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后,突厥大败,退回了漠北高原。
楼兰和西域南道的诸多小国俯首称臣,诏命下,晋萧令璟为正三品定远将军,赐京城大宅一座,令其不得拖延、即日还朝。
萧令璟身披铠甲跪在地上,曾经锃亮的盔甲上布满了斑驳的划痕,边角接缝处,还露出了许多锯齿状的口子。他双手接过圣旨,看着皇帝身边的公公,俯首,道了句“谢主隆恩”。
那公公抿抿嘴,顾左右皆是肃北军中亲信,便小声道:“萧将军,陛下他也是……没有办法。”
萧令璟点点头,表情冷肃,“末将省得,公公放心。”
太监欲言又止,宋青却笑盈盈上前来迎了他,将他引出了帐去。
萧令璟起身,慢条斯理地卷起圣旨——这三年来,军中兄弟死伤惨重,就连孩儿营的小孩也折进去不少。朝廷却一再无视他们增加军费、更迭装备的需求,若非皇帝坚持,只怕军饷和粮草都要被减扣。
如今,打了胜仗,朝中那班坐享其成的、就上赶着卸磨杀驴——不是说肃北军费高,就是说他萧令璟专兵,甚至将他三年前未参与林太傅寿宴的事翻出来,说他不敬帝师、说他有心不臣。
萧令璟闭了闭眼,容色渐冷。
他自知陛下难处——少年登基、根基不稳,臣工各怀鬼胎、外族蠢蠢欲动。三年前那场选秀,说是帝后大婚,实则是暗中拉拢、平衡前朝势力。
陛下是身不由己,朝臣们的态度却令人寒心。
宋青安顿好那公公,挑开帘再进来回话时,萧令璟已经负手、立在了沙盘前。帐内陈设如旧:正中一张沙盘,边置桌案软榻,榻旁一方窄席、上置香龛一方。龛内紫木铜牌,篆书“先室……莲位”几字。
中间那一串弯弯扭扭的花体字,皆是萧令璟亲自描着庚帖刻上。
香龛之前,放着一只小小的瓷碟,碟中摆着今晨新蒸的桃花酥、叶儿粑。
萧令璟听见脚步声,回头来看了宋青一眼,道:“叔,时移世易,我离开后,你们都低调些,先保全自身,再图来日,莫要一时冲动,落人口实、授人以柄。”
宋青点点头,“属下会约束他们。”
较之三年前,现在的萧令璟处事更沉稳也更老练,只是风霜催累,他脸上也少了笑颜。无事时,宋青总能看见他坐在香龛前拭剑;夜深时,又能听见他对着那方小小的灵位絮絮谈天。
宋青原以为,时间会淡化一切。
但明显,他们少将军不仅没忘记那位金发姑娘,反而更深地将她刻在心里、系在身上。
萧令璟嘱咐完宋青,又招来孩儿营的几个小头目,让他们管好手下小孩、别生乱。最后请来八支银骑兵队长,让他们各自往队里挑出两名好的,合出一十六人、跟着他南下。
如今的京城,恐怕是龙潭虎穴。
更遑论,圣旨还未至,就已先一步送到的江南家书。
萧令璟在心中暗叹一息,待众人各自领命退下后,他才慢腾腾挪到香龛前,从旁取出三柱香续上,他看着袅袅升起的青烟,眸中暗色渐淡,他将那些烦心事都按下,只坐下来,冲牌位一笑道:
“阿宁,战争结束了,跟我回家吧——”
……
突厥北归的消息,又隔了三个多月才传到葱岭。
听着消息时,夜宁正领兵经过葱岭,他策马立在深雪未化的山脉上,远远看着携礼来归的一众小国,眸中闪过一抹喜——突厥退兵,库撒沙漠便可无阻畅行,他就能再向王兄提出东行!
只要翻过葱岭、至崖城,再往东南行五日,就能到达武威郡。
到了武威郡,他就能见到萧令璟!
