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阴晴
婢女心疼自家女郎, 低声埋怨道:“卫家的郎君怎么都这般莽撞,上次那个也差点伤了女郎,这次又……”
阮珏刚才听到江夏卫家心里已是一跳, 额头上火辣辣地疼, 因疼痛沁出的泪水氤氲了视线,依稀只见前面站着的小郎君似丰仪出众。
青年视线在阮珏和卫姌之间转了一道, “你们认识”
阮珏听见卫氏之名不由心下发虚,道:“确有一面之缘,想小郎君应是并非有意,殿下也莫要再责怪他了。”
青年眼里要原本的薄怒全转为了兴味, “你倒是很少替人说话。”
阮珏身体半靠着圆脸婢女身上,一副弱不胜衣的姿态。这时侍卫来报,说仆从里有一个懂医理,可以给阮家女郎先看看伤。
阮珏手罩着额头,立刻让仆从先去屋里等待,她带着婢女匆匆离开。
卫姌看着阮珏背影,总感觉她似乎步履极快。是担心额头的伤, 还是因为与青年在树后被她看见了, 所以有些羞赧
她正暗自猜测着,忽听青年道:“江夏卫氏,可是安邑卫氏之后”
卫姌颔首:“正是。”
青年神色淡淡的, 眉宇间自有一股久居人上的傲气,“听说你家中有原迹的《笔阵图》”
《笔阵图》乃卫夫人所撰,讲书法一道, 内容详尽, 前所未有。自王羲之以《兰亭序》名列书法一品之后, 作为他书道之师的卫夫人也名扬天下, 《笔阵图》一书也显得越发珍贵。
卫姌道:“姑祖手书《笔阵图》在我伯父府中。”
青年道:“可惜我不去江夏,不然倒是能借来一观。行了,你走吧。”
卫姌作揖,转身要走。
青年又突然叫住她,“喂。”
卫姌回头,眼前骤然袭来什么,迅如闪电,她下意识伸手挡在脸前,手腕被硬物砸个正着,剧烈一痛。
扑通一物落到地上,滚了滚正停在卫姌脚前不远,原来正是她刚才弹出的木丸。
卫姌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惊出一层虚汗。
青年嘴角微勾,露出隐约一丝深藏的恶意,道:“还给你的。”
卫姌手腕疼得发麻,睫毛轻轻一颤,目光微垂,俯身把木丸捡起,“谢谢殿下。”
青年手一抬,指着树梢道:“那是本王养的鸟儿,叫碧瞳,不许再拿弹弓射它。”
卫姌回到屋内,惠娘心疼地拿药给她敷在手腕红肿处,“便是皇亲贵胄,也不该如此苛刻。”
卫姌的手此时和阮珏的额头一样,高高凸起一块,轻轻一碰就感到疼痛。惠娘轻手轻脚给她手腕伤缠上一圈伤布,“今晚就别练字了,好好歇息。”
卫姌笑了,在惠娘服饰下散了头发,正要躺下去,脑中忽然一闪,猜到了青年的身份。
皇亲之中,二十不到的年纪,脾气阴晴不定,性情乖张,应是琅琊王司邳。
听闻司马邳喜好书法,刚才确定卫姌是安邑卫氏之后,立刻就问起了《笔阵图》,倒极符合他的传闻。
惠娘见她突然怔怔没了动作,“小郎君怎么了可是手还疼”
卫姌摇头,叹了口气,“刚才那人可不一般。”
惠娘皱眉道:“便是皇亲,日后也难再碰面。再说如今天下人口中都传四姓,十几年前,更有‘王与马共天下’的传闻,可见宗室衰微,要我说,皇亲着实不得人心,小郎君这般年纪,他还要斤斤计较,可见心胸狭隘。”
惠娘在卫氏多年,见识非寻常老媪所能比。自南渡以来,司马氏全凭士族支撑才能稳住半壁江山,因此惠娘私下谈起,对司马氏也并无十分敬意。
卫姌知道惠娘是心疼自己,抱着她的胳膊稍稍撒娇了一会,然后重新睡到床上。
卫姌无法告诉惠娘,她口中这个心胸狭隘的皇亲,两年之后将成为皇帝。
关于司马邳的事,前世她也是从谢家及其他交好的妇人处听来。司马邳原是成帝长子,成帝驾崩时,他尚在襁褓,理应即位。但当时庾氏内朝掌权,太后也是出自颍川庾氏,庾氏以司马邳年纪太小为由,另推了当时的琅琊王司马岳为帝。司马岳两年后驾崩,太子即位,就是当今的天子。
司马邳与当今圣上是堂兄弟,他比天子大了三岁。
这些年里,自车骑将军庾冰死后,庾氏并无后继大才,已没有前些年的风光。倒是桓氏异军突起,隐隐成了四姓之首。
卫姌知道,两年后当今天子病亡,司马邳将在崇德太后帮助下即位。这位崇德太后乃是谢家的外孙女。此后谢安入朝,联合太原王氏,共抗桓氏。可以说,围绕着司马家这些皇亲的争斗,几乎全有四姓的身影。
偏偏司马家的人都短命。司马邳即位仅仅五年,就中毒病故。
这位陛下在位之时,以俊逸容貌和古怪的性格引来诸多传闻。
卫姌想到刚才和他碰面的情形,心想传闻果然并非空穴来风,司马邳行事真是喜怒无常,前一刻还在问书法,眨眼就把木丸砸来报复她。
卫姌轻轻摸了一下手腕,碰到关节红肿处,轻轻嘶地出声。
司马邳此人着实有些危险,幸而今天过后日后不会再见,两年后就算他登基,与她也毫无关联。
更深露重,夜风如诉。
这夜难以入睡的还有阮珏。
懂医理的仆从为她看过伤处,说只是看着吓人,过几日就能消肿,并不会留下伤疤。婢女顿时高兴,阮珏也露出笑来,拿钱赏了仆从。没一会儿,仆从又再次跑来,将一盒药膏献上,说是殿下所赠,是来自宫廷的方子,活血化瘀有奇效,寻常的肿伤涂了两天即好。
阮珏看着药盒,抿了抿唇,过了片刻才点头说谢谢殿下。
仆从走后,婢女立刻就舀了一点出来,给阮珏均匀涂在额头上。
清凉的感觉从肿处蔓开,她闭眼长出一口气。
婢女道:“殿下对女郎体贴入怀。”
她看了眼房门,发现闩好了,轻声又道:“听说刚才为了给女郎出气,还将那木丸砸还卫家小郎君,伤了卫小郎君的手。”
阮珏眉心微微跳了一下,道:“你可千万不要当别人的面提这些,殿下也并非全为了我。实在……实在是卫小郎君调皮过甚,家中也不管束于他。”
婢女不解,但女郎说什么她都听从,跟着道:“女郎说的是。卫氏士族之后,其实难副。”
阮珏照着妆奁上的镜子,只见自己脸色发白,额头高高肿了一块,眼眶也微红着,虽然狼狈,却格外有些韵致在其中,她左顾右照,轻轻叹气。
“女郎甚美,这点小伤也不碍。”婢女奉承道。
阮珏将药膏拿起,放到妆奁最下层。
婢女道:“明日还要用呢。”
“不用了,就这样等慢慢好。”阮珏道。
婢女思索道:“女郎是否等着宣郎君来了,让他怜惜”
阮珏摇头,“我虽听到谢家让他来江州,算日子还有十几日,到时伤早好了。”
婢女道:“那为何不涂药膏尽早恢复呢”
阮珏目光悠远,静静看着窗棂一处,过了许久才开口道:“自然是让殿下看我可怜,多加看顾一点了。”
婢女为她梳理头发,闻言软声道:“殿下对女郎不同,我看得清清楚楚。女郎曾于他有救命之恩,他自然对女郎另眼相看,对了,女郎今夜不是要与殿下说谢家之事,可曾提过了。”
阮珏蓦然涨红了脸,似是想起什么。
婢女讶然,“女郎”
阮珏道:“未曾,就给卫家小郎君扰了,此事休要再提。”
婢女见她面色恹恹的,没再说话,服侍着梳洗换衣睡下,放下床帐,然后退了出去。
黑暗中,阮珏忽然睁开了眼,刚才与婢女不能言说的记忆,突然在脑中跳出来。
她今夜约了司马邳在院中见面,并非有什么私情,而是她要讨要一个旧情分。说起这件事,那还是五年前,她曾随姨母去庾家赴宴,当时她年纪尚小,和一群孩童玩耍,在后院迷了方向,不小心撞到个婢女,打翻了她端着的糕点茶水。原以为犯了大错,她正慌张,犹豫着是否要报出谢家的门号。这时有只猫儿从草丛中窜出,舔了几口茶水。不过片刻就身体软倒死亡。
那婢女抖如筛糠,面无人色地瘫软倒地。
阮珏不明所以,抬头看见从假山石阶缓步而下的少年,眉如墨画,气度高华,眼里含怒脸上却似含着笑。
“你是谁家女郎”少年问。
“陈留阮氏。”阮珏回答。
少年略一思索,“不是士族”
阮珏面色发红,很是羞愧。
“今日算本王欠你一个人情,出去对谁都不要说。”少年道。
阮珏天性敏感,直觉眼前这件事绝不一般,说不定是一个契机,连连点头,立誓绝对不说。她发现有侍卫已经把婢女拖走,动作十分稳健敏捷。
她更加害怕,抬头看向少年。
他脸上笑地和煦,凑到她身旁,俯身道:“说了也无妨,本王会说茶水是你送来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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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
第32章 玲珑
阮珏吓得双膝一软, 跪在地上。
少年话锋一转,又道:“若是你守住口风,此事因你破局, 算我欠你一个恩情。”
阮珏只觉得眼前人笑意下全是刺骨的寒意, 脑子浑浑噩噩的,也不知自己是否点了头, 眼睁睁看着少年离开。此后不久,她才知道那少年是琅琊王司马邳。若非当年庾氏内朝掌权,他早已是天子。
阮珏将此事藏在心中多年,视作隐秘, 从未想过凭此事能做什么。
半个月前,她听家中老媪说,谢家在为谢宣选妇,属意泰山羊氏的女郎。阮珏回到屋内狠狠哭了一场,她原也知自己并非士族之后,且父母皆亡,家中并无在朝高官, 想要嫁入谢家可以说是痴人说梦。
可梦, 就是人有了妄念才会做。
她从姨母身边婢女处得知谢宣将来江州,于是她告知姨母要回乡一趟,提前离开谢家, 只想先一步来到江州。阮珏已打定主意,只要谢宣有意,她愿意嫁他为妾。谢家人多眼杂, 有些话只能在外才能说个明白。
阮珏刚离会稽, 路上就遇到琅琊王一行。
她突然就想起了几年前那一桩旧事来。
听说当今天子身体孱弱, 非强健长命之相。四大门阀背后各有计较, 琅琊王便是皇亲中最有希望的那个。阮珏心想那份恩情若是被司马邳承认,或许可能让她封个县主,阮氏虽未士族,祖上也曾出过名士阮籍,为何他的后人却只算寒门她忿忿不平,思来想去,觉得唯一的希望便落在司马邳身上,便是不能封县主,或者他有办法说服谢家。司马氏再是衰弱,也仍是皇族。
一路上阮珏跟着琅琊王的车队,未遭驱赶,表明身份后,司马邳还召她来问了几句情况。
阮珏趁机约他今夜见面。
天色昏暗,树下相见,她于年幼时就知司马邳性情十分怪异,因而并未虚言客套,将自身困境告知,说着说着真就伤感自怜起来,含着泪问他是否可以助她。
司马邳静静听她说完。
阮珏见他神色温和,便多了丝冀望。
司马邳忽然笑道:“你对谢宣如此情深宁可为妾也要嫁他”
