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御未曾在行宫歇息过,但为了迎陆郁,早早便等在了行宫,看到陆郁来,立刻迎了上去。


    陆郁忙疾走几步,跪地行礼道:“微臣拜见殿下。”


    “起来。”李御大步走到他身边,含笑亲自搀扶起自己的心腹,略一端详道:“半月不见阿郁,你比在京城时清瘦了些。”


    “殿下倒比起在京城时气色更好。”陆郁笑着凝望自己的主君:“想来在江南诸事顺利。”


    “江南风水养人嘛——还不是顶着你姑苏陆家的名头,这一路前来,倒极是顺利。”李御笑道:“江南之行顺利,头功还是你的。”


    “足不出京却也有功劳,天下还有这等好事。”陆郁清俊的眉眼含着笑意道:“那臣情愿日日把名字都送与殿下。”


    李御看向陆郁,其实他倒真心觉得出身江南望族甚好,寻个江南姑娘,再有两三个仆役婢子,甚是惹人艳羡。


    陆郁看周遭无人,直奔正题道:“江南的案子已经水落石出,竟是贵妃身边人动的手脚?”


    李御冷笑道:“之前便知晓安怀生不干净,却没曾想如此大胆,竟直接冒用他主子的名声敛财。”


    陆郁道:“依着殿下的意思可要点明?”


    “既是贵妃的心腹,孤又怎能挑拨他们主仆不和?”李御悠然道:“等到了京再把证据甩出去,安怀生也是聪明人,想必知道该如何做。”


    “还有,杭州官场上的那些人也都不干净,你这几日排查一番,走之前务必肃清。”


    陆郁颔首遵命。


    太子如此,倒是一石二鸟之计。


    既借着文官自保的心,掐住了安怀生的软肋,又四两拨千斤的,清洗了文官的队伍。


    说完公事,灯火朦胧,二人难免聊起私事。


    “阿郁,你最近信中提到在寻一女子?”李御含着笑问:“究竟是何人?”


    陆郁沉吟道:“是曾经的一位同知之女,她父亲对臣有恩,后来她父亲病故,听说她投了旁的亲人,也不知……如今如何了,便想着顺道找找。”


    烛火阴影下,李御眉心闪过探究:“哦?既然有恩,那名字都不晓得么?”


    “嗯?”陆郁一哽,答道:“当时臣父亲想是晓得,但臣……当时年纪小,便记不得了。”


    李御不置可否:“那还有何线索?”


    “她比臣年纪小三岁,如今也有十八岁了。”陆郁轻声道:“她还有一胞弟,算来也十三四岁。”


    “这个年纪,怕是要成婚了。”李御不动声色的掠过陆郁面容:“若是寻到了,阿郁是见还是不见?”


    陆郁紧紧握拳。


    “要成婚了”四个字如利刃穿胸而过,那痛意提醒着往昔的情谊,他从不曾忘却。


    在他的记忆深处,枝枝永远是穿着碧罗裙,啃咬甜点的娇憨样子……


    她怎么会,怎么可能是有夫之妇呢?


    他想让记忆里的枝枝毫无所改,但自己也清楚,这十几年的未曾联络,也许恰成了绫枝嫁人的帮凶。


    若是如此,也许……倒真不若不见。


    李御的目光温和却犀利的落在陆郁身上,眸底闪过了然。


    这些年,但凡是东宫亲信,或多或少,总有软肋捏在李御手中。


    可对于陆郁,除了陆父一事之外,他对往事,仿佛没有任何隐痛,他清冷自持,也没有任何多余的欲望。


    但此时,李御却分明的察觉到,陆郁眸中无法遮掩的沉痛。


    “放心。”李御上前,拍了拍陆郁的肩头:“孤已搜寻了十年来江南同知的名册,定能替你寻到其人。”


    李御顿了顿,淡声道:“寻到了人便好说,就算已物是人非,只要阿郁有心,孤自然会帮你。”


    陆郁心头一震。


    太子此言,几乎已经点明,若他有意,即便是枝枝真的嫁为人妇,也能让他再续鸳梦,至于手段是强硬还是迂回,那便是后话了。


    陆郁出身名门,读圣贤书,受教化之道,只觉得骇人听闻,忙道:“只是故人而已,殿下说笑了。”


    李御深深望着他,眸色晦暗不明,半晌轻笑道:“阿郁,孤知道你的性子,向来孤高清冷,若非惦念,又怎会在十年后问起,你救过孤的命,孤也视你为肱骨——若你有了可心人,孤定会让那女子死心塌地留在陆府。”


    陆郁胸腔怦然跳动。


    太子乍看,也算是个情绪平稳的储君,但身为东宫心腹,他却知李御骨子里甚是偏执,但凡碍了他,神鬼都当诛,只东宫又向来极为护短,如今将自己放在心上,定然也会全力帮自己达成心愿。


    因自己也是太子势力相护的人,陆郁反而生出几分安心,又觉得这句话里藏着隐隐的诱惑,陆郁顿了顿,低声道:“臣多谢殿下回护。”


    正垂头思量,片刻后,忽听李御猝不及防的温声道:“阿郁,你说这花里用的是井水还是泉水?”


    陆郁回头,便看到向来冷峻的太子殿下,嘴角噙着一丝笑意,凝望着行宫书案之上的白山茶。


    半晌,李御未等到陆郁回答,抬眸,只看到陆郁似笑非笑的望着自己,面容写满了好整以暇。


    李御笑道:“这么看孤——很奇怪么?”


