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宇无尘,艳阳高炽。
武王街上碧桃挂果、人烟凑聚,三进的石牌坊下,挤满了头戴绢花、身着红裳的挽髻妇人,她们浓脂厚粉、臂缠彩绸,手摇和合二仙、牡丹鸳鸯的扇子。
石牌坊后,是五间面阔的门院,院子白墙青瓦、前立石狮两只,正门高悬镶金木匾,上书“将军府”三个大字,右首草“定远”二小字,左末盖金印、落着圣上的御款。
此间大宅,原是宁王旧邸,后曾做过一段时间的慈幼局,先帝改建御苑后,便将城内的慈幼局和义庄都迁至京畿,这院子由此荒废,直到最近才重新修缮、赐给了新封的正三品定远将军。
定远将军萧令璟,年方廿三,少年封疆。
听闻他在西北数年,骁勇英武、战无不胜:被围窄峡、却能出奇制胜,负伤出击、反生擒了突厥大小王子,阵前骂战、更活活气死了突厥右将军。
数月前,玉门关外,他领兵与突厥可汗决一死战,腹背受敌的情况下,却于乱军中取了老可汗首级,突厥大军由此一溃千里、退回了漠北高地。
捷报传来,满朝皆喜,陛下龙颜大悦,赏他黄金万两、赐他宝剑良驹,更率文武群臣到城外亲迎——只见那少年将军身骑白马、肩披银铠,高束墨发下一张脸:气度脱俗、坚毅冷峻。
遥遥一瞥,竟惹京中多少贵女倾心,且他父母双亡,家中无半个姊妹兄弟——上无姑婆、下无妯娌,堪谓京中第一如意郎。
现下挨挤在将军府外的,便是各家托来的媒婆、说娘。
她们攀比着这家员外给的礼、那家尚书小姐精通的琴棋,聊着这家的武将女为退掉了那家御史的聘,扯白着这偌大庭院前主宁王开凿的温泉、种植的梅林。
这厢门外鼓噪喧哗,门内的正厅上,却挂着一水儿素白的丧幡。
长足七尺的白布从房梁垂下,随着风在板壁前猎猎翻卷,正堂上的圈椅、八仙桌皆被撤下,板壁前只余条案一张,上置铜香炉、燃清香三匝,案下萧令璟一身墨衫,正执细革,一下下拭着铁刃。
他跪坐蒲团,锡制刀柄被稳稳地搁在前摆,锋利刀身如镜,照出一双如冰似雪的眼睛。
三年来,这柄小刀数次救下他性命。
就好像——阿宁还在他身旁一样。
擦好了刀,萧令璟才缓缓竖起一条腿,他拾起御赐宝剑、以剑支地,示意门房将门打开——
媒婆不足为惧,但她们多受高官名门之托,萧令璟也不能一直拒人于外。
一见大门敞开,府外的媒婆们便争先恐后闯进来,跑得快的几个,打眼看见正厅上的丧幡,脚下便一顿,她们骤然停住,后头的人便顿步不及,你推我、我推你地摔成一团。
哎哟声此起彼伏,萧令璟却只是面无表情地缓缓起身,以手中宝剑撩开了重重白幡,露出正厅板壁前的牌位给众人看——
那是一枚小小的紫木铜牌,正中篆书“先室莲位”四字。
夫人的闺名,却是一串叫人看不懂的拼音文。
看见“先室”二字,媒婆们倏然变了脸色。
萧令璟环顾大厅,嗖地一声抽出宝剑,吐字如冰:“萧某成婚三年,与发妻感情甚笃,先室去后,某便指天立誓:今生今世,唯她一人,如有违誓——”
他手中宝剑一转,剑华大盛,嗖地一声就将地上蒲团斩成两半!
媒婆们受惊,骇然后退。
萧令璟还剑入鞘,转身、只给她们一个背影:“如有违誓,有如此物。萧某满身杀戮,往后也只敬亡妻,实非良配,诸位请回吧——”
媒婆们面面相觑,腿软的几个已跌坐在地上,她们缓了一会儿,才相互扶持着退出将军府。
待门房合上门板后,管家忍不住上前:“将军这又是何苦?”