阮珏点头。
司马邳嘴角弧度加深,“如此美貌女郎,本王见了也心动,谢宣莫非是个木头。要本王帮你不是不可,但只凭那一份恩情可不够。”
阮珏心砰砰直跳,羞赧不已,耳边听他道:“若得一夕之欢,我便去帮你说服谢家。”
阮珏面红耳赤,忽而脸色又是一白,摇头拒绝,“不行,这绝不行。”
司马邳嗤地笑了声,转身就要走。
见他袖袍拂动的一刹那,阮珏脑中一片空白,脑子还未转过来,手已经先一步伸出拉住了他。
司马邳转过脸来,眉目在夜色中晦暗不明。
“我……并非不愿,”阮珏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耳垂红如滴血,她也不知自己哪来的胆量,轻声道,“成亲前只要留着清白,其他……随你如何,日后……”
久久未有回应,阮珏缓缓抬头,只见司马邳修长手指已到眼前,捏住了她的下巴。
阮珏怀里仿佛揣着只兔子,一下下撞击胸口,让她头昏眼花。
忽然禽鸟扑动翅膀,打破了寂静,一个黑色圆物破空袭来,狠狠砸在她的额头上。
阮珏想到此处,额头似乎又疼起来,她深吸一口,又缓缓吐出,心潮起伏,一时间也理不清此刻心中的感觉,是解脱,亦或是可惜。
卫姌早上起来手腕肿胀地越发厉害了,稍稍转动就有些刺痛。惠娘进来给她梳洗,心疼不已,也不让她动手,梳头换衣之后又拿粥喂她。
吃过之后,卫姌嫌弃气闷,便要开窗透气。
惠娘道:“我的小郎君,天寒地冻的开窗,炭火的热气全跑了。”
卫姌软声道闭户整晚憋的有些胸闷气短。惠娘拗不过她,便去打开半扇窗。卫姌走到窗边,冷冽的风吹进来,顿时让人精神一振。这时下面传来哨声,她低头一看,原来是仆从正拿着笼子吹哨呼唤那只叫做碧瞳的黑鸟。
这鸟倒真有几分灵性,在枝丫两头来回跳动,撇着头,却不下去。
仆从着急上火,绕着树转了好几圈。
卫姌正看得有趣,只见司马邳缓步进入庭院,手放在唇下一吹,黑鸟便振翅,飞落在他抬起的手臂上,显得乖巧无比。
卫姌腹诽,扁毛畜生竟也懂得识人。
司马邳将碧瞳放入笼中,逗了两下,忽然抬头,视线笔直朝卫姌投来。
卫姌微惊,并不露怯,伸出完好无伤的那只手带上窗户。
司马邳一行早晨收拾好离开,阮珏主仆的牛车护卫也跟随在后。
黄芷音将门外车队出行的情况描述给卫姌听,还议论了阮珏一句,“那女郎倒是胆大。”她忽然压低声音道,“妾听闻,天子体弱,并无子嗣,琅琊王乃成帝正统,大有可为。”
卫姌没想到她连这些士族上层的秘闻也能得知,惊讶地看了她一眼。
黄芷音面露得色,道:“小郎君别看黄家并非士族,但于江夏与众多士族交好,便是建康的消息也知晓甚快。”
卫姌知道她有心表现,赞道:“姐姐进我卫家,实添助益,我二哥之幸。”
黄芷音听了心下舒坦,便与卫姌多聊了起来,“那个阮氏女郎,可是谢家表亲那位”
卫姌讶然,“姐姐竟连她都知道。”若说天子体弱的消息上层士族偷偷讨论,阮珏却是名不见经传的一个女郎。
黄芷音心道,还不是嫁入卫家前特意下过功夫,阮氏女郎曾来过卫府门口,被黄家人看在眼里,着力打听过一番,才知道一些她的消息。
“小郎君不知,听说谢家已有意为谢宣定亲,只是不知会是哪家女郎,”黄芷音道,“可惜我们家女郎不在了,外人皆道谢宣芝兰玉树,是难得一见的佳公子,着实可惜可叹。”
卫姌听到她说“我们家女郎”怔了下,才反应过来是在说自己。
黄芷音见她脸色稍淡,立刻止住话题,又扯了些其他说笑。
又在驿舍歇息一晚,第二天清早,卫姌等人用过早食不久,就有侍卫来报,说罗家郎君已到门前。
惠娘正要给卫姌手腕重新换药。
黄芷音说让罗家郎君久侯失礼,她先下去见礼。
惠娘见她走了,这才做了个松口气的表情,“钊郎君这位妾室,一开口就没个停的时候,好一张巧嘴,天上飞的,地上跑的都逃不过她说。”
卫姌被逗笑出来。
惠娘又道:“只是一昧显摆能耐,失了气度,寒门与士族沟壑深着呢。”
罗弘在楼下刚坐下,就见楼上徐徐走下来一个年轻妇人,打扮的十分鲜艳,容貌艳丽,举止大方。他站起身做了个揖。
黄芷音道:“妾黄氏,我家小郎君在换药,请郎君稍候。”
罗弘心想这定是卫钊新纳的妾室,笑着道无妨,黄芷音和他寒暄几句,回头叫来婢女,令那四个美婢马上收拾出来。既然罗家郎君已经来接,稍候就可以出发前往豫章。
罗弘坐着,没一会儿就见楼上依次而下令元子雎等人,时下男女之防并不严苛,他一一打量过去,心中叹了声敬道兄艳福不浅。
等众女都上了牛车,侍卫在驿舍外等候。
黄芷音抬头唤了声:“小郎君。”
罗弘抬头,看见卫姌走下来,却是被惊了一下。
刚才已经见了各色美女,却没想到这小郎君更甚,翩翩若画,是个清丽明净的美人。
卫姌来到罗弘面前行礼,“罗家兄长。”
罗弘眼里还残留着一丝惊艳,脑子还混沌一下,心想这怎么是郎君呢,比女郎还美。
见卫姌好奇看过来,他张了张口,也不知怎么声音有些虚,“你……你是玉度吧。你二哥和我说了,要我照顾你,放心吧,豫章地界,我罗家还是称得上数的,保管你周全。”
卫姌见他开口不伦不类的,笑了一下道:“如此全听兄长安排。”
她这样真是非常好看,皮肤晶莹剔透,眉眼含笑,一种介于男女之间的美,纯粹得让罗弘心一颤。
他来之前还以为卫家小郎君应与卫钊相似,是个英武爽朗的少年。直到见了卫姌,他突然明白,为什么卫钊写信要他来接,这小郎君像个娇养的少年,确实容易让人担心。
“走吧。”罗弘率先走出驿舍,刚迈出两步,手脚同向,侍卫都忍不住侧目看了他一眼。
到了外面,卫姌上了牛车,罗弘也跟着进来。
“外面风冷,我和你同车,路上也好说说话。”
这原本不需要解释,但罗弘不知怎么就说出口了。
卫姌点点头,也想趁着这个时候了解下豫章情况,也了解一下二哥的朋友,罗家,当然就是豫章本地士族的三姓之一。
原本要陪卫姌的惠娘坐到后面的牛车上。
侍卫一声喝令,车队起行。
罗弘看了卫姌一眼,想起个话头说什么,平日他应酬往来最是拿手,但今天也不知怎么的,第一句就犹豫起来。
作者有话说:
33
第33章 江右
“罗家兄长, ”卫姌斜倚着垫褥,将原先惠娘备好的手炉递了一个给罗弘,“车上冷, 先拿着暖手。”
罗弘接了过来, 踹在怀里胸口都有些发热。罗弘前几年曾学过武,虽说不是什么好身手, 但强身健体,胜过一般士子许多。
豫章,江右之地,自古以来崇尚的都是隽秀清雅的人物。
罗弘对卫姌天然就感觉多了份亲近, 说道:“你与敬道兄真无一分相似。”
卫姌心道何止是我,他与全家人都不像,便笑道:“二哥勇健,我自不如。”
罗弘道:“敬道兄尚武,你一看就是尚文的路子,没有高低之分,哪有什么不如。”
卫姌问道:“罗家兄长与我二哥怎么相识的”
罗弘道:“我们可是同窗之谊, 当年在吴郡同拜儒师, 别的士子我都看不上,唯独你二哥,一瞧就不是寻常人。我着双眼可毒着呢, 看人就没有不准的,后来……”
卫姌见他说得正来劲,戛然而止, 好奇地看着他。
罗弘咳嗽一声, 后来为个伎子卫钊和他与吴郡当地几个士族子弟争执打闹起来, 被府衙的人带走, 第二日差点没把老儒师气得一口气闭过去,后来直接几封书信给了各家长辈。
罗弘原本最是随性一个人,嬉笑怒骂全由心,这段年少争风吃醋在吴郡闹出偌大动静的往事,他也曾吹嘘过多次,但对着卫姌澄澈的目光,他心里不知怎么的,直觉不能乱说,打了个含糊,道:“后来路见不平我们和当地恶霸打了一架,那真是天昏地暗,凶险万分,好一场苦战,幸好你二哥和我身手矫健,这才全身而退,如此结下生死交情……”
他还没说完,卫姌已经噗嗤笑出声,越笑越乐。
若是旁人在罗弘说的正兴起的时候这样笑,他必然要恼怒,但看着卫姌眉眼弯弯,他这气也生不起来,自行开解道,“我说的有这般有趣”
卫姌道:“是为伎子呷醋和吴郡子弟闹将起来,后来被各家长辈教训的那桩事吧”
罗弘脸一红,立刻道:“谁在背后瞎编排,明明是我们看不得吴郡那群人霸道行事。”
卫姌道:“我伯父说的。”
卫钊这番事迹作为家族不学无术的范例,卫姌与卫胜不知听了几遍。
罗弘正色道:“……伯父所言甚是,是我们太年少轻狂。你们这些小的可千万不要学。”
卫姌差点被他这一本正经的样子逗乐,忍着笑意聊起其他事来。
车轮辘辘,罗弘笑着将与卫钊相交的往事说来,不知不觉聊了许久。
卫姌提了句想知道豫章风土人情。
罗弘饮了杯茶,道:“要说豫章这地方,可真是人杰地灵的好地方,便是人也要美一点,”他说到这里,瞧了瞧卫姌,忽然觉得自己说的也不尽然,话锋一转继续说道,“吃的玩的喝的,哥哥就没有不知道的,哪家的酒要香一些,便是藏在市井深巷里我也能找到,日后哥哥定然带着你好好玩一玩,再过两个月,章江有赛舟之戏,到时满城尽出,正是游玩散心的好时候。”
卫姌听他眉飞色舞讲的都是游乐事,大致也猜到他就是士族子弟中纵情享乐的那一类。
“罗家兄长,”卫姌趁着他说话的间隙问道,“我将拜入赵博士门下,不知他脾气如何,又有何喜好”
罗弘道:“我与你二哥是生死之交,你不用这般生疏。”
叫罗家兄长自然是有礼,但也显得有些疏远。
卫姌想了想道,“罗兄”
罗弘道:“叫哥哥也无妨。”
卫姌露出个笑,有些狡黠,“赵博士到底如何你还未说。”
罗弘到真是个地道的豫章通,可说是无事不晓,他道:“赵霖博士,祖籍原是洛阳人士,儒学世家传承,永嘉之后就到了豫章,家中三代就是国学博士,只是寒门出身,一直也没有得到朝廷征召,他们家精通老庒两书,名气不小,后来开始收徒之后,倒是有不少士族高门把子弟送来跟学,不过他们家也招了不少寒门子弟,到时你去了就知道。”
卫姌点点头。
外面车速渐渐缓了下来,门外车夫问道:“小郎君可要下来歇息片刻。”
罗弘打开厢门,看见前方有个亭,原就是供来往旅人歇脚的,回头招呼道:“玉度,久坐无益,先下来走一走。”
卫姌放下手炉,从车里钻出来。
罗弘回头看见她那只伤手伸出来,裹了厚厚几层。
刚才在车上卫姌的手藏在袖里,他并未看到,眼下惊讶道:“怎么伤的”
卫姌把手缩了回去道,“无事,练字不小心碰伤,过两日就好。”
罗弘却是个人精,心下有所思量,道:“玉度,若是有人伤你,只管说出来,前面就是豫章,我还不信有人在这放肆,欺负我罗家的亲朋好友。”
