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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5章 两章合一

    灵犀楼宴席散的时候, 罗弘送卫钊到门外,嘴里还啧啧有声道:“那安禾娘子情意绵绵,人美歌柔, 敬道难道半点不动心”

    刚才安禾尽心服侍, 又知情识趣,卫钊也有些心动, 可杨氏与卫琮都在驿舍,明日还要赶路,歌伎不过是个乐子,他笑着摇了摇头, 与众人道别,骑马离去。

    席间饮了不少酒,卫钊骑地并不快。

    临近驿舍之时,侍卫突然道:“郎君快看,那是蒋蛰。”

    卫钊见蒋蛰慌忙跑出驿舍,回头似叫人牵马,眉头一皱, 拉紧了辔绳, 快马上前。

    蒋蛰也看见卫钊,脸色又青又白地过来道:“郎君,小郎君不见了。”

    卫钊酒劲还在头上, 一时有点恍惚,未曾听清,“什么”

    蒋蛰在冬夜竟流下汗来, “小郎君, 不见了, 不在屋里, 找遍驿舍也没见人。”

    卫钊顷刻间酒醒,面色骤变,翻身下马,一把攫住蒋蛰颈处衣襟,“你他娘的说什么,我弟弟怎会不见”

    蒋蛰知道卫钊从来不是那些追求风雅的士族子弟,亦见过他杀敌的样子,如今看他面色铁青,眼露凶气,满身的戾气往外渗透,气势着实骇人。

    他心颤了下,把今晚驿舍的事和盘托出。四个侍卫轮值,两个休息,两个守着,驿舍闹起来的时候纷乱喧哗,侍卫下楼原想让人歇停些别吵着二楼睡觉的人。哪知到了楼下被不明事理的商旅拦住。等两人脱身回到楼上,原先还什么都未曾察觉,直到蒋蛰来交值时,发现小郎君的房门微微开着一条缝。

    “被褥已冷,房里并无其他痕迹,似乎……”蒋蛰定了定神道,“似乎是被人捂住口鼻擒走的。”

    卫钊酒气与怒火纠缠在一起,脸色难看至极,他几步迈入驿舍内,驿长正被侍卫看着,面色愁苦,见到卫钊怒火中烧的样子害怕不已,连连道:“卫郎君,卫将军,与我无关啊,驿舍内外都找遍了,我怎敢动小郎君。”

    卫钊手中的马鞭轻轻敲击在桌上,“今夜闹事者何人”

    驿长踌躇难言。

    马鞭闪电般甩来,擦着他的肩膀落在一旁木桌上,砰地一声,犹如平地惊雷,木桌一角崩碎。驿长身体颤抖,抬头看见卫钊黑沉沉的一张脸,吓得险些跪倒,“是……桓家三郎的侍卫。”

    卫钊拧起眉头。

    这时楼梯上传来细碎脚步声,惠娘和令元听到动静,都跑了出来,恰听见驿长的话,令元面色煞白,目露惊惧,身体微微颤抖,卫钊只扫了一眼,二话不说,转身就要朝外走。

    惠娘快步追上来,眼眶发红,道:“钊郎君,我家小郎君体弱,如此冬夜我担心他受不住。”

    卫钊强压了满腔怒意,道:“你先回去。”

    到了驿舍外,冷风刮在脸上,卫钊想着这件事的蹊跷。桓歆从宴席出来,直奔驿舍将卫琮偷偷掳走。只宴席上那点龃龉,他就对卫琮下手,实在说不过去。但现在缘由不先论,这件事与桓歆绝对脱不了干系。

    卫钊揉了一把脸,桓歆不住驿舍,另有住处,不是桓氏自己的宅院,就是本地三姓士族借他的住所。

    卫钊招手叫侍卫上前。

    卫姌感觉只阖眼片刻就被外面声音吵醒。身处陌生之地,她心中始终绷着一根紧弦,昨夜躺下时外衣也未曾脱,此刻醒了也难再睡。仆妇敲门轻声问她是否起了。卫姌答应过后仆妇很快推门进来为她洗漱梳头。

    卫姌看了眼外面,天才刚亮,仆妇沉默不语,给她罩了一件毛披风,收拾停当后带着她往外走。

    一直来到院外,门前停着马车,还有侍卫等候。

    卫姌一看马车样式十分眼熟,正是进城的时候见过的那辆。

    仆从打开厢门请她上去。

    卫姌心道,经过一夜桓歆想通终于要放她回去。进了车内,只见里面铺垫换了一层新的,又放着手炉,和一盒果子点心。

    竟是想的格外周到,卫姌却觉得哪里不对劲,探头朝外看,桓歆正从院里走出来,后面仆从拿着大大小小的包裹,看样子像是要远行。

    桓歆走到车前看到了她,他换了一身靛蓝色外衣,今日脸上倒没有敷粉涂得雪白,而是露出原有肤色,五官深刻,双目狭长,眼眸黢黑,显得略有些阴沉。他看了卫姌一眼,目光里隐隐透着复杂的神色。

    卫姌想起昨日他酒后疯狂的模样心有余悸,立刻缩回车内,并关上厢门。

    仆从在桓歆上马之前,低声道:“郎君可想仔细了,真要将卫小郎君带回去若是让郡公知道了……”

    桓歆皱眉,“卫氏式微,他家中只剩一个老母,我带他回去,延请名士儒师为他授课,于他自有天大的好处。”

    仆从一脸苦色,“可他还有伯父兄长在,如何能就这样带走。”他心道,这叫抢。

    桓歆咳嗽一声:“休要啰嗦,日后我修书一封去卫家,卫钊不过他族兄弟,又非亲兄,如何管得了那么多。”

    仆从见劝不动,明知此事荒唐,也只好闭口不言。

    桓歆昨夜想了一夜,若这样将卫姌放回,心里总有些不舍。他行事向来随心所欲,恣意妄为。想来想去脑中挥之不去卫姌的面孔,临近天亮之时终于下定决心,带着卫家小郎君一起走。

    桓歆昨日从仆从那里听说了卫姌的家世处境,还为自己找了借口。他心道,我带他回去为他请最好的名师,卫氏擅书,他可以将家中收集的字帖给他临摹,岂不比他在卫家生活舒服多了。

    如此一想,他茅塞顿开,当即决定马上离开豫章。

    桓歆在前面骑马,时不时回头看一眼马车,心里说不出的畅意。

    卫姌坐在车厢内,行了许久都不见停,她心中奇怪,推开厢门朝外望,天色尚早,街铺尚未开张,行人也稀少。她看了一会儿,远远看见城门,吃了一惊,立刻喊道:“停车。”

    桓歆回过头,朝仆从瞥了一眼。

    仆从立刻道:“小郎君莫慌,早上未用食饿了吧,车里有糕饼果子先吃一些,要是累就睡一会儿,很快就到了。”

    卫姌见车行的方向分明是城门,怒道:“桓氏,四姓门阀,如今要做拐子的勾当吗”

    仆从也有些脸红,奈何郎君铁了心,他只好无视桓氏的名声,继续劝说。

    卫姌不理他,直接推开厢门要钻出来,仆从大惊,连忙将厢门从外合上。

    桓歆眼见卫姌已经识破,也不再掩饰,加快行马,一行车马匆匆奔向城门,不像赶路,倒像是要逃似的。

    身后忽然传来奔如滚雷的马蹄声。

    桓歆转身朝后一望,二十几匹骏马疾驰追来,当前一个正是身形高大,面色黑沉的卫钊。只见他马术娴熟,比身后侍卫快了许多,且双目如电,一身凶悍的气势。

    桓歆皱眉,扬鞭抽马,催促道:“快,先出城。”

    卫钊已经看到桓氏的车队,一眼扫过,视线落在马车上。事到如今他也不知桓歆为何要掳卫姌,但眼下桓家一行想要出城,眼见快马加鞭也将赶不及,卫钊神色凝重,从鞍侧抽出弓箭,双腿加紧马腹,手持长弓,拉弦放箭。

    一支飞箭狠狠扎在城门上。

    守门军士大惊。豫章是江州重镇,当即立刻所有军士在门前列阵,对来者严正以待。

    卫钊身后二十多个侍卫,除了他带来的八人,其余都是罗家和熊家的人,众侍卫见卫钊骑射本事了得,当即就有人喝彩。

    桓歆来到城门前,被军士堵住,怒道:“让开,没看见我是谁”

    军士道:“城门遇袭,需立刻封门,请桓郎君下马。”

    桓歆脸色阴晴不定,仆从侍卫都已经停了下来。

    卫姌刚才已经听到外面异常,马车一停,她就推开厢门,仆从阻止不及,上前拉她。

    卫姌抬脚就踹了过去,才刚碰到仆从衣角,他顺势栽倒,口中还痛呼一声。卫姌一愣,随即意识到仆从实则也不愿掳她。

    桓歆脸色不虞,跟着就要上前拦她。

    卫姌跳下车,敏捷躲开他的位置,朝卫钊快步奔去,“二哥。”

