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梁川怔着,愣着,还没等想出这究竟是啥,背上的人先受不了了。

    陈小幺的哼哼声都变了调儿。

    与其说在叫疼,不如说是某种受不住了的声音。

    他一边哼哼,梁川太阳穴便也跟着突突的跳,喉头反复咽动,额上冒着汗。

    陈小幺的确是难受的紧。

    很快,他就不再满足于只抱着梁川哼哼。

    他像只小狗似的,搂着梁川的脖子蹭,蹭了会儿,又探出一点舌头,试探着舔了舔,仿佛是尝到满意的味道,喉中发出轻微的呼噜声。

    陈小幺知道自己这是又生那怪病了。

    自十二岁起,年年都要来一回的那个怪病。

    可今年发作时,似是跟往年有所不同。

    那天,他在河边洗衣服,摸到自己发热,晓得又要发病,不敢再呆在河边,就摇摇晃晃的往家里去。

    他按着以往的经验,自己拧了冷毛巾贴在额上,就蜷缩在炕上睡了。

    一觉醒来,天黑漆漆,他头疼欲裂,其他地方,也有了些说不出口的反应,这才觉出不対来。

    ——这回比以前,更加的来势汹汹。

    舌头柔润湿软,在青年微微冒着汗的皮肤上舔过,梁川只觉得,不止上头,往下去的地儿,也一齐冒了火。

    还没等陈小幺再张口舔他,他就一把把人从背上,移到了前头来。

    梁川两条胳膊,铁块似的,勒的陈小幺动弹不得。

    四面都是田,远远的倒是有块半塌的土墙,是以前盖过的屋,没拆干净,后来大伙儿发现在这底下乘凉踏实,就一直没给弄掉。

    梁川端抱着人,进了那块土墙后面。

    不管是梁川,还是陈小幺,都不是什么都没见过的愣头青了。

    本来,按道理来说,正儿八经娶过了门的媳妇儿,早该在洞房那晚,就什么都见识了。

    可陈小幺一哭,好好一个新婚夜,愣是纯盖棉被睡了过去。

    后来,又是陈小幺自己好奇,非要闹腾。

    可光是一个头,就抻的他受不了,哭的快要撅过去了似的。

    梁川在山上打了这么多年猎,杀兔子杀狼那是眼睛也不眨一下,心冷手狠。

    但就是被陈小幺的眼泪给搞懵了。

    高高大大、血气方刚的汉子,生平头一回対这事有了些阴影。

    因此,后来就算是在同一张炕上,挨的再近,他心里再想,也没真动过陈小幺一回。

    实在是被陈小幺哭怕了。

    这事儿要传出去——

    成亲半年了,还就只光顾过一回,还是刚进去没多会儿就撤了出来……这得被两村笑上个五十年。

    今日,梁川倒不是为着不再被笑。

    实在是他仿佛跟陈小幺一同发了高烧。

    那股子香气熏的他头昏脑涨。

    如若不去了这热,莫说是陈小幺,怕是连他自己,也要一块儿死在这里。

    梁川带着人到了土墙后头,把人抱在胸口,又怼在土墙上面。

    梁川虽是个农村汉子,但也一向算不上是粗鲁人。

    可这一连串的动作,却莫名看出几分粗暴来。

    实是急的狠了。

    这土墙不高不矮,比梁川矮上一截,放个陈小幺,却能遮住他整个人。

    不是个月圆夜。

    月亮躲在云层后面,时隐时现。

    陈小幺穿了件不薄的春衫,因着这怪病,高烧太久,都烧汗湿了,皱皱巴巴一团。

    他背靠着那坑坑洼洼的土墙,又被磨得生疼,可不愿放手,便报复般的就着青年的胳膊掐。

    硬邦邦的肉,掐也掐不动。

    月亮从云层出来,亮幽幽的一片。

    从墙的外面看,就只能看到梁川一人。

    青年一条健壮胳膊撑在墙沿,那层月光时而撒在他肩头,时而在他颈上。

    汗珠顺着他青筋暴起的脖颈往下滑,没入不知什么里面。

    一阵风拂过,青草的香气飘飘荡荡,像走在水岸边,过了会儿,又混上了铁锈味儿。

    他脖颈低垂下去,下半张脸隐在夜色里,似是落下了一吻。

    起先,陈小幺还是怕的。

    毕竟,刚成婚那阵儿,头回闹别扭,他自个儿说过啥话,他自然是还记得的。自然晓得如此这般,是难受的。

    可这回的高热,似是让他暂时的忘了这种怕,甚至,变的不怕,反而觉出渴望来。

    陈小幺觉得自己怕是烧坏了脑袋。

    本来就不聪明的脑子,愈发要笨了。

    梁川趁着他比平日还要傻上几个度,得了手。

    两人体型和力气,都不是一个档的。

    陈小幺喊都没力气喊。

    到了最后,只微张着嘴,唇圆圆的,一点涎液顺着嘴边流下来。

    两条细细的膀子也没了力,搂不住了,软了下来。

    五更天。

    月亮仍挂在树梢上,不明也不暗。

    梁川冷着张脸给腰带系好了,停了会儿,还是扇了自己两巴掌。

    这两下半点儿没收着力,是实着扇的。

    他一边打,一边骂了句。

    牲口。

    牲口都没自个儿这么没脑子。

    骂了打了,仍是没消下去多少气。

    他又去抱陈小幺,手刚挨上対方皮肤,却不由怔了怔。

    也不知是夜风凉,还是方才痛痛快快出了一场汗,陈小幺身上,摸着已经没先前那么烫了。

    只有些微微的热。

    梁川略略松了口气,方才郁结在心中那股子対自己的恼,也好了些。

    折腾到五更,连上巧村都还没出。

    左右眼下陈小幺退了热,等到了下巧村时,严大夫也该起了。

    他把陈小幺抱起来,没再背在背上,拿胳膊抱着走,就跟抱小孩儿似的,一手托着他屁股,让人两腿环在自己腰间,继续往下巧村去。

    下巧村跟上巧村是连在一块儿的,原本是一个村,但几十年前的时候,两边的人为了地的事情闹矛盾,就分家了。

    到了两村交接那个大石墩子时,天还没亮。

    梁川熟门熟路的找到了严大夫的药庐,扣响了门。

    等了片刻,无人回应,梁川又敲了一遍。

    陈小幺窝在他怀里,原本累的睡着了,此刻掀了掀眼皮,仰起头来,只看到青年分明的下颌。

    他舔舔唇,想起方才的滋味,一口咬上去。

    梁川身上味道真好闻。

    梁川没躲,任他咬了会儿,又拿牙磨了会儿。

    此刻的陈小幺格外迷恋梁川身上这股味。

    有个农人打路边走过,看了二人一眼,问:“你是不是找严大夫来的?”

    梁川微微仰头避开陈小幺又想凑上来的嘴,一手按着他脑袋往下压了压,回头答道:“是。”

    “那你来的可不赶巧,”那农人目光在陈小幺身上瞟来瞟去的,“严大夫去镇上进药材去了,少说得明儿才能回来呢。”

    梁川心下一沉,点头道:“晓得了。”

    谢别那农人,梁川抱着陈小幺,绕着这药庐走了两圈,见的确是关门闭户,一点亮光跟响动都没有,才慢慢又上了大路。

    等站在路边上,又不知道该去哪。

    两村只这一个大夫,更远的得往镇上去了。

    偏偏上巧村偏僻,离这最近的清泉镇也有好几十里路,若只靠走的,得走上大半天。

    正因路途遥远,两村人平日里连进城赶集都少有,只有逢年腊月时,才三五结伴,搭谁家的牛车去一趟。

    梁川望了眼那条长长的土路,还是上了路。

    陈小幺在他怀里,小小一团,不是太安分,小声叫他名字,“梁川……”

    陈小幺呼吸热热的,声音也跟往日不同,像娇滴滴的,在滴着水。

    梁川垂眸看他,发觉不対,忙手在他额上贴了贴,“小幺?”

    体温又热了些。

    看来先前降下来,果真只是因为出了场汗。

    这病还没好全。

    陈小幺长长的“嗯”一声,又贴着他,小声的道:“小幺……小幺想看……”

    梁川问:“看什么?”

    陈小幺却像是有些不好意思了,没立刻答。

    他只觉得梁川身上味道真好闻,跟村里的那些汉子们都不一样。

    他平日里就晓得的,只是今天,愈发觉出稀罕来。

    方才在那断墙后头,没仔细看着清楚,但他也晓得,他的男人身上,那股好闻的味儿,是哪里最浓。

    “看啥?”梁川又问了遍。

    少年颧骨上都泛着薄红,可怜兮兮的看着梁川,说了四个字。

    “……”

    虽说都是夫夫了,也什么都做过了,没什么好避讳。

    梁川一个农村汉子,更不讲究这个。

    可眼下天都快亮了,陈小幺非要扒瞧这玩意儿,梁川还是没能立刻就答应了他。

    “先别闹腾。”梁川低声道,“等回去的。”

    还是抱着陈小幺,沿着小路继续走。

    陈小幺的要求没得到满足,不是太高兴,眼泪一鼓,扑簌簌落下来,伏在梁川怀里,抽着气哭。

    他哭起来总是这个样儿,有进气没出气儿,像要哭撅过去了。

    其实陈小幺也不是个顶顶爱哭的人,只不过零散那么几次,都给梁川撞见了。

    这回更不同,他可不止哭。

    怎么都安分不了了。

    梁川耐着性子,忍了好一阵子,实在没法子了,停下步伐,四下看了看。

    天色好歹算是还没大亮,也没人。

    前头不远处,是一片收割好的麦田。

    麦田里堆着一摞摞的麦子,高高几摞,还用绳子捆着,怕被风吹走。

    梁川搂着人挤进两摞麦堆中央,把陈小幺放下来,让他靠着一摞。

    自己则背靠着另一摞,飞速而不耐的照着他说的做了。

    要看让他看个明白。

    陈小幺抽着气止了哭音,瞅过去。

    看是他自己非要看的,此刻真见着了,只觉得一没了什么遮的挡的,平日里总是从梁川身上飘过来的那股子味儿好像越发冲了。

    不难闻,可他就是一下子像被捏住喉咙似的,有些喘不过气来。

    陈小幺盯着看了会儿,突然背过身去,怎么都不肯转过来了,只伸出一只手来,摆了摆。

    一副无比嫌弃的模样。

    “……”

    梁川默默的又把裤子掖好,看着人背対着自己的那个圆屁股,真想在那上面抽一下。

    病成这样了,真能闹腾。

    还有自己。

    ……怎么就脑子一热,还真就由着他闹腾。

    一路上,陈小幺就这么时不时的作个妖,等到了官道上,天都大亮了。

    一辆马车自北面过来。

    是辆顶普通不过的马车,车厢门帘是灰色的麻布。

    梁川看看那车,正犹豫要不要上前拦,那马车却先停在了两人面前。

    车夫勒停了马,又转头向后,说了句什么。

    紧接着,车帘被揭开,探出一张脸来。

    是个清隽的男人脸,脸色苍白,微微有些病色。他目光一晃,定在梁川与陈小幺身上,“陈哥儿?”

    梁川认出了来人。

    是榕树下的温夫子,教梁田识字的那个。

    “上车来吧。”温夫子在两人身上看了看,掩着嘴,偏过头去,咳嗽了两声,又道,“我恰好要去府城买药,顺路捎你们一程。”-

    这马车外面看着再普通不过,里面倒是舒舒服服,软垫茶台一应俱全。

    如若不说这就是个村户人家的马车,还以为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公子哥儿。

    莫说陈小幺了,就是梁川,长这么大也没坐过这种东西,一时之间,略有些拘谨。

    温夫子平日里只在村东头教书,陈小幺只是送豆腐那次见过他一回,梁川则是远远的看见过,从来没同他说过什么话。

    梁川向温夫子道了声谢,就没再说话,垂着眼睛,只晓得看陈小幺。

    温夫子的目光,也同样落在陈小幺身上。

    少年背対着被搂在汉子怀里,微微偏着脸,露出耳朵和一点侧脸,耳旁的头发丝,都看得出被汗湿过的痕迹,贴在白润的颊侧。

    虽说是夏日,可今日天气还算不得太热,梁川尚且没出汗,这少年却如此这般汗涔涔的,显然是病了。

    就是不知道是什么病。

    温夫子思索一阵,猛然咳嗽起来,苍白病态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红。

    梁川抬头看了看他。

    温夫子忙拿帕子盖住了嘴,待咳嗽声平息,才抱歉的一笑。

    待喘匀了气,他仍是看陈小幺,温声问道,“陈哥儿这是病了?”

    梁川点点头,代他答了,“犯了些风寒。”

    温夫子折帕子的动作顿了一顿,点头道:“噢,风寒。”

    外面车夫赶着马儿,车轮吱呀呀转着,偶尔轧到石子儿,发出嘎嘣的脆响。

    车里安安静静的。

    温夫子打量着这个高大的汉子。

    身板体格儿是比一般的庄稼汉子健壮许多,肩膀宽阔,一双略糙的大手包着他家夫郎的手,一下一下的轻轻捏着。

    陈小幺的手很小一个,两个可以一起被他包在手心里。

    温夫子无声的笑了笑。

    梁川像是感觉到什么,一抬头,跟他対上视线。

    温夫子道:“我记得下巧村有位严大夫,怎的不请他先看看?”

    “严大夫进药材去了,人不在庐里。”

    “噢。”温夫子点点头,“那你去镇上,可有熟识的医馆?”

    梁川停了一下,摇头。

    “那梁哥儿看这样可好?”温夫子道,“我此次要去的医馆,是我常年拿药的,我与馆里的大夫还算有几分交情,你便同我一道去,请他帮陈哥儿看看。”

    梁川搂着陈小幺的手紧了紧,饶是向来不苟言笑的人,面上也现出了几分感激之色,他微微颔首,“劳烦温夫子。”

    “我姓温名岑。”温夫子道,“虽比你们大些,但也算不得长辈,今日只是顺路,梁哥儿不必这么客气。”-

    有了马车,到底便捷许多。

    等见到刻着“清泉镇”三字的牌坊时,还没到晌午。

    温岑提议先吃点东西再过去。

    梁川虽心急如焚,但到底是搭了人家的车,也的确到了用晌午饭的时候,没多说什么,抱着陈小幺跟过去了。

    车夫安置好了马车,一同过来,四人在一家面馆落座。

    温岑跟车夫各自要了一碗素面,梁川只要了一碗。

    陈小幺依然是恹恹的,但精神头比昨晚好了许多,额头摸着也没那么烫手。

    等小二端了三碗面上来,梁川先舀一勺汤,凑到陈小幺嘴边。

    陈小幺摇摇头,把脸别开,不想喝。

    梁川又拿到自己唇边,吹了吹,又递过去。

    这回陈小幺没再扭头,而是嗅了嗅,张嘴,含住了勺子边边。

    生了一场病,陈小幺像突然被养出了些刁蛮的小脾性,时不时要这个、要那个,有时候又这个也不要、那个也不要。

    但他闹小脾气时,总也不说话,只是闷闷的别开脸,得靠别人猜。

    一次猜不准,他愈发气闷,若两次还没遂他的意,那就得掉眼泪了。

    梁川一个粗枝大叶的人,哪里见过这种弯弯绕绕,起先根本不懂,慢慢摸索,才懂得些他的小心思。

    反正见不得他哭,要什么给什么就是了。

    梁川先喂他喝了几勺面汤,又给他夹了几筷面,见他吃的还成,像是有些胃口,就另抽了双筷子,让他自个儿吃。

    筷子递过去,陈小幺却又不要了,把脸一扭,靠着青年肩膀,就把眼睛闭上了。

    这就是真的不想再吃的意思。

    梁川也没再说什么,在他额上一探,又拿着筷子,肩上托着个人,唏哩呼噜的吃起剩下的面来。

    一顿饭,温岑吃的倒是眼观鼻鼻观心。

    他虽穿一身蓝色素麻衣,吃的也是最普通的素面,可细嚼慢咽的模样,却极其雅致。

    那车夫却时不时从碗里抬头,眼神在梁川跟陈小幺二人中间瞄来瞄去。

    这车夫是跟温岑一起从南面来的,眼下,见梁川和陈小幺这样,心里不住的咋舌。

    村里的夫夫都这样?也不対啊,他在上巧村里也呆了有几个月了,没见过这样的。

    梁川饭量大,吃的也快,没几下一大碗素面就见了底,他起身,去把三碗面一并付了钱-

    到底是府城,就算是一碗半点荤腥也见不着的面,也要足足八文钱。

    三碗那就是二十四文。能顶他卖出半只兔子了。

    梁川掂掂钱袋,心想,还好带足了银子。

    医馆离的近,马车在城里不好走,车夫就先去拴马,余下三人步行过去。

    到了后,门扉前一个药童似是早就在等了,翘首以待,远远见了温岑,便立刻迎上来。

    “温先生里边请。”那药童说,又看了眼梁川和陈小幺,“这二位是?”