卫姌轻咳一声,连连说只是不小心,心里想的却是,本地士族盘踞多年,难免骄矜,却不知随着桓氏掌权,朝廷忌惮,江州一地已经成为两方博弈的重点,本地士族稍有不慎就要卷入其中。
她想着日后该在什么时机提醒罗弘一两句。
休憩片刻,卫姌吃了两口点心又喝了一杯热茶,重新上车。
罗弘上车之前还向仆从问了句手炉是否换上新炭,他日常性情疏散,从不关心这种小事,刚才下车没一会儿功夫,看见卫姌被冷风吹得面色发白,情不自禁就过问一句。
上车之后罗弘自己还觉得奇怪,他家中兄弟姐妹也不少,倒从未有过这种体贴照料的经验。
不过转念一想,他那些兄弟又有哪一个及得上玉度这般灵秀乖巧。
要真有,他也肯定疼着宠着,别无二话。
一行人继续行路,整整一日,到了傍晚时分来到豫章城下。
有罗家侍卫在当然是畅行无阻,罗弘进门之时与看门将领说了两句,回到车上神色却和刚才略有不同,显得沉稳了些。
卫姌好奇看他两眼。
罗弘道:“倒是奇怪,这两日来豫章的人真是不少。听说就在我们前面,琅琊王都来了。”
卫姌已见过司马邳,当然不觉得奇怪,问道:“兄长在意”
罗弘笑了一声道:“朝廷自南渡一直对江左江右之地都以安抚为主,如今却叫琅琊王来,这里面要说没点事都不寻常。”
卫姌微微抬了下眉,刚才还以为他是个正事不理的浪荡公子,没想到对局势的反应也极为敏锐。
罗弘道:“好了,不说这些,我先送你们去敬道的宅子,今天先安顿,休息几日,哥哥再带你去领略豫章风光。”
卫姌浅浅笑着应了一声。
一行车马入城,往南而去,很快到了一片高宅大院的区域。罗弘指路,很快停在一处宅院前。
这是卫钊封了建武将军后置办的宅子,卫家人出发前就派人先做了修整,现在看来,只外表大小就与江夏的卫府相差无几。
黄芷音赶了一天的路本是疲惫,看到眼前的府邸精神大振,指挥仆从搬运行李,很快带着一众美婢侍从浩浩荡荡进府去了。
卫姌和罗弘作揖道谢。
罗弘脸上笑嘻嘻的,不见正形的模样,道:“都说了你就是我的弟弟,别和哥哥客气。”
卫姌看着他带着侍从离去,转身进了府内。
罗弘离了卫家,仆从问他是否回府。罗弘刚要点头,忽然想起清早出门的时候,似乎是听说邓家在揽月阁设宴,请了不少人去,他调转马头道:“走,去揽月阁瞧瞧。”
抵达揽月阁时外面天色刚黑,灯光从阁楼里透出来,远远看着仿佛玲珑宝阁。士族子弟举宴,当然不会干巴巴地喝酒,今天邓家带的是家中私伎,全是身形苗条细腰纤纤的美人。
罗弘向来熟悉这种场面,上得楼来就与众人嬉闹调笑,很快就和熊谦熊茂等人坐在一处饮酒。
熊谦道:“你去了何处,这个时候才来,错过了重头戏。”
罗弘问道:“什么重头戏”
熊谦道:“邓家竟与琅琊王相识,刚才只露了个面就走了。嘿,这琅琊王男生女相,是个好相貌,看着倒不像传闻那样脾气古怪。”
听到“男生女相”,罗弘嗤笑,“你这熊眼岂会识人,男生女相,你孤陋寡闻而已。”
熊谦听不得嘲笑,“你倚红偎翠的,难道什么时候连小倌都弄上,才变得见多识广了”
旁边几个听得都笑出来。
要说男风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但罗弘向来不曾沾染此道,于是本地弟子一个个都注意过来。
“放屁,”罗弘饮了酒,心口发热,说道,“你可曾听说过卫玠”
“你说的不就是卫家郎君的先祖,”有人道,“提这个作甚,他再再是天下少见的美男子,我等也见不着。”
罗弘道:“敬道之弟,容貌胜女,江右之地无人可及。”
熊谦等人自然不信,这时忽然听到旁边有人说了句,“说的不错。”
罗弘抬眼看去,看见在后座的桓歆。
作者有话说:
34
第34章 拜师
罗弘刚才上阁来就连饮几杯酒, 这群几乎算是一起长大的江右子弟毫不客气,给他叫的全是烈酒,后劲醇永, 此时他两颊浮着红, 瞅了眼桓歆。心道此人不敷粉了倒是顺眼许多,他道:“你见过玉度”
桓歆没吭声。
倒是旁边熊谦熊茂兄弟偷偷拉了他一下, 使了个眼色。
罗弘恍然记起,“你上次捉了玉度。”
“哎呦,哥哥,你这喝了几杯就醉了。”熊茂赶紧让一旁服侍的伎子倒酒, “上次是一场误会,叔道原不过是去找婢女问个话,谁知天黑没看清,反把卫小郎君带走了。”
这原是三个月前发生的事,卫钊为了找弟弟,将罗熊两家的侍卫全借了去,还在城门□□箭示警, 江右子弟们都有所耳闻, 此时当着正主,众人议论纷纷,嬉闹一团。
桓歆狭长的双眸微微一眯, 却也没理会周围说些什么,问道:“他到豫章来做什么”
罗弘一听就明白了,这个“他”问的就是玉度。他道:“来游学拜师的。”
伎子身体软软地依偎过来, 调笑地冲桓歆一笑道:“那卫家小郎君真是美男子”
桓歆没答。
罗弘笑着反问:“我亲眼所见, 还能假的不成。”
伎子便问何时能见到卫家小郎君。
罗弘倒是想把卫姌带出来让江右子弟们瞧瞧, 如同怀揣珠宝, 急欲展于人前,但他酒意虽浓,还是想起卫姌年纪尚小,道:“不急,人就在豫章,总有见着的机会。”
伎子们说笑几句,有人斟酒有人取琴来奏,席上重又热闹起来。
只桓歆身边的伎子觉得有些奇怪,任她撒娇卖痴,桓歆却像失了神,半晌不给个回应。
伎子嗔道:“郎君想哪家娇娘,妾蒲柳之姿,难入郎君眼吗”
桓歆端起酒杯一口饮尽,推开柔若无骨贴在身上的伎子,独自出去如厕。走到外面,被冷风一吹,脑子倒逐渐清醒过来。刚才听罗弘提起卫小郎君,他心里顿时咯噔一响。三个月前的荒唐事,便是今天想起也觉得臊得慌。美人他见过不少,但当日见到卫小郎君,只觉得他容频娇丽,胜过以往所见女子,又被他是郎君而非女郎的事一激,头脑发昏,竟然想直接把他带走。
事后他收到父亲遣亲信送来的家书,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还让亲信就地刑罚,打了他三十军棍。
桓家内部家法甚严,尤其是桓温,忙于政事,若有人做错了事,不论是儿子还是部曲,一律家法军法伺候。桓温还在信中呵斥他,让他别起什么歪心思,不然下一次军法打断他的腿。
桓歆对父亲信中所言毫不怀疑。至于歪心思,他当然也知道是什么。
士族之中男风盛行,桓温这是在警告他。
桓歆养伤在床上躺了大半个月,过了元月才出来和豫章士族子弟应酬。没想到这一次听到卫小郎君的消息。
他想到桓温警告,就该离那小郎君远些,可也不知怎么回事,听到卫小郎君的事,总是不自觉地格外留心一些。
桓歆沉着张脸,回到席上,看那群年轻子弟嬉闹。
卫姌送走罗弘走进卫府。黄芷音已经前后走了一圈,精神甚好,她指挥仆从将一些急用之物全收拾出来,又很快将后院居所一一分配。这本就是卫钊的宅院,和江夏不同,几个美婢可以各自居小院里,自在许多。不过黄芷音安排居所时也有自己的心思,令元子雎这两个比较得卫钊宠爱的离正院远一些,佩兰肖蕴子则居中,黄芷音自己则紧靠正院。
她出嫁时带着自己奶媪,人称吕媪,心疼地给她揉肩道:“女郎如此安排,若是郎君回来不喜该如何”
黄芷音道:“不过收入房中的婢子而已,郎君不会放在心上。”
她想了想,又道:“这些日子我冷眼旁观,佩兰肖蕴子还算老实,那个令元和子雎却心思却多。”
吕媪道:“子雎多俏,最会巧言令色讨人欢心,令元是桓家出来的,沉得住气,两个也都貌美,女郎是该多堤防才是。”
黄芷音闻言就涌起一股委屈来,若她是正妻的身份,何必还需费心思防着这些美婢。
“好了,日后多看着就是,对了,小郎君可安顿好了”
吕媪道:“都安排了,只这位小郎君除了那个惠娘,不让其他人近身伺候。”
黄芷音站起身道:“我看卫家上下都对琮郎君十分娇宠,郎君离开前也嘱我多看顾,还是要去看一眼才安心。”
卫姌看着屋内收拾齐整,她带的笔墨书砚全被放置到书房,惠娘和仆从都忙得面露疲惫。不多时,黄芷音又带着熏香前来看她,坐着说了一会儿话。卫姌听她说到后院的安排,立刻猜到她的小心思,不过后院如何原本就该她管,卫姌也无意理会。
卫姌晚上洗了个热水澡,房门紧闭,有留惠娘伺候。
惠娘一边用澡豆给她净身一边担忧,“女郎现在身形未显,过几年这里就该慢慢鼓起来,可如何是好。”
卫姌想到前世,对此事倒不怎么忧心,“到时候穿的厚点就是了。”
惠娘直叹气,当初既答应了帮着卫姌隐瞒,只能一条道走到黑。她轻轻抚过卫姌柔嫩雪白的肌肤,道:“我的小女郎冰肌玉颜,扮做郎君越发容色惊人了,想要不了多久,卫郎之名又要天下皆传了。”
卫姌洗完起身,擦拭干身体后穿上单衣,道:“幸而有先祖之名,并无人疑我。”
“郎君也该小心,听闻如今士族之内好男风者不少,”惠娘道,“郎君发现什么不对,可千万要躲远些。”
卫姌怔了一下,慎重道,“惠姨提醒的是。”
这一夜卫姌睡到第二日近午时才醒,此处家中并无长辈,黄芷音等后院女子也不会来管束她,倒是颇为休闲自在,就这样,卫姌过了好几天惬意日子,手腕上的肿伤恢复后,她又重新开始练字,如此过了几日,很快到了二月中,她看着最近写的字,觉得可以去找博士赵霖拜师了。
恰巧罗弘也派人来问她近日安排。
卫姌道要去拜师。罗弘很快回信,说她拜师成功,便在灵犀楼里为她摆宴庆祝。
卫姌知道这些士族子弟的秉性,有事无事都要找出由头举宴,实则就是想要玩闹取乐。自从有了薄世制度,各州各郡各县都有定籍士族,后代子弟受惠,不想进取只想享乐的人就多了起来。
卫姌想到这里,不禁自嘲地笑了笑,她原要成为名士,也是要靠着卫氏原有的名望根基,还要其他士族子弟帮衬才行,想要名利,又去想那些有的没的干什么。
她找出伯父卫申的荐信,这日清早起来,穿上一身新衣,时下流行深色,她选了一件深绛红的衣衫,吃过早食,罩上披风就朝外走去。黄芷音对他的事很上心,早早就来了,在院外两人碰见。
黄芷音见她的脸被那狐狸毛的兜帽衬着,面如敷粉,唇若施脂,一眼望过来,眉梢间一股难言的清丽明媚。黄芷音怔了一下,迎上来道:“小郎君可准备妥当了,今日是拜师,可不能含糊。”
卫姌点头道:“姐姐放心,都备好了。”
黄芷音看着她上牛车,转身回了院子,吕媪问她可是担心小郎君拜师。黄芷音摇头道:“以小郎君的家世容貌,拜师就绝对不会出错。可是……”
吕媪不解地看向她。
黄芷音轻轻摇头,没把心里的念头说出来,自己想来也觉得荒谬,刚才见着小郎君那一刹那,她忽然闪过个念头,这生得也太过了些,无端让人心下不安。