    卫钊勒住缰绳,从马背跳下,上下打量,见她并无损伤,脸色稍缓,这才转向桓歆,冷声道:“酒楼不过输了场游戏,你就劫走舍弟,意欲何为”

    桓歆也下了马,脸色阴沉,一言不发,倒是桓家仆从,在一旁不断辩解,说未曾为难小郎君,又说桓歆欣赏小郎君才华,想带他去家中做客。

    卫姌站在卫钊身侧,质问道:“半夜掳人是桓氏待客之道”

    卫钊低头,卫姌的手抓着他的衣袖,紧得关节泛白。他心发软,握住她的手,“别怕,有二哥在。”

    卫姌点了点头,心中踏实许多。

    城门军士来问情况,得知是这些士族子弟之间的争斗,露出为难之色。卫钊带来的罗家熊家侍卫这时上前,拉着军士好说歹说一阵。到底是本地士族,军士思量过后,将城门上的箭拔下,道:“既然是误会,各位就尽早离开城门,勿要在此聚集。”

    自卫钊追上来,桓歆就不曾发过一言,倒是仆从不断致歉。

    卫钊眉头深皱,冷笑一声,将卫姌抱上马,自己翻身坐在她的身后,道:“今日之事自当修书告知临贺郡公。”

    几个仆从顿时如丧考妣,桓歆亦是脸色黑沉,但他看着卫姌,心中又生出一种细微的痒意,周围的人说了些什么他全都不曾过耳,眼睛只盯着卫姌。

    那眼神太过专注,卫姌不禁往后靠了靠。

    卫钊也觉得异样,桓歆目光里的含义让人不悦,他掉转马头,就要离开。

    桓歆忽然开口道:“卫琮。”

    卫姌只用眼角扫了他一眼。

    桓歆却因为她这一记眼风,显得有些兴奋,沉郁的脸上露出一个少见的笑,道:“若你遇到难事未解,可来桓家找我。”

    卫姌身子一抖,差点没回他一个白眼。手指拉了卫钊的袖子道:“二哥,我们赶紧回吧。”

    卫钊回头瞥了桓歆一眼,眼底全是冷意。

    一行人按辔徐行往回走,来时追逐桓歆一行放马疾行,回去时马背上多了个卫姌,卫钊有意放缓了速度。

    侍卫跟上,到了街口,罗熊二家的侍卫向卫钊道别。他们原就是卫钊借来找人的,如今卫姌已经找到,他们任务完成,各自回去交差。

    卫姌听卫钊与他们话别,才知道昨夜卫钊发现她不在,先找上罗弘,打听桓歆在豫章的住所,得知熊家兄弟让出一个别院招待了他几日。卫钊立刻赶去别院,此事惊动了罗熊两家。桓歆做事无所顾忌,但江右士族还是诗礼传家,听说桓歆趁夜掳走卫家小郎君,熊家兄弟两个酒醉中被长辈叫起。卫钊年纪轻轻就已官居四品,又受桓温看中,罗熊两家都不敢怠慢。将侍卫借给他,以便他寻人。

    卫钊在天亮之后找到熊家别院,却扑了个空,随后他跟着车辙印追了上来。

    卫姌心道幸好卫钊思量周全,这一路寻来也没耽误,这才在桓歆出城前赶到,若真是出了城,就再难以追踪了。

    卫姌在马背上原本硬撑挺得脊背笔直,可是行了一段路后,全身酸软,昨夜到现在她没一刻好好休息,又听了卫钊找到她的全过程,长长吁了口气,身体也跟着软了下来。

    卫钊环住她,问道:“桓歆可曾为难你昨夜发生了什么,你详细说与我听。”

    卫姌将昨夜梦中突然被人擒住带走的过程告诉卫钊。但桓歆在别院里那些疯狂之举,她实在难以启齿,又不想让卫钊联想到她女郎身份,只好含糊而过,只说桓歆发现抓错人,她就在别院住了一晚。

    卫钊立刻就察觉到其中不对,抓错了人却不放,今日在城门拦截住桓歆一行,分明是要出城离去,如今想起仍觉得奇怪,桓歆要带卫姌去何处,刚才说的最后一句话也叫人诧异。

    “若你遇到难事未解,可来桓家找我。”——桓歆说的那句,倒好像有些情意在其中似的。

    卫钊低头看着怀中卫姌乌黑的发顶,一个念头如闪电般飞掠而过,这个弟弟长得实在是好看,好看到引人遐思。

    卫钊眼底闪过一丝晦涩难辨的神色。

    回到驿舍,卫钊将卫姌抱下马。

    惠娘几乎是扑上来把卫姌搂在怀里,“我的小……郎君。”幸好情急之下她还记得卫姌身份,说着把卫姌上下仔细打量,见她毫发无损才放下心来。

    卫姌经历了一晚,此时依偎在惠娘怀中,身体疲惫全涌了上来,她正觉得安心舒适,抬眼看见卫钊正看着她。

    卫姌立刻收敛神情,挺直背脊,道:“惠姨别担忧,桓歆抓错人,知道我是卫家郎君,也未拿我如何。”

    惠娘想到卫姌明明是个女郎,昨夜遭此横祸,心痛不已,催促着她回房休息。

    卫家所有人都是一夜未睡,今天无法赶路,暂且在驿舍多留一日。

    驿长自是吩咐上下尽心服侍。

    卫姌到了楼上,只见令元站在屋前,面色苍白,凄凄惶惶。见到卫姌卫钊上来,她扑通一下跪在地上,伏地磕头。

    卫姌看了卫钊一眼。他面无表情,眼神却很冷,不怒自威的气势让仆婢侍卫都噤若寒蝉。

    “二哥。”卫姌开口喊了一声。

    卫钊抬头摸了摸她的头,语气温和,“累了就先休息。”

    卫姌将他请进屋单独说话,屋里火盆还烧着,奴仆早早备着等她回来。卫姌解开毛披风,扔至一旁,问道:“二哥打算如何处置令元”

    卫钊笑了一声道:“怎么你要亲自处置她”

    一听他的口气,卫姌就知这件事他并不十分放在心上。

    卫姌道:“虽说是因为她我才被误抓,但原是桓歆起意,错不在她。”

    房间里暖融融的,还格外有股好闻的清香,卫钊喝了酒又彻夜不眠,此时打了个哈欠,又恢复了从容士族悠闲做派,“玉度倒是宽宥,这是对她怜香惜玉”

    卫姌连忙摆手,今天已见识到卫钊强悍霸道的一面,以如今她郎君的身份,哪里敢说对他房里人怜惜。她道:“只是感叹她生之不易。”

    卫钊挑眉,“哦”的一声。

    卫姌道:“她出生就是婢子,出路从不由自己选,我昨夜被抓时还曾对桓歆道,若是他放了我,就让二哥把令元给他。连我这样的小郎君都可以一语摆布她,可见她生如浮萍,身不由己。”

    卫钊不以为意,笑道:“你倒是心软。”他看了她一眼,又道,“你道桓歆未见过女人,若是在桓家时两人没有私情,他会为个无缘由的婢子闹出这么一桩”

    卫姌想起桓歆昨夜见她的那个急色样,不屑道:“或许是他一厢情愿也未可知。”

    卫钊若有所思打量她一眼,站起身来道:“你先休息,不过一个婢子,何劳费心。”

    卫姌劝过之后也不再赘言,毕竟令元是卫钊房中人。

    卫钊走了出去,惠娘端了祛惊茶来,进屋服侍卫姌梳洗睡觉。

    令元依旧跪着,鬓边散发贴着脸颊,冬日起了一层细密的冷汗,全因心中惶恐不安。

    卫钊道:“你进来。”

    令元到了屋内,膝行之卫钊脚下,咬着牙,她手轻轻搭在卫钊膝上,“郎君,此事全因妾而起,幸而小郎君无恙,不然妾就是死也难安心。”说着眼泪就流了下来,容色楚楚,好不可怜。

    卫钊两只手指抬起她的下巴,“你先说玉度没事,就是不想我因此责罚你”

    令元一凛,就想低下头去,可卫钊手指纹丝不动。她对上他洞若观火的眼神,背后起了一层汗,“不敢。”

    卫钊嗤笑一声,放开了她,“你来请罪,心里应该清楚昨日桓歆是为谁来,既然已经知道,昨夜为何不说”

    令元砰的一下又磕头,道:“昨夜妾听闻小郎君不见,只顾担忧,未曾想到这一层,等郎君走后,妾夙夜难眠,这才想到这个可能,妾愚昧不堪,未曾想到桓氏三郎如此狂悖。”

    “不知”卫钊语气淡淡的,“难道不是怕我知道了,拿你去换人”

    令元身体颤抖,心底不住发寒,她的心思全被看穿。想说些辩解的话,但对上卫钊,她却觉得所有的想法都被看穿了,讷讷道着“妾不敢。”

    卫钊轻轻拍了她两下脸,语气又恢复如常,“跪了这么久,膝盖该疼了,郎君看了也觉得心疼,起来吧。”

