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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61章 一六零章    颍川(刷新)

    司马邳与卫姌议论了几句流民, 沉吟片刻,心下明白战乱之害不除,流民之乱也不会断绝, 绝不是空口白话几句就能解决的。胸口的窒闷不知不觉消散大半, 他看了一眼低头饮茶的卫姌,心下也觉得奇怪, 和她说些话心情似乎也舒畅许多。

    他站起身,叫福宝去拿篇诗文过来,让卫姌在他床前诵咏。

    司马邳躺了下去,卫姌就如前几日那般, 幸而看了福宝拿来的一卷书,是本经文,她便照着读起来,经文晦涩,初读也只是略懂一二,卫姌诵咏的极慢。

    司马邳听着她缓慢语调,原已有些睡意, 忽然又问道:“刚才在院里你叹什么”

    卫姌感觉他此刻心情好了不少, 便道:“楼下屋子不够,我与戚兄一间,我向来独居, 不喜与人同屋而眠。”

    司马邳轻轻嗯的一声,便没了声音。

    卫姌见他没表示,拿起经书还要继续念。

    福宝忽然开口道:“殿下, 小郎君既不想与人同屋, 我有个法子。”

    司马邳道:“出门在外, 就她娇气。”

    福宝指着外间道:“小郎君年纪小, 又未如这般随行过,这屋外间有张榻,小郎君可以歇在这里,如此诵咏完就可以直接睡下。”

    卫姌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有张长榻,摇头道:“这不合规矩吧。”

    司马邳睁开眼看过来道:“这里就这么大,找不出其他地方给你单独安置,不乐意就赶紧回去。”

    卫姌想到上次在行宫里,他翻脸比翻书还快,一个不合意就把人赶出去。卫姌权衡了一下,回去与戚公明同屋,这里也是同屋,没多大区别,这里的榻还相隔远一些。

    她犹豫了一会儿,司马邳的脸色已经快要拉下来,她赶紧道:“那今夜就叨扰殿下了。”

    司马邳神色如常。

    福宝低声问卫姌是否要梳洗,叫内侍打水进来,卫姌匆匆洗了脸,又擦了擦手脚。想起刚才才念了一页经文,转头见司马邳并未要求继续念后面的,干脆也装了傻,小心翼翼在屏风后脱了外衣,又检查再三,觉得并未露出任何痕迹,一溜烟跑到榻上钻进被褥里。

    司马邳刚才听见她梳洗换衣的声音,方才一点睡意不翼而飞,心下莫名有些发痒,睁开眼转头看见卫姌动作飞快跑到榻上,乌压压一团头发散开,还有一点垂在长榻边缘,他竟怔怔看了许久。

    福宝过来将灯熄了,只留了一盏在外间,然后就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司马邳闭上眼。

    屋内安静,他静静听了一会儿,却连那一头的呼吸声都没有听见,可回过神来,他又觉得专心去注意这个实在荒谬。司马邳翻身朝内,过了许久渐渐入眠。

    睡到夜深醒来口干舌燥,司马邳正要张口喊人,忽然想起卫姌睡在榻上。他侧头看了看,外间留着一盏灯,微弱的光照下,长榻隆起一团黑影。

    司马邳眉头皱了一下,坐了起来,下了床往长榻走了过来。

    来到榻边,看见卫姌把自己裹成一团朝里睡着,呼吸微沉。他目光往里溜去,只见她容色如玉,嘴微微张着,神情恬静而娇憨,下面露出一截粉白纤细的脖颈。

    司马邳心砰砰地跳,心无端乱了起来,站在她的榻前有些发呆。

    卫姌心里始终绷着紧弦,睡得浅,突然醒了过来,睁开眼看见床榻前站着个人影,吓得心漏跳一拍,往里一缩,再一看是面色古怪的司马邳。

    “殿下”

    司马邳道:“叫人进来送茶。”说着转身回去。

    卫姌轻轻拍了两下胸,深吸一口气,起床批上外衣,打开门对外喊人。不一会儿茶水就送了过来,内侍并不入内,而是客气对卫姌道:“劳烦卫小郎君。”说着就把茶塞了过来。

    卫姌拿着端到司马邳床前,他连着喝了两杯才让撤下。

    卫姌放下茶,回到自己榻前,见司马邳没有其他吩咐,这才又睡下。

    第二日清早福宝带着内侍进来,也没忘了安排人服侍卫姌洗漱。卫姌醒的比司马邳早。等他起床时她早已穿戴整齐,等漱口洗完脸,她就要告辞。

    司马邳喊住她说:“留下来一起用饭。”

    等内侍出去,又换人端着吃食进来。

    王穆之早晨起来,刚梳妆完毕,就听婢女说昨日司马邳叫卫小郎君诵咏经书,今早还留他一起用饭。王穆之疑心自己听错了,叫议论的婢女过来,又问了一遍,她与司马邳夫妻多年,还从未听过有哪家子弟得他这般亲近。

    棠儿道:“卫小郎君是娘娘举荐的,可见殿下对娘娘说的还是很记在心上的。”

    王穆之却不以为然,她举荐的王氏子弟更多,也没见哪个得这般看重。

    她道:“等到了建康,让我四兄多和卫小郎君走动走动。卫家有工书底蕴,殿下又喜书法,或是这个原因才看重卫小郎君之才。”

    卫姌这日之后发现侍从婢女待她又更殷勤些了。王穆之还召他过去说过几句话,都是些鼓励上进的话,态度却是清楚,让大家都知道卫姌是她举荐。

    此后一路并无风波,很快进入豫州,在颍川郡时多逗留了两日,颍川自古多奇士,士族有十二姓,是一郡之内士族最多的,除了四姓之一的庾氏,还有荀,陈,许,韩,郭等众多世家。司马邳都不能忽视这几家,抵达的第二日,就在驿舍中见了几家子弟。

    卫姌也跟着见到好多年轻才俊。这日遇上个极有趣的许家郎君,十六岁的年纪,相貌阴柔,颇有几分女相,到了驿舍就东张西望,嚷嚷着道:“听说豫章有个玉郎,快叫出来与我比比。”

    他一眼就看到在内堂里的卫姌,噌噌噌大步迈了过来,一把搭在她的肩上,目光审视。

    许家郎君在本地有美郎君之称,前些日子听说江右出了个美少年,便心存比较之意,来到此处,连见琅琊王都暂放一边,先来找卫姌。现在他知道卫姌是什么模样了,肌肤白皙,面容如娇花一般。

    许家郎君伸手在卫姌脸上摸了一下,吓得卫姌瞪大眼,啪地一下拍开他的手,许家郎君也不气恼,出神喃喃道:“竟未涂粉。”

    许家人赶紧将他拉走。

    司马邳在房中听见外头热闹,问内侍何事。内侍便把许家郎君来找卫姌的事说了,笑道:“听说许家郎君爱与人比美,今儿见着卫家小郎君,是心服口服了。”

    司马邳听了一笑置之。

    卫姌事后也听闻了许家郎君的怪癖,并未放在心上。追崇老庄之道“越名教而任自然”的风气盛行,尤其是士族子弟很多都是率性自然。

    第二日许家郎君又来驿舍找卫姌,态度很是熟稔,仿佛两人是多年好友,他道:“玉度,我已想好要去建康游学,这两日让家中准备行囊,正好与你同行。”

    卫姌讶然看向他,“如此匆忙”

    游学可不是如此简单的事,去哪里,拜何人为师都需要谨慎决定,还需家中长辈谋划,就是出行准备,也不是一两天内就能备好。

    许家郎君叫做许翎,字子期。他随意道:“家中早有让我游学的意思,只是我不乐意。建康名师多,随便找一个便是。倒是我们入建康需好好准备,提前一日采集鲜花,第二日进城让仆从在我们身后杨撒,你觉得如何”

    卫姌目瞪口呆:“我们”

    许翎道:“正是我们,玉度,你祖卫叔宝入建康时美名在外,你如此样貌,也该好好露脸让天下皆知。昨日回去我想了许久,我也不能只留在颍川,该出去走动,我们两个在一起,日后必成一段佳话。”

    卫姌还是头一次遇上如许翎这般的郎君,久久无语,好一会儿才道:“你家中可同意”

    许翎道:“我父不同意,有我母在,自会说服他。”

    卫姌道:“子期兄去游学,家中难道没有安排婚事”

    许翎从袖中取出一面巴掌大的铜镜,照着捋了下头发,道:“哪家女郎配得上我这般容貌。”

    卫姌震撼莫名。两世为人,如许翎这样的郎君,还是头一回见。

    许翎却是兴致勃勃讨论着入建康时再如何博人耳目,扬名立万。

    卫姌赶紧阻拦道:“杨撒花瓣实在刻意。要知美之一道,贵在天然,若是刻意迎奉,便落了下乘。再说琅琊王行驾在前,岂能夺他风头。”

    许翎一听,拍案而起:“有道理,玉度见解着实不凡。等到了建康,你我多多参加酒宴,声名也会很快传播。”

    卫姌暗自倒抽一口凉气。

    司马邳刚见过荀氏族人,荀氏素有雅望,在朝中颇有分量。司马邳思索片刻刚才的谈话,正要出去走动散心,叫来福宝,下楼时他四下一望。

    福宝瞧见了,轻声道:“卫小郎君跟着许家郎君出去了。”

    司马邳皱起眉头。

    卫姌与许翎在外逛了一圈,许翎思绪跳脱,谈吐风趣,时常有惊人之语,让她觉得十分新鲜。两人倒是很快熟悉起来。许翎对卫姌一见如故,回到驿舍门前还有些依依不舍,道:“我这就回家催促,明日赶来与你同行。”

    等许翎离去,卫姌进了驿舍,见司马邳正在堂前,他轻袍缓带,穿着一身雪灰的袍子,眉眼俊气,脸上含着一丝笑,但看过来的目光却暗含冷峻。

    卫姌行了礼。

    司马邳上下打量她,道:“刚出去了”

    卫姌点头。

    司马邳道:“我正要出去,你跟着一起来吧。”

    卫姌见他带了福宝,还有几个侍卫,轻装简姓,不露身份,就这样离开驿舍出了门。

    此处是颍川郡治下阳翟县,士族众多,颇为富庶。司马邳走走看看,遇到感兴趣的也会驻足旁观。

    卫姌跟在后头,福宝忽然走到她身边道:“小郎君刚才已经出来过,可以去和殿下多聊聊。”

    卫姌看向他。

    福宝堆着笑,又道:“听说许家郎君正与小郎君探讨入建康博取名声之事,”他顿了顿,朝司马邳背后一努,道,“何须舍近求远。”

    司马邳这时回过头来,“你们嘀嘀咕咕说些什么”

    卫姌走过去,福宝的话当然不能复述给他听,她不答反问道:“殿下刚才瞧什么”

    司马邳头一撇,示意看向前面围观的几人。地上跪着两个人,年幼的只有五六岁,是个小子,旁边则是个十二三岁的女孩,两人面前有张纸,写着他们是流民,还有籍贯生辰,卖身价格。

    司马邳衣着华贵,气度不凡,还带着随从,围观的人当他是个买主,纷纷有意让开位置。

    但司马邳叫上卫姌看了两眼,转身就走。

    卫姌赶紧追上,司马邳见她走的快了两颊微微泛红,放慢了些步伐。很快来到街市,正是未时三刻,正是散市的时候,挑货来卖的也收拾了要走,但仍有不少热闹可以瞧。司马邳见吃穿用品有不少,还有首饰脂粉等物件,暗自颔首,并未多说什么。

    路上找了个汤饼铺子歇脚,卫姌陪着司马邳有一搭没一搭聊着,说到刚才卖身的两人,司马邳嘴角一挑,略有讥意道:“那两个并不算是流民,衣服干净是收拾过的,还有人代笔,是给士族看的。”

    卫姌道:“可能是家中孩子多了,养不下去,去高门大户做奴婢,说不定日后还能拿些银钱回家贴补。”

    司马邳这一路走来,早就见过地方上士族豪强有多大势力,闻言皱眉,又很快舒展开。转而问起卫姌家中情况。

    卫姌离开豫章时只带媪母一人,没有其他仆从,别说不像是个士族,简直连寒门都要不如了。

    卫姌坦然道:“等到了建康再另行安置,家中人少,不需如何铺张浪费,家中清净些也自在。”

    司马邳温和问道:“银钱可够用”

    卫姌有些惊奇,没想到司马邳还能想到这个,点头道:“省着些用足够的了。”

    司马邳沉默了一会儿,知道当日她几乎是逃出来的,卫氏根基薄弱,在建康也没有府邸。这一瞬间,他几乎有冲动开口赏她些金银。

    卫姌不知他心里所想,仍是说说笑笑。

    司马邳看着她,目光幽深,蕴藏着说不清的情绪。

    这几日他总是有些心乱,原以为是建康局势不明所致,但昨日他已收到传报,陛下病情渐渐好转,已能起床料理国事。传位之事没有原先那般紧急,他也可以稍缓口气,可心乱的感觉还在,现在看着她,他终于找到了心乱的源头。

    司马邳紧紧抿着唇,当日他还笑过桓启色令智昏,竟沾染了男色,还打起曾经兄弟的主意。可如今,他似有些明白桓启的心情。

    身边文吏士子那么多,为何他爱叫卫姌作陪。留她在身边,只是整理些寻常文书,也能让他感觉心情舒畅。

    想通这一点,心头仿佛石破天惊般剧震,他一时怔在那。

    “殿下”卫姌说了件刚从许翎那听说的趣闻,自己忍不住先笑了出来,却见司马邳面色无波,不由心生尴尬。

    倒是福宝笑地眼眯成细缝,极为捧场。

    卫姌:“……”

    司马邳盯着她瞧了半晌,才收回目光,说:“回去吧。”说着站起身就往外走去,脚步匆匆。

    这日回去司马邳一言不发,与来时气氛截然不同。卫姌偷偷打量他,心道这位脾气阴晴不定,实在难伺候,日后等他继位,只怕要愁白朝中大臣的头发。

    作者有话说:

    第162章 一六一章    消息(刷新)

    琅琊王一行在颍川逗留两日后, 继续起行前往建康。车马队伍后又增加许家的牛车,正是许翎和仆从几人。许家为了此事特意有特意来拜见过司马邳。许翎此人性子古怪,之前赶他出去游学他都不去, 如今突然说要去建康, 不等家中准备行礼,拔腿就要走, 家中实在无奈,最后只能从了他的性子。

    许翎倒是高兴,这日离开前就先来找卫姌,硬拉着卫姌去自己的牛车上, 还说等会儿让她见识一番盛景。

    卫姌很快就明白他说的意思。

    车马离开驿舍,穿过街市,缓慢而行,很快就有人围了过来,有妇人女郎,也有士子幼童。有的是瞧个热闹,士子听闻琅琊王爱才, 不重门第, 所以来看看是否有机会展露长才,而妇人女郎们,大多是来看许翎, 人群中不断有人议论着“许家郎君”的声音。

    卫姌也曾听过围堵追看美男子的风气,却不曾亲眼见过,如今也算开了眼界, 转头看看许翎, “都是来看你的。”

    许翎笑道:“我在此长大, 有些声名不稀奇, 昨日我特意还让人去散了消息。”

    卫姌:“……”

    送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围在车马旁,因有军士拱卫,她们也不能离得太近,不知谁开了个头,向牛车投掷瓜果,后面的妇人女郎纷纷效仿,瓜果,糕点,还有鸡蛋等物都扔了过来,把周围军士都吓了一跳。

    许翎拉开车上帷幔,朝外招了招手。妇人女郎们顿时惊喜万分,离得近的几个眼尖,看见了旁边的卫姌,眼睛都看直了,问左右:“那小郎君是谁貌若天人。竟比许家郎君更胜几分。”

    “听说是江州来的卫琮,人称玉郎。”

    人群里也有不少人喊起了玉郎。

    卫姌扭头看去,抬眼就见一个绿色的圆瓜,精准无比地穿过车窗飞进来,险些迎面砸在她的头上,赶紧躲避,惊出一身虚汗。

    “哎呦。”许翎被一个毛桃砸到,赶紧拉上帷幔,不敢再招摇。

    卫姌见了一阵失笑,许翎拿出镜子照了照,嘀咕道:“这些妇人手劲也太大了。”低头看到车厢内还有个绿色甜瓜,正好砸裂了,他拿起用帕子擦了擦,掰开分给卫姌,“这个瞧着不错,尝一尝。”

    卫姌接过来吃了一口,果肉香甜,她道:“颍川追崇之风一向如此”

    许翎道:“这算什么,颍川女子含蓄内敛,建康才是崇美源头,你家祖上那位卫郎,当初入建康时,观之如堵,车马不能行。那才是盛况。不过这次说不定也能见识到。”

    卫姌莞尔。

    季春月末,在扬州卫姌又见识了一次掷果盈车的场景,才知正如许翎所说,离建康越近,追崇之风越烈。一路走来,卫琮与许翎的名声传播的极快,尤其是当年卫玠的传闻天下皆知,如今卫家再出美男子,世人都生好奇,扬州的妇人女郎争相追看。

    这日夜里休息,内侍将卫姌叫去。

    一进门,司马邳就斜了一眼过来,“晚了一个多时辰才出城,全是为着你。”

    卫姌忙不迭摇头,无辜道:“和我可没有多大关系,以前出行也没见过如这般。”

    司马邳道:“都是你与那个许翎走得太近的,那小子正事不做,整日搞这些虚名。”

    卫姌听他口气竟是对许翎有不满,道:“殿下不知,许子期虽狂放不羁,但有赤子之心,博学多才,去年已定了六品。”

    司马邳轻哼一声,知道她说的全是实情,但也不知为何,见她如此为许翎说话,他心里就有些不舒服,说道:“颍川士族众多,中正历来有所偏向,定得品级有什么稀奇。一个士族郎君,不思进取,整日揽镜自赏,不像郎君倒像个女郎。”

    卫姌眼皮一跳,知道他说的是许翎,但不由仍是心虚了一下,赶紧岔开话题,看到旁边的小几子上放着几封信笺,便道:“殿下可是要理这些”

    司马邳刚才只是想着把人叫来,并没有什么必要做的,此时见她笑盈盈的,却不由自主点了点头。

    福宝将信笺拿过来交给卫姌,又叫人将笔墨纸砚拿来。

    沿途的各府各县迎来送来都有帖子和礼单,卫姌详细记下,以前也做过好几回,不算陌生。但今日房中各外安静,她低头写着字,觉得哪里不对,突然抬起头来,对上司马邳的目光。

    “东张西望做什么,专心写。”司马邳若无其事移开眼,淡淡道。

    卫姌又继续写。

    她睫毛细长,根根分明,微微低垂的时候,眉眼精致,香玉盈盈,实在引人目光。

    司马邳心又剧烈跳动起来,他十六岁时就娶了妻,这些年侧妃侍妾也有几人,但从未有过这种感觉,心头惴惴,既想亲近,又觉得这事荒唐,想找个由头将她遣得远远的,眼不见心不烦。

    他沉吟不语,脸色晦暗不明。

    卫姌记完了,将纸交给福宝,看司马邳脸色,心下一紧,赶紧说了一声就溜出去了。司马邳也未阻拦。

    卫姌到了门外,见到棠儿,她笑着招呼一声,问:“小郎君刚才见着殿下了殿下可有空闲”

    卫姌微不可见地点了一下头。

    棠儿与内侍说了两句,很快就被叫到里头。不一会儿,司马邳大步出来,朝王穆之房中去了。

    王府的内侍婢女心下都有些惊奇,琅琊王与王妃感情对外还算恩爱,实则关系一般,司马邳是个性情难辨的,至于其余后院女子是不是得宠,倒也并无影响,因为王妃出自太原王氏。

    卫姌回到房中不久,就听到消息,王妃有孕。

    原来王穆之前些日子就变了口味,平日爱吃的无法下咽,还反胃呕吐过几回,初时还当是路途颠簸,水土不服,可一段时间过去了,仍是这样的症状,她身体倦怠,夜间盗汗,今日便叫了医师来,诊断出孕身。

    出门在外,到底和府中不同,驿舍内也藏不住消息,王穆之既惊又喜,叫人去请司马邳过来。

    司马邳成婚多年膝下无子,乍然闻听王妃有孕,心中也是欢喜。进到房中,婢女刚熄灭熏香,王穆之卧在榻上,背后垫着靠枕,身上半搭着一床薄薄的锦被,脸上犹留着几分欣喜。

    司马邳缓缓坐到榻前,先问了医师两句,然后轻握住王穆之的手,“听说你这阵子吃得少,赶路颠簸伤身,不如留在这里多休息几日。”

    王穆之道:“那殿下呢”

    司马邳道:“建康局势未明,孤放心不下,不能耽误。”

    王穆之是个聪明的,一听就明白司马邳的意思,她道:“孕身不适女子都有,我身体还算康健,不需要留下修整,还是随殿下一同回去。”

    司马邳微微蹙了下眉头。

    王穆之又道:“庾氏与殿下素有嫌隙,在宫中根基深厚,如今是头一个不愿意让殿下继位的,若我留在此处,还不知道庾氏要做什么文章,还是一同回去为好。”

    司马邳也知建康如今局势诡谲,宫中,宗室,高门显贵各方心思都不明确,像庾氏这样摆在明面上的反倒是少数,他需要尽早去建康露面,王穆之也是清楚这一点,所以宁可忍着身体不适,也要一同前往。

    司马邳在她盖着薄被的肚子上看了两眼,“身子更要紧,莫要勉强。”

    王穆之心里微微一暖,两人夫妻多年,这般体贴关怀的话也很少说,她道:“殿下放心。”

    司马邳知道自己这位王妃是个不输人的性子,万事又以太原王氏利益为重,多说也是无用,便坐着陪着说了几句,大部分还是叮嘱她注意身体,毕竟是两人多年来头一胎的孩子。

    司马邳坐了一个多时辰离开,消息传到阮珏这里,她怔怔半晌,手指轻柔将鬓边散发捋到耳后,问婢女道:“王妃真的有孕了可曾确认”

    婢女道:“千真万确,王妃前些日子就胃口不好,呕吐也好几回,还以为是路上受苦,没想到是有了身孕。”

    阮珏思索片刻,道:“王妃有孕是好事,该备些礼过去才是。”

    婢女是谢家派来的,闻言软声劝道:“娘子先别急,先去和王妃道声喜,礼等日后到了建康再备不迟,这些日子都在赶路,王妃能体谅的。”她嘴上说的如此,心里却想着女子怀孕早期最是脆弱,无论送什么,若是遇上事攀扯不清,不如不送。

    阮珏心知她忧虑,笑道:“说的也是,等日后再说罢,王妃娘娘什么好的没见过,我这样寒门出身的,便是送了什么也不入她的眼。”

    婢女见她笑容颇有几分落寞,心下一动,这些日子她跟随这位阮氏,只觉得她性子敏感,有几分小性子,除此之外也没其他毛病,待身边人也极为宽和。她有些不忍,犹豫半晌,还是开口道:“等王妃生了孩子,娘子也可以为自己考虑,日后在王府的日子还长,有个孩子做依靠才是正理。”

    阮珏一怔,感动地拉住她的手,叹息道:“你能为我想到这些,才是真正对我好。”

    主仆两个说了几句贴心话。夜渐深了,阮珏梳洗换衣,躺在床上,在婢女将要熄灯时轻声叫住她,房中留着一盏灯未灭,她盯着看了许久,也无法入睡。

    阮珏想着当初在豫章,谢宣不回应她的情意,她又险些被揭露江夏往事,焦头烂额,自觉再回谢家也不会有什么好婚事。女子一生,出身是第一重要的,第二就是嫁人。她见识过高门显贵的富贵,不愿屈就,最后只好设计一场,给司马邳做了侍妾。

    她长叹一声,若是司马邳继位称帝,侍妾的身份也会大为不同。她想到了建康,想到了王妃,又想到了孩子,百味陈杂,难以理清。她摸了摸腹部,事到如今,她也未真正摸清司马邳的性子,只知道他对门阀心存忌惮,有心扶持寒门。相比王妃,她处处不如,也正是这份不如,让司马邳对她极为纵容。

    阮珏不去深究自己在司马邳心中到底占了多少分量,她只知道,要想日后过得好,还必须要一个孩子。谁说太原王氏的出身就能高枕无忧,世上之事,东风压倒西风,西风压倒东风的事屡见不鲜,她既然当初选择入王府,求得就不是一时的富贵,而是更长久的。

