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章
正在行礼的桃卿不由怔了怔, 没料到莫不臣竟会如此发问。
踌躇片刻后,他谨慎地开口:“道主误会了,并非是晚辈不愿拜见您,只是听闻道主长年闭关清修, 极少见人, 这才不敢随便搅扰。”
“你来见我不算搅扰。”
莫不臣语气稍缓, 对他说道:“我既已许诺向你传授神道, 这便是我应尽之事,也是我修道的一部分, 你可以随时过来找我,我不会不见你。”
他将话说到这个份上,桃卿也就没了推诿之词, 只好再行一礼:“多谢道主恩典, 晚辈一定会勤加修炼, 不辜负道主一片苦心。”
莫不臣闻言微微点头:“嗯,既然你有此心, 那就改成每三日随我修习一次吧。”
桃卿:“是。”
原本每十天一次的修习莫名其妙地变成了三天一次, 桃卿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就变成了这样,就听到莫不臣对他说:“你随我来。”
他转身走在前面, 桃卿跟在他身后,一起走向半空中宏大奇伟的六道轮回。
这座轮回是莫不臣的神国,随着他们的靠近,神国缓缓落下,吹起一阵强劲的罡风,将雪白的树木摧折得七零八落。
当这个庞然大物落下时, 桃卿才更加感觉到自己在它面前究竟有多么渺小, 就好似一只蚂蚁站在大象的足下, 哪怕他极力抬头向上看,也完全看不到神国的边缘,映入视野中的只有神国流淌的光辉。
旋转的六道轮回生生不息,在他面前展开的是人间道,透过斑斓的光芒,桃卿可以隐约看到人间道中的浮世百态。
神国中时间流逝的速度极快,人和物也缩小了成百上千倍,桃卿的心神不由自主地被神国吸引,站在流彩的琉璃幕前,着迷地看着芝麻大点的小人正在以飞快地上演着一幕幕悲欢离合。
这是一种相当奇妙的感觉,他既是旁观者,却又好像是他们的神明,随便动一动手指就可以对他们产生巨大的影响,譬如他可以摘下空中的太阳,也可以移山填海,凭空造出一座陆洲。
见桃卿很感兴趣,莫不臣牵起他的手,将他的五指牢牢握在自己的掌心中,对他说道:“我带你进去看看,记住,不要放开我的手,否则没有我的保护,你可能会被同化成神国的一部分。”
成为神国的一部分就意味着再也出不来了,桃卿吓了一跳,顿时不想进去了,可莫不臣一直扣着他的手不放,他没办法,只能牢牢回握住莫不臣的手,生怕他放开自己。
“不必紧张。”莫不臣安抚他,“我不会丢下你不管。”
“注意向我们飘来的愿力,我会引导你如何感受它们,并将它们转化为神力。”
这是修习神道的第一步,和仙魔两道的修士必须引灵入体一样,神修要感受到信徒的祈愿之力,并将它们转化为自身的神力。
而相对的,神修必须满足信徒的愿望,否则只收取信徒的愿力而不实现他们的愿望,就会遭到因果的反噬。
莫不臣牵着桃卿,带领他走□□,踏入人间道的那一刻,他们的身形瞬间得和里面的人一般大小,飘浮在高空中,如神祗降临,俯瞰着整个世界。
两人的衣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桃卿握着莫不臣的手,通过他源源不断传来的神力,可以清晰地看到无数的愿力光点从下方的四州飘浮上来,五光十色,绚烂至极,如一场斑驳多彩的大雪。
在莫不臣的示意下,桃卿捉住了一个赤红色的光点,在接触到光点的瞬间,他的眼前出现了不同的景象。
一场十年不遇的大旱席卷了数个郡县,大地龟裂,河湖干涸,树木和庄稼尽数枯死,遍地都是饿死的尸体。
百姓们易子而食,一位母亲不愿交出自己几个月大的女儿,抱着她逃到破败的庙宇,祈求神灵救救她女儿的性命,这就是这枚红色光点的来历。
破庙中的母亲不停地向神像磕头,将前额磕得头破血流,桃卿心生不忍,正打算和莫不臣说些什么,一个黑色的愿力光点忽地撞上了桃卿的手背,令他的手微生刺痛。
红色光点被撞散了,黑色光点取而代之,将相应的愿望送入了桃卿的神念中。
这个愿望属于一个穷途末路的赌徒,他本是富家公子,却因染上赌瘾而倾家荡产,眼看着因为拿不出钱即将被庄家砍掉左手,他在心中向魔神赌咒发誓,甘愿死后堕入十八层地狱,只求天降贵人送他一笔横财。
但他的许愿并非为了保全性命,而是充满贪欲,想要靠着这笔钱在赌桌上翻身,把以前输掉的也一并赢回来。
想到这枚黑色光点撞散了那对母女的光点,桃卿心生厌恶,将光点丢了出去,谁知莫不臣竟接住了黑色光点,施展神力,满足了赌徒的愿望。
他们两人的手牵在一起,桃卿同样可以看到黑色光点的后续:伙计们按住赌徒的左手,正要砍下去的时候,赌场的贵客过来看热闹,认出赌徒是他当年的救命恩人,马上出钱将赌徒救了下来。
他将赌徒带回家,好吃好喝地供着,还帮着他戒赌瘾,赌徒痛哭流涕地保证自己从今往后再也不进赌场,贵客又给了他一笔钱,叫他做些买卖,以后好好过日子。
可拿到这笔钱的赌徒当晚就把贵客的一片苦心抛诸九霄云外,走进了赌场,甚至输光之后还不住手,悄悄溜进贵客的家,将所有值钱的东西一卷而空,卖了之后继续赌。
贵客被赌徒气得生了重病,看到这里,桃卿很是气愤,不解地问莫不臣:“您为什么要满足这个恶棍的愿望?他根本就不配被好心人拯救。”
莫不臣没有回答,而是示意他继续往下看。
桃卿只好看下去,赌徒不出意外地输光了偷来的钱财,甚至欠下的钱比上回更多,按照赌场的规矩,他必须以性命相抵。
这回他学聪明了,在打手们追来之前就赶紧收拾东西跑路,一路翻山越岭,跑到一间破庙躲藏起来,歇息之时,忽闻一女子向神像叩首祈祷,正是那对走投无路的母女。
赌徒悄无声息地张望,见这女子虽面黄肌瘦,却仍算是清秀可人,且别有一番少妇的姿韵,心中顿生歹意,自神像后现身,朝着她扑了过去。
就在此时,破败的神像轰然倒塌,刚好砸在赌徒身上,将他砸得血肉模糊、当场横死。
女子抱着婴孩惊魂未定地喘息半晌,小心翼翼地靠了过去,翻开赌徒遗落的包袱,里面存有一些干粮和钱财,虽然不多,但足够她们母女二人活命了。
后来女子带着孩子逃出了受灾的家乡,凭着那笔钱开了一家小铺子,过上了衣食无忧的生活,许多年后,女儿和女婿带着她重返故土,捐钱修缮了那座破庙。
看过女子和赌徒的结局,桃卿的眼睛亮晶晶的,崇拜地望向莫不臣:“原来道主早就料到他们的结局了。”
被他漂亮的双眸凝视着,莫不臣动作微顿,脸上没露出什么表情,只是说道:“除了感受愿力,你必须学会分辨哪些愿力是有价值的,可以吸收它们,而哪些不行。”
神道修行讲究有予有得,修士吸收信徒的愿力,而相对应的,也要满足信徒的愿望。
满足愿望就会消耗自身的神力,若想在修炼中有所进益,取得的愿力就要多于满足愿望时所消耗的神力。
只有每次满足愿望后能够盈余神力,神修的修为才会源源不断地增长,否则不要说助益修行,神修反倒可能会修为倒退,甚至会被无法满足的愿望拖累而死。
正因如此,神道其实更适合那些冷心冷情之人修炼,因为他们从不顾忌别人,只会衡量自己的利益和得失,修为才得以日进千里。
莫不臣能够成为神道之主,就是因为他天生无心,没有任何感情,是全天下最冷血、最自私的人,也是最适合修炼神道的人。
甚至神道也只是他的工具,他真正主修的乃是杀戮无情道,待他踏破虚空的那一日,世界上的所有生灵都将被他屠戮一空,成为他飞升的基石。
在他看来,这对母女其实没什么值得帮助的价值,反倒是这个赌徒有些气运加身,未来将会成为一方奸雄,他无尽的贪欲可以为他奉献出巨大的愿力。
可当他看到桃卿露出失望的表情,不知为什么,就临时改变了主意,用赌徒的命换了这对母女的命,最后不赔不赚,得到的愿力刚好与消耗的神力持平。
其实只通过这一件事,莫不臣就知道桃卿不适合修习神道,他心肠太软,见不得坏人得势、好人受难,只为他人考虑,却很少考虑自己的得失,这样的人修习神道只会害了自己。
不过莫不臣并不反感桃卿这样的性子,正如他天生无心一样,桃卿和软的性情也是天生的,除非经历惨痛的变故,否则很难改变。
在他看来桃卿也无需改变,凡事有他在,桃卿什么都不用忧虑。
思至此处,莫不臣平静的目光泛起一丝涟漪,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冒出这样的想法。
或许是因为桃卿可以为他奉献出纯白的愿力吧。
莫不臣不再理会自己的心血来潮,示意桃卿道:“我把我的神力借给你使用,这回由你来满足一个愿望。”
“是,道主。”
桃卿点点头,目光落在周身萦绕的众多光点,只是他刚接触神道,还看不出什么玄机,便随手捞了一个粉色的光点。
这是一对夫妻求子的愿望,光点展开相应的画面,他们先是在庙宇中求神拜佛,虔诚许愿,希望能诞下一儿半女,而晚上回到家之后,他们更衣就寝,接着就……
“呜……”
女子娇弱婉转的呜咽传入两人的耳畔中,桃卿没想到自己随便一选就选中了这样的愿望,脸一下子就烧着了,手心也跟着渗出了薄汗。
他依然和莫不臣紧紧地牵着手,此时显得愈发尴尬,慌乱之中,桃卿忘了莫不臣先前对他的告诫,下意识地想要抽回自己的手。
可饶是他用足了力气,莫不臣的手仍然纹丝不动,稳稳地扣着他,甚至在感受到他的挣扎之后,还收得更紧了。
桃卿心里一慌,无措地望了过去,正好对上莫不臣琉璃般的淡漠眼瞳。
“为什么要躲?”
莫不臣注视着他满面的红晕,缓声说道:“没关系,我不在意,别躲我。”
作者有话说:
屑兔:反正我早晚是要舔桃皮吃桃肉喝桃汁的,就不用这么见外了(舔舔舔)(被猫猫打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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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2章
莫不臣握紧桃卿的手, 像是什么都没听见一样,神色十分平静,好似对于他来说,芙蓉帐中的春色还不如桃卿羞红的脸更有吸引力。
桃卿却尴尬得要命, 连忙放开了粉色光点, 任由愿景消失不见。四周顿时安静下来, 只剩下呼啸的风声。
他臊得浑身出汗, 手心里的汗更多,肌肤略显滑腻, 可莫不臣说了不要躲,他就没法躲开,只得一动不动地站着, 小声向莫不臣道歉:“对不起, 道主, 晚辈实在、实在不知他们竟然会……”
说到一半,他太难为情了, 连道歉的话也羞于说出口, 好在莫不臣没有难为他的意思,点点头安抚他:“不要紧, 不是你的错。”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我以为你不会在意。”
出身于合欢宫的弟子,不是该对这类事司空见惯吗?
桃卿垂着眼,睫毛颤了颤,不知自己该怎么回答。
如果是和别人一起听到这场春情,他还不会这么尴尬, 可要命的就是今晚的在场之人是莫道主, 这会让他想起……想起他们两人共同做过的梦。
在梦境中, 莫道主化身为兔妖九郎,在九郎陷入情热时,曾经用他的衣服纾解过,甚至后来还当着他的面——
虽然这些事只发生在梦中,桃卿也是后来才回想起来的,记忆像是蒙了层薄纱,影影绰绰的,但就是仅存的三四成记忆,也足以教他难以面对,想不起来时也就罢了,只要一想起来,他就不知该如何与莫不臣相处了。
桃卿恨不得敲坏自己的脑袋,彻底忘了那个梦,可是看到莫不臣一脸的无动于衷,他又怀疑自己是不是太小题大做了。
也对,既然道主已经放下了对他的情意,那他就更没必要牵挂于怀了,反正他如今有了之涣,心里再容不下别人,倒不如光明磊落些,免得像是他做贼心虚似的。
这么一想,桃卿慢慢平复了心情,充满歉意地朝着莫不臣一笑,重新捕捉了一个愿力光点。
这一回他选中的愿望十分正常,是一个贫家少年为了祈求自己卧病在床的母亲恢复健康,日夜跪在神像前祷告,他满心虔诚,连带着愿力也十分纯净。
按照莫不臣的指点,桃卿收下了少年的愿力,并将它转化为神力,整个过程需要莫不臣的引导,他扣住桃卿的手腕,将自己的神力注进他的体内,引导着神力缓缓在他的经脉中游走。
被不属于自己的力量探入身体,桃卿显得很不习惯,因为此时此刻,他的心跳、呼吸乃至整具身体都被莫不臣牢牢地把控着,这类引导往往只有极为亲近之人才能进行,过去只有孔师叔对他这么做过,莫道主是第二个。
明明才下定决心要放平心态,但桃卿还是控制不住自身的本能,不适应地僵了手脚。
感觉到桃卿呼吸微乱,目光隐约颤动,莫不臣在心中也多了几分说不清的感觉。
不过这些微的异样都被他很好地掩饰过去,他抬手捏住桃卿的下巴,引着他将心神专注在贫家少年身上,吸收少年的愿力:“静心。”
他并无呵斥桃卿的意思,只是嗓音天然带着冷意,如皑皑山上雪,听得桃卿迅速清醒过来,充满愧疚地应声道:“是。”
他强迫自己静心凝神,吸收少年的愿力,大约他在神道一途还是有天分的,很快就学会了如何将愿力转化为神力。
当然因为初涉神道,愿力被桃卿浪费了许多,只有二三成被转化成了神力,日后还需要勤加练习才是。
“你做得很好,资质在一众神修中也属上乘。”
莫不臣并不吝惜对桃卿的赞许,微微颔首道:“兼修神道对你很有好处,我赠你一些愿力,你回去后试着将它们全部转化为神力,三日后我会检查你的进度。”
至于桃卿的心性其实并不适合修习神道,莫不臣只字不提,对于他来说,桃卿的资质和心性都不重要,只是他想指点桃卿,所以就这么做了,全天下也只有桃卿才能受到他这般细致的指点。
他将桃卿带出神国,放开相牵的两只手时,桃卿悄悄地松了口气,行礼谢过莫不臣后就要与他拜别。
“晚辈……”
“不急。”
感受到桃卿的归心似箭,莫不臣反而不想让他走了,示意他留下来:“山顶的神力最为浓郁,你可以留下来随我一起修炼,若有不明之处,直接问我便是,不必心存顾虑。”
桃卿左右为难,他既不好意思留在山顶,也不敢违逆莫不臣的意思,好在关键时刻白鹿过来了,主动提出送桃卿回去,驮着他下了山顶。
莫不臣并未阻止,他确实没有充足的理由将桃卿留下来,如果一定要找一个,那就是他不希望桃卿离开,但至于为什么不希望桃卿走,他自己也说不清其中的原因。
既然桃卿不在,莫不臣就一如既往地静心修炼。
他趺坐于六道轮回之下,完全不用亲自从神国中摄取愿力,愿力会自行流淌而来并化为神力,他所要做的就是一遍遍地打磨自身的神力,将其变得更为精纯。
可今日与往常大不相同,修炼到一半,他竟不知不觉地坠入了梦乡,做了古怪又旖旎的梦。
他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兔妖,和桃卿关系亲密,每到夜晚,他就会走进桃卿的卧房,在桃卿面前脱下衣服,袒露自己的身体,将热忱的欲念展露给桃卿看。
桃卿满脸通红地躲避着,神色非常困扰,软声叫他出去,他却从不听桃卿的,一味地将他逼到席榻的深处,将他抵在自己的臂弯和墙壁中间。
他扣住桃卿的脚踝,摩挲着娇嫩的肌肤,直到桃卿浑身发抖,满室都是桃花的甜味和草木的清香。
结束之后,他会变成一团雪白的小兔子,贴着桃卿的颈边睡觉,无论桃卿怎么撵他都撵不走,等到桃卿睡熟了,小兔子还会舔舔桃卿的脸颊,如若亲吻他似的。
莫不臣睁开眼睛,自梦中醒来。
他垂下眼睛,看到雪白的衣摆被打湿了一块,思绪罕有地空白了一瞬。
修道三千余年,他身上从未发生过这样的事,他天生无心,没有任何感情,又怎么可能生出情欲。
可眼前的景象确确实实地发生了,并且不容他忽视。
他对桃卿动了情。
就在这时,莫不臣突然感觉到胸腔中生出一股异样的感觉,于是将手覆在胸膛上,摸到了有什么东西正在隐隐跳动着。
扑通。 扑通。
竟然是微弱的心跳声。
作者有话说:
屑兔:(桃瘾发作)(兔毛抖动)(一忍再忍)(实在忍不住)(飞扑到桃桃腿上)(舔舔舔桃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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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3章
莫不臣抚摸着自己的胸膛, 指尖下跳动的脉搏触感真实,容不得他忽略。
他竟然生出了一颗心脏。
短暂的凝滞后,他以神识观看自己的胸腔,只见许多鲜红的情丝如花枝般蔓延招展, 交织在一起, 构筑成了他的心脏。
它脆弱得不堪一击, 却又跳动得那般坚定, 一下又一下,仿佛永远不会止息。
莫不臣沉默许久, 将手缓缓放了下去。
他分明是天生无心的道体,本不该也不可能生出这么多情丝,唯一的可能就是这些情丝来自他的化身, 留存在他的体内, 在他不曾察觉时成长为了今时今日的模样。
莫不臣直觉地感到这些情丝的来历一定和顾雪庭有关系, 因为顾雪庭对桃卿动了情,他受到影响, 才同样对桃卿好感颇深, 以至于生出了这颗心脏。
至于为什么顾雪庭的情丝会出现在他的神识里,莫不臣没有印象, 不过他知道自己缺失了一段记忆,在这段记忆中他定然能够找到答案。
对此莫不臣并没有探知的欲望,之前的他既然消除了自己的记忆,就一定自有用处,还是想不起来为妙。
而这些情丝他是一定要除去的,它们与他的无情道法完全相悖, 留下来只会有害无益。
莫不臣静静等候着白鹿, 直到它送完桃卿回到山顶, 便叫它为自己护法,准备动手挖去心脏和所有的情丝。
谁知白鹿阻止了他,并告诉他挖情丝根本没用,他还是会长出新的情丝。
“为什么?”
莫不臣对上白鹿温驯的双眸,白鹿轻甩尾巴,如实回答他:因为你有心,其实你是天生情种的道体,你对桃卿的爱慕和顾雪庭没有关系,它完全源于你自己的内心。
即便你一次次地忘记桃卿,也终会重蹈覆辙地爱上他,所以不要再白费功夫折损自己的道体了,你应该正视自己的心,接受自己对桃卿的爱慕。
听完它的一席劝告,莫不臣垂下琉璃似的双眼,望着地面上的白草,良久后轻声问道:“我之前就曾经剜过自己的心,是吗?”
白鹿点点头,莫不臣又问:“既然我知晓自己是天生情种,剜心无用,为何还要这么做?”
因为你太痛苦了。白鹿无声地说,桃卿不钟情你,他只喜爱裴之涣,你得不到他的心,这才选择忘记他,放弃你对他的情意。
听闻桃卿已有喜爱之人,饶是莫不臣忘却了对他的倾慕,也仍然难免心口一痛,好似被剜去了一角。
他想到方才做过的梦,追问白鹿道:“我和桃卿是不是有过肌肤之亲?”
没有,那只是个梦。白鹿回答他,倒是你曾经将自己的情丝做成了小兔子送给桃卿,比起你和桃卿,他们两个的关系要更亲密些。
莫不臣静默无言,最终趺坐下来,将翻涌的情绪强行压抑下去,抽出许多情丝,做成几只小兔子,把它们扔进了神国里。
他知道此法无异于饮鸩止渴,可他又能如何做?他不能毁了自己的无情道。
至于桃卿……
他垂眸看向云雾缭绕的山下,凝视良久,决定一切照旧,三天一次地教授桃卿神道。
正如他对桃卿说过的,他收了他的愿力,并向他做出许诺,就必须将神道教给桃卿,否则他就会承受因果反噬。
待桃卿学会神道,他对他是杀是留,还要看命数。
……
转眼间数月过去了。
这几个月来桃卿十分忙碌,每天都有许多事情要做。
一来他没有忘记裴之涣送给他的生辰礼,每日都要向「界域本源」祈祷,盼望它生出养母桃月枝的花灵。
二来他依然坚持每日祭拜莫道主的神祠,为他送去更多的愿力,莫道主一向待他很好,他心中有愧,又无以为报,只能以这样的方式报偿道主了。
除却这两门每日必做的功课外,桃卿主要的精力都放在了修习神道和《阴阳幻解》上,不是跟随莫道主进入神国,就是努力尝试把清玄仙尊拉入幻境,只有晚上的时间才能和裴之涣待在一起。
乐正兰漪屡次向桃卿表示了自己的哀怨,并非是他想打扰桃卿修炼,只是桃卿分给他的时间实在太少了,他一共就约过桃卿两次,想叫桃卿和他一起下山玩,可哪怕他屈辱地提出裴之涣可以一道随行,都被桃卿充满歉意地婉拒了。
不仅是他,就连宿云涯也曾半真半假地叹息过桃卿是不是不喜欢他了,一见他们两人这般表现,桃卿愧疚不已,专门抽出了一天时间陪他们玩,当然裴之涣也在场。
但很快他们两人也没了空闲:天魔境发生变故,乐正兰漪不得不回到陵游界处理,而宿云涯突破在即,必须回到昭元剑宗,以万年剑气镇压太渊之灵,否则他的破境将会极度凶险。
顾雪庭这半年来也没有回到神梦山,依然留在合欢宫忙碌,只能时不时地和桃卿传音,聊表心中的思念之情。
短短数月,桃卿的身边之人走了七七八八,如今只剩下裴之涣和清玄仙尊。
裴之涣也不是一直能留在神梦山,而是隔上一两个月就要前往天魔窟采集魔气,每次离开三到五天不等,真正算下来能和桃卿日日相见的竟然只有幼兔。
这段时日桃卿过得不可谓不辛苦,但同时他也很满足,他在神道和幻术上都颇有天赋,尤其是幻术,堪称进步神速,偶尔也能制造出可以欺骗清玄仙尊的幻境了。
哪怕只有短短一瞬,也足以令桃卿感到骄傲了,要知道清玄可是堂堂的真仙,就连他都会被他骗过去,可见他的幻术有多出色了。
而他在短短半年中能够达到这个程度,也跟他在神国中的见闻有着很大关系,唯有见惯了浮世百态,了解过各式各样的人和物,才能有足够的阅历制造出逼真的幻境。
不过清玄并不喜欢他修炼神道,几次提醒他不要和莫道主走得太近,他记在心里,对莫道主越发恭敬,保持着适当的距离,所有的感激和亲近之意都被他藏了起来,通过祭拜的纯白愿力还给了莫道主。
一切都进行得十分顺利,唯有《魔圣》的小说桃卿尚未看完,目前还剩下一成。
不是时间和灵石的问题,现在桃卿戒指里的灵石多得花不完,而他就算再忙,也不至于抽不出时间看小说,之所以剩下两百多章,是因为天道阻止了他,不许他再看下去。
书中最后的内容涉及到了这个世界最重要的秘密,桃卿不是不能看,但要等到日后,如今时候未到,倘若他强行窥探,就会招来杀身之祸,天道也无法阻止。
遭到这番告诫,桃卿当即打消了所有的好奇之心,甚至都没有问清玄仙尊,反正他只要确认过之涣能成仙就够了,而他的心愿之涣都会为他达成,无须他担心任何事情。
这一日桃卿得到莫不臣的吩咐,两天后他们即将前往桃卿当过国师的日长小界,接收属于「芳尘仙君」的愿力,为桃卿的神国打造出雏形。
莫不臣对此行似乎十分重视,言明他们要在日长小界待上两个月之久,让桃卿做好相应的准备。
其实桃卿没什么可准备的,他须弥戒指里的储备向来很齐全,也就是给幼兔备好一些点心在路上吃,没错,他舍不得离开幼兔两个月,这次打算带它一起去。
离开的前一天晚上,桃卿和清玄仙尊一起吃了一顿饭,准确地说是他吃着,清玄仙尊看着,毕竟清玄仙尊身为虚影无须进食。
裴之涣这两天刚好在天魔窟吸纳魔气,便没有陪桃卿吃饭,但桃卿没觉得伤感,因为裴之涣会直接从天魔窟前往日长小界陪他,明晚他们就能见面了。
吃过晚饭,桃卿陪着清玄仙尊说了一会话,就离开了洞天,准备前往另几座宫殿和新认识的朋友们道别。
今夜月色皎洁,银白如霜,桃卿披着满身月华,绮艳姣好的面容被映衬得分外温柔,直到他遇见朝他走来的年轻男人,神色倏地淡了下去,微冷的眸光中映出来人略显受伤的神色。
“卿卿。”
庄宴低声唤着他的名字,像是害怕桃卿厌烦,很快对他说道:“你先别走,我有事想对你说。”
“什么事?”
桃卿冷淡地问着,并不像庄宴以为的那样,其实他没有打算马上离开。
这几个月来他没见过庄宴,庄宴应该是有意躲着他,凡是他出现的地方皆会退避三舍,今晚主动将他拦了下来,肯定是有事要和他讲。
对于庄宴,如今的桃卿已经没那么怨恨了——不是他原谅了庄宴的杀身之仇,这更类似是心死的感觉,自从得知庄宴杀他竟是因为爱而不得这种荒唐的理由,他就对庄宴彻底心如死灰了,连恨都恨不起来。
恨是一件很痛苦的事,他不想让这个疯子成为他挥之不散的阴影,折磨他一辈子,也不希望庄宴死无葬身之地,各自好好地活下去,然后彼此相忘,就是他们最好的结局。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随着他的发问,庄宴本就没有血色的面孔变得更加苍白了,眼底流露出强烈的痛苦之色,看得桃卿心中也跟着一闷。
“我已经查清了二十年后我杀你的缘由……我会尽数告诉你。”
伴随着桃卿的瞳孔微缩,庄宴一字一顿,如若泣血地说:“是我对不起你,向你坦白后,我会离开神梦山,永不踏入陵游界一步,今生再不会见你。”
作者有话说:
开炖狗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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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4章
——永不踏入陵游界一步, 今生再不会见你。
当庄宴说出这句话时,不仅是他,就连桃卿也变了脸色,眸光颤动, 一时心神震慑, 久久不能回神。
他从没想过自己会从庄宴口中听到这样的许诺, 就在刚才他还下意识地认为自己不可能摆脱庄宴的纠缠, 才会格外希望他们能彼此相忘,而现在庄宴竟然主动提出日后不再见他, 心愿转瞬间就要即将实现,反而让他生出了不真实的感觉。
可怔忪之后,桃卿最先感受到的不是喜悦, 反而自心底泛起了针扎似的绵密疼痛。
果然就如《魔圣》中所讲的, 二十年后的庄宴就是因为对他爱而不得才杀了他, 如今的庄宴也知晓了真相,自觉无颜再面对他, 才会主动提出离开。
若非如此, 凭庄宴的性格,他又怎会这样轻易地一走了之。
桃卿有些恍惚, 说不清自己现在是什么样的感觉,好似有解脱,有心痛,有怅然。
不知怎的,他想起了庄宴在《魔圣》中的结局:为阻止血祭,之涣和星桥联手将庄宴斩杀, 庄宴拖着即将消失的残破身躯, 努力地向着他的尸身爬去, 死也死在他的身边。
可最后庄宴也没能爬到他身边,之涣阻止了他,他就那样倒在地上,化成了一堆漆黑腐烂的骨头。
他们两人彼此相伴数十年,最后的结局却是那么地可笑和悲惨,他不愿如此,既不想被杀,也不想庄宴被杀,与其沦落到那般田地,倒不如今日就做个了断。
他和庄宴就要彻底结束了。
“好,你说吧。”
桃卿的目光落在庄宴的身上,这还是重生以来他第一次用这么平静的态度面对庄宴:“我会听着。”
他的语气很淡,好似全不在意庄宴说的永不相见,也不在意未来的真相,庄宴的心被刺得一痛,却又说不出任何哀求的话,因为这些都是他自找的。
片刻的沉默后,他开口:“或许我说的话会令你难以信服,如果你愿意,可以跟随我去白川河,它是一条能照映出过去和未来的河流,能证明我所说的都是真的。”
“我知道你不放心我,你可以叫上裴道友随你一同前往,只要他……”
说到这里,他突然一顿,没有继续下去:“算了。”
他本想恳求卿卿不要让裴之涣旁听,因为他不想被裴之涣知晓他是个阉人,这无异于将他的尊严扔到地上践踏。
可他没资格要求卿卿为他做什么,况且被裴之涣知道又如何,他的看法对他并不重要,无论他是否在场,卿卿都不可能对他回心转意。
尽管这般劝慰着自己,庄宴仍不免脸色苍白,眼神中流露出了深深的痛苦。
桃卿和他相识多年,对他熟悉到了骨子里,见到他如此表现,就已猜到二十年后的真相定然有着什么难以启齿的秘密。
他轻轻说道:“如今之涣不在山中,我会请神梦山灵陪我走一趟。”
其实有没有人陪他去白川河,对桃卿来说已经无所谓了,到了这个地步,庄宴已经不可能再对他做什么,但既然庄宴提出来了,他也没理由拒绝,就去山顶请了白鹿。
彼时白鹿正在陪着莫不臣打坐修炼,听闻桃卿打算下山,莫不臣睁开了双眼:“明日一早你就要随我前往日长小界,为何这么晚了还要离开神梦山?”
桃卿连忙解释:“晚辈的确事出有因,才不得不下山一趟,一定按时回来,不会耽误出发的时辰。”
莫不臣静静看他片刻,终于颔首:“去吧。”
白鹿直起身体,温顺地蹭了蹭桃卿的手心,忽闻莫不臣无声的传音:“照顾好他,若是出了什么问题,不要耽搁,立刻与我联络。”
说完,他稍一思忖,又补充道:“待你回来,告诉我桃卿下山做了什么。”
白鹿默默点头,跟着桃卿走了,桃卿也向清玄仙尊交待了自己要跟庄宴下山的事,听到有白鹿的陪伴,清玄仙尊才放他离开,否则他不会允许桃卿和庄宴独处。
白鹿驮着桃卿,由庄宴领着他们来到荒原上的白川河,利用令牌打开阵法,被掩藏起来的河流立时呈现在了他们面前。
宽广的河流白如牛乳,白鹿温顺的眼睛流露出了惊奇之色,就连它也不知晓上界竟然有这样一条神秘的河流存在,而白川河形成的年月远比它的年纪还要久远许多。
它低下头,在河面上嗅了嗅河水的味道,而见到庄宴正准备和桃卿说话,它主动走远了些,并设下一道结界,以表示它不会旁听他们的对话。
这是桃卿的意思,他拜托过白鹿,而它照做了。
桃卿将凝望白川河的视线收了回来,落在庄宴身上:“你说吧。”
庄宴却垂下眼睛,不敢和桃卿对视。
时隔数月,他终是回到了白川河,之所以耽误这么久才把卿卿带过来,是因为他还要完成师尊交给他的任务,将血虱安置在神梦山中。
然而莫道主修为高深,将神力遍布山中的每个角落,为了避他耳目,这桩差事他足足花费一年多的时间才终于完成,向师尊复命后,今天就把卿卿带到了这里。
他就要说出真相了。
然后,卿卿会永远离开他。
庄宴的心好似刀绞般地疼,又好似无知无觉,比起卿卿即将离开他的痛苦,其他的疼痛都算不得什么了。
“卿卿,我不清楚你是否还记得当年的事:你曾邀请我和你双修,而我拒绝了你。”
“那并非我的本意,其实我早已爱慕你多年,又怎么能不愿和你双修?可是……可是我做不到。”
他的声音嘶哑粗粝得厉害,如若被砂轮打磨过一般。
“因为我不是完整之人。”
“五百多年前,我亲手将自己变成了阉人。”
“我根本无法同你双修。”
桃卿的表情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
“你说什么?”
他的脑子里「嗡」了一声,身体也跟着晃了晃:“你说你……什么?”