    “同村的乡亲。”温岑道,“老先生在吧?这位小哥儿也病了,还请老先生一并给看看。”

    那药童忙道:“那快里面请。”

    不多时,那药童就同大夫一起过来了。

    这大夫姓胡,同温岑约摸是熟识,把脉不过片刻,就忙忙碌碌的提笔在纸上写了一气,“药么,还是按先前的方子给您抓着,抓二十日的,价格也是不变,您看呢?”

    温岑理着袖子,点点头,又往这头一指,“老先生也帮我朋友看看罢。”

    胡大夫往这边一瞧,先瞧见像堵墙似的梁川,怵了一跳,说话差点打了个结巴:“这、这好汉,病哪了?”

    梁川伸手,扯了扯身后的陈小幺。

    胡大夫看到一截细细的白腕子,这才晓得好汉背后还藏有个人。

    陈小幺缩在梁川后面不肯出来。

    梁川伸手,把他往外带了带,竟然没扯动。

    陈小幺就跟只小鹌鹑似的,紧紧抱着树干子不肯走。

    打内心深处,他还是怕看大夫的。

    十二岁大时,他头一回生这怪病,同样也是高热,看过大夫,被当风寒开了几剂草药,结果草药喝了两天,高热不退反升,大夫便摆手说没法子了。

    后来陈阿奶出事,大夫也是只摆手,说让回去准备后事。

    陈小幺不想看大夫的。

    他觉得自个儿已经好了。

    和梁川,在、在墙那边弄了一阵,他真的觉得,已经舒服多了。

    要是再难受的话,就、就再弄弄好了,看什么大夫呀。

    他往梁川怀里躲,生出了些莫名的倔意,仍是不愿出来。

    “给大夫瞧瞧,”梁川低声在他耳旁道,“嗯?”

    陈小幺摇头:“不瞧大夫。”

    梁川是见过陈小幺浑身都是汗、却又瑟瑟发着抖的样儿的,好容易到了府城,看上了大夫,哪能由着他的性子来。

    他又问了一遍,陈小幺还是摇头,硬邦邦的汉子拧起眉心,捏着人胳膊,还是半强制的,把人从身后给带出来了。

    陈小幺被他捏的直掉眼泪,梁川用了点儿巧劲儿制着他手,不让他再乱动,让胡大夫给他把脉,“有劳大夫。”

    胡大夫行医半辈子,倒也没见过这般的,対上青年的视线,抹了把汗,“我瞧瞧。”

    手指搭在那截连青筋都薄的透明的腕子上。

    停了几秒,胡大夫忽而“咦”了声。

    梁川还没说话,温岑先问了,“如何?”

    胡大夫抬头看了他一眼,道:“这小哥儿的脉象,同温先生先前的,有些相像。”

    又斟酌了片刻,道:“像是生的同一种病。”

    温岑藏在袖中的手指缩了缩,脸色白了几分。

    梁川有心中疑惑,朝温岑投去视线。

    却不想温岑也在看他,面色复杂。

    梁川有几分莫名,牵着陈小幺的手紧了一紧。

    半晌,温岑率先移开了视线,神色已然恢复如常,同胡大夫道,“那依老先生看,我那药方,小哥儿可使得?”

    胡大夫摸着胡子一笑,“那自然是使得,不过你二人体质略有不同,我减两味药便是。”

    温岑颔首道:“那便有劳老先生配药。”

    这二人你一句我一句,似是在打哑谜,不过也能听出是在讲陈小幺这病。

    这病,分明是有的治,不应当是什么怪病。

    府城里的大夫,到底见多识广些。

    虽说梁川仍觉得这整件事儿像是有哪里不対,但得了大夫这句话,他胸腔里那口一直紧着的气,终于缓缓吐了出来。

    他伸手,先去扒拉了一下陈小幺。

    陈小幺正垂着脑袋,眼泪水在眼眶里面打转儿,本来就快包不住了,被梁川这么一拉,便簌簌落了下来。

    他觉得梁川又対他不好了。

    他都说不瞧大夫了,梁川还使劲儿拧着自己。

    凶的要命。

    “小幺?”

    陈小幺眼泪一滴滴的掉,止也止不住。

    温岑大约是也瞧见了他在哭,询问的朝这边看来。

    陈小幺立刻就觉得不好意思了。

    其实自己平日里明明没有这么爱哭的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两日总是动不动就掉眼泪,止也止不住,像是半点儿委屈也受不得。

    他连忙拿手背擦眼睛。

    梁川弯身,用自个儿的手,在他脸上擦了擦。

    他的手又大又糙,擦在少年脸上,像砂纸。

    陈小幺被他擦的脸疼,拍掉他的手,但吸了吸鼻子,总算是不哭了。

    梁川没再顾他挣扎,挨他近些,一条胳膊护住他,搂住他肩膀。

    陈小幺的发顶就搁在青年肩窝,毛绒绒的蹭。

    就着这个姿势,一股子浓郁的香味儿扑进梁川鼻腔里。

    是陈小幺身上的味道。

    清冽,湿润,又香甜的青草香。

    不过,如今这股气味,却仿佛掺了些的别的混杂气味,好像变得不那么纯粹了。

    但不知为何,梁川闻着这股混杂的味儿,却莫名觉得有些满足。

    梁川单臂搂着他,在他发顶轻轻的嗅,突然,猛的一睁眼。

    ——他终于晓得有哪里不対劲了。

    陈小幺身上一直便比常人香些。

    梁川与他日日同睡一张炕,闻惯了他身上的味儿,除了初时惊讶过,后来也没觉得哪里不対,只想是陈小幺天生便与旁人不同。

    可自昨日起,陈小幺身上便香的过分,像是撒了好多把香粉在屋里,除自己之外,不应没人发觉。

    但还在村里时,王家一家、卢阿奶,没一人多问一句。

    要说青草香气算是常见,可眼下,这气味里分明混进了些铁锈的味道,还如此之浓郁,但温夫子、胡大夫,还有那药童,竟然也都仿佛丝毫没有察觉。

    就好像——

    梁川顿了顿。

    就好像这味道,只有他一人能闻见似的。

    ……这显然不应该——

    作者有话要说:

    幺:在?看看。

    川:……不行。

    幺:(开始哭)

    川:……我在山上杀了十年的狼,我的心早已和我的刀一样冰冷了,你以为我还会被什么吓到吗?没有,除非陈小幺哭。(憋屈的开始脱裤子)

    第22章

    梁川皱眉思索一阵,仍是想不出这是为什么。

    胡大夫起身去配药,药童也跟在他后头一起走了。

    药堂内就只剩下三人。

    陈小幺虽是没再掉金豆豆,但还在赌气,背对着梁川,不太肯跟他讲话。

    梁川看他一眼,将这气味的事儿暂且放下了,望向温岑,询问方才胡大夫所讲的脉象一事。

    按大夫说的,这温夫子同陈小幺,竟然是患的同一种病。

    既是有其他患病之人,那至少,就不真是什么稀奇古怪的病。

    “我天生患有一种体虚之症,打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温岑似是早猜到了梁川会问,淡声道:“我娘也有这病症。”

    “这病症儿时不显,我跟我娘一样,都是到了十岁上时才发作,回回犯的时候,轻一点儿的,几日高热不退。”温岑脸色苍白,一笑:“重些的么……像我娘,才三十来岁就去了。”

    梁川愈是听,眉心就愈是紧锁几分。

    十多岁头一犯发病,犯病的时候,是发的高热。这跟陈小幺的,全都对上了。

    陈小幺……难道陈小幺也会跟温岑的娘一般……

    梁川没让自己再想下去。

    陈小幺也听出是在讲自己,也不缩梁川身后揪他衣服玩儿了,探了只脑袋出来,期期艾艾的,“那……那小幺,也会死么?”

    温岑似是陷入了某段回忆,听了陈小幺说话,看了过去。

    少年眼睛圆溜溜,白润的脸颊上,哪里还剩半分病色。

    “不会。”温岑笑道,“小幺是个有福气的。”-

    配药要些时间,温岑又还同大夫有话要讲,便让他二人先去外头逛逛。

    “你们也不必拘在这里等我,小幺是头一次来镇上吧?梁哥儿,你带小幺去镇上逛逛吧。”温岑看看天色,又道:“未时三刻,我在城门口等你们。”

    梁川又道了谢,带陈小幺一同出去。

    他们来的早,此时日头也尚且还早,卖面条包子的早市摊子都撤去了,大街两旁却没显得空旷多少,多是卖些其他零碎玩意儿的摊子。

    梁川牵着陈小幺,心里记挂着事,眉心仍是浅拧个川字,陈小幺却是已被眼前琳琅满目的小摊勾走了魂儿了。

    他精神好了些,此刻一双眼睛大睁着,这里瞧瞧那里看看,简直都要看不过来了。

    他的确是头一回来镇上。

    以前,逢年节时,上巧村的村民们也结伴赶集,多是几十号人围着一个大牛车,车上坐着小娃儿,大人们就在下面走。

    回来的时候,牛车上拉的满满的都是各家置办的年货,最后在村长家门前的道场上卸货,各家领走各家的。

    男人们忙着扛东西搬货,小娃儿们就围一起叽叽喳喳,嘴里还含着大人给买的没吃完的糖,三两成群的讲今个儿在镇上看见的什么好吃的、好玩儿的,大声炫耀。

    陈小幺印象最深的一回,是梅子跟她弟弟两人,一人手里举着个糖人,老大一个,像比脸都还大。

    同村的小孩儿都没见过,围上来问东问西,哄的梅子开心了,就给人咬一个小边边角。

    当时陈小幺坐在廊下看,羡慕的口水都要流下来。

    别家的娃儿有回去跟大人吵着要吃的,但陈小幺乖乖的,晓得那个定然很贵,一回也没有跟阿奶吵过闹过。

    今日好容易来一回镇上,陈小幺扭着脑袋,着急的四处找。

    他想找那个糖人儿。

    ……小幺才不是想吃,小幺只是想看看。

    目光从琳琅满目的摊子上划过,他找啊找……还真被他找着了!

    一个不大的摊子后头,坐着个中年货贩子,面前摆了杂七杂八的一大堆,旁边就竖着根杆儿,上头插着三四个做好的糖人儿。

    陈小幺立刻就拉梁川的衣袖,想让他也瞧瞧,刚扯了一下,想起自己还在跟梁川闹别扭,不好这么快就又跟他说话的,于是板着脸,把手收回去了。

    可梁川已经发现了,把他的手从身后捏出来,“要什么?”

    陈小幺瞅他一眼,心想,那就让他看看吧,梁川指不定也没见过这种好东西呢。于是往那一指。

    梁川顺着他白白细细的手指头瞧过去。

    只瞧了一眼,便牵着陈小幺一块儿走过去。

    “怎么卖?”

    那中年贩子热情道:“十文一个!您随便挑随便选!”

    到底是府城,就一个糖人儿,比一大碗带荤腥的面还贵。

    梁川倒也没心疼钱,数出十个铜板,“来一个。”

    “好嘞!”

    梁川不要那些在棍子上插了大半天沾上灰了的,要贩子给现画一个。贩子问他想要什么图样式的,梁川看向陈小幺。

    陈小幺小声说,想要个兔子。

    兔子倒不是什么难画的,那贩子立刻了然,麻利的倒糖开始做。

    但被这么一个大高个儿盯着,那贩子手一抖,糖还是多倒了些。

    陈小幺最后得了个有他半条手臂长的兔子糖,小心翼翼护着,跟捧着个大宝贝似的,只光顾着左看看、右看看,兴奋的脸蛋微红,却是一口也不舍得吃。

    小幺也有糖人啦!还是这么大、这么好看的。

    到了下午,正是长街上最热闹的时刻,来来往往的都是人。

    陈小幺举着这样大一个糖人,就是城里孩子也少有见的,一路上走,就一路上有人往这儿瞧。

    陈小幺也不晓得别人都是在瞧糖还是瞧人,只顾着傻开心,走的几乎一步一蹦。

    那糖人被他拿的摇摇晃晃,差点掉下来。梁川眼疾手快的接住了,陈小幺想再接过去,就被他挡了一下。

    “你拿不住。”梁川把糖棍儿拿低一点,凑到他嘴边,“就这么吃。”

    梁川给他买了糖,陈小幺早就不气他了,又觉得梁川是天下第一好,说什么是什么了。他乖乖照梁川说的做,探头过去,就着他的手吃。

    天儿热,糖兔子晒得已经有些化了,少年水红的舌尖伸出来一点,黏腻的糖液滴在他舌尖,他便赶紧舔了舔,立刻含住,白嫩的双颊凹下去一个小窝儿。

    糖人是蜜色的,陈小幺的双颊比糖白,看着却比糖甜。

    梁川喉头动了一动。

    陈小幺抬眼,恰好便瞧见他喉结咽动,认定梁川也馋了,弯眼一笑,把糖兔子往上推推,“你也吃。”

    “我不吃。”梁川摇头,把视线移开,好像又不是很想帮他拿了,“你自己拿着。”

    陈小幺纳闷的接过来,觉得梁川奇奇怪怪,不过转瞬又高兴起来。

    不吃就不吃,好吃呢。梁川一点不懂。

    陈小幺专心致志的开始吃糖。

    正开心着,忽的,只听后头一阵叫嚷之声传来,伴随着马蹄踏在地上的声音,有人在大喊大叫,“让开!”

    梁川忙伸手将陈小幺往身边一拉。力道实是有些大了,陈小幺被扯的踉跄了一下。

    紧接着,便瞧见有两匹马拉着一辆马车飞驰而过,所到之处,卷了个人仰马翻。

    有些摊子上没放什么重东西的,直接连着摊儿一起被掀翻了,零碎物件散落了一地。

    这闹市纵马当是纨绔子弟才干得出的,一时之间,咒骂声四起,但竟然也没人上前去理论。

    好在梁川动作快的很,早早把陈小幺扯到了他身侧来护着,没被伤着,但陈小幺方才手上一个不稳,糖兔子却被卷掉了,摔了一地。

    陈小幺眼睁睁的瞧着手里的东西飞出去,急的“啊”一了声。

    他连忙去扯梁川的袖子。

    梁川却破天荒的没理他。

    他豁然抬起头,越过陈小幺的头顶,看向前方。

    他盯着方才经过的那辆马车,眉头慢慢的蹙了起来。

    而就在梁川看过去的同时,几乎是同一瞬间,那马车的车帘,也刚好放了下来。

    像是刚刚才被人挑起过。

    梁川望着那车,脸色沉沉的,就连握着陈小幺肩膀的手,也不自觉的用上了几分力气。

    陈小幺被他捏的生疼,扯了扯他的衣袖,小声道:“梁川……”

    梁川这才回过神来,手一松,垂眸看他。

    陈小揉了揉肩膀,委屈的瞅着他。

    “怎么了?”

    陈小幺扁扁嘴,指了指地上的东西,“小幺的糖人儿掉了……”

    “不要了。”梁川看也没看那糖兔子一眼,牵着他的手,便径直往城门口走,“掉了便掉了。”

    陈小幺要心疼死了。

    可是糖已经掉在地上了,捡是没法儿捡了,自然也不可能要梁川给他再买一个,十文钱一个呢,这么贵。

    但他仍是惦记着那还没尝过几口的甜味儿,于是走了几步,又不舍的回头看一看。

    看着看着,目光却突然顿住不动了。

    ……怎么老觉得有人在瞧他呢?

    陈小幺迷茫的四处看了看,但什么也没看到。

    牵着自己的手突然一紧,梁川的步子愈发快了起来。

    陈小幺也顾不着再回头四处看了,他被拉的有些跌跌撞撞的,刚要叫梁川慢一些,可一抬头,瞧见青年脸上的神色,却又有点被吓到,顿时把话咽了回去。

    梁川面无表情,还想着方才那个马车。

    他心中莫名不安,还有些莫名的躁意。

    但这股子躁意,跟闻到陈小幺身上的味儿之后的那种,又有不同。

    仿佛像是手里拿着的,宝贝着的东西,被不三不四的人盯上了似的。

    按理说不应该。

    梁川停下步子。

    牵着的人本就腿比他短,一路小跑才能跟着他,这一下子没停稳,额头撞到他右胳膊上。

    脑袋小小的一个,撞的却还挺响的呢。

    “……”

    梁川这下全顾不着再想别的了,忙半弯下身,把人揽到跟前来,大手给他脑门捋了几下,“疼不了?”