    只要耐得住性子,她相信,以自己的隐忍,总能找到机会,她绝不会就这样孤寂,无声地埋葬在王府的后院。

    作者有话说:

    第163章 一六二章    王氏

    四月十二日, 琅琊王一行来到建康城外,先在驿亭停留,遣兵士前往城中报信, 不一会儿就有宫中来人前来, 另有散骑常侍,天子宿卫到城前迎接。车马入城, 建康百姓好奇观望,但见宿卫开道,并不敢如何凑近,但热闹议论却是少不了。

    卫姌在牛车上稍稍推开厢门, 朝外看去,只见城墙高耸,楼坞巍峨,自有一股威严壮阔的气势,入城门后就有一条宽阔大道,宿卫在前领路,两侧房屋林立, 飞甍鳞次, 街市划分地规整,看着井然有序。

    许翎在凑在卫姌身旁,啧啧有声道:“听说这里又增辟了九道城门, 如今已有十二门,京邑城郭,果然气象不同。”

    卫姌闻言不住点头。

    司马邳进了城, 换了身衣裳带着王穆之入宫, 其余人则安置在王府。许翎跟随琅琊王行驾, 到了建康却不能住进王府, 他在王府门前与卫姌道别,“我先去住叔父家,对了,玉度,你也并非王府掾吏,何不与我一道去住我叔父家。”

    卫姌来的路上就想好了要置办或是租赁个房子,只是初来乍到还不了解情况。与其去住许翎叔父家,还不如在王府内先混迹几日,她婉拒许翎邀请。许翎劝不动她,拍着胸说房子的事他找人安排。

    卫姌知道这些事需找久居建康的人办才妥当,谢过许翎之后,她跟着戚公明等人先住进王府外院。

    琅琊王到了京邑,朝中一时暗流激涌,当今陛下是琅琊王堂弟,论年纪比琅琊王还小着两岁,但如今病的形销骨立,面如枯槁,眼看着时日已经无多,朝臣们心中都有数,眼下最该讨论的是储君。论理,司马邳乃是晋成帝长子,早在晋成帝驾崩时就该继承大统。但当时被庾氏所挠这才失了帝位,如今庾氏担忧司马邳心怀旧怨,越发不愿意让司马邳为帝,曾让宫中的人在陛下面前谏言,说司马邳性情乖张,不是为帝的好人选,应在宗室内另选贤良,比如还有个四岁的司马博。

    太原王氏与庾氏正相反,大肆宣扬司马邳是成帝正统,年少有才,有明君之相。

    王庾两家针锋相对,琅琊王府内气氛也有些微妙。便是戚公明私下也要忍不住议论两句,为司马邳担忧,卫姌听见了劝他放宽心,戚公明笑她年纪小,不知局势紧张。卫姌笑了笑,却不能和他明说,司马邳还有谢家支持,年末时就将继位。

    她这些日子张罗着置办房子的事,这次不比豫章时有罗焕邓甲帮忙。建康城内高门显贵太多,她带的钱并不多,许翎让叔父家的管事帮忙,也看了几处房子,卫姌算了算钱觉得不够,正犯着愁。这日福宝却来找她,给了她一箱银钱,说是殿下赏赐。

    卫姌一头雾水,不知为何突然赏钱。

    福宝道:“小郎君当日在行宫陪着殿下共度危难,平日做事也勤力,殿下早就想赏了,只是路上不便,如今回来才想起来。”

    卫姌收下后,和惠娘一合计,置办房子和买婢仆的钱已经够了,还剩不少可以作为日常花销。到了四月底,卫姌在建康东府城买下一个小院,换了新的家私摆设,又添了仆从婢女十余人交给惠娘调教,到了五月,卫姌从王府搬了出来。这一个月里她战战兢兢,怕露了痕迹,连睡觉都不觉得安稳,如今搬了出来才觉得自在,总算能睡上一个安稳觉。

    离开王府前卫姌先后去与司马邳王穆之拜别,司马邳去了宫中没见到,王穆之隔着屏风与她说了几句,赏了两卷书画和钱帛绸缎,又说自家四兄是个豪爽爱交友的,叫卫姌多去走动。

    卫姌在家歇息了两日,请戚公明和许翎到家中聚了一聚。许翎这一个月里也忙碌,拜了陈劲为师,陈劲正是出自颍川陈氏,有同乡之谊。再者陈劲素有才名,定了四品,只是未曾出仕,在建康开了个学堂,广收门徒。

    许翎道:“玉度你不是还要继续学玄,何不跟我一起去听课,不用拜师,只去听课也是可以,陈氏心胸气度大着呢。”

    卫姌听了也有些心动,她已拜了赵霖为师,改换门庭确实不妥,若只是听课倒是可以。就连戚公明听了都想去看看。

    三人正说笑,这时仆从进来,递了张帖子进来,道:“是王府送来的。”

    卫姌接过来一看,是太原王氏的王致之举宴,邀她去。

    许翎看见了,道:“我也收到一张,如此正好,我们可以同行。没想到这王致之倒是厉害,你才搬来他就能送帖过来。”

    卫姌知道这里面肯定有王穆之的意思,放下帖子,决定去看看。

    初入建康,她是跟着琅琊王来的,太原王氏有招揽之意很正常。像她地方士族出身的士子,正是门阀最喜欢拉拢的。

    到了这日,卫姌换了一身月白衣裳,头发束起,戴漆纱笼冠,和许翎相约一起,坐牛车去了同在城东南的王府。

    王致之在建康有小孟尝之称,最喜欢交友,全城的士族子弟他几乎都有来往。

    卫姌与许翎一下车,他就大步流星走了过来,郎朗笑道:“这就是豫章的玉郎和颍川的许郎,你们这一来,可让全城女子都想来看一看。”

    周围不少人听见这句都看了过来。王致之的话也并非全是恭维,卫姌与许翎的名声已经传到建康,但至今还未真正露过面,今晚才算让大家见到。

    王致之热情将两人请进府中,介绍席上士族子弟给他们认识,今日赴宴的大多都是年轻人,也是与太原王氏关系较近的,如庾氏这些子弟绝不会出现。宴席气氛极好,建康本地子弟有傲气,但卫姌与许翎丰仪绝佳,倒是很快融入其中。许翎年纪轻,却是个好酒的,酒宴过半,他脸色酡红,拿出镜子一照,对卫姌道:“我去去就来。”

    卫姌也不在意。片刻过后,许翎回来了,脸色却有几分古怪。卫姌问他怎么了。许翎贴到她耳边道:“那个王致之是个断袖。”

    卫姌噗的一下险些将酒喷出,放下酒杯偷偷问他是怎么发觉的。

    许翎呸了一声道:“真是晦气,我去放水,瞧见他和个士子厮混,真是脏了我的眼睛,这污脏东西,竟还提起你我。此处不宜久留,咱们得赶紧走。”

    卫姌听他说的寒毛直竖,进府之时许翎还夸王致之确有孟尝之相,一眨眼已成了污脏东西,可见此事有多糟心。

    两人对视一眼,许翎轻声道:“装醉。”

    太原王氏这样门阀,他们两个谁都得罪不起,只能暂避。

    卫姌道:“你刚才喝得多,你装。”

    许翎看看左右,道:“我酒量好,颍川无人不知,容易露馅。”

    卫姌一咬牙,“我来。”她偷偷将酒洒在衣服下摆,装作饮完,两三杯过后,浑身酒气散发,她迷蒙着眼,转身对着旁边士子道:“子期,再饮……不醉不归……”

    士子哭笑不得:“他在那侧。”

    许翎趁机将卫姌拉起,“哎呀,醉的厉害,玉度,我送你回去。”说完与周围几人告辞,扯着卫姌就往外走。

    卫姌装作踉踉跄跄的样子,还胡言乱语几句,旁人见了都觉得是醉了。

    才走出堂屋,就遇到回来的王致之。

    他的衣襟微微松开了些,仍是热情好客的模样,问道:“玉度这是怎么了”

    许翎道:“醉糊涂了,我送他回去。”

    卫姌挥舞手臂,抽打一旁树枝。

    王致之疑惑:“他这是作甚”

    许翎道:“他醉了爱打人,王兄离远些,小心他打到你。”

    王致之笑道:“家中厢房多,若是不能行路,留下便是。”

    许翎一边与他说着,一边装作被卫姌拉扯得东倒西歪,听到这句时,人已经走出十来步远,只当做没有听见,笑道:“王兄,下次再聚。”

    两人脚步既凌乱又敏捷,一眨眼就离开院子,溜走了。

    作者有话说:

    第164章 一六三章    试探

    卫姌和许翎去了王家一趟, 虽半路就走了,但美郎君之名却是传扬开了。尤其是卫姌,当年卫玠入建康时轰动一时, 卫姌作为卫家子弟, 备受瞩目,当夜与宴之人都说她风姿秀美堪比先祖。

    王致之过了几日又下帖子请卫姌去。

    卫姌拿着帖子犹如烫手山芋, 她若真是郎君,碍着太原王氏的面子,还真敢冒险赴宴,但她藏着身份, 却不敢试险,只好推脱身体不适,同时还有其他两家日子相近的宴请也推了。

    很快,外间就流传出卫姌不仅相貌秀美酷似先祖,体格虚弱也是传继下来。

    卫姌听说之后哭笑不得,但想着如今对自己并无坏处,也没放在心上。又过了几天, 她跟着许翎去陈令处听课, 陈令开设的学堂不小,士子众多,陈令与豫章赵霖却是不同, 所收弟子几乎全是士族,只有少数几个寒门子弟坐在角落位置听课,他们和卫姌一样都是未曾拜入陈令门下, 家中颇有些关系, 才能到这里来听课。

    卫姌与同窗士子熟悉几日后才知建康与豫章大为不同, 此处高门显贵, 世家门阀众多,如老树盘根般交错纠结,形势复杂。士族子弟玩乐也越发放纵,召私伎淫乐,酒席之间宽衣解带是常事,或是聚众服用五石散,热性上来,当众赤luo身子狂奔,席间男女不忌,身体交叠,各色姿势。

    卫姌听人谈起这个当场就变了脸色,有放荡的士族子弟却笑她见识太浅。卫姌生得好看,那些士族子弟有意要带她去见识,卫姌当即抚着额头喊头疼,面色凄苦与众人道:“并非我不愿去见识,实在是身虚体弱,家中嘱咐我不可乱来,恐弄坏身子。”

    众人闻言齐齐怔住,想起卫家那个传说,当年轰动一时的美男子,据说是被女人围着给看死的。

    他们再看看卫姌单薄的身板,又是惋惜又是同情。

    卫姌却暗暗记下刚才眉飞色舞谈论的几人,决定离这些人远些。

    转眼又是一个月过去,到了仲夏,春日芳菲渐过,夏木茵茵可人。天气渐热,开始换上轻薄衣衫。

    卫姌胸前渐渐有些隆起,幸而她身量纤细,并非丰腴之人,穿上宽大衣袍并不显露。惠娘为此长吁短叹,更添一份忧愁,连着几日针线,用上好的丝绢做了件贴身小衣出来,卫姌穿上胸前平整又不勒人,惠娘瞧着合适,便打算多做几件备着。

    入建康已有两个多月,卫姌寄了书信回家,收到回信,说家中安好,并未提及她女扮男装之事。卫姌将信翻来覆去看了两遍,松了口气,知道桓启并没有告知家中真相。她想着或是他与司马翁主婚事已定,又有江州的军务在身,根本没有闲空来管她的事了。

    离开江州已经快有三个月,若桓启真要揭露她的身份,早就该有消息,卫姌到了此时,这颗心才算落到实处。建康城内关于桓家的消息并不多,人人皆知如今朝廷忌惮桓氏,士子子弟有意避讳,谈论极少。

    这日卫姌从外回来,听说有人来了府上,进门一看,原来是琅琊王府的内侍,正是与马敦相熟,曾经找她过一次的那人。内侍道:“小郎君这些日子怎么不去书房了”

    卫姌并无官职,离开王府时也没见着司马邳,还当是没有安排,这些日子没有再去,没想到内侍找上门来。

    “殿下府中文吏如此多,还用得着我”卫姌问道。

    内侍叹道:“殿下用人小人可不敢议论,但殿下念旧,又赏识小郎君,别人求都求不来的机会,小郎君可别糊涂了。”

    他提点了两句后起身离开,出门时回头看了看院落,想着今天福宝差使他来时说的话,“殿下是最器重卫小郎君的,知道他要置办房子,还特意赏了银钱,就这份体贴的心就价值万金,卫小郎君年纪小,去说说他就会懂的。”

    内侍来了这一回,卫姌第二天就去了琅琊王府,来的不巧,司马邳清早就被叫去宫中。卫姌去见了戚公明,听他说这些日子庾氏王氏暗自较劲了几回,庾家还提起庾治,说他在江州坠崖蹊跷,与琅琊王脱不了干系。

    卫姌听着还有些心虚,没想到庾家还没放过此事。不过庾治死后,庾氏就失了江州,也难怪耿耿于怀。如今再次提起,也并不是为了清算旧账,意在提醒朝臣,司马邳心胸狭隘,对士族下手狠辣。

    卫姌与戚公明说了一阵话,从书房离开,经过花园时,正遇上婢女棠儿引路带着人过来。她远远就看见卫姌,脆声打招呼。

    卫姌停下脚,一看她身后的人,二十五六的年纪,一身锦衣华服,相貌堂堂,有股豪放之态,正是曾见过的王致之。

    她有些后悔,早知是他就该早转身就走,不该停下来,但脸上没有丝毫表露,笑吟吟地对王致之作揖道了一声安。

    王致之举宴那日见过卫姌,当日天黑宾客众多,他当日粗粗惊艳一眼,只记得她是个极貌美的小郎君。王致之此人,上面几个兄弟定品后全都入仕为官,妹妹又嫁入琅琊王府为妃,他性情豪爽,却不愿为官,整日奔走宴客,广阔交友,倒也为家族物色不少人才,落了个孟尝的名声。他还有一桩毛病,就是不好脂粉,只好郎君,家中妻室如同摆设,在外养了两个翩翩文生。他平时出手豪阔,又讲义气,因此倒没闹出过什么事。

    王致之听说卫姌体弱多病,心下当她是个病秧子。那日惊艳过后又很快忘了,此刻迎面碰上,白日光照下,却见卫姌面如桃瓣,目若秋波,目光望过来时,似笑非笑的,恍若飞雾流烟。

    他顿时身体就酥了,看直了眼,心下觉得她嘴里一声“王兄”喊得都比别人好听,竟是有些怔怔的,道:“卫小郎君身体可好些了,建康城里有本事的医师我全认得,要不要请人去给你看看”

    卫姌皱眉,心想这厮果然不是个好东西,难道是怀疑她装病,这才故意试探

    作者有话说:

    第165章 一六四章    送信

    她揉了一下额角, 道:“多谢王兄美意,我这是打小就有的体虚,多歇歇就好。”

    王致之暗叹:还真是个病秧子, 但这样单薄柔弱, 又着实令人心怜。他对着卫姌左看右看,哪里都挑不出毛病, 骨头都轻了几分,大步迈上前,越过棠儿来到卫姌身边,道:“小郎君这脸儿怎么这么白, 体虚就该好好补身,我家有好几家药材铺子,你若是缺什么只管来找我。”

    棠儿道:“四郎君,娘娘还等着呢。”

    王致之瞥了眼卫姌,见她要走,想也没想伸手拦住,“卫小郎君今日可是来拜谒王妃娘娘”

    卫姌摇头, 王穆之有了身孕, 正是要好好养身子的时候,她这个外人这时候往前凑干什么。

    王致之笑道:“娘娘赏识小郎君才干,多次叫我与小郎君亲近, 捡日不如撞日,我们一同去见娘娘。”

    说着伸手就来拉卫姌。他向来豪爽不拘小节,呼朋唤友都是如此作态。

    卫姌连连往后躲避。

    棠儿在一旁看着有些为卫姌担忧, 但也帮不上什么。

    这时后面却传来一个冷冰冰的声音, “都在做什么”

    卫姌循声看去, 司马邳带着内侍站在不远处, 脸上神色不善。

    王致之刚才已经拉住卫姌一只手,手下感觉到卫姌手腕纤细,不敢用力拉扯,却也不愿放开。

    司马邳看了过来,落在王致之的动作上,脸色越发黑沉,喝道:“拉拉扯扯成什么样子。”

    卫姌赶紧转动手腕,硬是从王致之手挣脱出来,赶紧往旁边避开些。

    司马邳看她避之不及的动作,堵在胸口的气稍微顺了些,望向王致之问他来做什么。王致之道:“来看娘娘。”

    司马邳面无表情,不耐道:“快去罢。”

    王致之想叫上卫姌一起去王妃处,碍着司马邳也不便明说,眼角余光瞄了她好几眼。司马邳看见了,神色不动,但目光却越发森寒。

    福宝看见他的手捏紧了又放松,垂下了头。

    王致之面露不舍的离去,司马邳径直往前,路过卫姌身边时,淡淡道:“你过来。”

    卫姌跟着去了正院,现在外面等了片刻,司马邳换了一身衣裳出来,朝外瞥去,喊卫姌进来。

    “殿下。”卫姌规规矩矩行了礼。

    司马邳看着跪坐在席上的人,目光微微一沉。这些日子他忙着朝堂上的事,连府里的事都没做理会,那种隐晦的荒谬的感觉好像也快要遗忘了,可刚才远远看见王致之纠缠卫姌,他骤然心头火起,顷刻间就烧地他两肋生疼,强压下去的感觉死灰复燃,似乎比之前更为浓烈。

    司马邳脸色极为难看,盯着卫姌看了半晌,眼里隐约一股怒意,“你和王致之厮混些什么,你可知道……”

    他咬牙说着,王致之只作养男宠的事他很清楚,所以刚才看到他拉着卫姌的样子才会如此愤怒。可这股怒又夹杂着他自己都说不清的私欲,越发让他憋闷。

    卫姌忙叫屈,“没厮混,这才见王兄第二面。”

    司马邳闻言脸色稍缓,可心里仍有不快,道:“你这是头一次入健康,这么快就和王致之见过了”

    卫姌腹诽,谁让那厮是小孟尝,全建康还有他不认识的士族子弟吗嘴里却仍是委屈道:“是王兄先发贴子来的。”

    内侍端了热茶进来,司马邳收敛神色,语气仍是有些冷,“离他远些,你们不是一路人。”

    卫姌心说我早就打听清楚了。

    司马邳喝了一口茶,放下杯子,看向她道:“这些日子你和许翎名声不小,建康不比豫章,交友需谨慎些。”

    建康上上下下都在议论卫氏后人,风声都吹到他这里了。司马邳听见的时候,表面不动声色,背地里却是焦躁起来。多少要紧事等着他决议,却不想被一个小郎君搅乱心神。夜里他也曾阴暗想过,这小儿莫不是个祸水,该把人远远弄走。

    可眼下真见着人了,司马邳目光幽深,却又生出一丝他不愿承认的不舍。

    卫姌听他提起交友,知道是劝诫的好话,满口答应。等了一会儿却没听见声音,抬头看过来,对上司马邳意味不明的目光。

    “回去吧。”司马邳道。

    卫姌起来,还没走到门口,司马邳忽然想起什么,又道,“明日再过来,孤有事吩咐你做。”

    卫姌应诺。

    司马邳看着她离开,直到背影彻底不见才收回目光。

    那边王致之正往王妃院中走去,路上还问了两句棠儿关于卫姌的事,知道卫姌当初是往王妃这送了画,这才得引荐入王府,他不由笑起来,心想卫小郎君看着年纪小倒很懂钻营,时下世人追求风雅,钻营一词形同骂人,但他看法不同,就怕士子满口儒玄不懂变通,懂钻营识俗务的,才是真正可以收拢的人才。

    他刚才见了卫姌,正是眼馋她美色的时候,想着那小郎君真是为了上进懂钻营,说不定还真有机会。

    王致之乱七八糟想了一通,进入殿中,见王穆之气色尚好,没有受孕期之苦,心下也满意。两人在殿中说话,服侍的宫婢只留了两个,都是王家的旧婢。说着说着,王致之问起了卫姌。

    王穆之道:“卫琮年少英才,殿下也极为器重,他在建康没有依靠,兄长平日不就喜交友好好待他,日后说不定会有大用。”

    王致之点头,将那些花花心思藏下,转而又和王穆之说起孩子的事,“瞧你精神不错,我就放心了,你这一胎最为重要,现在外面万事不要理会,只要平安生下孩子就好。”

    王穆之叹道:“如何能不理,听说庾氏用着明穆皇太后的旧人,在宫中多次向帝后进言,说那司马博的好处。”

    王致之笑道:“不过一四岁小儿,何必担忧。”

    王穆之轻轻摇头,“当今陛下就是年少登基,四岁在你眼里是个垂髫小儿,在别人眼里说不定就是天大的好处。”

    王致之一听就明白了,越是小儿越容易受摆布,愿意见小儿做皇帝的家族也不少,他摸了摸下巴道:“若你没有嫁给琅琊王,家中说不定也会支持那个小儿。”

    此话一出,王穆之骤然变了脸色,严厉瞪了过去。

    王致之笑道:“不过说笑而已,如今家里更盼着能出一位皇后,还有你腹中孩儿,日后还有天大的造化。”

    王穆之道:“还不知男女。”

    “无论如何,只要殿下承袭大统,下一个陛下就得是你肚子里爬出来。”王致之口气理所当然,十分倨傲。

    王穆之也知这是家中一贯的意思,但仍劝道:“兄长说话需谨慎些。”

    王致之豪迈一笑道:“都是实话而已,外间可是传过王与马共天下。”

    王穆之赶紧截住他,“莫要说胡话。”

    此时,司马邳站在殿外,脸色冰冷得十分骇人。王致之上门,他原本过来看看王穆之,好让太原王氏知晓他对这第一个孩子的重视。可没想到来到院子里,发现内饰宫婢都避开了,他没让人通传,来到殿外,恰巧听到王致之口无遮拦。说者或是无意,听者却是有心,司马邳心口怒火瞬间窜起,直烧到头顶。

    他很清楚四姓的强势,太原王氏虽是他背后有力的支撑,但一直以来他警惕之意从未放下,亲耳听见王致之说的话,不过只是应证了某些猜测。王氏,从未放弃过“王与马同天下”的想法。

    司马邳冷笑,但很快就收敛了神色,转身走到院子里,叫来内侍,让他进去通传。

    王穆之在婢女搀扶下和王致之迎了出来。

    司马邳缓步上前,伸手虚扶了王穆之一把,眉目俊美,挑唇一笑,丝毫看不出片刻之前的厉色。

    福宝一直跟随在他身后,见状背后不禁一寒。

    第二日卫姌来到琅琊王府,总觉得司马邳瞧着与平日无异,但好像心情并不好,她硬着头皮问司马邳昨日说的安排。

    司马邳没说话,忽然伸出手,挑起她的下巴,目光深邃,“孤将你带建康,你说恩情必报,可还记得”

    他手指冷冰冰的,卫姌寒毛直竖,哪敢说不记得。

    司马邳轻笑,道:“有一处地方,你替孤去送信。”

    他拿出一封信笺,放到卫姌面前,道:“今日就出发,路上别耽搁。”随后又报了广陵一处地址,让卫姌记住。

    卫姌此时仍有些发懵,不知他吩咐的这件事到底什么意思。

    琅琊王府送信自有驿站传递,到底什么信需专人去送。她有意要问,但看司马邳冰冷的神情,便又把问题咽了回去。将信笺收好,她离开正院,到了外面,她还想寻机问一下福宝。

    司马邳的声音从里面传来,“还不快去”

    卫姌立刻离开琅琊王府,回到牛车上,她思来想去只觉得此事蹊跷,回家赶紧让惠娘简单收拾行囊,休息了片刻,她便立刻出发,前往广陵。

    京邑离广陵两百余里,加紧赶路,在驿舍休息一晚,最早明日夜里,最晚后日就能赶到。

    作者有话说:

    第166章 一六五章    误会(刷新)

    惠娘将卫姌送到门外, 看着仆从将行礼放入车,忧心忡忡道:“小郎君真要只身前往”

    卫姌安慰她要去的地方不远,轻车简行回来更快些, 说完就上了牛车。

    一路无话, 离开京邑,夜里宿在驿舍。卫姌拿出司马邳的给的信件, 心中万分好奇,再想到司马邳吩咐时脸色冷淡的模样,她重新收好信件,闭上眼睡觉。

    司马邳到底什么用意, 实在难以揣测,等送到了地方再说。

    连着两日赶路不做耽搁,第三日申时卫姌来到城郊一处院子,正是送信的地址。车夫前去叫门,卫姌道明来意后,看门的奴仆脸色微变,又叫来了管事来。

    卫姌拿出信件给他。管事倒退一步, 恭敬行礼道:“郎君稍候, 既是琅琊王府的信使,小人送你过去。”

    他很快安排了一辆牛车,请卫姌上去。

    卫姌讶然, 原来此处只是个幌子,收信件的真正地址并不在此处。她警惕地看了眼管事,并没有上车。

    管事道:“郎君放心, 过去都是这样安排的。”

    卫姌深深呼吸一下, 登上牛车。

    牛车起行, 就离了城, 进入山道。卫姌时不时掀起帷幔看外面,只见牛车已舍了官道,顺着山路行驶,四周丛林深深,不见屋舍,越走越是荒僻,卫姌暗自心惊,对车外喊了一声询问。车夫语气依旧客气,说很快就到。

    一个时辰过后,牛车停住,卫姌立刻跳下车来。眼前是个峡谷,处于山缝罅隙处,两侧山壁耸立,笔直如剑,抬眼望去似乎直入云霄,此时斜阳西沉,天色将暮,远处灰蒙蒙的一片。

    在卫姌环顾四周之时,车夫对着啥努力那头吆喝了一声。三个壮汉从峡谷内走出,身材魁梧,手持长枪,一看就不是易于之辈。车夫与那三人说话,用的是乡语,卫姌听不懂,见三人扭头看来,心头警铃大作,心想:莫非是司马邳有意诳我过来又想着莫非是身份已经暴露,司马邳这是要杀人灭口

    抬眼看去,正好见其中一人将长枪提起对着她的方向,卫姌心头剧震,一个激灵,转身就跑。

    “别跑。”

    车夫与壮汉各自喊道。

    卫姌心乱成一团,额头冒出一层细汗,见前方山道有拐道,她拔腿冲了过去,迎面撞进一人怀中,她慌乱之中伸手猛地一推,手腕却被一双骨节有力的手抓住。

    “玉度!”

