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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71 章 第七十一章

    晌午过后天色转暗,铅色的雪云以摧城之势向地面压来,未过几时雪势盛起,密如细帘,不过顷刻之间,便已将这座城池重新覆盖。风雪激扬,化作一团团迷离的雾气随风聚散,形如流云乱舞,在飞檐上稍停了片刻便散去,拂去落雪后,留下一点幽蓝的冰霜。

    路上行人纷纷加快脚步,不敢在这风雪中久留。或钻入路边茶铺,或躲在店门外避雪。一书生打扮的人突然从一条巷子里出来,与避雪人们的狼狈相比,他未免显得有些太过整洁了,从头到脚,只有在头上有几片雪花,然而无人注意到这点。书生絮絮叨叨不知说了什么,路过茶铺时又重重叹了口气,望着白茫茫的长街喃喃道:“这年头也真是怪了,欠债的都是大爷,讨债的倒是要伏低做小。”

    说着他摇了摇头,从怀中掏出一本书,抚平了边角皱折,向着街对面的闻道书斋走去。

    因今日突降大雪,书斋中一时半会也无客人光顾,掌柜与几个伙计都聚在后头屋里围着炭盆闲聊,只留了一个年轻些的伙计在前头看顾。这伙计嫌天冷,又想反正也没人会来,便躲在书柜后猫着偷懒。

    书生脚刚踏入店中,见四处空空无人,掌柜的也不见了,不由有些奇怪,高声道:“人呢?”

    伙计正打瞌睡呢,闻声骤然惊醒,连忙从书柜后转出来赔笑道:“客官,人在这呢,您是要买什么?纸墨笔砚还是书?”

    书生看了他一眼,问:“你们家掌柜呢?”

    伙计见他穿的朴素,也不太像是有钱人家的公子哥,便道:“天冷,掌柜的在屋里歇着,您要是有什么要紧事,不如告诉我,我去为您传个话。”

    书生点了点头,熟门熟路地向里屋走去,伙计见了忙拦住他道:“客官,这里头可不能去。”

    书生颇为惊讶地看了他一眼,道:“如何不能去?”

    说着硬要闯进去,伙计情急之下伸出手臂去拦,突然从那书生衣襟里探出一只鸡头来,怒视着伙计。

    “哎!你这人怎么还把鸡带进店里!”

    “这不是鸡,这是……”

    在里屋烤火的掌柜听到动静,掀开厚重的帘子走到外头,见伙计正与一个年轻人争执着什么,皱眉道:“出了什么事,如何大呼小叫的,连点规矩也没有!”

    他不经意间瞥了那年轻人一眼,见不过是个书生,便有些不耐,正要转身离去,却听见那人道:“莫掌柜,你去哪儿?”

    掌柜听了这声音一震,难以置信地回过头去,道:“东家?”

    书生苦笑道:“诶,可不是我吗。这么久不见了,我还当你不干了呢。”

    掌柜迎上去,忙不迭地道:“怎么会,怎么会!”

    他将那不懂事的伙计训了一顿,向书生连连赔礼。书生倒不介怀,宽和地道:“无事,他又不认得我,守职而已。”

    他说这话时,怀中的公鸡轻蔑地扫了掌柜与伙计一眼,高傲地仰起头,被书生随手按了回去。

    掌柜领那书生到了二楼,装作不曾看见从他怀中挣脱出的公鸡,恭敬道:“东家,今日来可是要查账?可要我去唤账房过来?”

    书生喝了口茶,道:“不必不必,今日来是有本新写的话本给你瞧瞧。”

    掌柜眼睛一亮,登时喜笑颜开,如获至宝般双手捧过那本发皱的书,道:“东家这书,照例是要印多少?”

    书生道:“你先看看再说。”

    掌柜从善如流,翻看开了几页,赞道:“果然传奇话本这类书还是东家写的好,那些个雇来的人远不及东家的一半……”他一目十行连扫了几页,忽地顿住了,神色古怪地问:“东家,咱们写书不是不能涉及朝廷司部的吗?为何……为何这书里会有司天台与太史局?”

    书生道:“不错,是不能涉及朝廷司部。但司天台与太史局说起来是个列外,他们又不归六部管,如何算的上是朝廷司部?”

    掌柜艰难地笑了笑,继续向下看了几页。也不知他到底看了什么,这次神情更是难看,猛然合上书道:“东家,咱们的书里也不能涉及朝廷里的那些个大人啊!您这书中写的人难道是真事……?”

    书生幽幽道:“当然是真事。古往今来,只有真人真事才能打动人。何况太史局的太史令涂山越不知欠了我多少债,还有那司天台的王宣沈誉……哦,他们倒好,仗着身居要位难寻踪迹,拍拍屁股就走了,半个字也不提还债。我把他们写进书里怎么了,他们难道还敢说什么吗?”

    掌柜知道这位东家不是普通人,但也不能这般任他折腾,稍有不慎就将书斋赔了进去,便好言劝道:“东家,这不大好吧,您不如还是照以前的那样,写些什么无头尸首案啊密室案之类的,不涉及朝代官职,一切都好说!”

    书生镇定自若道:“不行,必须这么写,也必须这么印。卖多少都无所谓,要让那些欠债的人知道,我华晟也不是那么好惹的。”

    他这话说的声势稍显不足,那公鸡飞过来停在他肩上,仰头一阵长鸣,又展开翅膀来回蹦跳,好像是在符合他的话。书生安慰掌柜:“别怕,他们那几件破事大伙早知道了。涂山越年轻时拈花惹草,欠了一屁股风流债。司天台的王宣倒是奇怪,听说他在家的后院养了几只鸡。沈誉更是离奇,据人说,他在家中养了一头猪,这喜好更是独一无二。不过这些都是些琐事,顺手一并写到书里也无妨。”

    掌柜两股战战,心想你这个大伙是哪个大伙,我可是什么都不知道呀!

    书生像是看出他的担忧,不知从哪里取出一本厚厚的账簿,拍了拍道:“看,有这些账在,谁也不敢来惹我们书斋,你且安心就是。”

    掌柜暗自想,不如先印个十来本意思意思,说不定等那几位大人将债还清了,或许东家也就忘了。

    书生接下来的话却让他的希望彻底破灭:“先印五百本。”

    掌柜险些晕过去,却听书生又道:“这本不过是第一本,剩下的还未写完,若是有人催着要看下文,你记得要为我拖上些时日,我近来还有一些事未做。”

    他无视摇摇欲坠的掌柜,以手臂拖住那只趾高气扬的公鸡,认真地说道:“小花,你也要记得要去多看看那两位姑娘,她们欠咱们的债最多了……”

    公鸡短促地叫了一声,像是在应答一般,随后拍翅飞到窗边,用喙啄开木窗,展翅飞入茫茫风雪中.

    大雪中灵幡飞扬,风将哭声传得很远。洛元秋在门外静静听了会,也没觉得多感伤,反倒是饿的厉害,看见婢女们端着上供的糕点都有点馋。但人家府上刚死了人,这个时候提吃好像有些不大好,她忍了又忍,硬是灌了自己三杯热茶,才堪堪熬到了现在。

    自从白玢将他身首险些分离的六叔背回府,满院的哭声就没停过。而自打白玢进了那院子以后,就连人影也见不着了。主人消失的无影无踪,下人也不敢多言,看见她们都装作没看见。那些婢女端着糕点飞快走了,堂中剩下的就只会不断添水泡茶,居然也没人说来送点吃的招待客人。

    洛元秋被冻的耳朵发麻,看向院中燃烧的火盆,那飞雪一触及火焰便消融落下,随着天光暗淡,火光愈发显得明亮,将庭院映亮。不知为何,这亮却仿佛一丝温度都不曾有,那跳跃的火也如雪般冰冷。

    她看了一会,觉得有些心烦意乱。忽然感觉有人在她耳边唉声叹气,转头就对上陈文莺哀怨的面孔:“元秋啊,我真的是……真的是很饿,白玢他到底什么时候回来,我中饭都未曾吃过呢。”

    洛元秋没忍住笑了出来,说:“诶,我也是。”

    陈文莺生无可恋地看着外头的大雪,道:“你说这雪要能吃该有多好,想吃多少就能吃多少。”

    洛元秋想了想道:“雪能吃的,不过就是有些冰,吃下去也都是水。”

    陈文莺问:“是吗,难道你吃过不成?”

    洛元秋笑而不语,心想那可真是吃够了。

    两人站了一会,正要回到厅堂中坐着,却听见一旁的婢女轻声道:“是少爷和夫人来了。”

    洛元秋回头一看,几个仆人撑着一把大白伞,提着暖炉走了过来。婢女们簇拥着一个身穿孝服的女人缓步行来,两个年轻男子在她左右搀扶着,皆是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陈文莺见了道:“白玢来了,那两人是谁?”

    洛元秋答道:“他的六婶与堂兄。”

    陈文莺哦了一声,道:“他总算是来了,不过他六婶与堂兄来做什么,难道是来向你当面道谢的?”

    她猜的不错,但那女人进了厅堂后挥退下人,将门窗紧闭。除却白玢与其堂兄外,只留下了一名贴身伺候的老妪。她走到洛元秋面前,深深一拜,啜泣道:“听闻是姑娘追回了先夫的遗体,真不知要如何报答姑娘的恩情,我先在此谢过了……”

    洛元秋最怕这等阵仗,在她还未拜下去前赶忙扶住她,连称不用。同时白玢飞快扶着女人坐到一边请她歇下,那老妪也极有眼色,走到一旁去将茶添好。

    只是洛元秋已经喝了一肚子茶水,如今当真是半分喝茶的念头也无,只想吃点什么饱腹。见她又是奉茶来,洛元秋面色几与盏中清茶相近。看陈文莺,也是端着茶一脸菜色,意思意思沾了沾唇,权当是做做样子。

    白玢道:“六婶,你还是说说,六叔生前究竟有何异样之处吧。”

    女人用帕子擦了擦眼角,道:“他在道观中讲经,也没见着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不过回来便往丹房里钻,还是老样子,你们都是知道的。”

    洛元秋回想起陈文莺的话,沉吟片刻问:“夫人,那他在生前可是得了一副古丹方?”

    女人凝眉细想了会,道:“丹方?”

    洛元秋道:“正是。”

    女人唤来老妪,吩咐了她几句,她便出了门。女人想了想缓声道:“我记得有些日子里,他频频与我提及生死。何谓生,何谓死?若生者有魂,魂归何处?是暂寄于身中,还是归于天地?如此言语甚多,我只当他是看经入了迷,并未放在心上。一日他来与我说,他得了一种妙法,足以勘破生死之道。我问他是什么样的妙法,他说日后我便知道了。从此以后,他一归家便去丹房呆着,也不要人服侍,不许任何人踏入那院子一步。我猜他又是在炼什么丹,他向来痴迷于此道,这是常有的事,过些日子就会好了。但没想到他竟然……”

    说着不住流泪,令人见了十分不忍。连陈文莺也放下了佯装喝茶的手,将茶盏捧在手中,端端正正地坐着。

    洛元秋心中轻轻一叹,温声道:“不知夫人可否见过那张丹方?”

    女人答道:“他的东西大多都放在书房,我鲜少去打扰他,是以也不曾见过什么丹方。但他有一本古籍,说是什么珍本,晚上睡觉前也需捧着读上几页,平日中更是从不离手,放在袖中藏着。有次我翻开看了看,见不过是些怪力乱神的故事,便笑他这般痴迷是为何故。谁知他却与我说,世人只当是假的,却不知这荒唐故事中所藏的东西却是真的。”

    “那夜他又说起生死,当真是古怪之极。他说一个人若是死去了,其实死的不过是肉身,魂魄犹在,还未消散。此时若能得妙法相助,由死转生不过是件再简单不过的事了。他端来一盆枯萎的花对我说,这花看似是死了,但实则并未完全死去。生与死间有一段极为玄妙时期,既不是生也不是死,人飘荡在天地之间,尚有一线灵思未灭,仍能行动如常。”

    洛元秋眸光微动,低声道:“明心所见,至玄妙境。”

    女人有些惊讶,忙道:“对,他说的正是至玄妙境!不过姑娘是如何知晓的……”

    一时连白玢与其堂兄的视线也都转了过来,似乎感觉有些奇怪。洛元秋淡淡道:“这是道经最末一章中所言的修行之法,我曾听师父讲经的时候提过。然后呢,他与你又说了什么?”GgDown8

    女人轻点头,继续说道:“先夫曾与我说,人在此间游荡,看似身死,其实并未死去。盖因这至玄妙境如一道无形的屏障,只要打破这道屏障,便能由死转生。再度醒来之后,人就算脱胎换骨,从此远离生老病死,再也不会受肉身所累。”

    白玢忍不住开口道:“竟然还能这样?不知这至玄妙境,要用什么来打破呢?”

    他身边那男人冷冷道:“这话一听就是假的,哪里能当真?若真照我爹所言,这世上岂不是人人都能长生不老?”