    陈小幺打开他的手,把脸扭到一边。

    但眼圈儿全红了。

    第23章

    虽是都只一身最普通的农人打扮,可梁川跟陈小幺两人走在一块儿,就是莫名招眼的很。

    温岑挑着帘子,越过人群,一眼就望见了他俩。

    一个牵着一个,挨得倒是挺近,但走的有些别别扭扭的。

    待人走近了,温岑拉开帘子让人上来。

    马车有些高,梁川说了声谢,双手提着陈小幺的腰,把人往上一举。

    这姿势不好看到后边,陈小幺也不知道是踩岔了还是啥,小腿一蹬,踢了梁川一脚。

    这一脚下去踩的实实的,他自个儿也感觉到了,等一坐上马车,陈小幺便小心翼翼的探头瞧了一眼,果然在梁川胸口看到个不大的鞋印,还挺显眼的。

    陈小幺嘴唇动了动,一句“小幺没有……”就在嘴边,还是吞了回去。

    他鼓着脸看了梁川一会儿,往回一坐,把脑袋扭到边上。

    不说小幺错了,他想。

    梁川刚刚还撞到他脑袋了。

    糖人掉了又不是小幺的错,小幺也没有说再要,他就那么凶,脸还那么黑。

    梁川被他蹬了一脚,倒是没什么不高兴的表情,他把陈小幺弄上了车,自个儿就下去了,还拍了拍胸口上的灰。

    “梁哥儿不进来?”温岑问。

    “不了。”梁川的声音从外头传来,“我就在外头走着。”

    其实他要是自己一个人走,能走的很快,赶上马车也没什么费劲的。

    温岑没强求,点点头,把帘子放下了。

    陈小幺躲在帘子后头,悄悄地在瞅着梁川的背影。

    马车轮子又开始骨碌碌转起来。

    梁川抬腿就往前头走了,一次都没回头看他一眼。

    陈小幺可怜巴巴的盯着他的背影,扁了扁嘴,把脑袋探出去,张嘴就想叫。

    “没事儿,梁哥儿走不远。”温岑在旁说了句。

    陈小幺这才坐了回来。

    只是眼睛还是红的跟兔子似的,是真委屈了。

    温岑这会儿才瞧见他的眼睛,不由失笑:“小幺这是咋的了?”

    陈小幺红着一双兔子眼睛瞅了瞅他,摇摇头。

    “跟梁哥儿闹别扭了?”

    陈小幺不说话。

    温岑不知想到什么,笑着说,“梁哥儿看着话少了些,但倒不像是个会跟夫郎置气的。”

    不然也不会大晚上的抱着人从上巧村走到下巧村找大夫。

    温岑这话不过随口一说,陈小幺却急了,以为他在讲自己不懂事,“他、他才不是!是梁川先气我的,小幺……我、我才没气他!”

    温岑愣了愣,含笑道:“好好,那小幺给我说说,为啥不跟他讲话了?”

    这还是阿奶跟梁川以外的人叫他小幺。

    陈小幺呆了呆,望着温岑的笑脸,磨磨蹭蹭的往他身边挨了一点。

    说不出为啥,他看到温岑第一眼,就觉得和其他人都不一样。

    这个不一样,倒不是说样貌。但陈小幺脑子笨,也说不上来到底是什么。

    反正,要随便换个别的才见过一回的人,陈小幺是不敢同他一起呆马车里头的。

    属实是被梁川气到了,委屈狠了,温岑又这么温温柔柔的一问,陈小幺就一股脑的把事情都说了出来。

    他讲话结结巴巴的,又慢,还颠三倒四,但好歹是把事儿给说明白了。

    说着说着又是气愤起来,想起昨天晚上的事儿,现在屁股还疼呢。

    结果转天就这样!

    温岑边听边笑,笑到后面,又咳嗽起来,似是呛到了。

    “……以后这种话,在外头可不能乱说。”温岑正色道,“给别人听去了要笑话的。”

    陈小幺两手把唇捂住,也晓得说秃噜了嘴,连连点头。

    他本就不是个爱闹腾的性子,觉得跟方才跟温岑说了这么一顿,隐约像是没那么生梁川的气了。

    过了会儿,又才想起被他说了好大一通坏话的梁川,掀起帘子,往外头看去。

    夏日还热着,陈小幺穿着昨日那件素色单衣,伏在窗柩上,一截颈子白白细细的,在淡淡的日头下,能看到耳垂上有一层浅浅的茸毛。

    还是个小孩儿。

    温岑状似无意般,将视线移到他颈上。

    那儿仍是洁白、光滑的一片,半点伤痕也看不见-

    天才将将擦黑,马车就到了往上巧村去的土路上。

    约莫再过半个时辰,就能到家了。

    这一趟多亏是有温岑,他们早上出来,去了一趟府城开了药不说,晚上天还没黑就能回来,这要是靠走的,或是搭牛车,那可不成,非得折腾个一天不可。

    梁川步子慢了些,走到窗户旁边,扬声对里头说了声谢,又道:“日后温夫子若有哪里需要帮忙的,尽管说一声就成。”

    他晓得这是个不小的人情,但眼下除了谢,也没什么别的可说的,况且温夫子是村里唯一的夫子,光是家家户户送银钱送肉的就够了,条件也不差,估计是看不上什么肉蛋的谢礼。

    好在他有一把力气,温岑一个独身男人,以后屋子漏了水啥的,自己也能帮上些忙,好歹还上这个人情。

    温岑把帘子揭开,又说了遍不用,“就是顺路,我自个儿也开了药,又没多费什么事儿。”

    他看看天色,“天也黑了,路怕是不好走,梁哥儿还是上来坐吧。”

    “不了。”梁川扫了眼坐在里头的人,“左右没几步路就到了。”

    温岑点点头,还想说什么,但看了看梁川,这跟在马车旁边一路走了几十里,像是半点没脸红也没气喘,便又把话咽了回去。

    二人这么一问一答,陈小幺就坐在边上,一声不吭的。

    梁川不愿搭理自己,和温夫子却是很有话讲的。

    梁川果然气他了。

    到了东头榕树底下,马车便停了下来。

    帘子揭开,梁川伸手,先要去抱陈小幺下来。

    没想陈小幺身子一扭,就从他咯吱窝底下钻出去了。

    药还没喝呢,这病看起来就像是大好了,如今野猫似的一个,轻轻巧巧,机机灵灵的就跳下了车。

    梁川只好又把手放下,去帮忙拎放在后头的草药。

    一堆大的,一堆稍小些的。小的那堆是陈小幺的,梁川一边提,温岑就在一旁告知了他用量,教他定须得先泡,把药性泡出来,再小火去熬。

    梁川点头记下了,又帮忙把温岑的药送到了他家门口,这才带上自己的东西往回走。

    陈小幺站在不远处瞧他,见他跟上了,一扭身,就跑的没影儿了-

    这会儿天还没黑透,有下了田回来,或是吃了夜饭的,正在外头这里走走那里站站的消食。

    温岑家的书塾又不是很偏僻,东头榕树底下,有几个在站着闲聊天的,自是瞧见了梁家两口子从他的马车上下来。

    昨儿晚上,陈小幺发了病,被梁川背出去找大夫的事儿,一天过去,早已不是什么秘密。

    王大虽不是个嘴碎的,也没把这事儿拿出去到处说嘴,但前两日陈小幺在河边洗衣服,洗着洗着就不对劲儿的事,可是一堆媳妇阿叔们都看见了的。

    更何况还有周莲花这个大嘴巴。

    再加上梁家今天一整天都关门闭户,有心的只要打听打听,都能猜得出是发生了什么事。

    温岑把药拿进屋子里,又拿着根扫帚出来扫院子里的灰,没多会儿,就有人在院墙外面探头探脑。

    温岑抬头,看见来人,“是邹家大娘啊,有什么事儿吗?”

    邹大娘满面堆笑,走了进来,先是递了一篮子鸡蛋过来,搓着手说了想把自家狗娃送来念书的事。

    邹大娘家的狗娃,温岑有点印象,是个挺机灵的孩子,早先就扒在院墙外头听过几次书的。

    温岑爽快点了头,说狗娃明日就可以过来了。

    邹大娘喜形于色。这一高兴,就开始想着套套近乎闲聊,自然想到方才看到的,嘴一快就道:“小幺说是生……生病了?夫子你咋跟他们一块儿搭的车?”

    邹大娘没敢说怪病两个字。

    温夫子可是打府城来的,有功名在身的读书人,什么怪病不怪病,平白说的让人觉得乡下人就是没见识,不愿教娃儿念书了。

    “就是风寒。”温岑平静道,“路上见着了,就顺道一块儿回来了。”

    “就是风寒?”邹大娘心里嘀咕,明显是不太信,“我怎么听说不是普通的风寒呢?前些年看过大夫,说是治不好呢,夫子,依您看,这病不会染到旁人身上吧?”

    温岑轻轻蹙起眉,转过脸来,正色看她。

    温岑虽是一副读书人的样貌,看着也并不多威严,平日里也多是温文尔雅的,最和气不过了,可大约到底是见过世面的,气度就是跟庄稼人不一样,一严肃起来,还是教人有些怵。

    邹大娘缩了缩脑袋。

    “不会。”温岑慢条斯理道,“府城里的大夫看过了,这就是最寻常不过的风寒之症,只是小幺体质弱些,比旁人难好,吃上两副药也就没事了。”

    他又道:“至于染到旁人身上,那更是不会有的。小幺自小在村里长大,你可瞧见还有别人生这病没有?”

    话已至此,邹大娘其实已经信了七八分,连忙点头,“那没有、那没有。”

    “这就对了。”温岑又指指院子里的药炉上冒着热气的药罐子,“其实我也是同小幺一样的,犯了风寒,找府城的大夫开了几服药。”

    邹大娘吓了一跳,连忙摆手道:“这、这哪能一样……”

    不过温岑这么一说,她也全信了。温夫子到底见多识广,既然他都这样说了,那准是没错儿。

    再说了,两人都吃同种药了,总不至于这么巧,都是得了什么怪病。

    第24章

    刚到下巧村时,天是擦擦黑,等回了家,拾掇了一通,夜饭端出来之后,天色早已黑透了。

    灶屋里,药炉咕嘟嘟的熬着药,堂屋四方桌上摆着清粥小菜,两人就着油灯吃饭。

    一天一夜过去,梁川就只在镇上吃了碗面,肚子早饿扁了。

    先时心里老在想着事儿,还没觉出饿来,如今一坐上桌,这才发觉胃里空的厉害。

    梁川本就话少,不爱在饭桌上说话,此刻更是半句话也没讲,只大口吃着粥。

    陈小幺也没吃什么东西,可他往日饭量就不大,这两日愈发不觉得饿,闻到油腥味儿就没了胃口。他小口小口的只喝粥,时不时偷眼看梁川。

    梁川伸筷子的空档儿,瞧了一眼陈小幺的碗,见他吃的跟个兔子似的,碗里连个窝儿都还没凹下去,不由微微皱眉,往他碗里夹了几筷菜,“多吃点。”

    陈小幺望着碗里的菜,眨眨眼。

    梁川筷子顿住,“怎么?”

    “呀。”陈小幺露出个傻兮兮的笑来,眉眼弯弯的,“你理我啦?”

    梁川没闹明白,“嗯?”

    “你……你不气小幺啦?”

    梁川这下是真愣了,抬起脸来,看了看他,“我啥时候气你了?”

    陈小幺这下可就有话说了,眼睛睁的大大的,数落他,“你、你不跟小幺说话呀,不肯跟小幺坐一起,也……也不看小幺,这还不是气小幺了嘛?”

    梁川握着筷子,半晌哑口无言。

    他也没想到,陈小幺都看出来了。

    他心里的确是憋着点儿戾气,但那不是冲陈小幺。

    光是这么几天,发生的事儿太多太杂。

    梁川总觉得有哪不一样了,隐约有几个念头从脑海里划过,可都抓不住,也想不明白。

    陈小幺身上只有他能闻到的气味儿,陈小幺这个跟温岑一样的病,这个让温岑娘三十多岁都走了的病。

    还有那在府城大街上见到的马车。

    虽只是辆马车,但梁川就是觉着,那里头坐着的人很不同寻常。

    这一样样的,总之都不是常理可以解释的。

    除了这些外物,还有他自己。

    他因为陈小幺身上变浓的香味儿而失控的那一晚,如今回想起来,像是一个癫狂冲动的黑甜梦境,就连只稍稍回味,都觉得头皮发麻。

    要再来一回,他不晓得自己能不能再忍住不咬陈小幺脖子。

    怕是不能。

    多半得死死咬住,最好能把牙尖儿都刺进去,把陈小幺的脖颈给咬出血,咬烂。

    ……说不定就像村里那些闲话讲的似的,自己真有什么疯病。

    “没气你。”梁川沉默了会儿,道,“吃饭。”

    陈小幺扁了扁嘴,显然是对这个敷衍的安抚不太满意,不过也没再闹,低下头,一筷一筷的戳起碗里的菜来-

    过了一天一夜,又算是出了趟远门,两人身上都沾了不少灰,尤其陈小幺,还出了场大汗。

    再捂怕得捂馊了。

    吃完饭时辰已经不早了,梁川还是烧了一大锅热水,让陈小幺先去洗洗。

    这木桶还是梁小妹出生后,刘美花找村里的木匠打的,小半个人高,本来只是给小女娃儿在屋里洗澡用的,后来梁小妹长大了也没再用过。

    梁川把它翻了出来,估摸着这尺寸陈小幺一个人能坐得进去,便拿猪毛刷子里里外外刷了一遍,又拿烧滚的水一烫,才往里倒热水。

    热水哪能是这么造的,烧水不费柴火啊。这也是刘美花不在家,不然看见了肯得念叨。

    陈小幺自成亲过后,也就没在木桶里洗过大澡了,每天都是用盆儿接了水,在屋里洗的。

    别人家的夫妻,还得在一个盆里烫脚呢。陈小幺是见过的,腊月天的时候,刘美花端一盆热水进去,梁老汉先把两只脚往里一踩,刘美花拾掇一会儿,也把脚往里放。

    那两人平日里看着一个沉闷一个碎嘴,不像是处得来的,但老夫老妻了,一起泡脚唠嗑的时候,竟然也显得像有那么几分温馨。

    不过陈小幺跟梁川从没这样过。梁川没说过,先时的陈小幺胆子又小,哪敢把脚丫子往梁川脚上放。

    但现在可不一样了。

    陈小幺趴在桶边,伸指头戳着热水,一边试着温度,一边肚里转着些小心思。

    可他这么趴着,又觉出点不舒服来。

    伸手揉了揉小屁股。

    梁川把堂屋拾掇了一遍,处理了一下狼皮,预备过几日拿去卖,最后又绕到院子后头喂了兔子。

    那只兔子倒是好吃好喝,伤腿也完全长好了,如今活蹦乱跳的,很肥一只。

    怨不得刘美花老惦记着它,老想着把它给炖了。

    梁川拿着片菜叶子,隔着笼子喂,那兔子张着三瓣嘴,一点点的啃,没一会儿就啃完半张叶子。

    倒是比陈小幺能吃。

    梁川想到屋里那人,估摸着他应该泡到桶里去了,擦干净了手,寻了件换洗衣服拿进去。

    一推门,发现人没在桶里。

    陈小幺正坐在木桶旁边的凳子上,背对着他,小心翼翼的拿瓢舀了水,往身上浇。

    他脱得光溜溜的,湿润的黑发往一边拨去,搭在圆润的肩头,浑身上下白的就跟那春笋差不多。

    等浇了水,他两条细胳膊往下伸着,绕过后腰去,背上两片薄薄的骨头藏在皮肤里,便随着他的动作动来动去,隐约能看到些弧度。

    兴许是皮肤比一般庄稼人家的男娃儿都嫩些的缘故,头天晚上留下来的印儿,过了一天,非但没褪,眼下被热气一熏,还愈发显眼了。

    肩膀和背,腰跟腿,还有肉最多的那块儿,到处都是。

    梁川都僵着了。

    因着是着急赶路,又担心陈小幺那病,他弄完了就没工夫再仔细瞧过。

    可眼下一看,只觉得那天晚上自个儿骂自个儿是牲口,还真没骂错。

    偏陈小幺动作还没停,听见人进来了,扭头瞧他,脸颊上全是被熏出来的红,求助似的,小声道,“都弄不干净……”