“我是个阉人,没有阳根。”
庄宴一字一顿,因为咬字过猛,他不慎咬破了口腔内壁,嘴中溢满了血腥气:“如果你不信,我可以让你亲眼看。”
这个秘密他对卿卿隐瞒了数十年,为了不被卿卿发现,他从未在卿卿面前脱过裤子,更不敢和卿卿共浴,就连同榻而眠时,他也不曾有过一次安稳的入睡,只要卿卿一动,他就会立刻惊醒,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低头看自己的亵裤有没有松开。
他瞒了这么多年,如今却不得不亲口向卿卿说出来,当说出口的那一刻,他知道自己失去了一切,就连在卿卿面前维持的最后一丝自尊也不剩了。
他如同自高空中坠落,重重地摔入深渊,碎成了许多片。
庄宴低着头,面无血色,唯有双眼变得通红,就快哭出来了。
浑身的每一块肌肉都仿佛被凌迟着,痛得止不住地战栗,他耗尽了所有气力,才把手搭在腰带上,却说什么都解不开了。
桃卿像是被棉花堵住了喉咙,好半天没说出只言片语。听到庄宴说他是自己亲手割下去的,他的心脏一抽一抽的,抬手按住他的手背,不让他解开腰带。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干涩而艰难地吐着字,“为什么这么对你自己?”
“我只是为了保全自己。”庄宴的手颓然滑落下去,“为了不被鬼修夺取身体,我别无他法,只能把自己变成废人。”
他激活了白川河,让桃卿亲眼观看他的过去。
于是桃卿看到了当年鲜衣怒马的世家公子,也看到国公府全族如何被长公主残害,为了救出妹妹,庄宴只身杀入公主府,却不是恶鬼们的对手,被它们施以鬼术,如同待宰羔羊般地倒在地上。
恶鬼们围在他的身边,浑身血肉腐烂,腥臭扑鼻,猩红的双眼露出狡诈而贪婪的光,窃窃私语着该如何分配他的皮囊。
重压将他的耳朵压得嗡鸣不止,他听不清它们说了什么,只隐约听到「资质上佳」「夺舍」几个字眼,便知道它们打算抢占他的身体。
他忍着剧痛,强行冲破山岳压顶之力,拔出了靴中的匕首。与其在死后成为被恶鬼穿戴的行尸走肉,他宁愿一死,也决不会向它们屈服。
可自戕也没有任何用处,反倒更加便宜恶鬼们夺舍他的肉身,在极度的绝望中,他选择割断自己的阳根,甚至碾碎了它,唯有这般做,才能守住自己的肉身不被恶鬼侵占。
其后的种种残酷折磨铺天盖地,数之不尽,还没看完,桃卿就已面色惨白,额头上全是冷汗,心神陷入了那种极端的恐怖之中,几乎无法抽离出来。
见他承受不住,庄宴结束了这场幻象,而他的心也彻底破碎了,在这一刻,他知道自己与卿卿已经不可能有未来了。
“就是你看到的那样。”
他发出一声惨笑,却如同哭音,眼中所有的光都熄灭了:“我没有选择,卿卿,那时我只能把自己变成阉人。”
“如果我不这么做,我甚至留不下自己的尸体,今天也根本不会站在你的面前。”
五百多年前的创痕被彻底撕裂,变得血肉模糊,桃卿呆滞了许久,忽然落下眼泪,继而放声大哭,情绪彻底崩溃,哭得呼吸不上来了。
“卿卿,你别哭,你不必为了我哭,还有……抱歉,我不该选今天,裴道友不在,不能让他安慰你。”
看到桃卿哭得如此伤心,庄宴的心疼得滴血,可他怎么敢上前安慰桃卿,他连卿卿的一根头发丝都不配碰触,更不必说将他抱在怀里安慰。
不是什么人都能安慰卿卿的。
作者有话说:
只有三千字,我是秃毛兔5555那就只好让落水修勾再被多痛打几章了(
感谢琉東氏的深水鱼雷,万人迷攻我一生之敌的地雷3,以及抛和hinanaimaga的地雷!!
第215章
庄宴心疼地看着桃卿落泪, 却不敢上前安慰,远处的白鹿注意到这边的动静,抖抖耳朵走了过来,轻蹭桃卿的身体, 舔他的手心以作安慰。
桃卿忍不住抱紧白鹿修长的脖颈, 将脸埋进它的绒毛里, 止不住地流泪。他伤心既是为了庄宴, 更是为他自己,因为他已经可以料想到庄宴为什么会对他爱而不得了。
许久之后, 他抬起头,乌黑的眼珠如同被雨水浸润,伤心至极地盯着庄宴。
“你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他难以呼吸, 声音也似含着烟雨, 湿漉漉的, “为什么要瞒着我这么多年?”
“我怎么可能说得出口。”
庄宴闭上眼睛,未过多久, 唇边尝到了泪水的咸涩, 原来他竟然也哭了。
他顾不得神梦山灵尚未走开,便嗓音沙哑地开口:“我深深爱慕你多年, 而你对我亦情愫朦胧,当你邀请我双修时,你不知道我有多欣喜。”
“可越是欣喜,清醒之后我就越是痛苦,我知道,如果我说出实情, 你不会鄙夷我, 反而会十分疼惜我、呵护我, 可你更不会喜欢一个阉人。”
“我没办法告诉你,其实我没有阳根,无法和你欢好,你应当去找别人……你对我的好感一定会烟消云散,可我那么爱你,又怎能忍心亲手掐灭你对我的情愫?”
他眼含着泪,苦笑一声,心已经疼得麻木,好似感觉不到痛楚了:“当初你我二人关系甚笃,我理所当然地认为你属于我,自然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和别人双宿双飞。”
“所以我对你隐瞒了自己的残缺,只想等到继承灵照城主之位,就能学得鬼道秘术,让残损的肢体再生出来。”
“到了那时,我就可以正大光明地邀请你和我双修,我会向合欢宫求娶你,与你结为道侣,只要……只要你再等我百年。”
“可随着时间推移,我越来越没有能够守住你的自信,二十多年后,衡常道君不远万里奔赴鬼城向你求亲,那时的我陷入了恐惧,害怕你会跟着他走……”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白川河中幻影浮动,再次呈现出二十年后的未来。
桃卿泪眼朦胧地看着幻影,这才知晓原来星桥从上辈子就对他一往而深,也看到了庄宴被心中痛苦无望的爱意折磨得陷入癫狂,终于决定取走他的元神,将两人的元神交缠在一起,和他日夜欢愉。
原来庄宴打的竟是这般主意。
他的确没想杀了他,可对于他来说,元神被永远囚禁在另一人的体内会比杀了他还要可怕,哪怕庄宴是为了给他欢愉,可难道他活着仅仅就是为了追求肉体的快感吗?庄宴把他当成什么人了?
桃卿愤怒得手脚冰凉,而就在此刻,幻境中的灵照鬼城开始下起了雨。
是那个可怕的夜晚。
他从梦中苏醒过来,睡眼惺忪地望向庄宴的背影,尚且不知即将发生什么,还朝着庄宴伸出了手,想要抱一抱他,问他怎么起床了。
他神色柔软,对庄宴满心喜爱,直到听到庄宴的那句。
“我想杀了你,卿卿。”
“所以快逃吧,趁我忍不住动手之前,只要你逃出鬼城,我就不会追你了。”
……
幻影越是发展到后面,就越是和他昔日的噩梦相重叠,桃卿看得浑身发寒,如同坠入冰湖之中,不得不紧紧地抱住白鹿,才能汲取些许温暖。
直到最后幻影结束,他看得冷汗淋漓,手脚发软地倒在白鹿身上,白鹿蹭蹭他的脸颊,分给了他些许神力。
温柔的力量笼罩着桃卿,缓和了他的恐惧和悲痛,良久之后,他摸了摸白鹿的头,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对上了庄宴充满痛苦的视线。
“庄宴,直到现在我才发现,原来我们从未真正地了解过彼此。”
“你说了这么多,做了这么多,无非就是认定了一旦对我说出你的秘密,我就一定不会爱你,难道在你眼中,我就这么贪图肉欲,没了那东西就活不下去吗?”
他眼底的愤怒和悲哀都太过深重,庄宴看得心头一窒,下意识地否认:“我不是……”
桃卿直接打断了他:“其实你就是这样认为的,否则你不会连说都不说,就认定我无法接受你的残缺,你从来就没考虑过把真相告诉我!”
“可你为我考虑过吗?当初你拒绝了我的邀请,我以为你对我没有情意,自此以后就再也不敢提和你双修了。我又想起你厌恶男女之事,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面对你都小心翼翼的,生怕惹你不喜,连朋友都做不成,你知道我那时有多难过吗?”
说到这里,他的眸光变得支离破碎的,仿佛洒了满地的银霜,又好似摔碎的琉璃,令庄宴的心骤然慌乱起来。
“对不起,卿卿,对不起,我……”
他想对桃卿解释,却又发现自己说不出什么,因为事实就是如此。
那时他沉浸在自己的痛苦里,并不曾留意卿卿的感受,在他的印象中,卿卿虽然失落,但也没有太过在意,他以为只有他自己满心苦涩,却不知卿卿只是在他面前强颜欢笑而已。
庄宴的心如同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随着每次收缩,就会迸溅出血花,鲜血淋漓。
看到他慌张得不知如何是好,桃卿既愤怒,又心痛,也有着达成报复后的酣畅淋漓的快意。
他继续开口:“或许你自己都不曾细想过,其实你和大多数人一样,以为我只喜欢漂亮的容貌和身体。”
“没错,我的确是个肤浅之人,喜爱好看的皮囊,我当初格外喜爱你,就是因为你最英俊,我爱极了你的脸,直到现在也喜欢。”
此时此刻,桃卿仿佛忘记了所有恐惧,抬手抚上庄宴苍白俊美的面孔,轻轻吻了一下。
“可也正是因为我是肤浅之人,我不会只爱一个人漂亮的皮囊,事实上我喜爱过无数人的相貌,虽然难以找出能够胜过你的人,却也是有两三个的,那为什么我还会在你身边待上几十年,一直没有找别人?”
“这几十年来,我对你言听计从、百依百顺,你不允许我和其他人双修,我就将他们拒之千里之外,你希望我跟随你去灵照鬼城,我也去了,甘愿忍耐陌生的一切,只守着你一个人……”
他掐住庄宴的下颌,迫使他低下头,指尖细细地划过他的面孔。
“没错,我是很喜欢你的脸,可如果我只喜欢你的脸,全天下有那么多容姿出众的人,你觉得单凭一个不愿和我双修的你,值得我付出这么多吗?”
感受到他微凉的唇瓣落在自己脸上,庄宴却没有丝毫欣喜,反而像是明悟了什么,瞳孔猛地缩小:“卿卿……”
桃卿哽咽地说:“你还不懂吗,庄宴?我陪着你这么多年,只是因为你是庄宴,是我独一无二的宴哥哥。”
“你珍惜我、照顾我,对我千百般地好,我都记在心里,从未忘记过。”
“我事事顺从你,也事事依赖你,只要有你在我身边,我就会非常安心,因为我知道你会为我遮风挡雨,不会让我受到丝毫伤害。”
“更难能可贵的是,你对我好也只是因为我是桃卿,而不是看重我的美貌。”
“我缺点很多,只是被容貌遮掩了大半才没那么明显,人们待我宽容,也几乎只是因为我好看,可你不一样,你包容我是因为你喜欢我的性格,才把我当成重要的人看待。”
“我以为你明白这一点,明白我对你的喜爱已经不限于你的容貌了,哪怕你在我面前只用原型,每天变成骷髅架子对着我,我也还是喜欢你。”
“我根本不在乎你是不是有残缺……如果我爱慕你,我自然会包容你的所有,也不会因为这点微不足道的问题就否定你不值得我爱。”
微不足道。
卿卿说他的残缺只是微不足道的问题。
庄宴的心像是被狠狠剜去了一块,疼到无以复加,而同时一股巨大的惶恐和悔恨之感从伤口中喷涌而出,形成铺天盖地的罗网,倾轧而下,令他无所遁逃,几近崩溃。
如果是这样……
如果卿卿毫不在乎他的残缺……
那这些年来他做了什么?他到底做了什么?
庄宴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而桃卿知晓了白川河的用法,便拉住庄宴的手腕,眼睛通红地对他说。
“如果你不相信,那就让我们来看白川河——如果当初你对我说了实话,我们的未来会变成什么样。”
他并不清楚白川河能不能这么用,但既然它可以显示出他的前世,应该就会有更多的用法。
果然,河面泛开微微的涟漪,映出了桃卿想要看到的场景。
在这个虚构的未来中,庄宴对桃卿说出了真相,甚至脱下亵裤,露出自己的残缺之处给桃卿看。
他已经做好了就此和桃卿分道扬镳的准备,浑身肌肉紧绷着,双手将裤腰攥得死紧,才没有泄露一丝半毫的声音。
怎料桃卿一下子扑进他怀里,抱着他心疼地大哭,又亲吻上庄宴的唇,表示他不在乎,也绝不会因为庄宴的残缺就离开他。
后来他们结为道侣,每夜同榻而眠时,大多是温馨地相拥在一起抵足而眠,有时庄宴也会弄来一些小东西摆弄桃卿,同样颇有意趣。
他们亲密无间,相依相伴,一直到庄宴当上灵照城主,用秘术修复了残缺之处,两人终于融为一体。
……
庄宴失魂落魄地看着这场幻景,良久没有任何声息。
桃卿却毫不意外这场幻境会这样发展,如果说有什么是他没想到的,那就是它比他想象中的还要甜蜜。
他露出讽刺的微笑,畅快又痛苦地看向庄宴。
“过去我多么喜爱你。”
“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你把一切都毁了。”
“是你,庄宴,是你亲手毁了一切。”
作者有话说:
流浪修勾,年少不知实话贵,老来对桃空流泪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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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6章
夜幕之下, 明月高升,而后逐渐西沉,在空旷雪白的草地上映出两道黯淡的人影。
随着月光下落,两道影子被越拉越长, 各自朝着不同的方向延展, 渐行渐远。
天色就快亮了。
桃卿轻轻擦去眼角的泪珠, 仿佛拂去凝结的霜晶, 指尖上冰冰凉凉的,又垂眸看向坐在地上的庄宴。
庄宴仿佛一座沉重而苍白的石像, 面色灰败,死气沉沉,连指节都难以移动分毫。
他对自己的身体已经没有任何知觉了, 思绪停止运转, 只剩下幻境所呈现的那些画面在他的脑海中不断地循环往复。
——卿卿不嫌弃他的残缺之处, 心疼地扑进他的怀里,亲吻他的嘴唇。
——他杀了卿卿, 却又弄丢了卿卿, 在鬼城中绝望而疯狂地四处奔走,寻找着卿卿走失的神魂。
——他用秘法修补了残缺之处, 与卿卿纵情鱼水之欢。
——卿卿在濒死前哭着问他为什么要杀他,他却对缘由只字不提,笑着抽出了卿卿的元神。
两种截然不同的未来交织在一起,是那么地残忍,那么地鲜血淋漓,一遍又一遍地提醒着他, 这些年来他错得有多离谱, 又有多荒唐可笑。
明明梦寐以求的东西就在眼前, 即将唾手可得,他却因为自己的愚蠢而与它失之交臂,甚至将卿卿越推越远。
庄宴的身体从没这么冷过,他好似赤身裸体地躺在冰天雪地里,浑身的血肉都冻僵了,而一把尖刀正对准他的胸膛,将他的神魂剖开,再一点点地切碎。
可他还能怎么疼?他已经没有痛感了,只能麻木地看着自己变得支离破碎。
恍惚之中,庄宴看着有一道人影走到了他的面前,他知道是卿卿来了,便努力地想要看清他的脸,可他的眼底沁了一层血色,让他什么都看不见了。
这是在他的泪水流干之后,即将流出来的血泪。
很快,庄宴感到眼眶一疼,猩红的双眼渗出了鲜血,化作血泪缓缓落下,布满了大半张脸。
他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可怕极了,立刻低下头,同时蜷起双腿,将脸埋进臂弯里,以免吓到桃卿。
他身形高大,四肢修长,此刻却紧紧地蜷缩起身体,如同想在桃卿面前消失一般,看得桃卿心里一疼,却又在疼痛中带着几分快感。
桃卿俯下身,毫不畏惧地捧起庄宴的脸,用手帕将他脸上的血泪擦净了,轻轻揉着他的眼角问:“疼吗?”
“疼……”
庄宴闭上眼睛,将手搭上他的手背,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我好疼,卿卿。”
他的手一直在颤抖,桃卿却视若无睹,还想让他疼得更厉害,这样庄宴才能陪他一起承担上辈子的痛苦。
于是他轻声说道:“我也曾经这么疼过,全都是拜你所赐,宴哥哥。”
听到那熟悉的三个字,庄宴的目光中全是绝望,浑身战栗得更厉害了,仿佛下一刻他的身体就会轰然破碎。
“我错了,卿卿,对不起、对不起,是我错了……我后悔了,我真的后悔了,我不该瞒着你……”
他哽咽着,颠三倒四地向桃卿道歉,又伸手紧紧地抱住了他。
因为姿势的关系,他只能将脸埋进桃卿的怀里,他用的力气实在太大了,桃卿被他抱得摇摇欲坠,没一会两人就一起倒在了草地上。
如溺水之人抓住浮木,感觉到自己像是快要死了的庄宴本能地抱紧了桃卿,汲取着他清甜的桃花香,眼中流泪不止,将桃卿的衣襟染得微凉,也仿佛流进了他的心里。
桃卿知道庄宴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多年来的情意让他无法自控地心疼庄宴,可心疼的同时,他更不想轻易饶恕庄宴,在他被杀的那个夜晚,他比庄宴更加绝望,庄宴又何尝对他心软过分毫?
他抚摸着庄宴的黑发,对他轻声细语道:“你知道我为什么爱慕之涣吗?”
“自然,我最初也只是喜爱他的相貌,欣赏他是个沅芷澧兰的如玉君子,但后来我才发现,其实之涣和我想象得很不一样,既不墨守成规,也从不循规蹈矩。”
“他对我心存爱慕,又知晓我喜爱他的容貌和身体,便会用他的美色吸引我,不惜一切地争取我的倾慕,他是那么地赤诚、热忱、直接,对我倾注了满腔情意,我很难不被他的深情打动。”
“更重要的是,之涣向来坦诚待我,即便我不曾察觉,他也对我说出了他所有的秘密,没有任何欺瞒。”
“如果真的爱一个人,就不该对他有所隐瞒,哪怕这个秘密难以启齿,也不能为了所谓的「对他好」就欺瞒他,否则到头来只会让他更加难受。”
“而你,庄宴……”
桃卿将手搭在庄宴的肩头上,对他呢喃低语。
“你应该承认,其实你没那么爱我,你最爱的还是你自己。”
他冷漠地否定了庄宴对他的爱,因为这就是无可辩驳的事实,至少对上一世的庄宴来说是如此。
“你说你因为爱慕我才会欺瞒我,归根结底是为了你自己,你不想失去我,就隐瞒了你的残缺,不上不下地吊着我,甚至把我杀了,你的爱可真是自私到了极点……”
“真让我感到恶心。”
“卿……”
庄宴红着眼睛,情绪彻底崩溃了,想要说话,却几乎发不出什么声音,喉咙里只能蹦出沙哑零星的颤音。
他从未想过原来自己的爱在卿卿眼中竟是这么地令人作呕,他想要解释自己不是卿卿想的那样,他爱卿卿胜过爱他自己,他已经接受卿卿心有所属了,绝不会为此伤害卿卿。
如果卿卿不相信,可以收下他的骸骨、掌握他的命门,从此以后和他永不相见,这些他全都能接受,他别无所求,只盼望卿卿幸福,哪怕给卿卿幸福的人不是他自己。
可他心如死灰,什么都说不出来了,他甚至没勇气抬头看卿卿的脸,他害怕会从卿卿的眼中看到愤怒和嫌恶。
然而最后庄宴还是抬起了头,因为桃卿不允许他逃避,硬是抬起他的下颌,迫使他与自己对视。
他在庄宴的眼中看到的是仓惶、凄楚、绝望,还有刻骨铭心的深爱。
哪怕桃卿说他的爱很恶心,令他极力躲避着,想把自己的爱藏起来,却还是浓郁得遮不住,躲不开,无处可逃。
桃卿的心骤然一颤,眼底涌出热意,又被他生生压了下去。
“你是不是觉得我对你太残忍、太绝情了?”
他压抑着颤抖的呼吸,尽量让庄宴听得清他的声音:“你是不是在想,只是为了一个尚未发生的未来,我怎么就对你说了如此多的重话,甚至要和你绝交,永不和你相见。”
“可我的心不是铁打的,庄宴,甚至你也知道我比寻常人更容易心软,为什么我偏偏要这般对待你,你想过其中的原因吗?”
“我想是时候告诉你真相了。”
“因为你所看到的未来不仅是未来,同时也是我的过去。”
“那些事都曾经真实地发生在我的身上,我已经死过一回了,是从二十年后重生回来的亡魂。”
“你猜我死在谁的手上了?”
……
这一刹那,天地间的光消失了。
庄宴恍惚地望着桃卿的脸,耳边回荡着各种奇怪的声响,如滚水沸腾,如虫翅摩擦,陆陆续续,窸窸窣窣,以至于他已经听不清桃卿在说什么了。
啪嗒。 啪嗒。
他感觉自己的神魂仿佛正在一块块地剥离、碎裂,直到整具身体化成了细小的尘埃。
世界崩塌,他混杂在无数尘埃中,随着陷落的大地不断下坠。
他落入空洞,穿越寒冷的冰层,坠进滚烫的岩浆,经历世间千种苦,万重难。
在意识即将湮灭之际,他再次回到了这片荒原上,回到了桃卿面前。
他没有死,却生不如死,看着桃卿的唇瓣开开合合,吐露出这世上最为残忍、连千苦万难都无法与之比拟的话语——
“是你杀了我,庄宴。”
“我死在了你的手上。”
作者有话说:
是被接二连三的闷棍打得爬不上来的落水修勾,就快淹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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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7章
距离桃卿重生已经一年有余了, 就在今日,就在此时,他终于亲口向庄宴说出了这个秘密,彻底揭开了朦胧的薄纱, 露出了血淋淋的真相。
这一刻他的内心畅快淋漓, 仿佛终于拔除了深深扎在心口的木刺, 哪怕血流如注, 令他疼痛不已,却能让他的伤口愈合, 再也不会成为他的梦魇。
“所以我才恨你。”
他的眼中流露出笑意,似痛恨,似欢喜, 继续对庄宴说:“不是因为你向我隐瞒了你的残缺, 也不是因为变幻莫测的「未来」, 而是你真的杀了我,庄宴, 你所看到的就是我的过去。”
“你能感受到我当时的绝望吗?”
他勾住庄宴的手, 放在自己的肩上:“当时你就是这般将我圈入怀中,不允许我逃, 我向你求饶,你依然不肯放过我,将指尖移到我的头上,抽出了我的元神……”
他一边说着,一边牵起庄宴的手指,触上自己的眉心。
可庄宴的手使不上半分力气, 只要桃卿一松手, 他的手就会滑落下去, 重复几次后,桃卿没有再继续下去,只是安静地注视着庄宴溢满血泪的双眼。
庄宴现在的感觉只下了疼,似乎连他的眼睫都疼,他从未这么疼痛过,仿佛五百年来累积的炼魂之痛顷刻间爆发出来,瞬息吞没了他的神魂。
他的意识飘荡在茫茫的虚无中,无声无光,无知无觉,直到口中泛起浓郁的血腥气,他才迟钝地感知到是自己张了嘴,有血泪流进了口中。
……没错,他还活着,没有疼得魂飞魄散。
可他为什么还活着?卿卿已经死过一回,是被他亲手杀死的,他又凭什么活着,他也配活着吗?
庄宴恨不得自己死,恨不得立刻魂飞魄散,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觉得如果当年自己被恶鬼侵占身体就好了,这样他没了骸骨,就做不成鬼修,也就不会伤害卿卿了。
他一遍遍地想着过去,想着未来,想着桃卿对他说的话。
原来「他杀死了卿卿」的未来竟不是世间最残忍的事,更残忍的是,卿卿早已被他杀死过一回,他最爱的卿卿死在了他的手里。
而他何等令人作呕,卿卿好不容易重生回来,只求安稳地活下去,他却恬不知耻地纠缠了卿卿这么久,每一回见到他,卿卿该有多害怕,可他心中的痛苦无法向任何人诉说,只能独自默默地忍受。
上一世是如此,这一世也是如此,他究竟让卿卿承受了多少苦……
在万箭穿心的剧痛中,庄宴被折磨得就快疯了,而此时他又突然回想起了师尊无定老祖曾经和他说过的话——
卿卿曾魂魄离体,如果他是自未来回归,就必须有一个真仙逆转光阴送他回来,而代价就是真仙身死道消,那这个真仙……究竟是谁?
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桃卿同时说起了这件事:“我能从二十年后回来,都要多亏未来的之涣成了仙尊,施展禁术将我送到过去,而代价就是他……魂飞魄散。”
最后几个字被桃卿放得极轻,他的声音中带着丝丝颤抖,显然至今仍然难以接受这个事实。
他沉浸在伤感之中,丝毫没有留意到庄宴面如死灰,眼中的最后一丝光芒也消失了。
他杀了卿卿、弄丢了他的元神,罪孽深重,却没能救回卿卿,反而是裴之涣不惜一切地将卿卿救了回来。
他们同样都是爱慕卿卿,为何做出的事竟截然不同?一个只会带给卿卿痛苦和死亡,另一个却给卿卿带来了生的希望,还有爱。
随着一声轻响,庄宴捂着胸口,猛地吐出了一口鲜血。
如若他的遗骸暴露在外,便可以看到白骨上渗出斑斑血荫,这是他伤心过度,遭到神念反噬,神魂和本体都受了巨大的创伤。
他根本就没有爱慕卿卿的资格,甚至不配活着。
所以他要逃,逃得越远越好,以免脏了卿卿的眼,只要逃离了卿卿的视线,他就立刻去死。
他要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
这才是真正的和卿卿永不相见。
大口大口的鲜血从庄宴口中吐了出来,将他的衣襟染得腥红。
他努力站了起来,踉踉跄跄地挪动着双腿,但尚未走出十步,就一头栽倒在地上,彻底昏迷过去了。
听到「噗通」一声,桃卿从伤感的情绪中回过神来,一眼看到雪白的草地上溅满鲜血,庄宴紧闭着眼睛倒在一旁,面容苍白得隐约透明。
甚至不仅是他的脸,桃卿愕然地发现他的身上陆续出现了几个略带透明的洞,这是他以前从未见过的,他不由慌了神,跪在庄宴身边轻轻摇他的手:“庄宴?庄宴!”
他不知庄宴这是怎么了,虽然戒指里带了不少丹药,但没一种是针对鬼修的,而活人的丹药鬼修吃了没用,他没法救庄宴。
眼看着透明的洞越来越多,桃卿连忙向白鹿求救,他就是这样的性子,哪怕被庄宴杀过一回,心中怨恨,他也不希望庄宴就这样死了。
白鹿立刻走了过来,为庄宴注入了神力,好在神梦山灵的力量非比寻常,庄宴的情况很快就稳定下来,身体恢复了原样。
它告诉桃卿,这就是庄宴神魂不稳,又受到了太大的刺激,萌生出死志,才会险些元神崩散。
听到「死志」二字,桃卿心里一惊,白鹿又告诉他,其实庄宴的神魂早已因炼魂次数太多而变得千疮百孔,隐患颇多,只是因他意志强悍,才显得坚不可摧。
但如今庄宴心念空空,好像对于他来说,已经没有活下去的理由了,他的魂体也就一下子垮塌了,恐怕遗骸本体也是差不多的情况。
虽然白鹿为他注入了神力,目前暂时没什么问题,可一旦庄宴的死志持续下去,要不了多久他还是会魂飞魄散。
为什么庄宴会萌生死志?
难道是因为他方才说的那些话……
桃卿手脚冰凉,心中愧疚难安,失去血色的唇瓣颤动着,良久轻声吐出几个字:“我该怎么救他?”
你想救他吗?白鹿乌黑的双眼宁静地望着他,无声地问,为什么?
方才它自封听觉,没有聆听他们的交谈,但它能看出桃卿对庄宴满腔怨愤,现在没有痛下杀手便是好的,不曾想桃卿竟然还愿意救庄宴的性命。
“我是恨他,可是……”桃卿吸了吸鼻子,眼睛发酸地说,“我从没想过要他死,我希望我们都能好好活着。”
方才他对庄宴说了那么多诛心之言,也仅仅是想对庄宴宣泄出他的愤怒、苦楚和痛恨,让庄宴感受到和他相同的痛苦罢了。
他对庄宴的报复至多也就是如此,除此之外,他不会对庄宴做任何事情,可他没有想到自己的一番话竟然会带给庄宴那么重的打击,甚至让他连活下去的欲望都没有了。
明明前世的庄宴都不曾这样……
桃卿这般想着,忽地愣了,因为他想到前世的庄宴应该是一心想要复活他,才一直拥有活下去的意志,不曾心生死念,可如果前世的庄宴知道自己复活不了他呢?他会不会也像是现在的庄宴一样,没有了活下去的动力,就此神魂湮灭?
这个问题的答案如今已经无法知晓了,但桃卿清楚另一件事,那就是自己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庄宴消失,否则自己必定会愧疚一辈子。
桃卿不由得生出一股怒火和怨气,庄宴想让他记他一辈子?不可能,他一定要把庄宴治好,再让他滚得远远的,这辈子都不要来见他。
他低下头,期盼地望着白鹿,想要向它请教方法,白鹿沉思片刻,给了他两种办法。
一是打消庄宴的死志,让他重新找到生的希望,但此法并非长久之计,他神魂中的创伤仍在,很难说还会不会有复发的那一日。
二是更彻底的办法,能够将他的神魂温养痊愈,便是放弃做鬼修,送他的神魂转世,忘却前尘,再世为人。
作者有话说:
归家的流浪修勾在昏睡中听到桃桃主人在商量要不要把自己送走,立刻醒了过来: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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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8章
听完白鹿所说的两种办法, 桃卿沉默了许久,面露踌躇地问:“他神魂中的伤已经严重到这等地步了吗,就一定要转世不可?还有没有别的办法……”
白鹿摇摇头,说它并不知晓其他办法, 光阴与神魂是这世上最神秘莫测的两样事物, 饶是它身为神梦山灵, 也无法参透其中的玄机, 帮不了庄宴太多。
它见桃卿似乎心存忧虑,特意为他联络上莫不臣, 将情况简单交代了几句,问他有没有更好的主意,但得到的答案还是同样:神魂之伤只能延缓, 不能治愈, 若不转世, 庄宴神魂崩散是必然的结果,区别只是或早或晚而已。
他说得比白鹿更直接、更漠然, 桃卿默默听着, 只要想到庄宴会散尽修为重入轮回,能否成为修士也犹未可知, 心里就说不出地难受。
他睫毛微微颤着,望向昏迷不醒的庄宴,即使得到了白鹿的治疗,庄宴的面孔依然苍白如雪,边缘微微透明,在桃卿的记忆中, 他还从未见过庄宴如此脆弱的模样。
才生出的满腔怒火瞬间泄了个干净, 桃卿小心翼翼地将庄宴从地上扶了起来, 让他靠在自己身上。
这具身躯是那么地冰冷,桃卿半托半拥着他,微微打了个冷战,寒意仿佛流进他心里,将所有的仇怨全部冻结了,只剩下无尽的迷茫与空落,还有说不清的痛楚。
他决定先带着庄宴回到神梦山,问过清玄仙尊再说,清玄身为真仙,是世间法力最为宏伟之人,也最见多识广,说不定会有什么办法治疗庄宴的伤势。
但倘若连清玄都无计可施……
桃卿心里一颤,挥散种种不好的念头,从须弥戒指里召出一架丈余高的小型飞舟,扶着庄宴走了进去,白鹿跟在最后。
飞舟内部的空间不大不小,长宽各三丈,供两三人使用绰绰有余,一隅摆着一张宽敞的软塌,桃卿将庄宴安置在榻上,回身在舟中的法阵布好灵石,并设定了终点,飞舟便自行运作起来,朝神梦山飞去。
做好这些,桃卿也感到有些疲累了,尤其是心神上的劳累,便躺在另一张稍窄的弥勒榻上假寐了片刻。
但他睡又睡不着,满脑子想的都是庄宴的事,生怕他一清醒过来就想送死,索性坐起身来正大光明地盯着庄宴,防止他做出极端的举动。
他知道庄宴现在一心求死,可他不想让庄宴死,无论是清玄能治庄宴的神魂,还是庄宴必须转世,他都要劝说庄宴接受,而不是眼睁睁地看着他魂飞魄散。
桃卿的心隐隐抽痛着,他知道自己不该同情庄宴,就算庄宴死了也不是他的责任,那些用来刺激庄宴的话其实都是实话,他只是说出事实,若是庄宴承受不住打击,那也是他自己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
何况他和庄宴有杀身之仇,不落井下石就已经能称得上仁义,现在他反倒要救庄宴,实属多此一举,甚至是相当愚蠢。
可他……可他就是见不得庄宴连神魂也一并湮灭,说他蠢他也认了,他天生就是一副软心肠,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狠心地见死不救。
况且庄宴当初杀他是为了和他神魂交缠,本意并非要他性命或毁了他的元神,就算是一报还一报,庄宴舍去自身的遗骸和五百多年的法力也就够了,他转世之后忘却前尘,两人永不相见,就是最好的结局。
这一切的前提都是庄宴同意转世,桃卿没有把握能劝说得动他,可做不到也要做,他没法扔下庄宴不管。
半日之后,飞舟回到了神梦山。
此时天光大亮,已近正午,桃卿自知延误了和莫道主出发的时辰,心中惭愧不已,可接下来他还是走不开,要继续耽误下去,只要尚未送庄宴转世,他就没法安心地跟随莫道主下界。
既然一时半刻走不开,桃卿也就没那么着急去找莫不臣了,而是先将庄宴搬回自己的宫殿,拜托白鹿看顾着他,又前往裴之涣的洞天寻找清玄仙尊,询问他有没有办法救治庄宴的神魂。
听完桃卿的一番讲述,在他充满希冀的注视下,清玄仙尊点头说道:“办法是有,但需要消耗我一成的仙力。”
“那就算了!”
