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明四年九月廿六,霜降。
这是秋季的最后一个节令,再往后,就要入冬。
肃北捷报频传,京中群臣贺喜,皆叹萧将军英猛。
皇帝凌均面无表情坐在金座上,挥挥手令百官起身,也赞了萧令璟几句后,才叫众人继续议事——江南的河工、关中的盗匪和以及西山的崩落。
户部、工部两位尚书针锋相对,御史台又揪着今岁的磨勘不放,武将央着军费、南来的官员讲着海上通商,站在群臣前方的几位老臣却垂首而立、不发一言。
凌均耐着性子听完,四两拨千斤地将事情一一安排下。
等大殿安静、群臣拜服,凌均便冲身边的小太监使了个眼色,小太监便冲着臣工们唱喏那句“有本启奏、无事退朝”,一连三遍,见无人出班后,凌均便起身出勤政殿。
绕过琉璃瓦下明光门,凌均“呼”地长舒一口气,揉揉绷得发酸的腰杆,领着小太监飞快地返回寝宫——明光殿。一进殿门,他就急不可耐地拍小太监肩膀:“快快快,把二郎给朕的信拿来——!”
当年,凌均还是太子,宫里给他安排的两个伴读都比他小。
他爱玩,没几日就将两人收成小弟,带着他们往御花园桃树下一跪,端着蒙顶雪翠的茶盏,咚咚咚三个头磕在地上,拜了把兄弟。
凌均是大哥,萧令璟正好在当间行二,小时候就二郎、三郎这样叫着,即便后来登基,在外有了君臣这一重身份,私下里,他也依旧喜欢用旧称叫他们。
小太监谨慎,观看左右无人,才小心翼翼从袖中取出密信。
凌均展开信笺匆匆看了,眼角眉梢都透出喜,嘴角更是抑制不住地上扬。
“陛下用茶,”小太监一边奉茶,一边凑趣道:“您这是高兴萧将军打了胜仗?”
凌均摇摇头,将信笺还给小太监,让他归档,“这二郎……!”他顿了顿,又忍不住笑道:“他娶亲,倒管朕来要喜糖——!”
萧令璟这封密信写得洋洋洒洒,头里几句说的都是臣工上表的虚话。
中间几句就没半点人样儿,直言他讨了个天仙似的媳妇儿,金发碧眼又是粟特贵族,能骑马能打仗还十分懂事——凌均都仿佛隔着纸,看见了萧令璟那臭显摆的模样。
末了,萧令璟说他在武威郡守了多年,从没管他要过什么,这次却央圣上赐他几样东西。然后信笺一转,就成了点心单,粗粗一看,京中的名小吃都在其上。
小太监没明白,傻乎乎地捧着茶盏。
凌均接过茶,浅浅押下一口:“你按这单子备齐,再往库房中取那一套龙凤描金的双面绣缎、南海贡来的金凤东珠项圈,再将镇北军前两年送来的那只白铜冰鉴一并取出,合着点心送给二郎。”
小太监点头,领命一一记下,听见冰鉴时忽然一愣:“陛下您要将那白铜冰鉴赏人?”
凌均好笑,用下巴指指小太监怀中的密信:“二郎粗心,那单子里可列了一项樱桃冰酪。”
小太监抿抿嘴,心说武威郡冬日落雪,要冰哪里没有,倒是他们陛下,一到夏日就苦夏,好容易得了这冰鉴,却总舍不得用,还是往井中镇西瓜。
凌均看出小太监的心思,弹他脑门一下:“得了,朕是天下之主,要什么东西没有。二郎爹娘都去了,好容易成了亲,难道还不赏他点好的?”