    女人蹙眉道:“这些他倒没有与我细说。”

    不一会门开了,先前那名老妪去而复返,从袖中取出一只纹饰精致的银盒奉上。女人打开看了一眼,道:“给那位姑娘看看。”

    老妪转身将银盒送到洛元秋面前,洛元秋接过打开来,见盒中红绸里盛着一枚雪白的丹药。这丹药不知是什么做的,竟有种清淡的香气,令人闻之精神大振。

    女人道:“这就是他亲手炼制的丹药,原本有三颗的,说是要留给我与孩儿。他服用了一颗,剩下这颗他交予我,特地嘱咐,若待他死而复生之后,仍是安然无恙,就让我也吃了这药,与他同享长生,以后天寒时腿疼就不必再熬了。”

    洛元秋手指微动,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道:“那敢问夫人,这丹药您服用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前天去写论文了所以没更,不好意思。

    写不完了,明天再写。这感情戏终于要出来了。

    另,因为本次榜单字数不够,我也没好意思用无关内容凑字,下期肯定被黑,感谢一直挂念我榜单的小可爱,对不起大家了……tat     。

    第 72 章 第七十二章

    女人微怔,此时厅堂里所有人的视线都汇聚在她身上,气氛凝滞。女人轻声道:“先夫复苏后,我本欲按照他所说的服下此药……”

    白玢身旁的男人急切道:“娘!”

    女人抬手轻摆了摆,道:“但府中事尚未处置好,我也不曾与孩儿交代前因后果,便将这事放了放,犹豫了许久,没服用这丹药。那枚还在寝屋中,姑娘若是要看,我这就遣人去取。”

    厅堂中气氛有些古怪,白玢先前生怕自家六婶服了丹药,赴上六叔的后尘,待会府上又多了具活尸。届时又需洛元秋出手,想想那场面便觉得一言难尽。

    洛元秋不知为何笑了起来,陈文莺试探地问:“这丹药吃了,是不是就会像白玢六叔那般,变做那怪……嗯,那种会动的尸体?”

    “差不多罢。”洛元秋神色轻声地道:“但夫人运气不错,这药可不是什么丹药,吃了当真是会死的。“

    她随手将银盒甩给白玢,道:“你知道药理,看看这到底是什么。我方才闻了闻,这东西绝不会是从丹炉炼出来的。”

    白玢打开盒子嗅了嗅,面色微变,手夹起那药丸轻轻一捏,外头雪白的表皮碎开,露出一枚黑色的药丸。他以银刀切下一小块,用茶水化了,在鼻尖闻了闻,惊讶道:“这是……絮阳草!”

    他身旁男人皱眉道:“那是什么?”

    白玢道:“堂兄不知,絮阳草生于枯木之中,与寻常草类模样近似。但凡它所生之处,一丈内不见其他草木,连蛇虫都需避其而行,足见毒性之重。若是人误食了此草,便会在睡梦中死去,死时不见痛苦,容颜如生时一般。”

    说道此处,他神情几变,最后异常凝重。若是六婶服了此药,在睡梦中死去,等下人来报时为时已晚,到时候或许人人都以为她是哀极毁身,随着丈夫一同去了,盖棺后一切归于尘土,那么这些事,也就永远不会再有人知道了。

    “简而言之,”洛元秋道,“就是有人不想夫人活着,要杀她灭口,所以将丹药换做了毒药。”

    女人呼吸一窒,颤声道:“会是谁要害我?为何……为何要害我?”

    洛元秋却道:“夫人不必担心,贵府还是照常办丧事,只要那棺木停在灵堂上,一切都会平安无事的。”

    “这话是什么意思……”

    女人还要追问,洛元秋不答,轻弹指尖,一缕白光萦绕,向那女人飘去,慢慢落在她的眉心。那女人身子晃了晃,眼睛闭上,靠在椅子里缓缓低下了头。

    “这是入梦之法,让她睡一觉。”洛元秋朝众人解释道:“醒来以后,有些事她或许会记不得,当做是一场梦。”

    白玢与那男人一同将昏迷的女人扶起,白玢见她指缝中泄出微光,翻来一看,一道符纹正在她掌心中微微发亮。他问洛元秋:“这是……?”

    洛元秋答道:“这是一道护身符,只要我在长安城中,便无人能动夫人分毫。”

    男人迟疑了会,躬身向她道谢,又与白玢以及下人一起去将母亲安置好。等回来时天已昏黄,众人满身疲惫,连场面话都说不动了,便就此告辞。

    陈文莺已经饿得眼冒青光,看着那些下人端的糕点几乎走不动路,白玢见状端了一盘来,陈文莺立马拿了一块塞进嘴里,片刻后吐了出来,洛元秋问:“怎么,不能吃?”

    陈文莺黑着脸道:“还是生的,我都吃到面粉了!”

    白玢无奈道:“这是放在灵堂里的贡品,可不是半生的吗?”

    两人只好继续饿着,洛元秋已经饿过了头,对吃的念想已经没那么执着了,拉着陈文莺出了厅堂。白玢堂兄也随之而来,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将他们送到府外,白玢见他似乎有话想与洛元秋说,便将陈文莺拽去牵马。

    男人率先开口:“姑娘的恩情在下没齿难忘,从此以后,若姑娘所需驱使,只管吩咐便是。”

    说着从腰间解下一枚玉佩,双手奉上。

    洛元秋不接,只是摇摇头道:“不必如此,我帮你们不过是顺手,算不得什么。”

    男人见她态度坚决,只好收了玉佩,道:“那姑娘只要派人传个信来府上便是。”

    洛元秋忽地道:“我知道你在怕什么,不过我先前说了,不用担心,令慈不会有事。”

    “我知道你还是有所顾虑,心中不安。要是有人问起……”

    雪纷扬落下,她的面容在渐暗的天光里有些模糊不清。男人听她用漫不经心的口气说道:“你就告诉他们,刺金师曾来过此处。”.

    白玢与洛元秋先一同将陈文莺送回家,快到府上时陈文莺各种胡搅蛮缠,一定要拉着洛元秋与她一起回去,还好洛元秋身手够快避开了,最后陈文莺幽怨地望着她,不甘心地离去了。

    洛元秋只觉得她比那些傀和活尸更叫人难以对付,见陈府门关上了,才松了口气,忙与白玢说快走,生怕晚了一步,陈文莺又不知从哪里蹦出来。

    两人策马而行,在大雪里抄近路小道回赶,终于在天完全黑之前回到了曲柳巷子,白玢下得马来,张口欲言,却不知要从何说起,洛元秋笑了笑道:“好了,今日听过的谢字实在是太多,你若是要说这个,还不如别说。”

    白玢忙了一天,又是追人又是背尸,形容狼狈不堪。洛元秋叹了口气道:“回去吧,好好歇会。”

    她将缰绳塞进白玢手中,转身走进巷子里。突然听见白玢低声道:“絮阳草极为难见,据我所知,此物乃是前朝宫廷之中,专用以处决犯了大错的达官显贵,令其自然死去,连太医也验不出毒来……”

    洛元秋偏头淡淡道:“那又如何?”

    白玢深吸一口气,道:“人人都有秘密……洛姑娘,无论你信与不信,你在这世上并非孤身一人,我与文莺都是你可托付的朋友……”

    他见洛元秋身形一动不动,也不知她究竟是否在听,但话说到一半,连自己也不知要说什么,只得勉强说完:“或许我们未必能帮上什么忙,但还是能分担一些的,倘若你愿意,也可以与我们说,若是不愿意,那就算了。”

    洛元秋听罢莞尔一笑,这样的话,在许多年前,她仿佛也听一人提说过。如今再度听来,早已人是物非,她想起师伯所言,这世上确实会有一群朋友,愿与你生死相交,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聪明人鲜少表露心迹,她知道白玢说这话已是十分不易,便道:“确实有一件事。”

    白玢没想到她当真会回答,登时愣住了,问:“什么事?”

    洛元秋道:“我想见皇帝一面。”

    白玢瞬间联想到弑君,心里一抖,道:“见陛下,是要做什么?”

    洛元秋垂眼去看手背上的一片雪花,认真道:“我有一样东西,想与他换玉清宝浩。”

    白玢呆住了,忽然想起三人在太史局初见的时候,洛元秋就说过此事,没想到她现在居然还没放弃这个想法!白玢脸上的表情堪称一言难尽,只能安慰自己不是弑君就好,道:“那你要如何去将见陛下……呃,与他换玉清宝浩?”

    洛元秋微微侧头,飞快向巷口看了一眼,随口道:“进宫,直接和他说就是。不过还需等我空些,如今还有事未办完。”

    白玢胡乱点头,不知该怎么向她解释皇宫不是想进就能进的,皇帝也未必会在那里一直等着她来,更别提要换什么就能换,简直就是荒唐。

    他想想还是未把这些话说出口,握着缰绳的手有些无力,叹道:“行罢,你就依你所想去做,如果有要帮忙的,只管说一声就是。”

    洛元秋沉默片刻,道:“好。”

    白玢牵着马儿走出巷子,临行前回首望去,见她还在风雪中站着,心中百感交集,忍不住高声道:“我方才所说都是真的!”

    洛元秋挥挥手,表示自己知道了。

    看着白玢身影消失不见,她想起那年师弟师妹们离山,她也是这般看着他们一一离去。那时候的心境与现在比,并没有太多不同。

    她永远地留在十五岁的初秋,花谢云散,一切都归于寂静。那些灿烂的日子转瞬即逝,留在她手中的,只是一片落寞的日影,追逐着晨风蹁跹飞去。

    雪落在她的眼睛上,但她并未觉得有多冷。这种冷与心底的寒意相比起来,实在是微不足道。

    洛元秋静静站了一会,等心绪平静,才慢慢向家走去。走到门边,她看到一人倚着门,脸上蒙着黑布,怀抱一把漆黑的长剑。

    明明前几日才见过,可是今日再见,却好像已经过了许多年。洛元秋有些恍惚,但想起这人所为,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方才的孤独与绝望尽数化为无名之火,她冷冷道:“劳烦阁下让让,这是我家。”

    景澜连退也未退,反手将剑横在洛元秋面前,拦住了她的去路。她修长的手指动了动,道:“从哪里回来?”

    洛元秋没好气道:“不管你事。”

    景澜不为所动,仍是道:“怎么弄的这般狼狈,是去泥地里刨坑了?”

    洛元秋感觉自己耐心即将耗尽,一字一顿道:“你、让、不、让?”

    景澜干脆利落地道:“不让。”

    洛元秋沉默半晌,越想越觉得委屈。从前她以为师妹死了,便想为她报仇,参与追猎的目的也不过是为了寻出幕后真凶。如今师妹仍活着,却不知怎么不愿与自己相认,连声师姐都不肯叫。想到此处,不由眼圈微微泛红,一声不吭地看着景澜,像个负气的小孩。

    两人对峙了会,景澜觉得气氛有些诡异,当即收了剑,疑惑道:“你怎么了?”

    洛元秋不答,俯身从地上飞快地捏了几个雪球,退出好远,一个一个用力向景澜砸去。景澜不防她会如此,来不及闪躲,当场被打中了头,弄得脸上身上全都是雪。

    洛元秋手中的砸完了还有些意犹未尽,从地上又捏了几个丢过去,此时天已黑尽,她也不管看不看得清,仅凭直觉向门边上一直扔。扔完一轮以后,突然有人抓住了她的手腕。

    景澜不知何时出现在她的身边,极轻地叹口气,无奈道:“手冷不冷?”

    她轻轻掰开洛元秋冻得通红的手,将自己温暖的手心贴上去,翻来覆去地捂着。待感觉她的手渐有暖意,便弯腰从地上雪堆里捏了个雪球,递到她手中道:“砸吧,想砸多久砸多久。”

    洛元秋看着她微抿浅红的嘴唇,突然又觉得不气了,将手伸到景澜头后解了她蒙面的黑布,问:“你又带着个做什么?”

    景澜手里还抓着那个雪球,看起来有些傻,洛元秋心里偷偷一笑,却听她说:“我怕你认不出我。”

    作者有话要说:     。

    第 73 章 第七十三章

    洛元秋心中一动,不觉气消了大半,忍不住伸手捏了捏景澜的脸颊,在她雪白的皮肤上留下一片淡红指印。景澜全然没有反抗的意思,甚至低了低头,凑得近了些,以便洛元秋更好捏自己的脸。

    她们就在这昏黑的巷中站着,少顷雪势如白浪,汹涌而来。景澜仍握着那个雪球,轻声问:“你在做什么?”

    洛元秋答道:“看你的脸啊,看看能不能记得住。”

    景澜叹了口气,问:“那你记住没有?”

    似这般黑灯瞎火的,哪里看得清楚,洛元秋不过随口一说。何况就算是白日让她看个仔细,也未必能记住人脸,更别提现在了。她不过是一时兴起,想捉弄一番师妹罢了。

    于是洛元秋慢吞吞地说道:“好像还没有,你别动,让我再捏会,说不定我就能记得牢些了。”

    景澜如何不知她的心思,微微摇了摇头,丢了手中的雪球,一把捉住洛元秋的手臂道:“好了,我看你是记不住的。”

    洛元秋不服气,道:“你怎么就知道我记不住?”

    景澜懒得回答她,心知若是扯起来必定是没完没了的。当机立断,拽着洛元秋向屋门走去。洛元秋被这么一拉,差点扑在景澜怀里,在雪中踉跄走了几步,怒道:“你干什么!”

    景澜道:“有什么话进屋说,别在外头乱喊。”

    简直就是恶人先告状,洛元秋怒从心起,去掰景澜的手指。景澜回头将冰凉的手塞进她的脖颈里,洛元秋没料到她会这般无赖,下意识缩起肩膀,张嘴对着景澜手腕就要来一口。景澜不避不躲,反而顺势将手伸向她的后背,冰冷的指尖沿着脊柱而下。

    洛元秋惊叫道:“哇好冷好冷…快点拿出来!”

    景澜眯了眯眼,手摸着她后背光洁温暖的肌肤,淡定地问:“你要不要跟我走?”

    洛元秋急忙点点头,无意中瞥见她弯起的嘴角,登时改口道:“不跟!我和你很熟吗,为什么要跟你走?”