桃卿连忙摆手,他知道清玄仙尊的仙力无法补充,用一分就少一分,当仙力耗尽之时,就是其消散之日,桃卿怎舍得他动用一成之多,当下就决定要劝说庄宴转世了。
离开洞天后,桃卿前往神梦山顶向莫不臣告罪。
他乘着法宝向上飞去,半路上抬眸望向天际,只见天空碧蓝如洗,澄澈空明,没有丝毫流云,是难得的好天气。
他到达山顶,莫不臣已变幻出少年之姿等待着他,一身道袍雪白,纤尘不染,见桃卿到来便起身说道:“走吧。”
“还请道主恕罪,晚辈今日……”
桃卿面露尴尬之色,低头向莫不臣行礼请罪,并解释自己不能前去的缘由。
他一边说,一边觉得自己着实有点不知好歹,道主一片好意,百忙之中抽空陪他下界,他却像是拿乔般推三阻四的,也不知道主会不会生气……
桃卿略有不安,但心里更多的还是内疚。
通过这数月以来的相处,他已经差不多摸清了莫道主的性子,知晓道主的脾气其实很好,从不会为些许小事动怒,他用不着害怕道主罚他。
不过也正因如此,桃卿更加惭愧了,是他对不起道主在先,道主却宽宏大量,不与他计较,他受到的恩惠着实太多了。
果然,这一次莫道主也没有生气,甚至还问他需不需要什么帮助,桃卿连忙推辞,莫道主便微微颔首,允了他的请求。
“下界之事不必着急,你且去护送庄鬼君转世吧。”莫不臣说,“什么时候办好了再来找我,我近来无事,随时可陪同你下界。”
桃卿再三谢过莫不臣后离开了,下山时他发现天上多了不少乌云,变得阴沉沉的,刮起了冷风,心道这山中变天的速度可真快。
他加快法力的运转,一路疾驰返回宫殿,进屋时白鹿趴在床边,温顺的鹿眼望着床上的庄宴,为他传输神力,缓和他神魂的伤势。
桃卿心中百味杂陈,无声地走近床榻,当他俯身凝视庄宴没有血色的面孔时,庄宴似是闻到了他身上的桃花香气,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漆黑的瞳孔中倒映出桃卿的身影,须臾之后,泪光涌现,将影子变得斑驳破碎,凝成泪水滑落下来。
白鹿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留下他们两人独处。
桃卿在床边坐下,看着庄宴面上的泪痕,突然抬手摸了一下。
他极少看到庄宴流泪,反倒是他自己,总是娇气地掉眼泪,每每这个时候,庄宴就百般安抚他,将他抱进怀里抚慰。
如今两人情势调转,他却对庄宴说不出什么了,甚至刚好相反,他对庄宴心存怨恨,理应在庄宴悲痛欲绝时拍手称快。
然而受到那泪水的影响,现在他所能感受到的只有无尽的悲楚和心酸。
他到底无法对庄宴彻底狠心绝情。
他真是他命中的劫数。
桃卿手上用力,将庄宴的眼睑磨红了,对他说:“别哭了。”
庄宴本能地想躲桃卿的手,不想让自己把他弄脏,却怎么也躲不开。
接着他又听到桃卿冷淡的命令,立刻闭上眼睛,心想也许看不到卿卿就不会流泪了。
但只闭眼睛怎能足够,桃卿的声音、香气和指尖的柔软,都无一不包围着他的五感,即使视线陷入黑暗,他却知道桃卿就在他的身边,甚至越发靠近了。
过去他一直期盼着卿卿的亲近,在卿卿与他绝交后,更是令他思念得发狂,现在却变成了最让他畏惧的东西。
卿卿还活着,可是他死过一回,是被他亲手杀死的。
这个念头在庄宴的脑海中挥之不去,反复地凌迟着他的神魂。
鬼城中发生的那些事光是让他在梦境和幻象里看着,就足以使他发疯,可卿卿竟然全都亲身经历过——每想起一次,就像是有一刀割在庄宴的神魂上。
他就这么被一刀刀地割得碎尸万段了。
庄宴抬手挡着脸,突然爆发出一阵痛苦而悲楚至极的哭嚎,是那么地压抑而嘶哑,如猛兽心死的哀鸣,头与肩都因用力而剧烈地颤动着。
他知道卿卿不准他哭。
可极度的痛苦和愧疚让他根本无法平静地面对卿卿,只要他还活着,他就会永远坠入这无边的地狱中,每时每刻被业火焚烧,痛不欲生,只求一死。
没错,他不该活着,也不配出现在卿卿面前。
他要立刻消失,从云水跳下去,跌得粉身碎骨,每一块骸骨都化成粉末和微尘,叫卿卿无法用肉眼看见他。
永远不再打扰卿卿,这就是他现在唯一的价值。
庄宴的满心所念所想唯有一死,随着他的死志愈发浓郁,那些被白鹿修补好的透明空洞重新浮现出来,一寸寸地蚕食着他的神魂。
桃卿见此情景,心里的火「噌」地窜上来了,着实又气又急,便想也没想地抬起手,一巴掌朝着庄宴扇了过去,狠狠落在他脸上,发出「啪」的一声。
庄宴愣了,僵着身体,无意识地对上了桃卿的视线。
桃卿眼眶发胀,微微发红了,他恨恨地瞪着庄宴,目光凶得像是想从他身上咬下一块肉来,可哽咽的声音里却又满含了怜悯和悲切。
“你想死,我准许你死了吗?”
“我告诉你,庄宴,既然上一世你杀了我,那这一世你的命就是我的了,所以我不让你死,你就不能死。”
“你活该生生世世地被我记恨下去。”
作者有话说:
咬桃修勾今日被判刑;
法官:安乐死;
陪审:安乐死;
检察官:安乐死;
夹着尾巴掉眼泪的修勾自己:我该死;
只有被咬的桃:(一巴掌扇上勾头)(凶修勾)(把修勾拖回家)(赶他上狗狗学校改造)
明日必定粗长,送庄狗去狗狗学校改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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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9章
桃卿与庄宴相识数十年, 在他的记忆中,自己从未用过这般蛮横的态度同庄宴说话,上一世是百依百顺,这一世重生后是无比地厌恶和冷淡, 只希望离庄宴越远越好, 才不会对他使性子。
可现在看着庄宴被他扇耳光扇愣了, 桃卿忽然发现这也没什么不好, 甚至还挺痛快的,他早就该扇庄宴这一巴掌了。
庄宴从来都是那么地自作主张, 无论是杀死他取走他的元神,还是现在一心赴死,他从来就没问过他的想法, 只凭自己的意愿, 世上怎会有他这么自私的人?
想到这儿, 桃卿揉揉胀痛的眼睛,压下心中的酸涩, 更凶地盯着庄宴:“现在你不准想着死的事, 好好听我说,如果你照我说的做, 也许我还有那么一丝可能会原谅你。”
庄宴低垂着头,湿润的睫毛蓦地颤了颤,双手紧攥成拳,放在双膝上,安静地听着他说话。
桃卿见他的身体不再变得透明,便说道:“没错, 我是被你杀过一次, 但我已经不想追究上辈子的事了, 我只想好好度过今生,更不需要这辈子的你来以死谢罪,庄宴,我不希望你死。”
他明确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引得庄宴身体一震,抬头望向他,沙哑道:“卿卿,你说你不希望……是真的吗?”
桃卿点点头:“是真的,我不想你死,因为我对你说了那些话,你才会生出死志,如果你死了,我会愧疚一辈子、记你一辈子,我不想这样。”
庄宴的眼睛再度黯淡下去,心里难受极了,过了片刻才缓缓说:“你不需要自责,是我自己的问题,和你无关。你只是把真相告诉了我,一切是我咎由自取,就算死了,你也不欠我什么。”
他说的这些桃卿都懂,之前他自己也是这么想的,可明白是一回事,能不能做到又是另一回事,他就是没法放任庄宴送死,他已经认了,所以他绝不会让庄宴死。
“你了解我,庄宴,如果你死了,我心里的坎就是过不去,我天生的性格就是如此。”
桃卿对庄宴说:“我还知道你将来的结局:你弄丢了我的元神,为了找到我,不惜动用禁术血祭三界,之涣和星桥为了阻止你,联手将你斩杀,你就此魂飞魄散了。”
“我想远离你,也是为了让你不要沦落到这般境地,纵使你杀过我一回,我们两个破镜难圆,但我同样记得你曾经对我的好,无论怎样,我希望你能好好活着。”
“但现在你的神魂出了问题,由于你炼魂太过频繁,你的神魂上全是空洞,或早或晚,一定会崩散,就连莫道主和神梦山灵都无法为你治好,再这样下去,就算没有我对你的刺激,你也一定会死。”
“我不能放任你死,庄宴,所以我希望你可以转世重修,如果你觉得你欠我一条命,就听我的话,去重活一世,这样我们前世的账就一笔勾销、互不相欠了。”
说完,桃卿就一直盯着庄宴,不放过他脸上任何的表情变化,因为他料想庄宴不会轻易答应,所以他想知道庄宴心里的想法,以对症下药。
无论庄宴是不甘心放弃五百年的修为,还是自觉愧对师尊无定老祖的教诲之恩,亦或是舍不得忘记他,都不能阻拦他拯救庄宴的命,他一定会把庄宴送去轮回。
可出乎桃卿的意料,庄宴很快就低声回答道:“好。”
桃卿怔了怔,下意识地开口:“你答应了?”
“我答应你,卿卿,我会转世轮回。”
庄宴闭上双眼,遮住无尽的苍凉与悲苦,苦涩地说:“你不欠我什么。”
他当然不想转世,对于他来说,忘记卿卿比魂飞魄散更痛苦、更令他畏惧,他宁可死,也不想活在没有卿卿的虚妄世间里,那样的他就是一具行尸走肉,活着也没有意义。
可是他说不出口。
因为这是卿卿的愿望。
他已经给卿卿带来了太多痛苦,而在卿卿今后的人生中,无论是他死了,还是他继续苟延残喘地活着,都只会继续延长卿卿的痛苦,唯有他轮回转世,好好地活下去,并与卿卿永不相见,才能给卿卿带去慰藉,治愈他内心的伤痕。
所以他别无选择,他已经错过一次,不能一错再错,只顾自己的感受,而罔顾卿卿的快乐和幸福。
何况没入人海,成为世间的一粒尘埃,永远被卿卿遗忘,才是对他最残酷的惩罚,他理应得到这样的下场。
庄宴睁开眼睛,对桃卿说:“给我一些时间,待我处理好后事,我就去转世。”
……
庄宴花了三日功夫处理好了一切事宜。
第一日,他回到了庄氏祖坟,与守墓的忠仆同喜见了一面,恢复他的神智,将自己的一半修为传给了他,并交待他继续守好庄氏祖坟。
得知他即将转世,同喜老泪纵横地向他跪拜送别,表示自己一定会守好祖坟,庄宴将他扶起,为自己的双亲之墓上过三炷香,目光缓缓地扫过每一座坟墓,深深地看了最后一眼,终于转身离去。
接着他回到灵照鬼城的府邸,处理了所有的法器和遗物,凡是桃卿送给他的,他几乎全都毁了,因为他知道桃卿不会拿回去,而他也不希望这些东西落在别人手里。
所有的物品中,他只留下了桃卿的传音符,小小的、粉粉的玉桃躺在他的掌心上,玲珑可爱,一如桃卿在他心中的样子。
他将玉桃收入衣襟,放在心口的位置,便好似感到一股暖流流入了心房。
第二日,庄宴去拜见无定老祖,跪在他面前叩首请罪,言明了自己即将转世的打算。
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无定老祖这回却勃然大怒,无论如何都不同意庄宴转世,这五百多年来,他将无数心血都倾注在庄宴身上,期望他可以继承自己的衣钵,可这个不孝逆徒竟为了一己私情而弃师门于不顾,这又把他这个师尊置于何地?
盛怒之下,无定老祖毁了大半座地宫,庄宴自知愧对待他恩重如山的师尊,一动不动地跪在地上,既是谢罪,也是无言的坚持。
无定老祖气得要把庄宴关起来炼魂,让这个逆徒好好清醒一下,可当黑雾触及到庄宴的手腕时,无定老祖这才发现庄宴的情况糟糕至极,他的神魂千疮百孔,无法治愈,就算现在不转世,也会迟早崩散,即便他强留庄宴也不会有好结果。
“唉……”
无定老祖放开了庄宴,叹息声中饱含着深深的惋惜和心痛。
他固然气恼庄宴的擅作主张,可到了今天这个地步,他又何尝没有一点责任?
这些创伤分明就是炼魂太多造成的,虽然每次炼魂都是庄宴自己要求的,他不曾强迫过他一次,可他身为师尊,更应该引导徒弟走上正路,而不是揠苗助长,这才导致今日的恶果。
“起来吧。”
漫长的寂静后,无定老祖开口,不过短短一炷香的时间,他的声音就变得更加苍老了,仿佛一下子老去了千百岁。
“既然你命该如此,为师便不再阻拦你。”
他说:“我想你也知道,我们鬼修和那些活着的人修不同,转世之后并不能保证自己还能做个修士,也许下一世,乃至其后的十世百世,你都只能做个普通的凡人,再不能踏上仙途,你可真的想好了?”
“想好了。”庄宴垂首道,“弟子决心已定。”
“那你去吧。”无定老祖说,“为师可以向你允诺,如果你转世成凡人,活着的时候不能修道,那待你死后,为师会将你接回灵照鬼城,点醒你的前世之忆。”
“……”庄宴薄唇微颤,目露痛色,再次向无定老祖请罪,“多谢师尊一片苦心,但弟子……来世不愿再做鬼修了。”
“你——”
无定老祖气结,黑雾在空中飘忽闪烁半晌,蓦地消失了。
“去吧……去吧,别再回来了。若是再让我见到你的神魂,我必会打得你魂飞魄散!”
庄宴知晓师尊已是对他失望至极才会说出这般气话,他保持着谢罪的姿势一动不动,在地宫里跪了整整一夜,才起身离开。
出去之后,庄宴即将转世的消息已传遍灵照鬼城,引来了极大的震荡,就连还在神梦山的柳猫儿也听说了这个消息,当下再顾不得其他,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
“你来得正好。”庄宴说,“我正要找你。”
“找我?”
柳猫儿先是茫然,继而欢喜起来:“我知道了,这其实是你的计谋,你是想让那些师兄们放松警惕,你好把他们全杀了,真是个绝妙的主意,你说吧,我们先杀谁?”
“不是计谋,是真的,我要转世了。”庄宴说,“我找你是为了将我剩下的一半修为传给你,你代我照拂庄氏祖坟,还有……”
他本想说出「卿卿」二字,但想了想,如今的卿卿哪里还需要他的照拂,裴之涣和宿云涯会将他照顾得更好,便改口说道:“多多为师尊分忧。”
柳猫儿的表情一下子垮了,失声说道:“你当真要走?可你怎么舍得桃道友啊!”
庄宴心里一痛,放轻了声音:“这就是卿卿希望我做的。”
“你……唉,你真是……让我说你什么好呢!”
柳猫儿的沉痛不是假的,一来是他从此就失去了庄宴这座大靠山,纵使得到他一半的修为,也不能在灵照鬼城横着走了,二来也是真的伤感,他这个人奸诈圆滑不假,却也不是没有真情,几百年了,他是真把庄宴当成了师弟。
他想了想,说了和无定老祖意思差不多的话:“那好,既然你主意已定,就放心去吧,我会想办法找到你的转世,要是发现你没灵根,我就活挖了别人的灵根给你安上,保证你来世也能修道。”
说到这里,他忽地眼睛一亮:“对了,你当时不是要送给桃道友一颗觅魂珠吗,结果他没收,那正好,赶紧给我,我可以拿它找你的转世啊!”
“不必了。”
庄宴却拒绝了他的好意:“你无须找到我,我下一世能否修道只凭天意,至于前世……卿卿大概不会希望我想起来。”
柳猫儿看似无奈地应了一声,其实贼心不死,反正庄师弟要转世了,他的那些宝贝估计也是由他来继承,到时候他想怎么用觅魂珠就怎么用觅魂珠,无须听他放屁。
打定主意,他安心了不少,假惺惺地祝福道:“那就祝你来生顺遂,幸福美满吧。”
庄宴颔首,没有作声,他知道自己的这一世充满了苦难与折磨,只要转世,就几乎不可能过得比今生还要悲惨,但他却以为这就是他最好的一世年华。
因为他遇见了卿卿。
只可惜他的出现却是卿卿的劫难,倘若他们最初没有相遇就好了,这样卿卿便不会受到那些苦楚,他会平安顺遂地度过一生。
将剩下的一半修为传给柳猫儿后,庄宴已经是最普通的鬼魂了,柳猫儿便护送着他来到重台界的鬼门关附近,桃卿和白鹿就在那里等着他。
时值春日,枝头桃花盛放,灼灼逼人,艳丽妩媚,桃卿站在桃花树旁,随着风的吹拂,一树繁花如星坠落,美得荡魂摄魄,而桃卿比繁花更动人千百倍。
三人一鹿无言地向着桃花林深处走去,越往前走,就越深入于一座大山中,此山的中间有一条狭窄的一线天,凡人无法进入,修士也很难走到尽头,因为一线天的尽头就是通往地府的鬼门关,唯有鬼魂才能入内。
越往里走,光线就越来越暗,气温也越来越冷,走到差不多一半,身为鬼修的柳猫儿停下脚步,摆手示意:“我不能继续往前走了,不然我的魂儿也要被鬼差勾去了。”
白鹿也一道停下,打算将最后的一点时间交给桃卿和庄宴,眼见着他们两个就要离开,柳猫儿有些急了,连忙叫住庄宴,对他直言道:“庄师弟,就是你的那些……那些留下的宝贝,能不能送给我?”
庄宴动作一顿,将手上的须弥戒指交给了柳猫儿:“是我疏忽了,都在这里。”
柳猫儿如获至宝地收起了戒指,也顾不上桃卿和白鹿怎么看他了,虽然会被卿卿宝贝儿误会他贪财是挺令人难过的,可是没办法,要是他不主动开口,庄师弟是真不给他啊,他还得靠着觅魂珠找他的转世呢。
谁知桃卿忽然开口问:“这里面是不是有一枚觅魂珠?把它交给我吧。”
柳猫儿一怔,下意识地想把戒指藏起来,他知道卿卿厌恶庄师弟,该不会是看穿了他的心思,不想让他找到庄师弟的转世?不是,也不至于这么赶尽杀绝吧!
他躲躲闪闪地藏着须弥戒指,只可惜庄师弟也不领他的好意,硬是将戒指要了回去,取出觅魂珠交给桃卿:“你肯接受它吗?”
桃卿把觅魂珠紧紧地攥紧手心里,点头说道:“当初我向你许诺过,如果你能调查清楚二十年后的真相,我就会收下你的礼物,但是别误会,我讨要这颗觅魂珠不是为了你,我不会用它寻找你的转世,你不要自作多情。”
柳猫儿闻言都要吐血了,庄宴却是轻轻一笑,点头说道:“我不会。”
谁知听到他的回答,桃卿反而红了眼睛,似是要落泪的模样,盯着他又重复了一遍:“我不会找你的转世。”
“我知道。”庄宴说。
桃卿不再说话,将觅魂珠收了起来,陪着庄宴往尽头走去。
走到最后的十丈距离时,浓郁的阴气几乎已形成洪流,桃卿身为活人就无法靠近了,只剩下庄宴独自走完。
桃卿忽然掉了眼泪,吸吸鼻子,对庄宴说:“希望你能投胎到一户好人家,平平安安的,做个普通人。”
庄宴垂眸,将最温柔、也是对这凡尘最后的一眼瞩目留给了他,低声说道:“希望卿卿成就大道,飞升成仙,摆脱俗世的一切烦恼。”
说罢,他便转过身,向着鬼门关走去,再没有回头看桃卿一眼。
他的身体即将没入黑色的阴气,带着最后的眷恋,他抚摸了一下藏在心口处的玉桃,便无声地沉没其中,完全融入滚滚的阴流中。
桃卿擦着不停掉落的泪,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庄宴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脸上露出一抹极轻的笑,声音如梦中的呢喃。
“现在你不欠我了。”
“庄宴,你再也不欠我什么了。”
作者有话说:
屑兔:终于要轮到我舔桃皮了(舔舔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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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0章
狭窄的一线天中, 滚滚的阴气如海潮般涌动,石壁上挂满了厚厚的冰棱和霜花,这寒气便是修士也难以抵御,因此目送庄宴离去后, 桃卿并未再继续驻足多长时间, 就按原路返回了。
走到一半, 柳猫儿和白鹿还在原地等着他, 两人一鹿结伴走出一线天,白鹿用前蹄在地面上勾勒着回神梦山的传送法阵, 柳猫儿和桃卿就在它身后旁观。
两人都没说话,桃卿盯着地面眼神不动,显然在出神, 向来能说会道的柳猫儿也难得沉默, 眼看着阵法都要画完了, 才终于开口向桃卿搭话:“庄师弟……真的走了?”
“嗯。”
桃桃点点头,眼梢微红, 情绪也比较消沉, 不愿多讲。
柳猫儿思来想去,决定还是不兜圈子了:“桃道友, 其实我挺喜欢你的,所以我打心眼里就不想对你耍什么手段,我就直说吧,你能不能把你的那枚觅魂珠卖给我?”
“实不相瞒,我是想用觅魂珠找到庄师弟的转世,我和他做了五百多年的师兄弟, 到底不忍心看他就此沦落成凡人, 所以我想确认他转世后有没有灵根, 若是没有,再另想办法将他引上修仙之途。”
“当然,我可以保证我不会让他想起你,更不会让他过来烦你,你不用担心什么。”
“就我所知,桃道友身边的亲近之人都还好好的,没人要转世,你现在拿着觅魂珠也没用——不如这样吧,这觅魂珠我花灵石买下来,但算是你借给我的,三十年之内,我保证再还你一颗觅魂珠,你觉得怎么样?”
桃卿怔了怔,脱口而出道:“原来你没打算把它拿去卖灵石吗?”
柳猫儿也跟着一愣,有些哭笑不得地说:“我在你心里到底是什么样儿啊……我还不至于这么狼心狗肺的。”
说罢,他瞧出几分端倪,试探着问:“莫非桃道友是担心我将那珠子卖了,才急着向庄师弟讨要吗?”
桃卿不说话了,其实他也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思,只是当时看到柳猫儿火急火燎地讨要庄宴的遗物,误以为他冷血至极,满脑子只想着好处,才开口将觅魂珠要了回来,至于要的时候他心里想的是什么……
他面上掠过一丝后悔之色,不愿承认自己确实是想拿着珠子寻找庄宴的转世,而他两次向庄宴强调自己不会找他,也是故意说反话,其实他的内心已经动摇了。
可庄宴相信了,信他不会找他。
那他就是找了又怎样?他说过自己希望庄宴来世做个普通人,平平安安地过完一生,如果他不去找,又怎么能知道庄宴过得好不好?
一时间桃卿的心绪百味杂陈,更不愿向外人吐露,干脆不理柳猫儿了。
柳猫儿也没说什么,狡猾如他已然看出了桃卿的口不对心,既然是误会一场,那他还着什么急,反正有桃道友愿意操办呢。
这可真是……
他甩了甩毛茸茸的狐尾,既感到好笑,又有些许心酸的唏嘘。
他能看得出来,其实卿卿对庄师弟并非完全的铁石心肠,早知如此,他们两个为什么当初就不把话说清楚呢,非要闹到今天这个地步。
白鹿将法阵画好,将桃卿和柳猫儿一起传送回了神梦山,回到山中,桃卿并没有立刻邀请莫不臣出发,而是把自己关在屋中几天,收拾好了心情,才提出了远行的请求。
出发的前一夜,桃卿依循惯例和裴之涣以传音联系。
裴之涣已经听闻了桃卿送走庄宴的消息,他告诉桃卿,这个消息应当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传得甚广,就连他的师尊云河老祖都有所耳闻,还特意问询过他几句。
桃卿惊讶地说:“这些人是谁,为什么要散播庄宴转世的消息?”
裴之涣说:“我想走漏风声之人应当是无定老祖的弟子,当时无定老祖大动肝火,闹出的动静瞒不过这些鬼君的耳目,他们便知道庄宴要转世了。”
“至于散出消息,则是为了告诉所有人,庄宴走了,鬼城的少城主之位究竟会花落谁家又成了未知之数,而他们将会争夺这个位置。”
桃卿问:“他们这是要为自己拉拢支持者?”
“对。”
裴之涣说:“另一个目的则是为了报复庄宴,庄宴杀戮甚重,五百多年来结下了众多仇家,他们报复不了身为灵照鬼君的庄宴,就去报复他的转世,想必会有人不惜一切代价寻得觅魂珠,让转世后的庄宴魂飞魄散。”
听闻此言,桃卿的心瞬间提了起来,险些现在就要催动觅魂珠寻找庄宴的转世。
幸好裴之涣及时制止了他:“不必惊慌,庄宴进入鬼门关尚且不足七日,头七未过,便不可能投胎转世。”
接着他又说道:“何况无定老祖不会坐视不理,他一定会保护庄宴的转世、为他遮掩天机,你在使用觅魂珠时要记得提前通禀无定老祖,让他散去法力,才能寻得庄宴的下落。”
桃卿认真地听完他一番讲述,这才知道原来这里面有这么多门道,在放松下来的同时,他忍不住夸赞裴之涣:“你怎么如此厉害,懂得这么多东西?”
裴之涣轻轻一笑,声音悦耳,桃卿听得心里一酥,更想念他陪在自己身边的时候了,软声问道:“你修炼得怎么样了,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见我?”
“快了,还有几日。”裴之涣的声音柔和下来,“我很快就会突破到化神后期了。”
“真是太厉害了,明明你才二十几岁……”桃卿喃喃说着。
现在他已经知晓裴之涣修的不是单纯的仙道,而是仙魔双修的魔圣之道,这条道途唯有绝世天才才能驾驭,而一旦掌握其法门,进阶的速度就会堪称恐怖,裴之涣就是最好的证明,在他之前,这世上怎么可能会有二十几岁的化神。
当然,《魔圣》原著里的之涣也是几百岁才到达化神后期的,现在之所以这么快,肯定和他们频繁的双修脱不了干系,这实在是……
桃卿脸红了,却也有点得意,因为现在他也是化神中期的大能修士了,要知道他上辈子到死前也就是金丹中期,这是他连想都不敢想的。
这都要归功于他是合欢道一途上的天才,而且他和之涣还是天生一对!
桃卿越想越开心,甜甜地向裴之涣撒娇:“之涣,我好想你啊,你记得快点过来,我想要你陪我……”
裴之涣放低了声音,轻轻地问:“你想要我怎么陪你?”
桃卿莫名被他的声音烫得耳朵一热,反应片刻,才意识到他这话说得并不正经,还暗含了另外一层意思。
裴之涣外表清冷如仙,实则外冷内热,在枕席间更是热情,最初几次还略显青涩,会有所克制,后来做多了,也会对他说那样的话。
虽然他说得不算多露骨,但总能刺中桃卿最害羞的点,偏偏他还知道桃卿最喜欢看他略显冷淡的模样,所以总是保持着平静,居高临下地掌控着桃卿的欲念,更是叫桃卿喜欢得很,每每都面红耳赤的。
这回也不例外,桃卿听出来他是什么意思,就熄了蜡烛,将幔帐放下来,钻进被子有点害羞地说:“想要之涣一直陪着我,白天要陪,晚上更要陪……”
他虽然羞涩,但面对裴之涣时一向坦诚,从不以自己的欲望为耻。
喜欢就是喜欢,为什么要遮遮掩掩的?而且之涣也喜欢他直白的样子,每次听他说,他的动作总会变得更热烈几分。
桃卿将传音符放在枕边,按照裴之涣所说的,脱下了中衣,听从他的命令摆布自己。
他们欢合时,裴之涣总是绝对的主导,因为桃卿更喜欢被人掌控。他闭上眼睛听着裴之涣略显沙哑的声音,手指轻挑,忍不住甜腻地出声:“呜,之涣……”
裴之涣呼吸微促,回应着他几不成声的啜泣,虽然卿卿不在他身边,但他已经能想象出他娇艳的神态和万般风情,何其动人,令他心神迷醉,汗珠顺着颌骨淌落而下,终于发出了低哑的闷哼。
两人无法见面,只能这般抒发,倒是也别有一番滋味,桃卿享受了足足好几回,结束时整个人都软在榻上,连一根手指都不想动,只匆匆用净尘决收拾一下就昏睡过去了。
翌日醒来,桃卿的手指还有点酸,差点握不住筷子,但受了雨露滋润,他的精神倒是格外饱满,收拾妥当后便神采奕奕地去见了莫不臣,眉眼间皆是甜蜜的笑意。
莫不臣见桃卿这般高兴,只以为他是欣喜于此行,琉璃般的双眸浮现出一丝柔色,带着他去了日长小界。
他们此行最主要的目的是为桃卿塑造出神国的雏形,每个神修都有自己的神国,就算桃卿只是兼修神道也不例外。
神国最初的规模自然不可能像是莫不臣的六道轮回那般奇伟,新生的神国更像是一卷空白的画轴,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他们要做的就是在画卷里填充丰富的人与物。
为了丰满神国,所有的神道修士都必须寻找三样东西,而整个过程将会在他们修道的一生中一直持续着。
其一是大量的愿力。这自然不必多言,愿力是神修获得力量的源泉,没有愿力,哪怕境界再高,对神修而言也毫无用处。
这是因为神修和其他道统的修士不同,其他修士没有灵力,至多只是无法突破境界,可神修一旦没了愿力,就会遭到反噬,其境界将会持续跌落,甚至肉身枯竭而死。
其二是大量的信徒。这一点不是为了强调从他们身上获取愿力,而是神修要将这些信徒的样貌刻印在自己的神国里,让他们在神国中「活」过来,越逼真越好,这样神国才能从画卷逐渐演变成真实的世界。
其三是信仰极其坚定的狂信徒,这样的信徒往往具有强大的号召力,能为神修吸引众多信徒,而他们自身也通常具有出众的修道天赋,可以成为神修优秀的仆从。
莫不臣的十二神使就是这类狂信徒,他们自两三千年前就狂热地信奉着莫不臣,将他视若神明,愿意为他奉献上自己的一切乃至性命。
只不过为了保证他们的忠诚,莫不臣在不久之后就把他们变成了自己的傀儡,抹去了他们的一切思想,哪怕他们从来没有做过背叛他的举动。
他不需要他们有自己的想法,只要绝对服从他的命令就够了。
这三样中最困难的就是寻找狂信徒,获得狂信徒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情,饶是莫不臣修道三千多年,也只堪堪凑够十二个,平均算下来就是两百多年才能碰到一个。
因此莫不臣并不指望此行就能为桃卿找到一个狂信徒,他们的主要目的还是让桃卿吸收滞留在日长小界中的愿力。
十多年前,桃卿来到日长小界历练,被大庭国的皇帝尊封为国师,道号「芳尘仙君」,获得了无数百姓的信奉敬仰。
多年过去,芳尘仙君的名声已然不只局限于大庭国,甚至周边的众多国家都遍布着他的信徒,积累了海量的愿力。
刚一进入日长小界,桃卿还在高空之中,便被铺天盖地的愿力包围了,这些愿力五光十色,流光溢彩,热情地向他扑了过来,以至于他不仅看不见前方的道路,甚至看不见莫不臣的所在了。
“莫道主?”
