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川在山里呆了一天一夜,收获还算可以。
两只鸡,三只兔,一头被先前布好的陷阱坑住的野羊,半死不活了。
没碰到什么大家伙,但把这些拿去镇里卖了,也是笔不菲的收入。
陈小幺一个人在家,他到底是不放心,不想在山上呆太久。
于是找了处空旷所在,将猎物简单处理一番,又用绳索将羊捆起来,扛在肩上,便打算趁着天色还算亮堂下山了。
走了一阵,忽听得远处数道粗粝狼嚎传来,隐隐约约像伴着人声。
梁川神色一凛,向声音的方向看去。
这片山上是有狼的,但多半只在深山中出没,且往往是成群结队出现。
对向来只身一人的猎户来说,遇到一头熊可能还没那么可怕,善用巧劲或许能有一线生机,但若要在深山中被狼群包围,那就难以脱身了。
梁川少时不懂其中关窍,头一次上山便只知道往里走,好险那回只遇到一只落单的成狼。
后来,他回回上山时,便不再往里深入,就算要去,也必定是带上足量的锋利石弹,做好万全准备。
可这座山又深又密,当是少有人烟的,最起码梁川在这片儿打转这么多年,是从未见过。
也不知是谁到了那么远的老林子里去。
思索了几秒,梁川将背篓放在一丛灌木旁,又捡了一捧树枝盖上,带上刀与弓,往那边走去。
越近声音越大,听得出是个男子。
拨开树木,果然见到一人正同几头狼在缠斗。
说是缠斗,但那人明显已处于下风,正被一头成狼压在身下,两只前爪深深陷进那人肩膀,血迹顺着破口流出,浸的他身下的树叶都变成了暗色。
另外两头狼扑上去撕咬那人双腿,却被那人屈膝狠狠踹开。
这一脚似是力道不小,那两头狼被踢的呜咽一声,摔倒在地,很快又爬起来,朝着那人扑去。
那人分身乏术,再无力招架,但仍是不甘心,牙关紧紧凹陷,眸中似有血丝。
几乎是瞬间,梁川在灌木后拉弓,射出的石弹击中二狼后腿,二狼嚎叫着在地上打了个滚,很快转变方向,朝灌木后奔来。
梁川辨出这三头狼个个体型硕大,毛色油光发亮,眼睛碧油油,显然的确是深山里才有的。
这老林子的狼生的是又高又大,奔跑起来又快,要是寻常的庄稼汉子见了,估计只有撒腿就跑的份儿,更何况是三头。
他不敢掉以轻心,飞速矮下身,用尽臂力挥出柴刀,在灌木遮掩下砍断了二狼的腿。
压在那人身上的狼见同伴被伤,厉声叫着朝梁川扑来。
狼身在空中高高跃起,梁川以肘击中狼头,反手一刀狠插入狼腹中,用足了力气。
刀柄转动,在狼腹中搅弄一圈,慢慢拔了出来。
狼血溅了一地。
梁川背后也沁出了一层汗。
他抹了一把额上的汗珠,将弓背在身后,提着柴刀过去,在三匹狼的尸首旁蹲下,开始熟练的剥皮。
这对梁川来说算是意外的收获。
毕竟他这次本来没打算进深山,但他也知道,如若不是眼前这人与这三只狼已有了一番搏斗,自己也不可能这么容易就得了手。
一张狼皮拿到镇上去卖,能卖个十几两到二十两不等,三张若全卖出去了,再加上他手头的余钱,盖屋的花销也就差不多了。
一盏茶时间过后,三张狼皮已被剥好,带着些血淋淋的腥气。
梁川拎起一张中等大小的狼皮,站起身,走到那人身边,扔在他旁边。
这狼皮理应有他的一份。
狼皮闷闷砸落在地上。
一直到此刻,那人才看了梁川一眼。
那人应当是个二十七八的年轻男子,一身黑衣,形容有些狼狈,已经看不出本来面目,只知道应当不是这附近村庄的人。
许是方才力气消耗的狠了,又或是早便受了伤,这男子正呈大字瘫在地上,只晓得呼哧喘着粗气,梁川剥完了狼皮,他才缓过来了。
他身边还躺着一把弯刀,鞘上隐约像有莹润的光,约摸是镶嵌了什么东西反的光。
忽的,男子斜眼看了一眼梁川。
“多谢。”他嘴上说谢,却并未多看那狼皮一眼,反而是将目光定在梁川背上,盯着他那把弓看了一会儿,突然问:“这是弓箭?”