小太监也是凌均从东宫带出来的,平日最得盛宠,这时便忍不住嘟哝道:“萧将军成婚您倒在意,您自己个儿的婚事却不上心。”
凌均唇瓣的笑意散了些,只道:“那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小太监不明白。
凌均不笑了,沉眉看着窗外:“二郎的婚事是两心相许,朕的,是身不由己。”
小太监一愣,还想说什么,却被凌均挥挥手推出去,只叫他快些准备,然后照旧将这些赏赐都藏在给肃北军的大箱子里,不叫外面的言官议论。
由京城出,过定州、出武山,走镇远关,就能到达武威郡。
原定六七日的脚程,凌均圣旨下,借着打胜仗的由头,令沿途官员开方便门,让押运粮草军饷的队伍一路快马加鞭、星夜兼程,只用了四日半,就送给了萧令璟。
萧令璟打开箱子,一见里头的东西喜笑颜开。
他请宋青好生犒劳护军,自己则亲自给陛下回信,然后便请武威郡中最好的绣娘喜婆,以正红龙凤金纹的双面绣缎裁制新衣、布置新房,更用糖果点心填满了一整辆车。
又待一日,彩礼嫁妆都收拾停当,萧令璟试过新衣,就往营中挑选陪他迎亲的儿郎。
一开始,他都照着模样俊俏、个头出挑的选,择了三五人后,他又啧了一声摇摇头,要他们回阵中去。
——他家娘子还小,万一看对了眼,跟人跑了怎么办?
而后,萧令璟又往人群中专找那些牛眼马嘴、口外眼斜的,好容易寻着一两个,又怕这样一支队伍吓着夜宁,叫小妻子夜夜梦魇,梦中都是穿红着绿的罗刹恶鬼。
漂亮的不成,丑的亦不成。
萧令璟犹犹豫豫,最终选了相貌平平、身材挺拔,但一丁点儿不会做饭的一队士兵。又亲点了乐班、饰了花轿,才带着数十辆满载的车子并两队骑兵,骑大马、扎红花,朝绿洲的方向赶去。
宋青为军中长辈,萧令璟也邀他作陪。
一行人浩浩荡荡,顾着轿夫和乐班师傅们的脚程,又用了七八日才到达崖城。
结果远远一看,崖城竟然大门紧闭,里面一个人也无,城内桌翻椅倒、一片狼藉,半数屋子都被埋在黄沙里。
萧令璟眉头紧锁,心中有些不好的预感,好容易寻了个牧人问过,才知道前几日这里起了黑沙暴,将崖城和附近的不少地方都吞没,也是这几日狂风,才吹散了崖城上堆积的沙子。
“……黑沙暴?”萧令璟心中咯噔一声,当即催马南奔。
宋青见他着急,忙吩咐一队骑兵跟上,另一队骑兵叫他们护着乐班花轿和车队慢慢过来。他也一扬马鞭,匆匆去追萧令璟,结果才打马跑了不过三四里,远远就看见萧令璟顿在了一处矮崖上。
矮崖之下,是一个下陷的偌大地坑。
地坑中央叠着许多白骨,远远看去,就好像是一座白骨之塔。
白骨塔的上方,是另一座沙丘的尖顶,这会儿随着微风,还在缓缓地往下漏沙。细碎的砂砾像一道极细的瀑布,从白骨塔尖上缓缓冲刷而下,而白骨塔下,横七竖八躺着的,是数不清的尸首。
男女老少、商贾骆驼,还有一队突厥士兵。他们表情惊恐、口鼻中皆被填满了沙子,不少人断胳膊断腿,被压在木梁车架下,残躯扭曲、死状奇惨。
累累尸海中,萧令璟更一眼就看见了崖城的高鲁邦,还有送他红封酒的那位姑娘。
宋青愣了片刻,半晌后才忙命人去查。
原来约莫一个月前,崖城附近先后三次地动,高鲁邦也有经验,见此异动后,就提前带着城民外迁,结果才出城就遇上了一队突厥士兵,两厢冲突,最终黑沙暴来袭、全部没在了黄沙中。
萧令璟默默听着,眸色却愈发深沉。
他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直到士兵们在沙坑中发现了张家两兄弟的遗骨,萧令璟才猛然惊醒——这一个月来,他们忙于战事,却从来、从来没有得到一封张家兄弟送来的书信!
“……他、他们在哪?!”