桃卿唤了一声,话音刚落,他就感觉到自己的手腕被一只修长而微冷的手握住了。
随着一阵微光闪烁,四周庞杂的愿力被驱散至一旁,以他为中心形成了一个真空的圆,他得以看清握住自己手腕的人就是莫不臣。
“多谢莫道主。”
桃卿松了口气,向莫不臣道谢,同时轻轻地抽回自己的手腕,只是没有成功,反而被莫不臣扣得更牢了。
“先不要动,以免你又看不见我。”
莫不臣面色淡淡地说着,伸出另一只手向前挥了挥,这些愿力便顺从地让出一条畅通的道路,一直通向下方的大庭国。
到了这一步,其实他已经不必牵着桃卿了,但莫不臣还是没有放开自己的手,带着桃卿一路漫步地向下走去。
星星点点的愿力如若流光的星海,也好似萤火虫飞舞,他们穿过渺渺云海,成群的大雁和鸟雀自他们身边轻盈地掠过,当云雾散尽,他们便坠入了滚滚红尘与人间烟火。
江河湖海,高山流水,碧绿良田和繁华的城池皆映入了他们的眼底,不时有零星的愿力飘浮起来,在桃卿身边轻快地萦绕着。
莫不臣一眼扫过去,便知晓愿力最多的地方一定就是大庭国,这两个月里他们会从大庭国出发,走遍日长小界,于是领着桃卿来到了大庭的领土。
他们降落在了一片荒无人烟的草原上,首先要做的是吸收那些积累了多年的愿力,它们跟随着桃卿一道飞了过来,如流星雨般直直地坠落而下,形成了瑰奇的盛景。
只可惜凡人无法看到这道奇景,而莫不臣和桃卿也都没有观赏的心思。
莫不臣是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场面,对他来说远不如身边的桃卿吸引人,桃卿则是手忙脚乱地给愿力分类,区分哪些是能吸收的,哪些是不能吸收的,而可以吸收的部分也要做分类,没一会就分得晕头转向的了。
见此情形,莫不臣帮他做了分类,他甚至不用细看愿力,只要用神念稍稍一扫,就知道该如何划分,迅速帮助桃卿整理了大半。
修士给愿力分类的方法千奇百怪,但桃卿和莫不臣的手法是一模一样的,可以说桃卿对神道的了解完全都出自于莫不臣,莫不臣已经能当得起他的半个师父了。
当然,若是算上顾雪庭这个化身,莫不臣其实也就是桃卿的师尊,只不过他并不想要这个头衔。
有莫不臣的帮助,桃卿很快就把这些愿力整理好了,这时他也终于感受到纯白色的愿力有多么难得了,这里云集了整个小千世界十几年的愿力,而纯白色的愿力竟然也只有一个,难怪当初莫道主会那么重视他的纯白愿力。
“你运气很好。”莫不臣的目光落在他手心中的白色愿力上,“竟然能在此地找到最纯净的愿力。”
桃卿愣了一下,原来这就算是运气好吗?看来白色愿力比他想象得更加难得啊。
莫不臣抬手示意他:“你看看这份愿力出自何人,若是他还活着,可以直接将他带到神梦山,培养成你的狂信徒。”
拥有白色愿力的信徒可遇不可求,毫无疑问可以培养成狂信徒,若不是他当初遇见桃卿时已经拥有了足够数量的狂信徒,而且他有劫难应在桃卿身上,他也会将桃卿变成他的狂信徒傀儡。
桃卿还没有考虑过培养自己的狂信徒,因为他只是兼修神道,并非真正的神道修士,若是他以后不再修炼神道,那岂不是很对不起自己的狂信徒。
不过他也很好奇谁会对他抱有这般纯洁的信仰,便点开了手心中的白色愿力,想要看看对方是谁。
白色愿力如花蕾般绽放,映出了男孩玉雪可爱的面庞,一看到这熟悉的眉眼,桃卿蓦地瞪大眼睛,又惊又喜地说道:“是之涣?”
原来这份愿力出自于十几年前,当时的裴之涣是大庭不受宠的五皇子,他自小在冷宫长大,生母离世,他一个孩子被宫人苛待得险些饿死。
某天他饿得实在受不了了,偷了内侍的衣服跑出冷宫,跑到一半,饿得昏厥过去,当时还是国师的桃卿恰好路过,还以为是哪个小内侍被饿晕了,不由心生怜悯,命人给小之涣喂了丹药,这才救活他一命。
醒来的小之涣得知是国师救了他的命,感激地向国师居住的宫殿叩首拜谢,他的感激之心化为了纯白愿力,在日长小界的上空飘荡多年,直到今日被桃卿发现。
桃卿看完愿力中的幻境,不由眉开眼笑,眼中有着藏不住的欢喜和爱意。
他和之涣的缘分果然是很久以前就已经注定了,明明他们两个这么有缘,也不知为什么上一世就彼此错过了,害他白白蹉跎了一生,清玄也沦为堕仙,为他身死道消了。
一想到清玄仙尊,桃卿心里又是一疼,目光略显黯淡,倍加珍惜将这份白色愿力收了起来。
他并不打算吸收这份愿力,因为它是他和之涣两世因缘的证明,回去之后他还要把它拿去给之涣和清玄看,证明他们是多么地有缘。
莫不臣站在一旁,一言不发地看着桃卿收起了愿力,他的神力弥散在整座草原上,自然也一同看到了愿力中的幻景,知道它来自于裴之涣。
而桃卿看着愿力的眼神更是与平时截然不同,他是那么温柔、那么珍爱地凝视着它,好似透过它看见了自己的倾慕之人,而他从未将这种眼神放在过他的身上,甚至就连梦中的兔妖少年也不曾拥有过。
莫不臣的心好似被什么锐物狠狠地刺痛了一下,就在这个瞬间,他前所未有地认知到原来自己从未被桃卿喜爱过,就连梦中那朦胧的好感其实也算不得什么。
若是桃卿心爱一个人,他所展现出来的爱意其实是这般浓郁得惊人,相比之下,那些许的好感便显得太脆弱、太单薄了,他或许欣赏过很多人的好颜色,却只真心爱过裴之涣一个。
而他即便贵为神梦道主,其实也和那些人一样,对桃卿来说没有什么不同,他也只是桃卿生命里的一员过客。
莫不臣不由自主地抚上了心脏的位置,从未感受过原来长了心是这么地痛苦。
又或者他以前曾经感受过,但是全都被他忘记了,而正是这种痛苦,才促使他剜掉自己的心脏,并选择忘记桃卿。
桃卿会让他疼得剜掉自己的心脏,可他依然爱他爱得发狂,宁肯不要自己的心,也舍不得伤害桃卿分毫。
可是凭什么?
凭什么他要独自忍受这份痛苦,眼睁睁地看着桃卿和裴之涣在一起?
为什么他当初没有杀了裴之涣,反倒成全了他们两个,他何时变得这般仁慈、这般不像自己了?
莫不臣无法回想起当初的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但他很清楚一点,便是现在的他无法忍受这样的痛苦,他见不得桃卿如此爱裴之涣。
而桃卿对他的种种想法无知无觉,依然认真地审视着这些堆积如山的愿力,甚至忙得忘记了吃饭,直到深夜时分,才终于告一段落,累得他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
他揉了揉自己的肚子,心想做化神修士就是好,几乎感受不到什么饥饿,干脆也就不吃饭了,反正莫道主向来不饮不食,他也就不用为了照顾别人的感受补上三餐了。
只是九郎被他关在御兽袋里足足一天了,不知道它有没有生气。
桃卿有点心虚,连忙利用凝成的神力塑造出了一片空间,这片空间就是他的神国雏形,如今还什么都没有,光秃秃的,就是今晚他和莫道主的栖身之所。
莫不臣走进了这片不像神国的神国,坐下来打坐调息,桃卿跟在他身后,关闭了神国的大门,这才放出幼兔。
果然幼兔已经很委屈了,使劲往他怀里钻,发出细弱的叫声,桃卿连忙哄它,摸摸它肥美的兔屁股,语气轻柔地说:“好了,不哭了,我陪你玩一会好不好?”
听到他温柔的声音,莫不臣睁开双眼,目光落在幼兔上,他一眼就能看出这只小兔子是用他的情丝做的,而把它送给桃卿的人肯定也不作他想,就是他自己。
原来他曾经给桃卿送过一只情丝兔?
莫不臣沉默地看着,可以断定桃卿不知道幼兔是用他的情丝做的,否则他肯定不会这么珍惜它,说不定还会直接扔掉它。
他能看得出来桃卿十分喜爱这只情丝兔,如今他的神国里还养着数十只情丝兔,都是他近来用情丝做的,可它们体态玲珑,不像桃卿的这只兔子,虽然也是小小一只,但已经被喂养得胖成一团了,蹲在桃卿手心里,活像只雪捏的雪球。
幼兔也已经发现了莫不臣的存在,它从莫不臣的身上闻到了几十个同类的味道,不由心生好奇,忍痛从桃卿怀里跳了出来,好奇地靠近了他,在他的身上嗅了嗅。
莫不臣一言不发地看着幼兔在他身边转圈,突然生出了一个念头:倘若桃卿知道这只小兔子是用他的情丝做成的,那他还会要它吗?
他这般想着,便打算这般问,于是捏起幼兔的后颈肉,不顾它奋力踢蹬的四爪,将它拎了起来,平静地问桃卿:“你可知道它是用什么东西做成的?”
作者有话说:
幼兔:呜嘤嘤嘤!Q皿Q;
屑兔,欺负幼兔的屑,糟老头子坏得很!!
感谢你是鲨杯吗的火箭炮,以及抛、hinanaimaga和万人迷攻我一生之敌的地雷!=3=
第221章
桃卿记得自己当初收下幼兔时曾经听女神仆提过, 幼兔是莫道主用神力做成的,所以很容易打理,不仅不用喂食,也无需给它擦兔屁股或梳兔毛, 而且极通人性, 乖巧粘人, 是只近乎完美的小兔子。
于是他对莫不臣点头:“晚辈知道, 它是由您的神力化成的。”
说着,他看到幼兔被莫不臣拎得难受, 不停地挥舞着小爪子挣扎,便有些心疼地补充一句:“您别这样抓它,它会不舒服的。”
他跟随莫不臣修习数月, 早就不像过去那样畏惧他了, 言辞中多了不少亲近之意, 否则放在以前,他就算再怎么心疼幼兔, 也不可能有胆量嗔怪神梦道主。
莫不臣没有怪罪下来, 正相反,他听出桃卿抱怨的亲昵之意, 神色为之稍顿,不再暗藏阴郁,顺从地将幼兔放了下来。
幼兔被揪得后颈肉发疼,一朝得到解脱,立刻生气地撕咬着莫不臣的衣摆,却发现根本咬不动, 它更气更委屈了, 呜呜嘤嘤地跳进桃卿怀里, 求他给自己摸毛压惊。
桃卿捧住幼兔边亲边哄,耐心又温柔,莫不臣看了一会,开口说道:“它不是真正的兔子,你何必多此一举。”
他这个正主就在近处站着,尚且受到桃卿冷遇,反倒是他用情丝做的小兔子被桃卿喜欢得不行,这是什么道理?
听出莫不臣的不悦,桃卿只以为他是觉得自己没出息,便笑了笑说道:“在我心里,九郎既不是一团神力,也不仅仅只是一只小兔子,它更是我的朋友和家人。”
桃卿还记得莫不臣之前曾不准他把幼兔称作「九郎」,但时间已经过去那么久了,后来莫不臣放弃了对他的情意,也没再提过此事,是以他又叫起「九郎」来了。
他抚摸着幼兔软乎乎的身体,眼中满含温柔之色:“虽然它不能口吐人言,却有着人的喜怒哀乐,一心爱着我。我难过时它会趴在我身边安慰我,我遇到危险的时候,它会奋不顾身地扑上来救我……”
听到这里,莫不臣微蹙起眉头问:“你说你遇到了危险?什么危险?”
桃卿想了想,觉得这件事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便说道:“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在去年争夺神梦令的历练中,我的历练之地刚好就是日长小界的大庭国,当时的大庭皇帝对我图谋不轨,给我下了春药,逼迫我屈从于他。”
“那种药名为「肉莲丸」,厉害非常,可以封住修士的灵力,我倒在床上束手无策,九郎却冒着倾盆大雨赶到了我的身边,为了救我,它还咬了皇帝。”
“可它那么小一只,皇帝轻而易举地将它甩了出去,它便重重地摔在柜子上……”
回想着当时的惊心动魄,桃卿心中酸涩,抚摸幼兔的动作也更轻柔了几分。
“为了我它可以不顾自身的安危,从那时起我就不再把它当成一只小兔子,而是我的家人,我已经离不开它了。”
说到这里,他还不忘给裴之涣说好话:“好在之涣及时赶到将我救下,他甚至为了我杀了他的父亲,也就是大庭皇帝。他弑杀生父着实情有可原,还请您不要罚他……”
他声音放轻,偷偷地看了莫不臣一眼,之前莫道主曾经重罚过之涣,要他割去一半的血肉,当时他为之涣求情也只是换来了暂时不罚,但说不定哪天就会旧事重提了,所以他当然要见缝插针地为之涣早做打算。
莫不臣因为失去记忆,早已不记得他曾惩罚过裴之涣,但他了解自己,能够猜到自己惩戒裴之涣定然不是因为他杀了生父,而是出于不可言说的嫉妒之心。
现在的他有着一模一样的感觉,他嫉妒裴之涣——那晚他救下身中春药的桃卿后,会发生什么事自然不言而喻,难道就是因为这一夜迷乱,桃卿才会对裴之涣心生倾慕?
莫不臣无法不去想象,倘若那一夜是他救下了桃卿,他们两人的关系会不会变得有所不同?
他分明是有机会的,他在桃卿身边留下了情丝兔,如若那时他能分心多看一眼,救下桃卿的人也就不会是裴之涣了。
可他没有这么做,那晚他没有关注桃卿。事到如今,纵使他法力通天,亦不能回到过去将桃卿救出来。
莫不臣的声音僵冷得如若寒潭中的岩石,回答桃卿:“我不会惩罚裴之涣。”
他没能保护桃卿,便怪不得裴之涣抢占先机,此事全因大庭皇帝而起,哪怕如今皇帝早已身死,他也会找到他的转世,对他降下惩罚。
“多谢道主!”
桃卿由衷地感到高兴,面露盈盈笑意,幼兔受他影响,也开心起来,舔了舔他的手指。
看着他的笑颜,莫不臣素来波澜不惊的心忽然浮现出了复杂而陌生的情绪,既是愤怒,也是后怕和怜惜,还有丝丝的后悔。
他从不会后悔什么事,唯独这一次是例外。
如果当初他能救下桃卿就好了。
他伸手摸了摸桃卿的头发,动作很轻,就像是桃卿摸幼兔那样:“那时你怕吗?”
“其实也还好。”桃卿腼腆地说,“就算我没有灵力可用,但到底也是个修士,就算没有之涣帮我,我也不会让皇帝得逞的。”
莫不臣静静看了他一会,忽然说道:“把九郎交给我吧,我为它注入一些力量,让它今后既能自保,也能保护你。”
他改了主意,不打算对桃卿说实话了,而是让情丝兔留在桃卿的身边,既可以作为他的眼睛,也可以守护桃卿的安全。
他绝不允许桃卿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受到伤害。
“既如此,晚辈就先谢过道主了。”
桃卿很是心动地将幼兔抱给莫不臣,倒不是他想让幼兔保护自己,而是那句「让它自保」打动了他,九郎撞在柜子上的那一幕至今都让他心痛,若是他日后无法护得九郎周全,也至少希望它可以拥有逃跑的力量。
不过幼兔并不是很配合他们两个,它才被莫不臣抓得后颈肉疼,现在一见桃卿竟然想把它交给莫不臣,吓得它连忙往桃卿衣襟里钻,发出可怜的叫声,生怕桃卿不要他了。
见它着实被莫不臣吓破了胆,桃卿只好作罢,打算过几日再说,莫不臣没有说什么,这两个月中他会和桃卿朝夕相处,既然有他亲自看着他,也就用不上情丝兔了。
深夜,两人在桃卿的神国里过夜,只是神国才建立了一个雏形,到处都光秃秃的,简陋得简直不能住人。
桃卿很努力地想用神力变出些东西布置一下,可惜尚且学艺不精,均告失败,他只好在须弥戒指里到处翻东西,想着至少用帘子遮一下,将他和道主隔开,否则也太失礼了。
但他的行李就算准备得再周全,也想不到还需要准备家具,翻了半天就只翻出来两个丝绸做的蒲团。
他很不好意思地对莫不臣说:“要不然晚辈还是将飞舟取出来,今晚就在飞舟过夜……”
“不必,这样就可以了。”
莫不臣取走一个蒲团,在距离桃卿几尺的地方趺坐下来,闭目调息。
他之所以没有动手替桃卿布置,倒不是端架子,而是因为擅自改动别人的神国是神道中的忌讳,一般都会被当成挑衅之举。
两人再无他话,桃卿也取了蒲团打坐,他还准备了一件袍子给幼兔做窝,但幼兔可能是被桃卿想将它交给莫不臣的举动吓到了,一直粘着他不走,桃卿也就任由它爬到他的大腿上,揣起小爪子,团成又白又暖和的雪球。
桃卿几乎不会在夜间打坐,而是保持着正常的睡眠,他习惯了睡觉,今晚也不例外,打坐没一会就睡着了,头一点一点的,身子也发软,没一会就要倒在地上。
好在一股无形的力量及时托住了他的身体,而后将他慢慢放了下来,保持着一个舒服的姿势,继续撑着他的身体好让他安心熟睡。
莫不臣自蒲团上起身,来到桃卿身边,一人一兔的睡相都不怎么样,桃卿被神力托着放松了身体,一会一变睡姿,幼兔更是睡得四仰八叉的,露出软绵绵的肚皮,尾巴尖时不时地轻抖一下。
莫不臣越看越觉得情丝兔像极了桃卿,几乎与他这个原主人没有半点相似了。
现在就算是把这只兔子扔到那几十只和它长得一模一样的情丝兔群中,想必桃卿也能一眼分辨出自己的小兔子。
莫不臣思忖片刻,手指轻点在幼兔的脑袋上,任由心神沉浸在它的记忆里。
他看的是桃卿被大庭皇帝下药的那个夜晚。
在幼兔的记忆中,他看到了狂风暴雨,皇帝狰狞丑恶的嘴脸,还有桃卿双颊潮红地倒在床上无力喘息的样子。
片刻后,莫不臣睁开了眼睛,净若琉璃的浅淡眼珠变成了浓墨重彩的色泽,稍一运转神力,便在瞬息间来到了大庭国的皇陵。
皇陵夜色浓重,有寒鸦鸣叫,莫不臣推算出皇帝的陵墓位置所在,便下了地宫,打开了他的棺椁。
尽管死得难看,但皇帝的下葬还是甚为风光的,只见阴沉木的棺椁中陪葬了满满一棺的金银珠翠,一具尸骸身着隆重的朝服躺在其中。
由于口含丹珠,哪怕死去已有一年时间,皇帝的尸身依然不曾腐烂,他当初被裴之涣斩了头颅,缝尸匠为他补尸时便用金线细密地将断口缝合起来,技艺巧夺天工,几乎看不出丝毫痕迹,使他颇具帝王威严。
莫不臣冷漠地扫过一眼,尸体便化作了一滩恶臭熏天的尸水,而陪葬的金银器物也全部化为了朽物和粉尘,整座地宫很快就变得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了。
不过他此行前来不是为了专程毁掉皇帝的陵寝,而是为了通过他的尸身找到他的转世,毁去他的元神。
得了线索,他稍一推算,算出皇帝投生到了一户富贵之家,或许是因为他上一世励精图治,于百姓而言尚且算是明君,哪怕犯下了有关桃卿的那桩罪恶,来时也照样能博得一个好命格。
世上可没有这样的好事。
莫不臣来到皇帝托生的人家中,找到了他的转世,如今的皇帝忘却前尘,只是一个两月大的男婴,现在正躺在襁褓里被乳娘喂夜奶,一双大眼睛又黑又亮,吃夜奶吃得很是香甜。
乳娘打了个哈欠,睡眼惺忪地给小少爷喂着夜奶,却猛地看到屋中多了一道人影,不由遍体生寒,就要惊叫起来,被莫不臣随手打晕了。
其实莫不臣不在乎是否留她性命,他本打算直接杀了她,甚至杀掉皇帝托生的这一家,但他发现这一家都是桃卿的信徒,少一条性命桃卿的愿力就会稀薄一分,这才没有动手。
他不愿意碰触那婴孩,只以神力将他提了起来,带着他来到神梦山,并强行唤醒了他的前世之忆。
婴孩脸上的表情依然没什么变化,但他的眼神开始变得不一样了,再无孩童的清亮天真,而是变得深沉污浊。
见此情景,莫不臣知晓他已经想起了上一世,只不过是发现自己突遭劫难,被陌生之人带离了府邸,便依然装成不知情的婴孩而已。
“裴岳。”
他叫出了皇帝上一世的名讳。
“你可知我为何要找上你?”
婴孩逐渐收起天真之色,眼睛黑沉沉地盯着他,有打量也有忌惮。
此等神情出现在孩子脸上,难免叫人毛骨悚然,莫不臣则无动于衷,开口说道:“我只是觉得裴之涣不够心狠手辣,便来送你一程。”
接着他便抬手,以神力一寸寸地捏碎了婴孩的骨头。
作者有话说:
屑兔,屑中之屑,暴打小婴儿对他来说完全不会有什么压力,所以就由他来彻底解决小裴的渣爹了(
感谢你是鲨杯吗的地雷3,以及抛、hinanaimaga和等你抽了的地雷!=3=
第222章
神力碾在婴孩柔软脆弱的身体上, 既重如山岳,又尖如针锥,哪怕这具小小的身躯中承载的是一代帝王的魂魄,却也难抵婴孩对剧痛的本能反应, 撕心裂肺地哭叫起来。
孩子的哭叫不同于成人, 便是恶鬼听了也要心软三分, 然而莫不臣连眼睛都不眨, 无动于衷地听着他凄厉地叫喊,甚至不曾因为嫌吵而封了他的声道, 仙姿玉色的面容全然是一片冷酷似修罗的漠然。
直到头骨被碾碎,婴孩已经奄奄一息了,莫不臣却以神力复原了他的身体, 继续让他接受新一轮的折磨, 这次是凌迟全身的血肉。
如此重复, 直到天色将明,皇帝的神魂已经被折磨疯了, 任凭肉身再如何遭到摧残, 也只会痴苶地张着嘴流口水,对疼痛没有任何反应了。
莫不臣瞥了他一眼, 强行恢复了他的神智,将他的神魂丢进了六道轮回的三恶道中,在这里,他将带着身为帝王的记忆一世世地轮回,为犬为彘,做死囚做娼妓, 永世不得解脱。
处理完皇帝, 莫不臣回到了桃卿的神国, 他并不理会那一家人失去幼子会如何悲痛,这与他无关,他没有要他们的性命便已是恩赐。
他回去之后,桃卿和幼兔都还没有醒,睡得十分香甜。
莫不臣垂着眼睛默默地凝视他良久,伸出右手,以指尖轻轻地描摹他的面容,从眉骨、眼梢一直到唇瓣,那娇艳的颜色和柔软的触感最是让他流连。
他知晓这张脸生得极艳,天下也难寻第二个能比桃卿还容貌出众的人,便是他自己也觉得桃卿的五官处处合他心意,但他喜爱这张脸不是因为它有多美,而是他钟情于桃卿,才会爱屋及乌地偏爱他的容貌。
但他钟情的人已经心有所属,不会回应他的心意。
莫不臣指尖的动作微顿,下一刻,他猛地扣住桃卿的手腕,将他抱进怀里,让他在自己的臂弯中安睡,一直到桃卿即将苏醒才把他放开。
接下来的数天里,桃卿便细心地整理着收集到的愿力,满足信徒们的愿望,在此期间新的愿力也在源源不断地涌了过来,桃卿看了一些,刚好看到了皇帝托生的那户人家的心愿。
愿力呈现出的景象中,男婴的双亲都哭得很惨,尤其是生母数度哭晕过去,醒了就是大街小巷地寻找孩子,已经有些精神失常的迹象了。
孩子的祖母则是在祠堂里向芳尘仙君日夜祷告,祈求仙君指点他们一家人找到她唯一的孙儿,她愿意用自己的这辈子和下辈子来换孙儿回家。
桃卿感同身受,也为孩子的失踪感到担忧和悲伤,他用神力找到了孩子的下落,结果却是孩子的尸体孤零零地躺在乱葬岗上被野狗分食,看得桃卿不忍地撇过头去,不敢再多看一眼这凄惨的景象。
莫不臣平静地观赏着自己的杰作,对桃卿说:“这样的情形日后你不会少见,要尽快习惯,否则你的心神为凡人所牵累,修为将难有进益。”
“是……”
桃卿情绪低落地接受着莫不臣的教诲,可以看得出他心里很难受,但人死不能复生,他救不活孩子,也不清楚自己该不该将这个残忍的真相托梦告诉给那一家人。
莫不臣摸了摸他的头发,没说什么,换做是真正的小孩子,他会再宽慰桃卿几句,但换成这个孩子,他只想领着桃卿看他受折磨的惨状,说不定桃卿还会更开心。
但他最终没有付诸实践,因为他知道就算受折磨的人是皇帝,也不会让桃卿看得高兴,他的心肠太软了,看不得那些东西。
到了晚上,两人用了晚食,桃卿闷闷不乐地吃了几口便放下了筷子,跑去神国外和裴之涣传音。
莫不臣没有动,却通过幼兔听完了他们二人的交谈,做这件事时他没有任何愧疚之心,仿佛理应如此,桃卿本就该在他面前没有任何秘密。
“你说真的?”他听到桃卿充满惊喜的声音,“你明天就能过来了?”
“是。”裴之涣的声音微含笑意,“我已经顺利突破到了化神后期,可以告一段落了。”
“真好啊。”
桃卿甜滋滋地恭喜他,突然脸色一红:“对了,十天的期限早就过了,你回来的时候肉莲丸又要发作了……可是这回莫道主也在,我们得避开他提前见面,免得在道主面前失礼……”
莫不臣安静地听着,他知道肉莲丸是怎么一回事,当初桃卿就是为了给裴之涣缓解肉莲丸的药性才每十日和他欢合一次。
他想,后来桃卿之所以倾慕裴之涣,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与此事有关,过去三千年多中他见过很多类似的故事,身体交缠得太多便影响了情感,对欢合之人心生爱慕,以往这类人都是女子居多,想不到桃卿竟然也是如此。
但无论怎么样,裴之涣都配不上桃卿,更不配得到桃卿的倾慕。
莫不臣垂着眼睛,看似淡然,实则已经起了杀心。
若是裴之涣死了,桃卿自然不会再爱慕他,而桃卿的伤心难过也只是一时的,要不了多久他就会忘了裴之涣,再寻新的双修道侣。
莫不臣闭上双眼,将神念从幼兔身上收了回来,不再旁听他们的对话。
不多时,桃卿回到神国,对着莫不臣支支吾吾几句,提出了自己明天想要单独离开一天的请求。
莫不臣很平静地准许了:“去吧。”
他甚至没问桃卿要去做什么,这让桃卿松了口气,到了转天清晨就欢喜地离开了,莫不臣也没有在日长小界等着他们,而是回了神梦山一趟。
他是被白鹿叫回来的,白鹿说它那天跟随庄宴和桃卿来到了一条名为白川河的河流,这条河流极为奇特,能看到过去和未来,它花费数天时间破解了隐藏河流的阵法,想请莫不臣和它前去一观。
一人一鹿来到荒原,莫不臣的目光落在了白色河流上,立刻感受到了一股玄冥莫测的力量,看来白鹿所言果然不假,河水中蕴含着通天的伟力。
白鹿问他要不要看一看自己的未来,它知道他现在可能处于两难的境地,明明是天生情种,却修了无情道,在它看来他不可能成就无情道,便一直劝他散尽修为重修有情道,但莫不臣不愿,它就想让他看看继续坚持下去是什么后果。
它自己还没有擅自看过莫不臣的未来,也不清楚后果是什么,莫不臣照它的话做了,用河水观看了未来,出现的画面却叫他们两个都为之一怔。
未来的莫不臣并未飞升,但他杀光了世上的所有人,只剩下桃卿和他。
他强迫了桃卿,将他按在榻上恣意掠夺,甚至故意用神力幻化出桃卿的亲友,让他们在一旁看着,逼迫桃卿羞辱地哭出来。
桃卿对莫不臣恨之入骨,但莫不臣用幻象骗了他,让他以为他的亲友未死,还全都被莫不臣抓了起来,所以他不得不听从莫不臣的命令,受到他胁迫,日夜与他纠缠交欢,对他吐露种种爱语。
未来的莫不臣还会故意变成裴之涣的模样,每几日和桃卿见面一次,让桃卿信以为真地认为他就是裴之涣,扑进他怀里边哭边诉说着相思之情,莫不臣悉数收纳,抱着顺从乖巧的桃卿再来一场欢合。
他将自己和桃卿困在了这个虚假的世界里,不会老去,不会停息,彼此纠缠在一起,永远没有停止的那一天。
看到这个未来,白鹿受惊地后退一步,睁大鹿眼惊惧地望向莫不臣,莫不臣沉默良久,面上忽地浮现出一丝极淡的笑意,开口说道。
“这又有何不可?”
白川河演示得不错,光是杀了裴之涣还不够,他更应该将裴之涣取而代之。
不仅如此,他还要取代这全天下的每一个人,到了那时,桃卿听说的、看到的、接触的每个人都是他,无论他喜欢上哪一个,最后和桃卿两情相悦的人都永远是「莫不臣」。
桃卿的世界里只有他一个人。
当这个念头浮现在莫不臣的脑海中时,他的心脏里忽然喷薄出成百上千根淡红的情丝,将他的神识绵密地包围起来,唤醒了那些丢失的记忆。
于是他想起过去的自己对桃卿是如何爱而不得的,明明痛苦至极,却依然舍不得伤害桃卿,自知无望,这才放弃了对桃卿的爱意,并封存自己的记忆。
莫不臣摸了摸自己跳动的心脏,它依然痛苦,却又是那么地愉悦,因为它知道他就快得到桃卿了。
不错,这一次他不会放手了。
哪怕无法飞升,哪怕杀光世界上所有的人,他也要得到桃卿,无论是他的身还是心,都只能为他所有。
因为他爱桃卿。
作者有话说:
这屑兔就是无比之屑…!接下来开始炖兔肉!
对了,昨晚六点有一个补更,不知道有没有宝贝漏看了,如果没看的话可以补一下,免得接不上前文=v=
第223章
碧空之下, 流云随风涌动,变幻的光影落在莫不臣秀逸的面容上,似涂抹了一层冰冷的阴影,那双浅色的琉璃眼珠也变得幽深得可怕, 终于染上了尘世的欲望。
忽然, 他轻轻一动睫毛, 目光落在了白鹿身上, 白鹿迈开四蹄向前走了两步,与他对视说道:你不能这么做, 你不能伤害他们。
“只要我想,我就可以这么做。”
莫不臣不含感情地问:“你想阻拦我?”
他轻轻抬起手,白鹿骤觉毛骨悚然, 催动起遁逃的神术, 却还是晚了一步。
“哗——”
似星光般的光芒蓦然盛放, 白川河的河水掀起巨大的浪潮,堪称遮天蔽日, 发出隆隆的水响。
片刻后, 点点浪花淅淅沥沥地落下,似是一阵濛濛的烟雨, 白鹿的身影已然消失不见,只剩下了莫不臣。
莫不臣抬手拂去道袍上的水珠,催动神念遥望神梦山的山顶。
在庞大的六道轮回中,一只白鹿在斑斓的宝石密林里若隐若现,四下寻找着逃出去的道路,却迷失其中无法脱身。
它被莫不臣囚禁在了天人道的宝石林里, 莫不臣不允许它逃去拯救桃卿和裴之涣, 但也并不打算杀了它, 如若山灵死去,神梦山也将随之崩塌,于他而言没有任何好处。
他知道白鹿在被关进去之前自知逃脱无望,便给桃卿送去了一道意念,让桃卿快逃,但他并不迫切,没有白鹿的帮助,纵使全天下的人都为桃卿遮掩,他也逃不出他的掌控。
他想要桃卿,桃卿就必须是他的,谁都拦不住。
同一时刻,大庭国的某座庭院中。
屋中弥漫着欢合后的气息,桃花香与青莲的淡香交缠在一起,形成了一股特殊的清甜气息。
幔帐后,桃卿浑身赤裸地趴在裴之涣怀里,满面红潮,乌发散乱于雪白的肩头,慵懒地半阖着眼睛,有一搭没一搭地跟裴之涣聊天。
他讲述了自己这些天收集的愿力,又提到了裴之涣的那枚白色愿力,笑得眉眼弯弯的:“我在愿力的幻景里看到了小时候的你,那时你真的好小,又矮又瘦,一点也不像四五岁孩子的体型,怎么现在就长得这么高这么结实了?”