    说完便感觉景澜贴在她后背的手动了动,大约是被捂了一会回暖了,那手也不像方才那么冰了,洛元秋顿时理直气壮起来,刚要说话,突然感觉后背传来一股酸麻之感,霎时张口瞪眼,连雪花飘进了嘴里都不晓得,紧接着一头栽进了景澜怀里。

    洛元秋何时受过这个,只觉得那种酸麻感蔓及四肢百骸,绵绵不绝,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景澜慢悠悠地在她背后抚摸了会,才将手从她衣领中抽出,柔柔地问:“如何,跟不跟我走?”

    洛元秋眼中含泪,扑在她怀抱中,艰难地将头抬起,看见景澜被衣领裹得严严实实的脖颈,恨不得咬上一口,奈何她实在是没力气,只能暂时忍气吞声,埋头不语。

    她打定主意不说话,等着这古怪的感觉过去后再与师妹算账。突然肚子咕咕叫了两声,洛元秋身子一僵,连景澜似乎也没想到,松了抱她的手道:“你没吃饭?”

    洛元秋脸上火辣辣一片,将头埋在她颈窝处,死活不肯起来。景澜拂去她发间落雪,刚要出言嘲讽几句,却见她耳廓泛粉,知道此时不宜再说什么,只得安抚道:“算了,去吃点什么罢,总不能这么饿着。”

    洛元秋头仿佛有千斤之重,好一会才从景澜怀里起来,红着脸问:“去哪?”

    景澜握着她的手道:“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洛元秋总算有些不好意思了,说:“其实巷外那家面摊还可以……”

    两人走到漆黑一片的巷口,那面摊不知何时已经收摊了,约莫是今日雪大,想必也没什么生意,老板便打烊回家歇着了。景澜看了眼道:“想吃面?”

    洛元秋倒不一定要吃面,答道:“别的也行。”

    景澜道:“那换一家,走罢。”

    说完拉着洛元秋迎着风雪穿过一条街,找了家酒肆钻了进去。宵禁还未开始,里头热闹非常,暖风混合着食物的香气扑来,洛元秋为之精神一震,感觉更饿了。

    这是什么地方?洛元秋好奇地打量着周遭,见四处燃着火烛,将堂中照得如同白昼,客人们都在划拳喝酒,不断有酒客从另一扇门出去进来,无人注意到她们进来。

    景澜路过柜台时随手将一块玉牌扔进伙计怀里,连看都不看堂中酒客一眼,拉着洛元秋直接上了二楼。二楼是雅间,此时人不多,只有一两间闭着门。她仿若进出无人之境般,随意挑了间闲置的屋子走进去,手一抬烛火边燃起,对洛元秋道:“坐。”

    洛元秋微感惊讶,但也不曾显露在面上。她想起上回景澜也是如此,不由问道:“难道你是……开饭馆的?”

    景澜一顿,送开她的手道:“不是,怎么?”

    洛元秋道:“那为何你进来却无人阻拦?”

    景澜坐下为自己倒了杯茶,道:“因为酒馆老板欠了我人情。”

    不一会伙计上来,在门外道:“涂山大人,还是照旧吗?”

    景澜想了会,问:“照旧吧,不必着人来布菜。”

    洛元秋一手支腮一手端茶,乐道:“涂山大人?这么说,连景澜这个名字也是个假的了?那你到底叫什么?”

    景澜淡淡道:“你不觉得涂山这姓氏听起来有些耳熟么?”

    “耳熟?”洛元秋莫名其妙,道:“哪里耳熟了,我从未听过。”

    景澜慢条斯理地解下佩剑,道:“你在太史局也呆了有些日子,连涂山越是何人也不知道吗?”

    洛元秋一脸茫然:“涂山越?没听过,他是什么人?”

    “罢了,不认识就不认识吧,横竖不是什么重要的人。”景澜摆摆手道:“我的名字就叫这个,再没有旁的名字了。”

    洛元秋哦了声,突然说道:“那镜知呢?”

    景澜瞥了她一眼,道:“你说呢?”

    洛元秋见她一副不温不火的样子,顿觉来气,道:“你们当年上山的时候都用的是假名,我如何会知道?”

    说完又觉得自己这火发得实在有些莫名,默念了几句清心诀,静了一会说道:“算了,叫什么都随意吧,反正不过是名字而已。”

    景澜垂眸,端着杯子道:“我所言都是真的,没骗你。”

    洛元秋所在意的并非是这骗与不骗的问题,就她看来,师弟师妹们上山本为解咒,寒山门顺带还人情,名字身份就算是假的又如何,说到底,还不都是她的师弟师妹吗?她从一开始便知道,也没多上心。如今她所在乎的,不过是景澜不肯与她相认而已。

    她意兴阑珊地道:“哦,好的。”

    她当即便有些不愿与景澜说话了,但又有些情不自禁想去看她。于是悄悄用余光去看景澜,见她始终看着茶盏,好像在想事。洛元秋便假装是在打量这屋中摆设,看一眼周围顺便偷看景澜一眼,来来回回乐此不疲。

    待她发现景澜一时半会难回神,便由偷看转为正大光明地盯着看。看着看着,她不禁暗道师妹还是生得蛮好看的,多看几眼倒也不错……

    孰料景澜立刻抬头,两人视线撞上,洛元秋心中猛然一跳,低下头借喝茶掩饰动作,心却怦怦跳的厉害,也不知到底是为什么。

    景澜道:“你有几个同门?”

    洛元秋不解其意,心说难道你会不知道吗,何须多此一问?但被景澜浅色的眼睛微微一扫,她便莫名开口答道:“两位师弟,三位师妹,怎么?”

    景澜微微一笑,眼底却无一丝笑意,道:“我还当你就一位师妹呢,原来尚有如此多的同门在。既然如此,那何必追着一人不放呢?”

    洛元秋讶然道:“你与他们怎么能一样!”

    听了这话后景澜脸色好看了许多,洛元秋继续道:“除我之外,师门中就是你最小了,这怎么能一样呢?”

    景澜的脸色又沉下来,洛元秋迷惑道:“难道不是吗,我记错了不成?”

    见景澜紧抿着唇不肯说话,洛元秋也有些烦躁,道:“你到底要怎么样?你不肯承认是我师妹,那为何还要问这些?”

    这时伙计敲门,将菜送了进来,洛元秋的注意力随即被他身后之人手中所端的东西吸引了。两人抬着一只外皮烤得金黄油亮的整羊进得屋中,又添了炭炉上桌,将羊架上去热着。领头的伙计将料碟摆成一圈在桌上放好,另从食盒中取出一壶酒并几碟小菜,道:“掌柜的说了,客官若有吩咐,只管唤人便是。”

    说完便退了下去,景澜取筷夹了一片在碗中,放在洛元秋面前。洛元秋这才发现,那只烤羊虽是整的,其实肉骨早已分离,已经被人提前料理过了,不必自己动手去割肉。且肉的大小也是极妙,堪堪是一口的份量,不多也不少。

    洛元秋食指大动,暂时忘记了与景澜的争执,专心致志地吃起烤羊肉来。景澜用了几块便不夹了,倒了杯酒在一旁独自小酌。

    两人面对面坐着,洛元秋吃到一半,景澜端了杯酒来,她低头看了眼,见那酒色清如茶,果香馥郁,没有寻常那种冲鼻的酒气,正好吃得有些渴,也就接过喝了。

    没想到那酒酸甜可口,正好解了羊肉的腻味,倒有些意思。她将空杯朝景澜推了推,继续去吃烤羊肉。过一会回头来看,见杯中果然又被倒上了,便端起来喝了。如此反复,也不知究竟喝了多少杯,最后洛元秋将下巴拄在筷子上,双眼迷蒙、脸颊通红地看着景澜,慢慢道:“你”

    话还未说完,人已经醉倒在桌上。景澜手中的那杯酒自始自终从未添过,放下时尚有大半在。洛元秋大概真是醉了,呼吸沉沉地伏在桌上,紧闭着眼,不仅是脸,就连脖颈处的肌肤也染上绯色。

    景澜手指轻轻碰了碰洛元秋的眉心,停留了片刻后便立即收回。她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会,从袖中取出一面银光闪烁的法镜。

    桌上趴着的人忽然说道:“我还没醉呢。”

    作者有话要说:     。

    第 74 章 第七十四章

    屋中烛火微动,景澜身形一滞,手指撩起她额前的几缕碎发,指腹沿着鼻梁划至唇角,留恋般捏了捏,反倒是蹭了一手油,便将手中银镜取出放在酒壶边,取了帕子为她擦嘴,问道:“你没醉?”

    洛元秋仍闭着眼,很不耐烦地躲避着帕子,撑着桌沿起身大声说道:“没有!”

    景澜在心中默念,一、二、三……

    洛元秋猛然出手,拽着她的袖角,眯着眼道:“你是不是不信?”

    景澜缓声道:“怎么会?你说什么我都信。”

    洛元秋扯着她靠近了些,像是在观察景澜的神情。景澜几乎能嗅到她呼吸间馥郁的酒香,感受到自她脸上透出的热度。虽未饮酒,但已然半醉。她漆黑的眼眸中倒映出自己的影子,那种极为专注的模样一如往昔,便情不自禁抬起手,轻轻抚过她的眼角。

    洛元秋任景澜在自己脸上动作,半晌才道:“好!”

    她一把将景澜推开站起,一手捏着一根筷子,认真道:“这样罢,让我为你唱首歌,以酬谢意,如何?”

    说着她不待景澜有所反应,双眸弯起,笑微微地开口唱道:“关关雎鸠,在河”

    景澜当即丢了帕子,扑上去捂住她的嘴。

    洛元秋淡然避开,毫无所觉地高声唱道:“在河之州”

    那曲被她唱得七零八落,五音俱失,仿佛荒腔走板。不是书生寤寐思服辗转反侧以求淑女,倒像是淑女化身为匪徒强抢去了那书生。偏生她嗓门清亮,吐字格外分明,才叫人更难以忍受。

    景澜暗想怎么就忘了这事,从前洛元秋一醉便喜欢拉着柳缘歌要她弹琵琶伴唱。至于柳缘歌那手琵琶如何,当真是不提也罢。

    两人这一唱一弹,堪称魔音入耳,惊飞鸟儿无数,就连玄清子也需得避上一避。但她二人从未察觉,反倒是高山流水遇知音,大有惺惺相惜之感。

    洛元秋醉醺醺地与她躲了会,捏着筷子认真道:“怎么,你不喜欢这首?那我还会一首,名叫……名叫喜相逢,你觉得如何?”

    景澜闻言手不由抖了抖,额头出了层薄汗.

    “喝酒?今日你怎么有空寻我来喝酒,唷,还是在这种地方……”

    柳缘歌捏着瓷杯看了看,示意林宛玥倒酒。林宛玥起身为她斟满,道:“这不是难得有空么?先前碰上了涂山越,正好他有求于我,要我为他修一修他那柄方剑,我便顺手宰了他几顿。”

    柳缘歌扬眉道:“奇了,这蚊子腿上还能有毛可拔?”

    伙计将食盒送来便走了,屋中便剩她二人。林宛玥环顾周遭布置,道:“看不出来,涂山大人自诩风雅,为何这房中又是红又是绿,真是想不明白。”

    柳缘歌举杯随口道:“若能想明白了,明日你就是太史令了。”

    林宛玥道:“千万别,谁愿意当谁当,那位置我可是一点也不羡慕。若非欠景澜人情尚未还清,我早就推了不干了。”

    柳缘歌一口饮尽,道:“是吗,说起来我也欠她一份人情呢,盼着上元节快些到,赶紧还了才是。”

    林宛玥见她又去倒酒,皱眉道:“这酒入口棉甜,实则后劲极大,你还是少喝为妙。”

    柳缘歌似笑非笑看着她道:“怎么,你怕我醉了回不去?”

    林宛玥叹道:“哪里哪里,你自然是回得去,无非是要劳动我罢了。不过这可不是自家院子,若是醉了,你又”

    “我今日也未带琵琶来,”柳缘歌道,“何必担忧?总之,断然不会扰了的清净。”

    林宛玥答道:“我自己倒是无所谓,只是不知道涂山越这店里墙是薄是厚,可莫要惊到其他客人才是。”

    柳缘歌脸颊微红,懒洋洋道:“原来这就是涂山大人的店,真是百闻不如一见,我一直以为,他是将店开进了皇宫里呢,否则怎么那个得意样子?这店吧,就一个字”

    她蹙眉道:“丑,太丑了!涂山越人模人样的,为何开个酒馆竟能布置得这般难看,足见其品味之低。”

    林宛玥见她一杯又一杯,拦也拦不住,心中顿生悔意。便伸手去勾那酒壶,敷衍道:“是,涂山越向来如此,是你不常来此地,所以不知道罢了。”

    “说到这城南,近日确实是不常来了。”柳缘歌面露郁色道:“师姐如今年纪稍长,也不需咱们操心了,也算是件好事。”

    说着又是一杯酒下喉,林宛玥趁其不备掂了掂那酒壶,感觉只剩一半不到,便道:“行了,别喝了,再喝就要醉了。”

    柳缘歌肩膀缩了缩,勾着那杯子喃喃道:“我知道,她定是在心中怨我们骗她……扪心自问,若有人这么待我,我也是万万再不敢信他的。但当年事出有因,也不是我们存心欺瞒。那日她望着我的眼神,分明是在看一个路人,难道师姐她、她不肯原谅我们,也不愿与我们相认?”

    林宛玥静默片刻,低声道:“罢了,都过去了。”

    柳缘歌冷冷将杯子往这桌上一按,道:“过去了?谁说这就过去了,我看未必!”