    卫姌愣住,抬起头,对上谢宣不敢置信的双眼。他穿着一身天青色衣裳,修眉俊目,气度风雅。

    “你怎么在此处”两人几乎异口同声地问。

    谢宣脸色一肃,朝卫姌身后问道:“怎么回事”

    车夫气喘吁吁跑来,身边还跟着壮汉三人,他对卫姌道:“郎君怎突然跑了,追都追不上。”

    卫姌此时已察觉可能闹了误会,舔了舔发干的嘴唇,问:“刚才你们可是要动手”

    车夫与壮汉忙不迭摇头,喊起冤枉,其中一个年长些的壮汉,抽打了身旁年轻人的脑袋,“都是你刚才横枪,叫这位小郎君误会。”

    那人捂着后脑勺道:“我这不是手酸,想换换手。”

    卫姌恍然,一路过来她都心存怀疑,所以风吹草动都着了惊。知道确实是误会,她长出一口气,刚才一路狂奔,双腿都有些发软,此刻一放松,险些有些站不住。

    谢宣扶住她,示意壮汉退开,又问卫姌为何会在这里。

    车夫在一旁道:“这位郎君是殿下派来的信使。”

    谢宣听了脸色一变,看向卫姌。

    卫姌将信件拿出给他。

    谢宣接了过来,却没有打开,神色肃然,道:“殿下怎会让你来,你……你可知这是什么地方”

    卫姌到现在还没摸着头脑,刚才从峡谷内走来的三个壮汉瞧着勇武,但又不像寻常侍卫,她心头也是惴惴,道:“我只管送信,旁的不管。”

    谢宣长眉微折,一脸不赞同地看着她道:“你在豫章不好好跟着赵霖学玄,怎么跟着琅琊王来了建康你还年少,等弱冠入仕,不愁前途,何必短视,急于钻营”

    他板着脸来说教,一张俊颜也变得有些老气横秋。

    卫姌心生厌烦,情不自禁想到前世他也曾这样与她说过话,只是时隔太久,已经记不清到底说的什么,大抵两人意见相左,他也是这般模样。她抿了一下唇,道:“谢兄多次往来琅琊王府,私下奔走又来到此处,我不过送个信,论钻营之术远不及谢兄。”

    她说的不客气,谢宣一怔,立刻道:“我并非那个意思,你不知此事凶险。”

    卫姌却不耐道:“殿下吩咐我已做到,你若是没有需我捎回的信件,我先回去了。”

    谢宣赶紧拉住她,“天色都暗了,如何能下山。”

    就在说话的功夫,最后一丝余晖也渐渐消失,山间的暮色从四周包围过来,山路也已隐没在林间。车夫嘱咐两句,壮汉一个飞奔离去,很快就举着火把而来。道:“谢家郎君,天黑了,还是先回坞堡吧。”

    卫姌看着夜间山林与白日完全不同,黑暗之中怪影憧憧,仿佛藏着什么异兽。如此情况她还真不能赶夜路。

    谢宣见她闷着不说话,放柔了声音道:“玉度,刚才是我太过急切说错了话,你雅量豁达,不要与我计较。”

    卫姌知道下不了山,还要听谢宣安排,也不好再拉着脸,道:“还是换个稳妥地方说话。”

    壮士举着火把在前面带路,谢宣问卫姌“路上怎么来的”“饿了吗”“渴不渴”之类的问题。一行人从山道折返,卫姌来时并没有注意,原来山谷中有一座坞堡,此时已经点上了灯。等谢宣一行走进,侍从立刻打开门相迎。

    谢宣对侍从吩咐几句,转头又对卫姌道:“此处简陋,比不得城里,今晚要委屈你了。”

    卫姌干笑道:“无妨。”

    壮汉把人带到,转身就走了。卫姌觉得奇怪,他竟不住坞堡内,莫非山里还有其他住处

    她思索的模样谢宣看在眼里,也并未说什么,只是让仆从先送些吃的喝的过来。

    坞堡两层,仆从却不多,很快将屋内点上灯,又有人去烧水端茶。谢宣这时才将信件拿出来看,卫姌见他专心看信,起来走动,观察了一下周围,发现坞堡内除了仆从就是侍卫,连个婢女都没有。

    卫姌心下奇怪,谢道粲前不久刚出嫁,按理此时谢家正在筹备谢宣的婚事,他不在会稽,怎么跑到广陵来了

    仆从将饭菜送来,十分朴素,一条蒸鱼,两盘素菜,一碗面汤,还有一盘新鲜果子。谢宣解释道:“此处行车不便,吃食少,先将就罢。”

    卫姌擦净手,并未说什么,坐下来拿筷吃了起来。

    等两人吃完收拾好,谢宣又召来仆从吩咐几句,是在安顿卫姌今晚的住处。

    卫姌在一旁听着,安安静静的。

    谢宣转过脸来,就瞧见她乖巧的模样,心情却有些复杂,心道琅琊王派她来送信,莫非有什么深意,事关重大,能往来此处的应该是琅琊王心腹才对,可卫姌这样一个还未到入仕年纪的小郎君,怎么就突然成了琅琊王的心腹。她一路上东张西望,疑窦丛丛的样子他全看在眼里,分明是什么都不知道。谢宣还生出一丝丝的悔意,刚才他一时情急,说她短视钻营,言辞太过苛刻了些。

    “玉度,”谢宣道,“在这歇息一晚,明天一早我送你出山。”

    卫姌点头道:“好。”

    谢宣心中疑惑颇多,很想和她多说几句,又问起她在建康的情况。

    卫姌却不想多说,敷衍几句,掩唇打了个哈欠,说赶路太累要歇了。

    谢宣叫来仆从带她去休息。

    片刻过后,一个身高八尺,穿着武士服的男子大步走了进来,此人肤色黝黑,脸上又泛着紫红,模样极为怪异丑陋,他转头四顾,“嘿,听说殿下的信使来了,是个貌美郎君,在哪里呢”

    谢宣道:“不过就是传个信,你不必见。”

    男子道:“能为殿下传信到此,就是心腹肱骨,日后说不定官场还有往来,要认个脸熟才行。”

    谢宣没接他这话,转而问道:“里面安置的如何了”

    男子坐下后直接后仰瘫在席上,“混进来不少人,被我狠狠操练了几日,就等这些人耐不住了自己跳出来,再等等吧。”

    谢宣点了点头,又将信件拿出来,推到男子面前给他看。

    男子看完半笑不笑地嘿嘿两声,道:“殷浩要败,早就料到了。”

    两人议论北伐战况,男子又旁敲侧击几句,谢宣却半点不提送信来的是哪家郎君,男子心中纳罕不已,嘴里嚷嚷无趣和累,起身出去了。

    谢宣睡前看了一会儿书,往常也是这般,但今夜心中却有些烦乱,半天也没将书上内容看进去。

    夜色如水,深宵魅重。

    谢宣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君子修身养性,他心中燥郁,只因旁边的屋子里睡着那个小郎君。

    熬了许久,睡意渐渐上涌,他很快陷入一个朦胧的梦境。

    他站在一处殿室中,抬头匾额上书“离境坐忘”,谢宣看着那四个字,心道:原来是个道观,他在梦中竟也不觉得陌生,似已经历多次。他转身离开殿室,进入后面的院子,顺着羊肠小道来到背面最偏僻的小院门前。

    谢宣突然停下。双脚如灌了铅似的沉重,无论如何也迈不出那一步。

    如梦非梦,似醒非醒,谢宣此刻竟十分清醒,知道自己是在梦中,可这个梦如此的真实,他身体沉重,心口更是隐隐作痛。

    他抬头看着木门,心中烈火油煎般,既焦灼又恐慌。

    谢宣不知这种慌到底从那里来。

    推开。

    心底有个声音催促着。

    谢宣有种直觉,推开的后果很可怕。他一生顺遂,出身谢氏门阀,年少扬名,无论去了何处都被奉为上宾,世间能有什么事让他如此恐慌。

    他伸出手,狠狠推开了门,用尽力气往前迈出一步。

    小院中背对着他站着一个女子。谢宣只看着她的背影,心头被锤了一下又一下,他身体僵硬了一瞬,然后大步迈出,用力搭在女子肩上。

    她缓缓回过头来。

    一团烈火倏然而至,将女子笼罩,谢宣头痛欲裂,心口被烧得一片荒芜。

    谢宣猛然在黑暗中睁开眼,满头大汗地醒来,他大口喘息着,刚才的梦不是头一遭了,可这是他头一回推开了门。

    心急促地跳着,谢宣一时茫然失措。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金戈相击的声音,谢宣眸光一紧,立刻回过神来——出事了。

    仆从尖叫声犹如利刃刺破夜空。外间搏斗厮杀的声音变得更加激烈。

    谢宣翻身而起,并未穿外衣,而是抬手将墙上挂着的剑提在手中,推门而出,毫不犹豫冲向隔壁屋子。

    卫姌在外从来睡得浅,十分警醒,外间刚有异常声音的时候,她就醒了过来。

    她穿上外衣,趴在门前听动静,很快就听出是有人在硬闯坞堡。

    心头喊了一声糟糕。

    早不来晚不来,怎么偏偏就她来的时候要闯进来。

    卫姌狠狠腹诽了一句,刹那间想明白很多事情——峡谷内藏着的是兵。

    司马邳与谢氏私下谋划,竟在此处练兵,来时牛车停在此处,又有持枪壮汉看守峡谷门户,就连谢宣都留在坞堡不走,若非谷内有兵,何必关卡重重。

    这等机密之地,也难怪谢宣见到她时面色古怪。

    卫姌想通之后,更觉得头大,外间已有人厮杀在一处,她在屋内来回踱了一圈,难以判断外面情况到底如何。

    这时谢宣的声音传来,“玉度,开门。”

    卫姌稍松了口气,打开门,见谢宣穿着单衣,手中持剑,裹着一身夜风冷冽之气进来,略有些吃惊,随即她马上问:“外面来了多少人山谷内驻军可会来援”

    她连问几句,却不见回应,不由皱起眉头,抬头一看,谢宣怔怔地盯着她看。

    作者有话说:

    第167章 一六六章    破绽

    谢宣刚才冲进屋内, 见卫姌穿着整齐头发却披散着。

    这卫小郎君本就一张芙蓉玉面,散着发就越发像个女郎。他胸膛里的那颗心不受控制地蹦跶,目光一落在她身上几乎都凝滞了, 尤其是她微微侧了一下脸, 下颌和脖颈的弧度,让他有种强烈的熟悉感。

    谢宣心跳如雷, 呼吸都急促了几分,几乎挪不开视线。

    卫姌皱眉,神色不悦,目光更是冷淡。

    谢宣被那目光一刺, 越发有股难以言说的熟稔感,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捏着她的下颌将脸朝一侧撇去,想要看清她微微后侧时背影模样。

    啪——

    一巴掌重重挥在他的脸上,卫姌咬牙道:“你发什么疯”

    谢宣脑中仍有些乱,竟未感到脸上的疼,他勉强移开目光, 道:“不用怕, 有北地作乱的人混了进来,今晚来袭的人不会太多,就算有宵小闯到此间, 我也能护住你。”

    卫姌看他失魂落魄的模样,对他所说半信半疑,又看了看他手里的剑。谢宣年幼就曾学过兵法练过身手, 只是他在人前一贯俊雅出尘, 让人忘了他并非只是个文弱士子。

    “呦呦呦, 都什么时候了, 还在这亲亲热热的”旁边一个戏谑的声音响起。

    卫姌吃了一惊,扭头看去,就见一个面色赤紫,身材异常魁伟的汉子大步走来,手里握着长枪,眼睛却从敞开的房门朝里望。

    “子渊,你何时藏了个女郎在此”还未走近,汉子就嚷道。

    谢宣转过身,将卫姌身形掩去,“休要胡说,这是卫家小郎君。”

    汉子道:“卫家安邑卫氏”他头左右转动,只见谢宣将人遮得严实,刚才匆忙一撇,只觉得是个极貌美的女郎,哪知却是郎君,他唏嘘一下,很快甩到脑后,将枪一提道:“几个毛贼乱匪,你们在这等着,我去处理了就来。”

    他疾步离去,很快外间就传来阵阵惨叫惊呼之声,又有人大喊着要“逃命”。

    厮杀击打声渐轻,是局势得到控制。卫姌倒有些意外,刚才只下去了一个人,她问道:“那人是谁”

    “刘道坚,”谢宣道,“彭城人。”

    卫姌问道:“彭城刘氏雁门太守之后”

    谢宣点了点头。

    卫姌立刻就知道对方的身份,大嫂刘嵘正是出自彭城刘氏,与这个刘道坚可以说是同族。她依稀感觉这个名字耳熟,便沉思起来。

    谢宣悄悄看了她两眼,见她出神,他不由怅然。

    “玉度。”

    卫姌回过神,抬起眼看向他。她总觉得这晚谢宣有些古怪,全然不似平日气定神闲。今晚这场袭击,声势闹的大,但并未有多大凶险,不至于将他吓住。卫姌胡乱想着,问道:“何事”

    谢宣犹豫片刻,道:“你……可曾有身处梦中,恍若另一身的感觉”

    卫姌心里一沉,神色却淡定看着他,摇头道:“不曾梦过。”

    谢宣难免失望,其实上一次还在豫章时他就问过卫姌,只不过心里始终有所不甘,仍抱着一线希望。他抿紧唇,眸中掠过一抹精光,道:“外面这样吵,反正也睡不着,上次在豫章时我就和你说过,我在梦中仿佛有另一生。”

    卫姌心跳快了些,却不耐烦道:“谢兄不用和我说这些。”

    谢宣道:“左右无事,听听无妨。其实这梦三年前就有了,我并未在意,每次梦中醒来也只模糊不清,徒留个印象,可自从去了江夏,梦里所见就清晰了许多。”

    卫姌听得心烦,转身去倒茶。睡前屋里有半壶热茶,此时都凉了,她倒了一杯。谢宣跟上来,不由分说将她手里的杯子夺下,“冷茶伤身。”说着他对外喊了一声,很快有个仆从跑来,神色惊魂未定。谢宣嘱咐他去烧茶,仆从很快应声走了。

    卫姌提醒道:“谢兄不出去看看情况”

    “玉度害怕”

    卫姌无语。

    谢宣凝视着她,继续道:“玉度遇着夜袭都未如此慌张,为何连个梦都不敢听劝”

    卫姌将心中复杂情绪全部敛去,笑了笑道:“我竟不知谢兄如此好兴致,危机四伏还有意谈梦。”

    谢宣却神情自若道:“或许是梦,或许是另一生,我也分不清。我表妹阮氏女郎,幼年失怙,在谢家长大,与我如手足兄弟姐妹。可自从我做起那个梦,就对她心生嫌隙,再难以兄妹视之。”说到这里,他紧紧盯着卫姌,见她面色如常,没有丝毫反应。

    他又道:“梦中我遭她算计,进退两难,十余年不得安宁。梦中所见太过真实,令我厌烦至极,想给她安排一门婚事远远嫁走,哪知她和我梦见的一般,还是嫁入琅琊王府。”

    卫姌吃了一惊,心道原来前世阮珏前世今世都是一样入了琅琊王府。

    “除了阮氏表妹之事,其他梦中所见之事,能记得的,也都成了真,”谢宣道,“我梦中还见到一个女郎,只瞧见她的背影,就让我心痛难忍,我未曾见着她的样貌,离得她稍近一些,便会见到烈火突然而至。”

    他露出心痛的神情,沉默了一瞬,他道:“玉度,你说那女郎是谁可是我的妻”

    卫姌脸色刷的发白,可很快又恢复如常,勉强笑了一下道:“怎问起我来,你的梦既如此灵验,那应该是泰山羊氏女郎吧。”

    谢宣道:“玉度相信我的梦是真的了”

    他这一句说的极轻,卫姌却觉得有些毛毛的,情不自禁往后退了一步。

    这时仆从送了热茶进来,卫姌借着饮茶,稍定了定心神。谢宣说的分明就是前世,记得在豫章时他的梦还模糊不清,如今竟已记得那么多,会不会有一日将前世全部想起来她心头悚然。

    谢宣从未与人说过梦境之事,今日托出也并不是求个畅快,若有似无总是在试探卫姌,他本是个极稳健老成的,刚才见卫姌神色刹那微变,差点就要耐不住气。

    卫姌放下杯子,镇定道:“有这样的梦,能占尽先机,着实了不得。不过这些神鬼传奇之事,不应告知外人,谢兄还是该谨慎才是。”

    谢宣露出一丝笑,“你为我忧心”

    卫姌只是不想再谈下去,哪里是为他担忧。

    谢宣却脸上笑容和煦,竟是少见的温柔,“玉度,这是我心中最大的隐秘,连至亲都未曾袒露过。”

    卫姌心头沉甸甸的,被他盯着实在难受,撇开眼,岔开话题道:“外面已没了声音。”

    刘道坚洪亮的嗓音从外传进来,“匪贼已全歼,可以安心睡觉了。”

    卫姌和谢宣同时朝门外看去。刘道坚已经回来,身上到处沾染了血迹,脸颊上更是一抹鲜红,他本就相貌有些丑陋,如今更是像从血水中淌了一遭,周身弥漫着血腥味,看起来凶残无比。

    谢宣道:“站着别动。”

    刘道坚抖了抖长枪,一串鲜血滴落,他脸上有兴奋之色,扬声问道:“卫小郎君,听说桓启武艺了得,当日孤身就灭了成汉细作,以你所见,与我比如何”

    卫姌还未答话,谢宣就先开了口,“她不懂武,如何比较,休要胡言乱语。”

    刘道坚笑了一声。

    谢宣知道外面还有残局要收拾,转身对卫姌道:“已经没事了,你回去睡吧。”

    卫姌心潮起伏,不得平静,但也不愿再与谢宣探讨梦境之事,于是与两人招呼一声,看着谢宣离开,她迅速关上门,长叹一声,经过今夜,她压力倍增,就怕谢宣什么时候全记起来。

    谢宣和刘道坚来到楼下,见地上躺着十来具尸体。

    刘道坚道:“外面还有,这些狗贼倒是油滑的很,在里面也买通了人,今天听说琅琊王信使来了,这才趁夜偷袭,谋划的倒也不错,哪知我们早就有了安排。说起来真是神了,子渊你料敌于先,这份智谋足以为帅。”

    谢宣蹲下身,仔细看了看尸体面貌,“北地来的流民,心思驳杂,有混进来的探子一点不奇怪,算什么智谋。”

    刘道坚郎朗笑道:“其实我最佩服的,还是你竟能与琅琊王议定训练私兵,短短时日就招募到了这么多人。”

    谢宣道:“明日将这些尸首全送去军营,杀鸡儆猴立个威。”

    两人议定好,很快从坞堡内跑来几个兵士,将尸体全搬运出去。

    刘道坚刚才大战一场,正是热血沸腾,看了眼谢宣忽然笑道:“我说子渊,刚才那真是个郎君莫不是女郎扮的,生得细皮嫩肉,国色天香的……”

    他说到这里,谢宣彻底冷了脸,目光更是严厉。

    刘道坚道:“不说了不说了,一个小郎君你护成这样,莫不是有些怪癖。”

    谢宣道:“不要拿她取笑。”

    刘道坚哼唧一声,大声叫嚷着仆从送水来清洗一下。谢宣正要走,忽然又停住,回头问:“若是我能卜算将来之事,你会如何”

    刘道坚道:“若你真有那个本事,我自然先要求一卦。”

    谢宣眸光一沉,心道:对了,这才是人之常情,可卫姌听说他梦境中预见为真,竟不问一句,这才是最大的破绽。

    作者有话说:

    第168章 一六七章    情急

    卫姌等外间平静再无声响, 合衣睡到床上,辗转难眠,谢宣所说关于梦境的事翻来覆去在脑中浮现。他说遭阮珏算计十余年不得安宁, 难道前世的事还有隐情想到此处, 卫姌却是暗自嗤笑一声,前世夫妻离心, 浑噩半世,他便有千百种苦衷,与她又有何关。何况已是再世为人,她已选择舍弃卫姌的身份, 就不会再去纠缠旧事。

    前世清苦多年,卫姌自觉已经看透不少世事,如今谢宣苦恼困顿,全因梦境模糊,未见全貌。若他真是彻底想起来,只怕也不想重蹈覆辙,就是如此一来, 她的身份就瞒不住了。

    卫姌越想越是烦躁, 跑来一趟惹的全是麻烦。一直到天都亮了,才阖目睡了一会儿。清早又赶紧起来先梳头发收拾一番,然后才放仆从, 漱口梳洗。

    早饭卫姌是和谢宣刘道坚一起吃的。

    刘道坚对她好奇极了。他相貌天生丑陋,幸亏出身士族,但自小因为这张脸也没少吃亏, 背地里时常被人嘲笑唾骂。他偷偷瞟了卫姌好几眼, 心里骂了一声, 原来还真有长成这样的小郎君, 这也难怪自己长的不受人待见了。

    彭城刘氏与卫家是姻亲,他与卫姌寒暄几句。卫姌态度十分客气,两人聊地融洽,倒把谢宣冷落在一旁。

    吃完饭后,卫姌立刻提出要走。

    刘道坚道:“那正好,我也要出去,送你下山正好。”

    卫姌点头正要道谢,谢宣道:“还是我去送,你有正事要忙,别耽误了。”

    刘道坚也不在意,站起身郎朗笑了一声道:“行,咱们分头行事。”

    谢宣叫仆从将桌上一屉甜米糕包起来,让卫姌带在路上,又吩咐人去备车。

    卫姌昨日才经他一番试探,心中还有所警惕,便四处瞧瞧没有说话。

    谢宣道:“你眼睛有些红,昨晚没睡好”

    卫姌道:“我胆儿小,昨天听见外面动静,有些睡不着。”

    谢宣道:“时间还早,若是困倦,现在可以去补会儿眠。”

    卫姌摇头拒了。这时仆从进来说牛车已经备好。卫姌起来拔腿就往外走。到了坞堡门前,兵士正往外抬尸体,一具具扔到木板上,拖在牛车后。卫姌这才明白刘道坚要做的正事是什么。尸体数量不少,粗粗一看就有三十多具,可见昨夜情况凶险。

