也在这动静之下晃了几晃,又见那水面开始颠倒,水流涌起,越来越高,又轰一下迸裂。

    江暮携着怀中人,轻扬衣袖,一掌击开上方的天际,无数阳光透进来,而水浪更加翻涌澎湃,他带着人从那裂开的缝隙中飞出,巨浪声赫然止息,惊天水幕汹涌,却又尽收一滴水珠中。

    水珠落地,水中乾坤毁灭,震天撼地的响动,又无声无息。

    那一众人还在探测着如何进入,赫然看见二人现身,不由地惊了,纷纷往后退去,待看清江暮,又都惶恐地举起法器。

    亦有许多人闻讯赶来,战战兢兢将他围住。

    风吹动白衣长发,江暮微眯眼睛。

    有人道:“邪神,你……你收回花瓣,我们不……不为难你。”

    江暮的眼眸扫过这些人:“我为什么要和你们讲条件?”

    众人瑟瑟互看,是啊,他们这不是在说大话吗,都是修者,连飞升的资格都还没有,哪里能为难的了他?

    但……纵万死,亦不能退缩。

    他们胆战心惊地将人围在中间,可谁都不敢动,有人朝许千阑喊:“许仙尊,你不要执迷不悟了。”

    江暮不再看这些人,目光落在身边人身上。

    许千阑拉住他的手,声音里还有些颤抖,仍重复着方才的话:“真的不是我带来的。”

    “我知道,但是,你走吧。”他轻轻拨开眼前人的手,转身一挥衣袖。

    许千阑一把抓住他:“你去哪儿,带我一起走。”

    江暮顿了一下,回头,目光又有一丝茫然:“水之尽被毁了,我也不知道我去哪儿,我再找找看。”

    许千阑抓紧他,生怕他一眨眼就消失了:“无论你去哪儿,我都跟你走。”

    江暮看着他,缓声道:“许千阑,你愿意给我守墓吗?”

    许千阑一怔,继而大惊:“什么,你……你怎么了,你不是神吗,你不是不死不灭吗?”

    “只是这般一问,往后,无数个千年万载,如果我如在水之尽一样,闭上眼睛,不能再理会你,但我要你守在我身边,不见天光,不见万物,只守着我,永永远远,没有尽头,没用终点,你,愿意吗?”

    许千阑徐徐俯身,跪在他的面前,若如珍宝一般紧紧拉住他的手,仰起头,目光坚定又虔诚:“我愿意。”

    江暮低眉看着他的脸,微微弯起嘴角,声音清雅若泠泠泉水,又有高山寒雪的冰冷:“我不愿意。”

    他在对方呆愣之中,缓缓抽出自己的手。

    周围人见他要走,颤颤往中间逼近了一些。

    他的眉眼一扫,那逼近众人便轰然往后倒去,半点抵抗能力也无。

    嘈杂的痛呼之声中,江暮轻轻一推,眼前人便若如风筝一般往后飘去,许千阑拼命要往前,却动不了,任他再怎样伸手,只若在水中悬浮一般,无论如何也抓不住那人。

    那白衣人轻挥衣袖,身形转瞬消散在眼前。

    “不要……”许千阑大喊,他百般挣扎,却只是缓缓飘着,慢慢向下落去。

    周边众人都摔落在地,邪神已消失了踪影,许仙尊如落叶飘下。

    炸裂的石块散落在荒草丛中,言小白抬头看去,修者们日常打斗会设结界,不让凡人看见,但他自仙门而出,能看见他的师尊落地,失魂落魄的样子。

    师尊站起身,眼中泛红,慢慢提起手中剑,凛然看向众人。

    周围人看他狠戾神色,惊道:“许仙尊,你要干什么,你要对付我们吗,邪神还未抓,你要窝里斗?”

    许千阑眼若滴血,一字一句道:“谁跟着我来的,水之尽是谁炸的?”

