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柔一直在原定那间教室等到快要上课才觉出不对。
同学们一个都没来。
走廊偶尔有路过的人低语,隔壁几间教室都空着,零散坐着几个自习的学生。
她没有任何同学的联系方式,最后给导员打了电话,导员问别人,才知道换了教室。
外面雨很大,顾柔没有带伞,楼里一对情侣走出来,男生搂着女朋友的肩膀,为她撑伞,两人并肩往图书馆的方向走。
顾柔没有看他们,垂着头整理背包,把怕湿的东西挪到最下面的隔层里,抬头看了眼灰蒙蒙的天,将背包举过头顶为自己挡雨,毫不犹豫冲进雨中。
她不喜欢麻烦别人,也习惯什么事都自己解决。
两栋教学楼之间这条路并不好走,坑坑洼洼,正在翻修,因为下雨临时停工,工人躲雨去了,只剩一些设备和一堆堆的沙石泥土。
顾柔深一脚浅一脚踩在上面,溅了一身水,快要跑出这片区域时,没有留意水洼下的泥坑,一脚踩空,狼狈地摔在地上。
没了背包的遮挡,她的脸颊头发瞬间湿了大半。
心情糟透了。
顾柔坐在脏兮兮的泥水里,压抑许久的情绪有些失控,忍不住掉下眼泪。
但她没有放纵自己,很快整理情绪,随手抹了把眼睛,准备爬起来去捡她的包。
就是在这个时候,一把伞忽然遮在她头顶。
她抬起头,对上霍屿辰的眼睛。
霍屿辰没说什么,弯腰捡起她的包,连同那把伞一同塞到她手里,随手正了正黑色帽檐,顶着大雨跑回教学楼。
从他出现到离开只有几秒而已,他表情淡淡的,并没表现得多关切,但顾柔触碰到了他温热的指尖。
她一直看着他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楼门口。
顾柔撑着伞进到一楼大厅时,发现霍屿辰并没回教室,他站在角落里用手拨弄头发上的水珠,脸颊也湿湿的。
顾柔将伞收起,立在墙角,低着头整理自己。
她的情况比他要糟很多,衣服几乎湿透,裤脚和白鞋沾染了不少泥水,她用纸巾一点点擦拭头发上的雨水。
顾柔犹豫片刻,抽出一张纸巾递给他,霍屿辰接了,随手擦了擦额间和脸侧的雨水。
“谢谢。”顾柔低声说。
霍屿辰看了她一眼,“去一教了?”
她点头。
“看不到人不会打电话问?”
顾柔没有说话。
霍屿辰放缓手上动作,又看了她几秒:“没她们电话?”
顾柔没有回答,草草整理好自己,把靠在墙边的伞还给他,又说了一句,“谢谢。”
霍屿辰没接,“传达室的。”
顾柔去还了伞,回来时霍屿辰已经不在了。
那天过后,霍屿辰照旧过着闲散逍遥的日子,打打篮球,玩玩游戏,只是和往常一样在连廊那里躲清静时偶尔会想到那个狼狈的姑娘。
那场大雨过后,她又恢复成从前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好像坐在泥水中委屈得抹眼泪的女孩从未出现过。
他们的第二次交集是在几天后的一个晚上。
霍屿辰从校外回来,接了寝室兄弟的电话,去校医院帮人拿消炎药。
路过输液室时看到一个女生站在联排椅子前,踮脚摘上方挂着的输液瓶。
她背影纤瘦,长发过肩,发丝底部带一点弧度,看起来随意舒适,浅灰色外套敞着穿,左手输液,上面那瓶子里的药水还剩三分之一。
输液瓶架子太高,她捏着瓶口晃了几下,没摘下来。
偏头的瞬间,他看清她的模样。
是顾柔。
她脸上病色明显,唇色略白,蔫蔫儿的,一点精神都没有。霍屿辰不由自主走过去,抬手取下,“挪到哪里。”
顾柔转头看到是他,有些意外,下意识说了句谢谢,她想接过来,霍屿辰躲了一下,“你要坐哪里,我给你挂。”
顾柔犹豫一下,抿着唇说:“想去洗手间。”
霍屿辰停顿两秒,又把瓶子挂回去,“我去叫护士。”
护士姐姐带顾柔去洗手间时,霍屿辰去开了药,回来时看到她已经坐回原位。
时间已经很晚,输液室里只有她一个人,她坐在最角落的位置,微微垂着头,眼睛半阖着,很疲倦的样子,看起来有点可怜,也有点孤单。
哥们给霍屿辰打电话催他回去,他应了一声,离开前又看了眼里头,发现她已经睡着,左手滑下去一点,眼看就要压到手背上的针,身体倚着靠背一点点倾斜,脑袋有点支撑不住,歪到一边,看着特别难受。
霍屿辰大步迈过去,在她倒下之前托住她的头。
他掌心温热,碰到她白皙细腻的肌肤,她的唇瓣贴着他指尖,触感柔软。
女孩儿身上有淡淡的清香,像白桃清茶,桃子的香气和茶香混合的味道,很好闻。
她歪在他的掌心中睡着,并没有醒。
霍屿辰跟她隔了一个位置坐,手一直这样悬空撑着,没有支点,没多久就一阵酸麻。
他挺了一会儿,偏头舒了口气,无奈地换另外一只手托着,挪到她身边的位置,轻轻将她的头扶到自己肩上。
夜晚清凉,空气静谧,一只小松鼠忽然跳到窗沿上,腮帮子鼓鼓的,两只爪子还抱着一颗大松塔,灵巧地从这头蹦到那头,眨眼间又跑掉。
学校种了很多白皮松和油松,每年这个时节,校园里常常可以看到活跃的小松鼠。
微风拂过女孩儿的长发,细软的发丝勾着他颈下的皮肤,又麻又痒。
霍屿辰屏息凝神,有些僵硬地挺直了腰,再没敢动。
手机里寝室哥们的信息一条接一条地往外蹦:
[辰哥,你是买药去了,还是造药去了?]