    还把手拿出来,伸给他瞧,“够不到。”

    梁川这才意识到他方才拿着手指头在探哪儿,他只觉脑子嗡的一声,血往两处都直冲。

    如若陈小幺不是陈小幺,换个其他能有弯弯绕绕心思的,梁川真要怀疑他是故意的。

    但天地良心,陈小幺可不是故意的。

    他先时是真没觉出来,是到了屋里,才发觉哪儿哪儿都不对劲。

    先自己用指头试着够了够,可又哪里够得着。

    只好求梁川帮忙。

    梁川硬邦邦站着,一时不知道该走还是该留。

    走肯定是不能走的,那也太畜生了。东西是他弄的,让人难受了一天,现在他自个儿甩手走了是怎么一回事。

    可留下——

    梁川也是头一回和男娃儿成亲,别的就算了,这个还真没想过。

    主要是从没意识到,完事了还得这样的。

    陈小幺扭脸瞧着他,不舒服的在凳子上动了动,水珠儿顺着他薄削的背滑下来,在唯一有肉的地儿停住,又慢慢没下去。

    进了那缝里。

    陈小幺一脸傻乎乎。

    他瞧着梁川不动,委屈的撅着嘴,又要自个儿伸手。

    梁川实在看不下去了,两步走了过去。先扣着人腋下,往上一提,把人提了起来。随后,他自己就在那木凳上坐下了。

    “我给你弄。”

    梁川声音发紧。

    陈小幺轻轻“哦”了声,也不晓得这是件多亲昵的事儿。

    都天天睡一张炕了,怼也怼过了,虽然想起那东西的模样,陈小幺仍是有几分嫌弃,但眼下又不是掏烧火棍儿出来。

    他乖乖坐下了,然后腿弯儿就被抱了起来。

    ……

    约莫一盏茶功夫过去,陈小幺穿着件里衣,浑身清清爽爽在炕上滚来滚去,只是脑袋里还有点没回过神来。

    梁川收拾屋子里,自己又另倒了水,直接在柴房里洗了。

    陈小幺在炕上等他,掰着手指头数了好多个十,也没见他回来。

    只觉得梁川一个澡洗的真久,比他还久。

    久到他眼皮都快打架了,他男人才从另一头上了炕。

    陈小幺迷迷糊糊的,感觉到一只手伸过来,探了探自己的额头。

    陈小幺睁开眼睛,扭头看他。

    “等再过几日,我又去趟镇里。”梁川说,“如今爹娘还没回来,你——”

    陈小幺没说话,安安静静的,可是眼神很委屈。

    好半天,陈小幺才张嘴道:“上回,就是你不在,小幺一个人……”

    梁川哑了声。他沉默半晌,显然也是想到了这茬。

    “算了。”他把薄被往上一提,往陈小幺身上一搭,盖住他半个肚子,“带你一块儿去。”

    想了想,又补了句,“再去给你买那个糖。”

    陈小幺乐了,这下不止不委屈了,睡意全没了,直往梁川身上缠。

    热乎乎的气息挨蹭过来,钻进梁川鼻腔里。

    还是那股熟悉的青草香,可混在里面的铁锈味儿,却像是淡了许多。

    几乎已经快闻不到了。

    陈小幺把脑袋埋进他怀里,梁川望着他的颈子,牙尖发痒。

    就在这档口,他突然生出个很怪异的错觉。

    觉得要是学着那些老林子里的狼的模样去咬人,真就往这儿咬上一口,那从今往后,陈小幺身上,铁锈的气味儿,估计永远都散不了了。

    就像是从里到外,打上了另一个人的烙印。

    这冲动如此血腥,如此怪异,但却莫名的并不陌生。就好像是某种与生俱来的血脉习惯,一直掩藏在他身体里。

    光是想在脑子里合计合计,都觉得天灵盖一阵战栗。爽的。

    梁川盯着那儿看了半瞬,忍着这股冲动,把陈小幺的手往肚子下面一压,闭眼道:“睡觉。”——

    作者有话要说:

    该说不说,俺们川子哥其实还是挺纯情的。

    第25章

    陈小幺数着日子等啊等,一直盼着去镇上的那天。

    不过日子还没等到,钱家大娘先找上了门,说是有户人家要办喜事了,要找梁川帮忙。

    这可是件稀奇事。

    两村年年都有不少人家办各种红白喜事,都是要找些壮劳力帮忙做工的,这可都是争着抢着去的好差事。

    一来,去做工的不止有银钱拿,还给管饭,主人家大方些的,碗里的油水不会少,几天的工帮下来,相比起下地干农活儿,那是又轻松,又赚得多,还能吃几顿好的。

    二来么,找你做活儿,那说明瞧得上你,是承认这你一家子人在村里的地位,是相当长脸的一件事情。

    不过梁家人一般是没这个殊荣。

    梁老汉胳膊不成,刘美花又是个女子,唯一的壮劳力梁川,看着又不是个好相与的,隔三差五往山上跑、找不到人不说,加之又有疯病的传言在先,所以遇到这样的大事儿,还真从没人来找过他。

    钱家大娘来的时候,正是晌午,日头烈的很,家家户户都敞着院门吃饭。

    梁家也没例外,四方桌搬到堂屋正中央放着,梁川同陈小幺就着穿堂风吃晌午饭,也不算特别热。

    门被叩响的时候,是陈小幺撒下碗筷,一溜小跑去开的。

    钱家大娘只瞧见一个纤细的身影跑过来,一晃眼差点还没认出来是谁。

    自打那天从镇上回来,陈小幺身体是一天比一天好。

    上回发病的时候,他满头满脸的冷汗,看着还挺吓人,但这么几天在屋里将养下来,又熬了胡大夫给开的药吃了,病早养好了不说,脸色也愈发的好,白润润的十分招人。

    身条儿也像一夜之间又拔高了点,细腰长腿,如今无论是看正面,还是看背面,都是个身量纤细的漂亮少年。

    如今谁要来看他,都保管认不出这是以前陈三家那个又矮又柴的陈幺儿。

    陈小幺见到来人,张了张嘴,也一时没想起来该叫啥。

    这不怪他。

    以前还没嫁人时,陈家祖孙俩和村里其他人的来往都很少,大多人都是见了他,也不会跟他搭话的。

    上巧村有几百来号人,陈小幺脑子又笨,至今连很多人的名字都没对上脸。

    “我钱婶儿!不认识我啊?”钱大娘一边嗔怪的看了他一眼,一边不露声色的在陈小幺面上打量了一圈,见果然没什么病色,想来那天被梁川背出去,的确就是风寒了。

    不然哪能好的这么快。

    钱大娘往院子里挤,还探头看屋里,“你家川哥儿在不?”

    陈小幺乖乖叫了人,又让开门,让钱大娘进来,说:“他在吃饭。”

    陈小幺嗓音是天生的就软。

    但他以前跟哑巴似的也不爱说话,见人就跑,便也没人注意他的声音,如今他一句“婶儿”叫的,钱大娘顿觉有几分舒心,多看了他几眼,道:“哎哟,这小嘴儿还挺甜。”

    还别说,这陈小幺如今嫁了人,拾掇的干干净净,又被养出了点肉,看着是挺招人稀罕的。

    瞧这一双大眼睛水灵灵的,比村里的小哥儿们,看着都招怜惜的多。

    以前倒是没看出来,陈家的这个幺儿有这么一副好模样。

    如今又晓得了他这病是不会染到旁人身上的,钱大娘心里痒痒,伸手就想捏一把陈小幺的脸。

    看这小脸蛋儿,嫩的跟能掐出水来似的。

    梁川放下筷子,往门边走了过来。

    钱大娘讪讪收了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堆着笑说,“川哥儿啊,近来忙不?有个帮工的活儿,看你做不做。”

    梁川让她进来说话,外头日头大。

    钱大娘跟着进了屋,往椅子上一座,瞅了眼桌上的菜,又喝了口茶水,这才说明了来意。

    下巧村村长家的闺女邓芝凤,得了门好亲事。

    这邓芝凤就是两村公认的村花儿,村长家条件好,还在镇上有个铺子,是以把这女儿当小姐养大的,养的才貌双全,择婿自然也是万般上心。

    村里的泥腿子那定然都是看不上的,自邓芝凤及笄起,她爹娘给相看的,就都是府城里的人。

    相看来相看去,挑挑拣拣,到了今年年头,终于有了一家满意的。

    是清泉镇徐员外家的亲戚,家里也是做大买卖的,有个孙辈的今年刚中了举,正是风光无限的时候。那人跟着家里人来清泉镇探亲,就跟那天恰好也到府城买首饰的邓芝凤瞧对了眼。

    一对上眼,那是惊为天人,觉得邓家妹子虽是出身农人,但有种天然去雕饰的美,一下就陷进去了。

    如今邓家正里里外外的张罗着婚事。

    如今来找梁川呢,也是为着这档子事。

    新娘子出嫁,自然是得从下巧村出,可男方家离得远,又在北边儿的州城,须得走山路。

    村长爱惜女儿,给置办的嫁妆丰厚,这一路山路走过去,万一要是遇见什么匪人,那算是全玩完儿了。

    折了银钱还是好的,就怕人出了什么岔子。

    因此,才有人出了个主意,说请些子有力气有身手的年轻汉子给护送过去,既是保安全,也显得娘家这边重视。

    这不,头一个就想到梁川了。

    梁川体格啥样,多有力气,大家都是知道的,还是这两村唯一一个猎户,北边那片儿的山上那么多狼群,他成天来来回回的,也没见伤了,可见是很有两把刷子的。

    钱大娘说完了,就看着梁川,看他咋说。

    梁川没立刻答话,而是沉吟了一会儿。

    “这咋还用得着想呢?”钱大娘道,“我跟你说川哥儿,你光是去这一趟,邓家就给七八两银子,这还不包括男的那边到时候给包的礼钱,一路上的吃食也不用你操心,到了地儿更是管饭,这还有什么不好?”

    “不是银钱的事儿,大娘。”梁川说着,看了眼陈小幺,“如今我爹娘都不在,一走这么多天,留小幺独个在家,我不放心。”

    “这有啥不放心的,你就去个三俩天,左右又都是乡里乡亲的……”话到嘴边停下来了。

    钱大娘显然也是想起前些天的事儿了。

    “这活儿我能接。”梁川又说,“但我要去,就得带着小幺一块儿去。”

    “这哪能行?!”钱大娘急了,“去的都是高壮汉子,你家小幺跟着,岂不是……”

    她眼神在陈小幺身上转了一圈,把“累赘”俩字咽了回去。

    陈小幺眨眨眼,看看梁川,含着筷子没说话。

    “罢了罢了。”钱大娘见梁川神色坚决,摆摆手,道:“我去给邓家说道说道,看人家咋说吧,要是能成,我隔天儿再来给你带话。”

    说完也没多留就走了。

    送走了人,梁川坐回四方桌旁,拿起筷子继续吃饭。

    今个儿的菜是小白菜豆腐汤,一盆蒸的软软的大馒头,混一碟子酱菜。

    没做肉。

    倒不是没有,而是陈小幺自发了病那日起,就一直没什么胃口,闻到荤腥味儿就不太舒服。

    这两日倒是稍好了些,但胃口仍是不大。

    梁川咬了两大口馒头,觉出陈小幺的目光黏着他不放,抬起头,咽下东西,“怎么了?”

    陈小幺看着他,过了好半天,才小声道,“其实小幺……小幺可以自个儿在家的。”

    他也听出来了,有个赚钱的活计找上了门,梁川担心他一个人在家,所以没一口答应。

    “八两银子呢……”陈小幺有些可惜,像是担心梁川不晓得八两有多少似的,手指头弯了弯,看着是在比糖兔子的模样,“可以买一、二、三……好多个糖人儿了。”

    他不识字,也没学过算数,算了半天,没算清楚,到底等于几个糖兔子。

    过了会儿,陈小幺又想起来了,拉拉梁川的袖子,道:“八两银子,都能再娶小半个小幺回家了。”

    梁川娶他过门,彩礼钱是十八两。八两,那可不就是能再娶小半个陈小幺嘛。

    陈小幺觉得自己算的非常对,很有几分高兴,一张小脸得意洋洋的。

    梁川看着他半天,眉梢一挑,竟然笑了。

    陈小幺望着他脸上的笑,呆住了。

    梁川这样一个人,一年到头脸上都见不到什么笑意,成亲那几日,算是他最和气的一阵子了。

    这两天,为着先前在府城里发生的事儿,他情绪不高,冷着一张脸的时候,还挺吓人的。

    虽然陈小幺早就不怕他了。晓得他家男人,除非是掏那家伙,否则是不会动自个儿半个手指头。

    可如今一笑,还剩的那点儿冷意,也随之散开了。

    “没事儿。”梁川伸手,在他软软的耳朵上一揪,眉眼间的笑意还没散去,“不差这点钱。”

    陈小幺还呆着,但面上的表情,明显就是不信。

    八两银子好多呢,以前他和阿奶一起住,一年都攒不下来一两。

    “我也用不着再娶半个小幺回来。”梁川说。

    陈小幺就不再嘀咕了,一双大眼睛瞧着他,半晌,赞同般的,跟着一起郑重的点头:“有一个小幺就好了。”

    梁川又笑了。

    这回可笑的有些久。

    陈小幺继续看呆。

    他以前,就从来没觉得一个人笑的这么好看过。

    过了好半天,梁川才慢慢敛了些笑意,拿起勺子,给陈小幺舀白菜,舀豆腐,全堆在他碗里,堆成个小山包,跟喂兔子似的。

    梁川捧哏似的答他:“嗯,一个就成。”-

    本来两人都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以为多半是黄了。梁川照常下田,陈小幺去给他送饭。

    春笋肉酱馅儿的包子吃腻了,这几天换了萝卜丝馅儿的,味道也不错,只是样子还是差点意思,不过梁川吃的不嫌弃。

    结果又隔了两天,钱大娘又找上门来。

    “成了!”隔得老远,钱大娘就扯着嗓子喊开了,“邓家的说了,指名得你去,你要带上陈小幺那就带上吧,给管饭,不过话说在前头,陈小幺跟着去,可是没那银钱的!”

    梁川很有些意外。

    他自己也知道这是个好差事。一来一回不过十天,就能有近十两银子进账,别的不说,轻松还是轻松的。

    打猎虽说挣钱,但也看运气,像上回那样遇到三只落单的成狼的情况,一年到头也遇不到几回。

    梁川当下没再怎么犹豫,就答应了。

    这之后就是等邓家的来喊,这期间梁川还被叫到下巧村去,和一群汉子一起被交代了些事情,就是箱子怎么摆、路怎么走之类的。

    回来后,他就紧赶慢赶的把之前打猎得的山货都处理了,自然不必多说,还得去趟镇里。

    陈小幺千盼万盼,盼到的去镇上的日子,总算是盼到了。

    第26章

    第二日,梁川带着陈小幺一起,起了个大早。

    这回没马车坐,去五里地外的茶棚那搭了辆牛车,稍慢些,到了镇里,日头已经不小了。

    花十文钱在集市上租了个临时铺子,一个简简单单的摊子就支了起来。

    梁川来这儿卖山货,早不是头一回了,算是熟门熟路。

    他也不吆喝,但有些镇上爱吃野味、爱搜集动物皮毛的大户人家的采买,早记住了这个高大汉子的脸。

    是以摊子刚支起来没多久,就有个小厮模样的人踱着步子到了他们跟前。

    这人瞧见梁川,“哟”了声,惊讶道:“梁家哥儿?好久没见着你了,我看看,这次带了什么好货?”

    梁川把东西都摆出来,“您随便瞧。”

    上回打的猎物里面,两只山鸡被他炖了给陈小幺补身子,余下的就只剩那头野羊,和那三张狼皮,其实也不算多。

    但这人是个识货的,一眼就看到了这三张狼皮,眼睛不由一亮,捧起一角,爱不释手的在那皮毛上摸了摸。

    这狼皮滑溜溜的跟缎子似的,手一放上去,就知道是好货。

    “这狼皮怎么卖?”