    众人齐齐看向一位蓝衣仙尊,这人道:“许仙尊,我的确是循着你的踪迹找到他的,但是,找到他是好事,至少现在把他逼出来了,我再劝你一句,不要执迷不悟,你还记得你是谁吗,你在助纣为虐知道吗……”

    这人还未说完,忽地一剑直刺他心口,他心间陡然一痛,惶然瞪大了眼睛,慢慢栽倒。

    许千阑收回剑,闭眼深吸了一口气,乘风而去。

    举目天地茫茫,他再一次把心上人弄丢了。

    他心焦力竭,再度踏上寻人的征程。

    而其他人跟他寻到此处,便也猜出了江暮神格本源可能就是这条江。

    水中生出的神格,这水曾流经许多地方,如今又干涸。

    无魂无魄,不死不灭的神,也未必没有弱点,知道他的本源与神格是如何诞生的,说不定能找到办法。

    那戍望是亡灵之气所化,消除其本源亡灵,就消灭了他,这位也是一样,本源再加滋生他神格之物,当是同理。

    神格本源为水,因「离思之情」而生出神格。

    就算是邪神,既有「神」之位,那就与人间相连。

    凡人天生具有奇妙的灵气,虽不敌妖邪神魔等,但这种灵性于无形中主宰着万物,便是那天道也因灵性而存在,为他们看守着妖邪等各界,倘若世间再无平凡人类,天道也将消失。

    魔由邪气生,不与人类灵性相关,神由正气生,与灵性关系密切,凡人的这种灵性能够牵制神。

    故而,采人类灵性,取本源之水,融人间离思,施寻源之术,能将他引来,再以他本体之水做束缚,幻为牢笼,可将他困住,若困于其中,各宗门齐力使出对决之法,压住他的灵力,若压住灵力后,再施以惩戒之术,限制其灵力恢复。

    只不过神到底不是魔,自是无法消散,但起码……能逼得他收回花瓣吧,他们的目的也只是如此。

    人类灵气有天然保护,采集不易,寻源之术也不易,那是要引神来,非轻易施术就能成,本体之水为束缚幻化牢笼也不易,各宗门术法不统一,对决之法不容有半点差错,必须要配合得当,惩戒之术也要及时,否则灵力恢复,就有可能冲出束缚。

    层层相关,每一层都繁冗而不能有半点差错,将这些做成,得需多少年不清楚。

    而在他们用了许久,将这个方法一点一点研习透彻时,微明宗突然宣布退出。

    这无疑给各宗门迎头一击,主心骨退出了,他们要失去最大的力量。

    各宗门不解,微明宗只道,“离思”花瓣微明宗定会加派人员继续驱逐,但那俘获邪神计划,他们不参与。

    “这不是治标不治本吗?”各宗门道,“戍望的教训还不明白吗,不去打他的本源亡灵,他召唤的那些魔物就无论如何也打不完,这是同样的道理,不将邪神俘获,「离思」也不可能打完。”

    “君宗主,你老实说,是许仙尊不许你参与吗?”有人问道。

    君若时向众人拱手,正色道:“那日长欢镇之后,我再没见过师尊,非他所令,只是我微明宗众人之意愿,微明宗不与邪神为敌,若前宗主在世,也定然不会参与。”

    既如此,各宗门不好再说,驱逐花瓣,俘获邪神,皆为众生,无法分辨孰是孰非,在世人眼中,那邪神就是在降灾厄,可没人知道他到底要干什么。

    花瓣飞了这么久,人们的各种情绪有些被激起,但也还是没到引起战争的地步,一面是修者们都在驱逐,一面也是花瓣带来的情绪还没达到激化的数量。

    可那留像术中所现,他也的确亲口所言,他要独享世间,毁掉所有人,成为造物主,唯他独尊。

    微明宗退出,自然不是惧怕,是念及旧日情分,可……倘若他所言为真,这情分如何来念?

    以众生来换一份旧情吗?

    除了微明宗,其他各宗门与诸多散修坚定参与。

    那邪神不管身在何处,只要摆好了寻源之术,当是能引来的。

    采灵性是个极其艰难的过程,各个修者们游走奔波在人间,他们要在那人多的街市上奔走,要与每一个人都碰上。

    有弟子无意中碰到了一戴着幂篱的黑衣人,没有从他身上采集到灵性,弟子走过几步才反应过来,这不是凡人,他驻足回望。

    那黑衣人也驻足转头,揭开面前的纱。

    弟子张大嘴:“许……许仙尊?”

    自长欢镇之后,人间已过三年。

    第130章 引神

    这三年, 许千阑不再游走人间,他知道师叔不会在人类世界栖身,他依照那水之尽的构造, 专门去各界寻找秘境。

    他去过海底,去守过一朵云中诞生的一颗种子, 守了几个月, 那种子里的确有秘境, 可是师叔不在那里,也去探了山顶悬崖边一朵盛开的花, 坐在悬崖旁几个月, 等它开花,然而这朵花中没有秘境。

    还有所有的河流, 江海,却再也没找到水中乾坤, 那水之尽,只有一个。

    风雨,雪花, 他都去追着探,有的有秘境有的没有,但都没有他的身影。

    许千阑无奈又回人间,见到这些忙碌的弟子们。

    那弟子回头,惊愕与他对望,他看着对方手中采集的灵气,眯了眯眼:“你们在干什么?”