    令元抬起头来,满脸是泪,见卫钊神色已温和许多,心中忐忑不已,慢慢地站了起来。

    卫钊道口渴,她拿出帕子擦了擦脸,出去倒了热茶回来,给卫钊倒了一杯。

    卫钊饮了一口,道:“桓歆是个什么性子,你说来听听。”

    令元心一跳,道:“妾在桓家平日伺候老夫人,对桓氏三郎并不……”

    话未说完,她已看到卫钊似笑非笑的神情,后面的话就说不下去了。

    卫钊并不说话。

    令元眼中含泪,极委屈的模样。心里实则七上八下,惴惴不安,令元自然不想卫钊知道她和桓歆曾经也极亲密过,但如今再想瞒也是晚了,她不由暗恨,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为了搏个出路选择接近桓歆。

    在桓家那么多年,她曾以为世间最出色的郎君就在四姓,或是像世人追崇仿若芝兰玉树般的风雅君子,直到遇见卫钊,她才知以往想错了,这般英武郎君才叫人怦然心动。她是绝不愿再回桓家,因此才想瞒下曾经与桓歆的过往。

    但以卫钊的精明,可能早已猜出。

    令元心里又酸又涩,垂泪不止,眼见卫钊眉宇间已有不耐烦,她赶紧止住泪,暗自咬牙,柔声问:“郎君想知桓氏三郎什么,妾知无不言。”

    卫钊神色略有些古怪,道:“他可有龙阳之癖”

    令元怔住,万没有想到卫钊要问的是这个,她还道卫钊要试探她与桓歆的关系,一时间心中也不知是庆幸还是失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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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6

    第26章 意思

    见她不语, 卫钊脸色渐渐沉了下去。

    令元道:“从未听说桓氏三郎有此癖好,他房中姬妾众多,也曾养过两个外室, 都是女子。”说到这里, 她脸上微微有些泛红,偷瞥卫钊一眼, 只是不知为何他要这么问。

    卫钊却像只是随口一问,站起身梳洗换衣,很快歇下。

    卫姌睡了一觉起来身体又酸又冷,应该是前个夜里挨了冻又受累, 身体有些受不住,如此又留在驿舍休息两日才重新启程。

    离开豫章,经临川,庐陵,到达南康郡内,往岭南方向走了多日,虽是冬日, 天气却暖和许多。卫姌不用每日火炉取暖, 换下厚重的冬衣,行动也轻便许多。

    这日终于来到罗浮山下,只见山脚结庐十数间, 不少人居住其中,大部分都是士族,也有少数两个商旅。卫家仆从前去打听, 原来葛洪在山中炼丹, 据说乃是延年益寿之金丹, 故而吸引不少人前来。葛洪隐居喜好清静, 众人为了不扰他,就住在山脚。

    茅屋都是附近佃户搭建,反正求丹的人来来去去,走一拨又来一拨。租给出去还能多一些收入,只因这点,佃户也十分尊崇山上的葛仙翁。

    卫氏一行刚到,就有老者上前来问是否要租茅屋。无论是求丹还是求药,都需要住些时日。

    侍卫前来讨主意,卫钊道先租半月。

    老者看了看卫氏一行人,道:“如今人多,茅屋只剩四间,你们这许多人应住得下。”

    卫钊扫了一圈周围,果然十几间都住着人,士族出行必然带着奴仆卫士,熙熙攘攘一群人,看着倒像是村庄似的。

    老者将卫钊一行带到北面角落的几间茅屋,他看出卫钊等人来历不凡,肯定也是士族出身,语气极为和善,“虽是北面,但岭南地气蒸溽,向北蔽日,还舒爽些。”

    这四间茅屋围着居中一个院落,种着两株榆树,枝繁叶茂,绿荫如盖。

    听老者言,如今葛洪正在闭关炼丹,需等两日练完才能见客。

    卫家本就是求医而来,当然要听葛洪的规矩。一行人先落脚安顿。

    四间茅屋的安排却有些局促,杨氏需单独一间,婢女仆妇和侍卫各一间。卫钊道:“玉度与我同住。”

    卫姌闻言头皮发麻,却只能佯作无事的样子,略点了点头。

    惠娘趁着仆役收拾,拉着卫姌到树下,面露担忧,“这可如何是好”

    卫姌也暗暗叫苦,万万没想到在罗浮山下会遇到这样的难题,豫章城内卫姌已经见识过卫钊的精明,想到要同处一室,她不禁有些胆怯,但惠娘已这般忧心,卫姌不想给她再添愁恼,“只再小心些就是,二哥不会疑心的。”

    惠娘愁云惨淡,但事已至此,确实也无他法可想。她亲自去屋内查看,发现是两张床榻,悬着的心稍安了些。

    路上多日奔波,今日又收拾入住,众人都是疲乏。惠娘特意趁卫钊四处探查环境时来为卫姌备水梳洗。

    卫钊带着侍卫在山脚巡查一番,这才回来。进门时惠娘正拿着帕子给卫姌绞着湿发,她手下温柔,擦的又慢又轻,一寸寸给她头发绞干。房间窗户全开着,风吹无痕。卫钊却闻到一缕似有若无的幽香,不由侧过脸去看了一眼。卫姌背着身,全被惠娘挡了去,视线所及唯有惠娘手里的黑发,如乌云委地。

    卫钊略感异样,转过身去,叫了令元进来服侍梳洗。

    两人各占屋内一头,互不打扰。

    天色渐黑,卫姌坐在窗前临摹字帖,最近一段时间都在赶路,她只学了《老子注》,没有闲暇练字,今夜离休息还早,她便拿出当初谢安亲笔所写的字帖来临摹。谢安擅长行书,与钟繇与王羲之的传承都有所不同,字形飘逸,风格淡古,卫姌练了许久,还是觉得不满意,手腕却有些发酸。

    她正揉着,卫钊走了过来,看了几眼字帖又看她写的字,说道:“这是谢安的字”

    卫姌点头。

    “你不适合练他的字。”卫钊道。

    “为什么”

    卫钊评道:“他善笔力,字体郁拔纵横,自成一体。”说着他看向卫姌的手腕,“你年纪还小,再过几年学他的字不迟。”

    卫姌刚才怎么练都觉得欠缺了什么,被他一指点,立刻就明白了,她腕力不足,学谢安的字怎么描都只有个形似,是少了字的筋骨。

    卫姌叹气,放下笔道:“二哥好眼力。”

    她夸的直白,卫钊笑道:“我听说你善楷书,怎么突然习起了行书”

    卫姌道:“只是想多习几种字法,明年登高雅集说不定能用得上。”

    卫钊略有些讶异,“明年你才十四,就想定品了便是再等三年,你也未到弱冠之年。”他知道卫申的安排,明年让大哥卫进带着卫琮去参加雅集,卫进定品,卫琮则增长个见识。

    但听刚才卫姌的口气,显然不仅仅只去增长个见识。

    卫姌却是口气平淡道:“一般才华,当然年少者才更奇货可居。”

    卫钊来了点兴趣,直言不讳道:“倒是心急。”

    卫姌心里早做好了盘算,不急也不行,她能隐瞒身份的时间就这几年,必须在这段时间里把名利全捞了,最好得个少年名士的名头。

    卫姌笑了笑,仿若个玉娃娃,神情无辜,说的话却极功利,“这次若不是有二哥,我被捉去有谁来救,桓歆横行无忌,仗的是桓氏的势,我安邑卫氏的名望如今全靠伯父与二哥撑着,我虽年幼,也想为家族尽一份力,越早越好。王谢桓庾四姓,不也正是众多子孙入朝撑起门庭,才有今日之声势。”

    卫钊目光审视地看着她,“这些是谁教你的”

    卫申绝不会这样教导子侄,卫钊记得,家中请过个开蒙先生,是个照本宣科的迂腐老者,只教了论语,且除了论语也没其他可教。

    卫姌对着兄长并不想隐瞒,“都是我自己想的。”

    卫钊不置可否,戏谑道:“我还当你是个小书呆,原来不是。”他一路上见卫姌总是拿书在看,可以说是勤学不辍,还当她和大哥卫进是一样爱读书的性子,没想到其中差别巨大,大哥卫进注重学问,最想立学著书,成就大儒。他恨不得把所有的书全读完了再来评定品级。卫姌则不同,她也勤学,但却是把学问当成工具,希望尽早定品。

    卫钊对两者高低不予置评,仍是笑道:“有大哥和我在,你定品何须如此着急。”

    卫姌沉吟了片刻,突然嘻嘻笑道:“二哥,我能说实话吗”

    卫钊点了下头。

    卫姌道:“是尚书郎之子好,还是建武将军好”

    这句的话外之音,分明是说名利权势,借他人的势,不如自己掌控。

    卫钊摸着下巴,半是惊讶,半是兴致盎然地看着眼前眉眼弯弯的族弟。

    他只当族弟是个需好好看护,精心侍候的脆弱玉人儿,没想到“他”却有这么世俗和锐利的一面,让卫钊极其意外。

    卫钊掐了一把她的脸,“你倒是敢说。”