[是不是被哪个小妖精绊住了回家的脚步?]
[是那个要你电话号的红裙子,还是球场给你递水的小绵羊?]
[救命。]
[我要咳死了。]
[指不上你!不用你了!我让天涯去了!/咒骂//咒骂//咒骂/]
霍屿辰抬头看了眼输液瓶,除了马上要滴完这瓶,还有另外一大一小两个瓶子,小的是冲管用的盐水,滴完另外那瓶怎么也要一个小时。
护士过来换药,一边拔下针头插在盐水瓶子里,一边有些责备地说:“你这男朋友不太合格啊,女朋友都打三天针了,才露面,她天天一个人来。”
霍屿辰想解释,那护士又说:“冲五分钟管再换另外一瓶。”说完就走了,也没给他说话的机会。
顾柔就是在这个时候醒的。
意识到身边有人,她的身体本能地靠后,左手下意识缩回去,霍屿辰反应很快,直接握住她手腕,“别动,针。”
男生的手很有力量,握在她纤细的腕子上,几乎没怎么用力就轻松控制住她。
看清眼前的人,顾柔微怔,很快坐直身体,与他拉开距离,“你还没走。”
“嗯。”霍屿辰松了手,看了眼她困倦的模样,“怎么弄的,淋雨淋的?”
顾柔用右手掌心揉了揉额头,想让自己清醒一点,“嗯,本以为挺一挺就好了,没挺过去。”她抬头看了眼输液瓶,“你呢?怎么也来医院了。”
“开点儿药。”
顾柔想到那个雨天他送伞时也淋了雨,“你也着凉了吗?”
霍屿辰身体很好,淋湿那一点根本不算什么,但不知为什么,那一刻他没有否认。
顾柔很抱歉,“对不起。”
“没事。”霍屿辰靠着椅背,双手插兜,长腿伸出去,坐姿闲散,看起来有点懒,“你怎么一个人来,没找她们陪你?”
顾柔垂着眼睛,指尖蹭了一下手背上的白色胶带,“不想麻烦别人。”
霍屿辰没有说话。
霍屿辰一直在这里待到那瓶药水打完,拔针时他没叫护士,自己动手拔了,“摁着点儿。”
外面又下了一点小雨,但很快就停了,地面湿湿的一层,空气清新了不少。
两人并肩走在小路上,偶尔有从图书馆回来的同学从他们身边经过。
到了寝室楼下,顾柔停下脚步,很认真地说:“谢谢你。”
后来她没有问他为什么取了药却没走,大抵是同情她生病没人陪。
霍屿辰随意点了下头,目光落在她白皙的脸上,“明天还去?”
她摇头,“不用去了。”
他没说别的,“回去吧。”
顾柔应了一声,转身的瞬间,霍屿辰忽然开口:“顾柔。”
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
她回头,眼神疑惑。
霍屿辰:“手机给我一下。”
顾柔不明白他的意思,但还是把手机递给他,霍屿辰打开拨号界面,输进去一串数字,随后把手机还给她,“我号码,以后有事可以找我。”
他没有私自操作保存,把决定权留给顾柔,如果她的性格就是不喜欢留别人的电话,可以选择删掉。
顾柔怔然片刻,那双温柔黑亮的眼睛望向霍屿辰。
面前的男生目光坦荡纯粹,看不出他只是关心同学还是有什么别的想法。
但不管怎样,在那一刻,顾柔真的很需要一份关心。
她垂下眼接过手机,点了保存,输入名字时,他说:“霍屿辰。”
顾柔低声嗯,“我知道。”
怎么可能不知道呢,寝室女生夜聊时,谈论得最多的就是他。
她常常在睡不着的夜晚听别的女生提起这个名字,说他长得好,家境好,专业也强,身上有股矜贵散漫又冷欲轻狂的劲儿,不说不动,只坐在那里就特别吸引人,除了脾气不大好外,没有缺点。
但这个小小的缺点也很快被人忽略掉,淹没在他那张令人无法拒绝的脸上。
好像这样一个人,就得冷冷的不理人才够酷。
顾柔回想他们这两次相处,也没觉得他脾气哪里不好。
大概他对无关紧要的人连脾气都懒得发。
那晚回到寝室后,霍屿辰遭到了史无前例的围攻。
自己寝室和隔壁寝的几个男生将他团团围住,问他什么时候偷偷下手,把那朵冰山雪莲给拿下了。
霍屿辰低眉拧开一瓶水,“别胡说。”
隔壁天涯说得有板有眼:“我可没胡说,我替你们老三上校医院开药时可看见了,你陪人家小姑娘打针,人还靠你肩上,你敢说你们俩没关系?”