——此举过激,今日之后,还不知会被市井闲人编排成什么样。
萧令璟却不在乎,他柔了目光看那灵位,笑靥浅浅:“唯此一着,才能一绝他们妄念。”
管家摇摇头,他是萧令璟从江南调上来的人,并没见过这位夫人。只知她是粟特人,在萧令璟落难时救过他。老人并非要教萧令璟忘恩负义,只觉他这般年纪就要孤身终老有些可惜。
不好置喙主人家的事,管家换了个话题,提醒萧令璟今夜要往宫中赴宴。
“……知道了,”萧令璟好笑,“您说第三遍了,我看着记性就这么不好?”
管家叹气、心中腹诽:大前天御史侍郎设宴您没去,前天仪制司长请局您没去,昨儿林太傅府上的管家亲自来请,您直接就顺院墙翻了出去……
得罪京中权臣便罢,今日的宫宴事关两国邦交。
管家实在担心,忍不住又道:“马车会将您送到宫门口,您可千万别再跑了!”
波斯不是权臣也非小国,而是个盘踞在葱岭以西、帕山平原上的强大帝国,今日他既有心来访,陛下定要给足面子邀百官列席,像萧令璟这般退突厥有功的,更是不可躲避。
萧令璟对此等应酬之事不感兴趣,但也知兹事体大,他再三承诺自己不跑,才哄得管家乖乖退下。
待人走远,他才小声冲牌位埋怨道:“唉……若非陛下根基不稳,我真想就此辞官、带着阿宁回江南,我们不问世事、躬耕南阳,我还知道西山下有好大一片鱼塘……”
萧令璟说了两句,看着灵位,眸色渐暗:有鱼塘又能如何?
——阿宁已经不在了,往后再美的风景、再好吃的食物,他都无人分享。
抿抿嘴,萧令璟强打起精神,又执巾拭过灵位上的浮灰,才换了套得体的衣衫、钻进马车里。
从武王街进宫,需穿过景华街、绕至正阳门的角门下马,才能入禁内。
今日是大宴,入宫的官员多,禁军检查得也严,加之萧令璟有意拖延,行至景华街后,马车便被挤在了排队等待的人群里,萧令璟挑开车帘,也闲听了不少议论——
四方馆的官员,在叹波斯大使好看,说他是清肌莹骨、貌美无双。
萧令璟嗤了一声:一个男人,能有多好看?
客省馆的司直,在赞波斯大使官话说得流利,还晓中原风俗,甚至知道京中名产。
萧令璟翻了个白眼:有多了不起,汉文我家阿宁也会,而且还会说突厥语!
骠骑营的飞龙卫,在笑叹嘟肃边德大使骑射了得、百步穿杨。
萧令璟冷笑:还不是你们让着他,要换我家阿宁,还能例无虚发呢!
而且——
萧令璟唰地一下放下了车帘,阖上眼睛闭目养神:也就这群没见过世面的京官儿,才当那大使是个宝贝!
只看他名字,这人就不大正经。
嘟肃边德?
我呸,分明是——都是编的。
萧令璟靠在车壁上,车架缓缓移动,到拒马时,他竟还不大不小地睡了一觉。车夫唤了两道后,萧令璟才揉揉眼、钻出马车。
宫禁的禁军敬他有加,缠着多说了两句话。
萧令璟正耐心听着,远处忽然一阵嘈杂,隐约听见宫人急叫了声——“嘟肃边德大使!”