他捏了捏裴之涣手臂上紧实的肌肉,手感不如捏他自己的软肉,但胜在有力气,被他抱住的时候会很有安全感。
唔,倒是和小时候一样白,看来之涣和他一样,天生就是白皮肤,不过之涣的白是如雪的冷白,而他自己则是掺了粉,手肘膝窝都粉粉的,之涣总是爱亲这些地方。
裴之涣任由他的手作怪,搂着他的腰说道:“当初我遭宫人欺凌,时常忍饥挨饿,便长得瘦小,好在拜入师门后,我没有再挨过饿,后来日日锻体练剑,自然长高了。”
桃卿从以前就同情他这段遭遇,忍不住摸摸他的脸,心疼地说:“真不知你那时是怎么熬过来的。”
“其实没有那么难,习惯了就能忍受。”
裴之涣捉住他的手指,放在唇边吻了吻:“那时我太小,已经记不清正常人过的是什么日子,除了饿得腹痛难忍,心里倒是没那么难过,只有在想念娘亲时才会哭。”
正如他从前不曾拥有卿卿,便不会感到孤身一人有多么寂寞,反而认为理所当然。
长生大道本就虚无缥缈、孑孑难行,他能拥有如衡常这样的好友就已知足,不会再追求更多,何况他本就无心情爱,并不需要情人或者道侣。
直到他和卿卿两情相悦后,他再回忆从前的生活,并不能算是不好,可他绝不愿意再回去,他离不开卿卿,更不能失去卿卿,倘若卿卿就此离开他,那便等同于要他的命,就算日后长生久视,对他而言也没有任何意义了。
裴之涣突然伸手抱住桃卿,深深地吻住他,不知为何,他忽然有些心绪不宁,没来由地生出了不安之感,只想将卿卿紧紧地禁锢在自己的怀中。
这一吻直到两人皆喘息不已时才结束,裴之涣放开桃卿娇艳欲滴的唇瓣,额头相贴,低声耳语道:“别抛下我,卿卿,别离开我。”
“好端端的,你怎么突然说起这些了?”
桃卿被裴之涣亲得晕晕乎乎的,虽不清楚他的一番心绪,却也觉得甜滋滋的,软声回应道:“我当然不会离开你,要是我哪天和你吵架被你气跑了,你把我抓住关起来不就好了?”
他说得那么理所当然,很认真的样子,裴之涣不由流露出淡淡的笑意,缓和了心中的不安,摸摸他的头发说道:“那你岂不是会更生气?”
“所以你要哄好我,别让我生气。”
桃卿戳戳裴之涣的肩头,将话锋一转,眸中染上一点光:“对了,你的生辰就快到了,让我想想送你什么礼物……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
裴之涣看了他一眼,毫不犹豫地说道:“你。”
桃卿脸一红,心想裴之涣可真没新意,去年生辰他送的就是他自己,那天晚上他特意找来一套紫霄派的道服,扮成紫霄派的小师弟哄裴之涣开心,效果相当出众,到最后袍服已经被蹂躏得不成样子,才穿过一次就被他恼羞成怒地扔掉了。
既然之涣说不出来,那就只能由他自己想送什么礼了。当然,那晚他还是会把自己送给之涣,不过还没想好扮成什么样子,是穿上国师的衣服,还是干脆用牝牡术变成双性……
桃卿正耳廓红红地想着,忽然心弦一动,接到了白鹿的传音。
——桃卿,快跑,莫不臣想要抓住你,还要杀了裴之涣,你们快逃!
它的情绪向来都是平静而温柔的,唯独这一次充满了恐惧和慌乱,而作为神梦山灵,白鹿从不说谎,也没有人可以仿冒它的传音,所以桃卿一听就知道是真的,做不得虚假。
他的面颊蓦地褪去血色,记忆陷入了灵照鬼城的那一夜。
同样是如此突然,他本和庄宴好好的,就忽然听到庄宴说要杀他,而今莫道主竟然也要对他和之涣下手,可是为什么,明明他离去之前一切都还很正常,为什么莫道主突然就变了态度,要对他们下毒手?
桃卿脑子里很乱,也很伤心,难以接受平素对他百般照拂的莫不臣竟然要伤害他们,可现在保命要紧,他已经顾不上思考这些,连忙叫裴之涣穿衣服:“快跑,莫道主要杀我们!”
裴之涣神色一凝,心中浮现出诸多疑虑,但他丝毫不怀疑桃卿可能骗他,披上道袍后对桃卿说道:“现在逃去其他地方已经来不及了,跟我进洞天,清玄可以保护我们。”
他们进了洞天,身处在盛开的桃花林中,桃卿心中稍安,紧紧牵着裴之涣的手,随他一起向精舍走去。
刚才走得匆忙,现在有了空闲,裴之涣问道:“山灵可提到莫道主为何杀我们?”
“它没有说原因,我也不清楚。”
桃卿摇摇头,发现自己的传达有误,便改口说:“它说的是抓我杀你,莫非……”
莫非莫道主突然得知他身上有《魔圣》这本书,所以要抓住他,逼迫他交代出书中的内容,又因为之涣是天道之子,他就准备杀了之涣抢夺他的气运?
可现在天道没有反应,桃卿并不知道自己的猜测是否正确,便没有讲出自己的猜测,轻声说道:“去见清玄吧,也许他知道什么。”
裴之涣应了一声,突然伸手将他搂进怀里,抚摸着他的后背温声安慰:“别难过,无论发生什么,都还有我和清玄在。”
桃卿默不作声地抱紧了裴之涣,心中酸楚至极。
其实除了害怕之外,他现在更多的竟是伤心,因为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才会导致自己再度被亲近之人背叛。
他并不清楚莫道主对他的好是不是假的,可就算只是为了利用他,他也不在乎,因为道主给予他的太多了,而他无以为报,只要是他能给的,他都会毫无保留地奉献给道主,倘若道主想知道《魔圣》中的未来,只要问一声,他就会全部说出来,根本不需要采用强迫的手段。
桃卿茫然地抱住裴之涣,被他安抚了片刻,终于慢慢地平静下来,没那么难过了。
刚才他们走得太匆忙,现在想想,其实情况还没到最糟糕的地步,至少现在他没有死,还有机会和道主交谈,说不定当中有什么误会,因为不管怎么看,贵为天下共主的莫道主都没必要对他们做什么。
见他不再那么沮丧,裴之涣亲了亲他的额头,领着他走到了精舍门口。
清玄仙尊已经提前察觉到了两人的到来,站在门口迎接他们,他的目光落在他们不甚齐整的衣冠上,便说道:“你们来得很匆忙,发生了何事?”
桃卿将刚才发生的事讲述了一遍,清玄仙尊微微蹙眉,沉思片刻后开口:“我同样猜不出他猝然发难的缘由,但或早或晚,终有这么一天,只是如今提前了而已。”
“因为不只是你们,他本就会杀光全天下的生灵,作为他飞升的踏脚石。”
伴随着他的话音落下,他在裴之涣的记忆中设下的封印自行解开了,裴之涣蓦然回忆起了当初清玄仙尊告知他的真相:
之所以莫不臣是天下唯一的渡劫期修士,两千多年来无人飞升或突破到渡劫期,都是因为莫不臣暗下杀手,不允许任何人超越他的修为。
他是天生无心的道体,真正主修的不是神道,而是杀戮无情道,飞身之时要用全天下的生灵进行杀戮祭祀,助他踏碎虚空。
杀戮无情道是修仙界最为禁忌的道途,一旦有人修炼,就会遭到全界的追杀,是以莫不臣利用神道作为掩饰,采撷愿力的真正目的是为了收集每个人的一缕生气,这样在他踏碎虚空时就能瞬间完成杀戮,血祭整座大世界。
与此同时,清玄仙尊也将同样的记忆传给了桃卿,就在这个刹那,天道对《魔圣》的禁制也完全解除了,桃卿终于可以获知全书的内容。
之前天道不准他看完全书最后一成的内容,是因为它判断当时桃卿如果接触了那些秘密,就可能会有性命之忧,但如今已经没关系了,所以在解除禁制后,桃卿一下子得知了更多的真相,甚至比清玄仙尊了解得还要多。
就在他重生后不久,他曾经接触过一个名为周怀的鬼修,那是师尊顾雪庭拜托他找周怀取一件法器,他依照师尊说的地方在风月场中找到了周怀,周怀从身体里掏出了那件法器,随后就灰飞烟灭了,临死之前他诅咒莫不臣不得好死。
周怀死后留下的遗骸被楚馆老板扔在了大街上,他于心不生,将骸骨收敛起来,埋葬在了深山中。
埋葬之时,他看到了周怀过去的记忆,从中窥得莫不臣修炼无情道的秘密,却遭到莫不臣察觉,被他封印了记忆。
如今封印解开,桃卿回想起周怀的往事,依然触目惊心,只觉得是那样地鲜血淋漓。
周怀和莫不臣做了百余年师兄弟,对莫不臣颇多照拂,待他情同手足,后来周怀与道侣结契,诞下一对龙凤胎,欣喜的周怀邀请莫不臣来家中做客,一家四口却惨遭莫不臣杀害。
直到此时,周怀才知道莫不臣修的是无情道,百年的师兄弟之情在他眼中无足轻重,不过是渡过的一道劫难而已。
周怀死后怨气冲天,化为鬼修,他四处游荡,找到了不少莫不臣犯下罪恶的证明,其中一样就是桃卿取走的法器,其名为「婴累」。
婴累是一种十分诡谲恶毒的神道法器,可以将活人的元神化为愿力,千年之前,广白界极为盛行此物,导致整个界域几近毁灭,直到莫不臣亲赴广白界,将婴累列为禁物,才平息了这场浩劫。
可除了周怀之外,世上再无一人知晓,制造出婴累的人正是莫不臣自己。
莫不臣将婴累投放进广白界,利用人性的贪欲引导界内修士自相残杀,从中摄取了大量的愿力和生气,直到整个广白界几乎成了死域,他才终于以救世主的姿态降临,救活了广白界。
如此这般,莫不臣又收获了无数的信众,更宝贵的是收获了两个狂信徒,他们都出身于广白界,其中一个甚至就是被莫不臣假扮很久的卯神使。
莫不臣为了毁灭证据,销毁了绝大部分婴累,周怀则不惜用自己的神魂藏匿了一个,之后他躲躲藏藏数百年,在各个界域兜转,又发现了莫不臣的几个渡劫化身。
为了破坏莫不臣的修行,周怀故意估计接近了这些化身,只可惜都没能成功,反而被莫不臣发现了他的存在。
但莫不臣没有理会周怀,不是顾念旧情,而是在他看来周怀力量孱弱,无法对他造成任何威胁。
至于婴累和渡劫化身的秘密,因为天然的禁制,周怀根本无法说出口,除非他甘愿魂飞魄散将秘密传给某人,但传密时却也会被莫不臣即刻察觉。
转眼一千多年过去了,周怀依然在世间徘徊游荡,这一次他来到了陵游界,找到了莫不臣新的化身。
化身名为顾雪庭。
获悉这个名字的瞬间,桃卿骤然瞳孔猛缩,出了一身淋漓的冷汗。
他的师尊……是莫道主的化身?
师尊竟然只是一具化身?
不……这不可能,似师尊这般鲜活风流的人物,怎么可能会是某个人的化身,一定是周怀搞错了什么,不可能的!
桃卿本能地否认着顾雪庭和莫不臣的关系,然而天道还在源源不断地向他传输着《魔圣》中的真相。
在发现顾雪庭是莫不臣的化身之一后,周怀刻意和顾雪庭交好,可是经过种种试探和观察,他看不出顾雪庭这个化身要渡的是什么劫。
顾雪庭亲近的人不多,除了几个朋友和少数同门之外,就再无其他要好之人,但无论是挚友之劫还是同门之劫莫不臣都已经渡完了,顾雪庭肯定不是,所以周怀猜测顾雪庭的渡劫对象还没有出现,便继续耐心地等待。
随后不久,顾雪庭蒙受大劫,毁了双眼和全身经脉,周怀觉得这并非莫不臣所为,目前还不到应劫之时,他不会随意对化身动手,应该只是一场意外。
此后三百余年过去,顾雪庭再未踏出合欢宫半步,但周怀没有停止对他的观察,直到桃卿出现时,他终于明白了顾雪庭的劫数是什么——原来是师徒之劫。
他不清楚这一场渡劫要持续多久,但作为比较重要的劫数,至少会持续百年,当顾雪庭和桃卿的师徒之情达到巅峰时,莫不臣就会操纵顾雪庭亲手杀了桃卿。
在桃卿死后,顾雪庭将因过度悲痛自绝而亡,死后分神归位,即算莫不臣完成了这道劫难。
看到这里,桃卿心如刀绞,疼得难以呼吸,忍不住红了眼眶。
师徒之情,师徒之劫……倘若他和师尊的师徒情谊都只是莫不臣的一场劫数,那师尊可曾真的喜爱过他这个徒弟?
或许这百年来师尊对他的关爱之心都是精心设计出来的傀儡戏,他这个徒弟是什么样子都没有关系,因为哪怕只是一只老鼠,只要拜师尊为师,就会受到同等的关怀,他和老鼠没有不同,不过是劫数中的一盘祭品而已。
泪珠滚滚地从桃卿眼中落了出来,他此刻的绝望不亚于被庄宴杀死的那一夜——
相依为命的师尊对他的感情可能都是虚情假意,而敬重有加的道主其实是个道貌岸然的禽兽,不但坏事做尽,还一直都想置他于死地。
对于桃卿来说,自他幼年开始,神梦道主的形象在他心中就有如百尺危楼,有如日月星辰,庄严肃穆,熠熠生辉,可现在危楼倾倒,日月无光,那些昔日的感激崇敬瞬间便化成了怨愤和恨意。
他恨他的师尊竟然不是本尊,而只是一道虚幻的化身,随时都有可能被莫不臣收归正体丧失性命。
他恨莫不臣杀了那么多人,如今还要残害他和之涣。
他更恨自己没有识破莫不臣的虚伪,竟真的相信过去他曾经钟情于自己,还对莫不臣百般尊崇,日日去他的神祠祭拜,为他祈求来日大道有成。
他真是愚蠢至极。
桃卿抬手擦擦眼泪,满腔怨艾难消,接收了天道传给他的最后一点原著内容。
莫不臣即将飞升,修炼杀戮无情道一事曝光于天下,但那时他已经几乎渡完了劫难,唯有一个小缺憾也勉强能用收集的神力补足,只要完成最后的杀戮祭祀,便可踏碎虚空,成就金仙之身。
与此同时,裴之涣突破到了渡劫期,原本他也不能突破莫不臣的限制,本该身死于雷劫之下,是他的师尊云河老祖用自己的性命换得了裴之涣成功渡劫。
除了莫不臣,裴之涣就是唯一的渡劫修士,也唯有他能与莫不臣一战。
他承载着苍生的心愿和性命,视死如归地踏入了神梦山,在万物生灵的注视下,与莫不臣死战三个日夜,令上界山崩海枯,天塌地陷,终于在瞬息间抓住了莫不臣唯一的致命缺陷,斩灭了他的神魂。
那个缺陷就是桃卿。
在莫不臣的计划中,本该由顾雪庭亲手取走桃卿的性命,完成这一场师徒劫,但庄宴早在数百年前就已杀死了桃卿,使这场师徒劫渡劫失败了,也就成了杀戮无情道仅有的命门所在。
得知原来是自己的死葬送了莫不臣,桃卿擦干满脸的泪痕,竟忍不住露出了丝丝笑意。
他甚至觉得自己上辈子死在庄宴手里就挺好的,如果他不死,来日死在师尊手上,莫不臣的杀戮无情道就真的大成了,到时便是清玄恐怕也不是他的对手。
用他一条命换得所有人的命,真是再值不过了。
那么这辈子呢?他要不要用自己的命来换取莫不臣渡劫失败?好像也很值得。
桃卿眼尾染着一点泪光,怔怔地想着。
他呆站在原地,裴之涣正和清玄仙尊商议着应付莫不臣的对策,忽然察觉到桃卿神色不对,竟是哭了,便立刻走过去问道:“卿卿,你怎么了?”
“我……”
桃卿怔怔地抬头,看了裴之涣片刻,猛地扑进他怀里,带着哭腔说道:“之涣,我不想再死一次了。”
裴之涣心中骤然一紧,紧紧抱住他,郑重地对他许诺:“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嗯!”桃卿将脸埋在他胸膛前,用力地应着,“你也不会有事的。”
他希望所有人都能平安,可他不愿用自己的性命来换取莫不臣的灭亡,因为莫不臣不值得他牺牲。
这世上有这么多爱他的人,还有他爱的之涣,他怎能舍得离开,独留之涣孤零零地活在世上,让他成为另一个清玄?
一想到自己第一次见到清玄仙尊时,他脸上近乎死寂的空洞,桃卿便感到了有若锥心的疼痛,哪怕是为了之涣,他也决不能胡乱放弃自己的命。
更何况他一定要保护师尊,阻止莫不臣收回师尊这道化身,无论师尊对他的师徒情谊是不是真的,他对师尊的爱却是全无半分虚假,他决不能允许师尊就那样消失。
桃卿镇定下心神,正要和另外两人商量对策,忽见清玄仙尊目光一沉,向着洞天的入口眺望:“莫不臣来了。”
洞天之外,莫不臣的身形浮在半空中,神力掀起的风吹拂着道袍的下摆,如若翻滚的雪白浪潮,他的黑发也随之飘散,却无法拂动他眸中的阴郁。
“桃卿,我知道你就在裴之涣身边。”
他说:“别躲我,若是你自己出来见我,我可以饶他一命。”
作者有话说:
屑兔:桃卿,别躲在里面不出声,你有本事偷猫猫,你有本事出来见我啊(愤愤等着舔桃皮);
感谢抛的地雷!!
第224章
莫不臣伫立于洞天之外, 与桃卿相隔着不同的空间,他的声音本不该传入洞天,但桃卿跟随他修习神道,经由他神力引导, 两人的神力时有交融, 声音便可以通过神力直接传入到桃卿的脑海当中。
他确定桃卿能听得见他说什么, 也没有再开口, 直接通过神念与桃卿交流:“你们躲在洞天中毫无用处,我要打碎裴之涣的洞天不是什么难事, 不过到了那时,他就会变成神识尽毁的废人,此生修道无望, 你忍心看他落得这般下场吗?”
他语气淡漠, 充满了高高在上的掌控感, 桃卿瞬间被他激起了满腔愤恨,握紧十指, 以神念质问他:“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要你, 桃卿。”莫不臣说,“我只想要你。”
桃卿气得胸口起伏, 双颊染上了胭脂色,清玄仙尊目光落在他身上,察觉到些许异样,安抚他道:“别怕,如若莫不臣当真要对你们不利,我会杀了他。”
他和裴之涣本就是同一个人, 是以这座洞天同样完全接纳了他, 与他心神相连, 他隐隐感应到了莫不臣身上浓重的杀意,便知晓今日很难善了,他必须提前出手斩杀莫不臣。
其实如今不是杀死莫不臣的好时机,原因是他很难出手:一来他只是清玄仙尊的一道虚影,仙力不及真身多矣;二来他来自未来,如果要改变影响重大的过去,譬如亲手杀死莫不臣,力量将会遭受极严重的压制,对上莫不臣时至多剩下一成。
而莫不臣的力量则在鼎盛时期,如今的他还没有失去人心,全天下都遍布着他的信众,可以源源不断地为他提供愿力,转化为他的神力。
两相比较下,他斩杀莫不臣的可能性其实不高,否则能杀他早就杀了,而莫不臣一旦未死,就定会集天下之力截杀他和裴之涣,到时裴之涣也将随他一同身殒。
所以在清玄仙尊看来,最好的办法其实是徐徐图之、韬光养晦,在接下来的几百年中,他将会利用自己的经验教导裴之涣,待时机成熟时,他会为裴之涣抵挡雷劫,助他突破至渡劫期,与莫不臣一战。
何况裴之涣若能斩杀莫不臣、拯救整座大世界,便可获得功德无数,于他今后成就金仙也十分有利。
清玄仙尊垂下眼睛,无声地叹息,只可惜如今情势迫切,这些设想都无法实现了。
为了不连累裴之涣和卿卿,哪怕他今日彻底消散,也要拼尽全力斩杀莫不臣,或者至少将他重伤,令他数百年内只能陷入沉睡无法苏醒,给予裴之涣充分的成长时间。
清玄仙尊抬头望向那灼灼盛开的桃花林,忽然产生了强烈的预感:一旦走出这方洞天,他就再也回不来了。
但他沉静的面容没有显露出丝毫不安或留恋,目光一如既往,对裴之涣和桃卿说:“我不能直接在日长小界斩杀莫不臣,否则我们两人相冲的力量会使整个小界破碎。”
“最好的地点是上界,譬如白川河的位置。但之涣不出洞天,我便无法使用仙术挪动洞天,所以稍后我先出洞天,抵挡莫不臣的道术,之涣出来后,我就会发动术法将你与莫不臣移到上界,再行斩杀之事。”
听完他的计划,裴之涣敏锐地捕捉到了什么,开口问他:“杀了莫不臣之后你会怎样,会将你的仙力消耗殆尽吗?”
清玄仙尊没有回答,桃卿的心骤然一紧,抓住他的衣袖问道:“清玄?”
“若是运气好,”清玄仙尊说,“尚且能得一丝喘息的机会。”
只是这样的可能微乎其微。
他此话暗含的意思不言而喻,桃卿脸色一白,脱口而出道:“那你不要去!”
清玄仙尊按住他的手背,温和地说:“可是我不能不去。”
“才不是,你不能去!”
桃卿死死地抱住他的腰,慌乱地说:“还没有到这个地步,刚才我用神念和他说话,我们还没有说完,他其实并没有打算杀我,也不一定非要杀了之涣,说不定还会有什么转机。”
“我可能有他需要的东西,只要让我和他谈一谈,弄清他想要什么,也许我们就都……”
说到最后,他已然有些颠三倒四,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唯有双手抱得紧紧的,好似清玄仙尊若要走出洞天,就一定要将他一并带上一样。
清玄仙尊将手轻轻地搭在桃卿的后背上,感受到他的丝丝颤抖,心中不由充满怜惜,轻声应道:“也好,那就由你再和他谈一谈,弄清他为什么忽然萌生杀意。”
“不过你要答应我,无论你们谈了什么,都一定要毫无保留地转告给我和之涣,不能有所隐瞒,或者背着我们独自涉险。”
桃卿咬了咬唇,没想到他的一点小心思居然被清玄仙尊轻易看穿了,只好应道:“我都答应你。”
清玄仙尊拍了拍他的背,桃卿便放开他,继续和莫不臣沟通。
“莫道主……”
他开口叫了一声,本想用平日的那种语气和莫不臣说话,却发现根本就做不到了,过去对莫不臣的崇敬之心已经变得支离破碎,能不泄露出怨愤就已殊为不易。
既然做不到,那就干脆不要装了。
桃卿的神念骤然冰冷下来,连带着神念模拟出的声音也变得冷冰冰的:“我姑且还称你一声「道主」,”他深吸一口气,“我想知道,山灵大人现在怎么样了?”
方才白鹿只匆匆告诫桃卿逃离莫不臣,却没有现身救他,桃卿就知道白鹿的情况一定不会很好,否则依照它至纯至善的性格,不会不来救他,桃卿很是为它担心。
“它被我关起来了。”莫不臣冷漠地说,“但我不会杀它,这一点你可以放心。”
得知白鹿没有性命之忧,桃卿沉重的心情略安了些许,续接上莫不臣方才所言问道:“你说你想要我是什么意思?我身上有什么东西是你想要的?”
“我想要你这个人。”莫不臣说。
他要桃卿爱他,与他结为道侣,予以他无上的欢愉。
只要是桃卿能给他的,他全都想要,他对桃卿的渴求没有止境。
“要了我,然后呢,让我的师尊杀了我为你渡劫吗?”桃卿讽刺地问。
莫不臣一顿,原来桃卿已经知道顾雪庭是他的渡劫化身,想必他是刚刚知道的,是谁告诉他的,白鹿吗?
“我曾经这么想过。”他没有否认,“以前你确实是我选中的渡劫之人。”
桃卿心里一疼,可或许是因为已经经历过庄宴给他的绝望,他现在竟然也没那么难过,而是对莫不臣的恨意更多一些。
“你说「曾经」,难道你现在不这么想了吗?”他这般问着莫不臣,实则并不相信莫不臣会放过他。
莫不臣轻轻闭上双眼:“是,现在我只想把你留在我身边。”
“以前我就对你说过,我对你心存情意,现在同样如此。如果你不希望我杀了裴之涣,那就离开他,成为我的道侣。”
他承认他爱桃卿,今后他将会无法飞升,因为渡不过桃卿这道情劫,可他心甘情愿放弃自己追求了三千多年的大道,为的只是让桃卿爱他。
又或者桃卿不愿爱他,那也没关系,只要他杀光这世上所有的人,桃卿就不得不爱他。
他会让这世间只剩下他们两人,他们就是彼此的唯一,纵使无法飞升又有何妨,饶是天界也不会比这样的世界更美妙了。
桃卿却已不再相信他的话:“你又在骗我。”
“我没有骗你。”莫不臣说,“爱慕就是爱慕,我这般骗你没有意义。”
“为什么没意义?反正你也不是第一次骗我了。”
桃卿露出了讥讽的笑:“你先是利用师尊欺骗了我百年之久,后来又封存了我的记忆,让我想不起你杀了周怀一家四口,这样一来我就无法将你修炼无情道一事透露出去,难道还不算有意义吗?”
“周怀和你做了百余年的师兄弟,你杀他时却面不改色,而我才认识你多久,难道你就爱上我了?别说笑了,你天生无心,怎么可能会爱人。”
“我知道的,莫不臣,你根本就不会爱人。”
听到他的话,莫不臣不自觉地抬手抚上胸腔,只觉得里面阵阵发疼。
他忍着疼,向桃卿解释:“我不知你是听谁说的,但我不是天生无心的体质,白鹿也可以作证,其实我是天生情种,我有心,是你教会了我什么是爱,我的心生来就该爱你。”
“其实你见过我的心,就是我送你的生辰礼,那块红色的石头是我的心化成的。”
“如果你不信,可以取出来看看。”
桃卿一怔,从须弥戒指里取出了莫不臣所说的红色石头,这东西一直被他倍加珍惜地放在戒指深处保管着。
他将石头捧在掌心上,眼底映出火红而美丽的光泽。说是石头,其实它更像是宝石或水晶,光华流转,莹润晶透,形状果然似一颗心脏。
它的质地很脆,轻轻一敲就可听到清脆的声响,看似坚硬,实则易碎,好似被摔落下去就会跌得粉碎。
而桃卿也当真这样做了。
他松开手,「啪」的一声,石头重重摔在地上,碎裂成莹莹的碎片。
他用神念将声音传过去,让碎裂之音直接在莫不臣的脑海中响了起来。
这一刹那,莫不臣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心裂成了无数瓣,每一瓣都映出桃卿的面容,但桃卿的目光没有落在任何一瓣碎心上。
“你说得再如何漂亮,我也不相信你会有真心。”
桃卿的眸光被晶莹的碎片映照得分外动人,却皆是最残酷的漠然。
“莫不臣,你说的每一个字我都不会信了。”
作者有话说:
屑兔:(遭受重创)(倒在地上)(奄奄一息)(只有吃十个黄桃才能好)(连桃皮都舔不到了)
感谢你是鲨杯吗的手榴弹,以及抛、hinanaimaga和Neverland小刺猬的地雷!!
第225章
晶莹剔透的碎片散落在地上, 与桃花瓣混合在一起,如若洒满了许多细碎的红宝石,映照出殷红如血的光泽。
莫不臣抚摸上自己的胸膛,五指微微攥紧了衣襟。
其实他送给桃卿的那颗心脏早已死去了, 纵使破碎, 对他本身也不该产生什么影响, 然而听到碎裂之声, 他胸腔中重新长出的这颗心脏也跟着骤然一疼,仿佛被桃卿重重摔落的就是他现在的这颗心。
在他终于愿意直面自己的心意时, 桃卿却彻底不相信他有真心了。
莫不臣放下手,闭上眼睛,遮住一闪而过的受伤和痛楚, 再睁开时, 他的目光恢复成了原本的古井无波, 不愿展露任何的脆弱。
他对桃卿说:“你不信我也没关系,只要我自己知道我想要什么就够了。”
“你不出来见我, 我就去合欢宫杀人, 每过半个时辰杀一个,第一个杀的就是你的师尊顾雪庭。”
桃卿脸色骤白, 本是用神念沟通,却失声地叫了出来:“莫不臣!”
“我给你一晚的时间考虑。”
莫不臣双脚落于地面,变出云朵般的蒲团,趺坐而下:“明日辰时,如若我见不到你,我就去合欢宫杀你师尊。”
说罢, 他摆出静坐修道的姿势, 断开了和桃卿的神念联系。
桃卿手脚冰凉地站在原地, 连呼吸都要停止了,他本想拯救清玄,却不料竟然连师门和师尊也一并牵扯了进来,而见过周怀悲惨的下场,他丝毫不怀疑莫不臣会这么做,他就是这样的丧心病狂之徒。
裴之涣和清玄仙尊见他面无血色,便问他和莫不臣说了什么,桃卿满脸的惶然无助,断断续续地向他们复述了莫不臣方才所说的话:“他给我一晚的时间考虑,如果我不同意和他走,他从明天辰时起就会去合欢宫杀人……”
裴之涣和清玄仙尊面容皆是一肃,在稍稍安抚过桃卿之后,裴之涣向桃卿要来了孔致、顾雪庭、乐正兰漪等魔门掌教人的传音符,逐一通知他们这一惊变,让他们提前开启护教大阵,做好严密的防范。
清玄仙尊摸了摸桃卿的头发,神情依然沉静,对桃卿说:“既已如此,莫不臣就不得不除了,你来随我做些准备。”
他拉着桃卿的手,向桃花林外走去,背影清隽飘然,却是那样地坚定,一往无前,桃卿忽然红了眼睛,从他身后将他紧紧抱住,哽咽地唤道:“清玄……”
清玄仙尊回过身去,摸了摸桃卿的头发,再轻轻吻了一下:“不必为我难过,清玄仙尊本就不在尘世了,消失亦是我的宿命,这一天终将到来,只是或早或晚而已。”
他越是这样说,桃卿就越是伤心,泪水从眼眶中汹涌而出。清玄仙尊叹息一声,继续安抚他:“别哭,卿卿,你来随我布置阵法,只要布置得当,便可以提高几分胜算,我就还有存活的机会。”
听到他这么说,桃卿立刻擦了眼泪,用力地点头,清玄仙尊淡淡一笑,忽然想起一事,询问桃卿道:“你方才摔碎的东西是何物,难道与莫不臣有关系?”
“他说那块石头是他的心脏,由他的情丝变幻而成。”桃卿说,“他说他其实不是天生无心的道体,而是天生情种,所以长得出情丝,但我觉得他只是在骗我。”
《魔圣》原著中都不曾提起莫不臣是天生情种,而他说了那么多谎,杀了那么多人,他不会再相信他了。
清玄仙尊神色一顿,却和桃卿有着不同的看法:“其实不是没有可能,有些携带情种的婴孩可能会在出生前遭遇某些变故,或在出生后无人关怀,其体内的情种就会枯死,成为天生无心的道体。”
“这样的事例在仙籍中曾有所记载,数万年中大致有三人,如果莫不臣没有对你说谎,他就是第四个人,那块赤石也的确就是他的心脏。”
桃卿揉揉湿润的眼睛,认真地听着清玄仙尊说话,只是他不明白:“那又如何呢?”
他倒宁愿莫不臣没有生出这颗心,也不曾对他心怀情意,他们也就不会有今日之祸了。
清玄仙尊说:“如此一来,我们可以利用他那颗破碎的心脏作为阵眼,布置出迷惑他心神的幻阵,我们的胜算就能提高许多。”
他顿了顿,沉静地凝望着桃卿的双眼:“卿卿,这个幻阵就由你来主持,之涣从旁辅助于你,我则看准时机,出手斩杀莫不臣。”
“由我主持?”
桃卿怔了怔,露出担忧的表情:“可我只是化神中期,《阴阳幻解》才学了半年,我恐怕迷惑不了莫不臣……”
清玄仙尊却摇摇头:“我们三人中,唯有你才能迷惑莫不臣。”
“一来你与他相处的时日最长,对他了解甚多;二来他的心为你而生,你掌控着他的七情六欲,是他唯一的弱点,自然能迷惑他的心神。”
桃卿被他说动了,但还是不够自信:“我真的能行吗?”
“你一定可以。”清玄仙尊温柔地抚摸他的脸,“你变化出的幻境甚至能够欺瞒我的眼睛,便没有骗不过莫不臣的道理。”
“嗯!”
桃卿点点头,终于下定决心,承担起了布置幻境的重任。
为了将幻阵布置得更真实,清玄仙尊将仙力借给了他,并调用了众多珍奇的天材地宝,利用莫不臣破碎的心脏,逐步将阵眼布置了出来。
阵眼中同样需要投入主持者的七情六欲,桃卿一边将灵力注入到破碎的心脏之中,一边回忆着他和莫不臣相处的点点滴滴,逐渐生出一股悲凉的情绪。
他不知道他和莫不臣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倘若莫不臣真的对他有情,又怎会随心所欲地决定他的命运和生死,甚至用他亲友的性命要挟他和他在一起,这样自私的爱也能算是爱吗?
