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平被捕入狱之事,绫枝也有风闻。


    她毕竟出身官宦人家,这几日在宅中进出,也能感受到周遭氛围的异样,那么多侍卫严加防守,可见陆郁如今的身份,只怕比她想得还要贵重些。


    再一结合前几日陆郁的问询,绫枝也能隐隐约约猜到,张平入狱,定然和陆郁有关。


    但她自从那次风波后从未回过张家,因此也没有多问。


    可她不问,却不代表事不会来找她。


    这日刚用罢午膳准备歇下,清霜便急匆匆过来道:“姑娘,外头有人来寻,要姑娘回张府一趟。”


    该来的躲不过,绫枝带上帷帽,起身随着清霜走出院门。


    院门口站着的是夫人跟前得用的婆子,看到绫枝出来,忙迎上来道:“姑娘住在此处,倒是让我们好找,如今府里大乱,夫人也惦记着您,您快随咱们回家看一眼吧。”


    夫人和张平做事不地道,但姑父对自己并不算坏,再说嫁妆等家当还握在夫人手中,绫枝心里有数,当下也未曾到老死不相往来的时候,便忍着倦意略一点头,随那婆子上了马车。


    如今张家遭难自顾不暇,绫枝自然也不必担心强抢一事,坐在马车里,倒是还眯着眼打了个盹。


    待到了张府,便随着婆子一路去了夫人的院落,一路上,便看到丫鬟和小厮皆在收拾行囊,院门大开着,还混合着孩子的哭声,她在外头还不觉得,如今一看,却完全是一片树倒猢狲散的气象,绫枝想起往事,抿着的唇微微有几分发白。


    夫人斜着歪在贵妃榻上,甚是虚弱,想来是头痛又发作了,只在看到绫枝的一瞬间,眸光登时迸发:“绫枝,我倒是小看了你——说!你这几日去了何处?见了何人?你表哥被抓去了大牢!是不是你害的他?!”


    “夫人又不是朝廷大员,想来也没有审人的权力。”绫枝只冷冷道:“至于张平,若不是做了有违律法之事,他又怎会入狱?”


    “你……”夫人指着绫枝,颤颤巍巍的点头道:“好,好啊——我们张家倒是养出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白眼狼,家丁说你这几日和几个男子厮混在一起,还说这几人和官府往来甚密,我还不信……看来你是早就准备了后路!说,你是怎么和奸夫同谋,把我儿送进牢里去的?”


    看着夫人哭闹耍狠的样子,绫枝一时啼笑皆非:“……夫人,你诋毁我倒也罢了,那几人却身份贵重,是从京城来查案的,你还是积点口德,免得丈夫和小儿子也一并连累了。”


    “京城过来的?”夫人冷笑着审视绫枝:“你还真是出息了!那我儿的确是被你送进大牢中的了?!婚事本就是两厢情愿,你不愿意,我们也不能绑了你,可我们毕竟养了你小十年,绫枝,你如此行事,传出去岂不被人戳断脊梁骨?!”


    “第一,张平是自作孽,若他行事端正,我一个小小女子,怎能把四品官的长子送入大牢?!”


    “第二,我和弟弟来杭州投奔姑母是不假,但我们是带着田产,庄子,银钱来的,不说银钱,就说前两项,如今每年都是夫人在打理吧?”绫枝眸光冰冷锐利,纤细的背挺得笔直,落落大方思绪清晰:“我和弟弟二人一年能吃用多少,庄子一年又有多少进项,想必夫人比我清楚,到底是你们养我十年,还是我们江家养了你们十年,犹未可定!”


    “还有,我不似夫人,我可不怕旁人戳什么脊梁骨,相反,绫枝最近,倒是很想请街坊邻居们评评理,张家先吞我家产,后强改我婚事,你们都不怕传出去,我何惧之有!?”


    余夫人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是的的确确被惊住了。


    绫枝从小娇养在深闺之中,这么些年,她也是个温婉体贴的性子……余夫人实在未曾想到,这姑娘竟还有如此泼辣伶俐的一张嘴。


    人总是恃强凌弱的,看到绫枝如此模样,余夫人一时倒不知说什么了,本来想先唬住绫枝,再让她托人去打探张平情形的主意也落空了。


    余夫人凝视着绫枝的脸庞,生出无法拿捏之感,许久才吐出一口气:“这么说,你是打算和张家决裂,从此老死不相往来了?”