三年前,父王最终没能撑住,在叛军首领伏诛后没多久,就不幸驾崩。母后过度悲恸,缠绵病榻一年多,也跟着撒手离世。王兄继位后,就进夜宁为亲王,同御王师、共理政务。
那时候国事繁忙,夜宁便渐渐没了时间给萧令璟写信,放出去的游隼,也多把羊皮卷原样带回。而且,武威郡远在数千里外,王庭的游隼也飞不过玉门关。
他虽动过离开王庭去寻萧令璟的意,但国丧在身、王兄又日夜操劳,他也慢慢歇了此心。
时光荏苒,岁月匆匆。
如今三年过去,夜宁也不知萧令璟还记不记得他们当初的约定。
他有些委屈地摸了摸藏在胸口的玉佩,然后一夹马肚子,飞快地赶回王庭。夜宁已经等不及,他一定要亲自到武威郡,揪住萧令璟衣襟,问问他:为何整整三年都不理他!
——就那样重女轻男的吗?!
夜宁骑着的踢雪乌骓,是三年前王兄继承王位时赠给他的,这是耶破那城的名马——浑身漆墨、四蹄染白,能日行千里,爬山涉水、无往不利。
他匆匆走入接待殿,不料,素日群臣汇集的大殿,此刻却寂寂无人。
夜宁眨眨眼,叫来侍从官一问,才知王兄邀了丘慈国的使节去看神殿。
丘慈国是个位于库撒沙漠西北角的大国,其国民精通音律、最善冶铁,对德干高原上的释教也十分了解,听闻他们国境内的山丘上,都凿满了各式精致的佛像。
“陛下一早就去了,”侍从官道:“萨珊殿下,您看您是在这儿等等,还是……”
夜宁心中着急,便道:“我在这儿等王兄吧。”
侍从官点点头:“那我给您传午膳。”
王兄勤政,王座前的书案上还摆着许多未处理完的卷宗。夜宁百无聊赖地在接待殿内逛了一圈后,就主动避嫌、绕到了王座后的大窗台上,团坐着、静静看外面湛蓝的高空:
东方那片天穹上白云朵朵,掠过的飞雁结对成双。
——也不知,千山之外的萧令璟,会不会正巧在看同一片云。
王庭的亚拉托喜欢做炖菜,夜宁心里揣着事,捧起托盘、用勺子舀着随便对付了两口,就将托盘递给了外面的侍从,他抱着双膝、将下巴搁到手臂上,还是想不透萧令璟失约的缘由。
这三年间,夜宁重新请了先生,一笔一划习了汉隶。
然而,逐渐潇洒的笔势和灵动的墨迹,最终却都没能寄到萧令璟手中。写满的羊皮卷,被游隼带着飞越葱岭、盘桓过库撒沙漠,最终又送回夜宁手中,由他愤愤藏进枕头里。
一只羽毛枕塞满,就换第二只,都塞满后,就悉数锁进衣箱内。
夜宁寝宫中的东西,来来回回换了不少,唯有角落那只带锁的衣箱,三年来没挪过一点儿地方。
他揉揉眼睛,吃饱之后人就有些犯困——也不知王兄同丘慈国的使节到底在说什么,怎么这么久都不回来。夜宁窝在窗台上,小鸡啄米般点了一会儿脑袋,而后就沐浴着午后温暖的阳光、缓缓陷入了黑甜乡中。
微风拂动,吹起了挂在窗前的金帘。
换班的侍从官粗心,没发现金座后、被窗帘挡去的夜宁。他只当亲王殿下早出去了,没做多想,便收拾了地上羊皮卷、锁上接待殿的门。
浮云聚散,天光斗转。
夜宁睡得迷迷糊糊,忽然,老宰相一声高呼,将他吓醒——
“陛下不妥!此事大大的不妥!”
夜宁一个激灵坐起身,他搓搓被压得有些发麻的手臂,正准备挑开窗帘走出去,却又听见那老宰相急言道:“陛下,帝国刚刚稳定,出使汉廷同汉人交好此事,还需从长计议,不能如此草草决定!”
夜宁的手一顿。
——出使汉廷?
他心跳没由来快了两拍,然后,夜宁眨眨眼,小心翼翼地缩起手脚,躲回窗台。
“如何不妥?”这是王兄的声音。
“您还记着叛军中那个谋士么?!他就是汉人!”老宰相道:“他不过二十年纪,凭一张嘴,就能挑起国家内部斗争,还蛊惑了半个王庭的人跟着他起事,如今叛乱虽平,但……”
“你是想说——汉人不足信?”