    谢宣快步挡在她的身侧,阻隔她的视线:“都是些亡命之徒,没什么可看的。”

    到了车前她登上去,回头要与谢宣道别,刚一转身就见谢宣扶着栻木也要上来。

    “你做什么”她问。

    谢宣俊秀的脸上微微一笑道:“正要回趟广陵,与你一同走。”

    卫姌蹙眉,但他已经上来,坐到车内,她坐在另一头。

    谢宣合上厢门,轻叩两下,车夫一挥缰绳,牛车通过坞堡大门,朝山路缓缓驶去。

    卫姌没想到一路还要与谢宣相处,脸上虽还平静,心下则有些不安。

    “玉度,”谢宣道,“昨日匆忙,有些事还未说清,趁着现在,正好问你一个问题。”

    卫姌心顿时一紧,“什么事”

    谢宣道:“我所梦见的事,只要记得请,必会成真,你既已信了,居然一句都不曾问过未来之事。”

    卫姌身体微微一僵,难怪昨日就有些隐隐不安,原来是出在这上面。寻常人若知道这等玄奇之事,自然会有所好奇,但她对此避之不及,反倒显得奇怪。

    谢宣一错不错地看着她的脸,“有一件事,我心中也疑惑许久,玉度,你我江夏初次相见,你就十分冷淡,我还以为你性情孤傲,目下无尘,可后来见你对贩夫走卒都温柔可亲,绝非天生性情如此。我对你一见如故,心中只有亲近之情,你却待我始终如寒冰般,难以化解,玉度,莫非……”

    卫姌听到这里,一瞬间毛骨悚然,立刻道:“我并非是故意对你如此,只是谢卫原有联姻,见着你我就想起逝去至亲,这才心情不好。”

    谢宣缓缓点头,眸光深沉,“这倒也说的过去,我还当玉度与我一样,也曾梦见过什么,因我曾做了错事,让你记恨。”

    他声音轻缓,不疾不徐,如老友闲聊似的。

    卫姌却头皮发麻,怕他再说出什么惊人之语。她长睫微垂,道:“子渊兄,念在我年纪尚小,为人处世不够周全,往日多有得罪,日后定不会如此了。”

    谢宣见她冰肌玉颜,脸色微白,半垂着眼,立刻便有些楚楚可怜的风姿,他心里某一处立刻就塌软下去,心道就是再冷淡他也受得。可谢宣心中已经起了疑,昨夜梦中见着的背影似乎与卫姌重叠在一起,让他如芒在背,如鲠在喉。他只要一想到那个朦胧不见面目的女郎,心中就隐隐作痛。

    谢宣从前并不信怪力乱神,可如今却觉得那女郎是他未尽的缘,他若不把这件事弄个清楚,心中空了一处,再难圆满。

    他从前就对这个卫小郎君格外亲近,与旁人都不同。细想起来,这种感觉也毫无来由,仿佛天生就该如此。若是隔着远长久不见,谢宣觉得或许就这样渐渐淡了。但现在人就在面前,他心情激越,难以自持,只要她看过来一眼或是说上一句话,他就暗生欢喜。

    谢宣从未有过这种心情,目光复杂难言。

    卫姌刚才已经放了软话,抬起脸要看他反应。

    谢宣忽然笑了起来,语气温柔:“玉度,我若一念之差做了什么错事,你担待一下,我心中有个难事,实在困惑太久。”

    他突然侵身过来,双手按住卫姌的肩膀,身体堵了上来。

    卫姌听他那句话,还当是他说梦中模糊的前世,哪知毫无征兆就突然动了手,她大惊失色,双手去挡。

    谢宣身形挺拔颀长,动作不野蛮,但也根本不容抗拒,他将卫姌压在身下时脑子也嗡嗡的。刚才血冲脑顶,他一时激动,动作比想的还快。他还没想清楚要如何去弄清楚,眨眼人就已经被困在怀里。

    车厢内铺着褥垫,卫姌摔的不疼,但心头惊惧,尖叫出声:“谢宣,你敢辱我”

    谢宣感觉到身下的柔软,闻到一股沁人的幽香,心头鼓噪,险些忘了要做什么。他牢牢抓住卫姌的手,脸色涨红。自成年就被人称为芝兰玉树的他,居然做出如此出格之事,心中也是有愧。

    他不敢去看卫姌愤怒的眼睛,一手顺着衣襟领口进去,去摸卫姌的胸前。

    卫姌脑子里轰然一声巨响,伸手推不开谢宣,他动了真格,她那点力气就不算什么。

    谢宣摸到卫姌胸前一片平坦,他不知是放心还是失望,心下暗叹,但不知为何,仍是有些不死心。

    他知道此刻自己有些疯魔,怎么就觉得卫姌与梦中女郎有关,可这个念头深深扎根在他心中。趁着这个机会,他干脆豁出去弄个明白,其他什么一时都顾不上来了。

    卫姌气急,见无论怎么反抗都没有用,大吼着:“摸够没,滚开。”

    谢宣红了脸,闻着她身上的香,摸到她皮肤,那股细腻柔嫩的触感让他脑中混沌一片。他冒出汗来,道:“玉度……”

    他也不知自己是喊了她的名字,还是说了句求原谅的话,伸手就要往她shen下探去。

    卫姌气急了,刚才挣扎不起作用,她干脆去抓他的头发,狠狠往后一拽。

    谢宣吃痛,动作顿了一顿,也不知摸到哪里。

    牛车外,车夫面色惊惶,如坐针毡。

    作者有话说:

    姌妹虽然胸部发育了一点点,但是平躺的情况下……嗯,她依然是个飞机场感谢在2023-04-14 23:44:35~2023-04-16 00:15: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169章 一六八章    不齿

    车夫是谢氏仆从, 一路跟随谢宣,刚才车内传出动静,卫小郎君的惊呼让车夫惊诧莫名, 目瞪口呆。谢宣风姿俊雅, 是个谦谦君子,历来都是年轻士子中的佼佼者, 何曾做过失态之事。

    车夫放缓了车速,低唤一声郎君,里面却没有回应,倒是听见些不同寻常的声响, 引人遐想。车夫顿时为难,暗想莫非郎君真犯了糊涂。他正面红耳赤地着急,眼角余光忽然注意到山道上一辆牛车朝这里赶了过来。车夫知道离开坞堡不久,就有辆牛车缀在后头,他面露警惕,看向对方。

    牛车在一侧停下,厢门大开, 身着灰衣的内侍露出脸来, 问道:“出了何事”

    车夫跟随谢宣多年,见多识广,见内侍打扮就知身份特殊, 不愿叫人看了笑话,他拱手道:“谢氏行驾,无事。”

    他话音未落, 车里卫姌气急败坏一声“滚开”, 叫外头听地清清楚楚。

    内侍变了脸色, 一下跳下车来, 直奔着牛车而来。他是司马邳派来暗中跟着卫姌的,临走时他特意向福宝讨教,福宝道只需盯紧卫小郎君,回来老实禀报即可。刚才见牛车停住已觉异样,再听见卫姌叫声,内侍猜测出了什么变故,当即就要去探个究竟。

    车夫要拦,却也被那边的车夫拦住,内侍登上车,一下拉开厢门,看见里面谢宣将卫姌压在身下,衣衫凌乱,一看就是欲行不轨。

    内侍瞠目结舌,眼珠子瞪得牛眼那么大。谢宣的名声谁人不晓,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他竟在车里就要行风流事,还是对卫小郎君下手。内侍只觉荒谬,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开口,支吾道:“不、不可……”

    谢宣刚才已摸到卫姌身下,只短短片刻,他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一时脑中如同炸了个焦雷。

    卫琮,卫姌……

    谢宣的一颗心被高高悬起,又被重重抛下,大起大落地经历一遭。他低头去看卫姌的脸,她气得面色通红,眼里仿佛燃着火,却越发显得娇艳生动,容色摄人。谢宣的心急跳着,一下下几乎要蹦出胸膛。

    她是他自幼就定下婚约的妻。

    谢宣定定看着她,既惊喜又火热,“玉度,你……”

    这时,厢门突然被拉开。

    谢宣怔住,皱眉看去。

    趁他分神,卫姌猛然一下将他推开。

    谢宣反手要去拉她,内侍喊着“不可”,伸手帮着挡了一下,脸皱成一团,劝道:“谢家郎君,不可啊……这不是君子所为。”

    卫姌背身在车内角落整理衣衫,她气得双手颤抖,好一会儿才将衣襟拉好。

    谢宣此时已是全然回过神来,心中慌乱,想要和卫姌说话,却被内侍伸手拦着,他看着卫姌削瘦单薄的背影,着急道:“玉度,我们谈一谈。”

    内侍额头汗都憋出来了,谢氏是朝中一等一的门阀,若是平时他哪敢拦,但上次找卫姌救人正是他去的,记着这份人情,他硬着头皮挡在谢宣身前,好言劝说,说了许多,却见谢宣根本没听进去,只盯着卫姌看。他心中腹诽,说什么芝兰玉树,背地里竟也做这等龌龊勾当。

    卫姌转过身来,冷冷一笑,“我与你没什么再可说的。”

    谢宣情急之下又要去拉她,却被她敏捷侧身躲过,抽身就要离开厢内。

    谢宣道:“你为何如此有什么苦衷可以和我说。”

    无论是车上,还是外面,一时间都静下来。

    卫姌知道他问的是什么。刚才整理衣衫的时候她就已经想清楚,既然已经让他识破,后悔懊恼无济于事,只能想着怎么样找补。她转过身来,望向他,缓缓道:“你已有良配,若是将我的事说出去,就是将我逼上绝路。”

    内侍与马夫都听见了,以为是说今日谢宣这荒唐举动。

    谢宣很清楚她说的是身份的事,他面色骤然一白,心中疑惑,更有一股难以言喻的不甘,她选择冒用兄长身份,就是有意将婚约舍弃。谢宣刚才大惊大喜,又和卫姌肌肤相贴,根本来不及想别的,现在想到婚约,他脸色顿时有些发青。

    自与卫姌相识,她冷眉冷眼居多,可见是不想攀扯上关系,断的这么利落,叫他此刻都觉得心寒。

    卫姌已经下了车,转身上了内侍所在的牛车。

    内侍也是头大,回去的路上若是与卫姌同行,这差事可怎么算。

    卫姌上了车,见里面有行礼包袱,若无其事道:“先去广陵,我家的仆从和车都在那。”

    内侍忙不迭点头,告诉车夫一声,正要起行。

    谢宣大步追了上来,拦在车门前,神色肃然道:“玉度,我自问并没有做错什么,竟让你避如蛇蝎,今日之事是我冒犯,日后绝不会再犯,但你我之事还未了结,为何如此我必要弄个明白。”

    卫姌本来不想理他,但他站着不走,车夫也不敢动。她慢慢侧过脸来,容色冰冷,道:“谢家已在筹备婚事,不出两月你就该回去完婚,谢兄还有什么与我未曾了结的”

    谢宣唇紧抿绷成一线。

    卫姌不客气地又催一声起行,车夫开口请谢宣稍退,然后立刻挥动缰绳。

    内侍掩上厢门时,转头又朝外张望了一眼,只见谢宣怔怔站着不动。他不禁唏嘘一声,心道没瞧出来,原来谢宣竟也是个好男风的。

    他见卫姌闭着眼,眼圈慢慢红了,轻咳一声道:“小郎君莫怕,没想到这谢家郎君,长得周正君子,竟……竟如此下作,回头……”他想了想,觉得谢卫两家相差太大,于是语气又软下去,“回头还是避着点吧。”

    卫姌将心里难受的感觉强压下去,睁开眼,对内侍道了一声谢。

    一路少话,到了广陵,卫姌回到自家牛车,内侍见已露了痕迹,干脆就行车跟在后面,很快回到建康。

    卫姌前去复命,司马邳默默看着她,问她见着什么,卫姌据实已告。

    司马邳放她离开,然后立刻将内侍招来,问他路上可有异常。

    福宝心里最是清楚,殿下派人跟着卫姌,保护是其次,更重要的是看她是否有二心。卫家与桓启毕竟有那么一层关系。若是卫姌去广陵见着什么想要传信出去,只怕殿下立刻就要动手。

    内侍跪倒在地,面色踌躇,似乎有什么难言之事。

    司马邳瞥他一眼,脸色已冷了下来。

    内侍道:“是有一件事,卫家小郎君回来的时候,谢郎君,就是谢宣,路上欲行非礼之事,小人只好现身前去阻拦。”

    司马邳神情一窒。

    福宝猛地抬起头来,向来少表情的他满脸愕然。

    司马邳道:“谢宣,谢子渊”

    内侍道:“正是他,殿下不知,就在车里,他将卫小郎君压在身下,衣衫都扯开了,那急色模样,啧啧……小人都觉得不耻。”

    司马邳只觉得刺耳,眉头越拧越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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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70章 一六九章    各头

    “闲事勿提, ”司马邳道,神情冷淡,面露不悦, “卫琮路上可有异动, 可有传递书信或是见什么人”

    内侍道:“卫小郎君路上没有耽搁,除了歇在驿舍驿亭, 并没有与人联系,也没留书信。”

    司马邳神色稍霁,手指在案几上敲了两下,让内侍退下。

    卫琮既没有异心, 他便可暂时放心,若遇着什么情况需要有人传递书信,卫姌这样无官职也强大门阀背景的小郎君就是好人选,也不会引起其他高门大阀的注意。

    他思索着,脸色依旧沉着,一阵心烦气躁。

    谢宣欺辱卫琮

    荒谬。

    司马邳几乎有些沉不住气,要将卫姌叫回来问个明白, 可又想了下, 觉得此事难以开口,他低头喝了口茶,将茗碗重重磕在案几上。

    卫姌回到家中, 与惠娘说了几句路上见闻,关于谢宣的事她只字未提,熟悉过后她很快就睡了一觉, 在外奔波的几日里她没睡过一个踏实觉, 身心都已是疲惫到了极点。

    这一觉睡到第二日快午时才醒。这两日王府也没有事, 卫姌也没有官身, 不用每日都去。

    她便关了门在家略作休养,可心里到底还是不安,不知谢宣会如何做。前世的谢宣,疏冷无情,但在外名声极好,行事磊落君子,可如今的谢宣却与前世有些不同。或许是受了前世记忆影响,才让他做出如此过激的举动。

    卫姌心事重重,好几日都精神不济,有些恹恹的。她拿定主意,眼下桓启和谢宣两个都已知道她的身份,两人身世背景都是她不能抗衡的,若是身份真大白于天下,她就回家中请罪,然后去观中清修,也好过重蹈覆辙,再过一遍前世的日子。

    ————

    到了六月中旬,天气炎热,骄阳似火。

    会稽谢家院里的蔷薇花开正艳,爬满墙头,花团锦簇。忽然有仆从高喊一声:“宣郎君回来了。”

    谢宣前些日子将袭杀的北地流民尸体拉去军营外放着,杀鸡儆猴,整顿军务,上下都清理了一番,将军营筹建的事交给刘道坚,自己却是立刻起身回会稽。刘道坚送别之时笑他是喜事将近心急,却不知谢宣此行另有目的。

    外院仆从迎了上来,一阵忙碌,不是端茶倒水,就是打扇赔笑。

    谢宣喝了口茶,没有回自己院中,先去了母亲阮氏的院中请安。阮氏许久未见他,见着儿子风尘仆仆就来了,心中高兴又不免埋怨:“你房中没个贴心人,该换身衣裳都没人提醒你。”

    谢宣陪着母亲寒暄叙旧,却有些心不在焉。

    阮氏又问:“阿珏在王府过得可还好,听说王妃是个难相处的,她这样的性子不知要受多少委屈,说来这个孩子也是苦命,我这个做姨母的也没给她找个妥帖人家,她却去了琅琊王府,司马家的后院哪是个安稳地方。”

    谢宣皱眉,劝了几句,却也没说阮珏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阮氏又道:“你日后多照看着点,我娘家血脉不多,你与她是从小到大的情分。”

    谢宣道:“姨表兄妹,亲戚一场,情分这些话母亲就不要提了。”

    阮氏擦了擦眼角,连连点头。又与谢宣说起婚事筹备,谢宣不欲多谈,岔开话题,两人叙话半晌,谢宣问叔父谢安可在家。

    阮氏摇头道:“你叔父出去了,日落才会归家。你若有事找他也不用急,先回去休息换身衣裳,我派人去找他。”

    谢氏是大族,谢宣父亲过世后,便由叔父谢安掌家,谢氏子弟众多,谢宣这辈足有二十余人,谢安这些年不出仕,心力全用在教育谢氏子弟身上。

    谢宣从阮氏院中离开,回到自己屋中休息,到了申时,谢安带着侍卫回家。听到谢宣回来的消息,倒是一怔,随后立刻叫人将谢宣唤来。

    谢宣进门就给谢安行礼请安。

    谢安打量他,见他眉宇间沉稳,暗自点头,道:“怎么回来的这么急,连书信都没来一封,难道是广陵的军营出了什么问题”

    谢宣跪坐席上,挺直脊背,然后伏身磕了个头。

    谢安神色微敛,变得沉肃:“真出了事”

    谢宣道:“军营并无事,前些日子有探子混进来,还挑起事,半夜想闯进坞堡杀人,都已经处理了。钱粮军饷有些紧张,有刘道坚看着也出不了大事,我回来并非是为了公务,而是私事。”

    谢安道:“家中今年只剩一桩要紧事要办,就是你的婚事,还有什么私事”

    谢宣沉声道:“我想退婚。”

    谢安刚才见他郑重其事磕头已觉得不妙,听到这一句,他眉心拧起,目光审视地看着谢宣,“羊氏做了什么事,让你要退婚”

    他语气平静,谢宣却心中一紧,道:“羊氏并无过错,是我有错。”

    谢安道:“联姻是结两家之好,泰山羊氏系出名门,声望极佳,你一句退婚,就要让两家交恶,败坏谢家声誉”

    谢宣垂着头道:“请叔父成全。”

    谢安脸色骤然一沉,如夹风雪:“成全我看你是昏了头,议亲的时候你没意见,现在快要完婚,倒是想起退婚。这些年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莫不是外面遇着什么人,让你不知所谓,就这样跑回来提退婚”

    谢宣抬起头,道:“全是我自己的主意,和他人无关。”

    谢安虽是文人,但发起火来仍是吓人,他眼露怒意,“你是什么脾气我清楚,若非遇上什么事不会这样冲动,最好趁现在说清楚,若是事后让我查出来,你自己瞧着办。”

    谢宣知道这位叔父向来一语千金,说到做到,他神色踌躇。

    谢安冷笑,暗道:还真是外面遇着什么人了。他这位侄儿自幼才华过人,作为长辈都觉得极为省心省力,但没想到如今二十岁,倒闹起脾气来。

    “叔父,卫氏女郎可能尚在人间。”谢宣不敢直接暴露卫姌身份,只好含糊道,“当年落水未寻着尸体,我近日听闻有她的消息,正要派人去寻,若是她还活着,我与她的婚事在前,与羊氏的婚事自然不能作数。”

    谢宣来的路上就想过,当初卫姌的坟下的是衣冠冢,要让她恢复身份,就要拿当初未寻到尸体为由,然后再进行找补,幸而这两年他也有了自己的人手,可以暗自行事。

    谢安一脸匪夷所思地看着他,“只是一个不知真假的消息,你就要退婚”

    “有先有后,这才是道理。”

    “我来告诉你什么是道理,”谢安道,“别说如今只是个虚妄的消息,就是卫氏女郎真寻回来,在外丢了两年,卫氏若是知礼,就该来主动退了婚事,免得落人口舌,让两家难堪。婚姻大事不是儿戏,你与羊氏早已纳征请期,六礼缺一,这个时候悔婚,两家颜面无存,受天下士族耻笑。你的才华名声全都不要了”

    谢宣面红耳赤,浑身的血都似要沸腾起来,他道:“若卫氏女郎仍在,我只愿求她为妻。”

    谢安瞪直了眼,没想到说到这个地步,谢宣仍是不死心。

    “你吃了什么迷魂汤,卫氏女郎莫非是化成精怪,把你心窍都迷了,说出这样不知天高地厚的话,谢氏并非只有你一人,我也不觉不允许你犯糊涂把家族声誉搭进去。如今朝堂上风云多变,谢家久在风口浪尖,稍有差错祸患不绝。你要是不管不顾让家族蒙羞,与泰山羊氏反目成仇,你就只管去做。谢家也全当没有你这个子孙,白费了这些年对你的教导栽培。”

    谢宣说不出话来,身体颤抖。他早就想到此事没那么容易,可真面对了,才知道远超他的预想。

    谢安站起身,冷冷地扫他一眼,“你今日所说,我也不知是真是假,可记清楚了,不管卫氏女郎是死是活,都不可能嫁入谢家,趁早死了这条心。”

    ——————

    眨眼又是小半月过去,外面始终没有什么风声,卫姌稍稍安心。许翎找上门来,拉她出去玩耍。这些日子,他认识不少建康士族子弟,也没忘记卫姌。

    这一出去饮宴,却把卫姌吓了一跳。

    斛筹交错之际,有士子拿出五石散,分给席间众人同用。

    许翎刚要伸手,却被卫姌阻拦下来,悄悄拉到一旁道:“这是什么东西你也敢碰。”

    许翎道:“都说是仙人药散,吃了如神仙自在,我曾尝过一回,仿佛生了无穷尽的力气,所思所想也更通透。”

    卫姌劝道:“古来炼丹饵药的不在少数,可有谁成了神仙若真有神仙之法,也不会人人皆有,神仙岂有这般容易的”

    许翎想了想,觉得最后这两句还真有些道理。

    席间也有几人并未服用五石散,过了片刻,药散起效,一群人放浪形骸,无所顾忌,场面极其混乱。

    许翎见了也暗自咋舌,道:“上次我吃了一点,醒来时完全不知做了什么,难道也是如此”他瞧见一平日斯文的士子,扯开衣襟狂奔,癫狂若疯,顿时有些后怕。

    卫姌与许翎离开宴席,路上卫姌仍不放心,和许翎说五石散的弊端,“五石散激发人体精气,才会有飘飘欲仙之感,但肉体凡胎到底不是真神仙,精气有限,等有一日被药性耗完了,身如败絮,就彻底垮了。”

    许翎沉思不语,又道:“依玉度的意思,这五石散倒是个害人的东西,糟了,我前不久刚认识的两个朋友,与我一起在陈师处学玄,近日也开始服用五石散,我该去好好劝一劝。”

    卫姌第二日去陈令学堂听课,许翎去找那两个结交的士子说五石散之事,苦心劝说一番,哪知根本说服不了对方,他悻悻回来,道:“真是迷了心窍,他们都说这五石散是葛神仙所研,神明开朗,增强体魄,是一等一的好物。”

    卫姌看着他,道:“他们说的你也有些意动了是吧”

    许翎露出羞赧之色。五石散名气极响,建康士族几乎家家都有人服用,葛洪又是归隐的名士,人称仙翁。他如今也有些糊涂,想得卫姌不会骗他,又觉得那么多人服用,难道真没有用

    卫姌也知这种想法非一时就能扭转,又不想许翎受药散之毒,想了又想,她问道:“你可知有书院中有谁是长期服用五石散的”

    许翎道:“莫非你是要去问他们药效我早问过两个,都说是好饵药。”

    卫姌摇了摇头,道:“你带我去瞧瞧。”

    许翎这些日子在学堂早已混熟,带着卫姌到了庭院中,指着一个士子道:“那个,据说服用五石散已经三年有余。”

    卫姌看了眼没有动,许翎又指着另一个说,那个用五石散有四五年了。卫姌道:“看出什么没有”

    许翎讶然:“看出什么”

    “这个脸上起了面疮,以粉遮盖,刚才那个面颊发红,双目更是泛赤,”卫姌慢条斯理道,“能不能成仙先两说,五石散用多了,会丑。”

    许翎怔怔地看着她,嗓子发干,“不会吧”

    卫姌道:“你若是不信,只管去瞧那些用散时间长的。”

    许翎见她脸上虽笑着,但神情语气都极为认真,当即就信了几分,他道:“你等等,还有几个我去看看。”

    卫姌道:“好。”

    等了一盏茶的时间,许翎回来,没等她开口,他便心有余悸道:“你说的半点不错,这五石散当真不能用。”