    这人是清泉镇某个豪绅家的采买,年纪不大,在梁川这儿买过好几回山货,是个老主顾了。

    梁川说了个公道价:“二十两银子一张。”

    狼皮虽说都不便宜,但也看猎户杀狼的技巧和处理皮毛的手艺,有的狼皮大是大,但破损严重,也卖不上什么顶好的价钱。

    梁川当日杀那三头狼时,除去有一只是捅的肚子,另外两头都是伤的狼腿,是以皮毛十分完整。

    像这样成色的可不多见。

    这人显是也晓得这价钱公道,沉吟了会儿,道:“这样吧,三张皮子我都要了,六十两也刚好凑个整,但这个——”

    他拎起摊上野羊的腿,“做个搭头,能成吧?”

    这头野羊,本是在陷阱坑的,当时就半死不活了,后来又为带陈小幺看病的事儿耽搁了几天,如今,这羊肉早已算不得十分新鲜,就算整只卖出去,也不过五六十文钱。

    不如送出去,做个老主顾的人情。

    梁川一口便答应了:“成。”

    这人早就晓得梁川是个爽快的,如今对方答应,他也痛快掏了钱。

    六十两银子进了布兜,陈小幺眼睛都看直了。

    他还是头一次跟着梁川来集市里卖东西。

    到了摊子前坐着,他就紧张的不成,睁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四处看看,隔上一会儿,还小声的问梁川,咱们的东西能卖出去嘛。

    如今,不只是卖出去了,还是一下子全卖出去了。

    他坐在梁川给他搬来歇息的小板凳上,甚至连屁股都还没坐热呢,就要收拾摊子走人了。

    买卖做成,那采买一边等着梁川给他打包装袋,还一边同梁川闲聊了几句。

    没说两句,目光就移到摊子后面的陈小幺身上。

    “你弟弟?”这人扬了扬下巴,笑着道:“怎么瞧着像长变了?我记着你弟弟,不是一个生的有点儿黑的壮小子嘛。”

    梁田跟着梁川一起来过镇上。

    梁川手搭上陈小幺肩头,“我媳妇儿。”

    “哟,成亲了?”这人眼神定在陈小幺脸上,目不转睛的,过了会儿,又道:“难怪,要是我娶了这么一个俊俏媳妇儿,也想天天在家呆着。”

    那人就瞧着陈小幺笑。

    陈小幺被瞧的有些不好意思,刚想把脑袋埋下去,可转念一想,这人方才买走了他们的全部东西呢,于是犹豫了一会儿,又朝人露出个笑来。

    那人一愣,几乎看傻了。

    陈小幺见对方傻住,自己不由更傻。可他也不晓得为啥要傻,思索了半晌,只好咬住嘴唇,迷茫的瞅着人家。

    小巧红润的一张唇,被咬的陷下去一点儿,花瓣儿似的。

    二人就那么面面相觑了几秒,眼见着那人耳朵红的快要点着了,梁川把系好绳结的麻袋放在案板上,挡住对方视线,“您的货。”

    “啊?哦哦。”这人如梦初醒似的,接了过来,眼神仍在往后瞟,“那我就先……”

    话还没说完,卖东西的却像是比他一个来买东西的收拾的还快。

    左右案板上的东西都卖光了,也没什么好收拾的,梁川银子一装,背篓一背,人一牵,就准备要走。

    “您忙着。”梁川对那采买道,“我跟夫郎去退摊位,就不多留了。”

    “……”

    没多会儿,人就没了影-

    二人先去退了摊位。

    从衙门出来后,没一会儿,陈小幺就珍惜的摸摸那装银子的布袋儿,活像个小财迷。

    梁川见他实在喜欢,就把钱袋子给了他拿着。

    六十两银子可算不得轻了。陈小幺抱了没一会儿,就有点累,梁川时不时的看他一眼,没多会儿,就又接了过来。

    事儿都弄完了,眼瞅着已经到了吃晌午饭的时候。

    要换作以前来镇上卖货,梁川要么是吃自个儿带的干粮,要么就是随意找个面馆凑合一顿,不挑。

    可今天,梁川看向陈小幺:“想吃什么?”

    陈小幺牵着梁川的袖子,闻言,答的半点也不犹豫,“糖人儿呀。”

    答应了小幺的,小幺可还惦记着呢。

    “吃完晌午饭再去买糖。”梁川把他的手牵过来,不让他蹦那么快,“还想吃点别的什么?”

    陈小幺停住了。

    对哦,他们现在可有六十两银子。可不止能买糖人儿,还可以买好多别的东西呢。

    陈小幺眼珠子骨碌碌转了两圈,手指头稍稍一抬,往上一指,“那,那小幺想……想去二楼吃饭!”

    梁川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是间小酒楼,看外面挂的招子,应当也不是什么多名贵的地方。

    可只是这样一间普普通通的小酒楼,在陈小幺眼里,却已经十分了不得了。

    寻常村户人家只几间瓦舍,楼房那是城里才有的,他长到这么大,还从未在二楼吃过东西呢。

    陈小幺瞧着梁川,见梁川没立刻答话,以为自己指的地儿太贵,声音立刻弱下来一点,指头也缩回来了,可仍是小心翼翼的在问,“……好不好?”

    眼里含着希冀。

    梁川看了他一会儿,随后,他伸手把少年的手指头一捏,揣进怀里,带着人,就往另一头去了。

    没去陈小幺指的那个酒楼。

    陈小幺抿抿唇,显然有些失落。

    可也没闹腾。他是穷人家的孩子,自然晓得这六十两银子来的不容易,是梁川在山上呆了好多天得来的呢,可不能乱花。

    梁川带着人往前走,过了一会儿,转头瞧了一眼陈小幺脸上的神情,难得的露出抹笑来,晃晃他的手,道:“带你去个更好的地儿。”

    更好的地儿?

    陈小幺反应了两秒,才反应过来,下一瞬,笑意便涌上眉梢,挡都挡不住。

    顾不得还在大街上,他就往梁川身上一扑,两条细细的胳膊搂上青年的腰,仰头看他,两只大眼睛都弯成豆角儿,“在哪里?”

    陈小幺不比旁人,他是晓得一些道理的,但大多却只也只是隐隐约约晓得,记得不那么准确。

    有的时候,他胆子小,知道羞,明白在外头人多的时候,不好搂搂抱抱拉拉扯扯,但有的时候,他就又忘了。

    就好比现在。

    少年毛绒绒的发顶挨在梁川胸前,青草香气铺天盖地钻进鼻腔,梁川被他这一下搂的浑身都僵住了,顿了好一会儿,才左右看了看,低声道:“别这么抱着。”

    说是这么说,可也没把陈小幺往下扒拉-

    梁川说的更好的地儿,其实就是清泉镇里最大的银凤酒楼。

    二人虽是庄稼人打扮,但许是梁川模样不好惹,小二掌柜也没慢待了二人,一路请到楼上坐了。

    陈小幺半点世面没见过,坐到桌边,望着桌上茶壶水碗,没一样不觉得精致的,嘴巴微微张着。

    但也没敢伸手摸,唯恐给人弄坏了要赔银子。

    到了菜上来,陈小幺嘴巴更是没合拢过。

    他还没嫁人时,只晓得白菜炖猪肉就算好的了,还是逢年节才吃得着。

    嫁给了梁川后,虽是总能吃上肉,可论菜的样式,又是比这酒楼里差得远。

    一道浇了汁的烧翅,都要摆成个圈儿,旁边还缀着几朵红红的花儿,村里哪有这些个花花样式呀。

    陈小幺自发那病之后,就一直不太能闻荤腥的味儿,梁川方才点菜,也问着他的意思,多是捡着素的点。

    一顿饭下来,陈小幺吃的饱饱的。

    梁川掏银子付账,一边往陈小幺肚子那,怀疑的瞅了好几眼,总觉得薄薄一层衣服下头,隐隐约约像是能看到点儿肚皮起伏的弧度。

    ……别吃太撑着就行。

    陈小幺摸摸肚子,抿唇冲他一笑,很有些不好意思。

    只是等看清了梁川掏出多少银子付账以后,陈小幺就半点儿笑不出来了。

    ……足足半两银子!

    谁家一顿饭,就要吃去这么多银钱!

    陈小幺脑子笨,也算不出来这值多少个小幺了,他看着自己撑的滚圆的肚子,只觉得天都塌下来了。

    一直到被梁川牵着出了酒楼,一张小脸还绷的紧紧的,面色凝重。

    走了一会儿,陈小幺终于忍不住了,晃晃梁川的手,可怜巴巴道:“小幺……小幺不是故意要吃这么多的……”

    梁川牵着唇笑,伸手,隔着衣服,在他肚子上一探,“嗯。”

    肚皮软绵绵的,又圆圆的,的确是撑着了。

    陈小幺被摸的痒痒,缩了缩肚子。但他见梁川还在笑,就隐约没那么难过了,过了会儿,很小声的道:“那,那我们现在还去买糖吗?”

    吃撑了归吃撑了,糖人儿可不能没有-

    大街上人来人往,到处都飘着香。

    卖糖人儿的摊贩,还在老地方。

    陈小幺眼神可好,老远就瞧见了,拉着梁川就要往那走。

    梁川眉间仍是带着点儿笑,被他拉着走,忽然,像是看到什么,笑容慢慢淡去了。

    步子也停了下来。

    陈小幺被带的一齐停下来,回头瞧他,“干嘛不走了呀?”

    梁川没看他。正扭头看着后头。

    陈小幺疑惑的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街上两匹马疾驰而过。

    到了不远处,不知怎的,前头的那匹,却突然勒转了回来。

    马打着圈儿喷着响鼻,马背上的年轻男人也远远的,往这边看了一眼。

    梁川和他的视线在空气中有了个短暂的交汇。

    那人似是一怔,盯着梁川看了几秒,又瞧见一旁的陈小幺,把头扭了过去,侧身说了句什么。

    片刻,后头那匹马背上的人,径直下马往这边跑了过来,停在两人跟前。

    是个随从打扮的年轻人,但穿戴和衣料已不是普通庄稼人能比得起的,他笑容满面的,看着倒挺和气,双手递过来一只绣金银丝线的钱袋。

    陈小幺不解的看向对方。

    “上回在街上,不小心撞掉了小公子的糖人儿,我家爷让我来赔个不是。”这人笑眯眯的瞧着陈小幺,“这里头有些碎银子,小公子拿去买个新的吧。”

    陈小幺长到这么大,哪里被人这么恭恭敬敬的叫过小公子。

    他就是大字不识一个,也晓得这称呼不是他能当得起的。

    有钱人家的娃儿才被这么叫呢。

    “我、我不是小公子,”陈小幺脸涨的红红的,两只手一起摆,“我也不要你的钱。”

    陌生人的钱哪能随便要呢,阿奶说的话他都可还记得牢牢的。

    他只要梁川的。

    小幺是梁川媳妇儿呀,该他养着的,不是别人养。

    “这……”随从有些为难,“小公子还是收下吧,左右也没几个钱。”

    他到底是替主子跑腿的,这小哥儿要是不要,他又该如何交代。

    正思索着,忽然一道冷冷的声音在头顶上方响起,“拿开。”

    那随从吓了一跳,抬头一瞧,对上一双瞋黑的眼睛,想说的话顿时都憋了回去。

    ……这庄稼汉子,怎么像比他们家爷还凶。

    这人没太敢跟梁川对视,也没硬着来,犹豫了会儿,最后还是拿着钱袋回去了,凑在那年轻男人旁边,叽叽咕咕说了一通。

    那男人一手撑在马背上,也没看这边,嘴里叼着根不知道什么,正百无聊赖的看着前方。

    听随从讲完了,倒是面无表情的朝这边望了一眼。

    他打量了一圈梁川从头到脚的装扮,眸中现出一丝淡淡的鄙夷,但转瞬即逝。

    梁川也神色冰冷的盯着男人。

    两人都在彼此眼睛里看到了清晰的厌恶。

    半晌,那男人扭过头,把草又塞回嘴里,一甩马鞭,便带着随从走了,没再回头看一眼。

    第27章

    梁川吐了口气,盯着那人的背影,眸光很沉。

    过了好一会儿,觉出有人在扯他袖子。

    “梁川,梁川。”陈小幺叫他。

    梁川眉心仍有些隐淡的戾气,看了他一眼,还是缓和了些声音,捏了捏他手,应道:“嗯?”

    “还买不买糖啦。”

    这会儿,陈小幺的脑袋里面什么都没装,就只惦记着他的糖。

    “买。”

    梁川领着他去摊子前,照着上次说的,又让贩子给画了一个。

    两人生的都打眼,尤其梁川,这身板没几个人能有,这贩子一眼就认出来了,不用多梁川多说,就麻利的倒糖开始做。

    不多时,陈小幺举着个比他脸大的崭新的糖兔子,舔一口看一眼,看一眼舔一口的,吃的别提多开心。

    小幺该是上巧村里唯一一个吃到两回糖人儿的人了。他想。

    饶是陈小幺,此刻也稍稍起了点想炫耀的心思。不过梅子她们也好久不来找他了,他也没什么人可炫耀的。

    梁川默不作声的在他旁边儿走,时不时的伸手,把他往身旁带带,免得又被什么东西给刮到。

    过了会儿,陈小幺晃晃他的手,把糖举高一点,给他舔。

    甜腻腻的糖味儿窜进鼻腔里,梁川仰仰头避开,“你自个儿吃。”

    他一向就不爱吃这些甜了吧唧的东西。

    不过说来也奇了,同样是甜丝丝的香味儿——

    他看向少年雪白的一截细颈子。

    陈小幺身上那股子味道,就又完全不同,总勾着梁川想,要是舔上一口、咬上一口,该会是什么滋味。

    梁川移开视线。

    “刚刚那个人看你,你板着脸,”陈小幺舔着糖,含糊不清的道,“像要吃人。”

    梁川凶的要命。好在小幺现在已经半点儿不怕他了,不然还真会被他那副脸给吓着呢。

    梁川一下没反应过来,“哪个人?”

    “就是那个,”陈小幺停下吃糖的动作,像在思考怎么描述似的,道:“就是那个臭臭的人呀。”

    梁川一愣,“臭的?”

    “嗯。”陈小幺点头,十分确定的道,“他身上,可难闻,就好像……就好像小幺煮粥,煮糊锅底了。”

    说着,小鼻子皱了皱,像是无比的嫌弃。

    糊锅底的味儿,那可不是难闻的紧嘛。

    以前,还跟阿奶一起住的时候,他煮粥煮糊了,可是要被阿奶打屁股的。

    梁川先是有些想笑,可渐渐的,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猛然转过脸,紧紧盯着陈小幺。

    还把陈小幺的肩膀也掰了过来。

    陈小幺被他力道之大弄的吓了一跳,举着手里的糖人,呆呆的望着他。

    “怎么、怎么啦?”少年颊侧还沾着点儿蜜色的糖渍,小嘴巴张了张,“怎么了嘛?”

    梁川仍是盯着他,喉头动了动,“那我呢?”

    陈小幺没听明白,“什么呀?”

    “我臭不臭?”梁川问他。

    陈小幺瞧着他,却突然不说话了。少年漆黑的眼珠子四处转了一圈,抿唇道,“小幺不说。”

    梁川抹掉他嘴边的糖,催促道,“说说。”

    陈小幺还是摇头,白净的脸蛋儿浮上一点粉,“不说。”

    梁川继续催他,陈小幺推了几次,干脆挣开他的手,撒开腿,兔子似的跑远了。

    这回比上回有经验的多。

    一边跑,一边还护着那串糖人儿,半点没晃下来。

    梁川也没追,长腿一迈,在后头跟了几步,没让人跑丢了就成。

    只是瞧着陈小幺红透的耳垂,他心里那股子莫名的戾气,一下就散的无影无踪。

    全变成了愉悦-

    卖完这波山货回了村,日子就一天比一天的凉快了起来,没再跟以前似的,一到晌午,田里的人都恨不得光着腚干活。

    梁老汉他们一走大半个月,走的时候还是夏天,如今这眼瞅着都快入秋了。

    梁家的两亩田收的早,如今粮食都成捆堆着,只等着筛出来晒干装袋了,地里的活儿清闲的很。

    天气转凉,天儿也黑的愈发的早了。

    到了夜里,二人早早洗漱,便熄了油灯躺下。

    夜里静悄悄的,陈小幺也躺的规规矩矩,闭着眼睛,看着像快睡着了。

    过了会儿,头顶上响起嗡嗡的声音,听着是有蚊子飞了进来,绕着他的脑袋转了两圈。

    陈小幺翻了个身,在炕上滚了两圈。

    梁川掀了掀眼皮,拿起放在一旁的蒲扇,把蚊子赶了赶。

    秋蚊子毒的很呢。陈小幺皮肉又嫩,要是被叮个包,半天消不下去的。

    等安静下来了,梁川又把扇子随手往旁边一搁,继续睡。

    陈小幺却像是睡不着了,时不时的就在炕上挪动一下,也亏得他身板儿小不占啥地方,不然照他这么动,非得把梁川给拱到地上去。

    他这么扭来扭去的,梁川就是有睡意,也给他扭没了。

    梁川吸了一口气,睁开眼,又闭上。

    忽然,软绵绵的一脚,蹬了过来。

    正蹬准了不该蹬的地儿。

    这下要还能睡得着,那就是死人了。梁川睁开眼,伸手把他按住,“老动什么?”

