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令璟再次醒来,已是几日后。
还未睁开眼,他就嗅到了一股草药浓香,意识回笼,萧令璟先感觉到满嘴涩苦,而后就是前胸后背伤口的惨痛,他闷哼两声,然后就听见了从一旁跑来的哒哒足音。
几日未见,姑娘又不知上哪蹭了满脸灰,花猫般的小脸上露出融融笑意:你醒啦!
萧令璟飞快地眨眨眼,还未开口,就被她扶起,小姑娘指着火塘上一锅咕咚冒泡的东西——正好,今天的药也熬好啦。
萧令璟靠上山壁,他身上的伤都被重新包扎过,后背的箭伤也被很好地处理。
姑娘的心情好,去端东西时一蹦三跳——
还是之前那只煮过鱼汤的耳锅,表面一层浮着圈未泡开的干药料,横七竖八的药材茎干躺在锅里——草还是草、花还是花,树皮也依旧是树皮,药汁黑胜锅底,浓郁药香中隐约透出一点糊味。
萧令璟:“……”
他捏了下眉心——用沾满油腥的锅煮药、煮前不泡药材、煮好也不分离药渣。
这……叫他怎么喝?
偏偏夜宁趴在床边,见他抱着耳锅半晌不动,便以为他是怕苦,又往他掌心塞了块饴糖:喏——!
萧令璟犹豫片刻,好笑地摇摇头,“有些烫,我待会儿再喝。”
他将那锅黑糊糊推到一旁,问了问那群黑衣人的事。
萧令璟留了个心眼,没有直言是突厥士兵,他总觉得眼前的金发姑娘并不简单——她的身手矫健、箭术也太好,可谓百步穿杨、例无虚发。
夜宁听见问,眨眨眼返回桌边取来一碗水,指尖点水就在床沿给萧令璟写——
原来,他将萧令璟运回山洞后,就又返回孔雀河边,将突厥士兵的尸体拖到远离河床的地方掩埋。为防老马识途、引来更多的敌人,他将三匹马中受伤的两匹杀掉,留下一匹带回红岩山、藏在洞顶。
最后,夜宁掩去了河滩上的兵刃箭簇和血迹,才去收回两只鱼篓。
提到鱼篓,夜宁的眼睛亮了亮,他停下写字的手,示意萧令璟看洞内,洞口挂弓箭的地方多了只半人高的大水缸,夜宁比比划划——他们捞到二十多条鱼,吃不完的他都养在了那里。
萧令璟看看他的小花脸,忍不住莞尔:小猫咪,真就只记挂鱼?
夜宁看出他脸上揶揄,撇撇嘴,又续写道:
他还从那些突厥士兵身上搜到了银币,这些银币在附近的几个小国家都能流通,所以,他骑马去买了不少物资,又怕被人寻迹查到,便分了七八个铺子买了不少商人旅人常备的伤药补药。
写到这里,夜宁心虚地看萧令璟一眼,结果萧令璟只盯着他的字,没注意到他。
其实夜宁不会煮药,汉人的药草奇奇怪怪,他打开一包就从里面翻出一张好大的干荷叶,另一包里又全是手指粗的大虫子——像蝉像蚱蜢还像蛐蛐,每一包中都有不知什么动物的骨头片。
夜宁捏着这一兜“药”,只道汉人生猛。
他身份特殊,在几个小城邦不敢多留,更不敢捉着药铺老板问怎么煎药,只能凭感觉全入锅中没水煮,煮得差不多变成黑色汤汁、看起来有那样儿了,就倒出来给萧令璟喝。
这么折腾萧令璟几天——外敷波斯的疗伤圣药,内服汉人的花花草草、虫虫骨骨,才总算给他续上了命——高热褪去、伤口渐渐愈合。
写了这一会儿,夜宁停下来,捏了捏僵直的指尖。
而萧令璟看他写的一行行水渍,心中很是惊艳:姑娘心思缜密,这一番处事极老练,既防备了敌人、抹去了踪迹,还没有留下任何把柄。
就算是他,也挑不出什么错。
萧令璟重新审视身边的姑娘:她很强悍,不是他从前单方面以为的懵懂孤女。
而且,萧令璟挠挠头,他总觉得自己在昏过去之前,听见了姑娘开口说话的声音——他确定那声音很轻、很独特,与突厥那帮人的怪叫和吆喝完全不同,如清泉石上,还有些好听。
可是……
在他昏昏沉沉间,似乎还听见句字正腔圆的——菜鸡。
萧令璟悄悄看夜宁一眼:这般好看的漂亮姑娘,也是会骂人的?