国学博士赵霖住在城西近郊,他虽然桃李天下,但依然是寒门之身,城西地价便宜,他的宅院很大,内造朴实,并无任何奢华之物,院子里种的也是瓜果蔬菜。
牛车在赵府门外停下,卫姌看见一旁有不少牛车守候,期间还有马车,看来赵霖的确不凡,居然在豫章有如此名望。
看门的仆从将卫姌带进府内,外院的堂屋里摆放着一排排的书案,院子也同样摆了两张。
此时堂屋里已经有不少人在座,看年纪,小的不过十来岁,大的有二十出头。卫姌一路看过去,发现年纪小的被安排在后排,而那些青年士子则聚集在前排,两厢泾渭分明,只看他们手中书帛,就知道学习进度是不同的。看来这位赵博士还是因材施教的师长。
她在堂屋门口张望,大部分士子都专心致志不予理睬,却有个十来岁的少年,抬头朝外望,正看到树下伫立的卫姌,曦光笼罩在她的身上。
少年蓦然大吼一声,“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
堂屋内静了一瞬,随即哄堂大笑。
卫姌也乐了,转身跟着仆从离去。很快来到赵霖的书房外,仆从道:“赵师在正会客,小郎君稍候。”
卫姌就站在树下耐心等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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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
第35章 考校
等了有一盏茶的时间, 卫姌也没觉得不耐,只是春寒料峭,站得久了双脚和指尖便有些发冷。
她在原地跺脚转了两个圈, 忽然听见开门的声音, 立刻循声看过去。
书房的门从内推开,先是走出一个青年, 鬓若刀裁,眉如墨画,一身的贵气,此时脸上带着微笑, 但笑意并未达眼里。
竟然是卫姌在驿舍见过的琅琊王司马邳。
她不由怔了下。
司马邳没看到她,出门后脚步稍停,随后屋里又走出两人,一人四十来岁,面容古朴,头戴缣巾,是士子打扮。另一人则五十来岁, 衣料华贵, 脸颊微圆,嘴角下撇,显露出几分倨傲。
最后从书房中又走出个卫姌认识的人, 身形挺拔,风姿特秀的谢宣。
卫姌没想到赵博士在会客,居然客人有三位之多, 而且其中两个她都认识, 另一个她虽不识, 只看此人在琅琊王面前依旧傲气不减, 就知道身份很不一般。
五十来岁的华衣老者道:“行了,赵博士不用送了,老夫还有公务需料理,就此别过。”
他作了个揖,动作却是极随意,然后转向司马邳道:“殿下既喜欢豫章人物风貌,就在此好好游玩一番。下月还有章河赛舟,举城相庆,到时正好让殿下领略江右子弟的风采。”
司马邳点了点头,“庾使君说的是。”
庾使君卫姌听到这个称呼,立刻明白眼前这位五旬老者是江州刺史庾治。
庾治最后朝谢宣点了下头,并没有说什么,守在院外侍从立刻上前,簇拥着他往外走去。
赵霖三人目送庾治离去,司马邳目光一瞟忽然看到站在树下等候的卫姌。
赵霖与谢宣随后目光也移过来。
“玉度。”谢宣既惊又喜,脱口唤了一声。
赵霖问道:“子渊认得这位小郎君”
谢宣回答两人是故交,快步朝卫姌走了过来,“你什么时候到豫章来的”
他前后给卫家写去三封信,除了第一封卫姌回信谢过他求医一事,后来两封都没有回信,没想到在此处倒碰上了。
相较于谢宣脸上喜悦之色,卫姌神情淡淡的,先对着赵霖作揖,双手奉上一卫申准备的书信,“江夏卫琮拜见赵博士,愿拜入门墙,从师受学。”
赵霖抚须,见卫姌姿容既好,举止亦佳,心中已经很满意,看了卫申的书信后,道:“好,安邑卫氏之后,颇有慧才,留下跟学吧。”
卫姌面露笑意,正要行拜师礼。
司马邳忽然开口道:“这两日我看博士收徒都有学问考校,怎么今日如此特殊,不问一句就让他列入门墙了”
赵霖道:“殿下有所不知,前几日来求学的都是寒门子弟,不知学问如何,我自要询问一番,卫氏乃诗礼传家,卫公已在信中与我言明,小郎君已将毛诗,论语等学过了,所以我才不需考问。”
谢宣此时也说了一句,“玉度家学渊源,于书道也极擅长。”
赵霖略点了点头。谢宣是谢家这一代中的佼佼者,连他都出言褒奖,那肯定是没错了。
其实寒门与士族的差别明显,寒门子弟要学习,起步尤其艰难,因为家中并无书帛,所有珍贵文字传承几乎全被士族收藏,而士族子弟要学习则容易得多,家中既有书,也有长辈可以教习。寒门子弟与士族从学的环境截然不同。所以到赵霖这里求学的寒门子弟,他都会考一下功课,一则看寒门子弟学过什么,二则也是观察寒门子弟的言谈举止。
司马邳瞥了眼谢宣,嘴角微挑道:“宣郎君与卫氏才是渊源甚深,竟连他擅书道也知道。”
他目光一扫众人道:“本王只是听说近来士族子弟中尸位素餐者不少,又有好靡靡之音,放浪形骸,全无士族该有文才风骨,所以才有此一问,也是怕赵博士收错了徒。”
谢宣心里奇怪,司马邳为何会对卫小郎君心存不满。
赵霖也是差不多的想法。但司马邳是皇亲宗室,他很清楚,当今天子无后,这位琅琊王已是默认的皇储。赵霖虽然声名在外,但说到底也只是寒门,他叹了口气,道:“既这样,卫琮,我来考你一题。”
卫姌躬了躬身,脸上始终带着微笑,刚才听他们几个说话,无论是贬义还是褒奖,她都没有露出自得或者不满。
自古以来,含笑者总叫人心情愉悦,何况卫姌外貌如此出众。
赵霖心中更是满意,问道:“子曰:‘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同以论语释读。”
卫姌这些日子以来,读论语最多,毫不犹豫就答:“道千乘之国,敬事而信,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
赵霖问的为政篇,卫姌答的是学而篇,义理含乎。
赵霖道:“不错,当是熟读论语了。”
正要宣布考校通过,司马邳笑了一声道,“攻乎异端,斯害也已,何解”
不仅是卫姌微微怔住,赵霖和谢宣都意外地看着他。
子曰:攻乎异端,斯害也已出自论语为政篇。这句却颇有争议,先秦以来,留下古籍太过精简,断字断章都由后代士子判断,出了许多学术上的争议。这一句难解之处就在于争议较多。
有人解释这句是“如果钻研异端杂学,不过带来危害罢了。”
也有人认为并非如此,而是“如果去批判不正确的言论,可以将祸害消灭。”
只八个字,注释却多,而且每种释意都看着都有道理,难以分辨是否是原文之意。
司马邳问这题,摆明了要为难卫姌。
卫姌睫毛微垂,低头思索。冷冽的风吹过,拂动兜帽上的狐狸毛,显得她脸色越发细白柔嫩,只唇上略带朱色。
谢宣原是担心卫姌回答不上,正盯着她看,不知怎的,竟有些心慌起来,撇开眼神,有心说两句为卫姌开脱。比如,这题太难,卫小郎君年幼。
还没等他张口。
卫姌缓缓道:“夫民别而听之则愚,合而听之则圣。”
这句出自《管子。君臣》,意思为看待事物,只听一面值此,太过片面会犯错误,需听取各方意见,才是正确的。
用管仲这句来解攻乎异端,斯害也已,意思就成了“攻击与自己观点并不一致的言论,是危险的事。”
赵霖眼睛一亮道:“妙解。”
司马邳乜斜着眼看她一眼。
谢宣面露喜色。
如此回答,入赵霖门墙已是毫无异议。
赵霖夸奖了卫姌几句,叫她三日之后来此处正式拜师。卫姌躬身谢过,然后离开赵府。
谢宣和赵霖作别,跟了上来,在背后喊她,“玉度。”
卫姌回头,看着他有些心烦,虽说这一世与前世早已有所不同,但前世那些事就像不可磨灭的记忆,虽然时隔许久,想起仍是觉得心中厌烦。
她一眼瞪过来,表情也说不上好。谢宣却无所觉,走到她身边和她并肩而行。
“你到豫章求学怎么不告知我”
卫姌反问:“为何要告知你”
谢宣一愣,表情顿时变得有些讪讪的,“你我相识,也算旧友。”
卫姌心里冷哼一声,反正如今母亲已经在葛洪处诊治过,她自问以后与谢氏也没有什么交集,何必再和谢宣牵扯。
她蓦然停下脚步,“谢郎君,我们两家本来有秦晋之好,但舍妹衣冠入冢,我见着你就忍不住想到妹妹,心中悲恸,虽这也非你的错,但日后能避则避,于你我都好。”
谢宣愣住。
卫姌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
到了门口,等车夫将牛车牵来。在她身后,谢宣和司马邳不久前后走出来。
谢宣脸色微黯,有意放慢了步子,司马邳反倒走到了前面。他看了眼谢宣,表情戏谑,也不知在想什么。
作者有话说:
应该是昨天的第二更,晚了。
主要是这里面的论点我摸索了不少时间,里面的原文引用论语,这个我就不特意标注了。
写之前我一直很犹豫,极其用心的部分或许很多人不会仔细去看,但最后还是觉得应该写,一是符合当时环境,二是中华文化博大精深,应该展现,当然这种以后也不会很多,咱毕竟是个言情小说,哈哈哈 还有一更在晚上感谢在2022-11-26 21:06:49~2022-11-27 08:34: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36
第36章 宴席
卫姌回到家中, 黄芷音知道她已经被赵博士收入门下,好言好语恭喜了一番。其实拜师这事本来一点也不难,有卫申的荐书, 卫姌又是安邑卫氏之后, 哪有儒师会无故拒绝士族子弟。也就是遇上司马邳,才被为难非要考校。
卫姌还觉得奇怪, 驿舍也才见了一面,为什么司马邳看她这般不顺眼。难道仅仅因为她拿弹工射他豢养的鸟儿还是为了其他原由,她想到了当时阮氏女郎和司马邳在树后,莫非是记恨她扰了他们的好事
司马邳不是普通的皇亲, 卫姌知道,他是未来帝王,虽然在位仅五年,但无故得罪他并非好事。
她在心里盘算一回,如今司马邳留在豫章,听刺史庾治说的那句,可以推测出司马邳短时间内还不会离开, 以后若有机会, 她要试着找出得罪他的根源,尽力修补关系。
卫姌将白天发生的事又从头至尾想了一遍,觉得并没出什么纰漏, 这才睡下。
第二日罗弘的帖子就送来了,约她明日与灵犀楼赴宴,打的名号自然是庆祝她拜得赵博士为师。
