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姑娘会说话后,萧令璟发现她的性子其实很活络:
这会儿他正蹲坐在洞外编草绳,姑娘忽然从他身后探出脑袋,眼睛亮晶晶的、手里拖着新抓的鬣狗,“上次你给我讲的故事——项羽要请刘邦吃饭,后来呢?吃到了吗?吃到了什么呀?”
萧令璟被吓着,手一抖,险些扯断草绳。一转头,看见姑娘发间不知怎么掺进去一片枯叶,他好笑地替她摘了,才叹道:“……那是鸿门宴。”
鸿门宴,哪在乎吃什么。
夜宁丢下鬣狗尸体,从怀中取出巾帕来擦擦脸,“我知道啊,鸿门宴、鸿门宴,既是设宴,就该有很多好吃的嘛,不然谁来吃饭呢?而且,你不是还给我讲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吗?”
姑娘的汉文讲得流利,日常对话没问题。
萧令璟笑:“你还记得?”
“嗯嗯,”夜宁点点头,趴到他旁边的大坛子上,“所以,不就是人准备炊具,我带上鱼肉的意思?”
萧令璟:“……?”
萧令璟:“噗——”
他忍不住笑:姑娘中原官话讲的是不错,但在这理解上,当真有奇思。
萧令璟其实也没看过多少书,他的故事都是从话本和戏台子上来,先前给姑娘讲《卧冰求鲤》,她听完后点点头若有所思,第二日就指着孔雀河以北的方向说“那,等到冬天我们试试”。
他讲卧薪尝胆、勾践灭吴,姑娘托着下巴说,西施舌她听过,是一道名点心,色如皓月、香甜可口。
他讲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姑娘却兴奋地跳起来,一拍手说,原来直钩也可以钓鱼哦!
……
讲了七八个故事后,萧令璟哭笑不得,却也从中咂摸出一点门道:姑娘对战争朝堂皆无兴趣,倒喜欢民间传说和名人斗智斗勇的故事,尤其喜欢故事里偶尔提到的一两句家常菜和小吃。
——跟个馋猫儿似的,世间万事万物,只关心吃。
可惜萧令璟离开江南早,在北地听的,多半是讲疆场的戏词。
他摇摇头,没再纠正姑娘对鸿门宴的误解,只重新起了话头道:“都快仲秋了,姑娘,你的家人还不来接你吗?”
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这个,夜宁的情绪就很低落。
原来那日被撞破后,夜宁虽对萧令璟那番话有些哭笑不得,但想想也就释然了——正好省下他不少解释,他只道自己家人住在西边高原,现下家中有事,等事情平息,就会来接他。
萧令璟信了,没往下细问,只当姑娘说的是粟特国。
如今,已过去又十余天,萧令璟的伤都开始渐渐结痂,那游隼却迟迟不出现,不知是否遇上了麻烦。
眼下是七月末、八月初,再往后孔雀河断流,入冬的红岩山只会更冷、更难捱。若姑娘要留在这儿过冬,萧令璟便想提醒她多准备点干粮和柴火。
两人这儿正说着,山下却遥遥传来阵阵马蹄声,萧令璟和夜宁警觉,两人也不用出声,竟同时默契十足地原地一趴、藏到山岩后,悄悄探头往下看——
从东南面跑来的,是一整队突厥骑兵,他们都骑着高头大马、披着黑甲,弯弓长刀地巡过河滩。
夜宁点了点,大约有二十人之数。
他与萧令璟对视一眼,便各自放下手中东西,摸回洞内。
这、已是这几日来,他们见过的第三队突厥骑兵。先前两队都只在河滩边停留,没一会儿就匆匆离去。这队却停下来,不仅没走,还将马匹拴住,下马开始往红岩山方向走。
自从萧令璟认定夜宁是粟特遗民后,他就开诚布公地同夜宁聊过此事。
他坦然承认自己同突厥作战过程中遭了伏击,这些骑兵都是冲他来的。
萧令璟也不想连累姑娘,他试着让夜宁去联络肃北军,但他们所在的红岩山往南,都是依附楼兰国的势力。夜宁只是稍探个口风,那些小国家的信使就满脸戒备,反应最剧烈的一个,差点当场报官。
联络不上旧部,萧令璟便也只能暂留此地。
那几日,见他心中有愧、情绪低迷,夜宁还反过来劝他,小姑娘挺起胸膛、拍他肩膀道:“没事儿,他们一个能打的都没有,全是小菜鸡,我不麻烦。”
……小菜鸡?
萧令璟忍俊不禁:原来他没听错,漂亮姑娘真的会骂人。
这时,那队突厥人已靠到了红岩山下,他们顺着风蚀的岩层缓慢往上攀爬。
夜宁探头看了一眼,冲萧令璟做了个抹脖动作,小声道:“咔嚓!”
