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末星移,黄道变宫。
十五天后,进入了阿蓝本月,也就是汉历的冬十月。
夜宁换上了羔绒织成的长袄,往戈壁写的羊皮卷却越来越薄——
他认认真真默了数遍的那些话,终在漫长的等待和杳无音讯中,渐渐变少、变短。有时委屈起来,夜宁捏着羽毛笔,会愤然在羊皮卷上画下大大的“负心汉”三字。半晌后,又眨巴眨巴眼捡起来,丢进火盆里。
——他想萧令璟。
却想不明白,萧令璟为何不给他回信。
是游隼没找到人?
还是萧令璟那边出了什么事情?
是萧令璟骗他、根本没有返回木屋接他?
还是这中间,又出现了什么变化?
——是突厥攻来、他受伤了?
还是天凉了,他又生病、发热了?
夜宁心浮气躁,手中的羽毛笔也被他揉得呲着浮毛,他一会儿担心萧令璟回木屋找他不到,一会儿又悬心萧令璟在来往木屋的路上遇上麻烦。总之写写画画,最终——一张羊皮卷上,全写满了:萧令璟。
他抿抿嘴,卷起这张纸想再丢到火上烤,又觉得写了人名的东西烧掉好像不太好。
偏偏宫殿每日都有侍女打扫,王庭内又多得是懂汉文之人——比如王兄那个讨厌鬼,甚至还能看懂汉人古书上画着小人、火把、锅碗瓢盆和小狼小狗的篆文。
被王兄窥见玉佩后,夜宁一点儿也不想再叫人看见这个。
他在屋内环顾一圈,最终选择将那张写满“萧令璟”的羊皮卷藏进枕头里。
冬日的帕山高原已落了一场雪,床铺上的被褥都换成了夹绒的,夜宁拍拍枕头,趴在蓬松的被子里滚了一圈后,才挠挠头坐起来,他拍拍脸,强打起精神,提笔、给萧令璟写第二十六封信。
王庭的游隼来来去去,却没有一只带回他的消息。
夜宁写写停停,心中涩涩,眼睛又止不住地有些泛酸:
——他都已经留下密信了!
难道、就因为他不是姑娘?!
就算不是姑娘……
夜宁皱了皱鼻子,抬起手臂抹了一把脸:难道就不能做朋友吗!
——不是成过亲,就可以一起睡觉吃羊羊了吗?
——他们都摁手印、签契约了!
他气鼓鼓写完一封信,随便卷吧两下拴上游隼的脚环,等游隼的身影变成了一个小黑点,夜宁趴在窗户口又有些后悔:他忘了在末尾附上那句——我想你啦。
初冬,帕山平原上的雪不大。
簌簌下落的雪细如针,夜宁趴在窗口看了一会儿,倏然间头上就被盖上了一顶棉毡。棉毡的顶部做了两团绒球,夜宁受惊转身时,那懵懂睁着蓝绿色眼睛的模样,落在夜弥赛的眼中——就成了受惊的猫儿。
拉罕王子勾起嘴角,伸手挠挠他下巴:“又在盼你的小厨子啦?”
夜宁眨巴眨巴眼,伸手想去揪头上的帽子。
夜弥赛却摁住他,取手帕替他擦去鼻尖上挂着的冰花,“戴着吧,都冻成冰坨坨了。”
夜宁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拿出自己的帕子蹭蹭脸。
——还真像小猫洗脸。
夜弥赛笑,看看桌上散乱的笔墨和羊皮卷,又瞧着远处漫天灰云,忍不住打趣道:“你这样,哪是在等好吃的,我看——分明像害了相思病——心想魂系、寝食俱废。那汉人亚拉托做的饭菜,就这么好吃啊?”
说者无心。
却一语中的。
相思病三字,像是倏然砸向冻结湖面的巨石。
喀嚓一声,夜宁心跳骤快,人仿若忽然从迷梦中惊醒:心湖上板结的蓝色冰面皲裂,发出的咔咔声越来越响,他瞪大了眼睛,仿佛看见冰块一块块碎裂,湖面上波涛汹涌、掀起惊涛骇浪。
“小弟?”夜弥赛伸出手在他眼前晃晃。
夜宁却一下从窗边跳起来,他握住王兄的手,拉着他原地蹦了两圈,“原来如此!我明白了,谢谢王兄!谢谢王兄!”