    林宛玥趁她说话间去抢酒杯,谁知柳缘歌又拿起倒满了酒,道:“如果师姐知道当年的事情,是不是就不会这般了?”

    林宛玥夺酒不成,转身想去将酒壶藏起来。柳缘歌轻轻松松从她手中拎起酒壶,乜斜了她一眼,道:“都说了我不会醉,你怕什么?”

    “你是不会醉,你只会发酒疯罢了。”林宛玥无奈道,“还是歇会吧,等会喝也是一样的。”

    柳缘歌晃了晃酒壶,眨眼道:“可惜,已经喝完了。”

    林宛玥揉了揉眉心,闭眼静了会,才睁开眼睛道:“若是困了,那便去睡会。”

    柳缘歌托着下巴盯了她一会,将空置的碗碟取来,在面前摆成一排,用筷子敲击碗碟边缘,叮叮咚咚的响个不停。林宛玥的耐性不是一般的好,任她这般吵闹依然无动于衷,自顾自夹菜吃。酒壶中的酒自然已经没了,她怕再要一壶柳缘歌又继续喝,便将就着茶水凑合吃了。

    她一边吃一边注意着柳缘歌的动作,见她玩了会忽然一愣,把筷子一丢,提裙离桌就要走,问道:“你去哪?”

    柳缘歌不答,径自打开房门走了出去,同时口中念念有词。

    林宛玥放下碗筷去追,谁知柳缘歌只是在门外站着不动,林宛玥听她似乎在唱着什么,凑近仔细一听,依稀是:“千秋月迎万里雪,自是人间喜相逢”二句,登时怔了怔。

    她还未劝柳缘歌回屋,便听见东边的厢房有人高声唱道:“醉心花林不肯归,原是良辰好时节……”

    林宛玥忍不住堵了堵耳朵,心想这人唱歌为何如此难听。而身旁的柳缘歌似有所意动,面露喜色,追着那歌声离去,林宛玥强留不得她,见状只能在她身后跟着。

    两人来到一处厢房外,听到那歌声正是从这里头传出来的,柳缘歌对着人家房门,露出笑容道:“这世上竟还有知音在么?”

    林宛玥听了纳罕不已,心想这算什么曲,唱得七零八落的,也不知在里头吃饭的客人受不受的了这唱曲的。听着那五音不全的曲子,居然觉得有种奇异的耳熟。却瞥见柳缘歌伸手去推门,林宛玥赶紧拉住她的手道:“快别!里头有人!”

    门自然是关了的,岂能容闲人随意推开?林宛玥松了口气,连忙劝柳缘歌回去。柳缘歌点点头,道:“你让一下。”

    林宛玥不明所以,侧身让了让。谁知柳缘歌提裙一脚将门踹开,惊得她当场僵住了。

    同时房中的景澜也在抓洛元秋,试图让她别唱了。但洛元秋岂是那么好捉的,饮酒后身手更是灵活,两人在屋中几番交手,景澜根本奈何不了她,反倒是自己衣裳凌乱,发冠微斜。

    洛元秋自顾自唱着,景澜听得头晕脑胀,扶着桌沿喘气。听她唱的到那句“自是人间喜相逢”时,心仿佛被吊到了嗓子眼,只盼她能唱完此句便歇着,或醉死过去也好。

    但洛元秋得酒助兴,兴头与精力只增不减,唱完一句接着唱下一句,简直就是没完没了。景澜心一横,从袖中摸出两张符纸贴在自己耳廓外,才暂得清净。

    她被洛元秋唱得绮思全无,旖旎念头散尽,说是心如止水也不为过。景澜坐到一边将酒泼了,给自己倒了杯茶,正打算歇口气,再想想如何治住洛元秋时,房门突然被人踹开了,门外站着两个她再熟悉不过的人。

    景澜将封耳的符纸取下,惊愕道:“你们怎么在此地?”

    林宛玥也是一脸震惊,道:“师姐怎么和你在一块?”

    不等两人说话,柳缘歌已大步走进房中,顺着洛元秋走调的上一句,无比顺当地接起了下一句。

    洛元秋有人相伴,兴致更盛,两人一拍即合,堪称是水到渠成,将一曲喜相逢唱得惊神鬼泣。

    半盏茶之后,景澜与林宛玥一同坐在桌前,左右耳朵都贴着符纸,面无表情地看着深情对唱的两人。

    作者有话要说:     。

    第 75 章 第七十五章

    林宛玥捏了捏眉心,无奈之余只感觉心中疲累,侧头瞥见桌上的烤羊肉还剩大半,便从食盒中取了干净的碗筷,夹起羊肉吃了起来。

    景澜原本就没吃什么东西,见她如此,取了两个新杯倒上茶水,也跟着慢慢吃了起来。

    两人默契地举杯相敬,以茶代酒,各自吃了会,又不约而同地看向柳缘歌与洛元秋所在之处。见她二人仍在笑嘻嘻地说着什么,不像是在唱歌的样子,景澜试着揭开右耳上的符纸,凝神听了会,听洛元秋慢吞吞地说道:“你……有点像一个人。”

    景澜:“……”

    柳缘歌口齿不清地问:“……谁?我、我像谁?”

    洛元秋道:“像我一个师妹,她唱歌也是这般……这般的好听!”

    景澜夹菜的手一顿,嘴角抽了抽,心想这缘分当真是妙不可言。便听柳缘歌道:“巧了!我也有个师姐,她唱歌……也与你有些像!”

    林宛玥也揭了封耳的符纸,听见洛元秋傻乎乎地笑道:“是吗?那以后可得引荐引荐,毕竟知音……呃,知音难得!”

    柳缘歌嚷嚷道:“对!酒逢知己千杯少,他们俗人,怎么会懂这种……这种高雅玄音!”

    景澜与林宛玥对视一眼,皆是一脸匪夷所思,若高雅玄音当真如这二人所合的那般,还不如做个俗人算了。

    林宛玥将筷子放下,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景澜示意她去看洛元秋,道:“带师姐过来吃顿饭。”

    林宛玥面露迟疑,道:“那师姐她……”

    “她认出我来了,”景澜摊开手掌,飞快看了眼掌心,又立即握紧,“但我还没有承认。”

    林宛玥倒没多少意外,问道:“你怎么看?”

    景澜反问:“什么怎么看?”

    林宛玥轻声道:“倘若我不曾记错,师姐应该早已经死了,那为何她如今仍活得好好的?”

    景澜低头掩住眼中晦暗不明的情绪,拨了拨茶盏中的叶片,垂眸道:“问得好,我也想知道。”

    林宛玥手搭在刀上,仿佛在思索着什么。半晌后她叹了口气道:“算了,再怎么想也是无用,人还在就好。”

    景澜微一点头,林宛玥无意中看见桌上放着一面样式精巧的银镜,随口问道:“这是什么,镜子?”

    景澜拿起那银镜,将镜面朝上,细碎的光点如流萤般飞散开来,镜面模糊不清,像笼着一层雾气。她手腕一翻,双手托起镜子,问:“你见过吗?”

    林宛玥锻器多年,诸多法器皆出自她手,岂能认不出这银镜乃是一面法镜,当即谨慎地接过,看了一会说道:“法镜不好打造,稍有不慎就会全功尽废,须得格外小心。”她左手执镜柄,右手两指并拢从镜面划过,瞬时镜边的紫色晶石微亮,光芒交织于银镜顶端,赫然是一把剑的模样。

    “居然是这样……”林宛玥喃喃道,“这是哪位大炼师的杰作?这法镜上封了什么东西,咒还是符?”

    那剑不过片刻便化为碎光消失不见,景澜注视着银镜答道:“是明咒,风雷明咒。”

    林宛玥思索片刻,继而恍然大悟道:“难道这就是那面用梦归镜碎片制成的镜子?我曾有所耳闻,但这面法镜不是被……”

    她倏然住口。

    景澜将镜子收好,轻描淡写道:“这镜子昔日祸乱宫闱,后被顾天师所封,加以风雷明咒净其邪煞之气。但有人告诉我,此镜因出自梦归镜,有一不为人知的奇处,那便是搜魂。”

    林宛玥果断答道:“镜子哪里会有什么搜魂之能,简直就是胡说八道。法镜大多用于布阵施法,最多不过是配合幻术惑人耳目。梦归镜的传闻我也知道一二,此镜却有不凡之处,能映照人心中所见,但也未到能搜魂的地步。我猜若以邪术辅佐,便能用此以窥探人心,使人终日沉湎于幻梦不可自拔,日渐迷失心智。”

    景澜闻言眼瞳微缩,仿佛想通了什么一般,面色陡然变得极为难看,她低声道:“我怎么会没有想到,原来是这样……”

    林宛玥道:“如此说来,倒与涂山越曾让我看的那几面镜子有些近似,难不成它们都是出自那面梦归镜?”

    景澜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手在桌上无意识地叩了叩,道:“大概如此,那些镜子你看出了什么没有?”

    林宛玥扫了眼四周,见屋中门窗紧闭,那两个醉鬼嘻嘻哈哈地不知在说些什么话,并未察觉有人靠近窥探,便道:“那些镜子中都有梦归镜的碎片,消去依附在镜上的法术,这镜子依然有映心之能……这说明一件要事,梦归镜并非是靠人施以法术才有此效,而是这镜子的材质极为特殊,天生便能映出所想所见。”

    景澜听到此处与她对视一眼,道:“此物如此不凡,想必定是出自阴山。”

    林宛玥笑了起来,道:“与我想到一处去了,这世间珍奇怪诞之物,不是出自北冥就是出自阴山,你是咒师,想来对此比我更为清楚才是。所以这梦归镜绝非像传闻中所说的那般,仅是帝王闲暇时用来品鉴山水风光的一面灵镜,定有它用,只是寻常人不知罢了。”

    她示意景澜去看自己面前的茶盏,道:“你看,镜子能倒映出你的影子,也能倒映出这世间的一切。倘若所映之物都能长久地留存于镜中,以镜为媒,再以法术所助,或许就能造一个与你一模一样的人出来。但这种手段只能在阵法幻境中用一用,是无法长存于世的。”

    景澜若有所思地点头,道:“多谢解惑,”

    林宛玥道:“看来不止是我一人对师姐身份存疑,你今日带此镜来,莫非也存了试探之意?”

    景澜道:“不全是如此。诚如你所言,此镜有映照人心之能,我便想借着这面镜子看一看,她过去十年之中,究竟是如何度过的。”

    她的神情略微有些古怪,摆手道:“谁知她今日喝了酒……罢了,下回再说。”

    林宛玥神情微妙道:“我懂了,你怕在镜中看到她在与柳缘歌一同唱曲,那还是算了,待她醒时清明些再看为妙。”

    景澜一副不提也罢无奈模样,一口饮尽杯中残茶,起身道:“夜深了,也该走了,把她们分开吧。”

    半柱香之后,景澜雪白的脸上多了个巴掌印,外袍被扯裂开一道长口,终于将洛元秋制住。

    洛元秋双手虽被她擒住,但仍有一口利齿尚在,张着血盆大口向景澜脖颈咬去。景澜眼疾手快,一把捏住她的脸颊,将她脸上扯出数道红印,使她不得靠近自己。

    如此一番艰苦奋战,一刻钟之后终得成效,洛元秋大概是乏了,闭着眼睛靠在她怀中,如睡着了一般。

    林宛玥见她二人一左一右半边脸上都是红痕,看向景澜的眼神生出一股敬畏来,顿时感觉柳缘歌的酒品还不算是最差,与洛元秋相比显然不知高了多少。见醉鬼们都已安静下来,她放轻声音道:“你送师姐回去?”

    景澜顶着半个巴掌轻轻嗯了一声,那副姿态仿佛已历经世间沧桑。洛元秋在她怀中兀自睡地香甜,十分惬意地将头埋进她胸口。

    林宛玥搀扶着柳缘歌出了酒馆,屋外夜寒雾重,偶有几片小雪落下,她将醉得迷糊的柳缘歌扶上马,而后自己也翻了上去坐好,看向景澜道:“那师姐就托付于你了,我先送她回去。若你得空,不妨来山上找我。”

    驱马向前走了几步,忍不住转身看了眼她怀中的洛元秋,道:“……也可带上师姐一起。”

    景澜颔首道:“好。”

    林宛玥道:“多保重,下次再会了。”

    景澜目送她离去,街上空荡冷寂,四处被深浓的夜色所掩,只余酒馆前一盏旧风灯倾泻下黯淡的光在她脚边。她将下巴搁在怀中人的发心,低声道:“只剩我们了,你想去哪里?”GgDown8

    洛元秋自然不会回答。长街寂静无比,这不知去往何处的茫然,令景澜微微有些失神,她不禁想起许多年前,似乎也是这般站在夜色中,背着怀中人一步步离开。

    夜中传来清晰的马蹄声,一辆青顶马车停在她们面前,车门处悬着一盏璀璨明净的琉璃灯。驾车人身着黑衣,一言不发地持鞭静候。

    景澜先将洛元秋抱了进去,见她玉面映红,眼睫垂落,透出一种恬静,只是半边脸上的指印犹在,略有些突兀。她不禁有些后悔,暗怪自己下手重了些,便单膝跪在车中,抬手轻柔地摸了摸她的脸。

    哪知洛元秋缓缓睁开眼睛,幽幽地看着她。景澜一怔,以为她酒醒了,便将手收回,随意道:“醒了?知道我是谁么?”

    洛元秋看了她一会,一把抓住她的衣襟,两人四目相对,洛元秋红着脸,眼中似有一股狠厉,如火遇油般愈演愈烈,紧盯着景澜道:“你……”

    景澜目光顺着她挺拔的鼻梁向下,落在双唇上,问:“我怎么?”