    长欢镇在边域, 走过去就人烟稀少, 有一些山脉, 山脉那边以前多为妖类等聚居处, 这么多年有修者们守护,越界的妖都被打死,如今那里聚集的都是老老实实灵力低微的邪物们,没一个敢跨过山脉。

    这一条山脉,是邪物与人类的一个分界点,虽没有人,但人类灵气聚集的多,而且,这山脉脚下,就是九离江的源头,用来安置寻源之术最为合适,牢笼已制好,对决之术筹备齐全,那惩戒之法也在校对之中。

    他们马上就可以启动寻源术,引神来了。

    灵气漂浮,流光转动,各种术法在山中闪烁,那山脉之中一处空旷地,临着缥缈云层的悬崖,空处正中无数修者蓄势以待,道道灵决之下,乌压压众人屏吸凝神。

    他们环绕而立,一道水汽凝结,几乎看不见的光层层叠叠,是以本源之水幻化,将要困住神明的牢笼,而在牢笼周围,一重又一重的阵法灵决,是精心设计好的压制其灵力的对决之术。

    再往外,暗波流转,带着肃杀之气,那是能压住神明的惩戒之法,这惩戒之法,他们亦用人类灵气引了天道之鞭,只消能压住起灵力,这天道之鞭,就可以落在他的身上。

    “今日引神来此,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为首者是一位大乘期散修,修为最高,喜好自由,不拜宗门,不隐世,“寻源术……施术者灵力外放山川大陆,极易被各种原因斩断,失去灵力便无修为,各位,想好了吗?”

    “想好了。”那要施展寻源术的百余人已各自归位,他们打头阵,皆是修为佼佼者。

    山中风寒,清气浮荡,灵决转动,术法便要启动。

    蓦地,结界被一剑斩破。

    如数众人险些遭受反噬,愕然抬眼,但见一道白光疏尔闪过,继而,一黑衣戴幂篱之人从破裂缝隙中穿过,尚未落地,一挥剑气斩向那当中牢笼。

    牢笼上灵决将剑气弹退,来人后退几步,剑光一闪,白光陡然幻化红光,再往前挥去。

    既修者浩然正气打不散它,那不如试试魔道邪气好了。

    红光向那水雾挥去,牢笼晃了一晃,周遭众人欲冲上来,而又是一道红光将他们逼退,众人纷纷向后倒去,见那剑气一下一下向牢笼斩去。

    众名高阶修为者仓惶聚了过来,挡于牢笼面前:“许仙尊,你做什么?”

    许千阑甩掉幂篱,眼中露出狠戾之色:“诸位客气了,自我离开微明宗,便不再是仙尊,今日有我在此,这引神之法就完不成。”

    “许仙尊,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对得起修界与众生吗!”

    许千阑抚着手中剑,淡淡道:“我是魔,众生与我无关。”

    此人气得脸红脖子粗,挽起袖子就要上前:“我们所有人,都不介意你魔物身份,都只认你仍是那侠肝义胆的第一仙尊,可是,你现在亲口说自己是魔,你要为他一人背叛修界?”

    剑上红光流转,黑衣人执剑向前:“是,那又如何?”

    “你……”这人当即亮出法器便要与他对决,而被旁边人拉住,旁边是合欢宗掌教,一向与许千阑交好,语重心长看过来,“许仙尊,我们为引他来,准备了三年,采人间灵气,提取出「离思」,搜集他本源之水,今日,诸位修界最高修为的道友们,冒着灵力被斩断的危险,施展寻源术,稍不留神,他们就修为尽失,失去了灵力,就如凡人,凡人不过百年,他们哪一个都有数百年寿命,修为离开后,他们会瞬间衰老。”

    这人向前走了一步:“鲜衣怒马转眼变耄耋老翁,回去不过几日就会化为烟尘,可是,许仙尊,你知道吗,我们要引神来,根本不用这么麻烦。”

    他定睛看向许千阑,声音放缓:“邪神对你与众不同,只要我们把你抓住,立于高台,一刀一刀,刮你血肉,他一定会出现,对不对?”