他脸上是大大的笑颜,像冬日的小太阳,夜弥赛虽莫名其妙,但还是宠溺地陪着他胡闹了一番,然后觐见厅有事,夜弥赛才匆匆离开。
等王兄一走,夜宁就捧着胸前的玉佩一下扑到羽毛被中。
——原来是这样。
他想他,想的并非是那些好吃好玩的。
他恼他,恼的也并非是他没给他回信。
夜宁咯咯笑着,深深陷进柔软的被子里,他的宫殿顶端,是用蓝泥装饰过的圆拱顶,上面用贝壳、宝石贴出了黄道十二星宫,又用彩墨绘出日月和波斯治下的山川、河流。
他知道此刻的自己笑得很傻,而且脸也红、耳朵也烫。
但他沸腾的心海、却明明白白告诉他:
——他喜欢他,好喜欢好喜欢。
喜欢到即便没有吃的玩的、没有故事鱼篓,时光斗转、远隔千山:他也依旧想他。
……
萧令璟醒来时,天光暗淡、月色凄凄。
临时扎起的帐篷外:篝火辟啵,夜鸮泣啼。
即便是前来迎亲,肃北军扎起的帐篷依旧整齐,营中安安静静、万籁俱寂,只能听见戈壁滩上刮过的阵阵风声、看见一望无垠的沙丘在夜中变成了望不到边的墨色。
宋青在距他床铺不远处的火塘旁:眼下乌青、满脸青茬,就那么坐着睡着了。
萧令璟看了他一会儿,抬手揉了揉发酸的眼眶,蹑手蹑脚起身,将一条薄被盖到了他的肩膀上。
他的动作很轻,可宋青浅眠,还是一下就被吵醒。
“……阿璟?”
萧令璟张了张口,最终还是将薄被系在宋青的肩上,然后一屁|股坐到了火塘对面,默默往火塘中添了两块炭:“……让宋叔费心了。”
宋青揪着薄被,看萧令璟那颓然的模样,想劝,萧令璟却先竖起手掌,示意他先别说话。
火光映照在萧令璟憔悴而苍白的脸上,他双眸僵直地盯着摇晃的火舌看了半晌后,终于深吸一口气,道:“叔,我想带阿宁回家。”
宋青愣了一下,而后皱眉,“您……还要去挖啊?”
刚才的地动不小,乐班班主是个见多识广的,说这样频繁的地动在沙漠中并不常见,说不定还会有山崩或黑沙暴出现,若像之前那般引发地下流沙的移动……
萧令璟的目光却很坚定:“我答应过,会带她回家。”
宋青张了张口,他知道自己劝萧令璟不住,本想拿出他找到的那条金色绸缎,又怕萧令璟看见后再发疯,犹犹豫豫间,萧令璟已抚掌起身往外走去。
“诶——?!”宋青忙追出去。
帐外,萧令璟自牵了马、燃了火把,准备再探那一片黄沙。
宋青不再犹豫,忙取出那块金色的绸缎递给他:“少夫人或许还活着的……”
那金色的绸缎有些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萧令璟接过来,只看那圆胖的汉字,眼睛就往下弯了弯——确实是姑娘手迹,旁人也写不出这样圆扁可爱的字体。
他伸出手轻轻摸了摸上面的三个汉字,仿佛透过这卷柔软的金色绸缎,就能看见穿着蓝色长裙从屋中蹬蹬跑出的那个小姑娘——红着脸、将漂亮的锡制小刀塞进他手里。
那时候,她也叫他璟哥。
萧令璟捏着金色的绸缎,眼中终于染上了一点笑意:“宋叔你在哪儿找到这个的?”
宋青便给他解释了一通。
“既如此,”萧令璟点点头,“我更要再回去看看了。”
这金色的绸缎只是“留条”,下面定然还有其他要给他的东西。萧令璟打起精神,不顾宋青劝阻,再次打马返回那片黄沙。宋青实在无法,找人连夜寻了铁锹,带着士兵们跟上去帮忙。
只是,他们的运气似乎耗尽了——
连夜的地动让掩埋在黄沙下的许多东西都发生了移位,原本找到房梁碎片的地方,现在往下数丈也只余黄沙。即便扩大了挖凿的范围,也只翻出来:干枯的水荇、枉死的斑鱼和断裂的木筏。
时间一天天过去,即便给了两倍、三倍的酬劳,乐班和轿夫也不愿再等。
宋青无奈,只能命一队骑兵先送他们回武威郡。
而萧令璟守在这片曾经的绿洲上,又寻了数十日,他翻到了烛台、寻着的铁胆墨,却也摸到了来自突厥的圆头弯刀、撕碎的黑色甲胄;他找到了只剩一半的耳锅、也摸到了用来装药的长颈胆瓶。
却没能……再找到姑娘的任何东西。
沙丘上下过雨又起过风,间错有过两次地动。
萧令璟从立冬守到了小雪,沙丘附近都刮起了寒冷的西北风。士兵们没带冬衣,一个个冻得哆哆嗦嗦,萧令璟自己依旧是披着那套正红色喜服,他像觉不着冷似的,直坐在那一滩木屋残骸边,红了鼻头。
士兵们想劝,却不敢开口。
宋青开口数次,却都不当用。
眼看天将降雪,宋青搓了搓手,在士兵的期盼中起身,他深吸一口气,准备再去劝劝。结果他才一动,那边坐着的萧令璟就像脑后长了眼似的,主动叫了他一声“宋叔”。
“少将军?”