他抬头看去,瞥见一抹金浪。
那样的金色太耀眼,即便在日落昏黄的宫禁中,也闪着煜煜金光,萧令璟骇然地瞪大眼睛,心跳都乱了几拍,他止不住地往前一步,而后,又苦笑着摇摇头,抬手轻轻搓了搓脸。
禁军不明就里,只当萧令璟着急赴宴,忙赔笑着放行。
萧令璟却打不起精神,由内官引着进殿后,就寻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
今日是国宴,案上所置皆是珍馐,萧令璟却没胃口,随手取过酒壶自斟,却发现这是玉酿春。
想起那一坛坛运至戈壁,最终却没能送出去的酒,萧令璟端着酒杯,忍不住浑身发抖。
他想起了绿洲的小屋,想起了红岩山上的山洞,想起了阿宁捧着黑锅掉下的金豆豆,想起喝红封酒醉倒后、阿宁乖乖靠在他肩头……
萧令璟一时难过,仰头一杯下肚后,便一发不可收拾。
伺候在席后的宫人战战兢兢,一面不跌地搬起酒坛给将军续酒,一面求助地看向身边管事、生怕萧令璟大醉失仪,圣上怪罪起来、要算他的罪过。
……
正在管事和宫人对眼神时,内殿的太监轻咳,高声唱喏:“陛下驾到——”
萧令璟已有些醉,听见这个,还是摇摇晃晃地起身行礼,等皇帝一句“众卿平身”说完,他便趴回桌案上,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管事见状,忙叫宫人去煮醒酒汤。
这边,内殿的太监却又高声请了波斯使节入殿——
萧令璟趴在案上,玉酿春的后劲让他耳朵里听见的声音都仿佛隔了一层棉,他隐约听见众人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之后,整座大殿便渐渐安静了。
踏入殿内的波斯大使身材高挑、长腿窄腰,蓬松的金卷发及腰,他身披一件浅红色嵌金边的波斯长袍,双眸是罕见的异色:一只湛蓝若深海,一只浅碧如宝石。
即便早有耳闻,皇帝和文武朝臣还是看直了眼。
夜宁神态自若,倒是他身后的“副使、翻译和随从”,看起来却有些局促、额头上都冒着豆大的汗珠。
夜宁瞥了他们一眼,而后便慢腾腾开口道:“汉家的天子,便是这般喜欢盯着人瞧么?”
他的声音清冷,听上去却有些熟悉,萧令璟勉强抬了抬脑袋,最终还是无力地倒在桌上,宫人也及时端来醒酒汤,同管事一并,小心伺候他服下。
被这么说了,众人纷纷回神。
凌均忙请夜宁上座,安排副使他们配席。落座后,副使、翻译和随从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夜宁撇撇嘴:这群人是他在葱岭附近用重金雇的,多是贪吃爱财之辈,站久了恐怕真会露馅。
他环视群臣,目光很快就锁定了角落的一张席。
萧令璟喝完醒酒汤,正缓着酒劲,却忽然感到一股杀气,他警觉地眯起眼睛,那凛冽的寒光又转瞬消散。萧令璟挠挠头,只当自己还在醉,便又趴下去,支着头小憩。
这厢,夜宁简单同凌均谈了谈,左不过是大国之间互相吹捧的老话。
对于王兄那些商路的提议,夜宁只绕着点了点,他东行至武威郡、而后又跟着来到京城,这几个月来,可了解了不少关于中原的风土民情:尤其是,知道了肃北将军萧令璟,已、经、娶、妻!
夜宁咬这后槽牙、手指攥紧,面上却云淡风轻,只同汉人皇帝讲他们最关心的——如何弊除突厥、永得太平。
其实凌均也有心联合波斯,见对方主动提,便激动道:“贵国诚心盟约,本朝也正有此意,突厥侵边年久,若能与贵国共御外敌,这自是妙事。”
朝臣们纷纷点头,尚书府的林太傅却忽然开口道:“那贵国的条件是?”
他这话一出,大殿便安静下来。
皇帝凌均好脾气,本想笑着打圆场,林太傅却起身,直言道:“尊驾来访,我朝自是欢喜。但您只带国书、就要与我朝约盟,此举……呵,据老朽所闻,贵国重商,您这样,只怕不符经商之道吧?”
商道逐利。
他这话不客气,波斯副使手中的蹄髈瞬也应声落地。
夜宁将这精瘦的老头上下一个打量,也站起身道:“无论什么条件,贵朝都接受么?”
林太傅还想说话,凌均却先道:“尊使不妨说说看?”
夜宁轻笑一声,绕过林太傅,径直走向大殿一角。
这会儿,萧令璟的酒已醒了不少,他听见脚步声,抬头,却倏然看个高挑的金发美人,美人满面杀气、一双眼瞳异色,其中光芒华彩、竟与阿宁十成十地相似!
萧令璟骇然瞪眼,一度以为自己犹在梦里。
而那金发异瞳的美人却一伸手指他,朱唇启合:“我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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