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沈太后停灵的最后一天。
入夜后,外命妇们各自回府,后妃们也回了各自寝宫。
留在灵堂的,除了沈太后生前近身伺候的宫人,便只剩下了长宁县主。
长宁县主沈嘉言是沈太后的亲侄女,父母双亡,自小长在宫中。
沈太后薨逝,最难过的大概就是她了。
守灵是件苦差事,连续多日下来,内外命妇们个个都瘦了一圈儿,县主看上去也憔悴不少。
灵堂里静悄悄的。
沈嘉言一身雪衣,纤腰束素,越发显得清冷端庄,高挑纤瘦。此刻她正将金银纸钱放入面前的火盆中。火光一闪,倏然间便成了灰烬。
宫女碧桃近前,低声道:“县主也去歇一歇吧,别熬坏了身子。”
沈嘉言抬眸,露出一双微微泛红的眼眸。她的神情倒还平静,声音极轻:“没事儿,我再陪姑姑最后一晚。”
明天太后就要下葬,以后想再陪也没机会了。
其实沈嘉言明白,对于生前饱受病痛折磨的姑姑而言,死亡未必不是一种解脱。可是一想到从今往后,再也见不到姑姑了,她心里就酸涩得厉害。
姑姑是她在这世上的最后一个血亲。没有姑姑,以后就真的只剩她一个人了。
碧桃沉默了一瞬,终于说出了埋藏在心底已久的担忧:“县主以后打算怎么办呢?论理,奴婢不该多嘴的。只是沈家已经没人了,皇上也不是亲表哥,太后又……”
说到这里,她轻轻叹一口气。若不是太后自先帝驾崩之后就一直缠绵病榻,后又连续数月意识不清直到薨逝,肯定会帮县主安排好出路的。
“我想过了,等明日葬礼结束,我就请皇上准我出宫。”沈嘉言声音微哑,说话间又往火盆中放了一些纸钱。
其实她想离开皇宫很久了,只因姑姑生病,离不得人。如今姑姑去世,她自然也没有再留下的必要。
“可是你一个人……”
“一个人也没关系的。”沈嘉言倒不似碧桃那般担忧。
她的祖父和父亲均是武将出身,父亲还在世时,也教过她武艺。这几年在宫里习武不便,她又要做端庄娴雅的县主,一举一动都要符合贵女风范。但并不意味着她就真的将看家本领给落下了。
碧桃愁容不减,良久才道:“唉,要是和周公子的婚约没退就好了,那样县主也能有个归宿。”
沈嘉言按了按眉心,轻声纠正:“不是周公子,他现在是周驸马。”
碧桃一噎:“哼,什么驸马?!要不是……”
“我有些渴了,碧桃,你去帮我倒杯水吧。”
沈嘉言早年的确曾和周景云有过婚约。但去年国孝之后,出了一桩事情,两人的婚事不了了之。现如今,他已是永平大长公主的驸马。她不想在姑姑灵前提这等旧事,就出言打断了碧桃的话。
“是。”碧桃悻悻领命,起身离去。
沈嘉言继续低头烧着纸钱。
眼前火苗跳动,晃得人脑袋发晕。她眼前不自觉浮现出许多旧日画面。
忽然,沈嘉言胸口没来由地一阵憋闷。她试图站起身,却只觉得眼前一黑,竟再无知觉。
……
五月初,宫里发生了一件大事。
长宁县主沈嘉言在给太后守灵时殁了。
消息传开,众人称赞县主挚孝的同时,不免惋惜佳人薄命。
年轻的皇帝感怀不已,亲自写诗悼念,并下令风光大葬。
不过这些死后哀荣,沈嘉言自己是看不到了。
……
景庆四年的夏天,格外炎热,六月尤甚。
一辆马车行驶在街道上。车辆前后,均有侍卫把守。
青色车帘晃动间,隐约能听到传来女子的声音,如泣如叹,听不真切。
车厢内,正连连叹息的姑娘名叫尤月清,今年才十七岁。她此刻坐立不安,满脸的紧张之色:“唉,怎么办?我好慌啊……”
瞥一眼身边的同伴,见其双目紧闭,一声不吭。尤月清越发的焦躁:这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还睡得着呢?这是真的心大还是浑不在意?