他闭上眼,胡乱地摇摇头,又或许,那些,都只是他伤重时的幻觉……
这时,火塘上传来了辟啵一声,夜宁架在上面的烤鱼滴落了油粒,他不好意思地看萧令璟一眼,比划两下,意思是他之前不知道萧令璟会醒,所以只烤了一条鱼。
萧令璟摆摆手,正想说他还不饿,肚子却抗议地发出咕噜声。
夜宁看看他,又看看火塘上架着的鱼,他蹬蹬跑过去,将鱼头和鱼尾拆下来,在中间剩下的一段鱼腹肉中,挑出那些没有沾上辣椒的白嫩细脍,重新分到了一只碟子里。
萧令璟在他动作时,却注意到姑娘写在床沿上的字。从前,他只关注字所表达的内容,如今却发现——姑娘写的字体歪歪扭扭很像在画符:横不平、竖不直,弯弯绕绕、圆圆胖胖,笔顺也不太对。
他不是教书先生,却也认得在西域有一种竖写的拼音文字,叫做“粟特”。
姑娘写的是汉字,可笔法顺序上来看,却很像是在画长长的拼音文,粟特国在西域已消失多年,或许——他的恩公姑娘是粟特遗民也说不定……
可是汉人同粟特国并无矛盾冲突,姑娘若会说话,又何须隐瞒?
他这儿正想着,夜宁却捧着小碟子走回来,他将热腾腾的鱼腹肉递给他:你吃。
等萧令璟接过碟子,夜宁就一屁股坐在了床沿上,他嫌用筷子麻烦,直接上手抓着鱼头和鱼尾啃,还是那种大块嘬着吃的法子,偶尔指尖沾到肉沫,就伸出舌头舔一舔。
萧令璟看着,只觉这模样配上那张小花脸,倒真有几分餍足狸奴的意思。
他低声谢过姑娘,一筷子下去,才发现夜宁还替他剔除了鱼刺。萧令璟心中一暖,侧头看看叼着鱼尾巴在啃的夜宁,他摇摇头,放下了试探主意——
姑娘也有自己的打算,他也有他的防备之心,他们相逢在这片戈壁已是有缘,没必要追根究底。
她救了他,还待他不错,这便足够了。
想通这些,萧令璟的心情也舒畅起来,他拿起筷子戳戳那几块净肉,然后哼起军中小调,在夜宁挑眉看过来时,一笑,学着姑娘的样子,将它们团成了鱼球塞入嘴里。
夜宁:……?
他又在傻乐什么?
萧令璟却只仰头,眼角眉梢都弯下来,唇边梨涡融融:鱼球这种吃法,果然不错。
……
如此,又休息几日,萧令璟的伤逐渐好转,人也能下地走动、帮夜宁做点轻活。
暴雨过后,戈壁滩上就是持续的高热。
夜宁不想浪费这点日光,一大早就爬到了红岩山顶晾晒新的风干肉,他给萧令璟留下了几块糗饵,扯了一卷羊皮卷,在上面用羽毛笔留下了一行字,告诉他自己的去向。
萧令璟看着那羊皮卷,又摸了摸旁边夜宁忘了收的墨水瓶。
这是铁胆墨,西域的一种特殊墨汁,用栎树瘿*提取、加上几种金属研成,放在琉璃瓶中能经久不干。
看见这个,萧令璟便更确定姑娘是粟特遗民。
粟特和火罗、昆弥两国一样,都在靠近波斯的萨息斯高原上,那里的贵族和王室就很喜欢用这种羽毛笔和铁胆墨汁。
他将小小的琉璃瓶放回原处——西域小国林立,这些年纷争不断,他爹和林太傅还好时,曾经想过派文武大臣联络各国,效仿前朝、开通商路。
然而随着突厥作乱,两人政见不和,之后也遍慢慢歇了这心思,而粟特国销声匿迹多年,想必也是不想卷入这些纷争。
萧令璟笑着摇摇头,走出山洞去。
洞外,萧令璟看见了用来捕捉鬣狗、土狼的陷阱:原地插|下去围成一圈的木条中央,用新剖杀出来的鱼内脏做诱饵,下面搭了个简单的绳结陷阱。
这种陷阱萧令璟也会,他观察了一会儿,替姑娘调整了几个角度后,起身拍拍土,往红岩山上逛去。
从前他在军中,可没有这样闲庭信步的机会。
红岩山往上的道路并不好走,蜿蜒崎岖又多碎石,萧令璟走了两圈,原本都想转身下山了,却意外地听见了嘀嘀咕咕的声音——
有人?