    他刚才跑去又看了两个用五石散久了的士族子弟,不是气色不好,脸色泛黄,就是起了面疮。许翎最是在乎美丑的,这一发现五石散败坏容貌,他立刻就彻底歇了心思。又向卫姌道谢,说幸而她提醒的早。

    卫姌暗笑,知道以许翎的性子,是绝不会去碰五石散的了。其实变丑一说也并非虚言,五石散所用药材燥烈,目赤面红都是外露的症状,而且服用之人不是行为癫狂就是沉迷淫-欲,长久如此气色自然败坏。

    作者有话说:

    (⊙o⊙)………这……勉强算是两章合一

    明天应该和今天差不多字数感谢在2023-04-16 22:36:55~2023-04-17 22:49: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171章 一七零章    惊

    可惜近些年士子炼丹求仙的不在少数, 服用五石散越来越盛行,时日长了瘾性极大。如今认识到这一点的人太少,卫姌回家给江夏及豫章写了几封书信, 阐述饵药之害。

    过了几日, 天气越发炎热,卫姌拿了公文信件走过庭院, 在树冠荫蔽下歇了一下,听见路过的宫婢正在谈论上清真人,说他道法高深,又擅炼丹。

    听见炼丹, 卫姌不禁眼皮一跳,等来到前殿西侧,内侍要去通传,又提醒她道:“殿下正在听上清真人讲经。”

    卫姌点头,表示知道了,便在殿前等待。

    不一会儿,内侍就喊她进去。卫姌往里走, 前方正好有个身着紫衣道袍的男子缓步走出, 一路内侍都躬身相送,此人蓄着一把美髯,细长眉眼, 一副出尘高人之相。

    卫姌多看了他两眼,心想这就是那个上清真人。

    她一路进了西堂,角落鎏金银龟香炉里点着香, 白烟袅袅而起, 清香怡人。司马邳手里拿着一卷《老子想尔注》, 正低头看着。

    卫姌将公文奉上, 抬头看见旁边几子上摆着个木匣,贴着一张黄纸符箓,一看就不是司马邳平常所用物件,应该是道观所赠。

    她心下一咯噔,立时想起来前世司马邳正是修习断谷,服用丹药后中毒而亡。之前她也留心过,见司马邳没有修行饵药的念头,还觉得奇怪,今日见上清真人出现,隐隐便生出个念头,莫非司马邳日后的中毒,全是因今日而起

    司马邳放下经文,就见卫姌盯着木匣眼睛都不转一下。

    “瞧什么”

    卫姌道:“殿下,这可是上清真人所赠”

    司马邳笑了下,“你也知上清之名”

    卫姌摇头道:“今日才知,不知真人送了殿下什么好东西”

    司马邳见她双眸清亮,神色好奇,嘴角微勾,干脆撕开符箓,打开匣子,让她看个清楚。匣中整整齐齐放着十枚金丹,不知是什么炼制而成,药丸泛着暗金色,颇为不凡。

    卫姌微叹,心中纠结,前世司马邳继位仅五年就英年早逝,诱因就在眼前。她瞄了司马邳一眼,道,“这药看着古怪,如金石般,不知有什么效用”

    司马邳听上清说了一个多时辰的经文,正觉得有些头胀,和卫姌说话感觉轻松畅快,他按了按额角,道:“外面那些神仙药散你应该知道。”说着他扫了一眼过来,嘴角微勾,“我可听说筵席上不少士族子弟都服用。”

    “殿下说的是五石散吧,前几日我刚见人服用过,癫狂可怖,不像神仙倒像疯魔。”卫姌趁机赶紧进言。

    司马邳道:“寻常五石散有掺有杂物,炼制不足,服用之后是会有些异状。”

    卫姌轻轻叹口气,又道:“这两日我还发现,服用五石散时日久了,人会变丑。”

    司马邳一怔,“胡说什么。”

    卫姌用变丑吓退过许翎,便在司马邳这里如法炮制,绘声绘色讲了一遍学堂中几个士子的模样。

    司马邳见她说的极认真,颇有些哭笑不得的感觉,轻咳一声道:“或许这些人原就丑。”

    卫姌摆手道:“殿下可别轻视这些细微变化,身体发肤都可见体魄是否强健,那些服用五石散的人,短期内都觉得神明开朗,体魄变强,可时间长了,人反而虚弱,不服用药散还不如常人,如何能称为神仙药,殿下千万别轻信了。”

    司马邳道:“莫非这上清真人得罪过你”

    卫姌道:“我从未见过这位真人,谈何得罪,只是见其他士子服用五石散多了,忧心所致。”

    司马邳这时哪还会听不出来她有意劝阻的意思,看了眼金丹,他合上将木匣推开,动作漫不经心,“上清亲手炼制的丹药与外间大不相同,原还想赏你几丸,既然你如此不喜就算了。”

    卫姌心说幸好算了。但听口气,司马邳仍是没将此事放在心上,卫姌嘴都说干了,不知道还该怎么劝,她怔怔看着他,“殿下,入口之物最该小心,上清真人若真懂得连神仙药,怎么自己还没成仙呢”

    司马邳淡淡道:“虽未成仙,却已距离不远。”

    卫姌目瞪口呆,朝几子上的经文瞧了一眼,心说难道上清进来的时候给他灌了迷汤,连神仙之类的话都能信,“莫非真人给殿下演示了什么法术”

    司马邳忍不住伸手在她脑门上轻轻一敲,“法术不过市井巧技,上清博学多才,精于道学,论对经文之精通几已入玄,岂是法术能相较。”

    卫姌垂下眼,天师道深入人心,上至门阀世族,下至寒门百姓都有信奉,凭她三言两语是说不通的了。她无奈地长出一口气,道:“殿下刚才说赏我几丸还做数吗”

    司马邳:“……”

    一旁福宝眼中露出笑意来。也就是卫小郎君才能这样态度随意与司马邳说话,换一个来,或许早被呵斥赶出去了。

    司马邳招手,让侍从从匣中分了五枚金丹出来给卫姌,看了看她单薄削瘦的身板,他皱眉,叮嘱道:“初服用别心急,先吃半丸,服用多了你身体遭不住。”

    卫姌连连点头,心中却想着回去找只兔子,拿金丹喂食看有什么变化,到时再来和司马邳说个明白。

    司马邳看着卫姌起身,如此夏日,其他人都敞着衣襟,卫姌却穿的极齐整,纹丝不露。旁人都说他因体弱,所以畏寒,夏日也受不得冷。司马邳这般看去,她手里拿着包着的金丹,起身的手单手撑了一把,纤薄的腰肢微倾,那个弧度优美而柔韧,似乎双手可握,叫人心痒。

    司马邳狭长的双目微微眯起,看着她行礼离去。

    殿中安静,没了刚才说话的那个人,骤然就冷清许多。

    这日夜间,司马邳召来幕僚商议公务,放人回去后,他瞧见放在一旁的木匣,打开取出一丸金丹,想到白天和卫姌所说,他捏开一半,合茶水吞服。

    卫姌说的那些事他并非不知,但此金丹与寻常五石散确实不同,是天师道内高人精心炼制,在上清送来之前,就已经让人试过丹,三个多月时间并无异常,体格还有所增强。司马邳这才敢放心吞服,白天卫姌说的都是为他考虑的好话,他听着舒心,又觉得有趣,这才逗着她说了许久。

    司马邳出神坐了片刻,梳洗睡下。

    梦中旖旎,浑身的血都躁动起来,手掌绷起青筋。

    白天的压抑此刻全得到了释放,他沉溺于朦胧绮丽之中,甚至还有些粗暴。

    他俯身去看她的面容。她微微抬起头,眼尾一抹淡色绯红,目光清亮温润,又似含着几分情义似的。

    这一瞬间司马邳骤然醒来,浑身发热,大口喘气。

    金丹温阳,有助兴之用。

    意识到刚才发生了什么,他脸色铁青,极为难看,他猛地起身,拿起几子上的茶,一口灌了冷彻的残茶,然后想到什么,用力砸在地上。

    值夜的内侍听见,轻手轻脚地来到门前,问殿下有何吩咐。

    司马邳气息不定,烦躁地说了一声无事。

    内侍默然片刻,试探地问:“殿下可要召幸。”见里头默然无声,他又道,“最近天热闷潮,阮氏娘子记挂殿下身体,前两日刚亲手熬了解暑汤送来。”

    司马邳不耐烦听,“去召她来。”

    内侍传令而去。

    司马邳心烦气躁,在寝殿内踱来踱去,梦中所见在脑中挥之不去。他深深呼吸一口气后,叫人进来,点灯研磨,铺上画纸。内侍觉得奇怪,刚才已经去传阮氏,怎么又突然想起作画。他研着墨,眼睛却往纸上瞟。

    司马邳怒喝:“还不退下”

    内侍忙低着头离开。

    司马邳擅书,作画也不在话下,他皱眉思索片刻,提笔勾勒起来。画中是个衣袂飘举的女郎,体态轻盈,他久未作画,却不生疏,很快就将美人身影画了下来,笔落到脸上时,他犹豫了一下,心中还有挣扎,手中的笔却不停歇。

    很快美人的脸就显露出来,眉如远山,唇若红菱,眉眼间藏着潋滟韵致。

    这时内侍通传一声,阮珏已经到了门前,秀美梳妆,行礼时姿态万千,抬头微微一笑,尽显风情。

    司马邳目光在她脸上遛了一圈,微微皱眉,只觉得她眼眸中藏着讨好之色,虽有风情却失之自然,唇太单薄,没有卫姌那般精致好看,腰肢下的弧度也有不如。

    他身体还热着,却觉得索然无味,将笔放下道,“孤还有些事要处理,先回去吧。”

    阮珏垂下头去,温顺地离开。走出殿外,脸骤然涨红,急促地吐息,这一趟来回丢尽颜面。

    内侍送她出去,阮珏见左右无人,问道:“我见殿下刚才站在书案前”

    内侍轻声道:“殿下忽然起了兴致要作画。”

    阮珏心中憋着一股气,司马邳不是重欲之人,却也从来没有这样匆匆把人叫来又撵回去的。

    她盯着夜色不说话,将心头疑惑压了下去。

    府中果然没有不透风的墙,夜里这事很快就传了开来,阮氏没有根基,又颇得司马邳宠爱,背地里对她厌恶嫉妒的人有不少。

    这日阮珏端着一碗凉汤送来。司马邳想起前日夜里的事,便让她进来。

    阮珏双手奉上汤水,不小心洒在四司马邳身上。司马邳皱眉,并未生气,起身到后面换衣裳。

    阮珏缓缓吐气,平复狂乱的心跳,趁人不注意,走到书案旁,眼睛一扫,就看见一卷画纸放在书册之后,只露出一截,似是主人有意隐藏。

    她动作飞快抽出画卷展开,见上面女子,心头就是一沉。

    阮珏在琅琊王府立足,全凭司马邳的宠爱,因此那晚之事她非要弄个明白,如今见画上是个女子,是心底不详预感得到印证。她又将画放回去,佯作无事,等司马邳换了衣裳出来,陪着他用完凉汤这才离开。

    阮珏听婢女高兴地说殿下恩宠未衰,心情起伏不定。她观察这么久下来,知道司马邳是多薄情冷淡的性子,如今画个女子还特意藏起来,可见这女子在他心中有多不同。

    阮珏越想越觉灰心,如今她所有都指着司马邳,自然不想突然多个特殊的存在。她沉思许久,想起画作,忽然又觉得那女子有几分眼熟,难道是认识的哪家女郎

    她思来想去,一直到了夜间,卸妆照镜时,她忽然一个激灵想了起来,画中女子的眉眼竟与卫琮十分相似。

    作者有话说:

    要为司马邳正名,年轻,正常,并不是故意要吃药啊,咳咳  清水成这样了,居然还锁,摔……

    第172章 一七一章    千里

    这日内侍收拾寝殿, 福宝见上清真人奉上的木匣仍放在矮几上,等司马邳用了早饭回来换衣裳时便问是不是该收起来。

    司马邳想到那夜服药,心里有些不自在, 脸上波澜不兴, 淡淡道:“先收起来。”

    福宝将木匣收拢进箱。

    外面内侍急匆匆到殿前来报,说宫中陛下急召。

    司马邳神色一敛, 稍整衣装,急忙往宫中赶去。

    殷浩先前在许昌兵败,退至寿阳,修整月余, 再次北进,这次出动全军,集合扬、豫、徐等几州兵力,声势浩大,身边有谢尚、荀羡等相助,料想该能大军压进,夺回许昌。哪知麾下将领突然叛变, 背地里与苻健合谋, 在山桑偷袭。殷浩本就没有领兵才能,遇前后夹击,大败逃亡, 所有粮草辎重全部途中丢弃,退兵至谯城。

    溃败兵士不足发兵时的一半,兵械军储更是全部丢失, 损失惨烈。陛下听闻这个消息, 脸色涨红, 憋了许久未曾说话, 张口时猛地吐出一口血来,吓得宫中慌乱不已。

    司马邳到宫中,等候尚药监的太医诊治,一个多时辰陛下才幽幽转醒,用了药歇息许久,快到申时才能见人。司马邳入内与陛下相谈许久,等离开宫中的时候,天已快黑了。

    殷浩兵败,五州的兵力折损过半,元气大伤,北伐大败已成定局,而今司马邳更担心桓温的反应。另外还有更为重要的,陛下的身体眼见着一日不如一日,今日太医虽说的含糊婉转,但殿外守候的众人都已听明白,陛下时日无多,如今一口气全凭药石吊着,随时都有殡天的可能。

    司马邳心事重重地回到府中,在院中见到一个身着月白长袍的小郎君站在花丛旁。他长出一口气,走到他身后唤了声“玉度。”

    小郎君转过脸来,化着淡妆,神情娇怯,是阮珏,她行礼道:“殿下。”

    司马邳隔着两步远站着,目光转冷,从她头上打量到脚上,声音低沉了几分,“为何做此打扮”

    阮珏道:“我听说现在有士子私下喜欢敷粉扮做女郎,今日一时兴起,便想试试郎君衣裳。殿下瞧着可好”说着她行了个男子礼,眼梢微挑,秋波含露,去瞧司马邳的反应。

    司马邳面无表情,既不说好,也不说不好,目光落在她的腰上。

    阮珏壮着胆子去拉他的手。

    司马邳腾的一下甩开,冷笑道:“不伦不类。”

    阮珏心凉了半截,强撑着笑:“殿下既不喜欢,我回去就换了。”

    司马邳眯了眯眼,看着她的目光犀利无比,阮珏垂下头去。司马邳挑着她的下巴又抬起来,“你倒乖觉,比别人都看得清楚,也聪明。”

    阮珏听他口气阴恻恻的,心不由颤了颤,娇声喊了声“殿下”。

    司马邳冷声道:“只是别把聪明用错了地方。”

    阮珏自从在他书案上看到那张画,心底便藏着不安,此刻见司马邳要走,她心慌意乱,扑上前拦在司马邳面前,跪倒在地,心仍乱跳着。自从进了琅琊王府,她便心思清明,不曾想过情爱。司马邳与王妃不合,全府皆知,她只盼着从中获取些宠爱。等司马邳日后登基,她再有个孩子,未必没有一线机会。

    司马邳的脾性怪异难测,这些日子待她冷落许多,远不及在豫章行宫的时候。她还如此年轻,没有子嗣,如何甘心就此过无宠的日子,旁人可以凭家世,她却只有自己。

    司马邳将卫姌画成女郎模样,暗地垂涎那个小郎君。阮珏也知卫姌生得女相,极为貌美,她便想学着打扮成郎君,投司马邳所好。

    哪知他半点不受用,反生厌恶。

    阮珏身子微微发颤,脑子飞转,极力挽救,今日叫司马邳拂袖离去,明日她就有可能彻底失宠。

    “殿下,”阮珏道,“卫小郎君外表看着温柔可亲,实则内里疏冷孤傲,极难讨好。”

    司马邳停住脚,居高临下看着她,没有说话。

    阮珏又道:“他若知道殿下心思,只怕会避之不及。殿下既有心,我有办法成全殿下。”

    她偷眼去瞧司马邳脸色,他怔了一怔,面色依旧难看,却没有如刚才那样发火。阮珏心头了然,伸手拉住他的衣摆,又道:“我负责出面,殿下只当做不知,事后再做安抚,小郎君只会怪罪我,不会恨及殿下。只望殿下念我一片痴心,万事只以殿下为先,多垂怜我几分。”

    司马邳面色骤变,猛地后退,一脚踹开她的手,正要发火。

    刚才离得稍远的福宝快步过来道:“殿下,李公几个已经到了。”

    司马邳深吸一口气,又缓吐出,将万般情绪全压了下去,还有诸多正事要商讨,他淡淡扫了阮珏一眼,带人匆匆离开。

    阮珏见人彻底看不见了,这才缓缓起身,拍着衣摆上的泥渍,她神色一敛,再没有方才怯弱之态。回到所住的偏殿,婢女们早就急坏了,赶紧打水拿帕为她梳洗换衣。

    其中一个偷偷问阮珏,“娘子可成了”

    阮珏轻轻摇头,复又点头,把婢女看糊涂了。阮珏任由婢女换身上衣裳,闭上眼,轻声细语道:“他若是真怒不可遏,那一脚也不该这么轻,不过是拉不下脸面,不敢承认真心罢了。”

    她抬手遮住眼睛,冷笑两声。那卫琮生得再美,也是个郎君,真送到司马邳床上又如何,她不在乎司马邳心里是谁,她只求一个孩子,要更长远的日子。不过她也明白,如今说什么都太早,一切都要等司马邳登基之后再说。

    正是快日落时分,余霞当空,层云渐染,几个年轻士族在豫章城门口等候。居中一人风流倜傥,正是罗弘。

    熊家兄弟百无聊赖,让仆从打着扇,道:“真是今日回来你没打听错”

    罗弘没好气回道:“我亲自问的能有错,你都是快要授官的人了,跟着我们几个闲人厮混什么。”

    熊谦笑笑,他们这些年纪相近的郎君,几乎都有品级在身,都在准备入仕为官。

    今天罗弘来接桓启,他们兄弟听到消息,便一起跟着来。从前桓启还是卫钊之时,他们心里虽觉得他有本事,但卫家却是没什么根基,只一门心思捧着桓歆。如今桓启摇身一变,成了桓家郎君,还是桓温几个儿子里最得力的。他们便有些后悔当初眼拙,拜错了真神。

    罗弘哪能不知道熊家兄弟这点小心思,哼笑一声扭过头去。

    一旁几个郎君说说笑笑,忽然有人指着不远处道:“是不是来了”

    尘土飞扬,一队人骑着快马而至。快到城门前才放缓了速度。罗弘抬眼望去,为首之人挺拔俊伟,正是桓启。他笑着迎上前几步,拱手作礼。其余几个也跟着行礼。

    桓启停马跃下,笑道:“你们几个倒是好兴致,莫非是来接我的”

    “不是接你谁在这白晒半日,”罗弘说着看了看桓启,只见他肤色比之前稍稍黑了少许,又道,“你这一去练兵就三个多月都不见影,兄弟们可都想你了。”

    熊氏兄弟这时立刻插上话,说已经包了个小院,请大家去喝酒。

    众人一听就打趣上了,对熊谦道:“听说你在外养了天仙似的小娘子,可是上她那个院子”

    熊谦听人议论他的外室,还有几分得色,道:“她还有个妹子,色艺双绝。”

    大家都是一个城里长大的,谁还看不透他那点心思,瞧这个模样,肯定是为着讨好桓启准备的,几人取笑几句,占个口头便宜。

    罗弘见桓启噙着一丝淡笑,也瞧不出是什么情绪。

    与众人谈笑一阵,桓启道:“诸位先去,我先回家换身衣裳再来。”

    熊氏兄弟几个得他信儿高兴地先走了,罗弘却是留下来,陪着他一路往家去。

    路上罗弘说起最近豫章城里发生的事,脸色一变,神秘兮兮地道:“都说快要变天了,敬道你往军营里一钻这么久,莫非就是在做准备有什么消息可千万要告诉我一声。”

    桓启道:“莫要多想,我本就是豫章督护,练兵本就是应尽之责。”

    罗弘笑着点头。不由想起几个月前琅琊王离城那日,桓启叫封了城门,不许十五六岁的郎君女郎出城,又把各家年轻子弟叫了去,发了好大一通火,后来还是刺史桓冲出面才平息事态。

    那段时日桓启脾气大的吓人,有人背地里议论说卫家小郎君不告而别,断了兄弟情谊,也有人说桓启态度着实蹊跷。正巧有个武将谋划升授官职,也不知从哪听信谣言,竟在酒宴上叫个美郎君去服侍桓启。当夜动静闹得极大,那长相阴柔的美郎君被踹断肋骨,抬着离去,武将却是自请调任,远远遛了。

    罗弘与桓启年少时就交好,当初心头也疑惑,看不出桓启到底是什么情况,如今桓启练兵回来,一身威势更盛,罗弘更不会去问他什么。

    回到家中,桓启先去洗澡换了身衣裳出来。

    罗弘正与他介绍熊谦那个外室的情况。

    桓启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瞧着并不怎么感兴趣,只当做寻常应酬。

    这时外面跑来一个仆从,罗弘一看,是桓启得用的近随,好像叫做荆乌的,拿着一沓的信件公文进屋来。

    桓启在外练兵,消息虽不算闭塞,但一些公文还是送来府中的更多。他拿起来,随手翻了几张,粗粗扫过。

    罗弘哀嚎一声道:“大伙都等着你呢,这些等吃了酒明日再来看不迟,你这练兵刚回来就先处理公文,非要羞愧死我们不成别看了,赶紧起来出去喝酒听曲才是正经。”

    桓启对他笑骂一声,正要放下,忽然瞥到手下压着的是桓歆的信件。

    桓歆领了桓氏族中事务,还有桓温拨给他的一些人,专司各地行走,打听消息。他递送的书信,全是与桓氏切切相关之事。

    桓启道:“等我看了这个。”说着打开看起来。

    罗弘饮了两口婢女送来的茶水,心想这叫安紫的颇有姿色,为人又伶俐,也不知是不是桓启的房中人,瞧着倒不像。

    他正瞎想着,扭头一看,看见桓启已勃然变色,脸色阴沉,眸光锐利如刀。

    罗弘吓地手里的杯子差点滑脱,“怎、怎么了”

    桓启手里的纸拍在案几上,发出一声巨响,“好的很,谢宣回会稽想要退婚。”

    罗弘不明所以:“谢子渊要退婚这……这与你何干”

    他是一头雾水,不明白桓启为何听了这个消息后气地脸色都变了。要说谢宣是与泰山羊氏定亲,与桓家卫家八竿子打不着关系。

    桓启手捏成拳,怒火一簇簇地往上拱。

    这个时机,要说谢宣要退婚与卫姌没有关系,他绝不相信。早不退晚不退,偏偏在卫姌只身跑了出去这段日子里。

    他只要想到卫姌或是露了身份,或是叫谢宣看穿,两人原本有婚约在身,会不会生出情愫……

    罗弘见他怒火中烧,几乎有些坐不住了,道:“敬道,何至于此,为不相干的事生什么气,咱们出去散散心。”

    桓启忍着怒,抬起一张紧绷的脸:“不去了,我想起有急事还需去处置,你代我和他们几个说一声,回头我再宴请赔罪。”

    罗弘见状就不再劝,桓启这个气势汹汹的模样,说他要去杀人他都信,真去喝酒也让人担忧。他道:“什么赔罪不配罪,不过就是喝一场酒而已。下次再说。”

    说着起身要离去,走了几步还是有些担忧,回头道,“谢子渊年纪轻轻,城府极深,是个人物。他在豫章逗留大半年,看着什么事都没做,私下却与琅琊王过从甚密,这是提前就在谋划了,可别小瞧了他。”

    桓启点头。

    看着罗弘走了,桓启伸出手将信件公文一扫,视线飞快一扫,从中挑了几份出来,从头至尾查看。

    里面有不少建康的消息,他一目十行地看过,知道卫姌和一个姓许的美郎君交好,受司马邳重用,在建康过得如鱼得水,十分潇洒自在。

    桓启狠狠一咬牙,他原先想着建康不比豫章,世家大族众多,卫姌身边只带着媪母,又有诸多顾忌,定是小心度日,体会不易。他先放她一段自由,等他先将与司马引萱的婚事解决了,再去建康接她回来。