“老臣并无此意,只是陛下……”老宰相顿了顿,“叛乱结束后,那汉人就消失了,闹出这么大的乱子,他却能全身而退,您不觉得可怖么?”
“那是特例,汉人并非皆是坏的。”
“可是陛下,”这次的声音却是来自一位中年将军,“汉人风俗到底与帝国不同,国教东渐时,就在库撒沙漠上受阻。突厥虽退,但那新可汗,说不定也只是暂时蛰伏,将来还会反扑。”
“而且,我闻汉人重农抑商,”又有大臣赞同道:“外来诸国,他们只言朝贡、不谈商贸,只怕陛下态度恳切,他们却当自己是上国,不愿与我们来往呢!”
……
夜宁听了一会儿,后面王兄同群臣的争辩他都没听进去,就只记下了“出使汉廷”四字。
他蹲在窗台上,双腿虽有些发麻,手指却无意识地摸向藏在胸口的玉佩,他胸膛起伏,脑中突然转出一个念头,直到王兄他们结束了议政走远,他都没有察觉。
夜宁看着漫天红霞,一双异瞳陡然明亮而摄人心魄:王庭局势已定,突厥也离开了库撒沙漠……他本就有心东行,如今……不就是最好的时机?!
他一翻身从窗台跃下,足尖悄无声息地落在绒毯上。
接待殿内一片漆黑,夜宁扭身一转,就来到了王座的书案前。
案上堆着许多羊皮卷,都是各城领主来往的公函。王兄心细,这些东西都是按着轻重缓急分类堆叠。夜宁屏息,没有动那些裹好的羊皮卷,只是翻了翻今日王兄写给丘慈国的通商文牒。
他快速过了一遍上面的措辞,然后跪坐下来,取王兄金质的羽毛笔,写就一封给汉人皇帝的:《国书》
夜宁先赞汉廷地大物博、皇帝英明神武,再表突厥荒唐、攻伐无度,然后他学着王兄口吻将曾经的商路夸赞一番,书行至末尾,夜宁却顿笔,有些犹豫——
他若直言通商,汉人皇帝同意便罢,若不允,岂非丢了敌国面子?
而且,王兄同群臣议论,此事还未有定论,他如此仓促行事,会否给王兄惹出什么祸事?
心头那点热气微凉,夜宁也是一时冲动。
此刻看着自己捏着帝国皇帝才可用的金笔,心里多少有些打退堂鼓。
然而,犹豫间,夜宁目光一转,正巧看见旁边一卷摊开的羊皮卷,上面是南部领主遇到的一桩麻烦事——说在他的领地内,某位臣工不曾停妻、就做令娶,如今两位妻子闹起来,母家身份又都不低。
领主无法决断,便上奏到王庭,请皇帝的示下。
……不曾停妻?
夜宁眉心一跳,捏着金质羽毛笔的手都倏然抖了一下。
不曾停妻,就做……令娶?
夜宁喉头一哽,眼神也陡然凶起来——萧令璟那混蛋!
这三年来杳无音讯,他不会……他不会也令娶他人了吧?!
想到这个,夜宁愤然,不再犹豫,挥笔就给自己封了个出使汉廷的大使。
他留了心眼,没有用正经的使节名,而是现编了一个谐音,以免将来两国之间发生冲突,他也好让王兄找借口——说这份文书有假,不给帝国带去麻烦。
夜宁美滋滋写完,然后偷偷抱起玉印国玺,啪地一下盖在羊皮卷上。
等待墨迹和油印干透的这段时间里,他将书案上的一切恢复原状,又给王兄留书一封后,就卷起伪造的《国书》翻窗离开。
夜宁连夜往寝宫收拾细软、揣上庚帖,又摸进私库中的带上不少钱财宝石,便背上行囊、潜入马厩中。
踢雪乌骓,夜行千里。
直到安全越过葱岭,见身后并无追兵,夜宁才忍不住闷笑出声——
打从今儿起,他就是波斯遣往汉廷的:嘟肃边德大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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