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手指如铁钳般让人颤栗,绫枝被迫抬头,撞入阴鸷的眼眸:“羊脂白玉?清冷如鹤——你见过这玉?见谁戴过?嗯?”
电光火石之间,李御想起陆郁也是姑苏人,而绫枝从前也是姑苏的。
也许她年少时曾听过陆郁的名讳呢?
也许她很多年前,早早便想着得这少年一面呢?
姑苏陆家,年少有才,姿容翩翩。
足以让从未谋面的女子,对此人有遐想了。
一想起也许绫枝早就听说过陆郁的名字,对自己的种种殷勤,也和陆郁所谓的年少盛名多少有关,李御心底深处倏然翻涌着浓烈的情绪。
他知道,这种情绪名为嫉妒,他只是惊诧,一个小小女子,竟让他对臣下,生出妒忌。
绫枝被激得轻轻一颤,她不知为何陆郁提起从前事为何有种恨意,倒好似过去和如今竟泾渭分明是两人一般,她本想直接将实情相告,但瞬间没了勇气,抿抿唇,轻轻摇着头:“郁哥哥的就是最好的,方才也只是随口一说……”
“把那玉戴上。”李御平静下来,语气里有毫不遮掩的威逼:“我知你对我有意,我也会带你去京城,但你要懂规矩。”
他赏她的,她就要欢天喜地视若珍宝的戴上,他厌烦的,她便要远远避开,绝不能多开一眼。
她既然心悦自己,这些不都是很顺理成章的念头吗?
到了京城,也要将他当成自己的天,认认真真的对待。
若是侍奉得他开怀,小姑娘自然能事事顺遂。
绫枝却几乎怔在了原地。
陆郁虽比印象中冷峻了不少,但对她还称得上温柔,可如今语气中满是倨傲,几乎是森冷的训斥了。
绫枝还是第一次明明白白听到了他要带她去京城的承诺,但却霎时红了眼眶,心中说不出的委屈。
李御望着眸光低垂的小姑娘,也找到了事情的原委——终究还是因了不晓得他身份,才会一次一次,闹得他心头泛起细微的烦躁。
他没几日便要离开,也是时候让小姑娘知晓他身份了。
李御望她头顶的发髻,淡淡道:“明日,我带你去见一人。”
他望着小姑娘困惑的眸子,说出的话半真半假:“是我如今的朋友,也是你早该见到的人。”
若是能早些见到陆郁,身份上的偏差便早早就能言明。
堂堂太子,送她一块五色浸便不算什么,但因了东宫之故,只怕小姑娘会欣喜惶恐的奉若至宝。
想来也甚是有趣。
绫枝垂着头,陆郁哥哥要让自己去见他的朋友了,想必是真的下了决心,要让她进入他的圈子。
但她却并未有想象中的欣喜,垂着睫毛遮住泛红的眼眶,声音软软糯糯:“嗯,晓得了。”
“明日我派人来接你。”小姑娘的声音低低柔柔,李御也不由得放缓了声音,迟疑了片刻才道:“绫枝,无论我是何身份,身居何位,你在我心里,终究是特殊的。”
绫枝抬眸,男子如寒潭般深沉冰冷的眼眸里,映着自己的影子,恍惚之间,倒如同自己被他的瞳孔牢牢圈住了一般。
李御离开时,心底还是有几分说不出的不安。
他是太子,一人之下,小姑娘知晓了他的身份,就算没有欣喜若狂,也不可能和他生气。
但……冒用身份,总也算是是撒谎隐瞒了她。
他第一次为娇娇软软的女子心动,不愿留下裂痕,让日后有隐患。
李御揉揉眉心,顿觉男女之事,一旦动了情,并不比朝廷之事容易理清。
*
第二日一早,沈千章便派人来接绫枝,他自然也晓得太子不愿再隐藏身份,这次接绫枝姑娘去行宫用膳后,怕是就顺势留小姑娘在行宫了。
毕竟太子殿下滞留在宫外,倒是有一大半缘故,是因了这小姑娘的庭院。
别人还不觉得什么,沈千章日夜在太子身侧,自然知晓这个看似不起眼的小姑娘,倒让太子头一遭上了心。
他流连花丛,知晓这不论男女,但凡是头次动心,那定将步步深陷。
就算是东宫,想必这二十出头的年纪,也是情关难过。
绫枝随太子入了京,最低的身份,也是名正言顺的东宫侍妾,他不敢怠慢,也不能太过张扬,掂量片刻,才将太守府中专为女眷出行方便的鹿皮四轮马车借来,亲自登门去接绫枝。
绫枝看着那马车,却踌躇着未曾上去,回头望着他:“沈公子,这马车不是民女能用的吧?”
绫枝气质温婉,但湿漉漉的眼眸看人时,便生出一股养在深闺的娇气,声音柔如柳梢,让人无端便生出几分怜惜。
等她入了东宫,还不晓得太子会怎样宠她,这小小马车又算什么?沈千章心里如此想,面上却只是一笑道:“姑娘多虑了,陆大人如今是朝廷官员了,只要得了太子宠信,这小小马车又算得了什么呢——您请安坐。”
绫枝抿抿唇,虽有些不自然,但还是上了那官家的马车。
一路上窗外人声鼎沸,几个刚散学的学子,并在一处拿着点心边走边吃,见马车过来,轰然散开。
其实这些人的年纪,和陆郁如今也差不多大,只是陆郁一贯就是沉静的性子,除了陪自己时,很少混迹于市井,如今是朝廷官员,又深得太子宠信……也怪不得一言一行,比年少时还要贵重……
一时又漫无目的想着,不知郁哥哥如今效忠的那东宫太子究竟是何人……常听民间传说,皇帝宠爱贵妃,对嫡子向来冷漠,但太子随军几年,如今又入朝堂,也渐渐稳住了东宫之位……
绫枝也只盼着太子千岁无忧,唯有如此,她和郁哥哥才能在京中稳定住一方天地,过上相夫教子的平淡日子……
绫枝在车里想着心事,便听外头有人喊了一句:“姑娘,请下车吧。”
掀帘去看,却是个约莫四十左右的妇人,虽是仆妇打扮,气质却甚是端庄,绫枝一抬头,巍峨殿匾高悬,竟是朝廷行宫,她忙退后两步,抿唇道:“沈公子呢?”