    如今婚事两头都被拖住,司马引萱和他不松口,常山王爱女心切,已经有退缩之意,眼看再拖些日子婚事就不成了,没想到谢宣这时突然有了动作。

    桓启皱眉,决定不能再等下去。

    作者有话说:

    第173章 一七二章    揉肩

    卫姌将金丹带回家, 让惠娘买了只兔子回来,将金丹碾碎掺在草料中喂食兔子,每日一点, 如此大半个月过去, 金丹用完,兔子却依旧活蹦乱跳。卫姌摸了摸毛绒绒的兔头, 前世司马邳登基五年才中毒而死,由此可见金丹所藏药毒是极浅极缓的,累积多年才会显现,短短半月难以显现。

    她放了兔子, 拍了拍手,打算再想其他法子再劝诫司马邳。

    过了两日,卫姌听福宝随口说了一句,司马邳并未服用金丹,倒让卫姌有些意外。她还要问缘由,福宝却闭口不肯再说。

    天气越发炎热,入了盛暑, 卫姌告假在家歇息, 几乎闭门不出。夏衫单薄,她出门却要穿两层衣服,既燥热难耐, 又惹人注目。转眼又过半月,热气渐退,卫姌这才出来走动。

    王致之前些日接连不断送帖子来, 卫姌闭门时全推了, 这才刚一出门, 也不知王致之从哪里得到的消息, 请她去的帖子又送上门。卫姌犯难,太原王氏难得罪,想来想去也没找着推拒的理由。

    她整理文书时长吁短叹,被司马邳听见,瞥了一眼过来,淡淡问了句什么事。

    卫姌放下笔,把王致之宴邀的事说了。

    司马邳问道:“你不想去”

    卫姌摇头如拨浪鼓,“不想去。”

    司马邳想起当日王致之对卫姌纠缠的模样,心头又浮起些微怒意,道:“拒了就是。”

    卫姌道:“他是太原王氏子弟,又有孟尝之名,直接拒了扫他颜面,殿下,不知那日可有差事给我”

    司马邳一听就知她是要借用他的名头躲避酒宴。他略一想,道:“正好有些事需你去办。”

    卫姌面露惊喜,答应下来。刚才开口谈及此事也只是报了一线希望,瞧司马邳所用幕僚没有王氏中人,就知他不喜身边人与太原王氏走得太近,果然如她所想。

    到了酒宴那日,卫姌让人送信去,就说在王府脱不开身。

    王致之听了仆从来报,脸色一沉,觉得这卫小郎君是有意落他脸面。他叫人去探消息,听说卫姌确实留在王府做事,这才脸色稍霁,转念一想,又觉得司马邳书房中那么多幕僚,各个不是易于之辈,卫小郎君定是在建康没有根基,受了排挤,这才被安排了苦累的活,一时竟又生了怜惜之心。

    时光荏苒,到了仲秋时节。卫姌原本还担心要继续敷衍应付王致之,但很快这个忧虑就没了。她在学堂内听说,王氏与庾氏最近斗得不可开交,朝堂里争锋相对,而两家子弟见面也是争斗不休,王致之在外名声大,庾氏子弟找了他不少麻烦。

    建康城内气氛也陡然紧张起来,不仅是王庾两家的矛盾,还有殷浩北伐战败即将归朝的消息已经传开。举五州之兵力,最后却铩羽而归,辎重军械几乎全部丢失。殷浩还未回来,请罪书已经送到了建康。朝中众臣正讨论如何处置殷浩,桓温的上疏已呈了上来,责难殷浩北伐一战失利,应贬为庶人流放。

    陈郡殷氏四处走动,为殷浩说情。但如今殷浩已败,桓温再无掣肘,又手握八州兵力,要说八州之外,还有江州,也快成了桓家治下。

    陛下病重,将此事交由琅琊王决议。司马邳为此召幕僚朝臣,多日探讨不下,但桓温又送了第二份奏疏来,言辞已颇为不客气。这份奏疏没有送去陛下面前,而是拿到了司马邳面前,他看完气得脸色青白,手攥成拳,额头上青筋都紧绷出来。

    他彻夜不眠,第二日清早入宫,很快下达一道罢黜流放殷浩的诏书。

    卫姌被福宝叫去的时候,来到司马邳的寝殿,燃着安神的香,他只着单衣躺在榻上,头发披散,合着眼不知是否是睡着了。

    卫姌回头看了眼福宝,他神色郑重,轻轻摇头,又点头,然后转身离开。

    卫姌茫然,刚才福宝使的眼色,她是一点都没看懂。

    殿中安静,几乎落针可闻。

    卫姌先坐到榻边,也不知该做什么,视线在周围一转,回到榻上,呼吸一顿,险些惊呼——司马邳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漆黑的眼眸,正望着他。

    卫姌还没想好要说什么。

    司马邳先开了口:“你可有身不由己,困顿难解的时候”

    卫姌道:“有。”

    司马邳道:“你如何办”

    卫姌蹙眉沉思,沉吟许久。

    司马邳也没催她。

    “不如意事十常□□,”卫姌道,“我只尽力所为,凡事有所为我未尽力,那是我的错;但若是耗尽心力也未能如愿,那就是命该如此。月尚有盈缺,世事岂能圆满,但求无愧而已。”

    司马邳笑了下,“瞧不出你竟还有这般豁达。”

    卫姌也跟着笑起来,“殿下,世事尽在掌握,能拿起能放下,那才叫豁达,如我这般,只能叫不做强求,随遇而安。”

    司马邳斜转过来,一手支颚,道:“你过来。”

    卫姌往前挪了点。

    司马邳瞟了她一眼,心下微动,“过来,给孤揉揉肩。”

    卫姌面露为难。

    司马邳道:“怎么你遇着难事孤为你解决不少,叫你动动手就不愿意”

    卫姌坐到榻前,伸手在司马邳肩膀上揉捏起来,他肩颈肌肉紧绷,如同硬石。

    “用些力。”司马邳道。

    卫姌手下使力,狠狠捏了几下。

    司马邳半点没有不适,反而露出舒坦的神情,他忽然问道:“明年你就可以授官,可想过想要什么官职”

    卫姌诧异,动作一顿,在他眼角瞥来时赶紧又继续按,道:“我不想任官。”

    司马邳口气奇怪道:“急着去年雅集定品,没想过任官”

    卫姌垂眸,“家族士籍需要品级,我既受了祖上蒙荫,也该尽子孙之责。只是为官太难,我学业未成,又少历练,等日后再说。”

    司马邳见她目光澄澈明净,语气坦然,心里信了,他摆了摆手,让卫姌退下,“过段时日,若是宫中消息禁闭,我也不得自由,你就想办法去上次那个地方,让他们入建康。”

    作者有话说:

    第174章 一七三章    是非

    卫姌暗自倒吸一口气, 司马邳指的是广陵郊外山谷的私兵。自从她去过之后就抛之脑后,没与任何人提过一句。司马邳还未曾登基就蓄养私兵,若让庾氏知道了, 立刻就能告他一个谋反之罪。寻常人若是勘破这事必是惴惴不安, 但卫姌知道前世司马邳顺利登基,也没太放心上, 始终淡定自若。

    此刻听司马邳吩咐这句,卫姌意识到朝廷局势凶险,司马邳备着的后手可能要用上。若真要带兵进入京邑,成功了那叫勤王护驾, 失败了那就是谋逆死罪。前世与今生也并非事事相同,想到这里卫姌心里不由有些发慌,盯着面前方寸大小一块地,没有立刻回答。

    司马邳微微眯起眼,神色略有不悦,实则心中并没有多少怒意,若卫姌毫不犹豫答应了, 他才真要起疑。

    “这件事无论成与不成, 孤都记着你的功劳,日后你若是想为官,六品以下皆可授, ”司马邳缓声道,看了她一眼,心念电转, 不知为何又添了一句, “若是犯了事, 只要不是谋逆, 余罪皆可赦。”

    卫姌一怔,不禁抬起眼来。

    司马邳许了这句,神色和煦,似还有带着些许笑意。

    卫姌一凛,许多时日下来,她已摸清他几分脾气,越是紧要时候,他面上怒未必是真恼,笑时也未必是真喜。她挺直身板,行了个礼,道:“殿下之令莫敢不从。”

    司马邳颔首,在榻上坐起,拿一封书信递给她,“这就是信物,收好了。”

    卫姌接在手中,又道:“殿下,我无意求官,只望陛下多多照看江夏卫氏。”

    司马邳瞥了过来,她肤色如玉,神色端凝,眸光盈盈暗含期盼地看着他。司马邳心上仿佛轻轻捏了一下,酥软难言,他也不明白在这个局势难明的时候,为什么还能生出那些柔软心思。

    “好,孤答应你。”

    卫姌露出欢喜的神色。

    他又看了看她,闭上眼,过了片刻,耳边听见她轻手轻脚出去,又掩上门的声音,这才渐渐入睡。

    卫姌揣着司马邳的手书,离了琅琊王府回家,心中却沉甸甸的。可惜她前世对建康只知大势走向,不知细枝末节。刚才就在司马邳提起私军时,她猛然惊醒,谢宣既在梦中窥见前世之事,由他出面与司马邳合议在广陵所建私军,时间与前世还相同吗

    她接连几日心中想着都是这事。最近士族子弟也不像往日那样肆意行乐,呼朋唤友出去玩闹的都少了许多。北伐失利,桓温逼着朝廷将殷浩流放,让朝廷上下都十分紧张。耗费钱财粮草兵马出征一场,未夺回失地,如今损兵折将,朝内桓氏在兵力上已经算是一家独大。

    就连许翎私下与卫姌聊天时也透露不安,“真是多事之秋,听说陛下快不行了,庾氏与琅琊王不合已摆在明面上,早在当初皇位就该是琅琊王的,庾氏当朝让先帝得了皇位,如今庾氏大不如前,更是不愿让琅琊王殿下继位。”

    卫姌点点头,这在建康几乎无人不知,早已不是秘密。

    许翎道:“朝中如此纷乱,临贺郡公已官拜大司马,位高权重,不少人都在担心。”

    他说着又压低一层声音,如呓语般,“怕他会不会生了反心”

    卫姌轻轻摇了摇头,“哪有那么容易的。”

    许翎建议道:“唉,这么乱,也不知建康城里会不会有事,不如我们一起出去游玩,躲开是非地,等大局定了再回来。”

    卫姌想着司马邳的嘱托,道:“从前宫中也有几次陛下病重的传言,还是再等着看看,外面毕竟不如家中舒坦。”

    “倒也是这个理,”许翎道,“管它哪家成事,总不祸及到我们头上。”

    两人说了一阵,快到掌灯时分许翎才离去。

    到了九月,初七夜间,台城太极殿内匆匆跑出内侍与宫婢,奔往各处通报,陛下陷入昏厥。

    这时一个宫婢来到宫墙角落处,对黑暗中身着甲胄的男子道:“陛下面如金纸,不进药汤,出气已比进气少。”

    男子道:“可与之前相同”

    宫婢面色苍白,摇头道:“我非药师,只知前两次还能喂进药汤。”

    “我知道了。”男子转身快步离开。

    等消息传到庾家,小厅内竟坐满了人,年纪最长一人居中而坐,周围几人正起争执。

    “今夜值守是左卫军,可谓天助,趁此良机定下大统。”

    “胡闹,真要动了左卫,我庾家就没有退路可走。”

    “若让司马邳登上皇位,我庾家才真是无路可走!”

    几人越说越是激动,几乎要吵起来,居中年纪最长者剧烈咳嗽一声,瞪着众人,道:“我庾氏之祸,全因子孙不贤,未有大才,看谢王桓三家,子弟之中英才辈出,这才家势不绝,代代相传。”

    众人偃旗息鼓,可仍有人不甘道:“叔父,这些话说了还有何意思,皇后是谢氏外甥女,让陛下与我们家疏远,这才日渐式微。若是司马邳继位,我等更没有活路。历来富贵都是险中求,岂能坐以待毙。”

    年长者神色沉凝,思索许久,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过,他指着其中几人道:“你们立刻出城,回颍川,若是这一回事败,你们便主动请罪,为庾家保留血脉。”

    被他指着的正是刚才出声反对的,听闻年长者此言,目眦欲裂,纷纷道:“叔父这是要将我除籍吗”

    年长者摇头:“当年王敦作乱,同族王导一系却得以保存下来,琅琊王氏出了逆臣仍能屹立不倒,正是分做两支。司马家想赶尽杀绝,会令天下士族对其离心,如今庾家也要学一学王氏了。今日之事与你们无关,即刻离开。若见势不好,可以告发我等,以作功劳,决不能让家族覆灭。”

    众人已明白他是下定决心,几人听命离开,剩下的人则越发坚定。

    年长者道:“若非要由琅琊王继位,我庾氏也绝不会走这一步,司马邳此人心胸狭隘,睚眦必报,我等只能奋力一搏。”

    作者有话说:

    关于朝堂争斗的,我尽量少写,但有些也确实省不了  明天肥一点感谢在2023-04-22 00:03:53~2023-04-22 22:17: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175章 一七四章    惊变

    司马邳来到太极殿外, 还未抵达内殿,身后一阵纷乱脚步与甲衣摩擦声。骤然疾跑而至的宿卫军长驱而入,将太极殿内外重重包围, 并拦住司马邳。

    宫人面露惊色, 呵斥道:“尔等疯了这是琅琊王殿下,欲见陛下。”

    军士面色冷肃, “臣只听统领之命,从此刻开始,任何人不得随意入太极殿。”

    军士横刀而立,刀锋上冷芒闪过, 宫人双腿发抖,不由后退。

    司马邳脸色变得沉凝,抬头看着漆黑的太极宫殿室,果断转身离开。宫人赶紧跟上,嘴唇哆嗦,他心中已跳出一个念头,却不敢说出口。

    到了东掖门, 宿卫军已经锁了宫门, 重兵把守。宫人见状险些要哭出来,“殿、殿下……可要去西掖门”

    在他惊惶的目光中,司马邳若有所思, 扭头看向台城北侧的后宫。

    更深夜重,月色如霜,建康城内的灯火渐熄。

    庾胥徐徐从台阶而下, 身后跟随着甲士八人, 他须长尺许, 体态略有些胖。忽然脚步一停, 看着司马邳走了过来。两方隔着五丈的距离站定。

    庾胥心中对司马邳十分厌恶,脸上却挂着笑,主动上前两步,行礼道:“殿下。”

    司马邳斜睨着他,“庾家欲反”

    庾胥惊讶道:“殿下何出此言,左卫有护卫台城之责,今夜事急从权,也全是为了陛下安危,可是有什么做的不妥,得罪了殿下”

    司马邳挑着眉看他。他知道庾胥此人素来是个行事谨慎的,如今已经将阖宫围住,他却依旧坦然自若,谈笑如常,倒有几分笑里藏刀的味道。

    “私调禁卫,禁闭宫门,谋逆大罪还有什么可辩驳的”

    庾胥皮笑肉不笑的,并未与司马邳声辩,庾家既然今天动用了六军中的左卫,便是无可奈何动用了最后一步棋。他眼中暗藏的凶芒一闪而过,手指藏在袖下略动了动,脑中念头盘算着不如就在这里杀了司马邳。司马家无论谁来做皇帝,对庾家来说都要比眼前这人好。

    他正犹豫不决,拿不定主意。

    一个宫婢急急跑来,见甲士在旁也未露惧色,只是脸色稍白,道:“娘娘请琅琊王过去。”

    这是太后身边宫婢,庾胥心中一叹,方才他去求见太后,有意与太后身后谢氏商谈,却被拒之宫外。谢氏无意商谈,眼下却明摆着偏帮司马邳。

    司马邳朝庾胥撇了下嘴角,讥讽一笑,洒然离去。

    庾胥默然,倘若人还留在此处,他也未必能下得了决心将司马邳除去。

    建康门阀众多,局势微妙,庾氏犯险,为的是让陛下立下遗诏,传位给琅琊恭王之后年仅四岁的司马博。等有了遗诏,今夜一切便顺理成章,庾氏当年权倾朝野时,也曾改立皇位,现在家族权势远不如当年,要是在宫内杀了司马邳,司马氏必不肯罢休,其他门阀也会趁机发作。

    庾胥冷遮脸在夜风中伫立片刻,脸色青白。既已到了这一步,便没有退缩的余地,只能继续走下去。

    第二日清早,卫姌刚梳洗完毕,许翎就匆匆赶来,道:“大事不好,宫中昨夜封了,今天还未开,今早还有宿卫军的人携令出宫,将琅琊王府给围了。这是要出大事了。”

    卫姌心下咯噔一响,“此事当真”

    “半点不假,我来时还见一队宿卫军正在往琅琊王府方向去,太原王氏如临大敌,将府卫全集结起来,紧闭门户,其他几家见势不好,有的跑去掖门等候消息,说是昨天半夜生的乱。还有说陛下已经殡天了。”

    卫姌略一沉吟,道:“多事之秋,还真被你说中了,那日你不是说要出城避险这就走吧。”

    许翎神色也有些慌,如他们这些士族子弟最是惜命,京邑之地,遇着宫变是最危险的,一个不慎容易被危险波及。

    “我还有两个好友,正好一起走。”许翎说着就起身,叮嘱卫姌收拾行李,两个时辰后出发,然后快步离去。

    卫姌将惠娘叫来,将宫中变故说出。惠娘闻言大惊失色,想着卫姌经常往来琅琊王府,出去避一避正是应当,她道:“这就叫人去备牛车,行礼也立刻收拾。”

    卫姌进房将司马邳的手书取出,放在身上,心别别跳了一会儿,她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想着前世最后还是司马邳继承皇位,大势应不会更改,又镇定许多。

    惠娘和两个婢女动作飞快的收拾了行李,放到牛车上。

    到了约定的时候,几辆牛车来到卫姌家门前,与许翎同来的两个郎君也是学堂里与卫姌认识的,众人寒暄几句,就催促着出发,入夜前就要赶到城外驿舍。

    许翎见卫姌只孤身一人,不带婢女与仆从,奇怪地问了一句。

    卫姌这趟出行目的正要保密,如何敢带人,随口找了个借口道:“家中除了媪母,婢仆都是来健康才买的,粗手粗脚还没调教好,我带着也不放心。”

    许翎叹道:“你这样也太辛苦了,倒时我借你个人用用。”

    卫姌刚才就见另两个郎君也带着几个仆从,还有个带着两名美婢,单独乘一辆车,不像是避险,倒像是出去游玩。

    卫姌特意与许翎说了一声,他们一行车驾离城前饶了个圈,路过琅琊王府门。卫姌将厢门推开一条缝,看见王府门前果然守卫森严,全是宿卫军士。

    很快牛车驶到城门前,今日守城军士也换了人,出城管束严厉,等候的人排成长龙。

    等了许久,轮到卫姌一行时,军士来回走动,检查每一辆牛车。大力拉开厢门,牛车上两个美婢惊呼一声,同行的那个郎君顿时大怒,跳下牛车,叫着:“我乃鄱阳陶氏,尔等安敢辱我”

    军士不敢惹这些年轻郎君,见不是上头叮嘱过要注意的那几个姓氏,看他们样子又明显是出去躲躲,便很快检查通过让他们走。

    牛车重新驶动,入了官道。

    经出城耽搁一段时间,此时日落山头,晚霞如练,又走了二十里地,天色将黑时,终于赶到驿舍落脚。

    卫姌下牛车,和许翎几个一起进门,驿舍的大堂内竟十分热闹,有不少人聚在一起,全是要入建康的商旅,他们消息灵通,已听说城里出了些变故,但又不知详情,所以议论纷纷。驿丞见卫姌几个都是士族,迎了上来,堆着笑说今日来的人太多,房间只剩了三间。卫姌皱眉。

    驿丞道:“此地是入京邑必经之地,今日出城多,入城又难,全留在此处,还请各位郎君见谅,实在是挪不出地了。”

    许翎几人也是没法,内堂所住全是士族,也不能叫人搬离。如此一商量,陶姓郎君与美婢同住,剩下卫姌三人再分两间。许翎拍板道:“我与玉度同住。”

    卫姌头摇成拨浪鼓,“我夜间睡相不好,还有磨牙症,莫扰了子期。”

    另一个郎君倒是豁达,笑道:“子期还是与我同住吧。”

    如此分配好,众人到内堂,跟随仆从上楼。

    三间分在各处,并不连在一起,卫姌独占一间,心里颇为过意不去,便选了最偏僻一间。她进屋休息了一会儿,打开门叫驿舍仆从送些吃食来。

    仆从听命离去,卫姌正要关门,忽然看到二楼对面一间房外侍卫值守换人,其中有个身影瞧着竟有几分眼熟。

    她暗自一惊,凝目看去。见那侍卫与旁边人说了句什么,转身就要下楼,微微侧过脸来——竟是蒋蛰。

    卫姌立刻合上门。

    作者有话说:

    啊,我可能是个废物,不,我不能甘于当个废物……啊啊啊啊感谢在2023-04-22 22:17:14~2023-04-23 23:23: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176章 一七五章    途中

    她心乱蹦两下, 疑窦丛生,蒋蛰不在豫章,怎么跑到建康城外了, 他身边侍卫是来轮值的, 屋里住着的莫非就是桓启

    卫姌竖着耳朵,贴着门听着外头动静, 并没听见有什么,倒是大堂里喧哗热闹的声音遥遥传来。

    不一会儿,房门被叩响,那声音仿佛落在卫姌心头上, 蓦地让她一颤。

    仆从送了吃食来。

    卫姌打开门让人进来,等人走后又立刻关门。驿舍吃食还算尽心,送了两碟时蔬,一碗肉羹,还有份糕点。方才还有些饿的卫姌此时却没了胃口。

    她原本打算离开驿舍后再与许翎几个分开走,看见蒋蛰却让她紧张起来。此处驿舍住满了人,卫姌进来时也瞧见不少侍卫仆从, 不知是否有桓启身边的侍卫瞧见了她。

    卫姌吃了几口肉羹, 心中焦虑压也压不住,若真是给桓启的人看见了,那就糟了。

    她坐着半晌, 吃了几口东西,心中有事,便食不知味, 吃在嘴里连咸甜都没尝出来。没一会儿, 仆从来收拾碗筷。

    卫姌向他打听对面那间屋里住的是谁。

    仆从道:“是个极威风的郎君, 听说是出自四姓。”

    卫姌心中再无侥幸。

    她拿了一串钱给仆从, 让他去给自家马夫带话,明早寅时初刻就备车出发。又另外留了信给许翎,只说家中有急信来,需要回去处理,所以提前走了。她将书信交给仆从,叮嘱他明日清早再给许翎,仆从收了钱,满脸堆笑地答应。

    用过晚饭,许翎找来和卫姌说了一会儿话,又要借她个仆从伺候,被卫姌婉拒了。白天从建康出来赶了一路,大家都累了,许翎很快就回去休息。卫姌简单梳洗后也躺下睡觉。

    自她扮做男装,在外过夜从来都是心底吊着根筋似的不敢睡地太熟,今晚也是如此。

    丑时末,仆从来到卫姌房前轻轻叩了两下门,卫姌立刻醒来,头还有些晕乎乎的,洗了一把脸,这才精神些。仆从将一包备好的吃食交给卫姌,殷勤地问:“郎君还要用些什么,我再去准备。”

    卫姌朝门外瞄了一眼,内堂黑黢黢的,只点着几盏灯,各处都显得昏暗,她放心不少,穿戴整齐地出门,垂着头离开。

    对门依旧有侍卫守着,这个时辰,正是容易头沉困倦之时,侍卫瞧见是仆从引着个郎君离开,虽觉得奇怪,但也没去多想。

    卫姌来到楼下,牛车已经停在门前,车夫打了个哈欠,转头唤了声小郎君。卫姌匆匆点头,登上车后才轻轻长吐一口气,心下稍安。

    蒋蛰清早起来,活动了一下手脚,在驿舍内巡视,见所带几个侍卫各司其职,并无懈怠,不由满意地点头。这时经过外面大堂,他听见早起收拾行囊的商旅议论。

    “这两日入城,真是没碰上好日子,没瞧见那么多士族子弟都跑出来了。”

    “昨日就住不少人,听说极有名气的两个郎君都来了。”

    “我听说了,是玉郎与许郎吧。”

    蒋蛰一震,猛然扭过头来,快步上前,拦住几人问道:“你们说的是谁”

    两人被他一吓,结结巴巴又重复一遍,还没说完,蒋蛰已经转身跑进内堂,冲上二楼,来到桓启屋中,火急火燎道:“小郎君就在这儿。”