惠娘知道这些士族举宴, 必是要招伎子相陪, 讲究些的带家中蓄养的家伎, 恣意些的就招外面的粉头, 宴席上更是放浪形骸,什么举动都有。她想劝卫姌别去,还未开口,卫姌就知道她的意思,“要想在豫章士族中站住脚,总不能独来独往,罗弘是二哥的朋友,又是特意为我举宴,我岂能落他的面子。”
惠娘道:“这些伎子粉头,都是风月场里的妖精,眼睛可毒辣着,小郎君千万小心。”
这句提醒的对,卫姌心弦绷紧,明天的场合更应该处处警醒。
第二日,卫姌穿了厚厚一身冬衣出发,很快来到灵犀楼前。果然是士族喜欢聚会取乐的地方,檐角垂着灯笼,照的四周一片敞亮,如同白昼。嬉闹的声音从楼里传出,显见的十分热闹。
卫姌步入灵犀楼中,门前就有奴仆守着,并非是各家私仆,而是楼里的仆役,都穿着青衣,打躬作揖地请她进入。
灵犀楼高三层,两名俏婢守在楼梯口,看见卫姌眼睛亮了一下,迎上来,一左一右就要贴过来。
这般温柔阵仗卫姌两辈子了也没试过,赶紧用手挡住两人,“请两位带路。”
两人一笑,领着她上楼。
大堂内一片闹哄哄,罗熊邓三姓的年轻子弟都在,还有其他本地小姓士族,平日他们也都是围着三姓,这样的举宴当然不会错过。众多俏美的婢女在客人中穿梭来回,更有几名打扮的脂光粉艳的女子陪坐席间,莺声燕语,春意盎然。
卫姌刚一路面,罗弘就看见了她,“玉度,过来。”
众人都朝她看去,大堂内瞬间静了一静。
满座的江右士族之前就曾听罗弘吹嘘过卫氏郎君,说他有先祖之风,是当世少见的美少年。众人知他与卫钊相熟,认定他是为卫钊之弟扬名。江右之弟,什么风雅士子不曾见过。
此刻突然见到卫姌,不约而同闪过同一个念头,原来罗弘说的全是真的,没一点虚言。
好一个远山芙蓉,翩然若画的小郎君。
卫姌在俏婢服侍下解开披风,然后来到罗弘身边,正有个空位,应该就是留给她的。
她坐下后环顾四周,笑着先作揖道:“各位兄长安好。”
长得这般漂亮,又笑盈盈的,观之可亲。
别说几个和罗弘交好的,就是熊家两兄弟这样和罗弘一直私下有些不对付的,心里对卫姌生出一丝好感来。
若是别的人姗姗来迟,必是要被众人起哄罚酒。
也不知怎的,此时却无人起头。看着卫姌坐下,同席有人打听道,“你与建武将军同是安邑卫氏,可是亲兄弟”
卫姌微微摇头道:“我们是同族兄弟。”
罗弘受持酒壶亲手给卫姌满上一杯道:“别人当罚三杯,看你年纪最小,罚一杯就算了。”
卫姌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同席的几人见她面若好女,却举止爽朗,心里都觉得舒服,一杯之后也没有要她继续罚杯。
罗弘给她介绍在座几人,他的堂弟罗焕,比卫姌大两岁,同是赵霖门下。还有熊家亲兄弟两个,熊谦和熊茂,两人都生得长脸细眼,看着就有精明相。还有邓若齐,是在座人里最外表最风雅的。
举宴既以卫姌为主角,众人一时间所有的问题都对着她。
有的人问江夏风貌,也有的问她二哥卫钊的事,还有问她是否有姐妹,这问的太露骨,众人又是一顿笑。
卫姌客气礼貌地一一回答,脸上始终带着笑。
熊谦左右环顾伎子道:“上次是哪个想见卫小郎君的。”
当即有个身着杏黄裙子的女子款款站起,身姿摇曳来到近前,众人一看,此女一张鹅蛋脸,容色娟好,生得甚美,只是眼角已有细细的纹路,只用粉敷平了,与其他年轻俏丽的婢女比起来多了分成熟韵味。
士族子弟中也有不少喜欢这类风韵的。
“原来是甄姐,”熊谦道,“卫小郎君如何”
甄姐美目直视卫姌,目光温柔如水,“妾只道是潘安复生。”
熊谦于是笑着将她推向卫姌,“你且好好陪着卫小郎君。”
甄姐身子一歪,几乎是跌跌冲冲要摔入卫姌怀中。
卫姌顿时一紧张,伸手扶住她,让她坐在身旁。
熊谦乐道:“卫小郎君虽年幼,也知道怜香惜玉呢。”
甄姐依偎过来,发现卫家小郎君身体有些紧绷,她是过来人,自然知道这是欢场生疏的表现。她伸出手轻轻搭在卫姌身上,头倾过去,吐气如云道:“小郎君,莫紧张。”说着手从卫姌肩膀往下滑。
卫姌捉住她的手。
甄姐媚眼如丝,“小郎君怎的又主动起来。”
卫姌捏了捏她的手掌,“娘子练琴”
甄姐手上有茧,全是弹琴摸弦的部位。
“小郎君不提,我倒忘了,甄姐可是操琴名家,十年前就在豫章扬名。”熊茂道。
“区区薄名,不足挂齿。”甄姐微微垂了头道,缩回了手,媚笑着给卫姌斟酒。
“许久不听甄姐弹琴了,今日就来一曲吧,卫小郎君摸了下小手就知道你练琴,怎能不让他听听琴音。”罗弘道。
众人也跟着起哄,喝酒听曲本就是平常。
甄姐便叫婢女去将琴取来,坐于众人面前,拨弄琴弦,唱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琴声婉转,歌喉动人。
众人听完一曲都叫好。
罗弘道:“小郎君要听什么,让她奏来。”
卫姌道:“可会‘北山’”
罗弘皱眉道:“这可不是什么喜庆的曲子。”
卫姌道:“甄姐十指有力,拍节稳健,弹缠绵曲调不显才气,我看北山正是适合。”
甄姐抬起头来看她,目光闪动。
有人道:“既小郎君要听,你就奏吧。”
甄姐又弹一曲,开始两音微颤,后来却逐渐音调平稳,彷如远山空谷之回音,袅袅不绝。
只是北山自有悲怆之感,一曲毕,众人喝彩者寥寥。
甄姐放下琴,重新坐回到卫姌身边,笑道:“妾辜负小郎君雅望。”
卫姌轻轻牵住她的手道:“我听你的琴技,非夏练三伏冬练三九不可练成,这番苦练不比练字读书容易。”
甄姐一怔,心中酸涩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红了眼眶,托着酒壶的手也缓缓放下。
罗弘笑道:“没想到玉度年纪虽小,这手段着实了得,比之敬道也不差了。”
甄姐自知失态背过身去,“妾不过是浮萍微末,当不起小郎君赞。”
卫姌刚才只是不想她太过接近,摸到她手上的茧有意岔开话题,没想到说到现在反倒让她勾起了心事,心里也有些过意不去,便让她下去整理妆容。
熊谦哈哈大笑:“我听出来了,卫小郎君懂琴艺,莫非也曾夏练三伏冬练三九过”
罗弘也问道:“玉度你识弹琴”
刚才北山一曲让席间气氛变冷,见卫姌为甄姐说话,不少人顿时起哄,“小郎君弹一曲。”
江右子弟性好风雅,琴是六艺之一,在座的就有不少人习过,也不稀奇,以往举宴时也曾有人弹过。只不过今天卫姌是主角,又是生面孔,大家更有新鲜感。
卫姌听众人喧闹的厉害,起身来到刚才甄姐所坐的位置。
她也不问众人要听什么,手指在琴弦上拨弄两下,众人就静了下来。
春风如许,自琴上流淌,婉转而动听,如鸟鸣山涧,不流于俗气,又欢快动听。
是一首众人都没停过的曲子。一曲毕,众人喝彩。
卫姌微笑谢过,视线一转,看到站在楼梯上的桓歆。
他不知站了多久,目光沉沉,落在卫姌身上。
卫姌看到桓歆就想起当日他那个疯狂模样,撇开视线,回到席间,对此人视而不见。
罗弘问:“这是什么曲子,以前也未曾听过。”
卫姌心道,这是十年后才有的曲,也不知哪个琴师谱写,便道:“也是偶然听到的。”
天下隐士众多,有人谱出新曲不稀奇。
“桓三郎来了。”有人发现桓歆,喊了一声道。
桓歆大步朝罗弘卫姌这一席走来。
作者有话说:
37
第37章 后院
桓歆五官深刻, 长相其实不错,只是一双眼狭长,看人时便有阴郁之感。
席间众人都与他招呼, 称他桓三郎。
桓歆迈步走了过来, 面无表情,似乎心情有些不好。他抬起眼睛, 看了卫姌一眼。
熊谦和熊茂两人平时就捧着他,见他来了,立刻腾开个座,又命伎子前来侍奉。桓歆坐下后, 熊谦立刻就问:“桓兄怎么来了,昨日问你还说有事。”
桓歆瞪他一眼,生硬道:“事了随便逛逛,就来到此处。”
熊茂道:“桓兄来的晚了些,刚才卫小郎君弹了首新曲,颇为动听。”
桓歆“嗯”的一声,似不在意。眼角余光却忍不住瞥向卫姌, 他来的并不晚, 刚到楼下听见琴声,清扬委婉,欢快却无靡靡之感, 个中细微差别只有琴技高手才能区分。桓歆自幼喜好音律,以前对令元另眼相看就是喜她一手琵琶技艺。刚才听见琴音心下立刻就有些喜欢,可他踌躇不前, 没有立刻进楼来。
仆从还觉得奇怪, 心想郎君推了熊家兄弟的邀约, 怎么还到灵犀楼来, 又见桓歆下了车仍未进楼,便道:“何人琴声如此动人,郎君何不上去看看。”
桓歆点头,心道:我是被琴音吸引上来,并非特意来看那个卫小郎君。
如此一想,他便大步入内,来到二层,却看见抚琴的正是卫小郎君,他睫羽微垂,两颊薄薄一层微醺的飞红,衬得他肌肤越发白皙灵透,琴音就来自于他的指尖。
桓歆心痒得很,被打过军棍的地方似乎也跟着疼。
罗弘见他坐下后就一声不吭,道:“桓兄怎的了,心事重重的。”
桓歆见卫姌一直未曾朝他这里看过一眼,也不知怎么的,心气就有点不顺,拉着脸道:“是有点事。”
众人摸不准他是否不悦,自桓温平蜀之后,桓氏已隐隐是四姓之首,众人见桓温不冷不热的,席间气氛就逐渐冷了下来,任由伎子侍奉周到,百般调笑也是无用。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卫姌对罗弘及席间众人道:“天色已晚,我就先告辞了。”
罗弘拉过身边一个服侍的伎子道:“宴是为你办的,你都走了,我们也该散了。”
席间众人心领神会,有风流者将中意的伎子带走,剩下也做了打赏,卫姌刚才赞过琴技的甄姐此时也被一个士族子弟揽着肩膀,笑容在灯火下妩媚羞怯,却又有些含糊。
卫姌打赏了身边的俏婢,站起身正要走,忽然听到有人喊道:“卫琮。”
卫姌侧过脸来,对上桓歆的目光。
他盯着卫姌,忽然举起手中酒杯,琥珀色的酒液满斟,“我知你还记着上次的事,那是我一时糊涂,今日既碰上了,这杯酒算我给你赔礼。”
说完他仰头一饮而尽。
满座正要离开的江右子弟们一时间目瞪口呆,几乎不敢相信。桓歆自从来到豫章,一向都是众星捧月,心高气傲,他们几乎没见过他如此模样,再听赔罪之语,顿时勾起不少人的好奇,不知赔的什么罪。
卫姌看着他把酒饮完,表情丝毫未动,就像眼前的事和她无关似的。
桓歆自己拿着酒壶满上一杯,又是一口饮尽。
眨眼间,就连着三杯下肚。
罗弘觉得有趣极了,宴会临结束的时候竟然最有意思。
