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层云凝结,半丝风也没有,闷热得叫人喘不过气。
一片浅薄细腻的金芒,从密布的乌云中洒落在殿阁之上,通往深宫的甬道乌蒙蒙的,似酝酿着一场磅礴的大雨。
宫人将织花地毯铺在门前,进进出出的人在地毯上留下杂乱的脚印。
天气闷热潮湿,连熬药生火也困难,好不容易点燃了炭火,却是被烟熏的眼泪直流。
宁湘呛得连咳了几声,牵起袖子擦着眼角流淌的眼泪,半晌视线清晰起来,忙不迭地拿蒲扇挥了挥眼前袅袅的烟雾。
等药罐里沸腾不息,厚重的药味扑面而来,便见一道人影从角门匆匆进来,劈头盖脸一顿数落。
“这么半天了,娘娘的药还没好吗?敢耽搁娘娘用药,仔细你的脑袋!”
宁湘扔下扇子,赶忙屈膝行礼:“就快好了,嬷嬷恕罪。”
陶嬷嬷打量她一眼,连吊梢眼下细细的皱纹都透着犀利,冷冷道:“药好了赶紧送过来。”
大约是前殿忙碌,陶嬷嬷不像从前那般刁难于她,说完便快步离开了。
宁湘松了口气,陶嬷嬷向来如此,只捡起扇子坐回凳子上,认认真真守着,等药熬够了时辰,才连药罐子一道端上送去元嫔寝殿。
昭阳宫坐落在内宫西南侧,幽静清雅,正是盛夏时节,知了在繁盛的枝叶间不知疲倦的嘶鸣,无端叫人生出几分烦闷焦躁的情绪来。
此时,元嫔寝殿进进出出的宫人众多,宁湘一时进不去,抬眸见陶嬷嬷一脸肃容从廊下经过,心中明白娘娘的胎怕是又出问题了。
元嫔进宫七八年,却并不算多得宠,一直都在贵人的位分停滞不前,直到年初诊出喜脉来,才一跃而上封了嫔位。
宫中已经好几年没有公主皇子降生了,且皇帝子息不丰,按理说元嫔这一胎也该是风光无限。
然而元嫔身体底子不行,前两年生了场病,一直吃着药。这回怀孕也算是意外,胎象不稳固,期间见红了几次,太医隔三差五过来。怀孕七个月的人,只能日日躺在床上,药不离口。
宁湘是元嫔晋封后才派来昭阳宫伺候的,三等宫女,也就只能干些煎药洒扫的活,没有近身伺候的资格。
所以这会儿端着托盘,在殿前踌躇了片刻,等陶嬷嬷送走太医看见她,皱眉出声:“愣着作甚,还不把药端进去。”
“是。”宁湘小心翼翼端着药进门,把药倒进碗里晾凉,正要送去屏风后,却被另一只手抢先端走。
“我来吧,你先下去。”
说话的是晴雨,当初跟她一起派来昭阳宫的,不过晴雨办事利索,能言善辩,很得元嫔喜欢,便一直近身伺候。
这种事宁湘也不欲与她相争,收回托盘便垂首告退。
才走到门前,忽然听陶嬷嬷一身惊呼,宁湘一愣,下意识地往屏风后看去。
湘色的床幔凌乱支起,陶嬷嬷坐在榻边半扶着元嫔,凌乱的被褥下映着一团触目惊心的红。
而面色苍白的元嫔捂着肚子,神色惊慌且迷茫,也是吓得不轻。
宁湘心一紧,陶嬷嬷已经催促旁边怔愣的晴雨:“快去把太医叫回来啊!”
可晴雨捧着碗呆呆愣愣的,显然被这样的场面吓傻了,宁湘看她一眼,忙道:“嬷嬷稍等,奴婢这就去。”
好在太医走得不远,很快就追了回来,等回来看清元嫔的状况,太医紧锁眉头,沉声说:“娘娘怕是要早产了。”
陶嬷嬷面色微变,不过也是早有预料,还算镇静:“这还不到八个月,不能再多保几日?”
看太医摇头,宁湘就知道情况不妙了。
怀孕七个多月就生,只怕是没什么好结果了。
果然元嫔再坚持不住了,一身中衣被血染红,不过半个时辰疼痛阵阵袭来,蜷在榻上低声痛吟。
昭阳宫顿时兵荒马乱,陶嬷嬷急得团团转,把挡在跟前吓得不轻的晴雨往旁边一推,扬声吩咐宁湘:“你,去勤政殿禀报皇上。”
容不得宁湘回话,陶嬷嬷便绕过她照顾元嫔去了。
宁湘十二岁进宫,至今已有五年,之前一直伺候先帝的惠妃,直到去岁老太妃仙逝,又才重新分拨到昭阳宫来伺候。
在宫里待得久了,各处宫殿也算熟悉,勤政殿虽远离后宫,但因太妃之故,也曾去过两回,一路急行出了昭阳宫,便直奔勤政殿而去。
其实宁湘心中惴惴,越是走近勤政殿,越是有些不安。她知道皇上近来因为太子的事龙颜不悦,这个月就没进过几次后宫,这个时候去面见皇上无疑是自讨苦吃。
听说前几日贵妃娘娘因着太子的事儿,向皇上求情不成被斥责了一顿,后宫里的人见此风向,便不敢去皇上面前碍眼了。否则这个时候,陶嬷嬷也不会让晴雨留守,派她来找皇上了。
元嫔早产大约也不是时候,等宁湘匆匆到了勤政殿,已经做好面见皇帝的准备,然而还没走近,就被拦在台阶下。
勤政殿是皇帝处理政务的地方,等闲人等不能靠近,乌云密布下,依旧巍峨肃穆,高不可攀。
“哪个宫的,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也敢擅闯?”说话的是勤政殿掌事太监尤礼,昂首站在门前,表情冷漠,语气严肃。
正是炎炎夏日,今日天儿又闷热,宁湘一路疾行,热得满头大汗,见尤礼身后大门紧闭,忙行了礼:“总管恕罪,奴婢宁湘,是昭阳宫的人,元嫔娘娘身子不适,太医说怕是要早产,特遣奴婢来禀报皇上。”
尤礼虽不认得她,但听见元嫔早产,皱了皱眉:“怎的会忽然早产?娘娘不是才孕七月余?”