    正吃早饭的桓启脸色一变,放下筷子道:“说清楚。”

    蒋蛰将刚才听见的说了一遍,桓启已站起身,对外喊了一声让驿丞过来。驿丞着急忙慌地赶来,听桓启问起卫姌,点头道:“没错,卫小郎君昨日快入夜的时候来的。”

    桓启大喜,从豫章一路来到建康,没想到竟提前遇着了,他眉眼一展,起身道:“住哪件房”

    驿丞脸皮有些发僵,道:“早早就走了。”

    桓启一怔,脸色微沉,眼露寒意。

    驿丞急急忙忙解释,“是卫小郎君吩咐的,寅时就备车走的。”

    桓启皱起眉,略想了想,冷笑一声:“她准是看见我的人了。”

    驿丞不知缘由,也不敢搭话,就见桓启叫侍卫立刻收拾出发,蒋蛰带人去准备。

    桓启问驿丞卫姌昨天是怎么来的,同行有几人等等细节。驿丞不敢隐瞒,把昨夜去卫姌房中送吃食的仆从叫来。仆从进了屋,心里就有些打鼓,他在驿舍迎来送往见过的人多了,如桓启这般威势凛然的,定然是身居高位的权贵人物。

    他将昨夜卫姌的吩咐一五一十全说了,还有今日要交给许翎的信件。

    桓启道:“把信拿给我看。”

    仆从二话不说就把信件拿出来。

    桓启打开一看,里头没写什么要紧的。他又问仆从,“她离开时去往哪个方向”

    仆从想了想道:“卫小郎君去的方向有两条道,不是广陵,就是徐州。”

    桓启坐不住,起身就往外走,喊着:“动作都快些,备马。”

    三十来个侍卫在门前等候,桓启上马,朝北面望了望,指着两个看着就机敏的侍卫道:“你们快骑先去探一探路,发现踪迹就速速来报。”

    两人领命而去。

    蒋蛰奇怪道:“小郎君怎么往北去了”

    桓启眉头拧得死紧,已等不及侍卫探路回报,一夹马腹,往前快跑起来。

    一路疾行十余里路,前行探路的侍卫折返回来,道:“小郎君的牛车是往广陵方向去了。”

    桓启再没了顾忌,快马加鞭追了上去。

    ————

    卫姌寅时离了驿舍,天色还蒙蒙黑,没有半点亮光,路都看不太清,车夫不得不放缓了速度,直到天光大亮,这才加快了些。

    卫姌坐在车内,听外面辘辘车轮转动,掩唇打了哈欠。昨夜睡得浅,今日又起得太早,她头还有些昏沉,不由靠着引枕打盹,没有一会儿就睡着了。

    牛车半路停下的时候卫姌醒了过来,车夫道:“郎君,到了驿亭,先歇下吧。”

    卫姌下了车,拿了些糕点给他吃。

    车夫见那糕点精致,乐呵呵地收了,又道:“时候还早,亭中无人,郎君先去歇歇。”

    卫姌倒了杯热茶饮下,在亭中休息了片刻。

    三辆牛车徐徐驶近,一瞧阵仗就是高门士族,晃晃悠悠正往驿亭方向来。

    卫姌站起来,叫上吃完糕点又收拾好的车夫,扶着车辕正要上车。这时忽听到身后有人惊喜地喊了一声:“玉度。”

    她回头看去,三辆牛车刚停在驿亭门前,把来路都堵了,厢门打开,一个锦衣男子下车,正目光灼灼看着她,面露惊喜,疾步走过来,“刚才瞧背影就觉得有些熟悉,果然是玉度。你怎在此”

    卫姌与他见过,道:“昨日宫中似有变故,我出城时正严查,王兄怎么出来的”

    太原王氏的子弟,宿卫军怎会放他出城

    王致之哈哈一笑道:“前日夜里就有人给我传信,说庾氏与左卫将军有所图谋,我见势不好,趁夜出城,如今庾氏悖逆犯顺,图谋不轨,我已书信告知家中长辈,庾氏休想得逞。”

    他说了这一番话,满脸得意之色,正是他交游广阔,又笼络到一批士族子弟,这才能有人及时报信,小孟尝之名绝非虚名。

    卫姌道了一声佩服,又立刻要上车。

    王致之伸手去拉她,“玉度你怎孤零零一个跑出来了,莫非也是害怕受牵连,可曾用过饭这么巧撞上,一起留下吃些再走。”

    卫姌躲开他的手,拱手道:“王兄,我还有事,要先走,就不叨扰了。”

    王致之见她躲避得如此明显,脸色有些不好看。他喜欢这卫小郎君的姿容样貌,又是个好男风的,有心亲近。可在建康也未约着卫姌几次,越是避着他便越是心痒,这个驿亭也没旁人,他便胆子大了起来,不由分说抓住卫姌的手,不让她上车。

    车夫见状见状来劝阻,王致之身后的仆从立刻过来将他拉开。

    卫姌生怒,冷冷看向王致之,“你这是何意”

    王致之道:“我对玉度一见如故,却不曾有机会深谈,今日正是良机,只是留你一起用饭,何必如此决绝,王妃娘娘还曾嘱咐我多多照看你。”

    王致之出行匆忙,却也带着仆从护卫十人,卫姌瞧了眼他身后,知道此刻不宜与他正面冲突,强忍了怒气,道:“正好有些饿了,你抓着我手都疼了。”

    王致之见她面色带了几分笑出来,莫名有些激动,笑着松开了手,请卫姌去驿亭中坐。

    卫姌道:“别伤我家仆从。”

    王致之忙不迭道“这是自然”,抬起头使了个眼色,于是仆从几个将卫家车夫请到一旁。他又招手让仆从将食盒送进来,几人先是铺上一层绸缎,再将小菜糕饼果子摆上。

    卫姌心中又烦又燥,见他逃出健康仍是豪奢做派,瞥他一眼道:“王兄,家族倾覆在即,你却依旧如此气定神闲,我实在是佩服。”

    王致之摆了一席好吃的,正等着她夸赞,哪知说的却是这一句。

    他仍是笑道:“玉度莫不是故意吓我”

    卫姌道:“王兄离开建康太早,不知后来的事,庾家将琅琊王困在宫中,迫不及待要下杀手,我走之时,已有左卫军士将王府围了起来,里面哭声阵阵呐……”

    王致之面色骤然一变,皱眉摇头道:“庾家……不会如此大胆。”

    “庾家孤注一掷,哪还顾得上其他,”卫姌继续道,“我只是多去了王府几次,也差点被盯上,迫不得已这才趁乱逃了出来。”

    王致之见她言之凿凿,已有几分相信,再一想卫姌只身出来,仆从婢女都没带一个,在士族子弟中十分罕见,可见是匆忙行事,难道情况真如她所说

    建康城内王氏族人众多,王致之一时心头大乱。

    就在此时,一阵奔雷似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

    作者有话说:

    第177章 一七六章    探路

    卫姌防着王致之有什么逾矩之举, 这才将建康城内局势说的尤为严重来吓唬他。眼见王致之已信了几分,突然而至的马蹄打断两人谈话。

    卫姌睁大眼睛,朝来路看去, 远远就瞧见几十匹快马直奔而来。她眼皮猛地跳, 心生不妙。

    眨眼之间,桓启带着侍卫就到了驿亭前。

    王家的仆从上前客气问道:“尊驾何处, 我家郎君乃太原王氏……”

    还未等他说完,就被侍卫推搡开,桓启下了马,面无表情地走入驿亭。

    卫姌看见为首一人正是桓启, 背脊一股凉意窜了起来,直冲脑门,怔怔呆在原地。

    王致之也吓了一跳,刚才卫姌还拿庾氏作乱,要对琅琊王府下手吓他,见桓启突然而至,神色倨傲, 气势逼人, 听见太原王氏的名号也半点不做理会,他心下打颤,心想莫非是庾氏派人追来了

    “你……你是何人”王致之硬着头皮发问。

    桓启追来时快马迅疾如雷电, 此刻迈入驿亭,他却缓步而行,举止翩翩, 一派门阀世家公子风范。

    看见王致之与卫姌面前铺陈的吃食, 他低笑出声, 踢开一壶酒, 顿时酒香弥漫亭间。他看向卫姌,“玉度,在此会友同食,不与二哥介绍一下”

    王致之惊疑不定,见卫姌脸色苍白,似有些古怪,便主动开口道:“卫兄,我和玉度在建康时就是旧友,今日遇上,邀她一同用饭。”

    他口气亲昵,桓启一顿,侧过脸看过来,眉宇间比刚才更凌厉几分,王致之自认孟尝,有磊落飒爽之风,但论气度他却差着桓启许多,目光对上一阵气虚,他不由避开少许。

    桓启只扫了他一眼,就不再理会,径直走过去,伸手拉起卫姌,“怎么不吭声,瞧见二哥高兴坏了”

    卫姌方才空白了片刻,还以为寅时出来,避开打照面就不会发觉,哪知他还是追了上来。此刻她心里七上八下,十分不安。

    见他盯着自己,卫姌强作镇定,喊了一声:“二哥。”

    桓启唇角勾起,露出个笑来,“手都有些凉了,别在这坐了,跟二哥走吧。”

    说着就要拉她离开。

    卫姌心里不情愿,脸上显露出抗拒,若是两人独处,更觉得危险,她眼角余光瞥过王致之,赶紧道:“王兄是太原王氏子弟,刚才我正和他说建康之事,二哥稍候。”

    桓启听了太原王氏神色如常,似笑非笑看着她,暗指性地说了句,“他又有何用”

    卫姌听懂他话里的含义,拿王致之来挡丝毫没用。

    那边王致之见桓启全然没将他放在眼里,心头火起,这时突然又想起,当初对卫姌家世背景也了解过,她家中只有一兄一弟,何来二哥——只有一人可以做此称呼。

    他爽朗一笑,道:“原来是桓兄,何必如此着急,不如一起坐下用饭。”

    桓启不咸不淡道:“与你无关。”目光只落在卫姌身上,“还不走”

    卫姌抿着唇,小脸紧绷,还要说什么。

    桓启却不耐烦,手臂一伸,拦腰将她抱起抗在肩上,大步就往外走。

    王致之目瞪口呆,没想到行事如此霸道,全然没有士族风雅习性,他站起身来,“你……”却见驿亭外侍卫已目光冷肃地看来,只得又把话咽了回去。

    卫姌还未反应过来,就被桓启抗了起来,一时天旋地转,上下颠倒,她用力狠拍他的背,桓启却跟挠痒痒似的,半点反应都没有。

    走出驿亭,桓启目光一扫,立刻就看出哪辆牛车是卫姌的,他快步过去,把人放下往车内一塞。

    卫姌脸色乍红乍白,直呼其名,“桓启,你这是要做什么”

    桓启冷哼,“不叫二哥了”随即声音更冷了两分,“怎么,早早溜了,就为了和那个断袖浪荡子一起说笑,胆子不小”

    他何等眼力,远远就就认出在驿亭中的她,还与王致之亲热坐在一处说话,桓启气得头顶几乎冒烟,等进亭时见两人并非远看那般亲近,这才怒气消了大半。

    卫姌暗自心惊,刚才并未提起王致之的名字,他竟然已知道王致之的身份,还知道他喜好男风,消息实在太过灵通。

    桓启将她朝里推了推,自己也上车来。侍卫很快将牛车护在当中。

    卫姌听见外面正让车夫调转方向,赶忙问道:“这是要去哪”

    桓启道:“回江州。”

    卫姌急道:“不行。”

    桓启看着她,“那你说说,想去哪”

    卫姌紧紧抿着唇,没回答。

    桓启却已经对外喊了一声“回去”,牛车掉了头,往来时方向驶去。

    卫姌心头乱糟糟的,撩起帷幔朝外看去,果然是原路返回。辛苦奔波半日,现在却又在往回走了。她手指在袖子里摸了摸那封书信,心里暗暗叫苦。

    桓启面色沉静,也没说话,若有所思地打量卫姌。足有半年没见,她又张开了些,越发清丽秀美,红唇滟滟,让人移不开目光。他想起当初她逃离豫章的决然,心里恼意就涌了上来,板着脸半晌不说话。

    “二哥。”卫姌开口。

    桓启嗤笑一声,“玉度,可没你这样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的,刚才还直呼姓名,现在喊二哥是又想谋算什么呢”

    卫姌刚才见一路往回走,心下着急,这才稍稍放软姿态想和他商量,哪知才张口,他却看穿了她似的,让她无法再说下去。

    桓启却神色自若,见车里放着糕点,便拈了一块来吃,两口吃完,又拿一块。卫姌看了过来,他笑道:“还不是为着你,早上才吃两口就追出来,一路都空着肚子,吃你两块糕还不乐意了”

    说着他拍了两下手,像是要朝她脸上摸来,卫姌撇开脸,口齿清晰,缓缓问道:“不知二哥与翁主婚事可定下了”

    桓启一怔,身子往引枕一靠,道:“定下如何,不定下又如何”

    卫姌盯着他,语气极缓慢地道:“我虽并非门阀贵胄之后,但也是士族出身,绝没有与人为妾的道理,二哥好说也曾在卫氏庇护下长大,就算不念过去情谊,难道还非要如此绝情,逼我上绝路不成”

    桓启听到一半的时候脸已经黑了下去,时隔半年多,他见着她心里止不住的欢喜,但她却冷言冷语,仿佛兜头给他泼了盆冷水。他挑起眉,道:“若不是我真的心疼你,能叫你这么容易从豫章跑了玉度,你是没见识过什么叫做逼迫。”

    他说话语气还有几分温柔,卫姌却不禁心里有些发寒,扭头朝外面看了一眼,心中焦躁。广陵私兵的事是机密,决不能从她这里泄露,可眼下这个情况实在难以脱身,卫姌刚才还想说几句好话,可还没开口就叫他截断。桓启何等精明,在豫章时被她蒙混一时,又岂会在同一个错上犯两次。

    卫姌想来想去也没想着好法子。

    桓启慢慢悠悠地又喝了杯茶,若有似无地打量她一阵,脸上笑意收起,眼中一片肃然,忽然开口道:“说说吧,为什么出了建康就往北走,这是要去广陵”

    卫姌眨了下眼,道:“近日建康是非之地,我出来躲躲,随便寻了个方向,也没想好去哪里。”

    桓启笑了笑,就没再说什么。

    卫姌瞧不出他到底是信还是不信,面上只佯作无事,心却绞麻花似的拧起来。

    一路走了二十余里,前方有歇脚的驿亭,卫姌撩开帷幔,看见有几辆牛车停着,十分眼熟,正是许翎几个。他们从驿舍出来,正到这里停脚休息。而卫姌是跑远了又折返回来,正在这里又碰上。她张嘴就要招呼外面,身后突然一股大力,将她搂进怀里。

    卫姌大惊。

    桓启在她身边低沉道:“又打什么主意呢”

    卫姌惊吓的声音憋着,怕外面瞧见,赶紧将帷幔放下,挣了两下没有用,她故意往后一撞,没能将他推开,后背碰到他坚实的胸膛,她身体一僵。

    桓启把人抱在怀中,身心都十分愉悦,甚至有些激动,脸上笑意懒洋洋的,“这几个就是你在建康认识的垂髫小儿,能有什么用你不是指着他们做什么罢”

    卫姌没好气道:“只不过见着熟人打个招呼。”

    桓启摸摸她的头发,“玉度交朋友的本事着实厉害,豫章那几个小子如今还念念不忘,听说时常念叨着你。幸好这几个有眼无珠,瞧不出你是个女郎。”

    卫姌听他口气阴恻恻的,身子不禁一缩。

    牛车已经缓缓驶过驿亭,很快与许翎等人的车架擦身而过。

    驿亭内的许翎这时转头看来,还与身边人嘀咕一句,“你看那辆,像不像玉度的车。”旁边两人都笑他多心,只看那些拱卫在侧的侍卫,就知道身份绝不一般。

    卫姌错过与许翎几人说话的机会,低头沉吟不语。

    申时过半的时候,牛车又回到驿舍,驿丞亲迎了出来,只见桓启下车,转身又牵着卫姌出来。驿丞道:“原来那屋还留着呢,小郎君的也是。”

    桓启将人拘在身边,道:“她与我同住。”

    卫姌神色骤然一变。桓启抓着她的手,捏了一下道:“我们兄弟许久未见,该好好说说。”

    卫姌胸口憋着一口气,心里又压着要紧事,这一瞬间胸闷气短,脸色变得更差。

    桓启将人带上楼,进了屋,立刻就叫人打水来擦脸擦手。仆从忙碌,卫姌远远站在窗边,看着外面有些失神。桓启目光沉了沉,路上就看出卫姌心中藏着事,他若有所思,走到外面,召来蒋蛰,吩咐道:“派几个人,顺着这条道,去广陵好好探一探。”

    作者有话说:

    第178章 一七七章    听话

    蒋蛰立刻去了, 不一会儿,就有四匹快骑离开驿舍。

    站在窗边的卫姌看在眼里,心里咯噔一下, 她扭头瞄了眼桓启。他正歪在榻上, 仆从端了茶进来,他拿起来两口就喝了个干净。

    卫姌洗过手, 让仆从去包袱里拿了套干净衣裳出来,然后走入屏风后换衣裳,仆从正要跟着进去,没等卫姌开口, 桓启就冷着脸将人喊走。

    卫姌听着外面动静,将袖中书信取出,飞快将上面内容看了一遍,然后长出一口气,果然如她所猜想的,信中内容平常,并未只言片语提及调兵入城, 司马邳生性多疑, 如今还只是皇亲身份,蓄养私兵这样的事绝不肯落笔给人留下把柄。

    这封信瞧着再普通不过,卫姌心道, 定是司马邳与谢宣早就约定暗号,外人无从破解。

    此时天色已逐渐暗了下来,屋内点起灯。屏风上投射出高大健硕的身影。桓启的声音传来, “换个衣裳怎么那么久”

    卫姌收好书信, 看了屏风一眼, 脸色顿时涨红, 呵斥道:“你别过来。”

    桓启摸了摸鼻子,退开两步。他并非急色想进去,只是卫姌进去后半晌没声,不能叫仆从去探,他便自己走了过来。被卫姌喝止后,他朝屏风盯了两眼,耳朵却似乎变得分外灵敏,隐约听见衣物被褪下是轻微而柔软的声音。

    他坐回榻上,拿起茗碗饮茶。

    卫姌换了一身衣裳出来。

    这时仆从将晚上吃食送了进来,桓启和蒋蛰低声说着什么,卫姌听了一句半句的,都是些军务。她朝外飞快扫了一眼,见夜色渐浓,心里权衡挣扎许久,依旧有些拿不定主意。

    司马邳说的那句“除了谋逆,余罪借可赦”诱惑太强,让她就这般放弃,心中实在不甘。

    卫姌唇微动。

    桓启忽而道:“吃饭,有什么等会儿再说。”

    卫姌听了这话,便知他已猜出些什么,暗叹一声,将心中焦躁压下。一整日都未好好吃些什么,还真感觉有些饿,她吃了些鱼肉和面,剩下一大半的全进了桓启胃里。

    仆从收拾离开,桓启道:“心神不宁一天了,说吧,到底是什么事”

    卫姌暗自咬牙,将书信取出,放到桓启面前,“琅琊王殿下命我将信送到谢家手中。”

    桓启将信展开,看过之后,神色如常道:“是封密信。”

    卫姌道:“这是自然,我并非琅琊王掾属,真有机密也不会让我得知。”

    桓启修长有力的手按住信件,沉吟片刻,道:“竟不是送至会稽方向,而是广陵,谢家何人在那”

    卫姌道:“谢宣。”

    桓启挑起眉,脸上的笑淡了几分,目光更是一沉,嘴里重复道:“谢宣”

    卫姌点了点头,坦然自若。

    桓启朝她一瞥,冷哼一声道:“倒是巧了,竟不叫别人,让你去送信。”

    卫姌道:“庾氏突然发作,王府中人,太原王氏都被看着不能离城,也只有像我这样不起眼的身份,才不惹人注意。”

    桓启这时却来了句,“未必是不起眼,卫氏玉郎之名如今天下还有谁不知。”

    卫姌听他语气不善,也不去辩驳,只道:“如今你已知缘由,可能让我去送信”

    桓启断然道:“不行。”

    卫姌皱眉,心中早有预料,也没有太过恼怒,又道:“派你的人快马去送一趟,这总行吧”

    桓启摇了摇头,并没有立刻答应,抬起眼,目光深沉,道:“司马邳多疑猜忌,玉度和我说说,到底做了什么,竟叫他将这么重要的事都交给了你,当初在豫章,也是他有意托庇。”

    卫姌没料到他此时翻起旧账,道:“没做什么。”

    桓启盯着她看了一回,脸上微微笑着,目光却凌厉起来,“没做什么就能叫你司马邳另眼相看,眼前这般境地,还将信交给你,司马邳是将半条命就交给你了,这还叫没做什么”

    卫姌被他目光一刺,心重重跳了两下,立刻反唇相讥,“二哥疑心什么,难道怕司马邳知晓我身份”

    桓启被她说破心思,眉头皱了皱,却也没恼。刚才短短一瞬他脑中闪过这样的怀疑,但随即想到以司马邳的性情,若是知道卫姌是女郎,只怕更有避忌。

    “他如何打算先不去说,你对他倒也是尽心尽力,”桓启道,“皇亲门阀正争斗,你无官无职都敢掺和进去,不知死活。”

    卫姌定定看着他,浅浅笑道:“富贵历来都是险中求,二哥当年抓住成汉细作不也同样凶险,若非我运气不好,路上碰见你……”

    见她忿忿模样,双眸明净清亮,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伶俐,桓启笑起来,展臂一捞,把卫姌抱进怀中,心想,任她如何机敏,该是落他手上,逃也逃不了。

    卫姌本在说着正事,也不知他为何刚才还有些严厉,此刻却突然又不正经起来,双手用力推他。

    桓启抓着她的手,去亲她的脸,被一下避过,亲在了头发上,却也馨香好闻,他捏了捏她的手掌,道:“你一个女郎,莫非也要学着忠于事君那套”

    卫姌力气挣不过他,闭了一下眼睛,又睁开道:“外间都在传,殷浩流放,桓家再无掣肘,如今又多了江州一地,有了地利之优,发兵可直达建康,二哥不肯送信,莫非就打着这样的主意”

    桓启笑道:“流言无知,岂能当真。”

    卫姌道:“未必会发兵,但却可以瞧着庾氏在建康搅动风雨,等着收渔翁之利”

    桓启嬉笑神情一敛,道:“激将的法子对我没用。”

    卫姌轻轻摇头道:“当年王与马共天下之时,王导把持朝政,王敦掌天下兵权,都未曾换下司马氏。如今桓氏可能与当时王家相比”

    桓启不语。

    卫姌又道:“外间都传四姓,实则家势盛衰,此起彼落才是常事,王家鼎盛时,谢桓两家却微弱,如今桓氏当盛,王谢合两家之力才能抗衡,这般微妙平衡局势,全因有皇族司马氏在。若是其中一家坏了局势,只怕天下很快就要乱起来。当年正是八王之乱,为祸朝纲,这才丢了北方,仓皇南渡。”

    “今日北方失地未曾收复半寸,又要内乱,让山河动荡,二哥,这渔翁之利看着诱人,放眼天下却没有好处,桓家虽强盛,也没有在乱局里取利的把握吧”

    桓启目光幽深地看着她。

    卫姌朝他脸上看了眼,见他面无表情,也不知是不是听进去了。

    桓启收紧手臂,把她抱得更紧,亲了亲她的额头,忽然勾起唇角,道:“说的不错。”

    房门突然被推开,蒋蛰走了进来,见到桓启将卫姌又抱又亲的,神色震惊,不过很快收敛。

    卫姌已经瞧见他脸上变换,脸如火烧般,拼命挣扎。桓启松手放开,她立刻窜地远远的。

    蒋蛰见桓启神色不善地看过来,心中暗暗叫苦。他急着来回禀桓启刚才吩咐的事,一时忘了卫姌的事。关于两人,他早已猜出些什么,却也只能装作不知,头垂得很低,走到桓启身边低语几句,然后赶紧遛了。