“让……兄弟们都先回去吧,”萧令璟的声音很稳,“却要劳您,帮我往附近买个描金的白玉坛子来。”
“白玉……坛子?”
萧令璟回头,在摇曳的火光中浅浅笑了一下,他削瘦不少、本来贴身的衣服这会儿却随着他的动作露出好大一截领口,他下巴上的胡茬很密,人看上去有些颓废,一双墨色眼瞳却是前所未有的亮。
他伸出手,冲宋青比划了一下:“要这么高、这么大的,漂亮点儿、好看点儿,上面要是能描着合欢鲤鱼纹就最好了,哦对——还要带盖子,圆的尖的都可以。”
“……”宋青看着他。
萧令璟却已收回目光,转头,依旧安静地看着面前的沙丘,他高束的长发被夜风扬起,红色发带起起落落。
宋青右手握拳,紧紧地将手抵在了胸口:
——这哪是白玉坛子,分明就是……骨灰罐子。
……
乾明乾明冬,驻扎在武威郡的肃北军,终于盼来了他们少将军的婚礼。
萧令璟胸前扎着大红色的绢花,披着他封正五品将军时的那套银甲,策毛色雪白的一匹照夜玉狮马,脚上踏着银线绣五彩祥云的墨色皂靴。在他身后不远,跟着的是八抬的花轿,轿上扎满了金凤彩绸。
花轿后,则是系着绢花红缎的十辆马车,车上堆着数口黑铁木箱,箱子很沉,压得车轮都陷入地里。肃北军中的八支银骑兵,都披上了他们最整齐的铠甲——从头上的兜鍪到脚上的甲靴,就连马儿——都披上了铁甲。
银骑护卫两侧,乐班这次却被请到了军营内,坐下吹奏。
肃北将军在武威郡内没有置地买房,从前一辈的萧老将军开始,军营就是将军府,军帐就是将军的家。
乐班依旧在弹唱那一溜的喜乐,百响的鞭炮一串串挂在军营外、不要钱似地接连着放。
这是喜事,也是热闹,许多百姓都带着孩子出来凑趣。
有一两个半大孩子淘气,拍着手跟着又跳又叫,一会儿,他们就同自己的爹娘嚷嚷——想看新娘子,父母搂着劝,却总有一时没看住的,那孩子三步两步蹿到花轿旁,伸长了脖子,却没看见半个新娘子。
摇摇曳曳的红帘后,喜座上铺满了红枣瓜子、花生桂圆,正中央却只用红绸扎稳一个小小的白玉坛子。坛子有盖,圆形,盖顶缠枝纹描金,坛身上用彩|金|墨绘了许多五彩缤纷的鱼儿。
孩子愣了愣,当即喊了声:“轿子里没有新娘!”
守在旁边的银骑兵勒了马,露出的眼睛眼刀锋利,孩子的爹娘都吓了一跳,忙冲上来抱自家孩子,一面鞠躬弯腰说着孩子不懂事,一面就想要去捂那顽童的嘴。
“明明就没有——!爹娘你们怎么教我撒谎!”孩子手脚并用地挣扎,声音又尖又亮,“我都看见了!轿中就只有一只好漂亮的白玉坛子!”
孩子无知,爹娘却吓白了脸,他们纷纷跪到地上,拿头便磕起来。
孩子嚷嚷的声音大,几乎盖过了鞭炮锣鼓。
萧令璟走在前面,也勒住了马,他调转马头返回来,一跃下马后,笑眯眯地摸了摸那个孩子的脑袋,“怎么没有新娘?我家娘子,不是好好地坐在这里么?”