    洛元秋恶狠狠地说:“可恶至极!”

    景澜笑了笑问:“哪里可恶?”说着顺势搂住她的腰,两人额头相抵,洛元秋犹在说着可恶二字。景澜侧头,眼神微沉,情难自禁地吻了吻她的唇角。

    洛元秋登时睁大了眼睛,仿佛极为震惊般看着她。景澜回过神来,似乎也意识到了不对,掩饰般偏过头去,脸上有些发热,道:“我……”

    她还未来得及说完,便看见洛元秋贴近,唇上顿感一热。景澜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心跳如擂鼓般一声快过一声。

    突然她眉头紧蹙,难以置信般睁大眼睛,用力推开扑在身上的人。

    洛元秋摇摇晃晃被她推开,唇上镀着层水光,含糊不清地说道:“让你……咬我。”说完又一头扎进景澜怀中,呼吸沉重,这次是当真昏睡过去了。

    景澜一摸嘴唇,感到有些刺痛,果真是被洛元秋咬破了。想起今夜又是被她打又是被她咬,不由啼笑皆非,喃喃道:“真是欠了你的。”     。

    第 76 章 第七十六章

    寒夜中传来扑棱的拍翅声,几只黑鸟穿过浓重的夜雾飞来,停在曲柳巷口一户人家的门檐上,驻足不断向四处张望。

    一道黑光闪过,石板路上多了两道模糊的影子,脚步声由远极近,从雾气中走出两个人,其中一个身着华裙锦服,金钗云鬓,样貌生得十分妩媚,仿佛是刚赴宴归来一般。另一人裹着身黑袍,看不清长相,从身形来看,大约也是一位女子。她手中提着一盏灯,散发出黑紫色的光芒,丝丝缕缕向黑鸟所在之处飘去。

    提灯女子问:“就在这里?”

    锦服女人轻轻挥袖,那几只黑鸟又拍翅飞起,形如一团团黑雾,奔向另一户人家。它们在瓦檐上或停或走,最后聚集在一间小院上空,环绕飞着,好像忌惮着什么一样,始终不敢落下。

    锦服女人挑唇一笑,道:“应当是在此处。”

    提灯女子不等她说完,快步走向这间院子,手中灯盏黑紫二光交织流动,化作滔天阴火扑向院门!

    积雪从小院檐角上滑落,只见火浪刚触及那扇老旧的木门,瞬间一道青光划过,黑紫火焰便如雪见烈阳,霎时消融散去。青光犹如一阵风,盘旋在院门前,当空幻化出无数柄小剑,向着提灯女子刺去。

    提灯女子催动法力,手中灯盏光芒大盛。那些小剑遇见这光时稍稍一滞,随即化作流星般的光点四溢开来,在提灯女子的身后汇聚成数柄利刃,飞旋着自她身周掠过,如同有人在暗中驱使一般,巧妙的避开灯光所照之处。悬飞之时带起青光缭绕,织罗成一张密网,从提灯女子头顶盖下。

    锦服女人掩唇轻笑,手指轻弹,一道红光迸出,只听几声轻响,青光登时散开。她施施然道:“想必这就是刺金师所在之处了,早先听闻她来了长安,还以为是谣传,不曾想竟是真的。”

    提灯女子冷冷道:“来得正好。”

    “你当真这般有信心,能杀了她?”锦服女子说道,“就在前些日子,她斩杀了教中的一名长老,连青仑护法也说过,此人非同寻常,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提灯女子收了法术,手中灯盏光芒渐弱,盘桓在院子上空的几只黑鸟也随之化为黑气归于灯中,她道:“只要是人总有一死,哪怕她有通天之能又如何?她既然来了长安,就别想再离开了!”

    锦服女人眼波流转,娇声道:“有你这句话,我便安心了不少,殿下那里也好交代了。”

    提灯女子看着那扇木门不语,锦服女人又说:“如今城中戒备森严,太史局与司天台都已出动,你若是要做什么,一定要小心才是。”

    “怕什么?”

    提灯女子手中黑光展开,现出一把赤色的长矛,矛身上红光浮动,萦绕着一种难言的森冷气息。她随手一挥,划出一道血红腥光,不以为意道:“都杀了便是。”

    锦服女子笑道:“那可不行,其中有些人护法大人还用得上。若是都贸然杀了,殿下那里也是要怪罪的。”

    提灯女子瞥了她一眼,讥讽一笑,道:“你这王妃倒是当得称职。”

    锦服女子似乎看出了她的意图,摇头道:“上元节之前,你都不可轻举妄动,需待护法大人安排妥当之后才能行事。”

    提灯女子握紧了手中长矛,低声道:“那就再等等,让她多活几日……”.

    洛元秋睡得天昏地暗,隐约感觉有光照在自己脸上,便不耐烦地翻了个身,用被子遮住脸,继续接着睡。

    如此不知睡了多久,她才慢慢转醒,打着哈欠坐在床上,抱着被子茫然地看着周围。

    这是哪里?

    屋中布置清雅,架子上摆着一只素色的瓷瓶,斜插着几枝梅花。洛元秋发现自己睡在一张软榻上,枕边花柜上放着一套新衣。低头一看,身上的衣裳不知何时已被人换过了。

    她想了半天也记不起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便披着被子起身打量起四周。屋中并无人在,熏香暖炉尚有余温。洛元秋谨慎地绕过绣着彩凤的屏风,一不小心将柜架上的一样东西碰了下来。

    她附身捡起,那是个螺钿漆盒,盒上并未上锁,是以落下时盖子掀开,露出盒中所藏之物,顷刻间散了一地。因裹着被子不便伸手,洛元秋只得将被子暂且放下,将地上的东西捡起来放回盒子里。

    那好像是十几张旧符纸,被叠成常见的三角样式,当中缠了一圈红线,边缘已经泛黄。也不知到底是什么符,值得人这般小心地收藏在盒中,陈列在柜架上放着。洛元秋有些好奇,看屋中无人在,便解开了其中一枚,两指夹着脆弱的符纸,慢慢展开来。

    等看清楚这符纸上所绘的符咒时,她顿时怔住了.

    庭院中白雪皑皑,寒气漫浸。景澜从廊下经过,向着后园走去,边走边与管事说话。

    “……不必理会,谁来也不见,只说我不在府中,若执意要闯,就让他们等着便是。”

    管事躬身道:“那今年年宴呢,还是如往常一般吗?”

    景澜随口道:“不用费心,到时候或许我还得入宫,来不及回来。”

    管事正要应下,忽见她脚步一停:“等等,还是备起来。毋须太繁琐,随意些便可。有几样菜式,我说你记下,就添在年夜饭中罢。”

    管事忙道是,景澜想了想又说:“算了,那夜宫宴我就不去了,晚些时候会回府来。”

    管事又道:“那昨夜大人带回来的贵客,可要另收拾出客房来?”

    景澜道:“随园中你去拨几个人来伺候……罢了,就如寻常一般。”

    她平日素来果断,鲜少有这般犹豫不决的时候。管事察言观色,知道与那位住在随园的客人分不开干系,便道:“那让人在园外候着,随传随到,不知这样如何?”

    说话间两人走到月门前,景澜沉默片刻道:“那就先这样。”

    管事只当不知随园是她住的地方,也不管主人与客人住一处有什么不对,行礼后下去吩咐下人们约束言行,不可随意靠近园子。

    随园不算很大,却是她自小所住的地方,里头的一草一木都让人倍感熟悉。从垂花门下穿行而过,便进到了随园。园中清冷寒寂,一方小池还未冻结,不断有白雾飘起。景澜有些踌躇地站在覆满落雪的山石旁,竟不知是该前行还是后退离开,半晌后,她才披着一身寒气走进屋里。

    屋中十分温暖,地上铺了软毯,走上去几乎听不到脚步声。景澜到得里屋,挑起帘幔时动作一顿,想进去偏偏又有些不知名的畏惧,仿佛是近乡情怯般。

    她自己都觉得十分可笑,索性不再犹豫,果断踏入屋内,绕过屏风时刻意放轻了脚步,抬眼一看,床榻上空荡荡的,被子散落在地上,那人已经不见了。

    景澜心道果然如此,一时不知是该失望还是庆幸。平心而论,洛元秋是个变数,本不应该长留在城中,尽早离去为好。但于她而言,却是希望她能留在自己身边,就算是时时刻刻看着也未必能够。

    她俯身捡起被子,觉得这仿若一个梦,梦到如今,大约也该醒了。

    景澜随手将锦被堆在榻上,安静地坐了一会,这才向外头走去。心绪是少有的纷杂,令她多少有些烦躁不安。于是她沿着回廊走到后园,打算站在深雪中静会心。

    也不知站了多久,天空阴云密布,又是下起雪来。忽然之间景澜听见一声鸣叫,寻声看去,只见飞雪中掠过道道流焰,金红色的羽翎翩然滑过,四周积雪飞速消融,露出青色的地砖。hTtPs://m.

    一只巨大的凤鸟旋绕飞起,羽翼裹着熊熊燃烧的火焰,不断有赤色的碎光从它的尾羽上落下,经寒风一吹散开,在雪中尤为鲜明。

    古树下站着一个人,薄衣被风吹得翩飞翻起,雪花落在她漆黑的发间,她仿佛不知寒冷,高举着手露出一截手臂,好让那凤鸟落下。

    凤鸟轻盈地落在她的手上,低柔地叫了一声,紧接身上火焰一收,展翅飞起,在空中砰然化作无数光点,像一场花雨般纷纷洒洒,与雪一起飘扬落下。

    景澜心如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一般,久久不能回神。她站立良久,一瞬间竟分不清这到底是梦还是真实所在,万语千言梗在喉头,半字也吐不出。想近前去牵起她的手,却又怕一旦靠近梦便散了。

    那人似乎觉察到什么,一如她梦中所期望的那般,缓缓转过身来。风撩起她的长发,现出一张梦魂缭绕的熟悉面庞。她的眼眸轻轻一动,随即向景澜走来。

    景澜一颗心跳得全身发烫,嗓音沙哑道:“你……”

    洛元秋走到她的面前,伸出手来,指尖夹着一道符纸,面无表情地说道:“你是故意的吧?”

    景澜终于意识到这不是梦了,心中骤然一松,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下意识问:“什么故意的?”

    洛元秋捏着那符纸在她眼前晃了晃,道:“若我没记错,这是我当年画的火符吧?画得这般生疏难看,你还留着做什么?”

    见景澜目光闪躲,她更是确定了心中猜想,了然道:“啊,我明白了,你是为了留着笑话我的。”

    景澜道:“什么?等会,我为什么要留着笑话你?”

    洛元秋转念一想,问:“那你说啊,你留着它有什么用?”

    景澜目瞪口呆,深吸了口气道:“我有时候会看看……”

    洛元秋看了她一会,景澜险些招架不住,她突然说道:“我知道了!”

    景澜后背出了一身冷汗,稍稍镇定了些许,问:“你知道了什么?”

    “你是咒师,对符术有些好奇,想琢磨琢磨也是正常。”洛元秋十分善解人意地说道:“不过这几张符纸都画的不好,等会我重新给你再画几张新的,你再好好看看,如何?”

    景澜:“……”

    作者有话要说:嘿呀,做一个日更的阿葵呀     。

    第 77 章 第七十七章

    洛元秋说得极为认真,好像当真有那么一回事。景澜看见她那双盈满笑意的眼睛,心知她不过是随口一说,当即道:“不必了,我怕被你给气死。”

    她说完转身就走,洛元秋笑着追了上去,拽着景澜的袖子牵起她的手,一个劲地问:“你气什么?”

    景澜不答,她便自顾自说下去:“我知道了,你方才一定是以为我已经走了。但我怎么会走呢,我还在等你叫我一声师姐。你说是不是,师妹?”

    景澜闻言转过身来,看着她淡淡道:“你就这么在意我是不是你的师妹?”

    洛元秋爽快无比地点头道:“自然。”

    景澜忽地笑了笑,道:“若我不是你的师妹,今日你是否就会直接离开?”

    洛元秋顺口道:“那是当然。”说完还奇怪地看了景澜一眼,道:“你如果不是我的师妹,我为何要在此处浪费功夫?”

    景澜掰开她的手指,嘲讽一笑,道:“如此心系同门,你当真是位好师姐,只可惜我不是你的师妹。好了,若无他事,你现在就可以走了。”

    洛元秋情急之下抓着她的手道:“你说你不是我师妹,那这掌纹如何解释?”

    景澜冷冷道:“我说过,许是你认错了也未可知。”

    洛元秋蹙眉道:“我绝不会认错!”

    景澜偏过头去,不去看她的眼睛,只怕自己有所动摇,轻声道:“不,你的确是认错人了。”

    洛元秋握着她的手腕,感觉好像碰到了一样冰冷的东西。她还未来得及深思那是什么,低头去看的瞬间已被景澜推开,她错愕道:“你怎么能这么说?”

    景澜微微叹了口气,洛元秋心绪起伏,难得有了几分怒意,刚要开口就被景澜打断了:“走,离开长安,回你该回的地方去。”

    洛元秋心想你若是真想我走,那之前何必要次次出面来帮我?她这么一想顿时不生气了,从景澜反复无常的举动中察觉出一点异样。师妹明明想对她好,为何却要她走,这其中一定有什么隐情,便故作不解道:“可你抓着我的手,要我怎么走?”

    景澜立刻松开手,决然地转身离开。洛元秋连想也不想伸手环住她的腰,发觉景澜身子一僵,却无抗拒之态,心中大乐,顿感有戏,忙道:“不行,我可以走,你不能走!”

