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西行,暑气渐退。
尤月清盯着正在低头写字的同伴。
说来也怪,明明都是一样的衣服,穿在她身上只觉得颜色鲜亮。但穿在周小姐身上,就显得人家眉目如画,娇媚可亲。怎么会有人连写字也这般端庄优雅,极富出尘之态呢?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尤月清心内焦虑,可还是忍不住多瞧几眼,又怕太过失礼,干脆出声询问:“周小姐,你在写什么呀?”
嘉言手上动作停顿了一下,抬头冲她微微一笑。
尤月清后知后觉想到她嗓子痛一事,神情懊恼:“啊,我忘了,你现在还疼得厉害吗?”
嘉言点一点头。若非说话不便,她也不会选择书写的方式。
正好房中有闲置的笔墨纸砚,她就先拿过来使用了。
在下笔之前,嘉言细细琢磨过,倘若白纸黑字,直接写自己是长宁县主沈嘉言,恐给旁人瞧见,徒生事端。不如写一些外人不知却又能向萧遇证明其身份的“秘密”。
这种事,说难也难。说容易,其实也容易。
毕竟她和萧遇从小一起长大,只要他能接受“借尸还魂”一说,那她有太多的证据证明她是她了。
只是,在证据的选择上,一定要足够震撼,让他一眼看到就能勾起回忆,想起她这位旧相识。
嘉言思前想后,很快有了决断。
记得他去北疆的半个月前,曾写了一首词,请她品鉴。
相识多年,第一次见萧遇写词,还写得缠绵悱恻。嘉言大为震惊,多问了两句。
天地良心,她在皇宫多年,一直秉持着谁也不得罪的原则,始终斯文有礼,绝对没有出言不逊。可也不知道哪句话说的不对惹恼了他,他竟当着她的面直接将纸撕得粉碎,并声称再不作词。
嘉言认真赔礼道歉后,才将此事揭过。——或许也不能说完全揭过,因为后来再没见任何人提起那首词。
词的内容,大概只有他们两人知晓。
不如就写这个吧,幸好她还能清楚记得。
嘉言依着记忆将一首词写完,仔细端详。唔,虽说换了个身体,可还一眼看出是她的字迹。
不错,又添一层凭证呢。
“你尝尝,挺好吃的。”尤月清说话间隙,将装有瓜果的碟子推向嘉言面前,“要我说,王府唯一的好处就是吃的不错。我们多吃点,死也做个饱死鬼。”
听她再次提到“死”,嘉言摇一摇头,又拉过她的手,在她手心一字一字写下:“放心,我们不会死。”
嘉言不明白,为什么这位尤姑娘总担心被齐王杀死。在她的印象中,萧遇张扬肆意,又爱胡闹,但并非残忍嗜杀之人。
莫非这三年中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情吗?
“你怎么知道我们不会死?”尤月清好奇地问。
嘉言正欲回答,忽听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
抬头看去,来者竟是王管家。
一看见这个矮矮胖胖的老头儿,尤月清就忍不住抓紧了周小姐的手。
她抬头瞧一眼西边的太阳。
此时一轮红日正自下沉,将半边天空映得红彤彤的。
不是吧?天还没黑呢,就要通知暖床事宜了吗?她这长相,齐王不会一脚给踹出去吧?
王管家咳嗽两声,派头十足:“既然进了齐王府,从今以后,就是王府的人。一应行事,都该按着王府的规矩。你们叫什么名字啊?”
嘉言眉心微蹙,敏锐察觉到王管家的变化。
——这不像是对王爷侍妾的态度。
“我姓尤,小名月清。”尤月清老实回答,“这位是周小姐。”
她并不知道周三小姐的闺名。
王管家皱眉:“都进王府了,还什么小姐不小姐!王爷刚回京不足半个月,府中人手短缺。咱们齐王府可不养吃闲饭的。”
两个姑娘对视一眼,均看到了对方眼中的疑惑。
“你,自明天起,负责西侧院的洒扫。”王管家先是指了指尤月清,后又看向嘉言,略一沉吟,“至于你,明天一早就去后厨帮忙吧。”
“洒,洒扫?”尤月清双目圆睁,“丫鬟吗?”
不等王管家回答,她就又问:“那我们还用给王爷暖床不?”