萧令璟眼睛一眯,警觉起来。
他猫下腰,绕过用来囤积干粮的山洞,悄悄朝着传出声音的方向靠去——
山顶,夜宁正站在那块最高的红圆石上,喂着肩上一只游隼。
肃北军中也养这种猛禽,用来传递讯号、辨别方向最妙,不过停在夜宁肩头的这只明显比军中的更漂亮:蓝背灰尾,亮黄色的鸟喙鸟爪色泽鲜亮,一双圆眼镜滴溜溜转着,看上去十分精明。
在游隼发现他之前,萧令璟连忙一个侧身,躲到山石阴影里。
游隼给夜宁带来了波斯王庭的新消息:他的王兄已顺利南下,这封信是侍卫大哥写的。
叛乱的形势依旧不容乐观,但德干高原上已经有两个国家愿意出兵,侍卫大哥说他会停留几日,帮着陛下稳定战局,等南部援兵一到,他就带人过来接夜宁回去。
“事情在好转呢,小鸟,你说是不是?”他低声喃喃,用指腹去摸游隼脑袋。
游隼蹭蹭夜宁手指,却忽然警觉地伸长脖子往夜宁身后看。
夜宁没多想,只以为游隼贪吃,他又扯下一块风干肉递过去,游隼不要,反而还又啄了他一下。
“……嘶!”
游隼是猛禽,嘴巴尖尖撕扯,能令猎物穿肠破肚。
夜宁正在想要怎么回信,被小鸟啄痛,他愤愤地瞪游隼一眼,舔了舔自己出血的一截指尖,“别淘气!”
他一直在说话,说的是波斯语。
游隼已经发现了躲在暗处的萧令璟,萧令璟听着夜宁声音,却更确定了心中所想——
姑娘说的是一种他没在西域听过的语言,想必就是粟特语。姑娘的声音有些低,听上去,确实和寻常女子不同——这或许,就是她不说话、装哑巴的原因?
他这想着想着,人也就慢慢站起。
游隼看见他,更加着急,见夜宁没有反应,便一跃跳起来、张嘴揪着夜宁耳朵、逼他转头看身后——
“……嗯?”夜宁心不在焉,一回头却在石头下,看见一个长足九尺的黑影。
他被吓得不轻,足下一扭就不慎从石头上跌下去。
游隼受惊,一跃腾空。
夜宁虚抓两下,然后他就皱起脸、闭紧眼,尽量将自己缩成一团,只盼不要把屁股摔开花。
结果,那坠落感只持续了一瞬,他就落入了一个很结实的怀抱里。
夜宁睁眼,看见萧令璟,他的脸被落日红霞勾勒出极深的阴影,这汉人抱着他,饱满的唇缘弓微微上翘,露出个揶揄笑容,唇角的梨涡看上去也十分狡黠——
“你会说话。”
“……!!!”夜宁呼吸一窒,闭上眼,脸色微红,抬起双手挡住脸。
他的肤色偏白,脸上腾起红云后,就像一朵绽在白绢上的桃花,萧令璟一时看痴,竟忘记放人下来。
夜宁根本没想到萧令璟会爬上山,他心脏怦怦跳、出了一脖子冷汗,深吸好几口气才缓过劲儿来——是他大意,但、但知道就知道吧……反正他很快就可以回王庭去。
告诉他一切,大概也无甚要紧……吧?
夜宁咬牙,睁开眼睛凶巴巴地瞪向萧令璟,正准备开口,却又被萧令璟抢先。
这笑盈盈的汉人认真而诚恳,一双眼睛在明日照耀下闪着煜煜光辉:“姑娘,你的声音只是略低沉了些,并不难听。”
……啊?
夜宁一愣,睫羽扑闪扑闪两下:他……这是在讲什么怪话?
就,都明明听见他说话了,怎么还……当他是姑娘?
偏偏萧令璟说完,看见夜宁一双漂亮的大眼睛飞动,这才想起来他还将姑娘揽在怀里,行为举止轻浮又孟浪。他的脸由内而外烧起来,忙将人原地放下。
而后,他后退一步,小声补充道:“姑娘你……大可不必自卑的。”
夜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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