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令璟捂住鼻子、仰起头,一步一步倒退着出去。


    远离开湖边,萧令璟丢了手中刀,一猛子将脑袋扎进水缸里。他反反复复来回几次,刺骨凉水都顺着领口浸湿中衣,那道白影,却还是挥之不去地漾在他的脑海里。


    萧令璟红了眼,握紧拳头垂向水面,溅起的水花飞过两鬓,在他眼尾拖出一行水迹。


    ——合着殷红眼角,跟真哭了似的。


    他趴在缸边,水珠顺着发丝攀上脸,于下巴尖汇聚成串,滴答答落回水缸里。


    缸中摇晃的水面倒映着萧令璟自己的虚影,又被那一滴滴落水搅乱。


    他咬紧后槽牙,直骂自己混账:


    姑娘救他、护他,他却……如此孟浪!


    萧令璟瞪着水中的自己,嘴里不干不净地骂了近百个来回。可惜只要停下来,水中那个嘴歪眼斜、满面猥琐的狗东西,就会狞笑着不断重复说:她背好白,她腰好细。


    萧令璟恼极了,深吸一口气,就又将脑门灌进水缸里。


    他愤愤在水下吐气,水泡咕咚咚浮起,搅乱一缸水,才能将他所有的臆想驱散。


    如此折腾了一会儿,萧令璟累得气喘吁吁。


    然而,正在他瘫坐在缸边发愣时,夜宁却已沐浴归来,他换了一身浅蓝色的宽摆长裙——这是那日给萧令璟买药时,在旁边的成衣店里随便买的,他侧着头,正用巾帕擦着头发窝里沾上的一点水。


    见萧令璟一头一脸凉水,衣衫也湿得七七八八,夜宁露出了一种:看大傻子的表情。


    萧令璟:“……”


    夜宁放下金发,捏着巾帕站到日光里,这条蓝裙子上有贴贝片,在阳光照耀下闪亮亮的,远看很像南境苗疆漂亮的孔雀翠羽,萧令璟看了一瞬,又险些迷了眼睛。


    倒是夜宁晒了一会儿太阳,身上暖和起来,他就忍不住劝萧令璟:“秋日里最好别洗头。”


    萧令璟咳了一声,眼神闪躲,只寻了个借口,说他要去换衣服。


    夜宁点点头,嗯了一声。


    萧令璟如释重负,自回东屋。借着换衣服这点时间,他也冷静下来想了很多——突厥骑兵已找到孔雀河、红岩山,往后定会发现他的踪迹。姑娘待他仁至义尽,他却不能总留在姑娘身边、给她添麻烦。


    他得去城里打探消息,然后想办法联络宋叔。


    否则,他不知道自己留下来,还会发生什么不可控的事情。


    ——无论是来自敌人,还是来自他自己。


    萧令璟握了握拳,正好衣冠——这套衣衫也是姑娘从城里买回来的成衣,似乎是耶破那城的商人装,还配着一顶黑条纹扁帽子。他乔装改扮一番走出来时,夜宁还在晒太阳。


    他想了想,还是走过去。


    萧令璟将随身的祖传玉佩摘下来,塞给姑娘。


    夜宁:“……?”


    萧令璟笑笑,神色温柔地解释道:“我要到城中去买些东西,会骑走马匹,可能要晚些才回来,锅里我炖着荇菜羹,上面蒸着昨天剩下的小斑鱼。若日落后我还未归,姑娘自己吃便是。”


    夜宁点点头,又晃晃手中玉佩:“那这个呢?”


    萧令璟唇角笑意未散,抬手虚弹姑娘一下,玩笑道:“姑娘就不怕我一去不回么?”


    夜宁瞪大眼睛,一下从石头上跳起。


    萧令璟见小姑娘那么惊讶,忙解释道:“我知姑娘信我,但我怕我……出什么意外,留下这玉佩,也是两重意思:其一,由姑娘替我保管,算我还会回来的证明;其二,若我此去出了事,姑娘拿着这玉佩,还能换不少金银……”


    “我不要金银!”夜宁捉住他手,急道:“你要平安回来的。”


    萧令璟一愣,他倒没想过姑娘会有这么大反应。


    夜宁如此,只是下意识的动作,他都没多想,双手就挽住了萧令璟——被他一盯,夜宁又有点子心虚,他耷拉着脑袋,缓缓地放下双手,小声补充道:“反正……早、早些回来。”