梁川见这男子能喘气能说话,显然是并无生命危险,原本不打算多作停留,听了这话,头也不抬答道:“嗯。”
那男子笑了声:“很有意思。”
显然是看到了方才梁川用弓射出来的并非箭矢,而是石弹。
那男子看着梁川,正想再问什么,忽见对方走近,不禁脸色一滞,笑容也缓缓收了起来,一语不发。
梁川从腰间的荷包里掏出一卷麻绳,打算将狼皮捆起来,却也感觉到气氛变化,或是也觉察出哪里不对,手上动作一停,抬起头。
梁川打量了一下那男子,暂且没看出什么不同来。
那男人却是早已不复方才神色轻松,盯着他,沉声道,“你……天元?”
天元?
梁川偏了偏头,神情没什么变化,道:“天什么?”
那男子盯着他,没说话。
半晌,他吐出一口气,面上露出抹不动声色的笑来。
是了,天元,这说法还是□□皇帝在位时,太医院同内阁的学士一道研究出来的说法,至今秘而不宣。如今举国上下,知道的人寥寥,且多是皇室中人。
哪能是一个乡野匹夫能知晓的。
他也是昏了头了,竟然把这等秘密宣之于口,差点坏了大事。
可眼前这男子……
太医院的书籍上言道:凡天元者,体味较之常人不同,且愈是强大之人,气息便越浓厚。这是天生的,不过后天锤炼,亦可助长。
方才狼尸的血味儿有些重,自己没闻出来,可现下这男子靠近,身上的气息虽同狼血有几分相近,但又不完全相同。
又想到他方才一人应付两头狼,虽能看出章法粗蛮,但动作如行云流水,力道也远远不是普通人能比的。
普通人哪里来的劲道徒手锤裂狼的颅骨,怕是没打过狼,就先伤了自己的手。
男子不动声色的观察着梁川。
梁川显然不准备再跟他闲聊,收拾好自己的那两张狼皮,转身要走。
“等等。”男子叫住他。
梁川停步,回头看他。
“感谢兄弟出手搭救,还没请教兄弟大名,是住在这附近的村子里么?”这男子半撑起身,一手捂住腹部,“村子离这多远?”
“梁川。”梁川报了名字,又道:“山下的上巧村,下山去,大约一个时辰。”
“原来是梁兄弟。”这人拱拱手,又撑着地,慢慢爬了起来,“我姓江名湛,实不相瞒,我还有一事相求,烦请兄弟帮帮忙。”
想到什么,看了一眼自己身旁那张狼皮,“若兄弟答应帮忙,我有银两作酬谢,这张狼皮你也一块儿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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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川没要他从腰间解下来的玉佩。
那玉佩看着温润生光,一点瑕疵也无,质地极好,梁川虽辨不出玉的好坏,但粗粗扫了一眼,也晓得这种精巧的玩意儿,肯定是值不少银子。
但他收下了那张狼皮。
一则,是这人看着不像是村野人家,并非以打猎为生,狼皮就算给了他,他恐怕也无处安置;二则,是江湛要梁川帮的忙,也不是什么大事,他顺手就能帮了。
江湛说自己是北面来的商人,跟商队走失,一人进了这深山,又被狼群所困,好在得了梁川出手相求,不然多半就要命丧于此了。
可眼下他身上四处都有伤,没法子继续赶路,打算先歇息一阵子,等养好了伤再上路。
然而这山上危险,时不时有各种动物出没不说,其他狼群闻着血味儿了说不定又会过来,因此,他拜托梁川带他一道下山,找个地方安置。
这事儿也好办。
半山腰靠近山脚处有一个简陋的茅屋,是以前的猎户在那临时盖的,有时候下山来,在那歇歇脚,第二日再重新上山。
不过如今都没人住了,正好能拿来安置他。
梁川背上、肩上扛着一大堆东西,脚步迈的飞快。
江湛有伤在身,捂着肚子咬牙跌跌撞撞的跟上,倒也没出声要求走慢些。
他落后梁川几步的距离,一面紧紧跟着,一面暗自打量梁川,眸中浮上几丝探究。
天色渐黑,山路弯弯绕绕。
梁川太久没上山,原本走的那条路又长满了杂草和荆棘,他边走,边拿柴刀砍了一些,想到什么,还是微微侧头,出声提醒:“仔细看路。”
他自己视力异于常人,夜间也可视物,旁人却恐怕不行。
“嗯。”江湛闷声应,脚下步履虽虚浮,却的确是准确避开了两旁荆棘,“知道,我能看清。”