    陈小幺闷声闷气的,“打蚊子呀。”

    ……哪还有蚊子?刚都给他赶走了,这会儿连嗡嗡声都没再听见。

    梁川说:“哪有蚊子?”

    陈小幺往后瞟了他一眼,没说话。

    黑漆漆的夜里,正常人是什么也看不着的,但梁川还是看清了。

    少年的眼尾翘翘的,像含着小钩子。

    分明是故意的。

    左右陈小幺看着也不太想睡,梁川一翻身,把他给制住了。

    “是不是故意的?”梁川问,伸手把他往身边扒拉了两下,扣住那截细细的腰。

    “没有、没有……”陈小幺被扒拉的觉着痒,气儿都喘不过来了,又哈哈的直笑,“没有没有……小幺真的没有……”

    “那你踢我那儿做什么。”

    “小幺就是……”他一双眼珠子乱转,脸都红透了,不住的往下瞟,“那你别老、老挨着我呀……”

    平白被抵着,能舒服嘛,就跟屁股后头搁着个大红薯似的,总觉得不舒坦,这不就……蹬了一下嘛。

    梁川没话说了。

    两人是年初成的亲。俗话说,过了年就不再是新夫妻。而如今年还没过,两人实打实还算是新婚夫夫。

    大热天的,两人穿的都少,尤其梁川一个结结实实的大高个儿,本就火气旺,以往他一个人睡时,到了夏季,那都是打赤膊睡的,谁像现在,娶了媳妇儿,晚上愣是还得套上一件。

    又才刚真的开过了荤,虽说那会儿的情况是一个昏了头一个傻着,但到底是尝过了真肉味儿,两人又都年纪轻轻,成天挨一块儿,哪有不想的。

    只是梁川先前老想着自己当时控制不住想咬陈小幺脖子的冲动,怕亲近的时候,自己压不住这劲儿,这才总是忍着。

    而陈小幺呢,他那病一好,他那天干过什么事儿,就跟全忘了似的,全然不是一个人了。

    就像那天,到了最后,他自个儿要扒梁川裤子瞧,梁川拗不过他给瞧了吧,他又嫌弃。

    陈小幺是提上裤腰带就不认人,可以说是没良心了。

    梁川一手制着怀里的人,另只手搭在他腰间,一下一下轻轻抚着。

    陈小幺也觉出头顶的呼吸变沉,乖觉极了,没再乱动弹。

    陈小幺是有种类似小动物般的警觉天性的。

    他虽是不怕梁川了,可到了这种时候,不知为什么,就还是有些哆嗦。

    再说了,干那事儿的时候,单是只有前头的,倒是没啥,好像也不咋难受。

    但一想到完事儿了还要和上回似的抠,就觉得挺麻烦的呢。

    ……小幺只想舒服。

    可不想麻烦。

    滚热的鼻息在他额顶喷着,陈小幺动了一下,头皮顶子都麻住了。他刚想钻过梁川咯吱窝往外溜,可梁川一手就把他胳膊捏住了,眼睛黑漆漆的。

    陈小幺嗅到他男人身上熟悉的味儿,再没力气乱动。

    梁川把人抱到身上,手往下一拖,嗅了嗅少年颈间熟悉的,令人沉迷的香气。

    正滚作一团。

    薄被都快甩到炕底下来了,外面的院门突然被叩响了。

    “叩叩”几下,在夜里还挺响亮的。

    而屋里炕上,一个垂死挣扎,一个就快得逞,刚到最激烈的时候呢,听到外面这两声响,两人都直挺挺的僵住了。

    叩门的声音停了,过了一会儿,熟悉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川儿?在屋里不?来给开个门儿。”

    是梁老汉的声音。

    到了夜里,院子都是打从里头给反锁着的,先前吃了饭洗漱完,梁川就去把锁了。外头的人,确是没法子拿钥匙开开的。

    主要是也没人想到梁老汉他们会大晚上的回来。

    梁老汉、刘美花一行人在外头干等着。

    等了半天,也没人来开门,院子里头也黑灯瞎火的。

    刘美花嘀咕道:“这才几点,天都还没黑透,这俩孩子,睡这么早做啥?”

    梁田的声音嚎了起来,在夜色中无比的嘹亮,“娘,我饿了!”

    刘美花一巴掌甩他屁股上,怒骂道:“饿饿饿,一路上就你光喊饿了!”

    外头叮铃哐当,吵吵嚷嚷。

    里屋,梁川则面无表情的从炕上坐起来,披衣服,穿鞋子。

    薄被不知何时又回到了炕上。

    薄被底下拱起来一小团,正不住的颤动着。

    是陈小幺捂在被子里,吃吃的笑。

    也不是故意想笑的,只是他一想起刚刚梁川憋屈的神色,就怎么也忍不住。

    平日里沉默寡言又硬巴的汉子,那副神色,怎么看怎么有趣。

    梁川穿好了衣服,正准备出去给爹娘开门,回头一眼,瞧了瞧炕上的人。

    还在笑。

    就有那么好笑?

    梁川脚步顿住,没忍住,隔着被子,轻轻一掌,打在了他圆圆的屁股上。

    欠收拾——

    作者有话要说:

    幺:好大的一只蚊子呀,要叮我屁股!

    第28章

    梁老汉他们回来了。

    原本定的是一去一回就成,但梁老汉他们这一走,愣是走了快个把月。

    刘美花的老娘这次是真的去了。

    本来,口信捎回来的时候,说的就是人快不行了,结果老太太见到了多年没回过家的女儿,硬生生又撑了个几天。

    刘美花在老屋里,陪着老娘闭了眼、下了葬,又帮着办完了丧事才回来的。

    几个娘家弟兄都不是什么太成器的,连办个白事都办的抠抠搜搜,寒酸的不行,平白叫同村的人笑话。

    刘美花难得回趟娘家,看不过眼,掏了仅有的一两半银子给补贴上了,回来的路上,都只能干啃馍馍。

    大人还好,就是两个娃娃跟着受了不少罪。

    梁田眼见着都瘦了一小圈儿。

    大晚上的,梁家院子里还亮着油灯,一家人洗洗刷刷的收拾,又从灶屋里端了晚上没吃完的剩饭剩菜出来吃了。

    刘美花扒拉完一碗冷粥,抬头瞅了眼屋里,又看看坐在廊下小凳子的梁川,“你媳妇儿呢?”

    梁川说:“他睡了。”

    “睡这么早?”刘美花嘀咕了句,又问,“家里都还好吧?”

    梁川“嗯”了声。

    吃完了,刘美花去收拾碗筷,又去催两个娃娃睡觉,都拾掇停当了出来,见梁川手里拿着个布包,当着梁老汉的面儿,交到了刘美花手上。

    “这里头是十两银子。”梁川道,“就当家用吧。”

    刘美花拿着那布包,瞧瞧梁川,又瞧瞧梁老汉,瞪大了眼,一双手要拿不拿的。

    梁家买盐买布的家用银子,向来都是刘美花管的,以往梁川打猎卖了钱,也是给一部分到刘美花手上。倒是没什么稀奇的。

    但一来,十两银子,这可是一大笔银钱,顶一家人吃吃喝喝好几年了;二来,早在刘美花他们走之前,梁川就提了要盖新屋的话,虽然也是说了以后接着管田,但既然是分了屋住,往后那银钱方面定然也不会像先前那样那么大方了。

    “这……”刘美花跟量老汉面面相觑,“哪来这么多钱?”

    往年梁川就是上了山,也不定能回回都打到好的,往碗里添点油水倒是容易,但大家伙实难遇到。

    梁川也没藏着掖着,把杀狼的事情简单说了,但没提山上遇到了个人。

    一听是遇着了狼,还是三头,梁老汉忙问:“没伤着吧?”

    往前数几年,那还有猎户被狼咬死过的,说是活生生咬断了喉管,吓人的很,要不现在怎么没什么人敢往山林子里头去呢。

    自家儿子结实能干,梁老汉是晓得的,梁川也打小就在山林子里摸透摸熟悉了,可一下子被好几头狼围着,想想还是有点儿吓人。

    梁川说:“没什么事儿。”

    梁老汉这才松了口气。

    梁川又说了要给邓家帮工的事情。

    梁老汉和刘美花面面相觑。两人差不多的反应,都是又意外又惊喜,知道这是个好活儿,但没想到会找上他们梁家的。

    梁家在村里不受待见,也不是年把两年的事儿了,回回红白喜事缺人手,都少有人喊他们家的。

    “好好。”梁老汉面露喜色,忙说,“那你就好好干,别丢份儿就成。”

    梁川嗯了声。

    屋里安静了一会儿。

    梁老汉烫完了脚,把洗脚水往外头一倒,走进来,想了想,还是问,“川儿,你把这钱给了家用,那你盖屋……”

    村里人要盖个砖瓦房,不算请匠人、请帮工的花销,就只算买砖瓦的钱,也至少得要五六十两银子。

    这还是盖不了多大的,顶多盖个三两间的情况。

    像是下巧村的邓家,盖了足足五间,连院墙都砌的是砖的,据说花了上百两银子呢,盖的老气派了。

    梁川直起身来,往里屋看了眼,像是不打算说了,“我手里还有,够。”

    梁老汉也就没再多说。

    梁川准备回房了,起身前,最后说了句:“买些好的补补身子,我看小弟都瘦了。”

    夜深了,油灯都灭了。

    等回了屋歇下,黑灯瞎火的,趁没人看见,刘美花背过身,悄悄拿手抹了把眼睛-

    没再过几天,就到了送亲的日子。

    一大早天还没亮,邓家就支使了人过来叫,梁川跟陈小幺的包袱早收拾好了。

    本来呢,梁老汉他们都回来了,家里有人照看,按理来说,梁川出去跑这么一趟活儿,也不必非得捎上陈小幺。

    但昨个儿晚上,他在那收拾包袱,陈小幺一个人坐在那儿,抱着被子,一双大眼睛安安静静的瞅着他,梁川想到得有好几天见不着他,又还是另抽出个包袱皮,把陈小幺的东西也收拾了。

    左右邓家的都答应让他带陈小幺一块儿去了。

    两人出门的时候,一家子人还没起。

    梁川一边关门,陈小幺就垫着脚往院子里看。

    后院里,那只竹篾编的笼子里,毛绒绒白乎乎的一团,还在往外拱动。

    陈小幺很是担心的看了小白一眼,有些担心自己一回来,小白早被炖了。

    小白越来越肥,娘看它的眼神,也一日比一日不对劲了起来。

    “走吧。”梁川关了门,去牵他的手,回头看了眼,“跟娘说了,不动小白。”

    陈小幺“哦”了声,这才放心了点。

    邓家的人早在山脚下的那片树林子旁边等着了,新娘子自是还没来,多是一些帮工的在这聚着。

    邓家这次嫁女儿弄的很是风光,来帮工的人,也是一般人家办喜事的好几倍不止,其中也有不少夫妇俩一块儿来的——像是王石头,就带了他媳妇儿一起,王石头搬货扛货,他媳妇儿要帮忙做一路上的吃食的。

    拖家带口的不少,是以大家看到梁川领着陈小幺一起,也没太多惊讶。

    王石头还上来打了个招呼。

    上回梁川跟陈小幺成亲,他来吃过喜酒的,比起其他人,跟梁家关系自然是近一些。

    “其实也不远,走的快的话两三天。”王石头挺热情,带着梁川介绍说,“晚上咱们这些人就在外头睡,哦,我给我媳妇找了辆马车,货没装满,我媳妇晚上睡那,你让你家小幺也一块儿去呗,跟我媳妇一快儿,有人照应。”

    陈小幺正转着脑袋左左右右的看,见什么都新奇的很,闻言立刻扭头过来了。

    他也没听清说前头说的什么,只晓得让他晚上跟别人一块儿,当下便牵住梁川衣袖晃了晃。

    梁川瞥他一眼,“到时候再看吧。”

    王石头瞥了一眼他俩叠在一起的手,笑了声:“成。”

    吉时一到,队伍就吹吹打打的出发了。

    时辰尚早,队伍里的人都很有精神,就连陈小幺也一直在好奇的到处张望。

    梁川问他要不要上板车上坐着歇,陈小幺摇头,说自己一点儿都不累,只顾着瞧前头那队吹唢呐的。

    他跟梁川成婚的时候,办的不寒酸,但也不出挑,算是规规矩矩的。

    村里的人家,普普通通办个婚宴,那都是请几个帮工拿锣打一下,就算很热闹了,像这般请明显是受过训的人来吹唢呐,一看就要不少银钱,不是一般人能办的起的。

    不过像吹吹打打这也是有讲究的,并不是见天的吹,毕竟从上巧村到北面的州城,要走两天两夜,不歇气儿的吹,那还不得把人给吹没了。

    等走了个把时辰,进了山路,大家都松懈了下来,敲敲打打的也不打了,队伍里还挺安静。

    王石头绕了过来。

    反正也是得闲,还在路上的时候,他们这些帮工的没什么事儿做,就只能唠嗑。

    王石头比梁川大不了两岁,不过早两年就成了婚,如今儿子都一岁大了。他也是个肯干的,回回这种拉壮丁的活儿,都有他一份。

    本来他也跟村里其他人一样,没跟梁家这个外来的人家打过太多交道,对梁川么,也莫名其妙有些怵。

    不过上回梁川和陈小幺成亲时,他跟着大家一起给梁川灌了酒,梁川二话没说随他们灌了,后来在田里见了,也会同他点一下头,王石头就觉得这人还是值得交的,不像村里很多人说的那么邪乎。

    王石头是个话篓子,他媳妇儿走累了去板车上歇了,他没人说话了,就跑来找梁川。

    先问了梁老汉他们回没回,又问最近咋不见梁川下田,是不是又到山上去了。

    梁川倒是有问必答,只是都答的简短,眼睛看似在看路,实则都全落在右手边的人身上。

    他右手边的那人,正专心致志的在走路,只用一根小指头牵住梁川的衣服边边。

    ——在外头,人太多了,不好跟以往似的把手塞进梁川手心里,就只好先这样。

    偶尔去踢路上的石子儿,踢中了,就弯起眉眼软乎乎的笑,很容易开心的模样。

    梁川看了他好一会儿,忽才觉出王石头在左边叫他名字,侧过脸去,“嗯?”

    “川哥你在听没?”

    “嗯。”

    “也真稀奇,”王石头拉着梁川,说的眉飞色舞,“那补品就跟不要银子似的往人屋里送,人说不要就不要,成堆的扔,还把人往外赶,现下好了,直接闭门谢客,连学生也不教了!”