    ——开玩笑,他还没吃到凤凰胎、西施乳、菇蕈鱼羹和锅贴鱼。


    ——也没听完:《涌泉跃鲤》、《哭竹生笋》和《怀橘遗亲》*。


    这男人若是死外边儿,他要错失多少汉美食和汉故事。


    而萧令璟不知姑娘心里的小九九,他见姑娘耳尖微红,自己脸上也热,他只觉心跳骤快,脑中思绪也搅成一团乱麻,他每次想捉住线头,都会被姑娘含羞带怯的模样掩去。


    他挠挠头,憨笑一下,应了:“嗯,我一定……嗯,早些回来。”


    夜宁看他一眼,被他傻乎乎的模样逗乐,想笑又不敢笑,只好借着由头挥挥手,转身跑回屋内。萧令璟看姑娘离开,心跳更促,去牵马时,都平地摔了一下。


    他的运气不错,顺绿洲往东北,只骑行了一段,就遇着一条小溪。小溪时断时续,却在又行了一段路后,于背风的沙丘下,远远看见一座城。


    看外形,多半是渠勒国的属地。


    渠勒国的国力不强,这些年夹在突厥和锦朝之间,国王哪边都不想得罪,便将王后之位分为南北两个,北王后娶突厥公主,南王后迎汉人贵女,一旦开战,就只管着中立。


    眼下,倒合适萧令璟去打探消息。


    他理好头上帽子,用防风纱巾缠了两道脸,才打马入城。


    小城并不大,放在锦朝就是个镇子大小,进门右首是酒馆、成衣坊,左侧就是高矮错落的民房。萧令璟将马匹交给酒馆的小厮看着,自己绕进里面打听消息——


    花了多一倍的酒钱,萧令璟正在同老板聊着,忽然门外传来了一阵鞭炮声。


    鞭炮之后,琵琶、手鼓响,街巷上的人群都欢呼起来,酒馆里几个喝酒的客人也高兴地凑到窗边去,那老板抱歉地看萧令璟一眼,脸上却挂着笑意:“抱歉,今日城里有人接亲,是吵嚷些——”


    “接亲?”


    “是呐,”老板给萧令璟续上酒,笑道:“高鲁邦家的出嫁,叶山城的来迎,要热闹上小半天的,客人若想凑个趣,不妨用红布包点吉祥囊,去吃上一席。”


    高鲁邦在渠勒语中有“城主老爷”意,叶山城则好像是个窄峡南边的地名。


    西域各国语言不同,习俗也不尽相同,但百姓多热情好客——萧令璟从小就听过这种传言,说在丰收时,你只往人门前过,都可能被他们请家去,吃上一顿鲜果点心。


    吉祥囊也不是西域常吃的那种干粮,而是一种说法:取巴掌大的红布,里面可添金银糖果,甚至写上一句吉祥话,拿在手中,送到办喜事的人家。即便没收到请柬,主人家也会迎你进门吃席用茶。


    若在往日,萧令璟根本不屑凑这种热闹。


    但今日,不知怎地,他听着外面的鼓乐声,竟有些心动、有些犹豫。


    酒馆老板是个人精,惯会察言观色,他看萧令璟一会儿,便蹲到柜台下翻找出一段红绸,他将那块布撕成两半,倒正好是两块巴掌大的帕子——


    “喏,客人,你给的酒钱太多,这个就当我送你的,”老板笑着冲他挤挤眼,将其中一块红布塞到萧令璟掌心,道:“想去就去,您去了,我正好关店打烊,也上高鲁邦家凑一顿饭!”


    萧令璟受他蛊惑,糊里糊涂就往红布里包了银子,跟着欢呼的人群挨挤到城主家里。


    城主是个卷胡子小老头,人看着极和善,他女儿穿着深红色的宽摆婚裙,肩披银扣马甲,头上戴着薄纱和圆帽子,还有几个姑娘一起,都在一张大绒毯上随着鼓乐起舞。


    高鲁邦家人见萧令璟是外邦人,又瞧他封的银子不少,便热情地将他迎进里间,还塞了他好大一把糖果子——熟花生、炒瓜子,桂圆、红枣、莲子糖。


    萧令璟坐的是个单桌席,他一坐下,就有人给他送上了一坛子红封酒、端上了大盘的水果和点心,百响鞭炮放完,叶山城的迎亲队伍也到了:为首的小伙子披着新衣,头戴一顶八角帽,皮肤偏黑、黑发卷曲。


    他恭恭敬敬将右手放在左胸,冲高鲁邦行了大礼。


    然后旋转上前,在众人的欢呼声中,拉着新娘跳起了传统旋舞。


    萧令璟远远看着,才发现新娘有着一双漂亮的绿眼睛,她身上的婚裙也有流苏,跳转起来,总让萧令璟想到夜宁——他的恩公姑娘若跳舞,纤细腰肢、白皙长腿,一定更美、更惊人。


    他在军中,也见过不少兄弟成亲。


    他们的媳妇儿大多是武威郡的穷姑娘,或者是战场上救回的孤女,那些女孩子质朴良善,跟着他们这群糙汉子东征西讨吃苦,也没抱怨一声。年纪大的几个嫂子,还总帮着照料军中出生的孩子。