    握剑的手猛然一紧。

    合欢宗宗主继续道:“之前有道友这般提过,这简直是最方便的办法,可是,我们所有人都不同意那样做,因为我们都觉得,邪神的事,不该牵扯你,许仙尊,我们不会对你动手,也请你,不要来干涉我们。”

    许千阑冷声一笑:“想抓我,也得看你们有没有这个本事。”

    “纵然如此,想办法抓你,总比寻源术的风险小的多,而且抓住你,就有了筹码,也根本不用后续各种对决术法,不是吗?”

    许千阑闭了一下眼,微顿须臾,语气中尽显沧桑与悲凉:“此事我干涉定了。”话毕,剑光再一转,又一道剑气向那牢笼而去。

    当此时,那为首散修抬头观天,此时人间刚刚天明,清气正浓,再晚一些,人们活动增多,产生浊气,就会散开清气,在人间的一切术法都会有所减弱,虽然这减弱得微乎其微,但对方是神,任何一点差错就有可能让他们前功尽弃。

    这散修迅速指引:“寻源术众人归位,立即开启术法。”

    当此时数人飞身而起置于山头,而其下又有众人涌上,拦住许千阑的路,与其缠斗。

    寻源术之周有结界,道道引神灵决向四方袭去,许千阑被众人包围,那术法已施,他挥起剑,剑光流转之际,略一顿,调转方向,依然向前方牢笼袭去。

    寻源术一打断,那施术百人皆转瞬枯朽,他到底还是没有动手,然而,寻源术只将师叔引来,会困他的是这牢笼,只消毁掉这牢笼就是,困不住他,压不住他的灵力,对决与惩戒之法就无用。

    若当真能引来,他又何尝不想一见,他已经不知道去哪儿找了。

    围住他的人都以为他要破除寻源术,倍加警觉地护着那结界,而但见他挥剑再斩牢笼,一时无人相护,牢笼咔嚓咔嚓显现了裂纹,众人方反应过来,再去护那牢笼,然还未来得及施展灵决,眨眼又是剑气袭来。

    充斥着魔道邪气的剑气,红光掠过牢笼,流转间逼退众人,「轰隆」一下,水雾散开,牢笼倾毁。

    许千阑抬手接了一点水珠,在手心轻轻抚过。

    继而,再冲入人群,一时红光大盛,各方冲上来的人向四方摔倒,再冲上来便再倒开,剑气席卷此山,清气晃动,伴随一道凌厉之光,但听怦然巨响,其下所布各种灵决全然溃散,那欲压制灵力的对决与惩戒之术悉数崩裂。

    “还有天道之鞭,大家不要慌。”那散修连忙道。

    许千阑微蹙眉,竟然还有天道之鞭?

    天道之鞭他在红莲村领教过,一鞭便令他皮开肉绽,那鞭子他记得师叔也躲不过,身上都打红了。

    人类灵气聚集够多,可请来天道之鞭,他攥紧剑,好,管他什么天道,什么鞭子,来了就打。

    引的神没来,天道之鞭还未现身,他凛冽看向众人。

    已无人敢与他对抗,见他徐徐往前走,盯着那刚刚牢笼被打散还在漂浮的水汽,慢慢抚着剑,再猛地往前一挥,水雾彻底散开,在他周身浮起寥寥白烟。

    此时,那山中清气忽而急速流转,寒风如若旋涡,上方灵决大动,结界摇晃,山体轻颤,轰隆轰隆,天上的云来回浮动。

    纷乱人群皆静止,抬眼看去。

    寻源术中众人起身,颤巍道:“引来了!”

    可是困住他的牢笼已散,那准备好的对决之法已破,他们慢慢举起了法器,现在唯有硬拼了,还有最后一个希望,就是那天道之鞭,那是用人类灵性请来的。

    也有人经了方才的提醒,暗向许千阑看去,倘若把他抓住……

    不行,这人打消了此念,因为刚刚才打过,他们全都是许千阑的手下败将。

    许千阑握住剑的手在颤抖,身躯也发抖,抬着头看那浮动的云,不敢大声呼吸,他很想立即飞到云边,要最先看到他,可是,风还在动,云还在动,他却不敢大动作,生怕稍微一动,那人又走了。

    浮动云层上,徐徐水雾散开,如若轻烟薄纱,如梦似幻,层层叠叠的水雾中,渐渐透出一道人影。

    一个白衣披发的人,盘腿而坐,双目紧闭。

    轻烟薄雾环绕着他,他安安静静地坐着,在那云端之上,若与世间隔绝。

    他是被这寻源术引来的,可是,他维持着那入定的姿势,好像还没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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