宁湘一路过来也花了一刻钟时间,想到元嫔先前的样子,愈发着急了:“是,请总管通传一声。”
尤礼面色缓和了一些,却还是凝眸站在那里:“太子殿下在里头,不瞒姑娘,我这会儿可不敢进去呢。”
宁湘微愣,太子殿下在里头,尤总管都不能出声,她哪里还有胆子进去。
尤礼看她一眼,正要说话,天边日光隐没在云层中,轰隆一声雷响,闪电在乌云里撕裂出一道狰狞的亮光。
身后殿里传来一声怒喝。
“放肆!”
杯盏落地的声音隔着门扉传来,震得人肝胆欲裂,宁湘心头一凛。
这是皇上的声音。
旁边尤总管已经眉头紧锁,竖着耳朵听里头的动静,即便隔着厚重的殿门,也能感受到天子的怒意,可里头不发话,他也不敢擅自推门进入。
宁湘心道自己运气不好,遇上元嫔难产,急忙来禀报皇帝,又遇到太子惹怒圣颜,这下站在门口进退两难。
尤礼掖手,神色被天边乌云衬得愈发沉重,小声嘀咕:“明儿是先皇后的祭日呢……”
其实皇帝和太子父子不和的消息,已经不是什么秘密,即便她一个小小的宫女也有所耳闻。
前几年皇后还在时,帝后夫妻恩爱,父子尚算和睦。如今皇帝上了年纪却大不如前,本就生性多疑的人,脾性愈发暴躁易怒。
前不久几个文臣因天子震怒无端遭受牢狱之灾,抄家行刑,牵连甚广,太子多番劝谏无果,反遭皇帝斥责优柔寡断,不够杀伐果断。
还有一件传的沸沸扬扬的事,是两月前太子因荣王破格提拔妻弟,公然在朝堂上与皇帝作对,被罚了禁闭,加之有心人挑唆,父子之间阋墙渐深,太子储君之位摇摇欲坠。
当今太子乃中宫嫡长子,自周岁起册封储君,朝堂众臣评价无一不是聪颖勤敏、宽厚仁德。
朝政上的事宁湘不懂,但从只言片语对太子的认知中,觉得他是并非皇帝所言优柔寡断的中庸之辈。
正走神之际,里头传来皇帝的声音。
“来人。”
尤礼一顿,给宁湘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先行退下,然后推门进入。
里头飘出几句朦胧不清的低语,宁湘还没来得及迈开脚步,便听尤礼略带慌乱的喊了声皇上。
“皇上三思啊……”
耳听得扑通跪地的响动,宁湘不敢再停留,然而却听见皇帝更加响亮的声音。
“传朕旨意,太子宣明繁失德失仪,以下犯上,难堪大任。着废黜储君之位,收回太子宝册宝印,贬为庶人,驱逐出宫。”
黑云中又一道白光闪过,大雨磅礴而至,浇得廊下花草飘摇残破,顺水飘零。
放眼望去只见白茫茫的雨雾,宁湘站在台阶前,想着要不要直接冲进大雨里,也好过在这里提心吊胆战战兢兢。
下一刻,半掩的勤政殿大门被推开,淡淡的一股龙涎香从香炉里飘散出来,混着雨时泥土的气息,搅得人心愈发压抑。
一双金丝绣祥云纹的长靴映入眼帘,宁湘小心翼翼抬眸,只看见半张清越的侧脸。
历来养尊处优的太子殿下有极为出色的容貌,深邃磊落的眉眼,英挺的鼻梁,天光落在面上,眸中蕴藏微光,温润如玉。
可惜天公不作美,风雨侵袭而来,太子只身往前走了两步,细腻的雨珠坠在紫金冠上,很快从挺拔的鼻尖滑落,轻轻一颤,随即隐没在云纹缠绕的石青色襕袍里。
宁湘进宫这么多年,只伺候过缠绵病榻的老太妃和并不算多受宠的元嫔,见到皇帝的次数屈指可数。
至于太子殿下,也只是每年大宴上远远打量过。
宣明繁就站在不远处,她只打量了一瞬就低下头行礼,心里却被这道突如其来的废储旨意震惊。
这是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啊,身份这般尊贵的主子,没了储君之位的庇护,会是什么样的结局。
宁湘不敢想。
尤礼着急忙慌地跟出来,脚下发软,满脸惊惧与为难:“太子殿下,皇上在正在气头上,您……”
“照着父皇的旨意办吧。”和缓沉哑的声音淡淡传来,尤礼微滞,却是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
太子在石阶前顿了顿,微微侧目,然后波澜不惊地望了望天,幽深的眼眸浸着风雨,看不出什么情绪,仿佛并没有把这个足以令朝野震荡的旨意放在心上。
廊下的人微微抬手,屏退后面要追上来的尤礼,天光下,金丝线绣的衣袖仍然耀眼,他仍旧还是往常那般模样,冷静自持,傲骨铮铮。
宁湘站在廊下,裙摆已经溅上了雨水,再抬头看太子,却是不急不缓地走下台阶,那道颀长矜贵的身影迎着雨幕,越来越远。
耳边雨声隆隆,愈发叫人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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