    从前的肃北军不是常设军,所以也没有固定征兵和兵囤。他们的军营就是家,家也就是军营。他爹他娘带着他,还有军里的各个小家,都汇到在一处,成为肃北的一个大家庭。


    只是,他见兄弟们成亲,也从未有如今日这般感慨。


    萧令璟默默地看着,脑袋却总在想恩公姑娘:


    ——想她顶着一鼻子灰,委屈巴巴看火塘里炸开花的鱼。


    ——想她傻乎乎地守了一夜,给他换下一块一块的冷巾。


    ——想她策马弯弓,英姿飒爽地处理掉突厥骑兵。


    ——想她凶巴巴地瞪眼,满脸薄红地让他早些归家。


    ……


    他眼睛是看得是高鲁邦家一对新人,脑海中却全是救他的姑娘:行动坐卧、嬉笑怒骂,皆是温情。


    一曲毕,新人在高鲁邦的带领下挨桌敬酒。


    萧令璟却忽然想到,他从前问过他娘的一个问题——他问他母亲,当年为何义无反顾地跟着他一无所有的父亲北上武威郡。他娘听完微微一笑,说没什么特别原因,只在某个瞬间觉得:就是此君。


    就是此君,非她不娶。


    萧令璟心跳越来越快,脑海中绕成乱麻的思绪,终于被他理出了那根线头!


    ——他又为何,不能同恩公姑娘在一起?


    ——他又为何,不能向恩公姑娘求亲?!


    她再是粟特遗民又如何?即便是粟特公主,他也是锦朝正五品的肃北将军,比他爹当年,算有过之而无不及。他爹这样的泥腿子,都能娶得他娘,他又为何不能——试着向姑娘直抒胸臆?!


    萧令璟只觉得自己胸膛一鼓一胀,砰砰响着都快从嘴中跳出来,他哗地一下站起,险些撞着过来敬酒的高鲁邦和他的女儿女婿。


    三人被他这唐突的动作吓了一跳,高鲁邦皱皱眉,却还是礼貌问他,客人要去哪里。


    萧令璟抱歉拱手,勾起嘴角道:“我追我媳妇儿去——”


    高鲁邦和他身后的小伙子一愣,倒是姑娘一惊后,面纱上的绿眼睛弯了下来。


    萧令璟匆匆告别,转身就走,没两步又被姑娘叫住,她将那红封酒塞到萧令璟手里,“客人带上这个,能添点儿喜气——”


    她说着,还冲萧令璟俏皮地做出个鼓劲儿手势。


    而那新郎官也跟着上前,小伙子有些内向,却也笑着对萧令璟道:“三日后,岳父家还有席,客人可以带尊夫人一起,来吃全羊席。”


    他声音小,萧令璟一时没太听清。


    新娘好笑地用手肘撞撞丈夫,大声重复一遍后,她又冲萧令璟笑:“他啊,这是盼您能成功追着媳妇儿呢——”


    萧令璟笑,接过酒坛,再揖谢过他们。


    那高鲁邦也凑上来塞给萧令璟一包糖果子,老人笑得和善:“这莲子糖是家夫人亲手熬的,甜得很,姑娘家喜欢——”


    萧令璟眼眶微热,再三拜谢过主人家,才将红封酒和糖果子都包好系到背上,上马、朝绿洲方向疾驰而去——


    ……


    而这边,夜宁一人窝在小屋,这一日过得多少有些无趣:


    他在湖边走走停停,拾了不少木柴,还从水洼中捡到两片蓝色圆贝。两只小沙狐过来汲水,天空中飞过四回雁群、五次秃鹰。日头转西,他才远远看见一点模糊的黑影。


    黑影的方向来自西北,逆着日光看不清身形。


    夜宁有些奇怪,今晨萧令璟明明往东去,缘何回来的时候却在西边?


    但他还是跳上一块石头,踮起脚尖、冲那人影挥了挥手。


    结果,等到近前,夜宁却先听着一句——


    “萨珊王子!”


    夜宁的手一顿,脸色也变了数变:


    ——竟是数日未见的侍卫大哥!