而他正在做的事也同样不堪,因为他就是在利用这份爱意杀死莫不臣,可他别无选择,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之涣和师尊他们死去。
所以他只能选择杀死莫不臣。
桃卿吸了吸酸涩的鼻尖,眼睛湿漉漉的,将最后几道阵法摆了上去。
做完这一切,已经是深夜时刻,他的灵力彻底消耗一空,身体和精神都疲惫不堪,脚下一歪,向一旁倒了下去,幸好被裴之涣接住了。
裴之涣将他抱回精舍,将他放到床上,让他好好休息,桃卿累得指尖发抖,却还是坚持从御兽袋里捧出了幼兔,亲了亲它的小脑袋,将它放在了枕边。
他已经向清玄确认过,即便莫不臣神魂湮灭,九郎和师尊都不会因为他的死亡而消散,如果更走运些,莫不臣的一身修为还会渡到师尊和九郎身上。
桃卿忍着心酸,露出温柔笑意,点了点幼兔的鼻尖:“说不定明天你就是世上最厉害的小兔子了。”
幼兔舔了舔他的指尖,毛茸茸的小身体亲密地贴住桃卿的脸颊,裴之涣从桃卿身后将他揽入怀里,亲了亲他的耳朵,低声哄道:“睡吧。”
桃卿听话地闭上了眼睛,但他的脑子里很乱,根本毫无睡意。
他以为自己将会彻夜不眠,却蓦地感到一股熟悉而宁静的灵力注入到他的体内,温柔地哄他入睡。
这自然是之涣的灵力,每每他们交缠时,他总会被之涣的灵力包围,一如那温暖深沉的怀抱,给予他无比安心宁和的感觉。
繁乱的心绪渐渐平息,桃卿闭着眼睛,依恋地握住裴之涣搭在他腰间的手,很快陷入了沉睡。
……
翌日清晨,天光破晓,辰初已至。
莫不臣自入定中睁开双眼,琉璃般的眼眸纯澈淡漠,注视着洞天的入口敞开一条缝隙。
桃卿只身从缝隙中走了出来,他穿着莫不臣喜爱的素白道袍,更衬得身形纤细,容色略显憔悴,却不减他绮丽的艳色,反而多了几分忧郁脆弱的美。
他抬起朦胧的眼眸望向莫不臣,轻声说道:“莫道主,我来了……我们走吧。”
“裴之涣呢?”莫不臣眉眼间的神情不辨喜怒,“他就这么放下你了?”
桃卿双眸微湿,多了些许水色:“就算没放下又如何……若是之涣忤逆你的意愿,你肯定会要了他的命,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送死。”
洞天里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声息,莫不臣只扫过一眼,便不再理会裴之涣如何了。
就他看来,大抵是桃卿用了某些特别的手段,将裴之涣困在了洞天内部,他并不关心里面发生了什么,只要桃卿按时出来就够了。
他是要杀了裴之涣不假,但不是现在,现在他只想拥有桃卿,将他带回神梦山,囚禁他的神殿内。
莫不臣向桃卿伸手:“过来。”
桃卿站在原地没有动,轻声问他:“你会杀我师尊吗?”
“不会。”莫不臣顿了顿,“只要你听话。”
于是桃卿走了过去,将指尖搭在莫不臣的掌心上,他的手指很冰凉,被莫不臣握紧,而后收拢在一起,他整个人也顺着这股力道被莫不臣抱进了怀里。
桃卿红了眼圈,一口咬在莫不臣的肩上,莫不臣任由他咬,只是无论桃卿如何用力,也没能伤他分毫,反而更便于莫不臣扣紧他柔韧的腰身,顺着线条缓缓地抚弄。
“只要你足够听话,我就可以满足你所有的愿望。”
莫不臣眼眸半阖,享受着桃卿乖顺地依偎在自己怀中的满足感,对他说道:“卿卿,叫我一声「九郎」。”
桃卿面上浮现出痛苦和不甘的神色,嗓音颤抖地轻唤:“九郎……”
莫不臣回应了一声:“从今以后,你只能有我,而我也只有你。”
“你不能再爱除了我之外的人,哪怕是你的双亲也不行。把你的爱全都给我,若是让我知道你对除了我之外的人怀有一丝感情——”
他嗓音一沉。
“我就杀了他。”
作者有话说:
可恶没能粗长得起来,明日我再粗长…!!再让屑兔多做一会梦(
感谢抛的地雷2,以及hinanaimaga的地雷!!
第226章
莫不臣带着桃卿回到了神梦山。
神梦山一如往昔, 景致一成不变,万物皆如雪色,唯有天穹格外澄明清润,象征着神梦道主极佳的心境。
一路上桃卿一言不发, 安静地垂着眼睛, 看起来十分乖巧, 莫不臣领着他回到神殿, 唤来神女为桃卿梳洗更衣。
神女们捧来色泽艳丽的红裳,服侍桃卿穿上, 桃卿微微发怔,目露疑惑地看向莫不臣,似是不明白喜爱白色的莫不臣为什么不继续让他穿白衣, 反而要换上红色的衣服。
莫不臣说:“既然你喜爱穿红, 那就随你心意, 不必迁就我。”
除了不准桃卿喜爱别人,其他事情他都不会拘着他, 他想要的是鲜活灵动的桃卿, 而不是一具没有灵魂的傀儡,否则他大可以洗去桃卿的记忆, 将他完全变成自己喜爱的模样,可是那没有意义。
他就是想要现在的桃卿喜爱他。
莫不臣凝视片刻,挥退神女,亲手为桃卿穿衣服,仔细地为桃卿系好腰带,抚平面料上的细微褶皱, 又捋顺微乱的玉佩流苏。
鲜艳的明红将桃卿的眉眼衬得越发艳丽清媚, 莫不臣低下头, 在他的唇上轻轻地啄吻一下:“你还是这般穿戴更好看。”
桃卿的睫毛颤了颤,没说什么,莫不臣摸了摸他的头发,嘱咐他想做什么都可以,自己则离开神殿外出修炼。
哪怕飞升无望,他不再继续修炼无情道,却也不会放弃神道,神道是他执掌天下的依仗,他深知如果没有强大的力量,自己就会一无所有,更遑论守住桃卿。
他的修炼持续到深夜时暂时告一段落,接待前来向他禀告要务的巳神使,巳神使退下后,莫不臣望了一眼天上的月亮,想到桃卿可能已经睡下了,便回到神殿,掀开幔帐,果然看到了熟睡的桃卿。
一时间莫不臣的心中涌现出了一种很奇妙的感觉,他为桃卿睡在自己的床上感到愉悦,这可以让他确信桃卿果然不再属于裴之涣了,而是他的所有物。
过去的上千年里,莫不臣几乎从不休息,认为睡眠对他无用,会将全部时间都投入于修炼中,但现在他很想陪着桃卿一起睡,时间花在桃卿身上便不叫浪费,只要能和桃卿待在一起,无论做什么都可以。
他脱靴上了床榻,钻进桃卿充满桃花香的被窝里,将他搂进自己怀里,他动作很轻,但桃卿还是被他转醒了些,迷迷糊糊地叫了一声:“之涣……”
下一刻,桃卿如同被泼了盆冰水,骤然清醒过来,翻身对上了莫不臣冷沉的双眼。
叫错了人,桃卿脸色苍白,嗓音发颤地嗫嚅着:“九……九郎……”
莫不臣抬起他的下颌,强迫他和自己对视:“再叫一声。”
“九郎!”
桃卿红了眼睛,捉住他的袖子央求道:“对不起,都怪我不好,刚才我睡糊涂了。但我真的没有想着之涣,求你原谅我这一回,我保证不会再犯了,你别去杀之涣……”
莫不臣其实没有多生气,但他不喜欢桃卿为裴之涣说情,便说道:“想求我饶过他的性命,全凭你的表现。”
桃卿张了张嘴,意识到什么,主动靠过去贴上莫不臣的身体,攀住他的后颈,吻上那双淡色的唇。
当被他主动吻住的那一刻,莫不臣的身体轻轻一震,呼吸出现了瞬间的停滞。
桃卿眸中水光盈盈,用柔软的唇瓣摩挲他的嘴唇,在他张开牙关后,更深入而甜蜜地纠缠,喉咙里发出细小的呜咽声,极尽所能地讨好他。
这是莫不臣尝过的最甘美清甜的滋味,好似口中含了柔软的桃花糖,轻咬一口就会流出蜜一样的甜汁,顺着喉咙流淌进心房,将他的心也一并融化成甜蜜的甘露。
他的心跳变得急而重,伸手搂紧了桃卿的腰,起初他不知该如何回应,后来渐渐懂了,就把桃卿压在枕席间,更深地吻他,将桃卿吻得满面绯红的。
桃卿呼吸不畅,开始推拒着莫不臣,莫不臣便放开他,将湿润的双唇落在他的耳尖和颈侧,轻缓地吻过每一寸如白瓷般雪腻的肌肤,汲取着桃花的清甜香。
是他的入骨相思、他的魂牵梦绕。
原来拥有桃卿的感觉竟是如此美妙,他甚至想不起从前的自己为什么要隐忍,为什么没有早早地占据他,反倒要洗去自身的记忆,令自己险些和桃卿失之交臂。
好在桃卿终于是他的了。
莫不臣再想不起惩戒裴之涣的事,心满意足地抱着桃卿睡去。
他怀中的身体又香又软,如若抱着一团云朵,比他想象中的触感还要好上许多。
此后,莫不臣养成了夜夜休息的习惯,每晚都要抱着桃卿睡觉,桃卿很沉默、很顺从,无论莫不臣对他做了什么,他都逆来顺受。
莫不臣吩咐十二神使布置他和桃卿的结契大典,而且在结契当日,不仅限于神梦山,他要整个上界乃至全天下的人都必须观看到这场大典。
为此,十二神使发动了天下信众,以神力制作了无数留影石,放在每一座神祠、每一间寺院的门前,能够在大典那一天播放出神梦山的景象,令万众瞻仰到莫不臣和桃卿的风华。
神梦山中,成百上千的神女夜以继日地采撷天地精华和最精纯的神力,在三个月后织就了两套华贵奢丽的大红婚服,由未神使奉献给莫不臣。
莫不臣先试穿了自己的这身婚服,他的婚服比桃卿的那身相对简洁,却也是层层叠叠,繁复厚重,每一层都以金银线绣出精致的花纹,堪称流光夺目,华美绝伦。
莫不臣看着镜中的自己,微微勾起了唇角,这还是他入主神梦山以来首次穿上白色之外的衣服,倒也不差,只是不知桃卿会不会喜欢。
他去找桃卿试婚服,十数名神女捧着婚服、珠冠、丝履、玉饰等物,娉娉婷婷地随同在他身后,但并未进屋,而是停留在门口等待着莫不臣的命令。
莫不臣无声地走进屋中,想看看桃卿在做什么,走了几步,他听到里面传来了细小的说话声,几乎就是耳语,也只有他这般修为高深、耳目灵敏的人才能听清。
“九郎,我真的好想师尊和之涣他们啊……”
桃卿趴在床上,揉搓着幼兔软软的兔耳朵,对它倾诉着自己的心事:“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他们了,可是我根本不敢和道主提起来,哪怕只是传音和他们说几句话,这肯定会惹得道主不高兴的,我真怕他杀了他们……”
“你很快就会见到他们,在我们的大婚当日。”
莫不臣打断了他的低语,缓步走入内间,桃卿有些惊慌地将幼兔藏到身后,正欲对莫不臣行礼,却被他不同于以往的服饰吸引了视线,一时间忘记了动作:“这是……”
意识到这是婚服,还有方才莫不臣说的话,桃卿脸色微白,喃喃重复道:“大婚?”
“对,就在十日之后。”
莫不臣命神女们进屋放下衣饰,待她们退出之后,他的目光落在桃卿身上,语气不含起伏地说:“脱衣服。”
桃卿咬着下唇,不敢不从,乖巧地脱得一丝不挂,肩头微微瑟缩,任由莫不臣打量他,而这已经不是莫不臣第一次命令他这么做了,甚至他的身上还被莫不臣留了不少吻痕。
莫不臣将他抱到怀里,一件件地给他穿衣服,先从中衣穿起,桃卿如同布娃娃似的任由他摆布,听从指令抬起双手,将衣袖套了进去。
衣襟拢到一半,莫不臣低头将轻吻落于桃卿的肩头,咬出斑斑红印,忽然开口问道:“你是不是期盼着能和你成婚的那个人是裴之涣?”
“不,我没有……没有这么想,我自然只会和你成婚,心里也只有你!”
桃卿矢口否认,脸上布满了惊慌之色:“我如今只把他当成朋友,如果惹你不悦,我就彻底和他断绝关系,只和他做陌路人……”
莫不臣神色不辨喜怒:“方才你还说你想见他。”
桃卿无助地摇摇头,转回身将他抱住,吻住他的双唇,莫不臣永远不会拒绝他的投怀送抱,才穿上去的中衣很快被脱了下来,丢在了椅子上,桃卿被按在桌前,呜咽着哭出声来。
烛火映照着晃动的影子,桃卿的泪一滴滴地掉落在桌上,莫不臣轻咬他的后背,呢喃问他:“你的眼泪是为谁而流的?是为了裴之涣,还是为了我?”
桃卿啜泣声甜腻,十指紧扣着桌子的边沿:“是为了你,九郎,求你再别作弄我了……”
莫不臣这才将他抱回榻上,幔帐自行滑落下来,遮住他们的身影。
直到红烛熄灭,屋中融满夜色,莫不臣坐了起来,将酥软无力的桃卿揽入怀里,拨弄着他汗湿的额发,对他低语:“只是这样还不够,还不足以让我放过裴之涣。”
桃卿的身体蓦地瑟缩一下,湿润的眸中流露出了一丝无法掩饰的恨意,哀声说道:“我什么听你的话,什么都给了你,你还想从我身上要走什么?我已经没有可以给你的东西了。”
“你有,卿卿。”
莫不臣凝视着桃卿的双眼,指尖划过他的眼梢:“我想要你的爱,我要你爱我。”
面对他的要求,桃卿沉默地闭上了眼睛,似是无法回答他。
莫不臣吻了吻他的耳垂,在他耳边说道:“我会等你回心转意。”
但他等不了太久。
倘若这一天始终无法到来……他就让裴之涣死无葬身之地。
……
十日之后,大婚当日。
无数绚烂的烟花在上界的天穹升腾绽放,盛开出巨大而斑斓的神力之花,在瞬间的光辉璀璨后,又星星点点地坠落而下,如若一场壮丽的流星雨。
无论是上界还是众生界,是人间九州还是妖界魔域,只要是神智已开的生灵,全都聚集在神祠寺院的留影石前,观看着神梦道主的结契盛典。
阵阵仙乐缥缈奏响,数百对神女和神君手捧各色法器,打着浩浩荡荡的仪仗,步入神梦山。
仪仗队伍的中间,十二匹雪白的蛟龙拉动着垂铃玉辇自阶梯之上飞跃而过,微风吹拂起淡红的软纱幔帐,一张绝艳生光的面容自缝隙间一闪而过,刹那的芳华就已不知惊艳了多少世人。
莫不臣长身玉立在神殿的玉阶前,注视着玉辇由远及近地飞来,停留在了他的面前。
他迎了上去,在幔帐前伸出手,一只素白的手自幔帐后探了出来,轻轻搭上他的掌心,随着玉石清脆的碰撞声,桃卿从辇车下走了下来。
他身着华丽的大红婚服,珠冠垂落的红玉珠朦胧地遮住他的雪肤红唇,却依旧美得勾魂摄魄、艳得不可方物。
莫不臣牵起他的手,两人相携着走过漫长的神道,来到祭坛前点燃神香、祭拜天地,又共同发下了甘愿同生共死的结契誓言。
整个仪式的流程并不复杂,一来他们两人皆是双亲俱亡,而桃卿的师尊顾雪庭又是莫不臣自己的化身,根本无须敬拜;二来莫不臣乃是天下最尊贵的神梦道主,无人有资格主持他的婚典,一切都是按照他自己的心意进行的,是以不到半个时辰,所有仪式便结束了。
仪式过后,筵席开场。
此次莫不臣邀请了众多修士前来神梦山入宴,尤其是合欢宫和紫霄派两派,凡是门中稍有名姓者,都被请至宴席上,这其中自然也包括了裴之涣。
莫不臣和桃卿以新婚道侣的身份向来宾敬酒,来到裴之涣这一席时,年轻的道君低垂着眉眼,辨不清表情,修长的五指紧扣杯盏,指节攥得发白,微微颤抖着。
莫不臣饮尽杯中酒,就要离去,桃卿泪眼朦胧,在经过裴之涣身边时,他不敢低头同昔日的情郎对视,不得不欲盖弥彰地扬起雪颈,顿时露出了衣襟边缘靡艳的吻痕。
「啪」的一声,玉质的杯盏在裴之涣手中应声而碎,将他的手割得鲜血淋漓。他正要起身,却同门死死按住,而莫不臣早已拉着桃卿扬长而去。
一个时辰后,宴席结束,莫不臣和桃卿进了洞房,自然无人敢阻,神女悄然退去,房中只剩下他们两人。
莫不臣为桃卿摘下珠冠,露出他娇美的容颜,桃卿眼中的泪早就没有了,冲着莫不臣笑了一下,轻柔地唤了他一声「夫君」。
虽然他的笑容中难免有几分强颜欢笑,却也足以令莫不臣满意,至少在敬酒时,桃卿当真没有看裴之涣一眼,否则哪怕只是匆匆一瞥,此刻裴之涣就已血溅三尺了。
两人同饮过合卺酒,结契的仪式就彻底结束了,莫不臣低头亲了亲桃卿的唇瓣,就抱着他上了床榻。
他脱下两人繁复的婚服,只剩下中衣,对桃卿说道:“你我既然已是道侣,从此以后就应当心中只有彼此,我会全心全意对你,希望你对我亦是如此。”
“九郎……”
桃卿轻声唤着他,抬手抚上他的胸膛,落在了心脏的位置上:“你今晚开心吗?”
“自然开心。”
莫不臣说着,目光放柔些许,能与挚爱之人永结同心,纵使是他也难免情动。
“我知道了。”桃卿摘下发簪,放下乌黑如瀑的长发,“安置吧。”
他躺在床上,柔顺地解开中衣的衣襟,露出绮艳的春光,莫不臣翻身过去,低下头亲吻他,品尝着熟悉的甜美。
红鸾帐暖,春色旖旎,莫不臣的心仿佛也被这半夜的欢愉融化了,整个人如泡在温热的水流里,为舒适的暖意所充盈。
桃卿软声叫着夫君,主动地扑进他怀中,莫不臣接住他,重重心绪皆已化为春水,不由开口说道:“卿卿,我——”
忽然,他感到心口剧痛,一瞬的凝滞后,他垂眸往下看,只见胸膛被一支尖锐的发簪狠狠刺中,血荫不断扩大,伤得极重,显然已穿透了心脏。
桃卿染了满手血,面无表情地望着他,眼中哪还有半分温情,莫不臣意识到不对,四周的虚假景象如若破碎的镜面般剥落了,露出了真实的模样。
眼前还是白川河的荒原和裴之涣的洞天,原来自桃卿走出洞天的那一刹,他就已经陷入了奇绝的幻阵,方才所经历的一切都只是他的幻觉。
而就在离他不到两丈的距离,一座巨大的幻阵正闪烁着殷红的光芒,在幻阵中心的阵眼上,摆放着一小堆破碎的赤石,正是他送给桃卿的心脏。
原来是桃卿利用他的心脏制成了威力强大的幻阵,充作杀死他的利器,而他何其愚蠢,将自己的命门交给了桃卿,却换不来他的分毫真心。
莫不臣蓦地吐出一口血,捂住不断涌血的心口,脸色苍白地对阵法之后的桃卿说:“原来你这么恨我。”
桃卿心弦一颤,转头避开他的目光,清玄仙尊目光微凝,指尖凝聚仙力,对准莫不臣的心口,弹指出去,一股滂湃的仙力直冲而去,一瞬过后,猝然爆发出了猛烈的强光。
“轰隆——”
仙力冲击四散,炸出一个丈余深、三丈余长的大地穴,无数白色的土石飞溅蹦碎,却不见莫不臣的身影。
莫不臣躲开了清玄仙尊的攻击,站在桃卿身边的裴之涣察觉到不对,立刻展开洞天,将桃卿送了进去。
清玄仙尊示意裴之涣也一并进入躲避,又在洞口施加了一层仙力,这样就可以保证莫不臣无法从外界撕裂洞天闯入其中,自己则留在外面,专注地捕捉莫不臣的气息。
莫不臣受伤不轻,且无法用神力或丹药治愈,身上的血腥味难以遮掩,他自己同样知道这一点,因此没有逃脱或躲藏起来,反而以攻为守,主动向清玄仙尊出了杀招。
巨大的六道轮回降临荒原,天人道中,漫天星辰明灭不定,化作众多圣洁的天女。
一半的天女拨弄琴弦丝竹,弹唱出渺渺的仙乐,乐声婉转动人,实则却是魔音入耳,凡听闻者,皆会血液沸腾,爆体而亡。
另一半天女洒落无数雪白的花瓣,花瓣蕴含着磅礴的神力,如流星坠落,砸在地上,发出隆隆巨响,四周顿时地动山摇起来。
清玄仙尊封闭听觉,运转起遁法,以鬼魅般的速度躲过散落的花瓣,再一弹指,甩出一道仙术。
天人道最明亮的十数颗星辰化成了十二把仙剑,冲天而起,剑鸣声不止,冰寒的利刃自天女胸前贯穿而过,瞬息间就已将她们屠戮殆尽。
仙乐止息,四周寂静得可怕,莫不臣的伤口附着仙力,致使伤口无法愈合,血流不止,一身白衣已被鲜血染得腥红,衣摆下沿不断地滴落着血珠。
每一滴血落下去,就会化作一道血色的溪流,很快地,这些溪流越聚越多,汇聚而成了声浪滔天的滚滚洪流,带着足以毁天灭地的气势,掀起遮天蔽日般的骇浪,向着清玄仙尊头顶重重拍了下来。
这些巨浪高达百丈,散发着极重的血腥气,从四面八方狂涌而来,清玄仙尊无法躲避,便抬脚一踏地面,足下雪白细软的绒草转瞬间变成参天巨木,变成了一片广阔的森林,为他遮挡洪水。
“轰隆……轰隆……”
巨浪轰然落下,瞬间将森林夷为平地,浪潮退去之后,凡是洪流波及之处,大量的泥土被携裹卷走,地面至少低矮了十丈有余,形成了断崖式的截面,情形甚是可怖。
清玄仙尊轻轻落在地面上,在这般恐怖的浪潮中,他大体算是安然无恙,却难免沾染上几滴血水,被腐蚀出了几个细小的窟窿。
他不愿浪费仙力在自己身上,便没有修补,任由窟窿里流出汩汩鲜血。
莫不臣捂着胸口,漠然望着他片刻,琉璃般的眼眸中终于浮现出淡淡杀意。
毫无疑问,此人乃是他此生以来所遇到的最难缠的敌手,他冰冷言道:“我观你气息神韵,你既是裴之涣,却又不是裴之涣……你到底是谁?”
清玄仙尊沉默不语,再一次抬手释放充满杀机的仙力,莫不臣方才暂得喘息的时机,已从众生界汇聚了海量的愿力,同样瞬息释放,以此作为抵挡。
“嘭——”
两股力量凶狠地撞击在一起,扩散出的余波惊天动地,乃至数百里的山峦尽数崩塌,而崩解的山体在这股力量的碾压下全然不堪一击,一瞬间化成了飞灰和齑粉。
……
三日后,上界早已变得一片焦土,疮痍满目。
若非上界灵气充足,地层厚重坚固,其早就会因洪大浩繁的力量冲击而崩塌破碎,即便如此,上界也已变得岌岌可危,随时会有自天域坠落的风险。
每一寸洁净如雪的土壤都燃烧着神力形成的白色火焰,一切都是纯白色的,便显得洒落在地上的鲜血刺目无比。
莫不臣单膝跪在地上,血和汗水混合在一起,顺着他的颌骨滴落下来,一身道袍被染成了血衣,黑发散落下来,形容是从未有过的狼狈。
清玄仙尊的衣裳同样被血浸透了,只是他要略胜一筹,居高临下地站在莫不臣的面前,将剑横在了他的颈边。
他持剑的手抖动着,指尖隐隐泛着透明,此战令他耗费了太多仙力,如今的他也已经是强弩之末,即便今日不死,不出三年,他也会消散于人世,从此不复存在。
但好在结果是好的,他胜了莫不臣,只这最后一剑下去,莫不臣纵使不死,至少五百年内无法醒来,待裴之涣证道有成,就可以一举消灭莫不臣,重新打开通向仙界的大路。
清玄仙尊已经虚弱到了双唇毫无血色的地步,但他的眸光依然清明而坚定,一剑砍下了莫不臣的头颅。
头颅掉落下来,滚了几滚,却不如清玄仙尊所想的那般喷出满腔热血。
这不是莫不臣的真身,而是他的一具化身!
清玄仙尊瞳孔微缩,骤然生出不祥的预感,而与此同时,洞天中的桃卿忽地听到幼兔的哀鸣,不由心中一紧,将它从御兽袋里放了出来。
幼兔叫得十分撕心裂肺,当它被桃卿捧到手心里时,就已经奄奄一息了,大口地吐出鲜血,将柔软雪白的毛染得腥红。
“九郎!”
桃卿哭着叫出声,不知为何幼兔忽然变成了这副模样,立刻为它输入神力救治,丝毫不曾注意到被幼兔吐出的血竟仿佛有了生命一般,微微蠕动起来,冒出了几个气泡。
裴之涣意识到了什么,立刻将桃卿拉了过来,护在自己身后,而同一瞬间,一股袅袅烟气自这一小滩鲜血里冒了出来,化成了朦胧的人形。
人形根本无法看清五官,浑身散发出危险至极的气息,裴之涣刚要将桃卿送出洞天,下一刻,人形的手洞穿了裴之涣的胸膛,震碎了他的心脉。
温热的鲜血溅到了桃卿的面颊上,他呆立在原地,只感到天旋地转,眼前阵阵发黑,大脑停止了转动,全然无法思考自己看到的是什么。
这一切都只发生在瞬息之间,不超过一息的功夫,人形扣住桃卿的手腕,身形一阵长高拉扯,将桃卿整个包裹在里面,两人就这么在洞天中消失无踪了。
作者有话说:
是屑兔狂兔病发作,把大小猫猫和幼兔狂咬三口,然后把桃桃掳进了他的兔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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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7章
洞天之外, 在意识到莫不臣的真身已经逃遁后,清玄仙尊心下一震,立时移转身形回到洞天,却发现桃卿已被莫不臣掳走, 不见了踪影, 幼兔和裴之涣倒在血泊之中, 皆不知他们的生死。
“之涣?”
清玄仙尊匆匆上前检查裴之涣的伤势, 发现裴之涣还活着,却伤得极重。
莫不臣显然是想要了裴之涣的命, 一击震碎了他的心脉,若不是有云河老祖所赠的秘宝救了他一命,此刻的裴之涣就已经是个死人了。
然而纵使有秘宝相护, 裴之涣也最多只能再坚持十息的功夫, 莫不臣霸道强横的神力绕缠绕在他的心脏上, 当秘宝的灵力耗尽之时,神力就会将心脏彻底碾碎。
清玄仙尊深知这世上唯有他和莫不臣才能解开这股神力, 倘若他不出手, 之涣就会必死无疑,而身为未来幻影的他也会立刻消失, 就再无人能从莫不臣手中救出卿卿了。
所以无论如何,他必须救下之涣,只是他的仙力所剩无几,在救下之涣后,他就会立即彻底消散了。
清玄仙尊心如止水,其实他早已做好了迎接这一天的准备, 如果说有什么遗憾, 那就是他见不到卿卿最后一面, 无法和卿卿当面告别了。
这样也好,卿卿的心思最是细腻敏感,一定会为他的消失哭得不能自已,还是不要让他亲眼目睹这一幕了。
清玄仙尊淡淡一笑,先是为幼兔注入一丝仙力,治愈了它的伤势,随后他将自己所有的记忆和仙力传给裴之涣,这样一来,即便往后没有他教授,裴之涣也能修习诸多神通道法,以最快的速度成长起来。
耀眼的光芒在他指尖绽放,仙力源源不断地注入裴之涣的体内,温养他破碎的心脉,并驱散了那一缕缕充满杀机的神力。
清玄仙尊的身体变得越发透明,即将消弭,裴之涣尚未苏醒,他甚至不能和过去的自己做最后的道别,只能以仙力留下几句话。
“我将所有的记忆留给了你,在我消失后,你当勤加修炼,尽早突破至渡劫期,从莫不臣手中救出卿卿。”
“你能得到卿卿的爱慕,是你的一生之幸,万望你今后好好爱护他,莫要辜负他对你的满腔情意。”
“祝你早登金仙之位,以报师尊和宗门对你的养育之恩。”
“一切就交给你了。”
最后的话音落下,清玄仙尊的身形彻底崩散,化为缕缕清气,消弭于天地之间。
——
桃卿的意识沉浸在黑暗之中,昏昏沉沉,被梦魇缠绕,无法苏醒。
梦中反反复复地皆是同样的一幕:幼兔吐出许多血,奄奄一息地倒在地上,一只苍白的手洞穿了裴之涣的胸膛,鲜血喷涌,带出了心脏的碎肉。
“不,不要……之涣,九郎……不!”
桃卿猛地睁开眼睛,从噩梦中惊醒,冷汗淋漓地坐了起来。
因为受到极重的惊吓,光是坐起身这一个动作,就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气力,只能浑身虚软地大口喘息着。
意识稍稍回笼之后,他急着要给裴之涣治疗伤势,却忽然感觉到有什么柔软的东西舔了舔他的手背,一低下头,就对上了一双驯顺而宁静的大眼睛。
“山……山灵大人?”
一滴冷汗顺着桃卿的额头滑落进他的眼眶里,将他的眼睛弄得酸疼难忍,可他来不及擦去冷汗,也没有思考为什么白鹿会突然出现在他的眼前,心急如火地说道:“求您帮我救救之涣,他被莫不臣伤得很重,再不快点他会死的,我……”
他回头寻找裴之涣,却愕然发现裴之涣和幼兔都不见了,更准确地说,消失的人是他自己,现在他根本不在裴之涣的洞天里,而是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桃卿懵了一瞬,这才想起在裴之涣被袭击之后,自己也被劫走了,虽然看不清那人的面目,可毫无疑问对方就是莫不臣,他被莫不臣带离了洞天。
而这里是一片美丽幽静的树林,绿荫蓊郁,碧草绒绒,溪水潺潺,灌木丛里生长着色彩斑斓的奇花异草,散发出惑人的香气。
甚为奇特的是,这些花草藤木并非真正的活物,而是由珍珠、水晶、白玉、翡翠、玛瑙等宝石雕刻而成的,每一片花瓣、每一条枝蔓都闪烁着晶莹剔透的光芒,华美瑰丽,交相辉映,构成了绚丽多彩的迷幻景致。
桃卿从未见过这般奇特的景象,若是在平时,他定会高兴地驻足欣赏,可现在他完全没这种心情,而是焦急地询问白鹿:“这里是哪里,离白川河远不远?我该走哪条路才能去白川河?”
白鹿低下头,枕着桃卿的膝盖,通过意念告诉他,这里是莫不臣的六道轮回神国,乃是天人道中的宝石密林。
莫不臣因重伤昏迷不醒,神国也几乎坍塌殆尽,五道皆毁,只剩下天人道的一小部分尚且完好,神国大门自行封闭,与外界不通,必须等到莫不臣醒来后才能再次打开。
桃卿愣了一下:“难道就没有其他离开的办法吗?”
白鹿摇摇头,桃卿的心瞬间拧成一团,惶急地问:“那您有没有可以获知外界消息的办法,之涣他现在生死未卜,还有清玄和九郎……我……”
白鹿用充满歉意的眼神看着他,表示自己也毫无办法,桃卿急得脑子里嗡嗡作响,幸好他及时想起自己还随身携带着裴之涣的白色愿力,通关观察愿力的状况,可以知道许愿之人是不是还活着,就连忙取了出来。
纯白的愿力原本光芒莹莹,此刻略显黯淡,证明许愿之人身体虚弱,但好在性命无虞。
得知裴之涣平安无事,桃卿先是心里一松,却又很快高高地悬了起来。
他尚且不知晓清玄仙尊和幼兔的状况,清玄仙尊斗败了莫不臣,定然消耗了大量仙力,而幼兔又为莫不臣所伤,他们的状况也一定不会太好。
桃卿心中的不安之感愈发浓重,一刻都不想在神国多待。
假使莫不臣苏醒后才能打开神国,那他就要找到昏迷的莫不臣,让他快点醒过来,再想办法离开,无论如何,他都一定要见到之涣他们。
这般想着,他问白鹿:“莫不臣人在哪里?”