大漠炎热干燥,张家兄弟的尸首保存得很好:若忽略衣衫上那些已经泛黑的血痕,两人就好像只是躺在那儿睡着。张家大哥双手十指血肉模糊,腰间的钩锁却拴着弟弟腰带,弟弟后背上全是刀伤,双腿上靴子不见了,□□在外的腿上,全是指痕、抓痕。
“……都打听过了,说是地动引得流沙移位,挡在了原本的……大道上,”宋青来回奔忙,气喘吁吁,他弯下腰缓了一阵后,才续道:“张家兄弟这般……多半是着了黄沙,哥哥为了救弟弟,却因地动和仇敌环伺,最终……双双没在了黄沙里……”
萧令璟立在逆光里听着,脸上表情难辨。
这两兄弟虽是盗匪强人出身,但他们义薄云天,肃北军中的大家早把他二人当兄弟看待。
他咬牙,双手紧紧握拳,身体止不住地有些颤抖。
宋青等了半晌,没听得萧令璟回音,一抬头就撞见他赤红的双眸、还有满面的懊悔。宋青心下也痛,但他还是强撑着站直了身子,拍拍萧令璟肩膀宽慰道:“……地动狂沙,这都是天灾,少将军别太过自责了。”
萧令璟摇摇头,面色灰败地闭上眼睛,脑海中却倏然闪过一道光——
等等,狂沙?!
他翻身上马、扬鞭急急朝木屋赶——
崖城有地动!有黑沙暴!
那可是能将整座城都埋进去的狂沙!
萧令璟心下惶惶,催马更急,胯|下骏马被他狠狠打了数鞭,一边跑一边不住地发出嘶鸣。可是,明明记忆中只需一炷香的路程,如今,马儿都跑得口吐白沫,目所能见的、却还是满眼望不到边的黄沙。
“阿宁——!阿宁你在哪儿?!”他面色渐白,忍不住扯开嗓喊夜宁名字。
可惜,回应他的只有四面沙丘上吹来的风,还有迎面打满他全身的沙。
萧令璟不信邪,又策马在附近绕了好几圈。
直到宋青安排了张家兄弟后事,带着乐班和花轿,吹拉弹唱着过来,他也没能找到熟悉的小屋,还有那个答应了他要等他回来的小新娘——
宋青驻马,看着眼前一望无际的黄沙,面色也渐渐变了。
身后的乐班毫不知情,萧令璟给的赏银多,他们还在尽职尽责地吹奏着《百鸟朝凤》和《凤求凰》。锣鼓齐鸣、鞭炮声响,唢呐横笛、高亢嘹亮。
萧令璟听着身后的喜乐,正欲催马再找,马鞭一扬,却倏然在黄沙中看见一件东西。他一跃下马,飞快地扑过去,伸手拨开上面的沙,很快,就抽出一条红色头纱。
“……!”宋青呼吸一窒。
萧令璟却反而亮起了眼睛,不管不顾地伸出手,顺着发现头纱的位置,不断地往下挖。他吸吸鼻子、脸上挂起一抹淡笑,一边挖还一边喃喃道:“……阿宁不怕,璟哥来了,璟哥这就来接你了。”
宋青也忙下马,走了几步听见身后锣响,便转头斥道:“都别吹了!!”
乐班师傅们被他吓了一跳,提着镲的那个更仓地一声跌到地上。
宋青皱了皱眉,跪在沙地中的萧令璟却回头,他冲宋青展颜一笑,又对那般战战兢兢的乐师点点头,道:“继续啊,怎么不弹?这都没接到我家娘子,后头不还有三曲么?”
那班师傅面面相觑,看着眼前一望无际的沙丘,主人家却叫他们来这儿接新娘。班主看看萧令璟手中捏着的红色头纱,忽然觉过点儿味来——他颤了颤,犹豫地望向宋青。
宋青没开口,萧令璟却先恼了,他提高声音:“叫你们弹便弹!”