萧令璟被逗乐,他弯下眼睛,点点头抄起弓箭。
夜宁自己也拿了一柄弓背到背上,两人分头行事,神出鬼没地干掉了几个落单的士兵。
这群突厥人也傻,直上到半山腰才发现事情不对劲,等他们想再集合点人数时,夜宁和萧令璟已配合着消灭了他们一半还多的人,两人看剩下的七八个也不是对手,干脆从山石后现了身——
为首一个缠黑头纱的认出了萧令璟,他持刀躲到人群中央,骂道:“躲在女人身后,你算什么男人?!”
萧令璟也不恼,他一矮身躲过近前攻击,反笑道:“啧,那也好过你个夯货拿自己人当替死鬼强。”
首领被他激怒,一把推开士兵,自己持刀上前,喊道:“老子杀了你这狗入的!”
萧令璟哼笑一声,灵活一闪,错身扎上他肚子,“呿,呆逼,谁杀谁还不一定呢——”
突厥首领长得胖,萧令璟这刀像是故意,只扎他、却没立刻要他的命。
萧令璟跳出包围圈,还转身指着他肚子上的破洞摇摇头,道:“唉,你们突厥就是吃得好啊,您瞧——别人家小伙子都是一掐一兜水,您这,嗐,一扎一地油呢!”
“你他妈的混蛋!给老子站住!”首领气红了脸,挥刀再砍。
萧令璟哪会让他如愿,转身跃上山石,借着高低差弯弓搭箭、嗖嗖结果剩下的士兵。
正巧此刻夜宁也收拾完靠近他那一侧的,见萧令璟猫逗耗子般耍这胖子玩,也就站在原地好奇地看了一会儿,直到萧令璟闹够了将那胖子毙于刀下,他才慢慢走过去。
萧令璟冲他笑笑,蹲下去翻看这胖子腰牌——突厥可汗座下有左右两位将军,他得根据这人隶属来判定眼下的形势。
见他蹲着翻弄,夜宁好奇,伸手扯掉胖子裹头巾。
脏兮兮的黑布下,露出个光溜溜的……秃瓢,黑黢黢的皮肤上没长几根毛,剩下稀疏几根油乎乎地拧在一起,一左一右编成小辫挂在耳后,还欲盖弥彰地戴了不少绿油油的圆贝。
夜宁一噎,他还从未见过这样丑的人,“呕——”
萧令璟回头,疑惑看他,“怎么了?”
夜宁蹲着,皮靴尖往他的方向蹭了下,“……卤混蛋!”
“……啊?”
夜宁指着那突厥人,一本正经:“刚才他骂你是‘混蛋’,我看他才是,他长毛发霉还打卤,黑黢黢的特难看,是狗……狗……狗肉的呆逼!”
萧令璟看看地上的死胖子,忍不住笑出声。
夜宁觉得自己说得很好、很对,他起身,又踢了胖子两脚,“你、你、你码的夯货!”
“……”萧令璟一愣,而后笑得更大声:“哈哈哈哈哈哈哈——”
要命,这可不兴学啊姑娘。
他捂着肚子,险些笑到地上打滚。
夜宁奇怪地看他一眼,转身去收拾残局,他拖起尸体的双脚往山下走了一段,忽然回头冲萧令璟伴了个鬼脸,然后用波斯语叽里咕噜讲了一堆,这才仰了头、轻哼着下山去。
萧令璟虽听不懂姑娘说的什么,但只听声调,就知道那不是什么好词儿。
姑娘多半骂他呢。
他抬手拭去笑出的泪:……嗐,怎么还生上气了。
萧令璟忙起身跟着收拾,只是这次来的突厥骑兵太多,他们花了两倍多的时间才将红岩山上下清扫干净。看着长河日暮、漫天红云,萧令璟直起身子擦擦汗,这才讨好地冲姑娘眨眨眼:“……别恼了。”
夜宁没吱声,扭头,留给他一个气鼓鼓的背影。
红霞下,夜宁没戴头纱,蓬松的金色卷发在落日金光中显得毛茸茸的。
萧令璟看着,喉结上下动了动,他捏捏手指,深吸一口气来平复自己渐渐变急的心跳,一低头,却瞥眼看见沙丘上一簇岁兰草。他便蹲下去扯下一条叶片,指尖翻动,编出一只老鹰。
他两步上前,将草编鹰递过去,好声好气地说道:“这个送你——没笑话你,那都不是好话,姑娘家家的学了不好。”
夜宁翻了个白眼,开口想反驳,一转头却被这草编的小东西吸引了目光,他惊喜地叫了声“小鸟”,接过去后,又小声用波斯语咕哝道:“……你才是姑娘呢!”
萧令璟听不懂,以为姑娘还在骂他,挠挠头,讪笑一下。
夜宁拎起草编鹰,气也消了,他拍拍萧令璟肩膀,道:“算了,我也教你两句好了——‘科斯’是坏蛋,‘鞚嗡”是大愚者,以后你也可以用来骂他们!”
萧令璟:“???”