白鹿抬了抬头,给他指明了方向,桃卿顺着它目光的方向看了过去,发现莫不臣就躺在珠辉玉映的宝石花丛中。
他伤势极重,甚至变化不出实体,只能维持着如若雾气般的人形,伤口流出汩汩鲜血,将宝石花染上了腥红的血珠,散发出妖异的微光。
看到他这幅惨状,素来温软善良的桃卿却没有丝毫同情,心中只余浓重的恨意。
他甚至想到自己为什么要唤醒莫不臣,一剑杀了他岂不是更干脆——如此想着,桃卿也当真走了过去,只是在动手之前,白鹿就已察觉到了他的杀意。
它死死叼住他的衣角,告诉他不能杀莫不臣,否则莫不臣一死,神国也将彻底崩塌,他们两个都会给莫不臣陪葬。
所以他们不仅不能杀莫不臣,还要为他治疗伤势,确保他能苏醒过来。
桃卿听罢,只得放弃了杀死莫不臣的计划,他自己身死也就罢了,但他不能连累白鹿,它就是为了保护他才被莫不臣关在这里的。
白鹿蹭了蹭他的身体,无声地安慰着他,接着它走到莫不臣身边,吹了口气,为他注入神力。
有了白鹿的神力治疗,莫不臣的伤口总算渐渐愈合,不再血流不止,整个人也慢慢有了凝实的身体。
由于神力不足,他只能维持男孩的形态,看起来只有六七岁的模样,眉目如画一般,玉雪可爱,只是面孔苍白得没有丝毫血色,既可怜又脆弱。
他的道袍彻底毁了,整具身体完全赤裸着,桃卿实在看不下去,从须弥戒指里掏出一身道袍给他披在了身上。
这和他恨不恨莫不臣没有关系,只是他见不得一个小男孩衣不蔽体地躺在他身旁。
白鹿的治疗暂时告一段落,趴在一旁休息,桃卿从须弥戒指里翻出一包点心,自己吃一半,喂给它一半。
他一边吃,一边询问白鹿:“莫不臣的伤怎么样了,还有多久才能醒?”
我也不清楚。白鹿回答,因为你的幻阵,他动了情,无情道已经彻底毁了,如今他只剩下神道,恢复身体的速度就会缓慢许多,可能要用上很久的时间。
桃卿想了想,觉得也不是不能接受,神国的时间流速是极快的,外界一瞬,神国百年,就算莫不臣用上几十年的时间修复,等到他回到外界时,外面的时间不会过去很久,大不了他就靠打坐挺过这段时间。
白鹿看穿了他的心思,摇摇头告诉他,如今神国封闭,时间流速就完全颠倒过来了,变成了神国一瞬,外界百年,光是他们说话的这段功夫,外界就差不多过去半个月了。
桃卿露出了满脸错愕的表情,白鹿舔净他手里的点心渣,站起来对他说:我带着你去密林外看看。
莫不臣昏迷之后,宝石密林的禁制就自动解除了,白鹿可以自由地出入,便驮着桃卿走出了密林。
神国的兴衰与莫不臣的状况息息相关,如今莫不臣命若悬丝,神国亦变得残败不堪。
他们在高空中漫行,桃卿向下望去,目光所及之处皆是断壁残垣、坍塌地陷,万物化为枯骨,焚烧的白色神火漫天蔽野,将昔日的乐园净土变成了炙热的活地狱。
看着下方的生灵涂炭,桃卿目露不忍之色,白鹿见状,驮着他落在了地上,吹出神力的吐息,一点点地修复着神国。
修复神国对莫不臣身体的恢复同样有好处,桃卿也一起帮忙,只要他面对的是这些可怜的凡人和小动物,就想不起自己是在帮助莫不臣,否则他不捅他一刀就不错了,更遑论使用自己的力量帮他复原。
随着时间流逝,莫不臣逐渐恢复,神国不再完全封闭,而是会定期打开一条缝隙,将庞大的愿力吸纳进来,加速莫不臣的复原。
这时桃卿也可以吸纳属于他自己的愿力,他在小界的信徒越来越多,所能得到的愿力也就越多,利用这些愿力,桃卿的神道进步神速,只是可恨这些神术道法还是他跟随莫不臣学的。
桃卿的神道修到了一定境界,就可以在缝隙打开时观望外面的情景了,有了这样能力,他最先观望的人就是裴之涣,却骤然得知了一个噩耗——
清玄仙尊已经消散了。
他观望外界时,恰好赶上裴之涣的生辰,裴之涣却全无任何庆祝之举,独身来到洞天,走到桃花林的深处,站定在一座衣冠冢之前。
他的眼神空旷而死寂,像极了当年的清玄仙尊,取出随身携带的酒壶,在衣冠冢前洒了下去,而这时桃卿也看到了墓碑上所刻的字。
——清玄。
墓碑上刻的是「清玄」二字。
桃卿瞬间眼前发黑,脑子里「嗡」的一声,两腿一软,险些站不住了。
他惨白着脸,摇摇晃晃地靠在宝石林的树干上,不过短短一瞬,视线已经被泪水浸得模糊不已。
在巨大的悲痛中,他的喉咙最初像是被堵住了,发不出什么哭声,无声地落泪许久,而后哭声越来越大,到最后已是肝肠寸断,疼得好似要死去了一般。
而在极度的悲痛过去后,就是极度的恨意,桃卿不顾一切地冲到莫不臣身边,抽出法剑想要和他同归于尽,却被白鹿死死地叼住了衣摆,不断地安抚他,让他冷静下来。
理智回笼后,桃卿抱住白鹿放声痛哭,他知道自己现在还不能杀莫不臣,否则还会连累白鹿,可在情感上,他还是痛恨自己无能,不能亲手杀死莫不臣为清玄仙尊报仇。
他从未如此恨过一个人,哪怕是庄宴,也没有让他恨到这般地步,以前他从未想要杀了庄宴为自己报仇,可现在如果给他一个机会,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杀了莫不臣。
桃卿抱着白鹿,眼梢依稀染着泪痕,疲惫地睡着了。一连数日,他都是哭着醒来又哭着入睡的,再加上不饮不食,整个人熬得瘦了一圈,面容也苍白而憔悴。
但消沉过后,桃卿知道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清玄已经不在了,他就更要振作精神,回到之涣的身边,他知道之涣非常需要他的陪伴。
桃卿还记得裴之涣在祭拜清玄仙尊时的眼神,没有丝毫活人该有的生机,比起他最初见到清玄仙尊时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
只凭那一个行尸走肉般的眼神,桃卿就知道裴之涣的状况一定好不了,于是在神国又一次敞开缝隙吸纳愿力时,他最先观看的还是裴之涣。
这次只看了一眼,桃卿就惊得面无血色——裴之涣不知用的是什么修炼法子,竟然将自己浸泡在一座血肉池子里,一身道袍被鲜血浸腥红,还要用匕首割下自己的血肉,和满池的血肉混合在一起,以此吸收池中的灵力,使肌理再生。
这一定不是什么正统的修炼手段,哪怕不是邪修的,肯定也和妖修脱不了干系,桃卿急得团团乱转,却传递不出消息阻止裴之涣,正在此时,一道人影走进了血肉池,冲过去就给了裴之涣一拳。
“看看你这是什么鬼样子,真叫本座替桃卿感到恶心!”
出乎意料,揍了裴之涣的人竟然是乐正兰漪,只见银发蓝眸的少年居高临下地站在池边,看裴之涣的眼神就像是在看着什么脏东西,充满了轻蔑和厌恶。
他鄙夷地大骂道:“你和宿云涯都是什么狗东西,一个个的赶着发疯狗病?他发起病来要强渡太渊之劫也就罢了,你这又是做什么?把自己全身的血肉换成妖修血肉?你想过你会变成什么鬼德行吗!”
他口中骂个不停,仗着自己成功突破到了大乘期,比裴之涣修为更高一筹,强行把他从池子里拎了出来,像是扔死鱼地扔了出去,发出「嘭」的声响。
裴之涣缓缓站了起来,血衣凹凸不平地贴着他的身体,可以看得出他浑身上下遍布着大大小小的缺口,都是被他自己挖出来的。
桃卿看得心里一颤,既生气又想哭,想骂他为什么这么不珍惜自己的身体,却又心疼得张不开嘴。
裴之涣擦了擦血迹,对乐正兰漪说:“我别无选择,我吸纳的灵气太多,身体承受不住,唯有换成强韧的妖修血肉才能维持现在的修炼速度,衡常和我的情况也差不多。”
乐正兰漪怒:“少给本座鬼扯,修炼速度太快了你们就不会放慢点?非要把自己弄成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德行才满意?”
裴之涣闭了闭眼睛,声音蒙上一层冷意:“我可以等,但卿卿等不了。灵虚魔尊,我敬你是前辈才不愿与你争执,可若是你执意对我的修炼方式指手画脚,就休怪我下令将你驱逐紫霄派。”
乐正兰漪嗤笑一声:“你以为你当上紫霄派的副掌门就能在本座面前逞威风了?做你娘的春秋大梦,在本座眼里你依然屁都不是,你以为本座愿意管你和宿云涯的死活?本座这么做全是为了桃卿!”
“你别觉得全天下只有你们两个才在乎桃卿,本座、顾雪庭、孔致、崔觅还有仙魔两道那么多人,哪一个不是在为了解救桃卿日夜奔走,可谁像你们两个寻死觅活的?”
“你们两个把自己折腾死了不要紧,可到了那时最伤心的人就是桃卿,已经死了一个清玄仙尊,要是你也没了,桃卿得难过成什么样?他怕是连死的心也有了,你有为他想过吗?”
听闻此言,裴之涣浑身一震,沉默良久后,他哑声开口:“你说得没错,为了卿卿,我应当更加爱惜自身。”
观望着这一幕的桃卿眼睛微红,拼命地点头,欣慰地看着裴之涣挥出一道灵力,彻底毁了血池。
血池倒塌后,神国的大门缝隙合拢了,桃卿这一次只能看到这里,而随着时间流逝,他就能渐渐地看到更多人了。
譬如师尊顾雪庭,他如今和孔致到处奔走,拉拢更多同盟,以对抗神道和莫不臣。
譬如幼兔,它的伤势已经痊愈了,如今暂时被合欢宫养着,因为太过思念桃卿,时常不吃不喝,饿瘦了许多,不复以前的圆润。
它睡觉只肯睡在桃卿的衣服堆里,经常颤着小小的身子惊醒过来,黑葡萄似的眼睛里时常蓄满泪水,看得桃卿心疼不已。
譬如宿云涯在被乐正兰漪勒令停止强行渡劫后,又沉淀了数年时间,终于等到了时机成熟之时,耗费三个月,成功制服了凶暴的仙剑,令其认他为主。
有了仙剑太渊,宿云涯的战力更是攀升了数个层次,他本就有杀神之名,而在仙魔两道和神道开战后,更是将数个神道门派杀得血流成河、满门被灭,声名震怖数个大界域。
相较之下,裴之涣上战场的次数相对少一些,主要是留在后方专心突破境界。
在获得清玄仙尊的记忆后,如今的他是世上唯一有希望突破到渡劫期的人,也只有突破到渡劫期,才能与莫不臣一战。
就这样,外界足足过去了二十年。
神道和仙魔两道势如水火,战况愈演愈烈,以至于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
而一切的起因乃是二十年前清玄仙尊和莫不臣的一战。
那一战惊天动地,最后以莫不臣的落败而告终,无人知晓另一个仙道修士是谁,但重伤了神梦道主,神道修士岂能善罢甘休,就这样与仙道结下了仇。
后来他们又了解到莫不臣在重伤前曾和桃卿待在一起,便派人围了合欢宫,企图逼迫合欢宫交出桃卿。
当时孔致和顾雪庭都不在宫中,花问仙紧急求助了乐正兰漪,时值乐正兰漪突破至大乘期,便由他亲率黑麟卫来到合欢宫外,大肆杀戮数千神道修士,一个活口都没留下,手段极其残忍。
如此一来,神道和仙魔两道都结下仇怨,大战就这样开始了。
很快,战火遍布了陵游界的每一寸土地,至今持续了十数年之久,乃至其他大界域也受到了不小的波及。
每天都会有许多人死去,桃卿不敢再看,只要多看一眼,就会揪心不已。
他开始频繁地做噩梦,梦见身边的人死去,甚至还梦到了转世后的庄宴。
梦中的庄宴在转世后只是个凡人,身体孱弱,穷困潦倒,年纪轻轻就死在了战乱里,尸身被受惊的马踩得血肉横飞。
“呼、呼……”
桃卿自噩梦中醒来,今晚他又做了庄宴惨死的梦,这让他再也忍不住了,趁着缝隙开启的时机,他立刻取出觅魂珠注入灵力,寻找起了庄宴的转世。
作者有话说:
也许出乎一些宝贝的意料,在这些猫猫狗狗兔兔中,心理最健全的人其实是兰漪,虽然他总体上表现得挺幼稚的(兰漪),但其实也有成熟的一面,就是表现在他精神状态非常稳定;
因为非常自信自恋,兰漪才不容易被打垮,就算是在父亲刚去世、自己被亲叔叔赶出家门、身受重伤修为倒退、几次差点死掉的时候,兰漪也没有变得阴沉多疑,依然是搞笑担当,非常自信地认为自己肯定能东山再起,而且还很自恋地觉得桃桃喜欢他,现在也是一样,桃桃被屑兔抓走了,之涣和星桥都有些崩坏了,唯独兰漪就坚定地认为他一定能救桃桃出来,最多就是需要一些垃圾的辅助(比如其他两只猫);
他永远自恋,永远幼稚,所以也会永远乐观永远开心,他当然也很爱桃桃,不过他爱桃的方式不同于其他猫狗兔,如果说他们都是流浪猫猫,冬天到了,只剩下一个罐罐,之涣星桥这样的猫猫,还有德牧耶耶这样的修勾是会想办法哄着桃桃独享罐罐,自己一点不吃,那兰漪就是和桃桃一猫一半,只有两只猫都吃饱了才能有力气快乐打雪仗——
至于屑兔这种兔……他大概也是会和桃桃一人一半罐罐,吃饱了跑出去咬死所有猫狗,烤了给桃桃当粮食(桃桃:救命!QAQ);
另外其实之涣和星桥确实都属于那种会崩心态的,骨子里都有黑暗的一面,否则上辈子他俩也就不会商量好了让之涣牺牲自己拯救桃桃,一般人是不会放任好友为了救人而送死的,但是星桥会,而之涣死去后,星桥早就没了桃桃这个爱人,又失去了好友,就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了,但之涣也不管他,你自己待着去吧,我去救桃了(
感谢抛、hinanaimaga、Neverland小刺猬和你是鲨杯吗的地雷!!
第228章
按照外界的时间流速计算, 庄宴前往地府转世已是二十年的事了,桃卿不清楚庄宴在地府里等了多久,但料想他怎么也已经投胎了,便利用觅魂珠寻找。
觅魂珠吸收他的灵力后, 散发着阵阵光华, 映照出一片景象, 显示出庄宴投生到了名为「浮石界」的界域。
桃卿对浮石界了解不多, 问过白鹿后才知晓这是一座盛行神道的界域,但因为距离陵游界路途遥远, 目前还没有被战火波及,界内环境还算平和。
十分凑巧的是,浮石界和日长小界离得很近, 日长小界的修士在突破金丹后, 通常就是飞升到浮石界, 这些修士将「芳尘仙君」的信仰带了过去,因此桃卿在浮石界中也发展了一小部分信徒。
只可惜桃卿没有去过浮石界, 目前尚且无法与那些信徒建立联系, 也就无法吸收他们的愿力。
桃卿定了定神,带着一丝紧张, 继续用觅魂珠观望浮石界,终于找到了转世的庄宴。
深山密林中,年轻男人身着飒然的玄黑猎服,背负长弓,腰挎弯刀,压低上身骑在高头骏马之上, 一路向前疾驰。
数名骑卫紧随其后, 口中高呼「郎君」, 央求他慢一些,年轻男人却并未顾及他们,反而扬鞭一跃,纵马跳过一道深渠,将骑卫们远远地甩在了后面。
看到这一幕,桃卿便知晓庄宴转世成了凡人,身份大抵是某位尊贵的世家公子,与他上一世的出身相差无几,至少不是忍饥挨饿长大的,不由轻轻舒了口气。
他的目光转而落在庄宴的脸上,意外发现他的长相竟与前世别无二致,依然是近乎妖异的俊美。
只是他神色冷峻,目光锋锐,气势极具压迫感,教人望而生畏、不敢与其对视,才压下了容貌的风流妖异。
庄宴纵马疾驰,在行进的过程中,前方一直有只猎鹰为他引路,将他引到了密林深处。
忽然,桃卿听到觅魂珠里响起一声凶猛的虎啸,且就在离庄宴不远的位置,不由一愣,为庄宴高高悬起了心。
若是放在前世,一只猛虎对庄宴自然算不得什么,可如今的他已经是个彻头彻尾的凡人了,仅凭自身的力量,还能与猛兽抗衡吗?
桃卿忧心忡忡,不愿见庄宴葬身虎口,却因身困于神国而无法施以援手,只能继续旁观着。
他希望庄宴能立刻逃出生天,谁知庄宴不退反进,悄无声息地翻身下马,摘下背后长弓上了支箭,竟是要狩猎那只猛虎。
随着他无声接近,在阵阵虎啸中,桃卿还听到了少年人恐惧的哭喊声,这才知晓庄宴为何来得这么匆忙,原来他是来救人的。
突然,那猛虎的身影透过茂密的树叶映入了庄宴的视线,只见它花纹斑斓,身形无比硕大,如一座小山一般,雄浑而强壮。
它目露凶芒,恶狠狠地盯着不远处的少年,而少年身着华服,面如土色地坐在地上,已经完全吓傻了,甚至忘记了躲闪,呆愣地望着猛虎朝自己扑了过来!
眼见少年就要被猛虎撕得粉碎,庄宴动作快如闪电,朝猛虎接连射出了两箭。
他手极稳,臂力也极强,两支利箭势若流星般地飞射出去,一箭穿透猛虎的眼睛,一箭正中猛虎张开的大口,射歪了它的头颅,堪堪避过少年的身体。
“表哥!”
少年吃惊回望,看到庄宴及时赶来,救他于危难之中,不由喜极而泣,朝着兄长连滚带爬地跑了过去,激动说道:“表哥,多谢你——”
“趴下!”
他话音未落,忽闻庄宴厉喝一声,顿时心里一颤,下意识地跪趴下去,他刚低下头,一道腥风就已澎湃而至,猛虎自他的头顶掠了过去,掀起好大一阵尘土。
猛虎虽中了两箭,满脸是血,但尚未身死,它本欲先将瘦弱的少年咬死,只可惜功亏一篑,偷袭不成,转而怒吼着扑向庄宴。
这个刹那,桃卿紧张得手心里全是汗,但好在这只猛虎全然不是庄宴的对手,只见他手起刀落,弯刀在半空中划出一道锋利寒芒,猛虎庞大的身躯就轰然倒在地上,如泉鲜血自喉咙喷涌而出,彻底死透了。
一颗心重新落回了桃卿的肚里,而惊魂未定的少年呆望半晌,突然大叫一声,满面红光地对庄宴嚷嚷道:“表哥,你真是太厉害了!!”
少年给庄宴拍起了马屁,什么表哥真乃武曲星下凡,可谓英武绝伦甲冠天下拔山盖世,吹了好半天,最终把话落到不要将今日遇险之事透露给他父王和母妃知晓,终于引来庄宴冷漠的一瞥:“你觉得可能吗?”
少年顿时泄了气,沮丧地踢了虎尸一脚,庄宴不理他,吹了声口哨,唤来猎鹰去给那一众骑卫领路,叫他们过来处理虎尸。
他们找到了少年被惊跑的马,一人一骑按原路返回,通过兄弟二人的对话,桃卿得知原来这少年是亲王之子,与父王和兄长们出行春猎,而庄宴出身望族,王妃是他亲姨母,受她所托,一路随行保护少年。
少年射术平平,在围猎中颗粒无收,被兄长们一顿调笑,他心中愤愤,自己偷溜出来寻找猎物,却不料路遇猛虎,若非庄宴及时赶到,他早就沦为虎口下的美餐了。
少年颇为头疼地想着回去之后该如何面对爹娘的训斥,庄宴神色淡淡地御马而行,桃卿看了一会,觉得他的气势不输前世,仿佛还是那个睥睨众生的灵照鬼君。
只是两兄弟的运气着实不好,才走了小半路程,就遇到了滂沱大雨。
伴随着电闪雷鸣,狂风呼啸,两人实在无法前行,便牵着马躲进了一座破庙躲雨。
庄宴随身带了火折子,抽刀劈断废梁木生了堆火,脱下上衣架在火边烘烤。
少年扫出一小片干净的空地,坐下来烤火取暖,他的目光落在庄宴身上,忽然「咦」了一声,指着庄宴的胸膛说道:“表哥,你这里竟然生了颗红痣?”
庄宴身材健美,肤色冷白,纵使庙中光线昏暗,他左胸前的红痣也颇为醒目。
他低头瞥了一眼,不为所动地说:“那又如何?”
“说不定这是美人泪化成的呢。”少年嬉笑道,“前世你是征战沙场的大将军,被毒箭射中,倒在美人公主的怀里,公主为你落泪,泪珠刚好落在你的胸前……”
他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小,因为庄宴盯着他的眼神十分不善,比那只老虎还吓人。
“我不说了!”
他举手投降,但又贼心不死,趁着庄宴转头的时候问道:“表哥,你这么洁身自好,是不是已经有心上人了?既然如此,你就快点去提亲啊,也省得舅母总是绞尽脑汁骗你相看了,我看着都累。”
庄宴盯着跳动的火焰,低声说道:“我没有心上人。”
“没有?我才不信呢,咱们兄弟谁跟谁,你就跟我说实话吧!”
少年软磨硬泡,几番央求下,庄宴又说道:“从小到大,我总是会做一个梦,梦中……”
少年屏气凝神地听着,等了半天,却发现庄宴就这么没了下文,急得他哇哇乱叫,被不耐烦的庄宴揍了后脑勺一巴掌,只得委屈地闭上了嘴。
庄宴闭目养神,等待着雨势停息,少年烤干了身体,在火堆前坐得百无聊赖,干脆站了起来:“刚才进来得匆忙,让我看看这座庙供的是什么神……嗯,芳尘仙君?好像从没听说过,是不是哪个神道修士?”
听到自己的道号,桃卿心里一跳,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呼吸,看着庄宴会有什么反应。
不过庄宴没什么反应,眼睛都不曾睁开,好似睡着了一般,少年小声嘟囔着「就知道你对鬼神之事不感兴趣」,便自行向深处走去,寻找神像安置在何处。
出乎意料的是,仙君庙的规模虽然不小,但主殿并未安放神像,似乎是尚未完工就被迫废弃了。
少年仍不安分,在庙中转来转去,从隐蔽之处找到一个石匣,取出了一幅画像。
假寐的庄宴忽然听到一声惊呼,立刻睁开了双眼,他刚要拿刀起身寻找表弟,就见少年捧着一卷画轴狂奔进来:“表哥,你看,是美人、大美人!”
庄宴面色一冷,拧起了眉头,少年如若献宝似的将画轴展开:“别、别,别打我,你先看看这幅画,真的是旷世佳作,我就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美人!”
画轴已被他整幅打开,落下了少许灰尘,庄宴抬手挥了挥空中的尘土,本是极漫不经心的一瞥,目光却蓦地定住,凝瞩不转地盯着画中之人。
画像中的少年一身红衣,丰姿冶丽,艳色倾世,左侧题有小字,正是芳尘仙君的画像。
“真可谓「须臾之间,美貌横生,晔兮如华,温乎如莹」……”
少年情不自禁地跩了几句诗赋,忽又想未免对神君不敬,便掩住了嘴,小声对庄宴说:“不知芳尘仙君是哪个门派的修士,我可真想拜入他的门下啊。”
他沉醉地欣赏良久,举得手酸了,这才要收起画轴,怎料庄宴忽地将画轴夺了过去,似着魔般地死死望着画中的芳尘仙君,竟是连眼睛都舍不得眨动一下。
“表哥?表哥!居然没反应,就这么喜欢这幅画啊。”
少年面露惊奇之色,眉眼弯弯,正欲调侃自家表哥几句,却先瞠目结舌地看着庄宴的红痣:“表哥,你快看你的红痣,它……它怎么开花了!”
他扒拉了庄宴好几下,才将他的心神从画中唤了回来,庄宴垂眸一扫,发现正如表弟所言一般,原先似若花苞般的红痣盛开出一朵桃花,栩栩如生,艳丽鲜活。
桃卿和庄宴同时一怔,沉寂片刻,庄宴抬手以指尖抚过新生的桃花,眉眼间流露出沉思之色。
他一句话不说,少年和桃卿都看不穿他真实的想法,待雨过天晴后,庄宴穿好衣服,将画轴收好抱了出去,哪怕骑着马,也要一手将画护住,可见他对这幅画像珍爱至极。
数日后,亲王一行人满载而归,自猎场打道回府。
庄宴一回府中就把自己关进了书房里,对着画像日夜研读,也不知研究出了什么,待他出门后,就收拾了行装,与父母拜别,言明他欲寻找芳尘仙君,只要一日找不到仙君,他就一日不会回来。
阖府上下大吃一惊,尤其是庄宴的爹娘,他们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向来不信鬼神的幼子竟会突然起了寻仙问道之心,去意还如此坚定。
一番询问后他们终于得知,原来是和庄宴自小经常做的梦有关系。
庄宴总是反复做同一个梦,梦中有个少年,少年的面目模糊不清,只能从朦胧的五官看出他生得极美,庄宴不识他的身份,却为他魂牵梦绕,近日见到画像,一下子认出芳尘仙君就是他梦中的少年。
再加上红痣盛开成桃花,庄宴断定自己和芳尘仙君一定前世有旧,因而想要寻找故人。
他做事向来说一不二,饶是爹娘也劝说不动,只好叹息着放他离去。
唯有表弟很是为庄宴感到高兴,特意从王府上请来供养的神修,向庄宴传授一些简单的道术,以便他日后自保。
这修士乃是名门大派出身,为人清正,传授得很是用心,他夸赞庄宴天赋奇高,并诚邀庄宴拜入他的门派,庄宴婉言谢绝,学会道术后就离开了京城,云游四方寻找芳尘仙君的踪迹。
芳尘仙君并不好找,庄宴苦寻两年,也只探听到他的神像来自日长小界,不过庄宴并不气馁,继续探寻前往日长小界的方法,就在这一日,一个狐妖鬼修拦路了他的去路。
“总算是让我找到你了,庄师弟。”
柳猫儿甩着蓬松的狐狸尾巴,面上露出一抹笑意:“听说你在到处打探芳尘仙君的消息?啧啧,明明都灌了孟婆汤,早已忘却前尘了,你怎么还是这么爱他啊。”
庄宴神色微变:“你认识我和芳尘仙君?”
“当然认识,我对你们两个真可谓是知根知底了。”
柳猫儿慢条斯理道:“芳尘仙君本名桃卿,出身陵游界合欢宫,至于你呢,上辈子你也叫庄宴,是个鬼修,和我同为无定老祖的座下弟子。”
“如果你想打听更多消息,就跟我走,我一桩桩地说给你听,就看你敢不敢信我了。”
他知道庄宴生性多疑,这么说是为了故意激他,不曾想庄宴竟毫不犹豫地跟了过来,弄得柳猫儿被噎了一下,脸上露出了很复杂的表情。
“你还真是没怎么变,一遇到桃卿的事就这么……算了,这边走,我先带你去重台界见识一番。”
柳猫儿甩出符篆,带着庄宴消失在了原地,恰好神国大门的缝隙完全合拢,觅魂珠失去了效用,再看不到任何景象。
桃卿握着黯淡的珠子,沉默地坐了许久,鼻尖发酸,心里也跟着冒出了酸涩之意。
庄宴左胸前的桃花痣让他不由想起了自己的咬痕——从前庄宴时常吸食他的鲜血,他主动要求庄宴在他的锁骨下方留了疤痕,重生后他痛恨庄宴,便将疤痕抹了去,岂料如今倒转过来,庄宴的身上留下了一朵桃花,倒像是他给庄宴的印记。
桃卿知道自己和庄宴的孽缘恐怕无法了结了,至少柳猫儿是希望庄宴想起前世的,对此桃卿毫无办法,如今他被困在神国内,又怎么能阻止柳猫儿做事。
既然管不了,桃卿也就不管了,其实在庄宴转世后,他就不恨他了,如今确认庄宴依然活着,他反而是高兴居多一点,至于庄宴做了什么,都已经不重要了。
只是有一点让他想不明白,那就是庄宴为什么会有那颗红痣。
桃卿困惑地收起觅魂珠,白鹿甩着短短的尾巴走了过来,并告诉桃卿,其实它知道庄宴生出桃花痣的原因。
庄宴在走进地府前,曾经在衣襟里藏了桃卿的玉桃传音符,也许是因为庄宴乃是大名鼎鼎的灵照鬼君,鬼差不曾仔细搜过他的身,庄宴就这样带着玉桃转世了,今生变成了那颗红痣,一见桃卿的画像就开出了桃花。
大概也是玉桃起了作用,庄宴才没有彻底遗忘前世之忆,今生在梦中反复梦见桃卿。
不过这些也都是白鹿的推断,并不能十分确定,胎中之迷与光阴一样,是这世上最难参悟的玄机,无论出现什么变化都不奇怪,无须过多深思。
桃卿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正此时,他忽闻身后传来了一阵布料摩擦的声音,扭头一看,正对上了一双琉璃般纯净的浅色眼眸。
莫不臣醒了。
在这漫长的光阴中,桃卿一直等待的就是莫不臣的苏醒,然而习惯了他沉睡的模样,如今他真的醒过来了,桃卿反而脑子有点空,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
莫不臣身体虚弱,依旧保持着六七岁的男孩模样,五官粉雕玉琢,清秀可爱,却惨白得没有丝毫血色,只是稍稍坐起身,就吐出了一口鲜血。
桃卿踌躇一瞬,还是上前给莫不臣注入了些许神力,不为别的,就是不想莫不臣再昏过去,这样他又要等上许久才能打开大门了。
白鹿也给莫不臣传了神力,有了这两股柔和至纯的力量温养经脉,莫不臣的脸颊总算浮现出了一点血色。
他抓住滑落至腰际的道袍,披在自己身上,衣服上可以闻到清甜的桃花香,这是桃卿的道袍。
莫不臣将道袍裹得更紧,整具身体完全包在衣服之下,桃卿见他抱着自己的衣服不放,心中顿生厌恶之感,险些要把衣服夺回来,对莫不臣没有半分温柔和怜悯可言。
清玄正是死在了莫不臣的手上,只凭这一点,他就永远不会原谅莫不臣,更不可能对他有丝毫的喜爱,有的只是恨意。
他完全不愿意和莫不臣共处一室,立刻开口说道:“把神国的大门打开,我要出去。”
“不可能。”
莫不臣垂着眼睛,声音虽低,却斩钉截铁:“我不会放你走。”
对于他的回答,其实桃卿早就有所预料,知道自己不可能很顺利地离开,可是听到莫不臣的语气是那么地理所当然,他还是轻易就被点燃了怒火,拽着莫不臣的手臂说道:“放我走!”
莫不臣满脸的无动于衷,甚至顺着桃卿拉他的力道,扑进桃卿怀里,紧紧地搂住了他的腰。
桃卿没想到他居然会来这一招,一时愣住了,莫不臣便凑了过去,将染血的唇印在了桃卿的脖颈上。
他本想直接吻上桃卿的唇,怎奈现在体型不足,能亲到脖子就已是极限了,他也没有强求,就这样顺着桃卿雪白的脖颈亲吻下去。
微凉的唇瓣滑过肌肤,令桃卿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嫌恶地将他一把推了出去:“滚!”
莫不臣重重摔在地上,后脑和五脏六腑遭到震动,立刻又昏迷过去,唇角溢出了血迹。
桃卿拼命地擦着脖子,将颈侧擦得通红,从未这么渴望杀死一个人,只是他不仅不能动手,反而因为弄晕了莫不臣,还要等待更多时日,别提他心里有多恨了。
白鹿走上前,轻轻地为莫不臣吹了口气,向他传输神力,桃卿在旁边看得生气,闷闷地询问白鹿:“我该怎样才能逼迫他打开大门?”
白鹿无奈地摇摇头,回答桃卿:我从来改变不了他的任何决定。
它性子和软,从来没有胁迫过他人,而桃卿何尝又不是如此,仅有那么一两次出格,最多也就是当初强吻裴之涣了,更过分的他同样做不出来。
他所能想到的仅有的办法就是用酷刑折磨莫不臣,可是先不提他能不能下得了手,光是莫不臣现在的身体状况就承受不了酷刑,将他折磨到昏死,只会延长桃卿被困的时间。
一转眼,外界又是数十年过去了。
这一日,莫不臣再次睁开了双眼,他坐起上身,身体比上一回好转了不少,至少不会因为一个坐起来的动作就吐血了。
桃卿离他远远的,以防他再做什么出人预料的举动,因为知道来硬的不行,他尽量将自己的语气放得平和一点,对莫不臣说道:“你要怎样才肯放我出去?”