    卫姌吃痛,立刻别开脸。

    卫钊却是将她桌上的字帖一收道:“已经夜了,好好睡觉。”

    卫姌收拾一番,睡到床上。

    卫钊熄灯回到床上,他朝卫姌的床上看去,只见朦胧微微起伏的身影,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那道隐约而过的暗香似乎仍在。

    卫姌睡到第二日清晨醒来,翻身坐起的时候看见卫钊似是怔了一怔,她喊了声二哥。

    卫钊看见她头发散在身后,像极了女子,眼皮一跳,立刻喊人进来服侍。

    这日山上并无葛洪可以见客的消息,有道童下山来,只说葛仙翁还在炼丹,需静候三日。

    山脚来的人都是有所求,无可奈何只能耐心等待。

    卫姌早晨看过母亲之后,又在房中练字,这回没再临摹谢安的书法,而是练她擅长的楷书,也是卫氏一脉相传的书道。

    下午看书,又与令元小蝉玩了一回游戏,很快就到傍晚。

    卫钊和侍卫外出半日,回来时带了两只野鸡和一只兔子,晚上仆从便做了几道野味,卫姌久未尝这般鲜味,且卫钊与家中其他人不同,不拘着她吃食,还道她胃口太小,郎君自该多吃些。

    卫姌不知不觉吃多了些,饭后去附近走动消食。

    令元见卫姌出门,屋里只有卫钊一人,心下一动,端了热茶进来。卫钊坐在昨天卫姌练字的书案前,给江夏家中写一封报信,落笔写完,察觉到令元进来。她显然精心打扮过,罗浮山天气温和,入冬也如春日暖融。令元穿着一身单衫衣裙,肩如削成,腰如约素,微步缓行,婀娜多姿。

    她递了杯热茶过来,然后轻轻为卫钊捶肩。

    卫钊喝了茶,意态闲适。

    令元看他脸色温和,猜他心情尚算不错,心里诸多念头闪过。这次出行,原本应是笼络郎君的好时机,不然其他几个女人也不会那么着紧,但自从出来卫钊就少与她亲近,经过豫章之后,卫钊总是不咸不淡,令元一日日的越发心急。

    她的手慢慢伸到了卫钊身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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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7

    第27章 还小

    在他衣襟上稍捋了捋, 令元的手指顺势而下在卫钊胸前轻轻一挠,小猫似的力气,勾人的很。

    卫钊哪些风月手段没受过, 抓了她作怪的那只手, 调笑道:“想郎君疼你了”

    令元双颊飞红,微微垂着头, 呼吸近在卫钊耳侧,那娇滴滴的声音也随之飘进耳,“郎君可是厌烦了妾,妾整日惶惶不安……”

    卫钊见她意态婉转, 水汪汪的双眸,滟滟红唇,欲说还休的媚态。卫钊自离家后也旷了多日,经令元撩拨就有些意动,拉着她的手也不怎么用力,令元便坐到他腿上,手臂软绵绵搭着卫钊的肩, 抬头主动逢迎上去。两人亲了一回, 卫钊英俊健硕,风流阵仗经历地多,一番亲热, 元气喘吁吁,身子都软了,她有意勾着卫钊, 便扭了扭身体。

    卫钊笑着捏了她一处, 道:“以前怎么不见有这般手段。”

    令元喘息道:“只求郎君怜惜。”

    卫钊正要将人抱起, 视线一瞥扫到书案上的字帖, 动作一顿。

    令元心里着急,只想与卫钊成事,贴着他忽轻忽重地揉动。

    卫钊想到卫琮,年纪尚小不懂人事,两人如今又同住一间,他不过风流一回,若是给幼弟勾起了人事念头倒是不妥。这一犹豫,兴致也淡了,正要将令元拉开。

    令元却脸色乍然一变,失声道:“小郎君。”

    卫钊立刻回头。

    卫姌正站在门口,面前推开半扇门,她目瞪口呆了一瞬,脸立刻涨得通红,耳根都有些发烫,尴尬极了。卫姌刚才出去散步,走了没多远就见着条黑狗,不知是哪个士族驯养,又凶又恶,占着路不让,见人就吠。卫姌着实有些怕,前世在会稽有一桩悬案,原是疑妻毒杀丈夫,但未找到毒物,治官寻访乡间,听邻人言,村外有条恶狗,被其咬过的人隔几天都死了,无一例外。治官闻言回去放了死者之妻,此案沸沸扬扬传遍会稽。

    卫姌知道狗咬有致命风险,眼见黑狗霸路,只好原途折返。到了屋前推门而入,没想到看见的是卫钊与令元抱在一起亲热。

    卫姌暗道,糟了,她竟坏了二哥的好事。当下眼睛变得直愣愣的,佯装什么都没看到,手在面前空摆几下,道:“这眼力越来越差,一到夜里就看不见。”说着就后退半步要出去。

    卫钊哧地笑出声来,将令元推开,道:“胡扯什么,滚进来。”

    令元粉面含春,站定后捋平衣裙,脸色已迅速恢复如常,端着茶壶离开道:“妾给小郎君沏壶新茶。”

    卫姌磨磨蹭蹭走进来。

    卫钊瞥了她一眼,脸色没有半丝异常,扬声将仆从叫来,嘱咐送信事宜。

    卫姌见他态度坦然,不自在的感觉也消了。仔细一想,她刚才尴尬还是出于女郎心态,士族子弟岂有不风流的,别说娶进门的娇妻美妾,就是家中豢养家伎女乐的也比比皆是。她这样的小郎君,便是看见兄长风流韵事也不算什么大事。如此一想,卫姌也不在意,拿了卷书看起来。

    到了天黑,两人各自梳洗准备歇息。

    惠娘和奴仆离开。

    卫钊看见卫姌散了头发躺到床上,他站起去熄灯,脸微微一偏,就看见卫姌被灯火照着的侧颜。卫钊顿了下,熄灭灯火,回到床上。他想到这个族弟生的比女子更精致柔美,也不知日后如何与女子相对,忽然开口问道:“玉度可曾想过女子”

    卫姌正欲睡,不想突然听到这句,登时眼睛睁地老大。心想莫非刚才令元衣衫不整有裸露,所以卫钊来试探

    “没有。”

    卫钊笑了一声道:“你也快十四岁了,身边该找个人好好服侍。”

    卫姌明白这个服侍可不是一般意思,士族中这个岁数的郎君,基本都会被家里安排妥帖的婢女教导人事。但她哪敢让人随意近身,转头朝卫钊床上看去,“二哥,我还小。”

    卫钊笑了一声道:“堂堂男儿,不可乱说小。”

    卫姌脑子一转已经明白其意,顿时语塞:“……”

    卫钊似聊出趣味,道:“你不解男女之乐……”

    卫姌匆忙打断他的话,“二哥。”她脸颊发烫,虽然扮作郎君,也不想与兄长探讨男女之事,何况以卫钊的风流劲,日后不会也会影响兄弟,想到这里,卫姌头皮发麻,立刻就想着要以什么说法打消他的念头。

    卫钊奇怪道:“怎么了”

    卫姌支支吾吾,“我……真的小。”

    卫钊沉默了。

    卫姌说完也觉万念俱灰,生无可恋。

    许久才听卫钊沉声道:“睡吧。”

    卫姌第二日稍觉不自然,卫钊却一切如常,只是清早练武之前还看了她一眼,问道:“玉度可要练点武艺强身”

    卫姌摇头如拨浪鼓。

    他摸摸她的头,走出屋去。

    此后两天并无事发生,只卫姌出门时遇见三两个借住茅屋的年轻士族,几人见她想要主动搭话。卫姌看到其中一个青年手中牵绳拴着那日夜里见到的恶犬,当即转身一溜烟就跑了。

    到了第三日,童子道葛仙翁已炼丹出关,明日将会见访客。山脚几家仆役立刻围上去,卫家递上谢家荐书。童子收了各家书信拜帖上山去,快要入夜时才传讯回来,卫家可第一个上山。

    卫姌闻讯极是高兴,在杨氏房中留了许久,絮絮叨叨说了不少话。

    第二日卫姌清早就起,用过饭后和卫钊上山,杨氏在惠娘和小蝉两人的搀扶跟随在后。一行人在童子带领下,沿石阶环山而上。山路两旁奇花异草甚多,树木茂密,淡淡的雾气缭绕,让人恍如置身仙境。道路崎岖,途中杨氏歇了几次,很快拐道来到一条陡峭小径,抬眼已可看到道观木墙。

    路面狭窄且几近垂直,惠娘和小蝉无法在两侧搀扶杨氏。

    卫钊道:“我来背。”说着就要蹲下。

    惠娘道:“如何敢劳烦郎君。”

    卫钊神色淡淡的,“那些虚言客套的不用提了,你家小郎君这身量如何背的动人,又不是外人,是我婶娘。”