    她这粘人的功夫堪称一流,昔日师伯有张冰冷冷的俊脸,身周笼着生人勿近的寒意,直叫人见而生畏。师父玄清子在师伯面前尚要老老实实地扮出师弟的乖巧样子,但到了她这里就毫无半点作用。纵然师伯再如何肃穆端方,洛元秋依然能抓着他的衣袍不放,打翻笔墨随意涂画,将他整洁的书房弄得一塌糊涂。

    有这等先例在此,如今的景澜又算得了什么?洛元秋哪里会被她吓住,软声道:“师妹,你可不能走,你要是走了那我怎么办?”

    纵是景澜与她朝夕相处,对她的真面目知之甚深,却也架不住这般软言软语的恳求,心软了不知多少,手覆在她的手背上说道:“难道你就一位师妹吗?”

    洛元秋不明所以,答道:“还有两个,怎么?”

    景澜闻言扯了扯嘴角,道:“那就去找她们,反正少一个师妹又不会怎样。”

    她本以为洛元秋听了这话后又会急忙争辩一番,谁知道身后一暖,那人略显闷沉的声音传来:“你和她们不一样的。”

    景澜顺口道:“嗯,是不一样,我比她们都要小。”

    洛元秋一怔,这不是自己昨夜曾说过的话吗,没想到景澜记得这般清楚,她憋着笑低声道:“不是的,当年他们上山的时候师父就和我说过了,他们是为了解咒才来的,明面上说是寒山的弟子,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所以他们并没有被正式记入寒山弟子名册中,也不曾有过命牌……”

    她说着嗓音有些发抖,把脸紧贴在景澜背上,道:“但你不一样,当年我在黎川找不到你,回山以后恳请师父将你的名字记入名册中,取了你的生辰立了命牌,想以法术搜寻你究竟在何处……师妹,我真的好后悔,那时候为什么我要说去黎川看看,如果我不曾说过这话,没去过黎川,或许就不会与你分散!”

    这份愧疚在她心底埋藏多年,已成了执念,连师父都未必知道。当年两人离山时的景象时常出现在她的梦中,那时漫山尽是如血般的红枫,仿佛一个暗喻。她们沿着山道向下,走到云雾散去,看见群山未掩之处现出的繁华人世。彼时欢欣期待,不曾料到归来之时,同门尽去,只剩她孤零零的一人。

    就连师妹,也再也没有回来。

    “你不是为了解咒而来的,”洛元秋不觉抱紧了她,轻声道:“你和他们从来就不一样,我知道的。后来你带我走,也不过是因为我想去山下的其他地方看一看,对不对?”

    说道这里,她闭上眼,终于问出了那句藏在心中的话:“师妹,你有没有恨过我?”

    忽然觉手中一空,洛元秋睁开眼,转瞬之间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景澜紧紧抱着她,仿佛要把她嵌入自己的身体,让彼此密不可分。洛元就这么静静地任由她抱着自己,她将下巴搁在景澜的肩头,良久以后才听她说道:“……没有。”

    洛元秋闻到她身上清幽的淡香,不知为何心中有些荡漾,原本环在景澜腰间的手慢慢向上移。将脸埋在她发间的景澜似有所感,突然动了动,洛元秋连忙把手收回,却无意中触碰到她的胸口。

    嗯?什么东西这么软,啊原来是……等等,为什么这么大?洛元秋震惊了,忍不住按了按,感觉手中十分新奇。景澜缓缓抬起头,脸上的神情难以形容,她道:“你在做什么?!”

    洛元秋将手在自己胸上按了按,困惑道:“为什么你的……那么大,而且还很软?”

    景澜咬牙推开她,洛元秋却粘了上去,一扫方才的愁绪,盯着她的胸前道:“我不信,你肯定是藏了什么东西。”

    景澜被她气得昏了头,深吸了口气,用力一拂袖道:“闭嘴!”

    洛元秋装作没听见,趁她不注意扑了上去,手顺着衣襟探进去摸了摸,继而极为惊讶地说道:“居然是真的……!”

    还未说完就感觉后脑勺被人用力一按,脸一下子埋进方才所碰到的柔软之处,怎么都抬不起来了。洛元秋挣扎无果,反倒被更加用力地按住,她不禁喊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你没藏东西!让我出来,我要憋死了!”

    景澜被她气得不行,羞怒交加之余恨不得将她揍上一顿。待冷静些许之后,心想必定要给她一个教训才是,冷笑连连,掐住她的后颈道:“适才胡乱摸的时候怎么不说,你说不想就不想?”

    她手腕用了些力气,洛元秋唔唔地叫个不停,感觉当真要喘不过气来了,景澜觉得解气了不少,一字一顿道:“听到没有,我不许。”

    一刻之后,两人衣裳不整的回到房中,幸而随园里平日无人往来,免去被人看见的尴尬。景澜索性一路将洛元秋的头按在自己怀中走回屋子,期间无视她的种种挣扎,冷笑道:“你不是喜欢吗,喜欢就多摸一会。”

    等踏入房门时她才松开钳制洛元秋的手,洛元秋如蒙大赦,满脸通红地从她怀中离开,深呼了几口气,心有余悸地看了眼景澜,说道:“算了,我不喜欢了。”

    景澜侧头看她,眸光极亮,嗤笑一声,将她拖到里屋按在床榻上,自己则解了外袍随手挂在木架上,洛元秋惊恐道:“不来了!”

    景澜面无表情地挑起一件衣服扔在她怀里,道:“穿上。”

    洛元秋手忙脚乱地穿好衣裳,抬眼看见景澜走到屏风后,随即衣衫一件件搭在屏风上,诧异道:“你为什么在这里?”

    景澜答道:“因为这是我的寝屋。”

    洛元秋忍不住说:“难道你家里就一间房子吗?”不然她为什么会睡在景澜的屋里。

    “就一间,”景澜干脆地说道:“爱住不住,不住就走。”

    不一会有人送了几个食盒过来,景澜换好衣服出来道:“吃饭罢。”

    饭桌上洛元秋忍不住偷看了几眼景澜的胸前,总有些按耐不住的好奇。景澜敏锐地发觉了,不动声色地问:“看什么?”

    洛元秋拿筷的手一抖,清了清嗓道:“没看什么。”掩饰般埋头吃饭。

    景澜慢慢道:“过会我要出去,你就呆在园中,不要随意走动。”

    洛元秋奇道:“你方才还叫我走来着,怎么现在要留我了吗?”

    景澜将筷子一按:“那你现在就走?”

    洛元秋马上道:“我不走。”

    两人目光触碰,彼此都能感觉到那种若有若无的暧昧。洛元秋尚未明白这到底是什么,只是看着景澜有些出神,记忆中师妹的身影与面前人重叠在一起,她却没有感到分毫不适,理所应当地接受了这件事。

    景澜避开她的视线,手有些发痒,忍着想将她按在床榻上揍一顿的念想道:“我走了,你好好呆着。”

    洛元秋忙问:“你去哪?”

    景澜道:“有事须得出门。”

    洛元秋听见有事这两字,一下子想起昨日发生的事。白玢那位化为活尸的六叔,以及不知所踪的古丹方与被人替换过的丹药,还有昨日分别时,陈文莺殷殷嘱咐过她,今日必须要到太史局述职,否则不好与冬官正交代……

    她将所有的事都想了起来,忙问景澜:“如今什么时辰了?”

    景澜道:“未时快过了。”

    洛元秋火急火燎地站起来说道:“我怎么会睡了这么久?”

    景澜缓缓道:“昨夜你在酒馆喝多了。”

    洛元秋难以置信道:“我喝了酒,我怎么不记得了!”

    景澜凉凉道:“不仅喝了酒,你还碰上了柳缘歌,与她唱了半宿的歌。”

    “柳缘歌是谁?”洛元秋恍然道:“是沉盈吗,她怎么也去喝酒了?”

    景澜道:“不清楚,恰好碰上了。”

    洛元秋怎么不会想到还有这出,昨夜的事她一点也记不清了,便带着几分侥幸问景澜:“我和她唱了什么?”

    景澜挑唇道:“喜相逢?”

    洛元秋心想果然是这曲,又问:“她带琵琶了吗?”

    景澜道:“不曾。”

    洛元秋叹道:“那真是可惜了。”

    见她当真是一脸惋惜,景澜心如古井波澜不惊,更有一种超脱之感,淡然道:“你用罢,我得走了。”

    洛元秋回过神来,道:“我也要出去。”

    景澜正要踏出房门,回头一扬下巴,示意她继续说。洛元秋道:“我得去太史局。”

    景澜温柔一笑,道:“想去就去,去了就不必回来了。”

    洛元秋见她走远,一脸茫然道:“怎么这般容易生气,出个门又怎么了?”

    她等景澜走后,摸到院墙边翻了出去,绕着外墙走了会,碰见一个青袍男人,那男人见她时愣了愣,行礼道:“客人这是要……”

    洛元秋问:“这是在哪里?”

    男人一脸疑惑,仍是回答道:“景府。”

    洛元秋不知景府到底在哪,便问:“是在城南吗?”

    男人明白过来,道:“在城西。”

    洛元秋凭直觉觉得有些远,于是问他:“这府上有马吗?”

    过了片刻,一匹黑马如疾风般从府门奔出,洛元秋骑在马上朗声道:“借我一用,晚上就还给你!”

    男人还未看清那马长什么样子,有个下人惊慌失措地跑过来说道:“不好了张管事,大人那匹黑马被人骑走了,这可怎么办?!”

    作者有话要说:     。

    第 78 章 第七十八章

    洛元秋纵马离去,尚不知自己所骑的这匹马是景澜常骑去司天台的,只是觉得在拨转马头的时候有些奇怪这黑马像是知道路该如何走似的,洛元秋让它转弯时它还有些不大情愿。

    人都说物肖其主,景澜养的马倒与她自己有几分相似。洛元秋摸了摸它的鬃毛说道:“真想不通师妹到底在气些什么。”

    黑马不耐烦地打了个响鼻,晃了晃身子,想要把她从背上甩下去。洛元秋一身骑射本事乃是与巴图人学的,再烈的马也能坐稳当,当即蹬紧脚踏,双腿一夹马腹,黑马顿时老实了,乖乖驮着她走入巷子。

    眼看太史局就要到了,洛元秋这才发现自己身上未带着掣令令牌,也不知能不能进得了太史局的大门。她骑在马上想了会,隐约记得曾送了白玢与陈文莺一人一道符,见四周无人路过,便伸手在半空画了几道,低喝道:“现!”

    符光顷刻之间化作两只幽蓝的蝴蝶,先绕着她飞了几圈,而后扑翅向远处飞去,洛元秋骑马追了上去,见蝴蝶进了一间茶铺,便下马跟着进去了,听见一人惊讶道:“白玢你看这是什么,会发光的蝴蝶?”

    “冬天哪里会有蝴蝶?我看这是什么法术,难道是洛姑娘来了?”

    洛元秋顺口接了句道:“没错,就是寻人的法术。”

    哗啦一声竹帘被人掀起,陈文莺欣喜道:“元秋啊,你总算来了,先前白玢说你肯定能找到我们,我还不肯信他呢!”

    洛元秋笑道:“那时候我不是送了一道符给你们吗,只要带在身上,我就能找到。”

    陈文莺问:“饭吃过没有,这里的点心还不错,要不要来一盘?”

    洛元秋道:“刚刚吃过,现在还不饿呢。不过你不是说今日要去太史局述职吗,为何还呆在此处?”

    白玢答道:“我们已经进去过了,但通禀的书令说,宫中急召,命太史局中的五位官正与太史令速速入宫,今日便见不到了。”

    陈文莺道:“可不是巧了,我还以为今日要被上官好一顿训呢。”

    白玢低声道:“我觉得不对,一定是宫里出了什么事,否则为何会突然将几位官正大人一同召进宫中?”

    洛元秋端着茶,忽地想起景澜走得匆忙,不知是否与此事有关,不觉也有些紧张,便问:“依你所见,会是什么事?”

    陈文莺道:“管他什么事,反正和咱们扯不上关系。”

    白玢却说:“昨夜我与六婶收拾六叔遗物时寻着一面银镜,六叔在世时,有段日子对此镜爱不释手,除了书之外,就是拿着这镜子,就连入寝时也要将镜子放在枕边。”

    洛元秋思索片刻道:“是一面怎样的镜子?”

    白玢比划了几下,道:“比我手大不了多少,样式有些奇怪,你若是想看,可直接去府上看。”

    陈文莺放下茶盏道:“真奇怪,若我不曾记错,上次我们也见过一面镜子吧?这镜子不用来梳妆打扮,还能用来做什么?这般一想感觉有些瘆人。”

    洛元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是有些古怪,那镜子除了照人,还能做什么呢?”.

    “……难道那个道士当真有起死回生之能?”

    含光殿中,景澜冷冷道:“你觉得呢?”

    太史令涂山越拢袖道:“听起来像个坑蒙拐骗的江湖术士,不过这年头的江湖术士倒也有些不凡之处。”

    “他可不是什么江湖术士。”景澜道,“万不可掉以轻心,成败在此一举。”

    涂山越颔首道:“这是自然,我已经吩咐下去了,想来已经布置妥当,如今就等着看陛下如何了。”

    景澜淡漠地点了点头,目光转向窗外纷飞的雪花。涂山越忍不住问道:“那六皇……他当真会反?”

    景澜头也不回,答道:“那都是朝堂要议的事,与我们无多大干系。此次布局,不过是为了一举将冥绝道击溃,他们行事如此张扬,为祸一方草菅人命,不过是因为在朝中有重臣贵人的庇护,才敢这般肆意妄为。”

    “如今他们的人都敢进长安来了,你说这是为什么?”

