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和江诺碰了面,教过他几次学问,绫枝便将书斋的钥匙也给了李御,方便他时刻寻书。


    李御因此有了随意出入书斋的机会。


    书斋一盏素灯在壁上缓缓燃着,轻烟轻荡。


    李御唇角微微上扬,这心思布置倒像是她想出来的。


    他漫无目的的踱了几步,心里若隐若现的,还是那一抹碧色身影。


    望向自己的眼瞳,时时刻刻都灿若星辰,仿佛所有的光芒都聚于一处。


    那样明目张胆,毫不遮掩的喜欢……李御心神一动,唇角微微上扬。


    书斋仍满是绫枝的巧思,一面墙上挂着各色缎地的绣布挂屏,周遭皆是玲珑繁茂的花枝细纹,想来皆是寓意吉祥的纹路,绣布中间挂着数十张长短不一的字幅,随意挨着却甚是相配,李御不由走近了几步,也不知为何,他对这小宅子甚有兴致,小小的细节都不愿放过。


    字幅有素净宣纸,也有桃花笺,秋香色的小笺等等,上面的墨迹或是娟秀,或是圆润,却都是美好之愿。


    喜至福来,平安如意,岁岁平安……


    浓阴笼在字迹墨香上,春风拂过,纸笺簌簌有声。


    这般世俗之愿,李御向来不置可否,可如今捧着热茶隔着氤氲茶雾看去,便觉出这细碎真切的一笔一划皆带着人间烟火气,化为沉沉甸甸的安抚落于心底。


    李御边踱步边打量着,忽凝眸看去,只见那淡红缎地挂屏的右下角贴了窄窄小小的一张纸笺,上面写了四个明丽娟秀的小楷:郎君早归。


    郎君早归


    不是嫁与良人,却是郎君早归。


    便好似早就有了惦念之人,因此不盼初遇,却盼重逢。


    树影透过窗棂笼在李御眉心,他心底倏然浮现一丝烦躁,正准备抬步细瞧,已听身后响起笃笃敲门声:“公子是在书房吗?我摘了几株山茶插瓶。”


    声音温婉悦耳,原是这房的主人来了。


    李御顿了顿道:“劳烦姑娘了,进来吧。”


    话音一落,门被推开,早春的日光倾泻,一道纤细的影子抱着四五朵绯色山茶走进来,绫枝今日穿着豆绿色的薄罗裙,纤腰楚楚如春风婀娜之柳,氤氲几分春意,她从书柜下头取出高约一尺五的灰纹岩瓶,将那山茶一一插入瓶中。


    她心中藏着万千事,面上却如一池春水般温婉娴静,不露出一丝慌乱无措。


    知道她并非风月之人,收留自己属实出于一腔真情,李御揉揉眉心,和小姑娘同处一室,竟觉得有几分局促。


    他看绫枝捧着的灼灼山茶开得正好,便笑道:“这花倒应了春景,今儿让千章多打些井水来好好养着。”


    一语落地,绫枝抬眸,清凌凌的眸光静静的停留在李御身上,似乎带了点探究:“多谢公子费心,只是我少时听人说说,这春山茶还是用泉水养着最佳,井水酸涩,怕腐了根系,也污了香气。”


    插花,挂画,焚香,点茶向来是江南的四大闲事,但李御生在北地,早年又卷在夺嫡之争中,对此等繁杂无用之事,向来不曾留心,就连看到东宫属官精于此道,都要斥一句玩物丧志。


    可望着绫枝细致打理,他却无半丝不悦,反而有种不敢高声语之感。


    她在此布置着一方幽深天地,在此刻,他也身处此间。


    一方天地,只此两人。


    “还是你精于此道。”李御笑道:“我也带了几个随从,若姑娘有什么需要体力的粗活杂役,只管开口就是。”


    骁勇的微服金吾卫们还不知主子只言片语之间,已将他们打包卖了出去。


    绫枝温声道了声好,便一直垂着眼眸平静打理山茶,直到李御走出书斋,才蓦然抬起那双清亮莹然的妙目,眼神直直落在李御背影上。


    用泉水养春山茶,便是十年前,陆郁哥哥认真告诉她的。


    他养花最在意香色,对一器一具向来讲究。


    从厌猫到喜猫,从惜花到不以为意……


    记忆可以丢,难道习性也会大改吗?