    蒋蛰来过之后,桓启似心中有事,没有再做什么。

    很快入夜,卫姌简单梳洗过后,坐立难安,叫人再送一床被褥过来,她宁可睡在榻上。

    桓启也没阻止,看人收拾长榻。

    他去换了衣裳,穿着单衣出来时,卫姌已经睡在榻上,面朝里面,一动不动。

    卫姌心中烦乱,刚才说了那么多,桓启都不为所动,可见真是铁石心肠,轻易难以撼动。若是无法送信到广陵,困在宫中的司马邳又该如何

    她不再确信前世大势没有改变,依她所见,前世未曾出现的桓启就是今世最大的变数。

    桓启低头瞧了卫姌半晌,见她闭着眼似乎已经睡着了,他忽然将她连人带被一起抱了起来,几步就放到床上。

    卫姌立刻睁开眼,身子往后缩,脸色煞白地瞪着他。

    桓启直接往外侧一躺,拍了拍身侧半边床,“睡了。”

    卫姌直起身体就要跨下床。

    桓启突然伸手将她揽住,“怕什么,不会把你吃了,好好睡觉,明天还有要紧事做。”

    卫姌心道除了将信送去广陵,还能有什么要紧事。

    “我不睡这里。”

    桓启噗嗤一笑道:“你我兄弟,同榻夜谈有什么奇怪的。”

    卫姌心里憋屈,更有一股难言的羞耻,听他这样说,怒火蹭地冒起来,朝他小腿上用力一踢,“谁和你是兄弟。”

    这一脚用不小力,又正中腿骨,桓启“嘶”的轻吸一口气,脸顿时一黑,将卫姌抓了过来,手臂一夹,将她压在床上。两人都侧躺着,面面相对。

    卫姌还要再动,却被他手脚箍得死死的。

    “再撩拨我,就别睡了。”桓启低沉地说了一句。

    卫姌浑身一抖,感觉到他身上格外的热,触碰到的皮肤能灼人似的。她立刻就不动了。

    桓启见她气红了眼睛,伸手在她眼角揉了揉,知道她刚才被惊着了,低声道:“给蒋蛰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往外说。”

    卫姌闭着眼,根本不理他,身体也僵硬着,纹丝不动。

    桓启看着她这个模样,想起在山林间狩猎时见过的小动物,有的太过机警,被弓箭指着便有所感应,直起身体,竖着耳朵,慌张地观察四周,若有些风吹草动便要逃之夭夭。

    可他这样老辣的猎手,怎会让猎物逃脱。

    他见卫姌耳朵轻轻动了动,蓦然生出一丝笑意,手指捏了捏她的耳垂。

    卫姌冷着脸,忽然一个翻身,将薄薄的锦被一抽,翻过身去,留给他一个单薄冷漠的背影。

    桓启盯着她背后,也没再做什么。

    好不容易又把人找着,他就要在眼皮下放着才觉得安心。

    那些什么礼数法度,从来就不放在他的眼中,当然也约束不了他。

    卫姌紧闭着眼,身体紧绷,虽然看不见身后,但隐隐有种被什么危险注视的感觉。她心悬着,过了许久才放松少许,身体因为僵硬,手脚都有些麻。卫姌轻轻挪动手脚,见旁边没有动静,又大胆了些,更往里面缩了缩身体,把被子裹地紧紧的。过了不知多久,脑中什么样乱七八糟的念头都开始模糊了,她才扛不过身体困倦,睡了过去。

    天还未亮,卫姌听见外头一阵动静,似乎是行军的马蹄声,她张开眼睛,头还有些昏沉,想起身在何处,骤然就清醒过来,扭头一看,床前站着个高大的身影,正是桓启,他已经换好一身衣裳,袖口紧束,是一身黑色武士劲装。

    她有些诧异,“有人来了”

    桓启见她醒了,脸色还有些迷糊,两步过来,坐在床边,在她脸上轻轻掐了一记,笑着道:“平衡局势,自然要先去救琅琊王,二哥听你的话,怎么样,高不高兴”

    作者有话说:

    第179章 一七八章    继续

    卫姌哪有高兴, 只有惊吓,眨了两下眼,仿佛犹在梦中。

    外面传来很轻的敲门声, 蒋蛰道:“将军, 人都齐了。”

    桓启回头见她还坐在床上,伸手一捞将她拉起来, “去换衣裳。”

    卫姌去屏风后,想起昨天他说的要紧事,还以为只是他随口说的,原来真有其事。她赶紧换了衣裳出来, 很快漱口梳洗完毕,她在窗前望了一眼,外间军士林立,气度森严。

    桓启走到她的身后,道:“庾家能动用左卫,全因左卫统领萧展,他受庾家恩惠, 这些年能以寒门之身位居高位, 背后支持就是庾氏,听说萧家正在准备族谱,打主意由庶入士, 敢于冒险应该也是为了这个。”

    卫姌犹豫了一下,道:“你早有准备”

    他不置可否,外面蒋蛰又压着声音喊了声“将军”。桓启见卫姌神色怔怔的, 似乎仍在想些什么, 低头在她头发上飞快亲了一下, 道:“左卫军上千, 我只带了两百亲兵,为着你昨天说的那番话,我这就要入京邑去犯险,谁有二哥待你这么好”

    卫姌听着却觉得不对,道:“昨日回来的时候你就已布置好了。”

    桓启昨日追上来的时候身边带着侍卫三十余人,其余的人应该是在附近扎营,一声令下就能召来。想起刚回驿舍之时,他就吩咐蒋蛰做事,这应该就是其中一件。

    桓启想逗她,哪知她已猜到这一节,他对外喊了声让蒋蛰进来。

    两人匆匆吃了口干粮,桓启就带着卫姌下去。

    这些亲兵军士全是桓启精心从军中挑选出来,都是悍勇善战之辈,此时列阵在驿站门前,驿丞被这股肃杀的气势吓得双股战战,瞧见桓启远远就恭敬行礼。

    出门之际,卫姌看见牛车就在军士最后,车夫也十分不自在,举止拘谨。

    桓启道:“京邑形势不明,可是我若是把你放在这里,你又跑了怎么办,只能把你一起带上,怕不怕”

    他想看看她是不是会害怕求饶,若是她软语相求,他说不定也会改变主意。

    卫姌环顾四周,道:“不用牛车,我会骑马。”

    桓启颇为意外,看了她一眼,让蒋蛰去拉匹马来。

    卫姌前世与会稽士族贵女妇人纵骑山林,骑术娴熟。这世重新来过,却一直没有机会骑马。蒋蛰用心,特意选了一匹身形略有些肥硕的母马。卫姌温柔摸了两下马鬃,将要去踩马镫时发现有些够不着。蒋蛰正要去扶,桓启先一步过来,在她腰上一托,卫姌翻身上马背。

    看她半点不怕,握缰绳的姿势也松弛,桓启笑了起来,目光灼灼地看了她几眼,嘱咐两句,然后转身往前面去了。

    桓启治军甚严,亲兵行止有序,紧跟在后。

    卫姌骑马缀在最后,刚开始时还觉得有些生疏,不过片刻,就熟悉起来。蒋蛰则陪在她身旁,目光一错不错地盯着,就怕卫姌有个万一,路上他注意到,桓启回头望了两次,显然是心中有些放不下。

    天空泛起鱼肚白,渐渐有了亮色,桓启带亲兵疾行二十余里,远远已能看见建康高耸黢黑的城墙。

    这两日城中起了变故,谣言四起,城门前冷清,只有寥寥几个农户等候进城。

    桓启在城外树林下马,环顾一圈四周地形,然后朝卫姌飞快扫来一眼,将蒋蛰叫来吩咐几句。

    蒋蛰带着四个亲兵过来,将马匹牵一到林边拴着,随后就守在卫姌身侧。

    卫姌见桓启神色冷峻,对身边几人说了几句,随后就踩镫上马,他一声喝令,众亲兵齐齐应和,一行人催马向着建康直奔而去。

    卫姌到了此刻,才知桓启说要带着两百亲兵去建康解救司马邳并非虚言。

    看着桓启带兵远去,她不由往前走了两步。蒋蛰赶紧伸手挡了一下,不敢碰到卫姌衣服。

    “小郎君,进城就要动手,刀剑无眼,将军怕伤着你,让我们就在这儿等着,回头等把城里安定了,就来接你。”

    卫姌道:“左右卫军掌宫掖禁御,久在京邑,只两百人……”

    蒋蛰笑了一声道:“庾家只掌控了左卫一军,这几日又分守禁御与城门,军士也得轮值,真打起来可能一半多点,将军肯定能拿下。”

    卫姌不懂用兵,听他说的乐观,心下稍安。再细一想,发现桓启决议回建康绝不是临时起意。他在驿亭时说“回去”,卫姌当时以为是江州,现在想来,去江州不必走原路,他从一开始,就已经是奔着建康来的。

    蒋蛰见她沉吟不语,心想小郎君没经历过这种阵仗,便将桓启过去经历的大小战事说给她听。

    建康城门前,守城军士面色惊慌,他们全是宿卫左军,如今已知将军萧展与庾氏合谋,两日过去,宫中仍未有准确消息传出,众军士心中不安,这时见到两百骑兵突至,更是心慌。

    “来者何人”军士问道。

    桓启身边亲兵加快速度来到门前,将桓氏信物给军士看。

    军士面面相觑,“桓家”

    亲兵喝道:“还不让开”

    军士更是为难,庾家严令看管城门,不轻易放人出去,却也没有提及桓家。

    “等我们去……”军士正要拖延时间去禀报,却已经被亲兵一脚踹翻。

    “滚开,我们将军是大司马之子,江州督护,莫非进不得建康”

    殷浩流放,桓温官至大司马,位列三公之上,论官品军权,实已是当朝第一人。

    军士摔在地上,说不出话来。

    桓启带着亲兵入城,马蹄声震碎了清晨。刚一入城,桓启下令,众亲兵齐声高喊:“勤王。”

    建康城中百姓听见,立刻紧闭门户,不敢外出。

    本朝建立不久,京邑就经历过两次叛乱,天下几乎易主,百姓知道有多凶险。

    桓启带兵先到了庾府,门外有左卫和府兵看守,刚才听到勤王的喊声他们已是心乱,随后就见到桓启带兵杀气腾腾来到,为首一人厉喝:“此乃颍川庾氏府邸,谁敢乱闯。”

    桓启手下亲兵满面肃杀,哪里去听这些,到了门前,拔刀就砍。

    庾氏自觉守住宫掖,城中无需布置太多兵力,所留府兵与左军不是桓启亲兵的对手,一击即溃。

    桓启脸色平静,对亲兵道:“违抗者皆杀。”

    庾氏家眷子弟全被看管起来,还有个年轻子弟,不知天高地厚,对着闯进门来的军士呵斥,被军士一刀砍碎半个头颅,鲜血喷溅,让庾氏诸人吓破了胆子,不敢叫嚣。

    其中一个妇人道:“家主在宫中,尔等如此大胆,新帝继位必会为庾家讨回公道。”

    众军士闻言冷笑,也不多话,将人全部困在堂屋内锁了起来,转身立刻跟随桓启去了琅琊王府。

    将王府前看守的左卫军诛杀后,桓启站在府前,命人进去通报。

    王府也有侍卫,这两日闭门不出,看护王府内眷与属官幕僚。

    仆从将外间情况报到王妃面前。

    王穆之思索片刻,手轻轻抚着腹,这两日她寝食难安,怕司马邳遭遇横祸,她身后虽有太原王氏,但余生如何,到底还是要指望司马邳。听桓启亲兵口称“勤王”,她目光闪烁,下定决心。

    府中还有妾室几人,听闻王妃有意分出一半侍卫,随桓启一同前往宫掖,众人大惊,却又不敢出言反驳,只好聚在一处忧心忡忡。

    阮珏坐在堂屋中,神色忧虑,与众人一同担忧司马邳,哭了两日眼睛都有些干了,她拭着眼角,心中却对其他几人心生鄙夷:宫中没有消息,殿下应是无事,这几个整日以士族出身自傲,却没个好眼力。只要熬过这关,真正的富贵还在后头呢。

    桓启听到王妃将一半王府侍卫交到他手中,微微颔首,是个聪明人。随即不由就想到卫姌,孤身一个带着密信送去广陵,路上见着他觉得不妙提前溜走,被他找着的时候还苦恼不已,小半日不到,她竟立刻换法子,以建康局势来说动他。

    洞若观火,行事机敏,桓启心道,难怪司马邳能将传信的事交给她做。

    亲兵与王府侍卫很快收拢在一处,桓启挥了挥手,马不停蹄,又往西掖门去。

    宫中寂静,来去宫人脚步匆忙,忽听见外面遥远传来“勤王”的喊声,如浪潮一般,拍打在宫中所有人的心上。

    庾胥站在太极殿外,身姿挺直,脸色微有些黯然。

    一个宫人从太极殿内匆匆跑出,脚步凌乱,直来到庾胥面前,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嘶哑着声音道:“娘娘这儿没成,陛下……陛下刚才殡天了。”

    庾胥皱紧眉头,后宫妃嫔之中有一个是庾氏女郎,这两日守在太极殿内,就为了在陛下回光返照的那一刻立下传位诏书——陛下年仅十九,久病在床,并不是个意志坚强的人。

    可让人没想到,陛下清醒了一盏茶时间,却不发一语,盯着妃嫔庾氏看了半晌,无论她是哀求还是威胁,统统不做理会,就这样安静地咽了气。

    庾胥听宫人说完,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抬头看了一眼太极殿的檐角,怔愣片刻,长叹一声道:“是我小瞧了司马。”说完他缓步走下台阶,将军士叫来,道:“去请萧将军,成败就在此一举。”

    萧展身披甲胄大步赶来,双目赤红,望着庾胥的目光似要吃人,“你说过司马博继位,你我都是从龙之臣。”

    庾胥道:“事已至此,何必再互相埋怨,陛下殡天,杀了外面的桓家子,王谢两家都不敢动,可以再议立位之事。”

    萧展苦笑,抬起眼凶狠地瞪视他,心中悔意翻滚,却已太迟。

    他按住腰间佩着的刀,大声叫着左卫军士,来到西掖门。

    庾氏与他联手封了两日宫门,已到了极限,后宫之中太后皇后皆在,还有宫人与宿卫军也不全受他指挥。萧展抹了一把脸,身心都觉得疲惫。可开弓没有回头箭,他已没有退路。

    宫门徐徐打开,桓启看见萧展赤红凶狠的眼,却是一笑,历来穷途末路的凶兽,都是这样绝望的模样。

    西掖门的这一场厮杀一个多时辰后才结束,满地尸体,形状可怖,血腥味冲鼻。

    桓启将刀从萧展尸身上拔出,甩了甩血水,对左右道:“进宫。”

    司马邳听见外间勤王喊声,又听宫人禀报萧展已去宫门。司马邳等了许久,宫人飞奔而知,说萧展已死,庾家正带人亲自守在太极殿外。

    司马邳再也坐不住,站起领着几个宫人宿卫赶去。

    作者有话说:

    各位追读到这里的小伙伴们,昨天的事情大家可能都已经知道了,我违规了,所以流量和榜单以后都没有了,昨天有点受打击,休息了一天。我只是要缓缓,并不是放弃。

    大家放心,本文依旧会照原有设定完成,不会突然斩纲完结,我写过那么多坚强的女主,没道理自己遇到困难之后就立刻逃避了,对吧。

    大家的留言我都看到了,非常感动,也很感谢,出上下两本这个不行,换平台也不行,既然我已经因为规则受罚,就不能再次去破坏它,原先的结果主因还是因为我自己,所以我认,没有二话。

    我认真地对待每一本书,即使我心里知道,以后没有新的流量后,这本书留存的读者和点击只会越来越少,这样的情况会让我很难受,但这是我很喜欢的故事,我也还有好几个想好的故事要写,如果我不能轻易放弃。

    我是个比较头铁的,有时候写的故事显得不合时宜,设定好像也与大趋势背道而驰,但是没关系,我如果不爱自己的故事,怎么能让别人爱看呢。其实在外站我能赚的钱是jj的七八倍,但是jj是我的白月光……哎,这年头谁不为白月光付出呢  怎么办,只能继续往前走了,写网文这么多年,似乎已经割舍不了,只能继续下去,直到有一天我没故事了  最后,真的非常感谢大家,我不是个软弱的人,也不会轻易放弃,如果你们愿意,咱么就继续一起走下去吧  感谢在2023-04-26 21:13:39~2023-04-26 23:07: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180章 一七九章    夜归

    路上遇到仓皇逃窜的宫人, 司马邳命人拦下问缘由,宫人脸色煞白,语无伦次说了几句, 大致也让人明白了意思。西掖门前血流成河, 路过看见的宫人都吓破了胆。

    “可知外面喊勤王的兵是哪来的”司马邳颇为疑惑,有兵勤王并不奇怪, 可算着日子,刘道坚不应该来的如此之快。

    宫人急得满头大汗,“是桓家来人,听说是江州来的。”

    司马邳脸上自若的神情渐渐淡了, 很快来到太极殿前。只见庾胥与庾显带兵守在门前,对峙而立兵士身上都沾染血迹,为首一人身材高大颀长,身着玄衣甲胄,头上束巾,司马邳远远看见他的背影,就已认出是桓启。

    庾显年轻, 文武皆备, 此次跟着庾胥留在宫中,听说萧展已死,他便主动请缨前来对付桓启。在江州时他曾与桓启比较过弓箭射术, 棋差一着,可回头他又觉得不过是桓启虚长他几岁,两人之间未必就差着那么远。

    直到此刻, 庾显见厮杀过后的染血凶狠的士兵拱卫下, 桓启缓步朝太极殿走来, 他面色冷峻, 双眼如电,看过来的目光寒气森森。庾显心下打颤,不禁有些胆怯,气势已落了下风,回头看了一眼年迈的庾胥,硬着头皮拔刀上前,冲着桓启直劈而来。

    桓启与庾显交手,刀两下交击,被震得虎口裂开,他心头骇然,这才明白与桓启差距巨大,这一刹那见刀光迎面袭来。

    庾胥喊:“桓启,留他性命。”

    庾显的刀已经脱手落地,桓启一刀嚓的砍在他的肩上,力大无穷,庾显手臂被砍断落下,血喷溅而出,他嘴里发出一声痛苦嘶吼,仰面摔在地上抽搐着身体哀嚎不止,让人心惊。

    庾胥扑将上去,喊着叫太医来,抬头看见桓启已大步走来,他肝胆欲裂,却又惊恐无比,声音嘶哑道:“同为四姓,岂有你这样狠下毒手的……好,好,大司马真是当朝第一人。”

    桓启冷冷看了他一眼,这老头儿到了眼下这个地步,竟还不忘挑拨。他走近两步,庾家身边军士大半都已被他亲兵杀死,北卫军本就人心惶惶,这些护卫宫掖的宿卫,远不及桓启手下悍勇有身手,一交手就迅速溃败。

    余下军士早已胆怯,纷纷扔了兵器跪地求饶,有人看见疾步赶来的司马邳,便大声喊着“殿下”,又喊“冤枉”,说都是萧展的命令云云。

    桓启转过身,与司马邳打了个照面。

    司马邳见桓启站在太极殿的台阶上,此时正是日落时分,太极殿高台厚榭,雄伟壮阔,彤彤红日落在檐角,正映在桓启身后,如同一片殷红血色。

    他心微微有些沉,心道:庾氏如同丧家之犬,不足为惧,倒是桓氏,羽翼已丰,不得不提防。他做此想着,脸上却是含笑上前道:“敬道好身手,斩萧展,庾显这等逆贼,孤记着你的功劳。”

    桓启已瞧出他脸上笑容虚浮,眼中更有戒备之色,将刀垂下,行礼道:“殿下。”

    司马邳自然也不能让勤王救驾的功臣真跪下,赶紧上前扶着他,鼻端闻见一阵浓郁血腥味,心中凛然。

    一旁庾显断臂伤口血流不止,人已经气若游丝,几乎没了呼吸,除了庾胥悲痛难忍,已没有旁人在乎。

    司马邳眼见桓启手下还有王府侍卫,召人过来问话,得知桓启先去了庾家,越发觉得桓启行事果决手段狠辣,脸色沉了沉,一瞬又收了,道:“桓将军应在江州,怎突然来了建康,相隔千里,消息不至传得如此之快。”

    桓启收了刀,道:“臣奉了刺史之命,追剿流匪,路过京邑,听说殿下被庾家所困,心急如焚,这才赶来勤王。”

    江州刺史桓冲,也是桓家人,为他掩护最是容易。

    司马邳闻言,便不再多言,抬脚往太极殿内走去。

    桓启站在殿外,抬头看着雕刻精美繁复的外檐,不知想到什么,目光深邃,神色沉凝。

    不到片刻,宫人快步奔出殿外,满脸泪痕,对着众人哭喊道:“陛下……殡天了。”

    阖宫上下,听闻消息立刻跪地面向太极殿方向行礼。

    身后军士全已跪倒,桓启仍是站着,他嘴角勾起一抹几不可见的冷笑,转瞬收敛,缓缓单膝跪地。

    ————

    卫姌在建康城外等到天黑,也不见里面有人跑来传讯,不由暗暗心焦。

    蒋蛰叫一个侍卫去城门打听,很快便有消息传来,说桓启将庾家拿下,去了宫掖。但宫中消息闭塞,至今还没有传来什么风声。蒋蛰若是只带着侍卫几人,此时肯定直接进城去了,但他要护着卫姌,就不得不多想一些,于是拍板今夜宿在城郊。

    蒋蛰几人在城郊找了一处较大的庄子,主人一听是士族要借宿,二话不说就让了几间上好的厢房出来,还令仆从婢女前来服侍。当夜卫姌就住在庄子里,辗转反侧,想着桓启只带了亲兵两百余人就敢闯入宫掖,胆大的没边了,也不知如今到底如何了。

    她心中好的坏的全想了一遍,一则担心桓启不敌左卫军,司马邳也难以继位,如此朝局与前世完全不同。若真是如此,她与桓启在驿舍中同行,肯定也逃不过庾氏的清算。卫姌想了许多,暗自期望这次桓启一定要胜。

    第二日建康城门看守军士又换了人,城中清冷肃杀,少有人在外行走,又有几位重臣今日被召去宫中,大半日过去都还没回来,宫掖外面传什么流言的都有。有说庾家被杀了个精光,也有人说勤王之兵来自桓氏,如今宫中谁做主还说不定呢。

    蒋蛰打听了消息,回来让卫姌继续在庄子上住着。背后他与几个侍卫议论,“奇怪,莫非宫中起了什么变故,将军还未出来。”

    其中一个侍卫道:“外面传的也未必是假,若将军真入宫做了主……”

    蒋蛰赶紧打断他:“什么胡话都敢说。”

    卫姌在小庭院中走动,听见几人偷偷这样议论,对桓启的驭人之术倒有几分佩服,已两日没有确切消息,这几个侍卫对桓启战胜左卫军丝毫没有过怀疑。

    深夜子时,月色如霜。

    桓启带着二十余骑亲兵来到城郊的庄子,进厢房时放轻了声音,他径直来到卫姌所住的屋子,进门一瞧,卫姌正睡着,头发披散,面容恬静。他盯着瞧了好一会儿,伸手将散乱在她脸颊上的头发拨开,动作轻柔,卫姌眉头动了动,很快醒了过来,被他突然而至吓了一跳,猛地就坐直起来,“你……你赢了”

    桓启笑道:“就庾家那些酒囊饭袋,我还能输”

    卫姌不去听他自傲,又接着问:“琅琊王呢”

    桓启抱臂看着她,“他能有什么事,庾家不敢动他,太后与朝臣已议定,由他继位。”

    卫姌心想果然司马邳仍如前世一般能够顺利登基。

    桓启看着她垂眼思索,睫毛绵密如蝶翼般,他伸手在她眼皮上轻轻一摸,被卫姌瞪了眼。桓启笑道:“你倒是挺有眼光,早早就投奔了琅琊王,是不是猜着有今日”

    卫姌心紊乱一拍,忙道:“这种事我哪猜得准。”

    桓启却悠然道:“你平日行事谨慎,行事圆滑,轻易不得罪人,为着琅琊王敢冒险送信,若不是奉行忠君事主那套,就是投机,等着司马邳登基,能记大功劳。”

    卫姌瞥他一眼,道:“我能有什么功劳,如今全是你平定庾氏之乱。”

    桓启笑了笑,道:“司马邳心胸狭隘,只怕现在比起庾家,更恨桓家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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