    “姑父在我姐弟落难时伸出援手,绫枝铭记在心,但此后种种,实是伤透人心。”绫枝偏头,一字一句道:“夫人,绫枝和张平此生不再来往,但会尽力报答姑父恩情。”


    父亲去后,母亲一人带病勉力支撑着她和弟弟的生活,一家人摇摇欲坠,从姑苏到嘉兴,湖州,再到杭州,几番辗转,最终还是姑父和姑母收留了他们。那时江家是犯官之家,身份多有敏感,可姑姑姑父却仍未退缩。


    其实初期,姑父对她和弟弟都甚是不错,只是姑母久未有子,渐渐失宠,她和弟弟自然也被冷落。


    姑母去后,姑父也远去京城为官,便不再问津他们。


    但在绫枝心中,一想起姑父,还是那个笑着把弟弟抱在膝上的中年男子,也许他谈不上是骨子里的好人,但心肠绝不坏。


    “你口口声声要报答你姑父,那你表哥是你姑父的长子,如今却身在狱中,你就是这么报答他的?!”余夫人嘶吼道:“你若真像你说的这么好!早就利用男人,打探消息救他去了!”


    “张平所作所为,你比我清楚。”绫枝淡淡道:“他违反朝廷律法,是抓是放,都要看朝廷制度。”


    余夫人闻言,只是呆呆的望着前方。


    “夫人,我和弟弟几日后便要北上,江家的田产庄子,也该物归原主了。”绫枝心善,不愿这个节骨眼上讨要,但一是这本是自己的东西,这十年的进项都归了张家,二来也是怕因张平之事,把自己存在张家的财物直接充了公。


    一听这话,余夫人立刻翻脸:“原来是来要钱的,什么庄子田产?告诉你,什么都没有!”


    她的嚣张让绫枝心底登时生出冷意,她转身不愿多说:“也罢,那只能官衙见了。”


    “官衙吗?”余夫人干笑一声:“你不准备要江诺的前程了吗?他的户籍,如今还在张家名下!”


    绫枝背影顿了顿。


    朝廷实行科举由学校之制,若想去京城参加会试,学籍必须在官办学校,但江家犯了事,虽说没有什么明确的制度规定不能考,心里还是有些芥蒂,特别是母亲,临终前再三强调,莫入官场,实在逼不得已入了官场,也要隐瞒姓名。


    可父亲犯的罪,也只是小小的失查之过,但绫枝还是听从了母亲的意见。


    江诺当时为了考乡试,户籍是挂靠在张家的,但江诺学了制度,也知道朝廷条例,除了谋逆,结党等几大罪,贬官罢官皆不会祸延后代科举。


    日后将江诺户籍调出,也就是了。


    绫枝一步一步走出张家,未曾回头。


    *


    京杭大运河,广济桥码头。


    沈千章早早便和杭州的官员等候在此地,到了夕阳时分,烟波微茫,有一官船徐徐驶来。


    众人眼眸一亮,都站起去迎。


    船舫中走出一名身着四品官服的少年,他腰背挺拔,一身绿袍衬得他清隽如竹,一看便是清贵模样。


    “陆大人。”众人都知道这位是太子面前的红人,上前迎笑道:“一路风尘劳苦,太子殿下早已为您备好接风筵,请——”


    陆郁含笑的脸庞在夜色中看去如羊脂玉般温润,他在官场算年轻后生,顺势做出请的动作让这些官员先走。


    离得近的两个官员不由得看了一眼陆郁的手。


    虽说文人出身的官员一双手都是文雅的,但陆郁的手指修长漂亮,做出任何动作都说不出的从容优雅。


    已有人笑着和陆郁搭讪:“陆大人可知这广济桥的来历?”


    陆郁微笑,一脸愿闻其详的模样。


    “这还是宋代的称呼,此处的横河夜月,是钱塘东城八景之一,入了不少词作。”那官员呵呵笑着:“本官倒是在探花郎面前班门弄斧了。”


    “我实是不知延用了宋朝称呼。”陆郁谦和道:“大人博学广闻,我受教不少。”


    如此寒暄片刻后,陆郁才找到空档和沈千章谈事:“殿下那头还好吧?这几日可有什么大事?”


    他压低声音,本想说官场之事,没曾想沈千章眉眼飞扬灵动,笑道:“这几日倒是有件大事,殿下相中了一个女子,想来是要带回京了。”


    陆郁一顿,没想到会聊起这个,但春夜微风下,心中也有几分好奇,含笑道:“这是好事——是什么样的女子,怎么认识殿下的?”


    “就……普通民女?”沈千章笑道:“我们来她家中避难的,她把殿下照顾得很妥帖,模样嘛……以后她是殿下的人,我也不好说什么了,但很是殊丽,过几日你可以亲自看看。”


    东宫常年无女伴,如今在江南有此艳遇,陆郁心里涌起几分好奇和欣慰:“能入殿下的眼,定然是有过人之处,江南多佳丽,殿下不虚此行。”


    沈千章毕竟是十几岁少年,提起此事便绘声绘色:“殿下一冒用了你的名,便惹来了桃花,啧啧,这么一算,你也是给他们牵线的红娘……哦不对,红郎呢。”


    “也说得过去。”陆郁忍俊不禁,玩笑道:“那见了殿下,我也要讨杯喜酒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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