夜宁笑着跃过眼前的小溪,率先踏入落日余晖里。
红日降下大江,天地终陷黯淡。
萧令璟站在原地,吹着孔雀河上的凉风,嘴角弯出一抹涩然苦笑,摇摇头,将姑娘的倩影甩出脑海,才快步上前,追上夜宁——
……
然而,自从这队突厥骑兵出现后,孔雀河附近就热闹起来。
除了突厥骑兵和步兵,还出现了不少附近小国的巡逻队。夜宁和萧令璟处理了其中几队,最终还是不堪其扰。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萧令璟看着孔雀河锐减的水量道:“他们迟早会发现的。”
夜宁撇撇嘴,点头认可他的说法。
时至今日,他也没后悔捡萧令璟回来。这汉人虽然眼瞎耳盲,但他生得好看,能捞鱼、会讲故事,还能做出许多他从未吃过的美味菜品。
至于突厥士兵带来的麻烦,在他看来不算大事。
反正他回到波斯王庭也要同叛军交手,怎么打架不是打,他现在帮萧令璟,还赚到不少好吃好玩的呢。
只是……
夜宁极目远眺,远处的高空上墨蓝一片,无风无云、无月无星,也没有游隼的身影。
小鸟已离开数十日,这时间,就算往返国境最西边的杜拉山脉,也够一个来回的。没有消息,夜宁也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就只能等在这干着急。
“不如,我们搬走吧?”萧令璟忽然开口,他指着孔雀河下游,“天气愈发冷了,再待在红岩山上不安全,若他们发动重兵围攻,我们也不好脱身。”
夜宁看看四野茫茫,到处都是望不见边的沙漠,扁扁嘴、小声道:“……你说得倒容易。”
萧令璟一早当她是粟特遗民,而观她那柄随身小刀精致,又猜她在粟特身份不低。所以,她自然对沙漠中的一切不熟悉。漫漫黄沙,眼看着是危险,但若准备充分又熟知其中道理,其实生存不难。
他笑道:“我认路的。”
夜宁投给他一个怀疑眼神。
萧令璟笑,举三指对天:“我保证,不叫姑娘你吃一点苦。”
夜宁审视他半晌,最终选择相信。
他们牵出之前从突厥骑兵那儿留下的那匹马,然后将山洞内能带走的东西都打包。萧令璟砍了几段树枝,交叉着扎成了一个上尖下宽的梭板,将打包好的东西结结实实捆到上面,再让马拉着。
萧令璟原让夜宁骑马,他自己牵马在前引路。
但当他们走了一上午,还没离开孔雀河峡谷时——夜宁就不由分说将萧令璟拽上了马,在男人开口念他们汉人的“礼节经”前,他抢先开口道:“你昨天发过誓的,再不加快脚步,我就要吃上口干舌燥、头晕眼花的苦了!”
“……”萧令璟只好不尴不尬坐了。
待他坐定后,夜宁就把缰绳递给了他:“我困了。”
“……哎?!”胸前一重,萧令璟捏着缰绳,骇然地看姑娘靠上他胸膛,“不是,姑娘你……”
听见他惊呼,夜宁竟还冲他俏皮地挤挤眼睛。
萧令璟脸红耳热,险些挺不直腰杆,只觉前胸上靠着的不是人,而是发热的炮|管,夜宁蓬松的金卷发被风撩起,偶尔蹭过他的肩颈脖颈,便更像烧红铁管下那截引线,嘶嘶作响,不知何时爆炸。
他闭了闭眼稳住心神,扬鞭朝孔雀河下游、东南方走去。
昼夜不歇,寻着日出日入的轨迹,通过观察河流、沙丘还有岩石的构造,三日后,萧令璟凭着自己在西域生活十多年的经验,带夜宁找到了一片很大的绿洲。
这里远离红岩山孔雀河,附近也没有特别大的城邦,藏在漫天黄沙中,倒是个很好的容身之处。
一路上,夜宁醒醒睡睡,总是懒洋洋地靠在他怀中。
姑娘好像从没出过这样远的门,被太阳晒久了,没什么精神。
“姑娘,醒醒,我们到了!”萧令璟道。
夜宁闻言,睁开眼就看见好大一片绿地——这绿洲比他想象得大太多,一眼望不到边,中央一片湖圆如明镜,周围开满黄色小花。他打起精神坐正,忍不住惊呼道:“你好厉害!”
萧令璟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头。
姑娘兴奋地一跃下马,落地时却闷哼一声。
萧令璟一愣,抬头就看见夜宁扶着自己后腰,“怎么,扭着了?”
夜宁看着他,眼神幽怨:“不,是被你随身的刀柄顶了一路,硌疼的。”
萧令璟:“……?”
不是,他随身哪有刀?
夜宁凉凉看他一眼,转身跑向那片绿。
而萧令璟站在原地,疑惑地垂眸看看自己,半晌后,他明白了,脸上也大片大片开了染坊:玉红、桃红、高粱红;梅红、燕红、满江红。
……哪就,又是刀柄!
你……你全家都是刀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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