    王石头讲的是村里近来的一件热闹事儿。

    说的村东头榕树下的温夫子把学堂给关了,据说是身体不舒服,想歇几日。

    但有跟温夫子家住的近的婆娘打听说,哪里是不舒服,是被个外村来的精神病给骚扰了,成天一到了夜里就敲温夫子家的门。温夫子不堪其扰,干脆关了书塾,到清泉镇上去躲几天。

    那精神病长啥样,也没人看清,反正应当是有几个闲钱,给温夫子送了老多东西,像是什么阿胶啊燕窝啊,总之都是村里人见都没见过的稀罕玩意。

    先时东西送进去了,还有人扒在院子外面看,以为是镇上来的豪绅想请人教书的,结果后来见两人在里头拉拉扯扯,才晓得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

    温夫子是读书人,来上巧村这些时日,待人接物最是和善不过,教娃娃念书,也不收多少银钱,在村民之间那是被交口称赞的,如今却摊上这么一档子事,能不让人嚼舌头嘛。

    王石头也觉得稀奇,说的是唾沫横飞。

    梁川却是只不咸不淡的“嗯”。

    他向来是不怎么爱听这些闲话。

    于是很容易就走了神,又全去看旁边的人去了。

    陈小幺干点什么事儿,他看的倒是都不觉得无聊。

    请的帮工和护卫多是年轻汉子,脚程快,走累了的也都到板车上休息了,才一天时间,就翻过了两个山头,等日头一落,怕人走散了,就找了个风小些的山谷准备歇息了。

    人马靠停,搬东西的搬东西,邓家女眷则簇着新娘子收拾。

    梁川牵着陈小幺一道,里里外外转了圈,最后还是绕到了后头那辆只装了一半货的马车旁。

    王石头正跟在他媳妇后头往上爬。

    一转头,瞧见了梁川和陈小幺两人过来了。

    “川哥!”王石头拍拍马车上还空着的位置,“来这吧。”

    梁川带着陈小幺上了马车。

    这马车里是装些干货的,分量不多,留出来的空地儿挺大,被王石头他媳妇用褥子盖了一层,收拾的很妥帖,看起来倒是不差,可以凑合一晚。

    两个高个子的大男人睡在中间,陈小幺跟王石头他媳妇儿各自挨着自家男人睡。

    赶了一整天的路,大家没再多说闲话,打了几个哈欠,就都歪过身睡了。

    王石头他媳妇儿睡得熟,没多会儿,就响起了妇人轻微的鼾声。

    陈小幺闭着眼睛,把两只手平放在肚子上,把自己摆成个规规矩矩的模样,也想努力的睡着。

    过了好一会儿,他悄然睁开眼,望着黑洞洞的马车顶。

    半点睡意也没有。

    他头一次在这种环境下睡觉,说害怕倒也不害怕,毕竟左边是马车壁,右边就是梁川。

    可他鼻子太灵了,在外头时还好,在这种狭小.逼仄的地儿,就总能闻到各种混杂的气味。

    王石头跟他媳妇儿,晌午饭吃的应当是韭菜味儿的饼子,这会儿闻着还有味。

    陈小幺翻了个身。

    正对上了梁川睁开的眼。

    陈小幺抿抿唇,小小声道:“……想尿尿了。”

    梁川顿了下,坐起了身,掀开帘子,自个儿先轻手轻脚的下去了。

    随后又一转身,把陈小幺也托了下来。

    外头七歪八扭睡的都是帮工的,最前头的轿子里头是新娘子,隐约听着还有动静,像是还没歇下。

    梁川牵着人,往后头那面的坡子上绕了绕,很是走了一截路,才寻到了个彻底没人的地方。

    夜里的风凉飕飕的,吹的冻屁股,陈小幺本来也喝多少水,飞快的就上完了,然后就站那儿瞧。

    他瞅着自家男人那尿完了却依旧还精神着的地方,不知想到什么,抿抿嘴,一下又笑出了声。

    梁川一边提裤子,一边看了他一眼,“笑什么。”

    到底是成亲了有一阵时日了,陈小幺如今是半点不怕他了,笑眯眯的就答,“笑……打蚊子呀。”

    “……”

    说起打蚊子,梁川不是很能笑的出来。

    他系好了裤腰带,就要来拉陈小幺,结果陈小幺灵活的像个鱼儿似的,一下就滑走了,两步跑下了坡。

    结果回头一看,看梁川就跟在离自个儿后面一点,怕挨收拾,又吓得赶忙乱跑。

    两人在外面闹腾了好一会儿,才回了马车。

    这回一躺下,陈小幺总算是安分了。

    小小的脑袋窝在梁川胸前,此刻,他鼻腔间,闻着的都是自己男人身上那股子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气味。

    没多会儿,就睡熟了。

    梁川把搭在他身上的胳膊拿起来,枕在胳膊底下,稍微翻了个身。

    结果一抬头,就瞧见黑夜里,啥东西白亮亮的。

    再一瞧,是王石头呲着个大牙花子,正朝他笑呢。

    “川哥。”王石头以为他俩是出去办事儿去了,压低了声,道,“川哥,你这一回,可真够久的啊。”

    “……”梁川没说话。

    主要是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总觉着接话也不是,不接话也不是。

    王石头心道这才才成亲没多久,到底就是跟老夫老妻的不一样,他带着一脸过来人都明白的笑容,在他肩膀上顶了顶,又翻了身,挨着自家婆娘睡去了。

    梁川睁着眼睛睁了会儿,也慢慢的合上了眼。

    安安稳稳的睡到了后半夜。

    不知什么时候,外头忽然闹哄哄的闹了起来。夜色里,响起一道杀猪般的声音:“遭匪啦!遭匪啦!!”

    第29章

    陈小幺睡的正香,乍然间听到声儿,刚要从梦里惊醒,先被一双大手晃了晃。

    “小幺,醒醒。”

    陈小幺睁开眼,梁川早坐起身来了,正撩开帘子往外瞧。

    王石头和他婆娘也头发蓬乱的起了身,面上惊慌迷茫都有,显是被方才那一嗓子“遭匪了”叫的没缓过神来。

    马车帘子被拉开,四人一同伸脑袋,往外一看。

    只见不远处列着一队人马,约莫是从前头坡上冲下来的,十数人,个个骑着高头大马,举着火把。火光一照,腰间的长刀锃亮锃亮的,渗人的很。

    再转头一瞧,后头也是一队人马,跟前头那队差不多人数,拿的也是差不多模样的家伙。

    这两队人马,一前一后,正巧把送亲的队伍围在了中间。

    这处所在是片山谷,原本是图这儿夜间的风比山坡上稍小些,送亲的队伍便选在这儿歇下了。

    可没成想,这地势,被人这么前后一夹,是逃也难逃出去。

    陈小幺这才慢慢的反应过来发生了啥。

    还真是遭了匪了。

    他一辈子没出过上巧村,山匪啥的还只听村里的老人讲过,那都是不要命的,拿砍人的家伙吃饭的土匪。

    陈小幺伸手就抓住梁川的衣袖。

    梁川头也没回,但大手反握住他的,安抚似的捏了一捏。

    外头正吵吵嚷嚷的闹着。

    为首的那个人,臂弯里还挟着一人,是送亲队伍里负责敲锣的一个姓孙的老头儿。

    老孙头被勒着脖子挟持着,大气都不敢出一声,生怕惹的对方一个不快被抹了脖子。

    挟着他的那匪人则举着火把,扫视一圈,粗声大气的道:“女人还有值钱的东西留下,其他人滚,要是不自个儿滚的——”

    他晃了晃手里那把三尺来长的弯刀,“瞧着!”

    说完,杀鸡儆猴似的,长刀一挥,在老孙头胳膊上划了一刀,顿时是鲜血直流。

    那匪人把手一松,老孙头立时惨叫着跪倒了下去,捂着胳膊直嚎出声,也不知道胳膊断没断。

    见了这么一出,男人叫嚷,女人哭嚎,四下里顿时乱成了一团。

    送亲的队伍里,人其实不少,像是梁川他们这样的就占了一小半。专门请些人来当护卫,为的是啥?

    为的就是这条路偏僻难走,怕背运遇上劫道的。

    可心里晓得,和正儿八经真遇上了,又是两码事。

    这群人里,多的是一辈子连上巧村都没出过的,哪里见过什么世面。且这群被请来当护卫的汉子们,虽是都生的高高大大有把子力气,但平日里只懂拿锹下田,顶多会些庄稼把式,真见了这些骑着马打打杀杀的贼人,只有吓得尿裤子的份儿。

    梁川半点没慌。

    他按着腰间一把短匕,不动声色的扫视了一圈四周。

    王石头原本也吓得面如土色,但他跟梁川站在一块儿,见梁川一句话也不说,还是平日里那个冷脸样,像是心里有了盘算,莫名的也就跟着镇定了下来,把自家媳妇儿往身后扒拉了一下。

    外头已经闹了起来。

    那些个山匪开始挨个的检查马车车厢里装了什么东西,只要是值点银钱的,全部大包小包的往自己队伍的板车上扛。

    梁川看着外头,回过身,低声在陈小幺耳边道,“你呆这,别出去,也别出声。”

    他们这马车还算隐蔽,看着又破且不大,当是没那么快被翻到。

    说完便揭开帘子下了车。

    王石头也拿着家伙跟在了后头。

    王石头虽是怕的腿肚子都在打抖,但这种时候,怎么说也是得做男人的顶在前头。

    两人刚一下车,便见前方一个婆子矮着身,趁乱护着一个女娘过来了。

    这女娘吓得狠了,一张粉面梨花带雨,却仍是看得出十分清秀,被那婆子护着,一句话也不敢说。

    想来应当就是新娘子邓芝凤了。

    那婆子见了高高大大的梁川跟王石头,又瞧见他们身旁有个小马车,连忙带着邓芝凤过来。

    “里头还有别人没?”那婆子急急的问道,“让俺们凤妹儿上去躲着。”

    如今,送亲的队伍被那伙山匪前后包着,车厢被挨个挨个的翻,甭管躲到哪儿去,被寻到都是迟早的事儿。

    但新娘子的花轿,大红一个,到底还是太显眼了,必得是头一个就被贼人翻的。

    于是这婆子带着邓芝凤到别处来躲着,心里祈祷着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

    眼下外头乱的很,王石头爽快就答应了,“成。”

    那婆子忙扶着邓芝凤上了马车。

    邓芝凤一进车厢,瞧见里头还有俩人,吓了一跳,但也没出声叫,自个儿寻了个角落缩成一团。

    三人都留心着外面的动静。

    虽是都没想到真的会遭匪,但既然是花了银子请来的,那也不是这么摆着吃干饭的。没多会儿,外头的年轻汉子们就抄着家伙,跟那帮山匪干了起来。

    梁川侧过身,也从马车底下抽出一把柴刀。

    这是他用顺手的,出门就带着了,一直搁在这下头。

    眼瞧着装着最值钱的东西的那车箱子被翻的七倒八歪,他提着柴刀就上去了。

    那群人翻完了箱子,刚扛着转过身,就被个硬东西怼到了地上,还没等骂出声,又是一拳头上来了。

    那人跟个破布麻袋似的被掀到了一边。

    另一头。

    几个为首的山匪显然开始不再满足于搜刮财物,盯上了几个送亲队伍里生的还算干净的女人。

    其中一个山匪,明显身手最好,生的也最为高大,正是方才那个拿刀把老孙头的胳膊放了血的。

    他把几个汉子一掀,盯准了花轿,便大步踏了过来。

    结果一掀开花轿帘子,里头空空如也,半个人影也没有。

    这人眉梢一挑,笑着骂了句脏的,“草.你奶奶的。”

    显然也是晓得新娘子被人带到别处去藏着了。

    他把弯刀往腰间一别,开始挨个的搜寻,没多会儿,就搜到了陈小幺他们藏的这辆。

    马车里头的三人,听着外头刀枪碰撞的声音,正瑟瑟发着抖。

    忽的,前方的帘子被一把掀开,伸进一张胡子拉碴的脸来。这人生的方面阔额,眼睛亮的犹如鹰隼。

    “啊啊啊——”

    邓芝凤和王石头他媳妇儿,立时都吓得尖叫出声。

    陈小幺也吓傻了。可他吓坏了的时候,反倒是叫不出声来的,也就没叫,只晓得瞪圆了眼睛瞧着那人,手心都冰冰凉凉的。

    这山匪头头在马车内扫视一圈,目光从三个人脸上挨个移过,最后停了下来,咧嘴一笑,“你们仨,哪个是新娘子啊?”

    话是这么问,他的眼神,却越过明明还穿着红嫁衣的邓芝凤,直勾勾的黏在陈小幺身上。

    陈小幺被他看得直哆嗦。

    盯了半晌,他一步跨上马车,伸手就来抓人。

    马车被他踩的摇摇晃晃,几人被这山匪头子吓得又是一阵尖叫。

    王石头的媳妇儿是农家妇人,平日里做惯了粗活的,性子又泼辣,到底是胆子大些,发了疯似的就往这人脸上乱抓乱打。

    可她一个女子,就是铆足了劲儿,又哪里是人家的对手,没两下就被一把掀翻了。那人越过另外两人,径直把陈小幺拎了起来。

    陈小幺身板儿比起邓芝凤也大不了多少,又软又小一个,这山匪头子却生的跟梁川差不多高大,满身硬邦邦的腱子肉。

    陈小幺一下就被他提兔子似的提起来了,他拼命的蹬腿,伸胳膊推他,“放开……放开我……”

    山匪头子被陈小幺胡乱蹬了两下,一巴掌打中了脸,“嘿”了一声,乐了,“这点儿小劲儿!你到底是男娃娃还是女娃娃?”

    问完,也不等陈小幺答,伸直胳膊,就把陈小幺平举了起来。

    他把人抱在怀里,伸手就要掀陈小幺衣服下摆,这架势,是真想来验验他是男是女了。

    还没掀起来,他忽而动作一顿,像闻到了什么似的,鼻子一动,一张胡子刺啦的脸便凑了过来,顶在陈小幺脖颈那儿,胡乱嗅了一通,又笑了:“你咋愣个香?”

    他只觉跟挖到了宝似的,生平从未闻到人身上有这么香的香味儿,直香的他脑子都一阵晕乎,除了摸,还想啃。

    正想凑过去再仔细嗅一番,忽而一双手从后面伸过来,先是狠狠揪起了他的衣领子,往旁边的土坡上头一扔。

    下一瞬,一拳头便砸上了他的眼眶,直砸的他觉着天灵盖都震了一震,血从那飚溅出来。

    这山匪头子挨了这么一下,没来得及闪避开,显是也惊着了。他半捂着眼睛,只余另外一只眼死死瞪着面前的人,半天没回过神来。蒙了。

    疼还是其次。

    这人估摸着是打出生起就从来没挨过这么狠的。

    他跟前立着个汉子,俯着身看他,眼神凶的可怕。

    这山匪伸手从额头上抹了一把,盯着手掌心那抹血看了半晌,忽而大骂一句,一跃而起,就朝梁川扑了过去。

    梁川把柴刀一扔,硬生生伸胳膊挡了他一拳,闷重的一声。

    二人赤手空拳斗在一起。

    刚交上手没一会儿,梁川也察觉出不对来了。

    这人剽悍异常。

    比他以前遇到的人,都壮实能打的不止一丁半点儿。

    真要来算,梁川从小到大,也算不得什么顶老实的孩子。

    不说往前数几年还跟村里的二流子们干过架,把人打的哭爹喊娘破了相,就那么一次,便传出了疯病的名头,就只说前阵子,他在山上把郭大志收拾了一顿,那也是稍微用了点儿劲儿打的。

    要不郭大志怎么过后一个月没敢在村里乱晃荡呢,还不是那天挨了顿狠的。

    要说郭大志一个在两村横着走的混子,又是个正值壮年、满身横肉的汉子,力气当是不小的。

    可他在梁川手底下,却半点反抗的力气都没有。

    梁川心里,对自个儿有多大力气,多少是有点儿数的。

    不说和人动手时,要出几分的劲,就是在抱陈小幺的时候,该收着几分力道,梁川都知道轻重。

    要是不收着的话,那郭大志裤裆里头那东西真被他踹断,都是轻的。

    他一直以为,自己就是天生比普通人劲儿大些。

    “砰”的一声,尘土飞扬。

    梁川掐着这山匪头子的脖颈,把人按在土堆里,用了八分的力道制住他。

    这山匪头子却仍是没放弃抵抗,抬起膝盖,狠狠顶在梁川腹上。

    一阵闷痛传来。

    梁川喉头尝到些许腥甜,眼里被激出几抹血丝,手上的劲儿愈发大了点。

    ——眼前这人的力道,绝不是一般人能有的程度。

    劲力、技巧,都比村里的庄稼汉子们,强了不知道哪里去。

    更重要的是——

    梁川按着这人,抬眼环视一圈。

    这人身上有味儿。

    这股子让人厌恶的,雄性的气味儿,其他人都没有,就他有。

    这股子气味,让他想到上回在府城遇到的那男人,想到江湛,还有……他自个儿。

    这人,绝不是普通人。

    更像是……和自己差不多的一类人。

    脑子里莫名闪过这个念头,梁川也被自己惊了一瞬。

    陈小幺方才摔下了地,此刻早连滚带爬的又躲回了马车,刚一进去,就被王石头的媳妇儿一把拉了过去。

    “幺儿,你还好吧?”