    卫姌心中一暖道:“谢谢二哥。”

    卫钊道:“这阵子听你谢来谢去耳朵都要出茧了。”

    他蹲下身去,惠娘和小蝉扶着杨氏趴他背上,那知杨氏这时却十分不配合,只是皱眉不肯。卫姌上去软语相劝,杨氏这才不再乱动。一行人到达道观,山间雾气已经消散,道观掩映在树木之中,幽静遗世,别有韵味。

    葛洪坐在亭下等待众人。他头发银白,身材消瘦,脸上满布皱纹,目光清朗,自有出尘高人的气度。

    卫钊卫姌上前作礼。虽然葛洪穿着朴素,看着只是个普通老道,但其出身江南士族,有爵位在身,朝廷几次征召都不受,别人或许是等候时机,但他是真的无意权势,只专心研究丹药,且精于岐黄,行医数十载,医治救活不知道多少人,受人敬仰。

    葛洪打量两人,又看向后面被人搀扶的杨氏,道:“安邑卫氏,我曾与你们先祖有过一面之缘,卫氏书道传家,卫夫人《笔阵图》亦有教化之功,既你家家眷有恙,我理应医治。”

    卫钊卫姌谢过。葛洪让杨氏上前先诊脉,一面问发病缘由。等卫姌惠娘说了经过,葛洪脸上露出沉凝之色。

    他把脉过后,垂目思索片刻,写下一张药方,又叫童子抄录一份。

    “你母亲邪气乘心,人精在脑,伤之难调,百脉失濡养而发病,”葛洪道,“脑疾最是难治,能恢复如初者百里无一,只能先用药奉养,补足心气,让她平顺些。”

    卫姌听他说杨氏的病难以恢复如初,心中不禁失望,抬头看向庭中,杨氏万事不知,对着她只是笑。

    卫姌心里一酸,但随即又打起精神,母亲的病就算无法痊愈,现在也有葛仙翁的药调理,日后只要平平安安,她也十分满足了。

    她向葛洪郑重道谢,收好药方,这时杨氏见了庭院里一丛鲜艳山茶,径自过去瞧,小蝉和惠娘立刻跟上。

    葛洪看着卫钊卫姌两人,抚了抚须,忽然道:“你是卫申之子”

    这句问的是卫钊。

    卫钊点了点头。

    葛洪目光在他身上看了一圈,目光深沉难测。

    卫姌觉得有些奇怪,葛洪似随口问了一句,后来只是闲聊些家常。葛洪出身士族,见多识广,又嘱咐了几句杨氏修养该注意的地方,就要放他们下山去。

    离开之时,卫钊忽然问道:“仙翁可与我父亲相识”

    葛洪摇了摇头,“并未见过。”

    卫钊露出思索的神情。

    葛洪见他虽然年轻,却有一股卓然不群的气势,说道:“今日初见你,觉得与我一位故人有些相像。”

    卫钊问道:“不知仙翁说的故人是何人”

    葛洪笑了笑,没有回答,只是道:“若有缘分,你日后见了便知。”

    卫姌一行看完病下山,收拾行李准备返程。离家已经一月有余,回去赶得快些,正好可以在年前到家。

    作者有话说:

    28

    第28章 后院

    卫家一行回家路上并无耽搁, 离开岭南后往北行,冬日寒风携着风雪而来,下得又急又密, 将沿途田舍树林都覆上一层白衣。

    离开罗浮山后, 杨氏的药每日夜里落脚时煎熬,第二日大早给她服用, 行了一路,众人发现果然如葛洪所言,杨氏精神比以前好了许多,少有糊涂吵闹, 竟也渐渐认出人来。卫姌见母亲日渐转好,欣慰不已。

    于元旦还有三日,众人回到江夏家中。

    卫申乐氏大喜,卫姌拜见过伯父大哥一家,带着杨氏转道回到家中。家中比之隔壁卫府自要冷清许多,仆役们早已洒扫庭院,内外收拾一新。卫姌照料杨氏歇下, 然后自己回到房中。第二日睡到午时才醒, 外面严寒冻人,夜里又下了一场雪,屋檐窗棂上都盖上薄薄一层雪粉。

    乐氏着人来请卫姌与杨氏元日过府一聚, 卫姌爽快答应。家中只她与母亲和几个仆从,去伯父家共度元日也正好凑个热闹。

    到了元日那天,卫姌换上新衣, 带着母亲杨氏到卫申家。如今杨氏虽然神智没有完全恢复, 但已会简单地认人。乐氏见杨氏如今这样, 握着她的手眼眶泛红。还是仆妇婢女劝解, 道元日落泪不吉。乐氏拭了眼角,搀着杨氏进屋。

    卫姌去书房见卫申,卫进卫钊卫胜三兄弟都在,卫申面色肃穆,先是训诫儿子侄子一番,然后又为众人定下来年课业。卫胜的脸如胡瓜一般发绿,直到从书房出来才恢复正常,元日难得可以玩耍整日不用读书习字,他拉着卫姌的手,说走走走,我新做个玩意,第一个就想到你了。

    卫进卫钊兄弟见状不由好笑,他们兄弟年纪比卫姌卫胜大了一旬,视两人如孩童,卫进拉着卫钊去饮酒叙话。

    卫姌和卫胜在院子里玩了一会儿,原先卫姌心中还想着自己虽是重生,实则也有二十六岁,岂能和孩童一般耍闹,只想着敷衍过去。哪知卫胜仿佛个皮猴子,抓了一捧雪,趁卫姌不备,塞入她衣领后。卫姌冻得直打哆嗦,再看卫胜一张得意万分的脸,哪还记得实际年岁之差,在院中满地找积雪报复。

    最后还是仆妇担心两人身体,赶忙拦下,又带两人去换衣服。

    卫姌自然不愿和卫胜一处,单独在房里换好一身出来。乐氏听说两人嬉闹,立刻派人把两人叫去后院,在眼皮底下看着。

    后院女眷齐聚,极是热闹,乐氏让杨氏坐在身边,卫进之妻刘氏坐左下首,还带着小儿卫琦。卫进并未纳妾,房中只收了个婢女,跟在刘氏身旁。卫钊房中美婢四人今日都打扮地十分用心,春兰秋菊,各擅胜场,令人有眼花缭乱之感。

    乐氏心中不悦,卫钊还未娶妻,后院就莺莺燕燕的一群,实在有碍婚事。但她也知道儿子风流秉性,只好装作糊涂不理。

    刘氏身为士族贵女,从不将姬妾婢子放在心中,专心看顾卫琦。

    卫姌与卫胜来了之后气氛更是热闹。

    乐氏听说两人顽皮的事,招手让两人上前,摸摸他们的头发还是干的,稍放下心来,令两人去烤火驱寒。

    卫姌和卫胜被拘在厅内,一边吃果脯糕点,一边听众人闲话。

    仆妇拿着屠苏酒和五辛盘进来。所谓五辛,乃大蒜,小蒜,韭菜,云苔,胡荽,装于一盘。五辛都是辛辣之物,食用有应春日生发的寓意。乐氏令众人都吃了一些,包括身边婢仆。

    乐氏身边的仆妇道:“夫人可还记得,南阳元日的习俗。”

    乐氏目露思念,想了片刻,看着卫琦道:“可是小儿点朱。”

    南阳元日有旧俗,在小儿童子眉间点红色朱砂,叫“吉祥点”,意为求吉祥,消灾避祸,又为明心开悟,学业有成。

    仆妇点头道:“瞧见琦小郎君,让我想起以前夫人在家的日子。”

    乐氏被勾起旧事,面色惆怅,随即又来了兴致,让婢女取来朱砂,给卫琦眉心点上一点朱红。

    卫琦天生好样貌,眉宇添了红色更显得伶俐可爱。

    乐氏又叫卫胜卫姌上前,未成年的童子都可以点吉祥,她给两人同样点上。卫胜伸手欲摸,被乐氏拦住,只道过了今夜才能擦去。给卫姌点上后,乐和婢女仆妇齐齐一愣。乐氏感慨,“以后玉度入建康,可复掷果盈车之盛况。”

    世人爱美,本朝尤甚。当年美男子潘安容貌俊美,风度翩然,名满天下,他出道洛阳,女郎妇人见了,以瓜果投赠,能装满车而归。

    提起美男子,厅中众女都是兴致盎然。你一句我一句,聊起各地以姿容出名的郎君。

    这时卫进与卫钊从外进来。外面又下起了雪,两人进来,一身的寒气,婢女上前为两人除去披风。卫钊环顾一圈,今日无论主仆都穿着新衣,形容格外鲜艳。他的目光掠过卫姌,蓦然定住,他本就好颜色,这满屋的丽色中第一眼能看见的只有卫姌。

    刹那间,卫钊心漏跳一拍,他朝身旁卫进瞥去,只见卫进也是一脸惊叹,稍稍安下心来。

    卫进朗朗笑道:“想日后玉度雅集定品,定当名扬天下。”