那班主不敢说话了,只能让乐师们重新弹奏起萧令璟单子上最后三曲——《上花轿》、《花好月圆》和《贺新郎》。
宋青上前两步,小声道:“阿璟……”
萧令璟埋头苦挖,他一面将那红头纱揣进怀里,一面冲他笑道:“叔,正好你在,阿宁等我一个多月,一定等急了,待会儿,她若同我置气,你可要帮我多说些好话——”
宋青:“……”
萧令璟:“阿宁最怕黑了,我耽搁了这么长时间,也不知她偷偷哭过没有……”
宋青怆然地看着他,本想宽慰两句,说那姑娘精明,定不会死守在这儿,一转眼,却看见黄沙下,隐约出现了不少断裂的房梁。
他想起刚才崖城的惨况,想起张家兄弟两人横死的尸首。
宋青张了张口,最终只颤抖地摁住萧令璟肩膀,“少夫人她……”
萧令璟笑笑,侧身躲开,“怎么叔你也想来帮忙吗?那你要轻点儿,阿宁皮肤白,受不得一点儿疼的。我给她留下了好多小鱼干,不过这么长时间也该吃完了,不知她后来有没有寻着好吃的……”
宋青看着他,抖了抖嘴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萧令璟又偏着头笑,“我家阿宁最馋了,只盼她别被人用一碗鱼脍骗走才好……”
这次,宋青红了眼,狠狠咬着嘴唇、背过身去。
戈壁滩上黑沙暴最恐怖,能在瞬间摧毁房屋,甚至将一整座城市都连根拔起、卷到天上去,西域的舆图和风物志上,也总有记载——直言某某城市,在一夜之间被黑沙暴吞没。
除非一早躲在数丈深的地底,否则,没人能在黑沙暴中活命。
宋青捏着拳头,闭上眼,深深叹息。
萧令璟一直在挖,他甚至让乐班继续吹奏,吹完了《贺新郎》就重新换回《凤求凰》——他挖多久,他们就要陪多久。
直到日落西沉,候在远处的两队士兵实在等得不耐。
他们毫不知情,只当他们的少将军是抱得了美人、忘了兄弟。他们燃起火把、点亮红灯笼,带着八抬花轿和那一车车的礼,循着乐声,缓缓靠近这片沙地。
一开始,士兵们面对着漫漫黄沙,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
其中一个胆大的,远远就冲萧令璟喊:“少将军!少夫人呢?你们不会就准备在这儿请兄弟们喝喜酒吧?”
他的声音飘远,带着说不出的喜。
可落在宋青耳中,却像平地一声雷,宋副将急急站起,狠狠瞪着那群不知情的兵,他还没开口骂,萧令璟就从他身后摇摇晃晃地起身——
他的指甲里塞满了细沙,骨节和手背上很多地方被木屑划伤,翻卷的皮肉贴在肌肤上,看上去有些可怕。
萧令璟用这双手,轻轻拍了下宋青肩膀,然后他用拉满血丝的眼睛看向远处的士兵们:“正好,你们都来帮忙!我们快些,或许……阿宁就不会生我的气了。”
士兵们没听明白,只知萧令璟让他们过去。
他们纷纷下马,窸窸窣窣朝沙丘靠近,渐渐亮起来的火光,终于照出了浑身狼狈的萧令璟,还有他身后偌大的沙坑。沙坑边上是散开的房梁、窗板,是断了的烛台和碎了的陶罐瓦罐。
“……”士兵们倒抽一口凉气,笑容都僵结在脸上。
这时的萧令璟已经笑不出来,他勉强扯起一边嘴角,目光缓缓划过士兵面庞,然后,他指了指身后沙坑,轻声道:“你们嫂子,她……胆儿小,手脚都轻些,别吓着她……”
乐班累得七歪八倒,宋青怕出人命,多塞了些银子给班主,让他带着师傅们退到远处。眼看萧令璟还想动手挖,宋青终于忍不住,他走上前来,一把捉住他的衣襟大吼道:“萧令璟!!”