“他去回禀太子殿下了,由奴婢来接应姑娘。”那仆妇看到绫枝无措的样子,友善的笑了笑:“姑娘进来吧,殿下一大早便吩咐备宴了,就等姑娘来呢。”
绫枝不由得受宠若惊,她知晓郁哥哥如今很得太子器重,也许郁哥哥也把她的事儿告诉了太子?太子便看在陆郁的份儿上,对自己也高看了一眼?
绫枝不便多说什么,只福身谢恩道:“有劳殿下,有劳姑姑了。”
绫枝母亲曾在京城不少时日,和贵妇贵女们多有来往,知晓礼仪,绫枝虽总带了股怯怯娇羞的小家碧玉之气,在大事上,却也能上得了台盘。
那仆妇笑着领路,出示牌子带绫枝进了行宫。
行宫极静,复廊下虽有人影匆匆穿梭,但除了几声鸟鸣,却堪称万籁俱寂,绫枝难免心里不安,低声攀谈:“姑姑带我去何处?宫中怎么这般安静……”
“殿下喜静,自然无人喧哗。”那仆妇知晓她是太子钦点的客人,却不知身份,便笑着打探道:“难道太子的性子,姑娘还不晓得么?”
这话还真是奇哉怪哉,太子殿下是云端之上的人,他的喜好,又怎是她能窥探的?绫枝也没心思窥探,她倒又想起了郁哥哥,虽说如今性子喜怒无常,但他却仍是好亲近的,她喜欢鹤和小鹿,他便带她去看去喂,围了那样多的人叽叽喳喳,他也未曾有半分不耐。
又过了一个小桥,绫枝不由道:“姑姑,你可是带我去陆大人处?”
“陆大人?”那仆妇一怔:“哪个陆大人?”
“……”绫枝颦眉:“你不是郁哥哥派来的吗?”
那仆妇古怪的看了她两眼,眼神里透出几分惶恐:“奴婢多嘴一句,姑娘这般直呼殿下之名,怕是多有不妥……”
绫枝更是满腹狐疑,怎么太子之名,也和郁哥哥相似吗?
她正想开口问询,忽听两人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从太湖石屏风那头响起:“陆大人,太子特意设私宴,你可知有谁会来……”
“对此江南春色,王大人就不要提朝廷之事了。”
这声音清越沉稳,蓦地传入绫枝耳中,脑中轰然一声响,几乎要站不住。
她转头,庭院深处,竹林照水,她的少年一身绿色官袍,眉心清越,腰间悬一枚羊脂白玉,清冷出尘,风姿如竹似月。
流年飞逝,昔日孩童已蜕变成举世无双的无暇美玉。
可他的眉眼,镌刻着昔年的印记,唤醒她心中的无数过往。
“郁……郁哥哥……”绫枝张张嘴,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没了力气,用尽全力也只是喃喃般的低语:“我在这里……”
她幼年时寸步不离跟着的小郎君,如今就在眼前,她望着他,却觉得那些过往如同一场美梦。
陆郁并未听到声响,他顿了顿,如有所感般回眸,朝前方的小桥尽头望了一眼。
烟雾朦胧如梦,人间五月,缭绕春色,少女身着浅色碧衫站在桥畔,衣袂轻扬,如同等待远去的故人归来。
陆郁大步走去,听到自己的声音轻颤着响起:“枝枝?”
绫枝心头猛烈一跳,听到这二字,这么多年积累的委屈尽数如冰山融化般,眸子登时湿了:“郁哥哥,是我,我……我一直在等你。”
眼前的郎君生得俊美清雅,如谪仙般让人不敢直视,但于绫枝,这张面庞,这道声音都丝毫未曾更改,一声枝枝,便能让她瞬间放下所有戒备提防。
绫枝含着哭腔的声音让陆郁心尖一颤,明明周遭人声渐渐喧哗,可他的眼里,却只剩绫枝一人。
若他早日来江南,枝枝便不必遭遇别离,陆郁心中涌起愧疚疼惜,从今往后,他定护她一世周全。
还未来得及说话,便听到周遭人此起彼伏的请安声。
绫枝回头,高高在上的肩舆迎面而来,座上人一身玄色绣金长袍,极俊美的面庞神情冷漠,俊眸微垂,如神明般俯瞰众生。
恰是前些时日寄居在自己家中的“郁哥哥”。
知晓自己认错人,绫枝腿一下子软了,如幼年时犯了错误般,无意识地往陆郁身后躲了躲。
时隔多年,她仍对他全然信任。
周遭人纷纷跪下请安,坐在肩舆上的年少储君面如沉水,矜冷尊贵,他未曾理会周遭之人,只掠向躲去陆郁身后的绫枝,薄唇紧抿,深邃的眸子仿佛幽冷深潭:“怎么?二位倒是旧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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