    大哥看上去很狼狈,头上身上都沾满沙土,衣衫上还有血,跑来一匹瘦马也不知打哪儿抢的,刚到绿洲边缘,就一个趔趄,脱力地跌翻在地。


    夜宁吓了一跳,连忙上前,好在侍卫大哥身手矫健,原地一滚就翻身而起。


    两人相看,还未说上半句,就又听得身后传来哒哒马蹄音——


    侍卫大哥一愣,询问地看向夜宁。


    夜宁回头,只见骑在马上的男人先是满脸喜色地冲他挥手,然后,在看清他身后有人时,脸色又变得古怪——像是戒备,又像在生气。


    萧令璟跳下马,急急上前。


    他可大老远就看见:


    有个陌生男人在同他的恩公姑娘拉拉扯扯。


    近前细看,这人的装束倒不似突厥。


    浓眉大眼、宽肩圆脸,看着倒还算面善。


    他眯眯眼睛,不动声色将夜宁拽到身后,瞪了男人一眼后,才转头问夜宁:“这人谁?”


    夜宁:“……”


    这语调,怎么听着像在生气?


    侍卫大哥看看萧令璟,又看看夜宁,正张口欲言,却被夜宁截住——


    “问路的,来问路的。”


    萧令璟拧眉:“……问路的?”


    侍卫大哥无奈,只能点点头,然后一拱手转身,回到马匹旁、将马儿牵起。


    萧令璟一心想着求亲,也没多在意,见他走远,便牵起夜宁回到木屋前。


    他将夜宁抱上木屋的三层台阶,然后轻轻捧起夜宁一只手,扑通一声单膝跪下去——这是西域大多数国家男子求亲的礼仪,他想着姑娘是粟特遗民,便也跟着学。


    “恩公姑娘在上……”他说了半句,先咬了下自己舌头:这说的是啥?!


    ——什么在上不在上,都什么拜把子的唱词。


    “咳,不是,我重说……”萧令璟丢人地闹了个红脸,却反稳住心神,他看着夜宁那双蓝绿色的漂亮眼眸,态度端正、认认真真:“恩公姑娘,多谢你救我,在下不才,有几句话想对你说——”


    他咚咚咚三声磕在地上,羞赧坦言——他今早看了姑娘。


    夜宁:……???


    不是,看都看了,怎么还、当他是姑娘?!


    这人……


    莫不会,其实是个近怯眼*吧?


    萧令璟却继续,将他在城中种种经历说了,以及,他想到的他爹娘:


    ——他爹非他娘不娶,她娘认定唯有此君。


    “萧某虽不是什么威名赫赫的大将军,但也有食俸和田地,虽比不过一城之主,却也愿为姑娘拼命,无论姑娘你是公主、贵人,还是高鲁邦、里特路*……”


    夜宁一开始还有些发愣,没明白萧令璟这是在做什么,等听见了城中新人和他爹娘,才多少明白了一点这汉人男子的心思。


    他忍笑,笑盈盈地听着:


    这男人老实得很,有什么说什么,连家里几亩地、地里几头牛都给他讲明。


    而且,萧令璟对上夜宁言笑晏晏的脸,就更加心直口快、不动脑筋:京中媒婆拿来说他的话,也被他倒豆子般数给夜宁听:媒婆都说他家财万贯、父母双亡,上无姑婆、下无妯娌,是一等一的如意郎。


    夜宁:“……噗。”


    萧令璟:“……”


    呸呸呸。


    他可急得想锤死自己,王婆卖瓜都没这夸法。


    夜宁忽然翻过手腕,屈指挠他掌心,“喂!”


    萧令璟:“……嗯?”


    夜宁另一手托着腮,微偏着脑袋,眼睛亮弯弯的:“你说的,全羊席,是不是很好吃呐?”


    萧令璟:……?


    萧令璟:???!!!


    他好生气。


    合着他说了半天肺腑之言,姑娘就听进去个吃席。


    萧令璟恼羞成怒,翻手捉住夜宁指尖。


    姑娘的指尖微凉,入手却似一枚炭,嗖地烧出他掌心更多热汗。


    萧令璟梗了脖子,脸都涨成绛紫色,他气呼呼道:“对啊!是的!全羊席!特别特别好吃的全羊席!你不嫁给我就吃不到了!!”


    夜宁乐了,他还从未见过这么有趣的汉人。


    他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笑盈盈应道:“那好啊,我嫁你。”


    萧令璟一愣,而后大喜,他飞奔上前两步,一把抱起夜宁,整个人都兴奋地发颤。他嘿嘿傻乐着抱着姑娘原地转了两圈后,才放下夜宁,想起一件顶顶重要的事情。


    他又扑通跪地,认认真真看向夜宁眼睛:“对了,还有一件极重要的事——”


    夜宁:“什么?”


    萧令璟:“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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