    卫姌听众人称赞,微微羞赧,女扮男装于样貌上本就占优势,幸好众人倒从未对她身份猜疑过。卫家子嗣一向相貌出众,又符合当下世人喜好,卫进说的雅集扬名是极有可能的事。

    众人说笑一阵,随后卫申也来了,两家人齐聚,吃了个热闹晚饭。

    过了元日,卫姌清净休闲了几天,她从惠娘处得知卫申家中却是应酬不断。这一日卫申把卫姌叫去,却是与她商量外出求学的事。这是早就定下的,卫姌并没有意见。如今杨氏病情见好,她也可以放心外出。

    卫申道:“你二哥要去江州,我原就想为你请国学博士赵霖为师,他正住在豫章,如此正好,你跟着你二哥同去,互相可有个照应。你母亲有你伯娘看顾,尽可放心。”

    卫姌向伯父郑重道谢,卫申为她考虑周到,处处照顾,她牢记于心。

    从书房出来,卫姌看见卫进正拿着一卷书走过。她喊了一声大哥,卫进停下与她说话。

    卫进学识渊博又温和有礼,待几个弟弟都十分亲厚。他已从卫申处知道卫姌即将外出求学,将过去所学笔记誊抄一份打算送给她。

    卫姌先行谢过,想起今年就有中正前来各郡各县雅集选才,前世卫进就栽在这次雅集,她赶忙道:“大哥,今年的雅集我与你同去。”

    卫进笑道:“知道了,雅集在今年秋岁,尚有大半年时间,你安心去豫章求学,雅集前再回来。赵博士长于《庄子》《周易》,妙解精悟,义理精通,你要勤勉苦学,万不可嬉戏丧志。”

    卫进之好学,发乎天然,谈起儒玄二学就是滔滔不绝。

    卫姌暗道:难怪卫胜畏惧这个兄长更甚于伯父。卫申劝学点到即止,最后擅长用藤条,卫进却是能笑脸温和的说上一整日不嫌烦。对卫胜那个皮猴来说,可能后者更为可怕。

    卫进年后打算留在家中读书,卫姌想起秋天要来的雅集,总是担忧卫进身边有什么自己不曾察觉的变故,因此这几日频繁找大哥说话,以探讨学问为由,实则是打听卫进周遭情况。

    她跑的勤快,卫胜抱怨她快成了卫进这样的书呆。

    卫钊这些日子往来送迎,应酬繁忙,这日听闻乐氏有事找他,抛开外面杂事,回到家中,在廊下看到卫进与卫姌。两人相谈甚欢,卫进是文弱士子,身型高瘦,卫姌却矮了许多,卫进与她说话时微微垂头。卫姌不知听到什么笑了起来。

    与卫钊碰面,卫进喊了声二弟,卫姌唤二哥。

    卫钊进入后院时回头瞥了一眼,卫姌紧跟着卫进,亦步亦趋。他皱了下眉,心道两人何时这般亲厚了。目光又在卫姌脸上转了一圈,他陪着她寒冬腊月跑了一趟罗浮山,回来也没见她这般跟前跟后的。

    进了乐氏院子的小厅,卫钊在一侧坐下,问道:“母亲找我何事”

    乐氏道:“你就要去江州了,身边也没个妥帖的人,不如先将黄家女郎纳进来。”

    卫钊脸上是漫不经心的笑,“可是黄家来说了什么。”

    乐氏坦言道:“我原想等你成亲之后再纳妾,如今你有了官职,这一去又不知要多久才能回来,黄家与我们毗邻,也算知根知底,黄家女郎已是大龄,蹉跎不起,你这次去江州就带上她吧。”

    卫钊挑了下眉。

    乐氏见状,道:“你不喜黄家女郎她可生的好模样,是县里数的上的美人。”

    卫钊摸了下鼻子道:“母亲说哪里话,便是长得美的我都要收了不成。”

    乐氏反问道:“不然你院子里那些美婢是哪里来的”

    卫钊摇了摇头,肖蕴子是他游学时同窗的堂妹,家世极坎坷,父母双亡,哥嫂谋划将她送与一士族老叟为婢,同窗见了不忍,就将堂妹说与卫钊。佩兰,子雎原是婢子,主动服侍于他,令元更是桓氏所赠。说起来,身边女人没有一个是他主动所求。只是这些话与乐氏说却是不合适。

    作者有话说:

    29

    第29章 征召

    卫氏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很快语气又柔和下来,“原你后院的事我也不想管,但妻位空悬, 难免让有些人产生妄念, 总要先找个人来约束下,黄家女郎我看就适合。”

    卫钊沉默了片刻, 忽而一笑道:“母亲看着办吧。”

    卫氏知道这个儿子,打小就极有主意,且手段强硬,不能冒然插手他身边的事, 需他自己点头答应才成。

    “我知你当初对黄家有所不满,但如今事已经过去几年,他家女郎也未曾婚配,”卫氏道,“你不知道,后院女子一旦多了,无事也要生出事来, 黄家是把女郎当做士族在教养, 如今正好管着你养的那些美婢。”

    卫钊眯了一下眼,道:“你就不怕她生出不该有的念头”

    乐氏却是丝毫不担忧,笑道, “你日后的妻房定是高门大阀的女郎,黄家女郎又算得什么。”

    卫钊摸着腰间挂坠,黄家如今想要攀附他的心思昭然若揭, 但乐氏的盘算更是响亮, 在他娶妻之前, 让黄氏女郎来替他掌一段时日的后院, 省得后院生事,卫家在江夏这里又多了黄氏一大助力。

    卫钊觉得有些奇怪,“母亲怎知我必能娶高门大阀的女郎”

    士族虽多,但能称之为高门大阀的却只有那几姓。

    乐氏脸上飞快闪过一丝怔忪,随即道,“以我儿的本事,哪家女郎配不得。”

    乐氏身后婢女也笑道:“钊郎君不知,江夏士族主动想来结亲的,都被夫人婉拒了。”

    卫钊“哦”的疑问一声,看向乐氏。

    乐氏道:“我找人给你批过命,道士说你姻缘并非在此地,应是往南。或许你到了江州就会出现,到时上些心就好。”

    卫钊不置可否。

    见他一脸惫懒模样,乐氏话锋一转道:“你的事先不提,玉度此次随你去江州,你可别有的没的教了他,尤其让那些来历不明的女子离他远些。若是让他学了你那身风流毛病,回头你父亲定要找你算账。”

    卫钊闻言坐直身体,道:“他要风流怎算到我头上,难不成我把他栓眼前时刻看着。”

    乐氏没好气道:“玉度乖巧,只要你不胡天胡地引他往歪路上去,他就不会生事。”

    卫钊摸摸下巴,蓦然想到那日夜里的谈话,脑中飞快闪过一个荒谬念头,是不会生事,还是不能生事。

    又和乐氏闲聊几句,他这才从小厅出来。

    卫钊来到廊下,心中疑虑。以往乐氏最是忧心他的亲事,这些年一直留意相看,两年前就曾差点为他定下江夏吴氏女郎。恰巧那时他见过吴氏一眼,相貌平平,坚决不允,这才作罢。

    如今乐氏还未为他定下亲事,倒劝他先纳妾,并一口断定他会娶高门大阀之女郎。这事与乐氏以往行事截然不同,不由他不多想。

    卫钊沉吟片刻,招手叫来婢女。

    没一会儿,一个老媪徐徐来到面前,行礼道:“钊郎君。”

    “我母亲说前些日子找人为我批过命,是何人”卫钊问道。

    老媪是乐氏从南阳带来,小时候曾带过卫钊几年,如今年岁大了不再近前服侍,平时帮着看院子。她闭目想了想道,“这些日子并未有道士来过。”

    卫钊皱眉。

    老媪又道:“年后倒是有个生人找上门,夫人单独见的他,着实有些奇怪。”

    卫钊不动声色,“哦哪里奇怪”

    “夫人平日往来我都熟悉,这人来的也神秘,似故意隐瞒身份。不过我听之夏和夫人说了一句,提到龙亢。”

    老媪走后,卫钊想了一会,疑心乐氏与桓氏有牵扯,心中只觉烦躁。离开后院,来到前门时看到卫姌,她罩着一件灰鼠毛披风,头脸都被档了一半,手里拿着一卷书帛要上牛车,天冷风寒,栻木冰冷,她穿得多,动作慢慢吞吞。卫钊看不过眼,大步过去,抓着她手臂,轻轻一提,就把她拎到车上。

    卫姌回过头来,笑着道谢,“谢谢二哥。”