    陈小幺呆滞着脸点点头,手指头还是抖的。

    方才那大汉拱在他脖子那儿一通嗅,直让他从骨子里又腾出一股子恐惧。

    像是要被咬断脖子的恐惧。

    他整个背都被冷汗浸湿了。

    王石头媳妇儿看他一张小脸都吓得惨白了,身子还抖得厉害,忙抚着他后背轻声安慰着。

    所谓擒贼先擒王,这帮子山匪在这一带作威作福,截了不少过往的商队,掳了无数商货钱财,一半靠的是人多势众,另一半靠的就是他们头儿。

    这头儿今年三十有三,要说确是有两把刷子的。

    而此刻,那山匪头子被梁川骑在身下,揍的满脸都是血。

    即便如此,那山匪头子也丝毫不甘示弱,顶着满脸的血,梁川揍他一下,他绝不少还回去半下。

    这两人互殴殴的拳拳到肉,架势跟被抢了老婆也差不了多少,莫说送亲的人了,山匪们也没见过这场面。

    他们哪里见过自家老大吃过这等亏,当即是一拥而上。

    梁川掐着山匪脖子,缓缓收紧手掌,双臂肌肉暴涨,他一想到方才这人是怎么闻他陈小幺的,眼睛都快红出血来。

    那山匪头子被他掐的脖颈都红一片,好半天喘不上气来,要不是其他山匪涌上来,死命把梁川扯开,他今儿高低得交代在这儿。

    扯开了,那山匪头子才抖着手去摸脖子,呼哧呼哧的直喘着粗气。

    他一双眼睛恶狠狠的死瞪着梁川,额上的血顺着太阳穴往下淌,淌到嘴里,看着十分狰狞可怖。

    半晌,这山匪头子才张开一口血糊糊的牙齿,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撤!!”

    今天他娘的算是遇上硬茬儿了!

    小弟们得了令,一波去搀他们老大上马,另一波还想再拿着刀趁乱去抢些东西。

    可送亲队伍里的汉子们占了上风,此刻是士气高涨,有胆儿大的,拿着家伙就去回抢被那些人搬上板车的东西。

    还真给他们抢回来一些。

    山匪们得了老大的令,又见了自家老大那惨样,自是不敢再恋战,三五成群,还有一个拖着一个的,都骑上了马,稀稀拉拉往山谷另一头奔去了。

    余下山谷里的送亲队伍,叫着骂着,有人还追了几步,抓了几块石头,砸那帮山匪的马屁股。

    等山匪们彻底消失不见了,才都歇了气儿,回来查看队伍的情况。

    梁川立马回了后头的空马车,去找陈小幺。

    陈小幺还跟邓芝凤还有王石头他媳妇儿一起,躲在马车里头呢。

    一掀开帘子,那三个人就跟被吓怕了似的,又抖了一抖。

    等瞧见是梁川,一个个的又没松懈下来多少。

    实是梁川现在这幅样儿不那么体面。

    邓芝凤一个打小被家里人护着的姑娘家,哪里见过那么多血。

    眼前这高大魁梧的汉子,脖子上,手肘上,跟被血洗过一道似的。

    她眼睛都吓直了。

    但好歹是没再叫。

    陈小幺被王石头他媳妇儿护着,缩在最里头。

    梁川踏进马车,王石头他婆娘就让了让道,起开了。

    梁川伸手去牵陈小幺。

    他刚刚跟那山匪头子干了那么一架,此刻拳头上都还沾着对方的血。

    血的腥味儿浓,也有另一股子气味混杂在里头,跟独属于梁川的气息泾渭分明。

    梁川伸手过来,想瞧瞧陈小幺伤没伤哪儿。

    结果陈小幺脑袋一偏,就躲过了他的手。

    不止躲,一双大眼睛还抬了抬,委屈的瞅了他一眼,就是不给碰——

    作者有话要说:

    写完这章感想:本人真土狗,就爱写土狗情节

    第30章

    经了这么兵荒马乱的一通,自是没法儿再睡下去。

    才四更天,夜还黑着,山谷里到处都点亮了火把,把四下照的大亮,防着那帮山匪半道又杀回来。

    方才跟山匪干架的时候,不少人都挂了彩,此刻能拾掇的拾掇,自个儿动不了的就找别人搭把手。

    几个妇人围着给老孙头包扎。

    老孙头胳膊没断,但破了老大个血口子,约莫是还伤着筋骨了,疼的厉害,一碰就嚎。

    两个婆子护送着邓芝凤回了新娘子的轿子。邓芝凤方才吓怕了,这会儿还哭哭啼啼的没缓过劲儿来,一群人围着她递毛巾递水的安慰着。

    另一波人则在清点东西。

    邓家看重宝贝女儿,嫁妆给备的丰厚,来的时候数十个大箱子,满满当当的装了五辆板车,此刻却只剩下一小半儿。

    但好在最值钱的,装着金器和玉器的那一箱子,因先时被梁川护着,没被匪人掳了去。

    饶是如此,负责押送的几个汉子也个个愁眉苦脸的,都晓得这虽是怪不着他们,要怪就只能怪走了背字,但到底是没护住东家的东西,怎么着心里也不太舒服。

    到处都忙的慌慌张张的。

    绕过一个土坡,稍隐蔽的地方,梁川正立在一个木桶旁,用瓢从里头舀水出来擦身。

    到底是在外头,还是这么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儿,这点水还是车上备的,专门给新娘子擦洗用的,其他人轻易用不得。

    梁川方才去问邓芝凤的陪嫁婆子借水,那婆子认出他是方才对付山匪出了最大力气的,二话没说,想法子给他弄了一桶出来。

    此刻,梁川解了衣衫,只余腰间衣带还系着,露出了精壮的上半身。

    前胸、后背各有几处斑驳的血痕跟破口,但大伤看着是没有。

    梁川也不在乎那些个伤,舀水往身上淋的时候,避也没避,就这么从头上往下直着淋。

    水珠子顺着脖颈往下,他浑身都湿了,裤子也被淋湿了大半,贴在肌肉紧实的大腿上。

    他就着这水开始搓膀子。

    他糙惯了,不怎么讲究,搓个身,力道大的,跟要把自个搓下来一层皮似的。

    正搓着,几个汉子走了过来,打头的是王石头。

    “川哥。”王石头虽是比梁川大几岁,但一直叫他川哥,如今还越叫越顺嘴了。

    梁川看过去,手上动作却没停。

    王石头道:“刚领队的秦叔过来说,这夜还很有一会子,让我们几个还有力气的去轮流守着,其他人收拾收拾,好歹休息下,不然这明儿还有一整天的路要赶,不歇息的话,怕是走不快,白白误了成亲的时辰。”

    梁川“嗯”了声,示意自个儿在听。

    王石头继续道:“你看,咱咋个安排?”

    梁川动作一顿。

    一群汉子声也不吭,齐刷刷的看着梁川。

    眼神里明显都带着些敬畏。

    竟然像是拿梁川当领头的了。

    这些人里头,除了王石头,其他的也都是两村长大的,都晓得老梁家的事儿。后来梁川娶陈小幺过门,也没少听身边的人嚼舌头。

    因此,他们虽是都跟老梁家没什么过节,但这么些年下来,也一直生分的很,平时在田埂子上遇着了,不说打招呼,光是想到梁川以前发疯打人的事儿,就觉着犯怵,回回都是绕着走。

    可一起经了这么个事情,又不一样了。

    大家都见过他方才动手的,也见了那帮山匪凶悍的模样,都晓得这次要不是梁川,大家能不能从那帮山匪手下活命,都还两说。

    不知不觉间,梁川竟然成了这队伍里的半个主心骨。

    像是安排人守夜这种事情,也专门拿来问他。

    梁川面上,也没显出太多惊讶。

    他抹了把淋湿的额发,又拿了块干布过来,往肩膀上一搭,左右看了几圈,心下便有了计较。

    他简单说了几句,这些汉子被他分成两个两个的一组,安排了要守着的地方。

    汉子们如今服他服的很,说啥是啥,各自便去了。

    剩下一个王石头还在边上,犹犹豫豫的,像是有话想说。

    梁川看了他一眼。

    王石头左右看了下,见四下无人,便凑了过来,压低了声道:“我媳妇刚悄悄和我说,你家陈小幺哭了有好一阵儿了,眼下刚睡着。”

    梁川静了一会儿,闷声应了一声,但脸色不是太好看。

    王石头瞅见他这脸色,心下愈发发愁。

    到底还是不了解梁川。只是看这样貌,王石头就觉得,梁川应当是个有脾气的。

    他媳妇儿都和他说了,方才那山匪头子闯进他们马车,搂着陈小幺那是一顿又亲又啃,手还到处乱摸。

    虽说那山匪头子也没真做成个啥,后来也被梁川打了个半死,但同样是汉子,王石头将心比心,晓得亲眼撞见自己媳妇儿被轻薄,那嘴上不说,心里怎么都是不会太舒服的。

    虽说做男人的不跟媳妇儿一般见识,但梁川这种身上有本事的汉子,恐怕脾气比一般男人还要更大些,更何况那陈小幺又是个脑子缺根筋的小傻子,看着就不像是个会哄男人的主,一个说的不对,那不就得闹起来了嘛。

    经了这么一夜,王石头他媳妇儿很是疼惜陈小幺,等陈小幺睡下了,这才过来托自家男人给梁川带话,要他别再跟自己媳妇儿怄着气了。

    王石头拐弯抹角的把话带到了,又观察了一通梁川的脸色,也看不出来啥,也不好再劝,就搓着手麻溜跑了。

    夜里的风还凉的很呢,梁川还搁这拿冷水淋自个儿,可不是气得狠了么。

    依王石头看,这俩且还得有的闹-

    四处都有人守着,到了后半夜,火把也灭了不少,山谷里终于又慢慢恢复了安静。

    梁川仔仔细细给自己搓了一遍,又到火堆旁烤了烤,一掀帘子上了马车。

    王石头到前面的那个坡那守夜,他媳妇儿也就跟着去了,这会儿,马车里就陈小幺一个。

    他身上搭着个薄薄的毯子,整个人缩成一团,睡的很不安稳。

    一听见有人进来的声,就立马睁开了眼,警醒的很。

    要不是眼神还迷迷糊糊的,瞧着就跟根本没睡着似的。

    这马车顶子不太高,梁川矮着身往他那边挪。

    陈小幺就把被子裹在身前,一双眼睛睁的大大的,梁川一边挪,他就也一边往后头缩。

    跟躲什么似的。

    “……”

    可这马车空间统共也就这么大点儿,躲能躲到哪去。

    梁川挨到他旁边。

    陈小幺忙屏住呼吸,头往旁边一扭,小嘴巴还抿着,一副不愿搭理他的样子。

    安安静静的并排躺了会儿。

    陈小幺眼瞧着都快憋不住气了,脸蛋憋的通红通红的,梁川才低着声道,“我洗了。”

    “刚搓了有一阵。”他翻了个身,伸出胳膊,把陈小幺搂过来,胳膊横在他脑袋前面,“你再嗅嗅,还有味没?”

    陈小幺怀疑的瞅着他,鼻子瓮动两下,嘴巴一扁,伸手仍是把他往外头推,“还是臭!你……你身上还是臭!”

    梁川深深吸了一口气,这回可没再由着他推了。

    他在下头吹着冷风搓了半个时辰的膀子,可不是为了再被媳妇儿往外头赶的。

    当下是用了点儿劲儿,把人给制住了。

    陈小幺细胳膊细腿,两只胳膊并一块儿还不抵梁川一个粗,没两下就被搂着腰抱过来了。

    梁川半坐起身,把人放在腿上,扯松他衣领,里里外外仔细检查了一通,等确认陈小幺的确只右边肩膀上有块小的淤伤,其他地方没伤着,这才松了口气。

    陈小幺却是委屈狠了,嘴巴一瘪,就哭出了声来,在他怀里小幅度的挣扎着。

    其实梁川身上哪里就沾了那么多旁人的气味。

    就是有一些,方才他在外头吹了那么久的冷风,又拿冷水使劲搓了一通,此刻也没多少了。

    陈小幺就是还害怕。

    “别怕。”梁川把人紧紧搂在怀里,嘴唇挨着他额顶,轻轻贴了贴,“那人早走了,不在了。”

    一边贴,大手还一边在他背上捋了好几下,从上到下,捋猫似的。

    陈小幺缩在他怀里,听了这话,才慢慢的没再挣扎了,只是眼泪还在掉。

    他实在是被吓得狠了。

    他原本胆儿就小,上回被人试图咬脖子的时候,还是同梁川成亲的当晚。

    那时候他害怕,只是小动物般的直觉,下意识觉得这块地儿应当是被护着的,不能随便给人碰。

    可他不讨厌梁川,从很早起就不讨厌,甚至是喜欢他身上的味儿、喜欢他的亲近的,拼命的捂着后脖颈子,只是因为不晓得万一真要被咬了这里,会发生什么事儿。

    脑袋全是懵的。

    这回,却又不一样。

    他打心眼里害怕别人的靠近,那山匪头子把他抓过去,把脑袋拱在他颈间的时候,他浑身的血都是凉的。

    就好像……这地儿早有了主,该是给某个人留着的。

    万一……万一要是给别人啃了,那小幺可得难过死的。

    “小幺、小幺不是说你臭……”少年小小的脑袋靠着他男人的胸膛,声音低低的,因为哭过一通而显得瓮声瓮气,“小幺只是……不喜欢旁人的味儿……”

    梁川怀抱里搂着他,陈小幺磕磕绊绊的说着,他就安静的听。

    等陈小幺说完,梁川安静了会儿,突然凑过来,低下头,轻轻在他脖颈那儿落下一吻。

    亲完了也没把头挪开。

    就那么顺着那块地方,慢慢亲了一圈儿,最后一下盖在他嘴巴上。

    “吧唧”一下,还挺响的。

    “呀。”陈小幺浑身一激灵,捂着嘴,闷声闷气的说:“你吃我嘴干什么呀。”

    “没吃。”梁川抬头,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看着陈小幺,“亲你。”

    亲……

    陈小幺脑子打结了,过了会儿,眼睛登时瞪的溜圆溜圆的,半点世面没见过的样子。

    亲嘴这种事儿,太亲密。

    庄稼人虽是不讲究,但感情上,多是没那么多花花肠子。

    别说搂搂抱抱了,就是在人前拉拉小手,被见到了那都是要被打趣的。

    早先,梁川和陈小幺在村子里头牵手,不就被笑话了好一阵子嘛,妇人阿婆们嚼舌头说陈小幺一个傻子不知羞,梁家哥儿刚成亲也昏了头。

    亲嘴这种事儿,更是不得了了。

    别家的两口子,关起门来在炕上可劲弄的时候,都不定能亲个嘴儿什么的。

    陈小幺两只手还都压在嘴上。

    他瞧着梁川,耳朵跟要煮熟的虾子似的,蹭蹭红了起来。

    分明什么更亲近的事儿都做过好几回了,但因着梁川这么一亲,他就是觉得羞的紧。

    马车里头黑漆漆的,梁川就是眼睛再好,也辨不出他脸变红了,但嘴唇一碰,却能察觉他脸蛋子烫的厉害。

    他心中一动,顺着他脸蛋再去亲了一圈,果然觉着陈小幺脸上的温度更高了些。

    可这和他先前发高热,又有不同。

    梁川只觉得一颗心跟被头发丝搔着似的,他干脆把人抱到身上来,低头便深深吻了下去。

    那山匪头子把他家小幺搂着嗅,要说半点儿没在乎,那是不可能。

    毕竟,那山匪头子跟他一样,跟陈小幺一样,都是身上有味儿的那类人。

    那人,是想把自己的味弄到陈小幺身上。

    光是想想这个,梁川拳头都要硬。

    要不是那人皮糙肉厚,实是比一般人抗打,方才梁川那一顿,非得把他废了不可。

    如今人也跑了,梁川只能抱着陈小幺亲,把自己的味道,重新盖在陈小幺身上。

    这样,他心里那股子暴戾才能散下去一点。

    他也拱在他那儿舔。

    陈小幺被拱的直痒,又被亲的羞,两手推着梁川脸,要把他往外头推。

    只是劲儿软绵绵的,推了跟没推一个样。

    一阵风拂过来,把马车帘子掀起一点,就着外头透进来的这点光亮,梁川看清了陈小幺红彤彤的脸。

    红的跟红鸡蛋似的,可爱极了。

    “小幺,”梁川喉头动了动,凑在他脖子旁边,叫他,“乖小幺,把手拿开。”

    “再给亲一口。”——

    作者有话要说:

    王石头眼里:陈小幺被摸了,川哥生气了,完了完了。

    真相是:川被摸了,小幺嫌弃他了[doge]-

    没搞,也还没标记(别急!),只是亲亲抱抱了。

    川其实还是比较要脸,不是那种随时发情并随地可来一发的,额,animal(可能发q了,但,他能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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