梁川意外的看了他一眼,没再多说话。
杀狼多耽搁了个把时辰,等下了山,天色已经黑透了。
梁川领着江湛寻到了那处茅屋,推开门,门扉上簌簌抖落一层灰。
“这屋没人住。”梁川给他让开位置,示意他进去,又抬手一指,指了上巧村的方向,“打那直走,半个时辰能到我们村。”
江湛点点头,借着月色打量了这小茅屋一圈。
里头的布置简单的一眼就能看完:一张由几根木板搭成的床,上面连床褥子都没有,只有张破破烂烂的毛毯子,应当是由鹿皮制成;旁边一张大方凳,上面被陈年的血迹渗透,显得斑驳深黑,大约是以前有人在这处理过兽皮。
实是粗陋的环境。
但眼下也没什么可挑的。
江湛对梁川又道了次谢,自己便进了屋。
梁川脚下没再停顿,健步如飞,朝村子的方向走去。
身后的框里装着兔子跟山鸡,肩上扛着三张狼皮,满满当当,他抬头望了望月色,想着此刻多半已睡下的人,心脏跟收获一样满。
清棱棱的月光照过来,映出青年唇边一枚浅浅酒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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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家院子在村子的最北面,离山很近。
不过,梁家也并不是离山最近的一家。
在他们前头还有一户姓卢的人家,早先,卢家院子里住着一对老两口,守着两亩田,靠住在镇上的侄子一家接济过活。
后来,男的死了,只剩卢阿奶一个,不怎么出门,成日的关门闭户。
卢阿奶日子过得仔细,舍不得灯油,于是到了晚上,灯也熄的早,远远儿的看,总是只看得到梁家一户。
快到的时候,梁川下意识的越过卢家院子,去看梁家屋子的轮廓。
却不由一怔。
分明已至三更天,那一片子的灯火,却都还亮堂堂的。
农户人家都休息的早,到了这时分还没熄灯,只能是出了什么事儿。
去年,村东头有一户人家晚上遭了贼人,全村都点着油灯帮忙抓,闹哄哄的闹了一晚上。
梁川步子不由加快了些。
到了院门口,几乎已经是用跑的——
最亮堂的,分明就是梁家院子。
三五个提着油灯的人,正聚在梁家院门口小声窃窃着。梁家院门大敞,堂屋里也亮着灯,有个佝偻身影正在门外往里张望,面上显出几分焦急。
正是卢阿奶。
梁川心下一沉,快步跑到门口,将背篓往院门口一放。
“川儿!”门外站的几个人,是隔壁王家的王大,还有他大儿子跟婆娘,见了梁川,顿时像有了主心骨一般,快步迎上来,“你打哪回来?”
“山上。”梁川左右一望,没望见陈小幺,脸色不好看,不想多说话,绕过王大,便径直往院内去。
卢阿奶蹑着小脚过来,指了指里头,“小幺说脑疼,来拍门,问我有药没,我给他找了药,熬好了给放这,人就昏了……”
堂屋那张四方桌上,果然搁着一个粗陶碗,里头黑糊糊一碗药汁。
梁川没听她讲完,低声道了句谢,又推开里屋门进去。
门甫一打开,一股浓重气味儿便打里头冲出来。
梁川站在门口,直愣怔了半晌。
——倒不是什么难闻的气味。
相反,这味道梁川十分喜欢。是陈小幺身上那股子他熟悉的,青草的香气,湿漉漉的,黏腻又甜腻。
可不知为何,这气味竟比平日里浓了数十倍还不止,香的梁川脑子有一瞬的空白,停滞了好一会儿,才又重新开始转动。
“川儿,你咋了?”卢阿奶见梁川发愣,还捅了他胳膊几下,催促,“你是他男人,你快看看他去。我瞧他那样儿,像是……说不好。”
梁川走进去,看了一圈,寻到了人。
陈小幺不在两人一起躺过的那张炕上,他正缩在炕底下的一个角落里,身上裹着从橱柜里翻出来的厚棉被,和梁川的几件旧袄子,把自己裹成一团。
七月的天,就算是夜间,也并不怎么凉快。
陈小幺既怕冷又怕热,冬日里要挨着梁川睡,到了夏日,又嫌男人体热,睡着睡着,就把人往外踢踢。
此时此刻,他却抖得像只雪地里的鹌鹑,分明像是怕冷,可额上又渗着一层细汗。
他听见进来的声音,头也没抬,依旧是发抖。
但梁川靠近一步,他就跟受了惊吓似的,直往后缩。