    卫钊看着她笑盈盈眉眼,微微颔首,心中燥意仿佛被什么抚了下,消去大半。

    ……

    很快到了元宵,再过几日卫姌就要和卫钊一起启程。这日黄家与卫家同时张灯结彩,又有丝竹响乐,黄氏女郎以妾礼进了卫家,黄家热闹不加掩饰,将女郎送出门。

    第二日卫姌在乐氏院子里见到这位黄氏女郎。是个美人,妆容艳丽,身材高挑玲珑有致,穿着对襟大领帔,下着妃色间色裙,她眉角有些微上挑,显得有几分傲气。

    卫姌暗自将大嫂刘氏与黄氏女郎比较,刘氏傲得有些清冷,黄氏女郎的傲却形于表面,隐隐有几分要压人的势头。

    乐氏对黄氏说了几句训诫话,随后又宽慰几句,安抚她初到卫家的陌生感。

    黄芷音谢过乐氏,然后坐于下首。

    乐氏嘱咐她为卫钊准备行李。黄芷音点头应诺,她才进门一天,显然已经知道该在卫钊后院如何立足。

    倒是原先那四个美婢,今日都是格外安静,不像往常那样主动往乐氏面前凑。

    黄芷音带着四婢离开时,卫姌看着这群女人,心道真是各有各的美,柔弱艳丽,色色齐全,原先已经热闹,如今还没娶妻就先有妾室,也不知卫钊未来的妻子要如何应对。不过看这群婢女,包括黄氏在内,都是寒门出身,卫姌猜出乐氏能做这般安排,是笃定卫钊将娶的是士族贵女。

    三日后,清晨卫姌与母亲拜别,杨氏拉着她的手,依依不舍地轻轻摩挲,虽然什么都没有说,但目光中的温柔叫卫姌鼻子一酸,落下泪来。趁着婢女不在,卫姌伸手抱住杨氏的脖子,轻轻在她耳边说,“母亲,姌儿去了。”

    卫姌和杨氏话别,擦干眼泪,离开了家。

    此行只有惠娘陪她同行。原本卫姌想留下惠娘照顾杨氏,但惠娘对她实在放心不下,而且黄家这些日子已经按照约定腾空了后院,很快就要让于卫家,到时两个卫府连通,往来方便。卫姌对卫申乐氏十分信赖,杨氏能得到妥善照料,她才可以安心离去。

    卫姌的牛车与卫钊汇合。卫家所有人都送了出来,卫姌频频回头望,直到再也看不到卫府,心中酸涩惆怅,难以言喻。

    惠娘要将她抱入怀中,卫姌轻轻摇头,低头看了看身上男子的衣裳,心道:下一次回来,定要在雅集扬名,擢取入品。

    去豫章的路原就走过,一行车马到了寻阳县落脚住下。

    这夜卫姌睡得正熟,忽被停马驭声惊醒。

    夜半来人,还是骑马疾行,想必有些不简单。卫姌如是想着,闭上眼睛继续要睡,没一会儿,门外传来敲门声。

    她猛地睁眼。

    “玉度,”卫钊的声音传来,“开门。”

    卫姌立刻答应,动作飞快穿上外衣,头发来不及梳,她随手抓了抓,就去开门,虽然卫钊声音如往常一样,但她想到刚才马蹄声,猜想事情应不简单。

    卫钊走进来,把门稍掩,开门见山道:“刚才接军中急令,我要马上动身去兖州,不能送你去豫章。”

    卫姌闻言怔了怔,眉头轻蹙,脱口而出,“北伐”

    卫钊神色骤然一变。

    卫姌说出口后颇为懊恼,但想到这次北伐的结果,她又觉得可能并非坏事。

    卫钊目光黑沉,手指在桌上轻轻一敲道:“玉度如何猜到北伐”

    卫姌坐到桌对面,仍旧是十分乖巧的模样,“前些日伯父会客我听他们说后赵皇帝死了,朝廷大乱,临贺郡公上书朝廷请求北伐的事。”

    卫钊半眯着眼,看了她一眼。

    他的目光瞧不出喜怒,卫姌却心下打鼓,硬着头皮说道:“我听他们说,临贺郡公如今已是拥兵自重,朝廷哪肯用他,但成汉已亡,后赵又是大乱,正是北伐取洛阳的好时机。”

    卫钊道:“你倒是好记性,他们说的你全记下来了”

    卫姌心想反正现在也不可能真回去找伯父验证,点头应了下来,道:“临贺郡公不能去,朝廷要另派人去,不知到二哥是受谁征召”

    卫钊道:“殷浩。”

    卫姌是故意这么问,她当然知道殷浩此人,那是朝廷有意提拔重用,制衡桓氏的。可惜殷浩此人志大才疏,并无统帅才能,北伐兵败,回来后就被桓温秋后算账,后来废为庶人。

    卫姌前世在谢家时也曾听过这段往事,不但清楚此次北伐结果,还知道殷浩被重用背后是谢王两家的推手,还有皇叔司马昱牵涉其中。

    这场北伐并不是一场简单的征战,更是一次朝堂博弈。

    卫姌担心的是,卫钊立功出头,得封官职,都打上了桓氏的烙印,为什么这次殷浩却要征兆卫钊。

    “二哥,”卫姌道,“殷浩与临贺郡公是敌非友,我担心……”

    卫钊颇为意外地看着她,过了片刻,轻轻握住她的手道:“殷浩无才,朝廷选他只考虑了制衡,却没有识人之明,后赵是乱,殷浩这里也没好到哪里去,一盘散沙,还妄想北伐一举成功,我看他是做梦。”

    卫姌暗道:我是知道结果才能说出原由,但二哥却只凭局势直断出结果,这份眼力和谋算实在惊人。

    她急忙道:“那你就拒绝征召别去了。”

    卫钊听她软声哀求,眼里全是对他的担忧,于朦胧灯火下,瞳眸中似乎映照着他。

    卫钊心里微微有些发热。

    “不行,我必须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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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0章 再遇

    卫姌不解。

    卫钊眸光暗沉, 手指无意识摩挲了一下,粗糙指腹触及到族弟细嫩的皮肤,这才意识过来, 松开了手, “胜有胜的打法,输也有输的打法。”

    卫钊没有把话说明, 眼前这个弟弟年纪还是小,且一直只读书,虽然聪颖,让人意外的看事透彻, 但仍是士子心态,并未见识过真正战场。纵使如今崇文轻武,可终究如何呢,掌握八州军权的桓氏将王谢压制地难以喘息,司马氏也只能笼络牵制,还要时时安抚桓温。

    自古富贵险中求,士族子弟若是只靠祖荫, 忘了祖上荣光如何来的, 迟早败落。他如今得封建武将军,但手中兵士并不多,若不去沙海血场里滚一遭, 怎能真正手握重权。

    他眼中深处仿佛燃烧着一簇火苗,散发着一种炙热灼人的东西,或者叫野心。

    卫姌担忧不已, 前世这个二哥全无消息, 仿佛不存在于世间。她绞尽脑汁地回想, 应该就在这一两年间, 会不会是在北伐中出的事。想到这里她简直坐不住了,拉住卫钊的袖子,“二哥,别去了。殷浩视临贺郡公为敌,并不是真心要用你,说不定是要害你。”

    卫钊从未遇到过被幼弟这般央求撒娇的情况,而且她也并非有什么过分请求,只是纯粹担心他的安危。卫钊的心仿佛被重重捏了一下,但他仍是面色沉凝,道:“我已应召,必须要去。”

    卫姌央求无果,着急全写在脸上,她已经明说殷浩与临贺郡公之间的矛盾,却不能叫卫钊打消主意。

    “二哥。”卫姌低低唤了一声。

    卫钊道:“我已经令人去罗家,他家郎君与我交好,你留在驿舍等两日,他会来接你。豫章城里宅院已着人收拾过,家中琐事你不用理会。给赵博士的荐信在我留在的包袱里,去拜师时别忘了带上。”

    卫钊嘱咐的仔细。其实十四岁于士族子弟来说,出门游历也不算什么罕见事,卫钊自己就早早离家。但看着卫姌他却忍不住要操心。她的脸庞看起来太过明净,又有些脆弱似的。

    卫钊说完就要离去,卫姌还是不死心地拽住他。

    卫钊微微沉下脸,“玉度。”

    卫姌道:“伯娘不是为你准备了护心镜,你戴上了吗”

    乐氏令人在卫钊行李里添加的护具,卫姌亲眼见仆从收起来,既然卫钊一定要去,她只好退一步提醒他带上。

    卫钊皱眉道:“带着累赘,不利行动。”

    “伯娘一片慈母心意,可护你周全,”卫姌道,“还是带上吧,也叫我们放心。”

    卫钊浓眉只紧紧皱着,最后实在抵不过她软声哀求,叫黄芷音将护具找出,令蒋蛰带上。如此一番折腾,天际已有些微亮。令元子雎等几个也听说卫钊将要走,一个个匆忙穿戴起来,在驿舍门口候着。

    卫钊留下一干侍卫,只带两个一起走,其中就有蒋蛰,他从众人脸上扫了一圈,对黄芷音道:“家里的事你看着,让玉度好好读书。”

    黄芷音嫁到卫家才半个多月,卫钊就被征召,她心里既是不舍又是忐忑。

    原两年前,卫钊声名狼藉,卫申又已休致,不在朝中任官,江夏士族女郎都不愿与卫氏联姻,黄家长辈倒是心动,历来士族寒门极难通婚,这却是一个千载难逢的良机。

    但黄芷音那时却不愿意,她虽非士族出身,但自幼受宠,又生得一副花容月貌,饱读诗书,自认堪配任何士族子弟,何必要选眼看着江河日下再难有起色的卫氏。她在家中又哭又闹多日,坚决不允,长辈只好作罢。