    涂山越笑了笑,轻巧避过此问,道:“大概是长安风水好,人多热闹罢。”

    景澜淡淡道:“正是如此,所以上元节,务必要热闹操办。太史令大人手下人才济济,常言道能者多劳,想必是要受累了。”

    涂山越险些挂不住笑,心中将她骂了千百遍,来回顺了几遍气,心想自打景澜接管司天台,太史局就再也捞不到什么好处。有时候不但没功劳不说,黑锅却能背个够。别看王宣沈誉与景澜素来不和,但对外上倒是十分默契。

    景澜话音一转,道:“待此事了结后,我自会向陛下为太史局请功,必不会让诸位白白辛劳。”

    涂山越闻言脸色好看了几分,拱手道:“多谢。”

    两人说话间有内侍进殿来,站在门外道:“两位大人,陛下有请。”

    涂山越问道:“太史局中的几位官正都已经到了吗?”

    内侍躬身答道:“回大人的话,都已在偏殿等候。”

    涂山越再问:“那司天台的王沈吴三位呢?”

    内侍道:“也已至偏殿,静候陛下传召。”

    景澜轻声道:“走罢,这就去看看,陛下所传究竟是为何事。”

    两人先到了偏殿,与众官见过礼后才入到中殿,一同参拜皇帝。

    皇帝坐在御座上,着金冠朝服。为显出君臣和睦之道,殿中的御座并未升阶,不似金殿中的那般高高在上。殿里不但有数位司天台与太史局的官员,另有数名绯色朝服的大臣。他道:“免礼。”

    皇帝气色红润,笑吟吟扫了圈众臣,道:“今日传诸位来,实是有一件喜事。”

    他挥了挥手,章公公躬身行礼,几名内侍抬着什么东西走进来,将其放在早已备好的木架上,揭开遮挡的红绸,露出一朵质地清透的玉莲花。

    这莲花花瓣舒展,虽是玉石,却有种通透明净之感,仿佛是浸在水中一般。章公公亲手取了银夹上前,众臣这才发现那花蕊簇拥的莲心处,竟嵌着一颗颗圆润的丹药。章公公将丹药夹出,放在备好的玉碗中,皇帝见状含笑道:“这一炉丹药费了仙师数十年的功力,若得服用,便能不畏寒暑,身轻如燕。如今这神丹大成,朕仔细想了想,若不是几位爱卿举荐在前,朕岂能有幸得到仙师指点?有功之臣,需得奖赏一番才是。“

    那几位绯袍大臣面面相觑,有人愕然有人自得,皇帝笑意不变,先是狠狠夸了一番新入宫的仙师与其所炼制的神丹如何如何,又大谈长生之道,俨然是一心向道的模样。

    起先举荐那道人的几位大臣顿感飘飘然,纷纷伏地拜谢皇帝赏赐。景澜与涂山越垂头立于一旁,神情淡漠,仿佛事不关己。皇帝哈哈大笑道:“诸位爱卿是有功之人,毋须多礼,快快起来!”

    那几人忙道都是陛下圣德昭昭,吹嘘了一通。皇帝听得红光满面,目光不经意般从自家外甥女脸上掠过,振奋道:“既然如此,这丹药也赐给诸位爱卿一份,君臣共修长生,岂不是一段佳话?”

    言罢一挥袖,示意内侍将盛着丹药的玉碗送到他们面前。

    作者有话要说:做一个努力的葵!

    把你们的胸都交出来!     。

    第 79 章 第七十九章

    玉碗洁白如雪,乌木盘漆黑如墨,两相对比之下,反倒衬出碗中的丹药色灿似金、光彩莹然。大殿中几人脸色微变,稍有迟疑,一人拱手行礼道:“回禀陛下,这神丹来之不易,耗费了仙师十载法力,臣等凡夫俗子污浊不堪,岂敢先于陛下一试?”

    皇帝道:“爱卿实属多虑,这丹药再不易得,又怎能与这国之辅臣相提并论?诸位爱卿还是不要推脱了,这都是朕的一片心意呐!”

    那人呐呐应和,不敢多言,躬身退到一旁。皇帝眼中闪过一丝嘲讽,悠然道:“这仙师也是几位举荐与朕的,难道你们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地方,不然为何这般不情不愿?”

    景澜与涂山越闻言将头压低了几分,眼观鼻鼻观口。其中一位大臣大步出列,强笑道:“回陛下,臣等如何敢有欺瞒之举,能得陛下称赞已是臣等殊荣。但因这神丹数量稀少,陛下若是将其赐与臣等,岂非耽误了修行精进?依臣愚见,能有幸窥得这神丹的真容便足矣,怎能再得陛下赐药……”

    皇帝抬手打断他的话,脸上笑意渐深:“爱卿多虑了,这丹药仙师炼制了数百枚,就算将这殿中的所有人赏过去尚有余存,不必担忧。”

    众臣见章公公再度上前,将那青玉莲花的花托取下,莲花中空,另有容物之处,皆已被金灿灿的丹药堆满,以示皇帝所言非虚,只是如此一来,在场的几位大臣都再难有推诿之词。

    殿中气氛凝滞,有些说不出的诡异。皇帝只当作看不到,笑骂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将神丹分予诸位爱卿?”

    章公公示意殿中侍奉的内侍们再取来碗,亲手将青玉莲花中的金丹取出放在碗中,连司天台与太史局众官的手中也多了一份。

    就在众官犹豫之际,此时景澜捧着玉碗排众而出,一脸诚挚地说道:“蒙陛下赐药是臣等之幸,臣不胜感激,恳请陛下再赐清水一盏,好让臣将此药服了,方能不负陛下恩德。”

    话音方落,满殿目光齐齐射来。沈誉微微抬眼,看了眼景澜身影,唇角一挑,又垂下头去。景澜坦然以对,神色愈发恭敬。涂山越看了眼手中玉碗,顿时醒悟过来,道:“景大人所言有理,不如请陛下再赐臣等清水,好将这丹药送服了。”

    皇帝欣然应道:“如此甚好,章则端,去将前日梅林中雪水所烹的清茶端来,这雪水既落于花上,已染清幽,也堪为古经中所言的无根之水,用以服药,自然是在合适不过的了。”言语之中,仿佛已沉浸在修行一事里。

    便有宫人步履飞快将水送上,景澜率先服下丹药,面色自若地将玉碗放回木盘中。涂山越也跟着服下丹药,袖中手指动了动,神色倒算自然。太史局众官虽面有异色,亦有不解,还是跟着端起清水服下了。

    景澜身后的王宣冷漠地看着玉碗中的金丹,面上神情难辨,沈誉轻轻踹了他一脚,王宣皱眉瞥了他一眼,片刻后捏起金丹放入口中。

    皇帝笑道:“这丹药神力一时难显,须得回去好好参悟,方能有所体会。”说着看向殿中的大臣们,道:“诸位爱卿?”

    刚才推脱的那几人不敢再说什么,眼看太史局与司天台众官都已服下了这丹药,也只能顺势而为。其中一个身形矮胖的男人背后湿了一片,端着玉碗的手不住颤抖,犹如看见了什么极为可怖之物。

    章公公将茶盏端来,轻声道:“刘大人?”

    男人颤着手接过,咬牙将丹药塞进口中,夺过茶盏一口饮尽。

    皇帝将这一切都看在眼中,待殿中臣子服完丹药,他才徐徐道:“诸位都是国之重臣,若能与朕一同得道长生,为后世传一段君臣相合百年千载的佳话,何尝不是一件幸事?”

    言罢便道要回宫静修,自行离去。众臣拜别皇帝后散去,从殿中离开。景澜由偏殿而出,见御驾还未起,皇帝站在檐下看向远处,深宫中殿宇楼台藏在茫茫雪雾后,晦冥难辨。章公公见景澜走近,向左右施以眼色,内侍们纷纷退开,他自己也跟着退到十步之外的廊柱后静候。

    皇帝回头,狭促一笑,道:“那神丹滋味如何?”

    景澜道:“微苦,尚可。”她心知那根本算不上是丹药,只是经皇帝这么一番故弄玄虚,令人真以为那是什么仙师炼制的神丹。但充其量不过是用药泥捏成的丸子,又裹上金粉伪装而成,归根到底不过是一枚普通药丸,大约只有心里有鬼的人才会觉得不敢服用。

    舅甥二人对视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皇帝踱步道:“适才朕见到他们服下此药后的种种神情,当真是有趣之极。”

    他转身问景澜:“你说,这世上当真会有长生之人么?”

    景澜道:“若是有的话,想必前朝就不会这般轻易覆灭了。想来世上定会多出几位功勋卓绝的帝王。”

    皇帝哈哈大笑,声音将檐上积雪震得落下些许。他看向凄蒙迷离的雪景,收敛了笑意,道:“记得许多年前,从封地赶赴长安,踏入这深宫之时,三姐便在含光殿前等候,那时候也是冬天,雪下的便如今日这般……”

    那时候他还不是什么皇帝,只是先帝众多儿子中不起眼的一个。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能登得帝阙。是以,当他走到殿前的时候,罕有地迟疑了。

    “三姐。”

    女人身着一袭素裙,云鬓轻挽,全身未佩饰物,目光平静道:“你来了,与我一起进殿见见父皇。”

    殿中暖意融融,满殿金彩如旧,熠熠生辉。只是龙诞香燃得过了头,味道有些呛人罢了。在这香气之中,隐约有种古怪的味道。他来不及多想,一步步走进大殿深处,灯盏也随之减少。内殿里一片昏暗,只有几盏灯放在地上,如同夜幕中微弱的星子。

    放眼四周,这殿里竟是不见任何摆设,连帘幔也被撤了下去,除了那几盏灯就再没有别的东西,伺候的宫人也不见一个,他不禁有些奇怪,问:“父皇在何处?”

    素裙女人脚步一顿,忽地回过身来。她秀美的面容在跳动的火光中平添了几分诡异,道:“他就在此处。”

    便听到清脆的声响从黑暗中传来,伴随着窸窸窣窣的衣料磨擦声,像有人戴着镣铐走过地砖,发出哗啦啦的响声。

    他不由皱起眉头:“父皇在哪里?”

    “……就在,你的身后。”

    倏然间他回过头去,看见了此生最为难忘的一幕。

    展开手掌接了一片雪花,皇帝将目光从远处收回,有些出神地道:“自那以后,朕便不信这世上会有什么长生之道了。”

    景澜沉默片刻,这些年皇帝偶然与她提及生母云和公主,透过那些只言片语,她好像窥见了一个从未见过的母亲那个只顾修剪花枝,常常静默不语,在灯前持卷夜读的女人,放任满侯府的风言风语从不过问,对面丈夫移情其他女子也不在意,甚至远避襄中修养,带着女儿在山间一呆便是数年。

    记忆之中,母亲的影子被烛光拉得很长,身影却单薄无比,像一抹极淡的月光。她望着自己的时候眼中总带着几分不明的悲意,夜以继日地翻阅古籍,像是在寻找着什么。

    先帝三女云和公主,她的母亲,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物?

    若说她淡泊,但最后持令携陈家余部入长安,以雷霆手段打压支持皇孙继位的一干臣子,最后将宁王扶上帝位。这举动几乎不像一个女人能做出来的,但她偏偏就这么做了。既然如此强势,那为何她在靖海候府数年,被满府人怠慢冷落,甚至被一小小姬妾踩在脸上,却隐忍不发,一退再退呢?

    在皇帝以及一干亲近大臣的口中,云和公主实属一位极有魄力手段的女子,与景澜所知所见的相去甚远,以至于她有种极为古怪的感觉。母亲在侯府时的忍让,似乎另有一番目的,只是她那时年幼,她自然不会对自己说。

    想到这里,景澜收敛心神,眼下尚有要紧的事需做,还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她问:“舅父,那老道如今人在何处?”

    皇帝讥讽般笑了笑,答道:“他呀,自然是去修他的无为之道了,想在这宫中寻一个清净的地方还是有的,朕就让这位仙师好好的去修炼了。”

    景澜明了,点头道:“既然如此,就请他在宫中好好修炼便是。如今一切都已经安排妥当,只需等待上元节的到来即可。”

    皇帝颔首,眼光锐利如刃,突然问道:“之前所说的那位刺金师你寻找没有?”

    景澜果断地摇了摇头道:“不曾,谣传她在京中,其实不然。”

    皇帝凝神想了一会,道:“罢了,不在就不在,如此也好。”他的声音低不可闻,神情也有几分说不出的古怪,道:“就让那……留着也好。”

    景澜强压下起伏的心绪,垂眸道:“有无此人,都可按照计划行事,请陛下放心。”

    听她突然改了称呼,皇帝突然笑了起来,说道:“你别说,这当昏君的滋味还不错。日日修炼道法,寻访长生,祷祝以求得仙缘!若是再来上那么一群阿谀奉承之辈,天天听他们歌功颂德,也能自得其乐。嘿!不必上朝,不必议事,再无谏官动不动直谏跪在殿外磕头……如此一想,果然还是做个无道昏君来的方便,想上朝就上朝,想大兴土木建宫殿也无人阻拦,更别提出宫打猎,御驾巡游……”

    景澜轻咳了几声道:“陛下。”

    皇帝正说在兴头上,冷不防被她打断,不满道:“怎么,连过过嘴瘾都不行了?”

    景澜重重咳嗽,不断向皇帝使眼色,皇帝莫名其妙道:“又怎么了,你咳什么?”