萧令璟动动眼珠,一瞬不瞬地看向他。
“少夫人她已经死……”
“嘘——”萧令璟出手堵他,“叔,你嗓门好大,吵着阿宁了。”
宋青将牙齿咬得嘎吱作响,最终,他愤然地推萧令璟一把,转身间,自己却先控制不住、落了泪花。
“大喜的日子,叔你怎么还哭上了……”萧令璟说着,眼中的泪水也顺眼角滑下,他哽着声,却还责道:“都怪叔!要不是你先……起了个坏头,我也……我怎么……”
他说了半句,颠三倒四,最终也说不下去了。
萧令璟摇晃一下,扑通跪到坑边,愣愣看着坑中那一片狼藉,任由泪水溢了满面。
士兵们愣愣立在他身后,一时不知——上苍为何要这般待他们将军。他们虽没见过少夫人,但这么一个多月来,他们都知道少将军开心、知道少将军有多么期待这次的重逢和婚礼。
他们面面相觑,半晌后,都握拳、卷起袖子准备帮忙挖沙——生时若不能重聚,死后总要留下些念想。
结果,众人才挖了不到一刻钟,地面就又明显地晃动了一下。
萧令璟和坑底的士兵们不察,却是远处的乐师们先回过神,那班主一面让师傅们抱着乐器快逃,一面又冲萧令璟他们这边喊——“将军!老板!快逃啊!又地动了!!你们快离开那儿——!”
宋青一愣,率先回神。
他忙命令士兵们撤退,自己去拽萧令璟,萧令璟浑浑噩噩,被宋青碰到肩膀时,却忽然看见坑底闪过一抹金光——
“阿宁——!”萧令璟甩开宋青,一下扑下去,双手都插入沙土里,疯了般不管不顾地抓沙。
可这一刻地动更大,他才挖开一点儿,就有更多的沙从坑道两边落下,宋青也急,忙扑上来拦腰抱他:“萧令璟!你醒醒!快离开这儿!你不要命了吗?!”
萧令璟却更大力地甩开他,横起衣袖一抹脸,不管不顾地朝那金色的方向扑去。
他眼神执拗,神态近乎癫狂。一双手伤痕累累,脸上也沾满了沙。
宋青被他甩开,在沙坑底跌了一下,他红着眼,瞪着萧令璟的背影看了半晌,最终咬牙上前,狠狠地给了萧令璟一记手刀——
萧令璟闷哼一声,手指却还是不甘心地伸向那一团金光,然而身体发软,最终还是撑不住,跌入宋青怀中,宋青一面招呼上面的士兵将萧令璟快速带出去,一面咬咬牙、抽出佩剑。
坑边的沙子更快地落下,瞬间就掩去了他的鞋面,那金色的一点也很快消失不见。宋青深吸一口气,朝着大概的方向挑刺一下,刷地抄起了一条长长的金色丝带。
丝带下面明显还有东西,但此时此刻已耽搁不得,宋青捏着那金色丝带,由着士兵将他拉上——
狂风翻卷,地面剧震。阵阵沙雨,很快就填平了地面。
萧令璟被士兵们背上马车,宋青几个最后出来,上马前,他一展那金色的丝带,然后,就在火把摇曳的惨光下、红了眼眶。
有些脏污的金色绸缎上,歪歪扭扭地写着三个圆圆胖胖的汉字:
——给璟哥。
……
葱岭以西,帕山平原。
金色拱顶的太阳圆盘下,夜宁身着一席白色嵌金边的丘尼卡长袍,赤足踩在柔软的地毯上。他身后的立柱上用灰泥描绘了日月星辰,而面前的开阔平原上,高矮错落着不少火纹立柱。
红日缓降,沉在拱顶上,漫天云霞如绸缎、将整座王宫裹缠。
微风拂面,夜宁却立于红霞里,用一双异色眼瞳远远看向东方——
其实在叛军第一次拿出火铳时,父王就经被击中,只是为稳军心、鼓舞士气,他便一直强撑着,伤口草草处理后,每日都躲在母后宫中换药。
王庭收复,可反反复复撕裂的伤口也终致感染。
在最近一次对外作战时,父王领兵冲杀出去,没几步就高热昏迷、跌落下马,混乱之中被马匹拖行,救回王庭时人已不大清醒。
虽然后来被医士们救回性命,但到底伤重、病势也险,母后便分别给他们送了急信,召两个儿子回宫。