    此后几年,黄芷音却深刻认识到士族寒门之间的鸿沟,她便是再貌美多才,也只能做个妾室,那还只是下等士族,若是想为妻,只能选些傻的瘸的聋的。黄芷音由满腔期望变得渐渐心凉,想到差一点能嫁入卫氏,更是悔不当初。

    如此一番周折,时隔两年,她最后还是进了卫家,却是妾室。

    黄芷音知道卫钊立功当了四品将军,洞房花烛那晚一见着卫钊的面就心动了,可卫钊对她不冷不热,与那四婢似乎并无不同,心下又懊又悔,只恨当年眼皮子太浅,如此英雄豪杰的郎君,她又姿容过人,原本不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大好姻缘竟让自己给折腾没了,黄芷音后悔也迟了。

    眼下卫钊离开前特意嘱咐她一句,说明在豫章的府里后院由她说了算。黄芷音又振奋起来,打迭起精神,有意要将后院打理服帖,让卫钊知道她与四婢的差别,叫他另眼相看。

    “郎君放心去,妾会照看家中,照顾好小郎君。”黄芷音道。

    卫钊略点了下头,翻身上马,又看了眼卫姌,带着侍卫快马加鞭离去。

    直到背影都快看不见了,黄芷音催促几人回去,又熨帖地对卫姌说话,让她回去休息。

    卫姌想到前世,对卫钊此去始终悬着心,幸而最后还是劝他带上护心镜。在她软磨硬泡之下,卫钊承诺上战场时会戴着。

    惠娘见她愁眉不展,道:“我看钊郎君是个真英雄,便是面相也是大富大贵,不会有事的。”

    卫姌道:“惠娘何时会看相了。”

    “见的人多了,自然能看出些来,有的堂堂正正,气度非凡,有的虽模样长得不错,言谈举止却落下成。”惠娘道。

    “二哥属于哪种”

    “钊郎君两种都不是,要我说啊,钊郎君的气势比你伯父更甚,有时他板起脸,我这心里都有些害怕,再过几年定然不得了。通常似这种,都有大气运在身上,小郎君不用太担心了。”

    卫姌听她说的一本正经,眉头稍松,心里的郁闷还真消散不少。

    惠娘给她掖了被褥,守在一旁守着她睡觉。

    睡了不知多久,卫姌又听到马蹄声,顿时惊醒,骨碌一下坐了起来,“哪里来的声音,难道二哥回来了”

    惠娘打开窗户朝外张望道:“来了一队人,举止做派不一般,莫非是那几姓”

    卫姌批了外衣也走过来,看见驿舍外停着两辆马车,还有仆从侍卫等人。

    过了片刻,就有人上楼来,脚步声不断,显然落脚驿舍的人数真不少。

    和惠娘一样,驿舍内外所有人也都猜测来人到底是什么身份,看阵仗远非普通士族拥有,倒是王谢桓庾,或是南方的陆顾朱张才有可能。

    晚饭时黄芷音主动和卫姌提起,也是同样猜测。

    卫姌却摇头道:“不是这几家。”

    黄芷音道:“我也曾见过江夏几家士族,远远没有这般威势,天下门阀巨室也就那几姓而已。”

    她虽没有明说,却是坚持己见,对卫姌刚才判断不以为然。

    卫姌笑笑也没再说什么。

    休息一夜,卫姌一行等着罗家来接,昨日来的那些人也没有动,依旧留住驿舍。

    此时还是正月末,天气寒冷料峭,卫姌微微开了点窗户,让冷风吹进来,头脑更清醒些好看书,整日闭户塞牖,容易昏昏欲睡。

    她正看着大哥卫进给她的笔记,忽听到外面有低呼的声音。从窗望出去,原来是卫府的仆从经过后院时,被一只黑鸟迎面扑来,吓得哇哇大叫。

    到了下午,惠娘端着热茶果子送来,抱怨道:“也不知哪来的扁毛畜生,差点伤人。”

    卫姌问她怎么回事。

    惠娘告诉她,一只黑色禽鸟在驿舍树上休憩,凡是有人手里拿着吃食路过,它都会飞下来抢夺,这禽鸟不知是什么品种,翅膀展开尤其宽大,甩在脸上犹如被掴掌,仆从赶它不走,只好避开它的所在。刚才惠娘手里拿着吃的,也被那恶禽迎面扑了一下,吓得面色煞白,过了许久才恢复过来。

    卫姌听了,将窗户推开,果然看见一只毛羽黑亮的鸟伫立树枝上,绿豆似的眼里目光灼灼,倒有些似人。

    惠娘赶紧过去把窗户合上,“小心恶禽伤到你。”

    暮色渐起,天色晦暗,到了酉时,卫姌练好几张字,对照着字帖看了一会儿,自觉有些进步。这时又听到外面有翅膀扑棱的声音,她将窗户推开少许,在沉霭的暮色中,看到莹莹碧绿的一对鸟眼在树梢上闪动。

    卫姌想了想,转身在随身包袱中摸了一会儿,掏出个牛皮袋子,从中取出弹工和木丸。

    这是卫胜送她的,读书累了偶尔闲暇时卫姌也会拿出来玩几下,用小石子练了许久,已有些准头,她如今也算理解了卫胜平日玩乐的趣味。

    卫姌拿着弹工对准禽鸟眼睛发光的位置,手指扣着木丸,慢慢把牛皮筋拉地紧绷。

    咻——

    木丸直射而去,正在卫姌以为要中的时候,黑鸟猛地扑翅飞起,扑棱棱盘旋在树枝上方,嘎嘎怪叫。

    木丸打到树枝,不知弹到哪里。

    树后突然响起呼痛的声音,来自女子。

    同时一道年轻男子暴怒的声音传来,“大胆,何人行刺”

    卫姌大吃一惊,只见树后很快转出来一男一女,昏暗中瞧不清楚两人样貌。

    侍卫闻声敢来,举起灯笼照亮庭院,将那对男女围了起来。

    卫姌刚才听见行刺两字心下咯噔一下已知不好,且靠着庭院的房间都是有数的,也无从躲避。干脆将窗户推开,在侍卫剑拔弩张朝上张望时,她微微作揖,对着居中的青年道:“小子无状,刚才只想吓走禽鸟,不知扰了阁下,还请见谅。”

    当前的侍卫正要怒喝,高高举着灯笼,又有屋内朦胧灯光透出来,笼罩在卫姌身上,他蓦然一顿,回头对青年道:“殿下,是个面善的小郎君。”

    卫姌倒抽一口气,殿下司马氏此人是皇室中的谁

    “滚下来。”青年语气冷的如同淬冰。

    卫姌捋了下衣袍,将弹工放到桌上,打开门走出屋子,黄芷音和惠娘都听到动静匆匆赶来。一个问“小郎君出了何事”另一个道:“院里的是何人”

    卫姌道:“我先下去看看,你们等我回来。”

    黄芷音道:“小郎君可是得罪人你还是童子,年岁尚小,好好赔罪就是,定不会与你计较。”

    惠娘闻言先皱起了眉头。

    卫姌瞥她一眼。

    黄芷音原还要说两句什么,忽被惠娘拦住道:“小郎君自有计较。”

    卫姌绕过内堂到了后面庭院中。侍卫林立,足足有十数人,此时都打着灯笼,拱卫在青年周围。

    青年身形修长偏瘦,穿着缁色冬衣,今夜月色不甚明朗,四周灯火如炬,摇曳着照他脸上,凤目斜挑,形貌昳丽,十分出众,尤其是一身贵气引人注目。

    他身后的女郎正垂着头,被一个婢女捂着额头,并低声问她疼不疼。

    卫姌隐约觉得女郎主仆有些眼熟。

    青年也侧着脸关注女郎,直到卫姌来到近前,他才转过脸来,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怒气。目光碰上卫姌时略一顿。

    刚才侍卫道“面善的小郎君”,他只觉得多余。此刻才知面善是何意。

    香肤柔泽,面如桃瓣,眉宇间的丽色让灯火都仿佛柔和起来。

    卫姌面露微笑,似是知道刚才行动鲁莽,因此这笑里带着歉意,姿态却并不卑微。

    青年打量她两眼,沉着声问,“你是哪家的小郎君”

    卫姌回道:“江夏卫氏,刚才误伤了女郎,多有得罪,不知伤的重不重,可要找大夫”

    青年还没说话,婢女却惊讶叫出声:“卫家小郎君。”

    卫姌看过去,婢女脸蛋圆圆的,身体遮挡住了女郎。

    她恍然,“阮家女郎。”

    阮珏缓缓抬头看过来。

    她额头上被木丸砸中,肿起了好大一块,于一张玉面娇容上分外刺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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