这用词略有些粗鄙,王管家低声训斥:“什么暖床?咱们王爷不好美色。你二人身为王府侍女,理应恪尽职守,别动乱七八糟的歪脑筋。”
“所以是不用了?”尤月清喜不自胜,一把抓住周小姐的手臂,“你听到没有?我们是侍女诶。”
嘉言自然听到了。她的意外、震惊并不亚于尤月清。
在周三小姐的记忆中,周景云说得很清楚,要将她当作礼物送到齐王府。
那个美貌姨娘也曾一再强调,到王府后,若能得王爷青睐,生下一男半女,将来即使王妃过门,也会有她一席之地……
周三小姐虽是外室之女,却自有傲气,绝不愿为人侍妾。所以才在求助无门万念俱灰之下投缳自尽。
倘若一早就知道到齐王府后不是做妾,周三小姐会不会选择活下来?
嘉言心里突然涌上浓浓的悲凉和怜惜。
她心情沉重,一时竟忘了找萧遇自证身份一事。直到王管家离去,才记起来。
此地没有外人,尤月清不再掩饰自己的兴奋:“好开心啊,太好了,太好了。”
嘉言有些心不在焉,胡乱点头附和。
看她神情异样,尤月清笑容顿止,小心翼翼地问:“怎么了?你不高兴吗?”
她想,她真是太蠢了,周驸马把如花似玉的亲妹妹送到王府,肯定是指着裙带关系去的。都以为跟她一样是顺带的啊?
嘉言摇头。见尤月清仍是怀疑懊恼的样子,她索性拉过尤月清的手,一字一字写下:“和你一样,不做侍妾,我很高兴。”
不论是她,还是真正的周三小姐,都不想为人妾室。
“那可真是太好了。明天我去打听一下月钱,咱们攒够钱早点赎身出去。”尤月清喜笑颜开。
嘉言眼中漾起笑意。
这位尤姑娘真有意思,快人快语,声音也格外好听。
不过攒月钱赎身,那得攒到什么时候?还是要另寻他法。
尤姑娘话多,且自来熟,她拉着嘉言,叽叽咕咕说了许久。
从童年生活讲到家中变故,嘉言也听得一阵唏嘘。
到齐王府的第一晚,嘉言没去找萧遇自证身份。
——不急在这一时,等她养好喉咙,说话顺畅了再去也不迟。
是夜,嘉言默默走至院中,对着月亮拜了几拜,在心里祈祷那位周三小姐在九泉之下可以安宁。
接连遭遇大事,又是在陌生环境,嘉言夜间睡得并不踏实。怪梦一个连着一个,迷迷糊糊,也不知道究竟睡着了多久。
“砰砰砰”的敲门声响起,伴随着尤月清的声音,“周小姐,周小姐,该起床了。”
嘉言立时惊醒,半坐起身,试着开口:“……好。”
感觉喉咙的疼痛比昨天稍稍轻了一些,尽管依然发声艰难。
嘉言收拾停当,打开房门,看向一脸震惊的尤月清。
“你,你都收拾好了?”尤月清吐一吐舌头,“我还想着你是千金小姐,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需要我帮你呢。”
嘉言不禁莞尔。
在她六岁进宫前,她已经会自己打理了。初在皇宫生活时,还因为亲力亲为,被人暗讽不够大气体面。
当时她为了不损沈家名声,少不得将旧日习惯一一改掉,端庄娴雅,堪称京中贵女典范。
现在她不在宫中,自然怎么方便怎么来。
“你今天真的要去后厨吗?用不用我陪你去看看?你知道在哪个方位吗?”尤月清对同伴不太放心。
“知……道。”嘉言艰难开口。
她并没有很想去后厨。
“那周小姐……”
嘉言拉过尤月清的手,在她手心写个“言”字,轻轻点了两下,又指一指自己。
“言……言?你的……名字?”尤月清歪了歪头,“那你叫我清清好了。言言和清清。”
晨光熹微,两个姑娘对视一眼,齐齐笑了。
此时才刚破晓,齐王府的厨房就开始了一天的忙碌。
昨天傍晚,王管家特意打过招呼,说今天后厨会来一个新人,让大家盯紧一些。
约莫卯时一刻,厨房门口还真多了一抹亮色。
大厨正在蒸包子,热气氤氲,忽见一个身姿窈窕的姑娘出现在众人视线中。
这姑娘大约十七八岁,模样生的不错,甜美柔婉,可惜看着不像是能干活的。
大厨老范颇为嫌弃地摇了摇头,继续忙碌自己的事情。
后厨以老范为尊,其余人等见状,也只当不曾瞧见,依旧各自忙碌。
被人晾着,嘉言不以为意,反而颇有些乐在其中。
——反正她也没指望在后厨混个风生水起。
既然都当她不存在,那她乐得清闲。
到了该用膳之际,嘉言十分自觉地去盛饭用饭。厨房众人休息时,她也回西侧院小憩。
在齐王府做侍女的第一天,嘉言过得轻松极了。
当然,她心里很清楚,必须尽快见到萧遇。
她可不想在齐王府待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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