霍屿辰懒得解释,掏出兜里的消炎药扔给老三,转身去了公共水房。
他不想说话的时候,没人能套出一个字,逼得紧了他一剂锋利眼神就能摆平。
听说他跟他那当过特种兵的小舅舅学过几招,高中时打架很厉害,没人敢惹他。
那晚霍屿辰躺在床上,盯着灰蒙蒙的天花板想了很久,当时为什么要把电话留给她?
他不是爱管闲事的人。
归其缘由,大概是因为他在顾柔身上看到了从前的自己。
某种程度上,她是他的“同类”。
他的父母不是和平离婚,母亲视父亲为仇人,为此还给他改了姓氏,随母姓霍。从小他就不停地被母亲灌输“父亲害死他外公全家”这样的思想,没有一刻轻松自在。
他封闭自己,不与人交流,习惯独来独往,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独处。
要努力学习,要安抚情绪不稳定,随时暴躁或哀伤流泪的母亲,要强大自己,撑起那个千疮百孔的家。
这样的境况一直持续到大学,他离开母亲开始住校,不用每天被迫待在那个压抑的环境里,才得以喘息,轻松一些。
所以当他看到那样孤独又倔强的女孩时,实在没办法无视。
虽然给了顾柔电话号码,但在接下来的将近一个月里,他一次都没接到过她的电话。
上课时她喜欢靠窗坐,霍屿辰从外面进来时,她偶尔会看他一眼,但也仅限于此。
几个哥们开始还开他们两个的玩笑,后来发现两人确实没什么交集,渐渐就淡忘了。
周五那天,霍屿辰收到消息,他们寝室几个男生要跟女生那边一个寝室出去聚餐。
起因是他们老二跟那边一个女生恋爱了,两个寝室都想热闹一下,约了这个饭局。
霍屿辰第一反应是不去,拒绝的话已经在打字框里编辑好,发送之前却犹豫了,全部删掉,重新打了几个字:都有谁?
寝室老二:就她们寝那几个呗,周曦然,陈阳,我女朋友,哦对了,还有那“冰山雪莲”。
霍屿辰的视线在“冰山雪莲”四个字上停留片刻,随即回复:几点,哪里。
晚上的饭局霍屿辰是最后一个到的,他们定了个带ktv的包间,正在点歌。
霍屿辰的目光在房间里扫了一圈,没看到顾柔。
老二冲他招手,“这边。”
他们特意给霍屿辰留了一个位置,旁边的周曦然第一次跟他一起吃饭,有点紧张,还没喝酒脸就红了,霍屿辰看都没看她一眼,接过老三递过来的酒杯,“人齐了?”
老三:“齐了齐了,我们点了几个菜,你看看再添点儿什么。”
“不用了。”
他兴致缺缺,没怎么吃东西,周曦然鼓足勇气开口:“那个煎饺挺不错的,你可以尝尝。”
霍屿辰没吃,但说了谢谢。
这样冷淡,很明显对她没兴趣,她有点儿挫败,之后的时间里不太敢跟他搭话,一直闷头吃饭。
大家随意聊天,不知怎么提起顾柔,老二问了一嘴:“她怎么没来?不是说好都来吗?”
他女朋友有点发愁:“叫了,她不来。”
一旁陈阳说:“她挺傲的,平时在寝室也不怎么讲话。”
有人搭腔:“你长那样你也有资本傲。”
陈阳白他一眼,“滚。”
提起这样特别的人,大家好像很有得聊,有人说之前无意中听导员提过,顾柔刚来时想转专业,但没转成,她好像对咱们专业一点都不了解,学得很吃力。
“她家条件好像也不太好,前几天才买电脑,配置一般,明年专业课多了肯定带不动。”
有男生笑,“美女还用你操心,她那样的只要稍微花点心思,有的是男人愿意给她花钱。”
同为女生,周曦然不爱听这样的话,“你别瞎说。”
“你就等着看吧,这种女生我见多了,表面高傲,实际——”
他话还没有讲完,一只勺子突然被人摔在桌子上,砸到碗碟,发出很大的声响。
大家的目光不约而同看向那只勺子的主人,是一直沉默的霍屿辰。
他面色阴沉,眼神尖刻锋利,淡淡扫了眼刚刚讲话的男生,还没有开口,屋子里的人就受到一股极低的气压,下意识闭了嘴。
那男生也不知道自己哪句话惹到这座火山了,坐那没吭声。
老二拍了拍胸口,试图缓解尴尬的气氛,“你干吗这是?吓死我的小心脏了。”
霍屿辰脾气上来,谁的面子都不会给,直接从座位上站起来,椅子被撞得后退,底部与地面摩擦,发出一阵刺耳的声音。
“你们吃,我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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