她重重咳嗽了两声,对方恍若未闻。她忍不住拽了一下对方的衣角,出言询问:“周小姐,你一点都不害怕的吗?”
被她这么一拽,周小姐艰难睁开了双眸,眼神空洞,眼中尽是迷茫之色。她两条纤细的长眉皱得紧紧的,抬眼上下看了看,便又重新阖上双目。
尤月清顿感一阵无力:“周小姐?周小姐?”
回答她的只是沉默。
尤月清长长叹一口气,越发感觉热了。
马车行驶得这么快,恐怕过不了多久就会到齐王府。
之后迎接她们的是什么,简直不敢想象。
“我是没办法了,卖身契在周驸马手里,不得不任人摆布。你是怎么回事?怎么也要被送到齐王府去?你不是周家的小姐吗?唉……听说齐王不是个怜香惜玉的人,我这样的姿色,他肯定是看不上的。说不定还会觉得把我送给他是在侮辱他。你说我会不会被赶出来?或者干脆被一刀杀掉?”尤月清也不指望同伴理会自己,兀自不停地猜测,越想越害怕。
沉默的“周小姐”蓦然开口,惜字如金:“不……”
“我这人很怕死的……诶?”尤月清眨了眨眼,后知后觉意识到同伴终于开了金口。像是突然被注入了勇气,她立时振奋起来,“你说什么?”
周小姐不说话,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喉咙,轻轻摆一摆手。
尤月清恍然大悟:“哦,我知道了,你嗓子痛是不是?”
定睛细看,只见周小姐白嫩的脖颈处,似乎有细粉遮掩不住的淡淡痕迹。这是什么?上火了脖子揪痧吗?
周小姐双眉紧蹙,神色古怪。
她的确嗓子痛,这具身体昨晚刚上吊自杀,嗓子怎么会不痛?
但此刻她更疼的是脑袋。
她是长宁县主沈嘉言,可又不能这样说。
从脑海中骤然多出来的记忆来看,现在是景庆四年,距离长宁县主的离世,已经过去三年了。
沈嘉言不明白,她只是在给姑姑守灵时晕厥过去,怎么就死了呢?
难道是因为连续守灵导致的猝死?她身体也没这么弱啊。
可她现在无暇再深想。
因为眼下有更让她震惊的事情。
她死后居然灵魂未灭,而是在三年后投生到了一个十七岁少女身上。
巧的是,这少女也叫嘉言。
更巧的是,这个如今随父姓唤作周嘉言的少女和她还有些渊源。
——她现下附身的不是别人,正是她前未婚夫周景云同父异母的妹妹。因生母是外室,一直养在外面,直到两个月前才被接回周家。可惜还没当几天周三小姐,就要被周景云献给刚回京的齐王。
周三小姐心中不愿,悄悄给青梅竹马的恋人写信求助,却被无情拒绝,万念俱灰之下于昨夜无人时悄悄悬了梁。
后有丫鬟起夜撞见,匆忙找人救下,救治许久才醒转过来。众人只当救的及时,殊不知内里已然换了魂魄。
沈嘉言刚醒来时,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周围乱糟糟的,一个自称是她姨娘的美貌妇人不停地哭泣。
侯爷派人传话:“既然没死,那就一切照旧。”
一听这话,美貌姨娘便不敢再哭出声,只含泪命人用脂粉遮掩女儿脖颈的痕迹,带着哭腔劝慰:“我的儿,听话,别再傻了。姨娘知道你委屈,可姨娘能怎么办呢?你也莫怪别人,怪只怪你自己命苦,总得要为你弟弟想一想……”
沈嘉言喉咙痛得厉害,没法出声。脑袋又昏昏沉沉,身上也没有太多力气,便木着脸不说话,一心想早点从这个诡异的梦境中苏醒过来。
然而不知怎么回事,她迟迟醒不过来。只隐约知道,有人伺候她更衣、上妆,随后将她连同另外一个女子一起送进了一辆青色的马车。
马车行驶得极快,沈嘉言双目紧闭,脑海中杂乱的记忆相互撕扯,不知过了多久,她终是搞清楚了当前的处境。
她不是在做梦。
她死了,但又没死透。离奇地借尸还魂了,变成了周景云的妹妹。
不但如此,她还要被他当做礼物送给刚回京的齐王。
而且,现在就在去齐王府的路上!
沈嘉言蓦地瞪大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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