    她压下心中翻转的琐碎念头,收拾好书斋便笑道:“这书斋平日阿诺不在,若不嫌弃,公子可随意用这书斋,若是此处缺什么书或物件,都可告与我。”


    笔墨妥当,檀香袅袅。


    李御望着她,笑着应下。


    他从宫闱到东宫,虽不曾有侍妾妃子,但一直有宫娥打点,平常的一桌一案都甚是妥帖。


    如今微服,身边只带了侍卫和臣属,平日还不觉得,如今一对比,方才知道所谓红袖添香的妙处。


    小姑娘进退有度,不乏情趣,精致如画的眉眼脉脉望向自己时,周遭便多了几分温柔旖旎。


    李御眸光往下压了压。


    他并非寻常人家的富贵公子,纵使绫枝对他有情,也断不能逾矩。


    他走下廊檐,闭眸把那丝旖旎心思压下去。


    *


    “你猴急什么,她还能跑了不成?”夫人看儿子要去追绫枝,倒一脸不屑:“你送的那绫罗她已经穿到身上了,她之前家世虽好,如今败落了几年,眼皮子浅,又见过什么好东西,别说是上供的料子,就是时兴的绸缎,她也是没上过身的。”


    “她现在嘴硬,等过几日回过神,还能割舍了荣华富贵?你别去干那丢份儿的事儿,安心等着她来贴你不成?”


    “我可等不起。”一想起绫枝那皎若清月的脸颊和曼妙身子,张平心中便百爪挠心:“这几日我正好在家,收了她岂不正好!”


    夫人只是撇撇嘴。


    她也知道儿子的性子,平日收人时火烧火燎,真的进了房没过几日,便就淡了心思抛到脑后了。


    总归绫枝嫁妆能到她手中便好,别的她也懒得多说,任凭儿子去了。


    *


    张平火急火燎出了宅子,一路跟随着绫枝。


    他忘不了第一次见到绫枝的模样,那时还在苏州,绫枝还是母亲娘家的娇小姐。


    他本以为母亲便够精致了,到了姑苏江家才晓得,也只有江家,才能养出母亲那样的人物。


    江家的小小姐站在垂花门旁,稚气未脱,却已是娇娇模样,让他念了好几年。


    如今自家娘亲成了主母,那小娘子又是个没人撑腰的,终究还是逃不出自己掌心。


    但不管是什么好东西,呈给绫枝却总会露怯,张平摸了摸怀中的发簪,想着这份定情的发钗也是份重礼,笼住绫枝的心应是够分量的。


    他一路跟着绫枝,却没想到她进了一处绿树掩映的院子。


    张平冷眼站在不远处,看她竟熟门熟路的开门进去,心里正疑惑,等了约莫半个小时还不见人出来,他已有些不耐烦,正想上前敲门,便看到绫枝又独自从院中走了出来。


    张平再也按捺不住,直接走上前皱眉道:“表妹,你怎么进了这院子?你认识住在这儿的人吗?”


    绫枝这一惊非同小可,她置办此处院落的事儿,姑妈家并不知晓,她定了定神才道:“我之前一起刺绣的小姐妹在此处住,我来找她说几句话,怎么了?”


    “小姐妹?”张平皱眉瞟了眼门头,又笑嘻嘻的凑上去:“表妹,我来此地还是为了方才那事,当着母亲你害羞也正常,如今只有我们二人……你……”


    “不管当着何人,我说的那些话并不会更改。”绫枝不动声色的退后两步道:“表哥,我的话已经很明白了,以后我会当此事并未发生。”


    “表妹好无情啊。”张平作势去拉扯绫枝的衣袖道:“表妹,你可知我不管去何处都想着你……唉,我去南京的时候,还专门给你带来了发钗首饰,你看……”


    他将衣袖中的发钗拿出来:“这还只是其中一个呢,我房里还有一匣子,你随我回家……”


    “表哥自重!”绫枝声音冷了几度,往屋檐下躲了躲:“我已有未婚夫,就算是官府,也不能逼我改嫁,表哥不必在我身上浪费心思。”


    张平那簪子朝绫枝发簪上插,绫枝一转身躲过了,他登时气恼道:“怎么?凭我如今的财力,难道还配不上你不成?你若嫁了我,这些漂亮首饰和绫罗绸缎,你都享用不尽呢!”


    “表哥!”绫枝站在薄薄的天光下,眸光清正,连裙摆的涟漪都写满了端庄:“我自小就有婚约,且是父母之命,你们若是强自更改,违反的便是律例,况且我对你并无男女之情,你又何必如此相逼,倒坏了亲戚情分!”


    “敬酒不吃吃罚酒是吧?”张平冷笑道:“吃我家的住我家的,却不愿和我好?怎么?还打量着那探花郎会来娶你?”


    他看绫枝脸色一白,登时气焰高涨:“你也不想想,你如今父族凋零,无依无靠,能给他什么助力?嗯?他娶你进门?是当菩萨供起来啊,还是当藏品摆在家啊?”


    张平嗤笑一声:“表妹,你也是个聪明人,我劝你也别再执迷不悟了,趁着年轻,趁着本公子有这份心,早点从了,免得日后悔青了肠子!”


    他看绫枝咬唇不语,明眸含露将坠未坠,登时心里一动,抬起手道:“啧啧,你一个家道中落的孤女,表哥是真心怜惜你!你乖乖的,和我撕破脸,后果不是你能承担起的……”


    话音未落,张平嗷一声惨叫,右手传来一阵剧痛。


    随即,一道清冷的男声漠然响起:“我倒是想知道,和你撕破脸又能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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