    陆郁挑眉:“殿下注意到此处养有山茶便是一奇,竟还问臣所用何水,便是奇上加奇了。”


    李御莞尔道:“孤如今的书斋中也插养了山茶,我也是最近才知,饲花之水竟也有学问。”


    陆郁脑海倏然想起沈千章提起的女子,太子如今借住于此女宅中,问起饲花之水,想必也是受此人影响。


    也不知是何等佳人,没几日的光景,就让太子改了几分心性。


    陆郁忍住笑,尽量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道:“……臣之前,倒是从未见过殿下如此在意此等小事。”


    “虽是小事,却有趣味。”李御含笑道:“阿郁可以告诉孤了吧,这山茶用的是泉水还是井水吧?”


    “行宫讲究,定然是今日一早让婢子去西泠接的山泉。”陆郁笑着回应:“井水酸涩,若用此养山茶,腐根系,污了山茶香气。”


    李御眸光轻眯。


    陆郁这番话并未有任何不妥,却让他心底浮起隐约的不快。


    他和那日绫枝所说,竟一字不差。


    李御本只是打趣着和陆郁聊天,此刻却登时有几分厌烦。


    那片书斋是他的天地,是远避尘嚣,氤氲墨香,笼罩着山茶花色的一方净土。


    这片净土满是巧思,自己尚且要摸索探寻,却被陆郁轻易一语道破。


    李御眯起眼眸,嘴角的弧度未变:“怎么?这在江南,是人人都晓得的常识吗?”


    此事说不上是常识,但陆郁只是笑笑道:“山茶在江南多见,这法子几乎传遍了街头巷尾稍讲究些的人家,都晓得。”


    “人道江南处处皆画意……”李御望着那山茶,脑海里闪过一抹新绿裙衫:“待到夏日荷花开了,阿郁,我们再来江南一趟吧,不为查案,只为风月。”


    说话之间,李御脑海里再次浮现那抹荷叶罗裙,衬着一渠潋滟倒影。


    夏日荷花……


    陆郁蓦然想起从前的场景,心中一痛,只笑笑道:“臣从前还不晓得殿下喜荷。”


    “北方的荷总是满满一池,太壅塞了。”李御露出笑意道:“孤也是这次来了江南,才觉出荷的曼妙。”


    他笑着说荷,但明眼人都能一眼看出,他的语气分明透着几分宠溺滋味。


    短短一番言语,陆郁已渐渐勾勒出太子偶遇的江南女子。


    该是如荷清丽,又有几分山茶的妩媚娇俏。


    他压着失落,和太子谈天:“南方人家看似水池养荷,其实那荷花的根须皆是种在水缸里,排列便可自己布置,不似北方密集,多有疏影横斜之感。”


    李御愣了下。


    怪不得绫枝的小院中,荷花姿态,和北方的迥然不同。


    秘密竟在水下。


    纱幕被陆郁蓦然揭开,原本绰约朦胧的小院就少了一层神秘悠然。


    李御心头瞬间浮现被人侵入的不悦。


    不浓烈,却甚是清晰。


    李御凝视陆郁。


    绫枝和陆郁,不约而同的泉水养山茶,绫枝身上的那些小小江南情趣,想必陆郁应和的甚好。


    他们出身姑苏,也甚是相配。


    李御忽然就涌起古怪微妙的敌意,并不期待陆郁和绫枝会面了。


    本来是君臣重逢,夜谈甚欢的温馨场面,可那若有似无的阴云笼在李御心头,二人草草结束了密谈。


    也不知为何,昨夜一番谈话,倒让李御更想去见绫枝了,他主动去了那小院,刚刚进门,便看到小姑娘竟站在门口,看到他便迎了上来:“郁哥哥。”


    李御翘起的唇角一僵,视线划过小姑娘的衣裙,挑眉:“怎么没佩那玉?”


    绫枝一顿,去看李御,才发现那平安符他竟是随身戴着的。


    “不喜欢?”李御的声音透着一股凉意:“还是收起来了?”


    绫枝避而不答,抬眸道:“有件事儿,我也正想问你。”


    “那玉比我想象的还名贵。”绫枝越看那玉越觉得贵重,终究心下不安,去隔壁的玉石店问了问,才晓得那竟是价可敌城的五色浸:“你……你从哪儿得来这般名贵的玉?”


    原来是怕太张扬,小姑娘才未曾佩在身上。


    李御心头的阴霾稍散:“这玉再名贵,我既给了,你便佩的,别说是玉,往后就是再贵重的物件,但凡是我给的,你也不必瞻前顾后,若束之高阁,我会不悦。”


    他说的语气平平,却透着无法窥探的危险。


    好似让他不悦,能带来极为可怕的后果。


    “那玉不像是郁哥哥戴的。”绫枝揪着衣襟,心里说不出的惶恐:“羊脂白玉,清冷如鹤,才……才合你的气质……”


    陆郁幼年时曾佩戴的白玉之鹤,即使没这块名贵,却是她心心念念多年的。


    “羊脂白玉,清冷如鹤?”李御眼底掠过阴霾,修长手指冷冷捏住小姑娘的下巴:“你一个养在深闺的小姑娘,倒是懂男子佩玉?”


    绫枝所说的玉,也不知是不是凑巧,恰是陆郁身上所佩的那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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