众人都看向卫姌,她轻笑了一声道:“迟来者本就该罚酒三杯,算什么赔罪”
桓歆仍坐着,抬头看卫姌,刚才婢女已经为她罩上披风,脸看起来越发地小了,虽说是冷笑着看他,但她的眼睛乌溜溜的,仿佛水沁的葡萄似的,桓歆心里一点气也生不起来。
“这三杯不算,只要能让你心里舒坦。”他说着,直接拿起酒壶就灌了起来。
众人大吃一惊,随后轰然叫好,生怕气氛不够热烈似的,还有人叫俏婢立刻去拿新酒来。
桓歆一壶饮尽,看见卫姌笑眯眯地看着他,胸口仿佛被猫挠了一下,轻轻的,那滋味却直透心间。
这时有婢女又呈上酒壶,他二话不说拿起就喝。
罗弘险些要拍掌起来,悄声对卫姌道,“玉度,他可是桓氏郎君。”
卫姌道:“牛不喝水谁能强按头,这可是他自己讨酒喝。”
罗弘立刻就懂了,嘿嘿一笑,嚷了句,“急酒易醉,桓兄慢慢喝。”
熊氏兄弟相劝,桓歆却好似听不到,接过一壶新酒立刻就饮,饮完就盯着卫姌看,她没有表示他就继续叫酒。
桌上的空酒壶已经堆了七个,酒气浓郁地弥漫在席间。众人看桓歆并没有停下的意思,也不再起哄了,面面相觑,还有人来劝卫姌,“小郎君,若是过往有什么误会,如今看他赤诚一片,也该原谅则个。”
卫姌知道来相劝的士族或许也并非真心,只是桓氏如今势大,大家也不得不表态。
桓歆不停连饮,肚子发胀,眼前也有些昏沉,果然是急酒醉人,他扔开一个空酒壶,伸手又去拿酒,酒壶轻轻摇晃了一下就不动了。他抬起眼皮,只见卫姌的手抓在壶上,纤细的手指让他目光定了一定。
卫姌缓缓弯了身。
在众人看来,卫家小郎君应是要劝桓三郎。
桓歆看她的脸越来越近,心跳也快了起来,一下下地撞击发热的胸膛。
卫姌面带微笑,以只有两人的声音道:“你便是喝死了,上次的事我也记着呢。”
桓歆心跳杂音鼓噪得厉害,一时间没有听清她说什么,但随后的话却叫他浑身一凉,犹如冰水兜脸浇了下来。
卫姌道:“以后离我远点,死断袖。”
桓歆蓦然瞪大眼,看着卫姌将酒壶拿开给了婢女,然后对四周众人朗声道:“桓家郎君如此诚意,过往的事就算一笔勾销了。”
说完笑着与众人招呼,然后离开灵犀楼。
众人看她笑意盈然,招呼也没错过一人,礼数相当周到,对她印象也是极好。
宴好酒好,最后这一场戏也好,于是众多士族子弟都散了。
桓氏侍从在楼下等了许久,眼见所有人都登牛车离开,桓歆还未出来。仆从只能进去找,来到二楼,看到桓歆趴在桌上,酩酊大醉,一旁两个婢女都没能扶起他,面露为难。仆从上去,把桓歆架着起身。
桓歆双目突然圆睁,大吼一声,“我不是断袖。”
仆从大吃一惊,差点松手将他摔开,连忙道:“郎君当然不是,只是醉的厉害了。”
卫姌上了牛车,抓着栻木第一下没踩实,身体晃了晃,等重新站稳再上车。
关上厢门,她长长吐了口气,卧倒在垫褥上。刚才在灵犀楼里看似轻松,实则神经紧绷。此时稍一放松,太阳穴突突地跳动,酒劲泛了上来。
卫姌一阵头晕,不得不敲了几下厢门,对外道:“行慢些。”
车夫答应一声,放缓了速度。
车到了府前,卫姌强打起精神,拉拢披风,下车进门。
惠娘等在门口,上来拉住她的手,倒不显冷,只是离得近了就闻见酒气。
“郎君怎喝了这么多酒,”惠娘道,“你才十四,以后饮酒避着些。”
卫姌揉了揉额角道:“下次我能避则避,绝不多去。”
惠娘扶着她进屋,又叫婢女去端醒酒汤来。卫姌这个小院有两个婢女,都是黄芷音安排的,她也知道忌讳,因此选了两个相貌一般的,一个叫凝冬,一个叫怀绿,都是性格老实,只知道埋头干活的,平时负责洒扫庭院,送些物件。
卫姌脱了披风,由惠娘给她按揉脑袋。片刻过后,怀绿将醒酒汤送来,站在门旁并未离去,欲言又止。
卫姌问道:“还有事”
怀绿道:“小郎君,令元候在院子里,说要见你。”
卫姌此刻头晕脑胀,道:“问她有什么事,若是不急明日再说。”
怀绿跑出去,片刻又回道:“她说十万火急,性命攸关。”
惠娘皱眉道:“什么性命攸关,危言耸听,便是真有事也不该来找小郎君。”
卫姌若有所思,正有些犹豫,外面令元已经喊道:“请小郎君念着去罗浮山一路陪伴。”
卫姌叹了一声,道:“让她进来吧。”
令元随着怀绿进来,扑通跪在地上,双眼红肿,显是刚才还哭过一场,“小郎君救我。”
卫姌示意怀绿扶起她,“出了什么事”
令元硬是跪着,怀绿也拉不动她。
“小郎君,黄氏苛刻,让我住在院子最北间,屋子只粗略修葺,阴寒刺骨,住了这些日,我已经病了两场,我怎么求她都不肯让我挪屋。小郎君,你最知冻寒之苦,若是长久这样,我怕身体也熬不住,请小郎君体恤。”
她眼泪簌簌往下掉,模样真是十分可怜。
惠娘却视而不见,道:“你是钊郎君屋中人,小郎君如何能管得,先回去吧。”
令元摇头,她鬓边头发都乱了,突然一个猛冲,跪倒在卫姌脚前,伸手抓住她的衣摆。
惠娘正要呵斥。
令元道:“我已有孕。”
作者有话说:
今天家里有点事太忙了,明天来修改错字
38
第38章 秘密
卫姌神色微微一变, 低头看着令元。
她脸上妆容被泪水冲花,一只胳膊还被怀绿抓着,再无往日娇柔妩媚, 十分狼狈。
“小郎君, 我怀有钊郎君的骨肉,救救我。”令元哭诉。
卫姌刚才喝了两口解酒汤, 此时头却更疼了,她神色渐渐冷了下来,不去看令元,对怀绿道:“去门口守着。”
怀绿怔了下, 平日她见卫姌总是温和有礼,对仆从也从无打骂训斥,只道她是个脾气顶好的郎君,没想到此刻脸色冰冷,让怀绿看着,心底一丝丝往上冒寒气。
惠娘轻声道:“小郎君,莫听她……”
卫姌轻轻点头, “惠姨我懂。”
惠娘便不再多言。
令元心下慌乱, 她原当小郎君与卫钊兄弟情深,知道她怀有卫家血脉定会怜惜她。但当她抬头,对上的却是卫姌疏离的目光。
“小郎君……”
卫姌将她的手从衣摆拽开, 开口道:“你以为我年纪小,一句怀有身孕,便能叫我代你出头。”
令元忙不迭摇头, “不, 若不是走投无路, 妾绝不会来找小郎君……”
卫姌垂头望着她, 目光一片明净。
令元在这瞬间感觉仿佛无所遁寻,身体内外都被看穿似的,仍是啜泣着,背后却起了层冷汗。
“二哥后院的事,我不该插手,如今家中并无主母,黄氏管家理所当然。你起来吧,我这就叫人将黄氏叫来,你身子骨弱,跪久了容易伤身,若真在我这里出事,叫我如何和二哥交代。”
令元身子微微颤抖。
惠娘上前,不由分说将她硬拉了起来,“令元娘子,别哭哭啼啼的了,小郎君年纪小不理事,你这样哭求,不是为难小郎君吗”
令元无奈,眼泪如脱线的珍珠般滚落,“小郎君可还记得,去罗浮山的路上,婢子天不亮就起来为你准备手炉……”
惠娘立刻板起脸:“令元娘子真不愧是桓氏出来的,妥帖照料小郎君几天也成了恩情,现如今要挟恩图报”
令元被惠娘堵了后话,呜咽道:“妾不敢。”
卫姌让怀绿去叫人。
令元脸色忽白忽红,不到片刻,黄芷音带着吕媪走进来,她步子迈地极快,神情紧绷。吕媪似乎拉住她说了句什么,黄芷音这才放缓了速度,但脸色仍是难看。
一进门看见令元泪眼婆娑的可怜模样,黄芷音心里先暗恨了下,也不看她,只对着卫姌道:“小郎君,自我嫁入卫家,就一心为郎君打算。豫章城这个府邸,看着外表光鲜,实则入手时间不长,多处院子都不曾好好修缮。如今郎君不在家,小郎君就是紧要的,其次才是我们这些内眷,总要一处处安置,可急不得。”
说着她也红了眼眶,“我虽不是士族出身,但事有轻重缓急总是知道的。令元是郎君心头上的人,我才刚进门,如何敢怠慢她,朝北的院子虽说偏僻,却是新修的,并无瓦漏墙破,碳火也给的多,比其他婢子都要多,我一片体恤,怎么就成了私心。”
她说的又急又快,将刚才令元哭诉的全驳了。
卫姌只觉得头疼,“我知姐姐辛苦,家里内外多亏了你照料,都是一家子,有什么误会说明白就好。”
黄芷音双眼滢滢泪光,似乎还要诉苦。
卫姌脑仁发胀,赶紧道:“令元刚才说她有孕了,你带她回去好好照料吧。”
黄芷音哭声顿住,猛地一抬头,脸上是怔愣的神情,这可不同刚才摆低姿态为自己辩驳,而是真正的意外。
卫姌往后仰了仰,道:“二哥走时曾告诉我,家中琐事交给你,你应知该如何处置。”
黄芷音脸色骤然一沉,想起自己在何处,才又勉强挤出个笑来,“好,郎君离开时也有过嘱咐,我自会好好照顾令元,明日就先找个医师来看看。”
卫姌点头,摆手示意她们可以离开了。她宴席上吃了不少酒,回来又被这后院官司哭得头晕,脸色已经微微有些发白。
黄芷音过去从惠娘手中接手搀扶令元,嗔怪道:“令元妹妹,有什么话你和我说就是,怎么跑来烦扰小郎君。”
令元转头看她,被她浮于表面的笑容一刺,忽然打了个激灵。
她不知从哪生出一股力气,用力推开黄芷音,转身重又跪在卫姌面前,怦怦磕了几下头。
“小郎君,妾有一桩秘事,只能说给你一人听。”令元额头鬓边全是散发,神情却格外端肃认真。
黄芷音弯腰要去扶她,“令元妹妹别再闹了,有什么话我们回去再说。”
卫姌疲惫至极,根本不想理会卫钊后院这些事,便视而不见。
令元紧紧咬牙,眼里全是坚决,扬声道:“此事与卫家有莫大关系。”
卫姌看向她,目光与令元的碰在一处,令元并未避让,笔直地回看她。卫姌心中对卫家最为着紧,拧了下眉头,犹豫片刻,对黄芷音道:“姐姐先出去稍等。”
黄芷音刚要张口,忽然被吕媪拉住,面有不甘,但仍被拉了出去。
惠娘出门前盯了令元一眼道:“别以为小郎君年纪小就好糊弄。”出去带上了门。
卫姌淡淡道:“已没有人了,你想说什么”
令元的头发已经松乱,神色十分挣扎,轻声道:“小郎君,若是妾说了这个秘密,你可否让妾选两个婢子,院子单独置办吃食,日后生产所需都由妾自己过眼”
卫姌心想令元真不愧是桓氏出来的婢子,这些个要求就是她保孕最关键的几点。
“我为什么要答应你,”卫姌沉吟片刻,笑着开口道,“你道肚子里这块肉有多重要,我二哥难道缺人生孩子你可以生,黄氏,肖蕴子子雎她们难道不能生”
令元满头沁这着细密的汗珠,“可这秘密只有妾知道。”
卫姌心下微动,脸上却仍是满不在乎的神情,“你说的秘事,应该是来自桓家”
令元一颤。
“你在桓家长大,却被赠予我二哥,若说有什么秘能和桓家有关,又牵连卫家,”卫姌手指按住太阳穴两侧,绞尽脑汁地猜测,“应该和二哥最有关系……”
令元脸上的妆容完全花了,身上也抖得厉害,耳边听见卫姌冷声问:
“是不是”