莫不臣闭上眼睛,回答与上次一模一样:“没有这种可能。”
“你可以向我提条件,比如说……”
桃卿本打算说「保你不死」,却又发觉自己无法接受,开不了口,他只想让莫不臣死,为清玄报仇。
莫不臣睁开眼睛,目光落在桃卿身上:“那我要你,桃卿。”
“我要你向我臣服,无论是你的心还是你的身体,都必须被我占据、为我所有。”
“你肯答应我吗?”
作者有话说:
屑兔:我要吃黄桃(六岁半)(掉乳牙)(说话漏风)(被桃揍晕)
这也就是屑兔实在没条件吃黄桃,不然猫猫就要多一顶帽子了(
须臾之间,美貌横生,晔兮如华,温乎如莹:出自《神女赋》,宋玉。
感谢抛、你是鲨杯吗、hinanaimaga和38760662的地雷!=3=
第229章
面对莫不臣的逼迫, 桃卿自然不会屈从,两人很快就不欢而散了。
这回桃卿强忍着没有再对莫不臣动手,而是转身就走,莫不臣摇摇晃晃地起身欲追, 但他的身体太虚弱了, 没走几步就跌坐下去, 只能望着桃卿越走越远。
白鹿在原地踏了几下蹄子, 心中踌躇,不知自己该留下来照顾莫不臣, 还是赶紧追上桃卿。
“去找他,我这里用不上你。”莫不臣闭上眼睛,将身体蜷缩起来, 遮住虚弱苍白的面孔, “说不定又哭了。”
白鹿当然知道他说的后半句话指的是谁, 便不再犹豫,转身离去, 飞快地追上了桃卿。
桃卿的眼尾有点红, 但没有哭,而是气的, 正坐在花丛边愤愤地咬着蜜饯出气——他揍不了莫不臣,也不想毁坏其他东西泄愤,就只好把蜜饯当成莫不臣的肉来啃。
白鹿走了上去,贴着他趴了下来,将头枕在他的大腿上,示意他摸摸它的毛纾解心情。
它的身体既暖和又毛茸茸的, 桃卿一怔, 轻轻地抚摸着它, 心情果然好转了不少。
他忍不住抱了抱白鹿的脖颈,对它撒娇道:“要是没有你陪着我,我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
白鹿舔舔他的手心,温顺地吃掉了他喂给自己的蜜饯,问桃卿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桃卿面露迷茫和失落之色,低声说着:“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莫不臣昏迷的时候,桃卿只盼着他快点醒过来,可如今他真醒了,桃卿却拿他更加没办法,来硬的不管用,来软的他自己不愿意,到头来又回到了原点。
不知坐了多久,桃卿的腿有点被白鹿压麻了,于是他拍拍它的脑袋,示意自己要起身。
该面对的还是要面对,桃卿调整好自己的心态,带着白鹿返回宝石林,却发现莫不臣又一次陷入了昏迷,纵使他有再多的话要说也只能咽回去了。
好在自从这次苏醒之后,莫不臣就会时不时地醒来一会,但醒来的时间毫无规律,有一次桃卿深夜突然惊醒,睁眼就看到莫不臣就坐在他的身边,幽幽地盯着他看,吓得他险些扇了他一耳光。
外界又过去了数十年,莫不臣的身体好转了不少,大部分时候都能保持清醒的状态,身形也长大了一些,变成了十岁左右的小少年。
一旦恢复了些许气力,他就不甘于只是看着桃卿,总会趁着桃卿松懈的时候一把将他抱住,或是亲吻他,直到桃卿逃走或是打晕他才会停下。
时日久了,桃卿越来越受不了莫不臣这等做派,实在被逼得气急了,就抽出利刃警告莫不臣,若是他再敢靠近,自己就一刀一刀地剜了他的肉。
岂料莫不臣不退反进,握住桃卿的手腕,帮着他将利刃插入了自己的肩头,任由刀尖穿透肩膀。
鲜血染红了雪白的布料,莫不臣仿佛没有痛觉,一言不发地盯着桃卿,反倒是桃卿受到惊吓,脸色微白,声音都有点颤了:“快放手!”
莫不臣依言放开桃卿,桃卿也连忙松了手,却不敢动穿透肩头的利刃,还是莫不臣自己拔出来的。
鲜红的利刃被丢在地上,莫不臣抬起染血的手,抚摸着桃卿的脸颊,对他低语道:“你连伤人都不敢,还怎么活剐我的肉?”
桃卿心里一颤,迅速转过头,躲避着他的手指,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你真是个疯子!”
莫不臣闻言唇角微勾:“你才知道吗?我就是疯子,而你不是,所以你赢不了我。”
他的指尖终究还是落在了桃卿的面颊上,轻轻地游移着:“无论你用什么办法,我都不会放你走,你要么属于我,要么陪我死,没有第三种可能。”
桃卿不寒而栗,甩脱他的手,拉着白鹿匆匆离开了。
莫不臣站在原地不动,目光始终追逐着桃卿的背影,淡漠如水的琉璃眼瞳此刻却跳动着两簇幽幽的暗火,似是会将万物燃烧殆尽。
桃卿在远离莫不臣之后,终于摆脱了那种可怕的窒息感,深深地舒了口气。
他不得不承认,随着时间的推移,除了深深的恨意,他对莫不臣的恐惧也在与日俱增。
莫不臣就像是一条蛇,初时孱弱而幼小,对他产生不了任何威胁,但许多年过去,莫不臣的力量逐渐恢复,如同小蛇成长为巨蟒,正缓缓收拢身躯,一点点地绞紧,密不透风地缠绕在他身上。
一旦莫不臣的身体恢复大半,彻底压倒他的力量,也就是巨蟒绞死猎物的收网之时,他就真的再也逃不出去了。
桃卿忧思重重,每天都在思考着破局的办法,怎奈他本就不是那种足智多谋的人,除了刺伤莫不臣,延缓他身体恢复的速度,也就没有别的手段可以用了。
直到这一日,情况终于出现了转机,这是桃卿在定期通过大门缝隙观望外界的时候,意外地发现了师尊顾雪庭的布局。
按照外界的时间流速计算,桃卿被莫不臣囚禁在神国中已有近百年之久,早在百年前,顾雪庭就已得知自己是莫不臣的化身,而莫不臣实则主修杀戮无情道,未来将会杀光天下之人,只留下自己和桃卿。
为了扳倒莫不臣,顾雪庭回到合欢宫,将真相告知孔致等宫中元老,与他们共同制定了周密的计划,派遣宫中可靠的弟子前往各界游历,收集有关莫不臣的一切消息。
按照自白川河得到的指引,他们从中抽丝剥茧,寻得蛛丝马迹,几乎找全了莫不臣千年以来的化身。
莫不臣利用这些化身渡杀戮情劫,犯下了诸多令人发指的罪行,顾雪庭等人暗中收集了大量罪证,而此时恰逢神道与仙魔两道的修士开战,更是天赐良机。
由顾雪庭和孔致牵头,在魔尊乐正兰漪的坐镇之下,他们耗费数十年光阴,甄选并联络了各大界域中可信的仙魔道派,与他们共商大计,以推翻莫不臣的信仰和统治。
顾雪庭图谋的乃是釜底抽薪:莫不臣的法力之所以强横无匹,最重要的缘由就是他的信众遍布三千世界,奉献而出的愿力浩若烟海,饶是全天下所有的神修加到一处,所获得的愿力之数也不及他的十之一二。
可若是有朝一日,神梦道主的罪恶曝光于世人面前,亿万信众的信仰崩塌,永不信奉神梦道主,莫不臣又会变成什么样呢?
神道修士的一身修为全部寄托于愿力,一旦无法获得充足的愿力,神修的境界就会持续跌落,直至其暴毙为止。
而顾雪庭正是要以这种最歹毒而致命的办法对付莫不臣。
在察觉到顾雪庭的图谋后,桃卿很是难以置信,因为在他的记忆中,顾雪庭永远都是那么温柔似水、皎如明月,断然不可能用出此等冷酷残忍的手段。
甚至顾雪庭的神色也变得令桃卿极为陌生,如今的他甚少展露笑容,眸光覆着霜雪,冰冷淡漠,人如山巅白雪,散发着孤高清冷的寒意。
他的变化堪称翻天覆地,若非所做之事皆为针对莫不臣,桃卿简直会以为自己的师尊是被莫不臣夺舍了,毕竟他本来就是莫不臣的化身。
起初桃卿有点难以接受,但观望过两三次后,他的心情就变成了悲伤、感激和愧疚,因为他知道师尊是为了自己才变成这样的,百年的深谋远虑、运筹帷幄,所图的不过是解救出他这个不成器的弟子。
顾雪庭时常去桃卿的长庚殿坐坐,也唯有在这里,他才会卸下一身的冷漠,流露出哀思之色,抚着床柱,低声轻唤桃卿的名字。
每年四季轮换之时,他依然亲自为桃卿制备新衣,大半放入须弥戒指,少半放入衣柜,替换被幼兔做成兔窝的衣物,只是逐渐没了那股独一无二的桃花甜香。
桃卿看得心酸不已,目光停留在顾雪庭身上流连不去,直至听到莫不臣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来,他才匆匆结束观望,警惕戒备地望向莫不臣。
莫不臣的个子又长高了,现在只比桃卿矮上一点,力气则是早就比桃卿大多了,每次他扣住桃卿的手腕或是腰,还未如何用力,就能轻易地留下鲜红的指印。
他抱住桃卿,凑过去吻他的唇,桃卿嫌恶地避开,抬手挡了一下,这个吻就落在了他的掌心里。
莫不臣顿了一下,伸出舌尖舔了舔柔嫩的手心,湿润的触感让桃卿浑身发麻,一时声调失控:“莫不臣!”
莫不臣垂下眼睫退开了,他生得白皙,眉眼秀逸,显得很乖的样子,与内在的本性完全不符,而桃卿早就不会为他的皮囊所惑了。
他低声问桃卿:“你方才在做什么?”
桃卿没理他,径自走开了。
他当然不会在莫不臣面前主动提起师尊,好在莫不臣足够傲慢,从不会通过缝隙观望外界,只要一有空就看着他,所以直到现在,师尊的计划都没有被莫不臣发现,进行得非常顺利。
数月之后,一切的布局皆已完成收尾,只待揭露之时的到来。
最初是从广白界开始,时隔千年,邪器「婴累」再次现世,引动了巨大的恐慌,只有极少数几个人才知道,这尊婴累就是当年周怀转交给顾雪庭的那一尊。
广白界最兴盛的几个门派当即联手调查婴累的来历,得到的所有线索皆指向周怀,当年周怀一家四口横死的惨案得以重见天日,而杀人者竟然就是神梦道主莫不臣。
不仅如此,他们还调查到周怀在死去后化为鬼修,查明了千年前在广白界投放婴累的凶手正是莫不臣,他害得广白界几近灭世,却又以救世主的姿态降临,欺骗了他们上千年之久。
真相大白,石破天惊,不仅是广白界为之震荡,全天下的神道乃至整座修仙界都掀起了浩荡的风波,而更多的骤雨暴风即将纷至沓来。
顾雪庭等幕后之人有条不紊地将更多的真相抛了出来,用时数年,使得这场风波愈演愈烈。
正如他们所预想的那样,最初神道之人为了自己的信仰激烈否认,再到渐渐埋下怀疑的种子、心生动摇,直到砝码加得足够重了,天平倾斜倒塌,整个神道也就彻底崩溃了。
而最后的砝码正是莫不臣真正的主修道法,杀戮无情道。在破碎虚空时,他会血祭全天下的万物生灵,为自己举行杀戮祭祀。
完美虚假的造像一朝破碎,露出腐烂丑恶的内在,所带来的反噬更要激烈千百倍。
一夜之间,无数神道修士或暴毙,或发疯,或自戕而亡,或互相残杀,只有少数人本身的信念就不够坚定,毫无负担地放弃了信仰,才免于一死。
原本僵持不下的大战以神道门派的全线溃败而告终,仅剩下少数人负隅顽抗,却已难成气候,无法给仙魔两道带来任何威胁。
在此之后,佛修、妖修、鬼修等不曾参战的道统也都纷纷倒向仙魔两道,因为他们将要面临的敌人不仅是剩下的神修,更是世间唯一的渡劫修士莫不臣。
外界风云变幻,渡过十数年光阴,但是在神国中,也就只是不到一夜的时间而已,彼时莫不臣恰好因虚弱陷入昏睡,待到他转醒时,天下大势已定。
神国缝隙敞开,涌入外界的愿力,莫不臣目光扫了过去,忽地凝住,已然觉察到吸入的愿力少了太多,竟然只有昨日的百之二三。
发生此等惊变,莫不臣立刻用神术观望外界,桃卿本欲阻拦,但莫不臣使用起这些神术要比他熟练太多,根本拦不住,只消片刻,莫不臣就已洞悉了外界之事。
桃卿心弦紧绷,猜不透莫不臣将作出何种反应,别的都不要紧,他最怕的是莫不臣会为了泄愤而杀人。
尤其是师尊,可以说今日的局面都是师尊一手谋划的,莫不臣身为本尊,却被区区化身算计得身败名裂、进退维谷,真可谓奇耻大辱,便是杀了化身也毫不奇怪。
莫不臣没有说话,沉默地看了良久,才终于开口:“是我疏忽了,其实我早该想到的,顾雪庭是最像我的化身,他足够冷酷,也足够心狠。”
说完,他毫无征兆地抬起手,对着缝隙一挥,桃卿来不及做出反应,眼睁睁地看着他挥手之后,数道影子从外界飞了进来,飞快地没入他的体内。
吸收了这些影子,莫不臣苍白的面色变得红润,桃卿瞬间明白过来,莫不臣吸收的是投放在下界渡劫的化身,既然他放弃了无情道,留着这些化身也就没用了,不如尽数回收以滋养本体。
桃卿心中一颤,恐慌地观望合欢宫,确认顾雪庭在不在里面,生怕方才那几个化身里也包含了他的师尊。
下一刻,他的气息骤然一松,因为他发现顾雪庭还在合欢宫,虽然这么想有些自私,但他很庆幸被收回的化身中没有他的师尊。
桃卿并不清楚莫不臣为什么没有直接吸收顾雪庭,不过他敢肯定莫不臣的化身不止这几个,还会再回收第二批、第三批,早晚会轮到他的师尊,他必须阻止莫不臣行动。
果然,莫不臣又要抬手,这回桃卿有准备了,扑过去抱住了莫不臣的手臂,不允许他做出方才的动作。
抱住莫不臣的手,桃卿熟练地掏出短匕,准备给他的肩膀捅个对穿,让他抬不起手来,反正也不是第一次。
谁料莫不臣看穿了他的心思,开口说道:“只要我想吸收这些化身,我就可以随时将他们收回来,没有手势辅助也只是略慢些,你这样做阻止不了我。”
为了证明自己的话,他任由桃卿抱着手臂,仅凭意念回收了两具化身,看得桃卿面色发白,颤声说道:“你……你别收回我师尊。”
“为什么?”莫不臣说,“给我一个理由。”
桃卿哪有什么理由,当然只是不愿意见到自己的师尊消失,可显然莫不臣不会对这种理由感到满意。
巨大的惶恐淹没了桃卿,让他重新回忆起了失去清玄仙尊时的锥心之痛,既恨又怕,却完全无法阻止莫不臣,终是屈辱言道:“我……我可以答应你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都可以?”莫不臣直勾勾地看着桃卿。
桃卿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疼痛而干涩,极艰难地发出声音:“除了杀人,其他的都可以……”
莫不臣审视桃卿半晌,转过头去,提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条件。
“以前我养了一群小兔子,”他说,“如今它们还在神国里,却不知去往了何处,你去将它们带回来,放在宝石林中好好喂养。”
“只是这样吗?”
桃卿愣了愣,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他还以为莫不臣一定会逼他屈从,正如他往日的所作所为,他才没有什么君子之风,为了达成目的从来都不择手段。
莫不臣看了他一眼:“你若不愿就算了,那就换个条件。”
“我愿意!”桃卿连忙说道,“我这就帮你找小兔子,但你必须与我立心魔誓,保证你不吸收师尊。”
莫不臣答应了,立心魔誓保证自己不杀顾雪庭,他的表现有些反常,但桃卿并不关心他内心的想法,只要得到想要的结果就够了。
事不宜迟,桃卿和白鹿立刻出发,也许是他们运气好,不过寻找半日,就找到了莫不臣所说的小兔子。
这些小兔子经历了神国的崩塌,都变得惨兮兮的,雪白的兔毛脏得发灰,相互依偎得很紧,你挤着我,我挨着你,几十只瑟缩成一团,形成了一颗硕大的毛球。
看着它们,桃卿不禁想起了幼兔,这些小兔子和幼兔长得几乎一模一样,令他怜爱之心大起,目光愈发温柔,俯身轻轻捧起小兔子,将它们一个不漏地揣进了怀里。
小兔子们尚且不及手掌大,又小又软,毛茸茸暖乎乎的,如同一只只温暖的雪团。
它们天生就非常喜欢桃卿,甚至不用他捉,就很自觉地往他手上爬,都想被他早点揣进衣襟里。
桃卿抱着小兔子们满载而归,按照誓言,依依不舍地拿给莫不臣看。
莫不臣只扫了一眼,就对桃卿说:“我也要你立一个心魔誓。”
桃卿本能地不想答应,怎奈莫不臣竟又以顾雪庭的性命相要挟,并说道:“不是什么难事,只是要你一直养着它们,就算我死了,也别抛弃它们。”
桃卿愣了一下,没想到莫不臣要他发的誓竟然还是和兔子有关系,难道这群小兔子对他有什么特殊的作用吗,为什么他这么重视它们?
他谨慎地用神识观望小兔子们,并未发现有任何古怪的地方,每一处都和他的九郎长得一样,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了。
于是桃卿答应下来,发誓他会好好养小兔子,其实他也没得选择,为了保护师尊,无论莫不臣要他做什么,他都只能照做。
好在他本来就非常乐意养这些小兔子,便积极地行动起来,清点了它们的数量,一共是三十四只小兔子。
桃卿给它们逐一洗澡梳毛,喂食点心,折腾一番之后,一天就这样过去了,但他充满兴致,打算明天给它们起名,再一兔做一只写名字的项圈,以此来区分它们。
深夜,桃卿和小兔子们一起睡觉,小兔子们有的蜷缩在他的枕头上,睡得小脑袋一点一点的,有的钻进被窝里,依恋地贴着他的颈窝和腰腹。
桃卿陷入熟睡,翻了个身,忽然他的身边多出一道呼吸,白鹿悄无声息地靠近过来,用鼻子轻轻顶开桃卿的被子,叼起了唯一一只窝在桃卿胸口前的小兔子。
走出一段距离,白鹿将这只小兔子放在地上,用意念对他说:我知道是你,变回来吧。
小兔子抖了抖耳朵,映在地面上圆乎乎的影子骤然抽长拉高,变成了一道人影。
莫不臣沉默地和白鹿对视,白鹿温顺的双眸中露出无奈和哀伤之色,问他道:既然你这般喜爱桃卿,又何必与他相互折磨呢,就不能放他离开吗?
“你让我放他离开,看着他和裴之涣双宿双飞吗?”
莫不臣说:“绝无可能,我不会放他走,他不爱我也没关系,至少他会永远留在这里陪伴我,一直到我死,他就跟着我一起死。”
白鹿又问:如果你真的这么想,为什么还要让他发誓帮你饲养情丝兔,在你死后也不要抛弃它们?到那时他就随你一起死了,又怎么帮你养情丝兔呢?
莫不臣不语,仿佛就连他自己也不清楚这个问题的答案。
其实你从心底就根本不希望桃卿死,哪怕他不爱你。
白鹿眸中的哀伤之意更重,劝说着他。
不要再执迷不悟了,放手吧,这样你也不会死了。
作者有话说:
耶耶:(咬了屑兔一口)(咬得满嘴兔毛)(甩尾巴)(得意甩尾巴)(抖耳朵)
感谢抛、hinanaimaga、秋月白。和Neverland小刺猬的地雷!!
第230章
凄冷的月光下, 莫不臣望向白鹿的双眼,可以清晰地看到它眼底的悲戚之色,便知道它在为他忧心难过。
如今他主修杀戮无情道一事已被顾雪庭公之于世,他不再是受万民敬仰的神梦道主, 成了人人唾弃的过街老鼠, 他们恐惧他、憎恨他, 对他满心杀意, 用不了多久,他就再也无法从外界得到愿力, 甚至会受到咒怨的反噬。
顾雪庭让他失去了一切,桃卿担心他会杀死顾雪庭泄愤,但其实他不会, 也没什么可恼怒的。
归根结底, 这是他自己的疏忽, 过去他从未将任何化身放在眼里,只把他们当成提线木偶, 随心所欲地操控, 想起时就看上一眼,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化身竟会反叛他。
不得不说顾雪庭的手段极为高明, 现在的他正如无源之水,仅能依靠神国内部产生的愿力勉强维系,再无力插手外界之事。
而一旦有人突破至渡劫境界,且对他心存杀意,他在斗战期间无法补充神力,就极有可能落败, 甚至是身死道消。
白鹿性子单纯, 天真地以为既然莫不臣的无情道已破、不必杀戮天下之人, 那么只要他肯放弃桃卿,就不会有人再来杀他,但莫不臣深知并非如此。
纵使他无情道法已破,那些人也不会真的信任他,甚至正好相反,他们更会对他斩草除根、以绝后患,连他的元神也要一并斩灭,唯有见得他魂飞魄散,他们才能完全放下心来。
莫不臣与天下为敌,根本无路可退,若想存活下去,他依然只能选择一条路,那便是在新的渡劫期修士出现之前,抢先杀光全天下的修士,这样就无人能与他为敌。
可现在莫不臣的法力只恢复了不足一成,而他至少要恢复到五成法力才能杀光所有人。
莫不臣对此没有把握,甚至心中生出预感,那就是他有可能会死,这种预感不算强烈,但通常极准,高阶修士在遇到生死之劫时,多多少少都会有这种感应。
也正因如此,当桃卿让他提出条件时,他没有索要别的,只是让桃卿饲养他的情丝兔,如果他真的魂飞魄散了,那至少也要留下一样东西,证明他曾和桃卿相遇。
而到了那时,他想自己还是会放任桃卿离去,正如白鹿所揭露的那样,他说了谎,无论桃卿是否属于他,他都舍不得让桃卿陪着他一起死。
莫不臣抚摸上胸膛,胸腔中的心脏平稳地跳动着,传来隐隐的刺痛,皆是他对桃卿的不舍。
但他依然对白鹿斩钉截铁地说:“我不会放手。你与我相识千年,应当了解我,于我而言,大道比我的性命重要,可为了桃卿,我已放弃我的大道,如今又怎会为了保全性命而将桃卿拱手让人?”
他要么死,要么得到桃卿,不会有其他可能。
白鹿无言以对,温顺的眼眸中多了些微泪光,莫不臣拍了拍它的头,转身离去,变回小兔子跳回桃卿的被窝里,蜷在他身边休息了。
翌日桃卿醒来后,给每只小兔子取了名字,又给它们做了刻有名字的项圈,当然这些项圈都是他用神力变出来的,不是实物,否则就算他有这门手艺,也没有合适的材料。
当桃卿熟识了每只小兔子的样子和性格时,外界又是近百年过去了。
天下大势风云变幻,神道彻底衰败,不说莫不臣的信众所剩无几,就连桃卿的信众也不增反减,获得的愿力寥寥可数,于神道上的修为几乎没有寸进。
由于没有愿力需要吸收,神国的大门在百年中只打开过一次,且关合的速度极快,桃卿反应不及,只来得及观望了裴之涣一眼,得知他已修至大乘境界,大门就合拢了,至于其他的,桃卿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他和莫不臣依旧僵持,他奈何不得莫不臣,莫不臣也动不了他,现在莫不臣只能依靠神国中自产的愿力恢复身体,每天都要在修道上花费大量的时间,无暇强迫他做什么。
神国逐渐复原,大致修复了三道,桃卿经常去人间道兜转,感受生机盎然的烟火气,意外发现有些地方的时辰乱了,竟会重现过去发生的事。
白鹿告诉他,这些都是莫不臣的化身所经历的过去,每段过去都至少代表着一条被牺牲的人命,甚至不止,皆是莫不臣所犯下的罪孽。
桃卿点点头,压抑着心中的不适感,和白鹿一道看完了这些过去。
莫不臣需要渡过的劫难极多,因而化身也多,几乎包含了各式各样的身份和经历:稚龄孩童杀害双亲,孪生弟弟溺死哥哥,乱臣贼子残害忠良,暴君葬送锦绣山河……
越是到后面,景象就越是触目惊心,到了最后,桃卿不得不移开目光,不忍再继续看下去。
他的心脏被这些惨状压得沉甸甸的,只想快点离开,却忽然听到白鹿说道:这是莫不臣年幼时的经历。
桃卿心里一动,重新将目光落了回来,首先映入他眼帘中的是位身怀六甲的年轻女子。
她原本容颜娇美,如今却变得苍白而憔悴,显然她丝毫不期待腹中的胎儿降世,反而痛哭着捶打自己的肚子,甚至站在凳子上一跃而下,让孕肚着地,拼命地想要流掉这个孩子。
幸好女子的丫鬟及时赶到,不惜用自己的身体垫在下方,护住了女子,稍后女子的娘亲失态地跑了过来,一边哭一边骂女儿傻,母女二人坐在地上相拥而泣。
通过女子的哭诉,桃卿这才知道她是遭人玷污才怀上这个孩子,为了流掉它,她不知试过多少办法和凶猛的药方,然而这孩子就好像与她的血肉融为了一体,怎么弄都掉不下去。
几个月后,女子临盆,却不幸难产而死,临死前她凄厉的惨叫响彻整座府邸,丫鬟们脸色惨白地往屋外一盆盆端出血水,在婴孩发出第一声啼哭的同时,她彻底没了气息。
女子自小被父母和兄长娇养长大,一家人感情极好,她生产之夜,还在书院苦读的兄长得知她情形不好,纵马狂奔回来与她相见,行至山间险路,马匹受惊将他摔了下去,他一路自山坡滚落,摔断了两条腿,日后再也不能行走了。
女儿命丧黄泉,儿子前程尽毁,老夫妻悲痛交加,对男婴充满怨恨,认定他就是祸害了他们一家人的丧门星,命管家将他投进水井里溺死。
但男婴没有死,而是被藏匿在水井下的魔修抚养长大了,魔修身负重伤,眼看着肉身不保,他便盯上了男婴,打算把他养大一些后再夺取他的身体。
六年之后,魔修认为时机成熟,打算对男孩动手,可就在动手前夕,他遭到功法反噬,金丹炸毁,产生的爆炸将水井炸塌了,一身修为也尽数涌入男孩体内,男孩就此成为了金丹修士,拥有了自保之力。
男孩如同水鬼般从井中爬了上来,杀光外祖一家,又为自己取名莫不臣,乃「天下之人莫不臣服」之意。
看完这段,白鹿对桃卿说道:莫不臣本是天生情种,灵性极高,然而自他的生母怀胎十月开始,他的情种就没有获得过丝毫爱意的滋养。
六年之后,魔修惨死,干枯的情种受到金丹之气的冲击,便彻底枯萎了。
他天生无情、天生无心,修了三千多年的杀戮无情道,直到和你相遇,情种才重新生根发芽,让他有了心。
说到这里,它的眸光变得宁静而哀伤,温柔地注视着桃卿:如果他能早早地和你相遇就好了,这样他的情种就不会枯萎,而你也……
忽然它的传音一顿,眸光微微亮了起来:我们有办法逃出去了。
桃卿睁大眼睛,连忙追问:“是什么办法?”
白鹿的视线落在桃卿脚边的一群小兔子上:就是利用它们。
这些情丝兔是莫不臣的七情六欲所化,莫不臣将它们剥离出来,却没有和它们完全断绝联系,既可以附身在它们身上,也会受到它们的反作用,是互相连通的。
所以只要适当运用神术和幻境,让情丝兔们以为自己就是莫不臣,再引导它们对神国发号施令,神国同样会把它们视为莫不臣,就会自动打开大门了。
白鹿将这番构想与桃卿说了,只是没有点明小兔子们是莫不臣的情丝所化,才能充当莫不臣的化身。
桃卿听完无疑是激动的,可他还是有些困惑:“我们该怎么做才能让这些小兔子觉得自己就是莫不臣?”
其实不难,白鹿说,就是让这些小兔子们经历一遍莫不臣的过去,为此需要用你的幻术来迷惑它们。
“让它们经历莫不臣的过去?”桃卿面露踌躇之色,不忍地说,“可是……这会不会太残忍了?”
他构造出的幻境极为真实,小兔子们都有痛感,他实在不忍心让它们也受到那些苦楚。
白鹿劝慰道,你不必担心,它们会经历莫不臣的过去,但也不会完全一致,在适当的时刻,你可以进入幻境拯救它们。
幻境自然不能和莫不臣的遭遇一模一样,否则情丝兔受到那么多的折磨,它们就会因情丝剥落而死,因而幻境必须作出改变,以很多的爱意滋养它们。
听闻此言,桃卿放下心来,按照白鹿的指导,着手构筑出相应的幻境,又将情丝兔们一只只地抱进了幻境里。
——
他生来无父无母,没有名姓,被祖父母扔进水井里,如同狗一般地被魔修饲养长大。
魔修给他的脖子套了狗链子,名义上是防止他逃跑,实则是以折磨他为乐,一个堂堂的金丹修士,自然不会用锁链才能困住一个五六岁的凡人孩子。
井底常年张开一道透明的结界,隔绝井水,为他们两人留下一片栖身之地。
这块空间不大,而他被允许占据的地方更是少得可怜,只有一副棺材那么大,连翻身时都要小心翼翼地挪动,才不会触碰到魔修给他画下的线。
这条线是用灵力画出来的,沾染着魔气,他以肉体凡胎碰触,每每皆会皮开肉绽,散发出一股烤熟的焦味,直到他满身是伤,将魔修逗得哈哈大笑,他才肯赏给他一口饭吃。
他活得像狗,生命力也像狗一样顽强,被魔修养了六年竟然还没死,他思考过原因,大抵是因为魔修要经常打坐调息,没空折磨他,他才有了苟延残喘的机会。
这时他就会平躺下来,目光穿过清澈的井水,遥望着结界上方的井口,通过那一小块天空观看日升月落、斗转星移。
井中时常落入东西,大半是花瓣和树叶,小半是小鸟和虫子,小鸟欢快地叽喳着,在水中扑腾着翅膀给自己洗澡,每次他都看得十分入神。
直到这一天,井水中落入了陌生的东西,圆圆的,轻轻的,晃晃悠悠地漂在水上,半晌没有沉下来。
他凝视片刻,觉得这东西可能是只藤球,不过他只是听路过的家仆们提起一次,从未亲眼见过实物,无法确定自己的猜测是不是真的。
他姑且叫它藤球。这颗藤球随着水波的摇曳而晃动,而他的视线也随着它移动,可以这样看一整天。
忽然,他听到井外传来了一阵纷乱的脚步声,家仆们着急地喊着什么,似乎是「小少爷不要过去」。
井口落下的天光微微一暗,一个男孩趴在井边小心翼翼地探出了头,饶是他不辨美丑,也本能地觉察到这男孩生得极漂亮,如同冬日落入井中的雪,干净纯洁又可爱。
男孩年纪和他差不多大,眨巴着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看向掉在井中的藤球。
那一刻,他们的视线交汇了,可男孩看不见井水之下的他,只有他浅色的琉璃瞳清晰地映入了男孩的身影。
男孩看到球,软白的小脸露出委屈巴巴的表情,奶声奶气地对家仆抱怨道:“你们还说球没有滚到这边,我都看到了,明明它就在水里。”
“你们都嫌麻烦,不想给我捞球就算了,我不怪你们。但我需要一只网子,我要自己捞球,这样总可以了吧?”
“使不得啊,小少爷!”
家仆为难地说道:“小的们为您做事天经地义,岂敢嫌麻烦?只是这口井和其他的不一样,邪性得厉害,总管也从来不准我们碰它,说是井里面有动静,闹鬼!”
“有鬼?什么样的鬼?”
男孩吃了一惊,却更不安分,轻轻地扒住井口的边沿,有些期待地说道:“我还没见过鬼是什么样子呢……对了,我叫卿卿,不知井里住的是鬼娘子还是鬼郎君,如果你真的在,可不可以出来和我见一面呀?”
作者有话说:
提问桃桃小朋友,你觉得住在井下的是:
A鬼郎君;
B鬼娘子;
C井底之蛙;
D井底之兔;
E你的未来夫君;
屑兔:(替桃桃抢答)(把E选项挑了好多遍对勾)(答题卡作废了)
感谢抛、你是鲨杯吗、hinanaimaga和单线陈的地雷!!=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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