可这屋子就这么巴掌大,他缩能缩到哪去。
“小幺。”梁川叫他一声,伸手去探他额头,只摸了一下,就把人往背上托,“起来,咱看大夫去。”
陈小幺额头烧的烫手。
这是高热。烧久了要坏身子的。
陈小幺还是躲。
他拿一双大眼睛瞧梁川,一双黑眸烧的水亮亮的,两颊晕红,却直勾勾的。
“不、不去看大夫……”他望着梁川,喃喃道,“小、小幺不是风寒……”
“让大夫瞧。”梁川没再顾他的挣扎,不由分说,将人连着被褥一起抓起来,背在背上,又重复了一遍,“让大夫瞧去。”
陈小幺的手和脚都软绵绵的,哪里有力气抵抗。
他被梁川扛麻袋似的扛着,蹬了两下腿,就安分了,一双细胳膊无力的环着梁川脖颈,气息一下一下的吐,香的发烫。
梁川喉头“咕咚”一声,定了定神,走到橱柜旁,伸手在里面一掏,掏出几枚碎银子,才背起人往外走去。
陈小幺浑身都是烫的,却又在发着冷汗,没多会儿,梁川背上挨着陈小幺的那一块儿,就被浸湿了。
梁川觉得背上人的汗都是香的。
梁川打小没得过什么风寒,他没见过生病是这样儿的。
等带上门出了院,等在外头的,只剩下王大一个人。
其余人见梁川回来了,晓得这里没他们的事,便早早回了屋。
外头已然黑漆漆的,只有几点星子,和王大手里亮着的一盏油灯。
“小幺还好吧?”王大提起油灯看了看,“你们上哪去?”
“去找大夫。”
“啊哟,这……”王大也看到了他背上的陈小幺面色不对,吃了一惊,“小幺咋了?莫不是……”
王大显然也知道陈小幺有怪病的事情,当下便退了半步,面上神色有几分忌讳。
连大夫都说不清楚的病,谁知道挨近了会不会染到自己身上。
“有点风寒,不严重。”梁川说。
他看到了王大的动作,眼神冷了几分,声音也沉,“王叔可别出去乱说。”
“……啊,哦,哈哈。”
王大晓得梁川在把自己当傻子蒙呢,风寒能成这个样子?
这就是那怪病吧!
但王大也不敢多说什么,干笑了两声,搓了搓手,“不会不会,那哪能呢。”
梁川没再说话,把院外的背篓和狼皮,一起拎进了院,锁上了院门。
王大伸长脖子看着,瞧见是狼皮,很有些眼馋。
可眼见着梁川把院门锁上了,便又缩回了头,目光在陈小幺身上多晃了两圈,就提着油灯回去了。
梁川背着陈小幺,直奔下巧村的严大夫家。
这么晚了,严大夫肯定已经歇下了,但他可以敲门,多给些银钱也成,总之要让人给陈小幺看看。
梁川总觉着陈小幺这突如其来的高热,有些不对劲。
但到底哪儿不对劲,他也说不上来。
漆黑的夜,梁川飞快的在田埂间行走。
他抄的是近道,打田间走,肯定比走土路要近些,但田埂坑坑洼洼,定然也颠簸不少。
果然没多会儿,背上的人便开始难受的哼哼,绵软手臂紧了紧,在梁川背上轻轻蹭动。
整个身体,都像软的没骨头。
梁川满头大汗,手臂紧了紧,兜着把陈小幺往上一托。
触到少年身上那块儿最软的肉,整只手都快要陷进去。
梁川咬了咬牙,深呼吸几口气,恨不得腾出一只手来,扇自己一巴掌。
他晓得不应该。
陈小幺难受成这个模样,额发汗湿了,浑身都汗淋淋的,快烧坏了,应该把他赶紧送去看大夫才行。
可此时此刻,自己却想干些别的事情。
好在眼下是晚上,四下无人,没人能看到他这幅见不得人的模样。
腰再往下,腰带垂落的地方,那片儿灰色的粗麻布,没眼瞧了。
现下这幅状况,这是人能想的事儿么。
畜生都不该想这些的。
梁川蓦的开始拔足狂奔,风灌到他口里,心脏却跳的愈发快。
背上的人愈发难受的哼了两声,显然是被颠的受不了。
不知是不是高热的缘故,陈小幺就连哼哼的声音,也变得热而软。
梁川步子顿住。
陈小幺香的太过分了。
不知不觉间,掌心已经全被浸的不成样子。
梁川脑子里一阵发懵,愣了半晌,才腾出一只手来,借着月光瞧了瞧。
起先,他以为这是陈小幺高热,在冒的冷汗。
可此刻,想到这里刚刚托着的是什么地儿,又想到那触感,才慢慢反应了过来,根本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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