她紧紧抿着唇没回答,轻声道:“只要小郎君答应,妾就将知道的全说了。”
卫姌轻哼一声,脸色微白,眸光却幽深,她抬起脚,搭着令元的下巴,轻轻往上一抬。
令元不得不抬起头仰视她,心中凛然,她原以为小郎君不通俗务性情温和,却不想今日见了他如此冷心冷情的一面,她进入这屋,哭得如此凄惨都未叫他有一丝心软。令元此时已有些悔意,却是晚了。
“你犯了三个错,”卫姌缓缓道,“一错,想利用我年轻不懂事,来压制黄氏。二错,我伯娘要为二哥寻门亲事,正妻未入门前,不想叫你们这些后院女子怀孕,你却用什么办法躲开了避子汤……”
令元蓦然瞪大了眼,眼泪垂落,想低头却被卫姌的鞋抵着,“小郎君,妾并未动手脚,不知怎的……”
卫姌扑哧笑了一声,放下脚道:“这些话就不要拿来糊弄我了。我虽年纪小,又不是傻。”
令元周身发寒。
卫姌道:“第三个错,你若是直接将秘密告诉我,看你爽利我说不定就真同意了。但你先用路上照料我的事当做恩情,后又拿卫家的事作为要挟,一心只为私心谋利,怎么处置你都不为过,今日的事我会原原本本告诉二哥,失去一个卫家骨血固然可惜,可刚才也说过了,又不止你一个能生。”
说着她站起身,就要喊门外的人进来。
令元急了,她真如同第一次认识眼前的卫小郎君,曾经软和可亲仿佛都是表面,内里竟如此锐利。
她伸手想要抱住卫姌的腿,却被她冷淡的目光逼退。
“小郎君,我说,我说。”
卫姌重新坐下来。
令元情急之下吓出一身虚汗,她抚着肚子,身体感觉忽冷忽热,心中暗道不好,身体往后瘫坐在地上,“小郎君,妾……妾身子难受。”
卫姌皱眉。
令元又哭出声来,“是真的。”
“秘密到底是什么”
“妾实在难受,小郎君,救我。”令元身体软倒,神色仓皇。
卫姌看她面露痛苦,冷汗直冒,身上犹如被打湿了一层,实在不似作伪。卫姌脑仁又开始作疼,对外唤了一声。
黄芷音和惠娘等人立刻进来,看见令元萎顿几乎趴在地上,怀绿惠娘立刻将人扶起。卫姌告诉黄芷音令元身体不适。黄芷音刚在外面等得颇为煎熬,此时脸上倒看不出一丝,道:“小郎君今日也累了,令元就交给我照顾,我立刻让人去找医师。”
黄芷音叫仆妇把令元背了回去,急匆匆又找人去找医师。
惠娘看着一群人离开,忍不住抱怨一句,“钊郎君这后院一团糟,劳累小郎君深夜不得闲。”
卫姌看向院外漆黑的夜色,出神地想,到底是什么秘密呢
作者有话说:
什么秘密呢,大家都有马甲
39
第39章 是夜
惠娘看着她面色差极为心疼, 叫婢女去将解酒汤重新热了一碗端来。
卫姌喝了汤,头胀好了许多,然后洗漱换衣, 躺下之时心中仍想着令元刚才提及的秘事。事关卫钊, 她不免联想到前世这位二哥毫无消息,难道和这个秘密有关。
“等令元身体好些, 马上告诉我。”卫姌上床歇息前说道。
惠娘为她掖被,“钊郎君后院的事你还是别插手,黄氏精明,令元颇有心机, 她们两个的龃龉再怎么也牵扯不到你。”
卫姌对惠娘并无隐瞒,说道:“令元知道一件关于卫家的秘密,我不放心。”
惠娘轻柔摸她额头,“她才来卫家多久,什么秘密能让她得知,不过是后宅争斗的托词,你就别费那个神了。”
卫姌疲惫地闭上眼, 一整天几乎不停歇, 她早就累了,睡前不忘叮嘱,“我定要向她问个清楚。”
惠娘看着她睡着, 轻手轻脚离开屋子,捎带上门,来到外面, 把婢女怀绿叫来问后院情况。
黄芷音看着仆妇将令元搀扶到院北最偏的屋子, 将她放在榻上。令元冷汗涔涔, 头发全贴在脸颊边, 她手捂着肚子,唇白如纸还颤抖不停,看着分外凄惨。令元屋里的婢女大惊失色,不知她怎么出去一趟就弄成这个样子回来,赶紧绞了帕子给她擦拭脸庞。
黄芷音走进屋来。里面虽烧着炭盆,可四周仍有阴寒透进来,让人分外难受。她环抱双臂,看着榻上的令元,不冷不热地说道:“令元妹妹也未曾生产过,如何就确定自己怀孕了,还闹到小郎君面前,我刚才见小郎君脸色都白了,郎君看重手足,若因为妹妹的惊扰让小郎君生恙,只怕郎君知道也会不高兴的。”
令元深深吸气,全部心神都集中在自己肚子上,听见黄芷音的声音却无力反驳,只狠狠咬紧牙根。
等了小半个时辰,令元出的汗将小衣都湿透了,医师才来到屋外。黄芷音让医师进来。
医师已年迈,带着个看药的童子,进屋粗略一扫,见到榻上半躺着个病歪着的女郎,就知突然被叫来出诊的人就是她了。
黄芷音见药师为令元诊脉,眼皮突地跳了两下,转头看见吕媪也走进屋来。
“小郎君如何了”
“灯熄该是睡了。”吕媪道,然后对黄芷音轻轻使了个眼色,两人来到屋外。
吕媪喊了一声“女郎”,因黄芷音如今是妾室,不能称夫人,她便仍以女郎相称,“若令元真有身孕,女郎作何打算”
黄芷音刚才一路过来,翻来覆去想的都是这件事,她目光定定落在院里一处角落,目光中竟露出些许迷茫来:“我该如何呢出来之前夫人曾私下与我说过,郎君娶妻之前,不希望后院女子先生养。便是叫她打了也是应该,找不到我的错处。可她如今已经闹到小郎君面前,我就怕……”
吕媪叹气道:“女郎怕郎君日后知晓。”
黄芷音鼻尖酸涩,红了眼眶道:“令元不过一个婢子,有什么值得我费心的,就怕郎君另有想法……他本来就待我不冷不淡的,若再因此对我生了嫌恶……”
吕媪道:“女郎是狠不下这个心。”
黄芷音盯着暗处看了许久,脸色阴晴不定,不知想到什么,目光渐渐冷了下来,没等她说出决定。忽听到屋内医师唤声。
黄芷音和吕媪忙进入屋内。
医师正在问令元这般症状是头一回出现还是过去也曾有。
令元见到黄芷音和吕媪,脸色幻变,支支吾吾没有回答。
倒是旁边婢女道:“前几日就有些难受了,可是这个屋子太过阴寒的缘故”
医师不置可否,又问了平时吃食,然后问道:“不知府中谁主事”
黄芷音道:“医者可与我说。”
医师点了点头,走到屋外,有意避开病人,说道:“刚才的眷属脉象有些奇怪。”
他不知道后院这些女子的身份,看着似乎都不是夫人,却也不是普通婢女,于是就含糊了称谓。
黄芷音心漏了一拍,便问:“哪里奇怪。”
医师道:“滑脉之相。”
黄芷音眼底幽暗,心道难道刚才所考虑的真要做出选择。此时又听医师道:“但脉象却不好。”
“如何不好”
医师道:“胎元孕于异处,气滞血瘀,以致脉络受损,血不循经而外溢,腹痛也正是因为血瘀阻滞。刚才我问过。此症状并非今日才有,此胎不能要,必须尽快用药消癓杀胚。”
黄芷音愣住了,怔怔看了医师一眼,“杀胚”
医师只道她并未听懂,道:“胎元异处,无法正常孕育,怀胎女子反而会因此丢了性命,亦早不亦晚。”
吕媪上前两步,扶住黄芷音,“女郎,还犹豫什么,听医者话。”
黄芷音手紧紧抓着吕媪,说到底她一个月前还是黄家女郎,并不需要打理后院诸事,如今却要做这么重大决定,难免有些瞻前顾后,踌躇难决。
“要不还是和小郎君商量一下。”
吕媪却道:“女郎糊涂,小郎君才几岁,后院的事怎能让他劳心,日后叫夫人和钊郎君知道了该如何想。”
黄芷音拽紧吕媪的手,声音几乎是咬牙迸出,“请医者用药。”
卫姌睡到半夜,骤然被一声凄厉的叫喊惊醒,她猛地睁开眼,四周一片黑暗,寂静无声,并无任何声响。
她怔怔地醒了许久,才再次入睡。
这一夜被吵醒的并非只有她一个。
几处院子里都点起了灯火,靠南一处院落,婢女来到屋内,看见肖蕴子抱膝坐着,连忙上前道:“肖娘子被惊到了吧是北边那位,听说叫了医师,也不知是生了什么急病症,刚才那声叫喊太吓人了。”
肖蕴子淡淡道:“不是病症,是有喜了。”
婢女捂住嘴,“啊”的惊讶一声。
肖蕴子又道:“不过现在又没了,睡吧,和我们无关。”
住得离令元最近的是子雎,她站在窗前,偶尔将窗推开一条小缝朝外面望,在看到令元屋子彻底不熄灯,又听见那一声喊,她手一抖,窗就合上了,她拍了拍胸口,脸上显出一丝讥笑来。
第二日卫姌睡得起晚了,用早食的时候听到令元已经堕胎的消息,她猛地抬起头来看向黄芷音。
黄芷音脸色微黯,似是彻夜未眠,眼下一片淡色青影,“医者说她胎元孕于异处,血瘀滞涩,根本生不出孩儿,还会有性命之忧,我想着总该先救她性命。就让医者用药了,昨夜实在凶险,令元妹妹血流不止,幸而并无血崩之症,如今已经缓过来睡着了,这些原不该告诉小郎君。但我也是初次料理这般家事,唯恐有不到之处,日后让郎君责怪,到时还请小郎君为我解释一二。”
卫姌没想到只睡了一晚就出现这么大的变故,她猛然起身,又缓缓坐回。
黄芷音诧异地看着她。
“令元的药方在哪里”卫姌问。
黄芷音从袖子里取出纸笺递了过来,脸色格外平静,似乎早料到这一点。
卫姌微微挑眉,怀疑如果自己不问,她是不是也会主动将药方拿出来。
药方上写着红花,桃仁,赤芍,川芎,熟地,牛膝等药,君药佐药条理明晰。
卫姌将药方收起,道:“令元身子还能恢复吗”
作者有话说:
令元这个放现代就是宫外孕
今天有事,短小一下,明天肥章补回字数
看到大家评论了,并不是故意买股,因为前期两人毕竟还属于兄妹关系。
没错,卫钊是男主,原名应该是桓启(先剧透了)
此君非完美男主,强横霸道且风流好色,这些前面也都提示过了。
男配各有各的好,也各有各的毛病
作者真的品味土狗,大家理性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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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谈论
黄芷音犹豫了一下道:“身子肯定是伤着了, 只有先好好养着,日后能恢复多少就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卫姌皱了皱眉,将这件事的疑惑压下, 见黄芷音满脸疲态, 就劝她先去休息。
等黄芷音走后,惠娘进来和她说了一些事, 都是昨晚令元屋里发生的,她昨晚发出的那一声惨叫,还有一盆盆从里端出来的血水。黄芷音在外守了一夜,看着那不断而出的血水, 也受到了不小的惊吓。
“但凡女子有孕,无论能否顺利生产,都极伤身体。”惠娘感慨道。
卫姌前世成亲多年并无所出,但所见所闻也知女子怀胎不易,便是士族贵女,照料得当,奴仆成群, 生产时也依然危险万分, 更别提普通婢子。