他的墨瞳沉沉,脸上虽然挂着笑,那孩子却只看了一眼就被吓哭了。
萧令璟见孩子哭了,却先扶起了那对夫妻,然后从怀中掏出了一把糖塞给他们,他蹲下来,视线与那孩子平齐,“婚宴上啊,是不许哭的。不过我家阿宁脾气好,应当不会与你计较的,喏,这个给你,是阿宁最喜欢的。”
孩子手中落了一包糖果子,包着红红绿绿的糖衣,果子却甜得很。
萧令璟拍拍孩子肩膀,然后又冲围观的众人点点头,反身上马、继续带着花轿往军中赶。
这点插曲并没有影响萧将军新婚的好心情,他照旧从先锋官手中接过金色弓箭,朝着花轿射三箭定乾坤,然后也不用喜婆,自己引了一截红绸,钻进轿子中、好好地将那坛子抱到胸口。
他走得很慢、很认真,一一介绍着军中的兄弟、点将台和马场。
然后,他捧着小坛子慢慢进入大帐,帐内宋青已布置好喜堂——上首一张长条案,供奉着萧家老将军和夫人的灵位,下面是一个红色合欢花结的大蒲|团,萧令璟抱着坛子跪下,由着喜娘唱喏:天地、高堂。
三拜叩首,大婚礼成。
宋青引着喜娘离开,留下萧令璟一人抱着那白玉小坛子坐在帐内。
喜娘也算武威郡的老人,她一出大帐就忍不住地执袖拭泪,“这孩子,怎么命就这么苦……”
宋青忙拉着她远走几步,叹一口气,他冲喜娘摇摇头,然后又取出些红布包着的喜果子、银饼给她,让士兵送她出了营帐。
帐中只剩萧令璟后,他就没有跪得那么板正。抱着小坛子席地一座,萧令璟看着父母的牌位微微一笑,用北地的方言喊了爹娘:“儿媳妇我可给你们带回来啦——”
坛子里,装着的是满满的黄沙,还有那一条金色的绸缎。
萧令璟抱紧小坛子,眼睛弯弯,“可能你们已经见到她了,怎么样,还满意吗?阿宁是不是很漂亮?嘿嘿,我还从没见过比她好看的姑娘呢。”
他絮絮叨叨,将他与夜宁相遇的种种细细数来,然后又着意添了不少。只捡着好的往外说,一会儿夸夜宁漂亮懂事,一会儿又说姑娘功夫不错、骑射俱佳,说着说着,萧令璟自己又忍不住红了眼眶。
他吸吸鼻子,闭上眼睛强忍了一会儿,等眼睛不那么酸涩了,才招呼士兵将外面的箱子端进来。箱子里,是他一早准备好,答应了要带给夜宁的点心。
萧令璟一样样拿出来,点心盒子铺满军帐。
他用夜宁送他的随身小刀,细致地将每块糕点都分成四份,一块给爹、一块给娘,再奉到白玉小坛子前,细细介绍这是什么糕点、在京中什么铺子有卖,然后才吃属于自己的那块。
萧令璟絮絮说着,没一会儿就觉得口干舌燥。
他又拍开了御赐的几坛玉酿春,分别给爹娘、小坛子倒了三盏——这酒是宫苑专酿,每年只有大庆和佳节时才会拿出来赏人,酒液甘甜清冽、香味醇厚,不辣嗓子、甜而不腻,回甘无穷。
他自己则抱着酒坛,仰头灌下一大口后,才抱着玉酿春,给爹娘、媳妇儿倾诉衷肠。
说到高兴处,他还将自己写的那份庚帖拿出来给爹娘看——
鱼|水千年合,芝兰百世馨。
夫妻恩爱鸾凤和鸣,意厚情深月圆花好。
萧令璟看着那两行字,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了、散了,视线也随着龙凤对烛而模糊,他放下酒坛、搁下锡制小刀,轻轻摸了摸两行生辰八字下面,姑娘写的名字。
她的名字……
萧令璟笑了一下,大滴的水却洒上了羊皮卷,还好铁胆墨遇水难化,萧令璟忙抬起袖子一抹脸,然后抱着庚帖、对着坛子继续说了好多话——
他讲外祖父家的鱼塘,讲京城的慈恩寺一丈高的青香,讲他小时候跟皇帝拜了把兄弟,讲他们的老师林太傅年末要办寿宴。
说着说着,萧令璟就抱着庚帖、醉醺醺地昏睡到小坛子旁,他枕着蒲|团,脸上挂着酡红,喃喃:“我们……明明说好了的……”
红烛摇曳,微风簌簌。
萧令璟失去意识前,似乎见宋青掀开帘帐。
宋青走进来,看见满地的食盒也摇摇头,他一面认命地收拾,一面小心翼翼将那庚帖从萧令璟怀中抽出。他是好心,可庚帖之下,正好还放着那柄锡制小刀。
叮地一声,吓了宋青一跳。
宋青捡起小刀,看着刀柄上镶嵌的蓝宝石,却忽然觉得有些眼熟,似乎在一顶王冠上看过。他一时想不起那王冠的图样在哪本风物上,将小刀放回到萧令璟身边时,又瞥眼看见庚帖上姑娘的名字。
他倏然觉得,这一串横斜的花体字,倒像极了波斯文。
而且,波斯王廷所在的帕山高原上,确确实实就有这样漂亮的蓝宝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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