夜宁比兄长早到几天,干脆利落地处理了几个哗变的士兵:他年纪虽小,却杀伐果断,一手快刀入阵,后发却先至,将那闹事的斩首阵前——
镇住士兵后,夜宁便严令三军不可妄动,直到王兄带援兵赶回。
王兄比他长十来岁,处事更沉稳老练,夜宁功成身退,倒乐得在王庭中当个闲人——照顾父王、宽慰母后,看看东方天空、等等他放的游隼。
夜宁一共往戈壁上放了十一只游隼:他回来了十一天,就放了十一只。
王兄那只精明的小鸟上了战场、往前线传递消息,夜宁放出去的这些,大多是王庭统一训练的,虽然都嗅过萧令璟的衣物,但时间一天天过去,却总叫他希望落空。
夜宁长叹一口气,转头,却看见王兄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他身后。
他的王兄名叫夜弥赛,一头卷曲的金色短发,他身上还穿着铠甲,似乎刚从觐见厅过来。
夜弥赛拥有一双湛蓝色的眼瞳,他盈盈笑着上前、摸摸夜宁脑袋:“又在等你的汉人亚拉托回信啦?”
被侍卫误导,王兄也当他是贪吃、在等厨子。
夜宁耳尖微红,躲开他:“……王兄笑话我!”
夜弥赛哈哈大笑,反又伸手将夜宁的金发揉乱,他揽过弟弟肩膀,神神秘秘道:“行了,小孩子家家的别成日愁眉苦脸的,猜猜我刚才见着谁了?”
夜宁挣不开,只能闷闷扛着王兄结实的臂膀:“……谁?”
夜弥赛附耳,在他耳畔悄悄说了一个名字。
这人算是他们波斯的一位富商巨贾,家财万贯,又喜欢满世界游历。多年前,他将一半家产捐入王庭、带着家眷就南下德干高原,如今,竟又赚了个盆满钵满地衣锦还乡。
“我们随便聊了聊,”夜弥赛放开他,与夜宁并肩而立,东方的天穹湛蓝无云,细密的星斗璀璨而神秘,“等将来战事平,我会想法让人出使汉疆,若能联合汉人朝廷一起对付突厥,说不定——能恢复商路呢。”
商路?
这个夜宁知道,他王兄成年后就在外游历,去过西方南方许多不一样的国度。每次回来,王兄总喜欢提起从前汉人朝廷和波斯还有来往的时候,说那时的商路四通八达,说那时的王庭是整片大陆上独一无二的膏腴之地。
夜弥赛从来都想恢复商路,可惜种种缘由,父王最终都没应下他的陈情。
夜宁看看天穹,眨眨眼,又叹了一息,才小声道:“……真的会有那么一天么?”
夜弥赛转头看向弟弟,点头肯定,目光却垂向夜宁颈项,开领的丘尼卡长衫中,隐隐约约能看见一道正红的细线延伸往下、挂着什么东西,藏在锁骨下。
“会有的,”他笑笑,手指却探向夜宁颈后,“一定会有的。”
夜宁若有所思,没注意到王兄作恶的手。
等夜弥赛将那块玉佩挑出来,似笑非笑地放在手中把玩时,他才倏然红了脸——
“王兄还我!”
玉佩通体雪白,玉质上乘,上端镂空雕刻了梧桐树叶,下端阳刻了富贵祥云,中间是一面圆牌,阴刻着汉人贵族常用的祥纹——福山寿海,翻过背面一看,写着汉人古篆刻的“萧氏”二字。
夜弥赛勾了勾嘴角,“还挺好看的。”
夜宁急了,一把将玉佩夺回来紧紧护在胸口,他满面红霞,耳朵也红、脖子也红,跟条煮熟的小虾米似的。
夜弥赛好笑地摇摇头,却还是多心问了一句:“这是哪儿来的?”
夜宁:“……”
夜宁:“……池塘里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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