她叹了口气,将刚才黄芷音给的药方拿出,原原本本告诉惠娘。
“小郎君是担心黄氏动了什么手脚”
卫姌轻轻摇头, “事发突然才请的药师,黄氏又不是神仙,能事先布置, 这么短的时间实在不可能。”
其实刚才她也有过一瞬间的怀疑, 但思来想去, 还是觉得黄芷音布局的可能性太低。若是在江夏卫府, 黄家能把外面的医师安排好,但这里是豫章,卫家又是新近搬来,黄氏整日忙着整理内宅,不可能有那样手眼通天的手段。
惠娘将药单收好,道:“黄氏也是怕郎君回来疑她,连药单都准备好了。”
卫姌能理解黄氏在这件事里犹豫谨慎的缘由,也怜悯令元昨夜的遭遇。可她提过的那个秘密,还未吐露,成了卫姌如鲠在喉如芒在背的一重忧虑。可如今这一切只有等令元身体恢复些才能问她了。
卫姌长长吐了口气,将这些乱七八糟的暂时压下,转身去了书房,练了一个时辰的书法,心渐渐静了下来。
第二日卫姌起了个大早,带着束脩去赵霖博士的府上,完成拜师礼,正式成为赵氏门下士子。这日她先被罗焕带着熟悉环境。别看平日在外罗焕总是跟在罗弘身后不怎么起眼,但他是豫章三姓的子弟,在赵府众士子中地位却很崇高。
罗焕献宝似的带着卫姌逛了一圈,让众士子都认识卫姌,短短半日,卫姌就与赵氏所有士子都照了个面。赵氏宅院里正厅小厅全摆放着书案座椅,有童子开蒙,也有和卫姌一样,被家中叫来游学拜师的年轻士子。赵霖修《庄子》《周易》,精通玄学名声极响,所有送来求学童子都是士族之后。赵霖之子,家学渊源,二十有五,已经是儒师,那些童子开蒙,算在赵氏门下,实际上是赵霖之子教授学问。
而再大一些岁数的,如卫姌这种特意来学庄周,则各地士子都有,其中有士族也有寒门,寒门大部分都来自豫章本地。最小的如卫姌这般十三四岁,最大的已经三十出头。
赵霖教授将这些士子分为几拨,学习进度接近的一起,大部分三五一组,平日考校功课各有不同,算是因材施教。
卫姌观察到,即使同为赵氏门下,寒门与士族也是泾渭分明。
若论本身人才,外表与刻苦,寒门子弟都要隐隐压过士族一筹。想来也是正常,若是外表不出色,或是天赋不足,根本入不得赵氏门庭。有的士族,从出身起就决定能位居高品,而寒门子弟努力一辈子,可能也只能做个下品浊吏。
卫姌一路走来,对她态度亲切的全是士族之后。寒门子弟则是冷眼旁观的多。
倒是那群半大童子,课余全跑到走廊上来看卫姌,还有人大声嚷嚷着问:“哪个是卫郎”
卫姌闻声转过身来。
童子们盯着她瞧了半晌,前些天喊出“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的少年失望唏嘘道:“竟不是女郎,唉,实在误我。”众人又是笑。
罗焕将他们赶走,回头又招呼卫姌,“过几日我们再聚一聚,像我哥他们那般。”
聚在周围的全是如罗焕般身份,一张张脸都是跃跃欲试,“正该如此。”
卫姌环顾四周,刚才就发现,赵氏门下有好写个士子脸上都敷了粉,举止亦是故作优雅,让卫姌一阵恶寒。
罗焕注意到她的目光,笑着解释道:“如今中正官都喜欢如你这般的郎君,那些人本身不足,便学女郎般,以粉敷面,言行举止也是格外练的,为的就是入中正官的眼。”
卫姌已知有这样的风气,但真正近距离看到,还是觉得别扭。想当初夜里见到桓歆那张涂得煞白的脸,如鬼差一般惊悚,实在让人难以忘怀。
与众人闲聊过后,卫姌问道:“赵师今日何时来授课”
罗焕与身旁几人都摇头道:“今日赵师应该不会来了。”
“为何”卫姌问。
“琅琊王要来。”有人立刻道。
罗焕手肘顶了那人一下,对他抢着回答极为不满。他和卫姌认识在前,如卫姌这般貌美的郎君,便是一起走也觉得面上格外有光,罗焕自认为在这里他和卫姌最为亲近,于是赶紧解释道:“最近琅琊王时常来,说是与赵氏探讨玄理,所以这些日赵氏都只授半天课。”
卫姌心想难怪刚才行了拜师礼后赵霖就让她先行熟悉环境,明早再来授课业。
罗焕起了个话头,其他人也都纷纷议论起来。
“我听说琅琊王这次来,有意观察士子,似有意提拔几个到身边重用。”
“与我打听的差不多,不过听说这些日琅琊王对士族之后不甚满意,更属意寒门子弟。”
“什么我江右诗书传家的士族如此之多,居然看重寒门,这是何道理。”
众人你一句我一句的,言辞之中对寒门子弟极为不屑,这也是士族子弟常态。
“卫小郎君,你如何看”最后话题却落到卫姌身上。
卫姌倒是知道一点司马邳的心思,无论现在或是登基之后,他就想要摆脱门阀对朝政的控制,但可惜门阀士族树大根深,他虽有用寒门士子的想法,却始终被士族阻碍,可以说是举步维艰,还没等他真正有举措抗衡士族,就中毒驾崩。
周围几双眼睛看着她。
卫姌笑笑道:“士族都是名门之后,家学传承深厚,寒门子弟远不能及。”
众人一致点头说卫郎君高见。
卫姌顺着他们的意思夸奖过后,很快话锋一转道:“但寒门亦并非完全没优势。”
罗焕等人怔了一下,不过因为前面卫姌是先赞士族,所以他们心中也并无十分抵触,问什么优势。
卫姌道:“寒门子弟自知微末,有志者自然刻苦奋进,纵观史书就知他们之中也有惊才绝艳之辈,所谓仁者先难而后获,可谓仁矣。”她顿了一下又道,“我等若是一昧嬉戏游玩,日后如何承袭门楣,恐有辱先祖之名。”
罗焕等人一时间都不吭声。说实话,这些道理家中长辈也曾说过,不过说的方式截然不同,让他们极为反感,但在卫小郎君嘴里,却显得顺耳许多。尤其是卫小郎君嘴里说的是“我们”,没将自己择出去,倒显得这些话有几分贴心。
“卫小郎君说的对,”有人看着卫姌花朵似的一张脸,说道,“我日后定然用心读书些。”
其他人也纷纷表态。
卫姌见他们都赞同,倒是有些奇怪这群士族子弟如此听劝,看向众人的脸顿时恍然,这群人都是未及弱冠,尚留着几分天真质朴,或许再年长几岁就没那么好说话了。
罗焕盯着她的脸看了一回,道:“卫小郎君,我叫你玉度可好,日后你几日来一次这里我与你同行。”
卫姌听了不明白,经他解释才懂了,原来并非需要天天来赵博士家,尤其是士族子弟家中有藏书的,完全可以回家学,遇到难题再来找赵师解惑,以往每日都来的,大部分都是寒门。
卫姌连连点头,赵师家中三代都为儒师,教书育人确实有些办法,而且她还察觉到,赵师此举实际是对寒门有所偏帮。只看他将最出色的几个寒门子弟帮着料理书堂,此处往多有士族高官,甚至皇亲,无疑是给了这些寒门弟子露面出头的机会。
罗焕手在卫姌面前一晃道:“玉度在想什么这般出神”
卫姌道:“我在想,赵师真高人也。”
罗焕噗嗤笑道:“当然是高人,不然玉度怎会千里之隔来求师。”
卫姌笑了笑。
此时,在他们说话的小厅外,路过的赵霖与司马邳都停下脚步,听他们议论。开始士族子弟一番议论司马邳的言论让赵霖眼皮直跳,心道这罗熊邓三姓真是大胆,背后连皇亲都非议。
直到听见卫姌说的那两句,他面色稍霁,后来见里面又闲聊起来,司马邳也露出不耐的表情,两人从后方游廊离开。
走得稍远,赵霖道:“卫小郎君不骄不躁,谦虚向学,在士族子弟中也算佼佼者。”
司马邳微笑看他,“赵师莫非是听他夸赞高人,心中高兴”
赵霖咳嗽一声,道:“殿下不是听到‘所谓仁者先难而后获,可谓仁矣’亦眉目舒展”刚才他一直观察司马邳的脸色,他当时神情一缓,绝不会作假。
司马邳道:“说的好听而已,他这样年少的郎君,不过人云亦云,学人口舌而已,又怎会有自己见解。”
赵霖道:“殿下这话说的不对,便是人云亦云,也要云之有物。历来学习都是去芜存菁才有进益。”
“就怕是个卖弄口舌之利的,”司马邳不疾不徐道,“这些人我见的多了,士族子弟夸夸其谈者众多,可论真实才干……”
他说到这里冷哼一声,眼中闪过阴翳。
“我知殿下心中抱负,可这事尚需徐徐图之,不可心急。”赵霖道。
司马邳看向远处的樟树,“都对我说不可心急,如今桓氏掌八州军权,视朝廷政令如无物,王谢各怀私心,再不急,只怕来日不是王与马共天下,是四姓共天下了。”
赵霖直冒冷汗,虽然这些日子与这位琅琊王交流许多,但听他这样直言不讳表达对四姓的不满,依然让人心惊。
“司马是天下之主,纵使权臣能吏如过江之鲫,殿下该想的,不是如何消灭他们,而是怎样权衡他们。”
司马邳转过脸来,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赵师未与我坦言。”
赵霖大惊,“殿下为何这样说”
司马邳道:“当年王导手握朝政大权,南渡时又与三吴四姓达成协议,功绩震天,王与马共天下的言论就来源于他。你可知当时就有人劝他代司马氏而王天下”
赵霖道:“王相与元帝情谊深厚。”
司马邳嗤笑,“原来司马氏未被取而代之,全靠这般情谊。”
赵霖说不出话来。
司马邳又道:“这些日子,桓温身边会不会有人劝他取司马而代之”
赵霖自认年近半百,见识颇多,但听到这句,也忍不住瞪大眼,呼吸加深,说不出话来。
司马邳却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定然是有的,不然桓温这权臣可就太名不副实了。”
赵霖道:“殿下,朝中有王谢两姓在,桓氏不会有反心。”
“真是有趣,当初王氏势大,以外戚庾氏对抗,庾氏掌权,又以谢桓平衡,如今桓氏独大,王谢却凑到一起,”司马邳道,“听着倒与我司马家并无什么干系。”
“定籍入户,品其名位,为了废除察举制,可如今看看,九品定级,全被士族子弟充斥,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这还是选才分明是来稳固那几姓的权势。”
赵霖道:“殿下已知顽疾所在,更应耐心些,人道病去如抽丝,治国也是一般,旁人心急,最多坏事,若是如殿下这般也心急,却是于国无益。”
司马邳挑了挑眉,“赵师说那里话,我不过一个闲散皇亲,性情疏散,随口议论,于朝廷并无影响,赵师授业如此有趣,我忍不住多说一些而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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