    皇帝转过头去一看,他身后站着一位头戴宝簪、身着凤袍的宫装丽人。她生的美则美矣,却因不怎么笑,所以显得有些冷淡:“陛下适才说什么,想当昏君?”

    皇帝登时口风一转,道:“朕岂敢将有负祖宗所望,不顾社稷江山做个昏君?子喻你定是听差了,方才朕说的分明是,要当个贤明之君,名留青史呀!”

    景澜行礼道:“见过皇”

    皇后一把扶起她,道:“之前说什么来着,不必弄那些虚礼,叫舅母。”

    景澜只得道:“舅母。”

    皇后笑了笑,道:“很好,改明你若得空,来宫中寻我,前些日子我爹从西北弄了几匹好马,你挑一匹带回去骑。”

    景澜迟疑了会,委婉道:“上回舅母所赠的那匹黑马已会认路,有这匹便已足够了。”

    皇后出身武将世家,样貌虽生的柔弱了些,却是个上马能开弓搭箭,骑射武艺无不精通的将门女子,更使得一手好棍法,寻常习武之人远不是对手。

    而这个寻常习武之人,通常所指的便是皇帝。

    她瞥了皇帝一眼,皇帝登时一个激灵,道:“对,骑马好,是要多骑马!”

    皇后柔柔一笑,道:“你且到一边去,等会回宫再与你算账,我要与外甥女说会话。”

    皇帝摸了摸鼻子,灰溜溜地站到一旁,看见藏在朱红廊柱后的章公公时瞪了他一眼,责怪他皇后来了为何不及时通禀。

    章公公一脸无辜,皇后并未带宫女,是一人独来的,他哪里会发现。

    那头皇后与景澜并肩站在檐下看雪,悠悠道:“你请婚之事,我已经听陛下说起过了。他不愿答应,便将此事推给了我,说什么皇后有协理宫务之权,好让我来与你说。”

    景澜有些意外,皇后笑道:“依他的意思,自然是不许了。”

    说着扭头看了一眼皇帝,以眼神示意他再走的远些,莫要偷听。又回头与景澜道:“但依我的意思,这是你的私事,他许不许又如何?你自己喜欢便是,关他什么事!”

    景澜莞尔,皇后说话向来直率,道:“便是做了皇帝还不能顺心而为随性行事,既是如此,何不让旁人顺从心意,做想做的事?”她果决一抬手,掌风凌厉劈下,气劲使得雪花惊飞散开,“不用理会他,随你心意去做吧,想娶谁想嫁谁都行,莫要让自己后悔才是。”

    景澜一时失笑,俯身向皇后行礼,皇后说道:“可要人来主婚?”

    景澜抿唇道:“还未有……那么快。”

    皇后笑道:“哈,我明白了,定是人家还未答应你,对不对?”

    景澜下意识去看在一旁佯装无事实则不断想来偷听她们说话的皇帝,再看向笑眯眯的皇后,顿时生出一种荒谬之感,勉强道:“应该是吧。”

    皇后一拍手道:“呵呵,我就说是如此,陛下硬要说不是,他一个大男人,哪里懂得女儿家的心思?”

    景澜有些后悔,早知道方才就应该随王宣沈誉一道离去才是,有什么话明日进宫来说又不是不行,就听皇后道:“应当送几匹好马,令选新铸好的剑,或是寻些武学孤本,再不然就挑些趁手的兵器……”

    景澜:“……”

    皇帝听见兵器二字,睁大眼睛道:“子喻你又要锻造什么新兵器,可得小心些,莫要让御史台知道了,否则又得添一道折子。”

    皇后嗤笑道:“他们倒也手长,与那些街头无事闲逛窥伺的嚼舌妇人相差无几,如今竟管起后宫的事来了。管得这么宽,干脆帮陛下把孩子一起生了算了。”

    皇帝装傻问:“你不是要锻兵器?”

    皇后自然而然道:“我在给她出主意呢,送些什么物件去讨心上人的欢喜。”

    皇帝还来不及问“既然要讨人家欢喜何必送兵器”,忽闻心上人三字,当即警觉了起来,道:“朕不是与你说了吗,叫你多劝劝她!你怎么反倒为她拿起主意来了?”

    景澜根本插不上话,在一旁木然听着。皇后理所应当地道:“为何不能?他们修行之人,既有终生未娶的,也有与什么鹤啊鸟啊的灵兽为伴的,更有甚者以剑为妻为子。昔日在封地上也见过不少,又有什么稀奇的。何况陛下从前不是也拜过一把宝剑做师傅吗,莫不是将此事忘了?”

    皇帝瞪眼道:“那如何能一样?”

    皇后道:“怎么不一样,阿澜的心上人好歹也是个人,有什么比得上自己喜欢来的紧要?”随即断然一挥手,“女人之间的事,陛下身为男子,如何能明白,还是莫要多管闲事了。”

    皇帝被噎得半句话也说不出来,看了看景澜又看了看皇后,悻悻道:“不管就不管,但你说要给人家送什么兵器,可哪个姑娘会喜欢兵器,听舅父的,还是送些胭脂水粉手帕香囊来的靠谱!”

    皇后皱眉道:“胡说,这些都无用之物,不如送把宝剑,一能防身,二可杀敌,岂不比那些玩意儿强上许多!”

    皇帝绷着脸道:“千万别送剑!若是不会使剑的人,保不齐还以为你要与她断交呢!”说着撩起衣摆做了个砍的动作,道:“割袍断义,像不像?”

    帝后二人便这么旁若无人地在偏殿前吵了起来,各执一词争论不休。待景澜出宫之时,左手提着满满一大盒的胭脂水粉,右手拎着一柄削铁如泥的宝剑,神情僵硬地出了宫门.

    洛元秋与白玢约好后日去看那面镜子,三人又在太史局门前徘徊了一阵,眼见天渐渐黑了下来,街上人也散去了,陈文莺便道要送洛元秋回去,洛元秋想起自己本是骑了马来的,忙道不用。

    陈文莺奇道:“你哪里来的马?”

    洛元秋不好意思说是从景澜马厩顺手牵的,含糊道:“从朋友那处借的。”

    陈文莺也没多问是哪个朋友,洛元秋暗自松了口气,在太史局前与他们告别,另约好时间再见,三人便各自归家。

    回去的路上,洛元秋一心琢磨与镜子有关的事,未留意一路小跑的马儿,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黑马不知为何停了下来。她一看周围,竟是从未到过的地方,不禁有些茫然。

    黑马向前小跑了几步,熟门熟路地绕到前门。此地甚是清净,不见有人路过,洛元秋抬眼一看,牌匾上赫然写着司天台三个字。她蓦然想起景澜好像就在这里,便有些好奇地站在门外张望,谁知这马儿走过大门,转向右侧的一面墙前,不断用头去撞墙,洛元秋诧异道:“这是怎么了?”

    隔着砖瓦半露的院墙,能看见一角飞檐,还有几棵半枯的老树,颇有些凄凉。洛元秋想起太史局中所摘的青松,严整气派的官邸,顿时觉得景澜有些可怜,想回去劝她来太史局算了。

    她一边想着,不觉顺手摸上墙壁,下一刻手竟直接穿过了这面墙,形同无物一般,她疑惑道:“咦?这是……”

    洛元秋刚想把收回手,黑马却又用力撞了一下墙,她只觉得手被什么东西拽住了一般,不受控制地被拉入墙里,紧接着一股巨大的力量传来,瞬时之间将她连人带马吸了进去。

    作者有话要说:加油,卢本葵,一定要把日更挂开起来鸭!     。

    第 80 章 第八十章

    一时仓促,洛元秋还未来得及想明白这墙上到底有什么法术,眨眼之间就已经来到了墙内。满眼的清透碧色,她正觉得有些奇怪,伸手一摸,原来是一片树叶。轻轻将它撇开,洛元秋抬眼看去,只见当庭中生长着一株翠叶莹莹的老树,枝干粗壮,树冠繁茂,将庭院笼在其中。阳光自叶片缝隙间洒落,万千光束尚未触及地面,便化为纷飞的碎光,犹如下了一场光雪。

    树后便是一座极为气派的官邸,样式古朴,自有种浑厚雄健的气势,与京中所见的官府截然不同。三重檐高立,形如斗角,中门大开,门上无牌匾。在门不远处有一大石,其上以墨笔书就司天台三字,笔锋之势如龙蛇游走,尽显酣畅淋漓。

    黑马慢步从树下走过,显然对此处极为熟悉。洛元秋了悟,她之前在院墙外看见的飞檐与枯树不过是障眼法,司天台为防寻常人误闯,特地布下阵法,又将法阵所通之处设在不起眼的墙上,可谓是煞费苦心。她心中不禁有一奇想,难道景澜入此地时,也要在那面墙上撞撞头才能进来?

    洛元秋忍不住笑了起来,总觉得景澜一头撞向墙的样子必定很有趣。不知不觉中黑马带她踏进中门,司天台官邸内里十分开阔,屋舍严整,楼阁俱全。四周所栽种的多为云霄花树,开得份外烂漫。粉白衬着乌瓦,青天碧云之下,有种疏朗明阔之意,令人观之心怀舒畅。

    官邸中无人看护,四处静悄悄的。黑马载着她穿过花林,从湖边经过。湖水无边无际,似与天际相接。洛元秋看见一道巨大的影子游过,片刻后水面上露出鱼的脊背,晃过几道耀眼的金红。少顷有什么东西从水底游上来,使得湖水荡漾拍打岸边,溅起数丈高的水浪。

    洛元秋来了兴致,勒马驻足,见那影子渐渐上浮,一个巨大的鱼头半露在水面,约有山丘那么大。鱼头上宝光若隐若现,如月下蜃气,散发出五彩光芒,也不知是什么神通。洛元秋对上那如车轮般的鱼眼,忍不住掬了捧水泼过去,鱼不避不躲,仿佛颇通人意,看了她一会,慢慢没入水中,消失不见了。

    那鱼大概是镇守在此地的灵兽,洛元秋觉得有些意思,她见过的灵兽不过天上飞与地下跑两种,水中的却不曾见过。心想山门中有一处深潭空着,是不是可以也养只大鱼试试。但转念一想,养这么一只大鱼,一日所耗费的吃食定然不菲,山中已养了能吃的猪与鸡,还有只吃肉的花,若是再添上这么一条能吃的鱼,师父大概要被逼得跳崖了。

    她当即打消了下湖捉鱼的念想,无不可惜地策马离去。

    而在此时,迥异于北方大地肆虐的风雪,千里之外的太和日光和暖,群山绵延起伏,晴日当空之下,千山翠色,齐头奔向西南。一条闪烁的银带从山间穿行而过,流经数百里之后,江河汇聚成一势,归入浩瀚无垠的大海之中。

    山间云雾缭绕,深谷中鸟鸣阵阵,清脆悦耳。此地山路多依山势开凿,紧靠山壁,一侧便是万丈悬崖。一辆板车摇摇晃晃从山路上行过,上头以麻绳布袋捆着大摞东西。一个蓝衣老道神情自若地盘腿坐在货物间,身体随着板车前进一摇一晃。然而他双目半闭,不似在危险的陡崖上行路,倒像是在观中静思打坐一般。

    拉车的既非驴也非马,而是一只毛色黑亮的大野猪。野猪嘴角生着两只弯刀般的獠牙,边走边发出吭哧吭哧的声音。它不住左看右看,极为轻松地地奔走在山路上,四蹄灵活,竟比寻常的马还要快上许多。若是碰上碎石,野猪还要抬起蹄子,顺脚将它踢飞,看石子从悬崖便落下,野猪便发出愉悦的哼唧声,仰头做出一副傲然的姿态,仿佛是完成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得意地瞥了眼身后板车上的老道,示意他看一看自己。

    一个时辰之后,野猪爬上山坡,山上绿树环绕,云崖陡峭,两山怀抱之处地势缓和,赫然有一片屋舍,是座村庄的样子。老道从车上下来,负手而立叹道:“终于到了。”

    野猪哼了几声,四蹄一放,瘫倒在地上,做半死不活状。老道安抚道:“此地群山环合,天地灵气在此聚集不散,山间应当有奇果生长,待有空时,便放你去寻。现下先与我去村里收东西。”

    野猪不情不愿地拉起板车,佯装卖力地前行。老道见了不由道:“你怎地如此懒怠,难道元秋在时你也敢这般吗?”

    野猪将头偏过去,气愤地瞪了他一眼,奈何眼睛太小,实在没什么气势。老道摇头道:“你也算是头成家立业的猪了,为何还是如此任性,就不能稍稍沉稳些么?”

    野猪愤然刨了刨地,雪白的獠牙上溅了些黑泥。老道掐指捏诀,一道清风拂过,将野猪獠牙上的泥巴吹落。一人一猪走到村边的篱笆旁,老道喊道:“有人在吗?”

    不一会从一间农舍里探出小小的身影来,凑近一看,原来是个扎着羊角辫的孩童。老道笑得颇为慈祥,道:“还记得我吗?”

    那孩童眼珠骨碌一转,挥了挥手,从四周林子里蹿出十几个小影子,都是小孩子。围着老道的板车与野猪好奇地看着,片刻后那孩童转身跑回村里,脆生生地喊了几句。

    不过片刻,篱笆旁边聚了许多村中的人。老道拎起一只火腿,对着太阳仔细看了会,极为严肃地点了点头,将火腿郑重地放在了板车之上,同时他取出包好的盐与茶,一起交给那名村人。那村人满面红光,欢喜地接过回家去了。

    又一人将一只火腿双手奉上,供老道品鉴。老道接过后手在上头轻轻一抚,在稍细的那头看了看,露出遗憾的神色,摇了摇头,村人心有不甘,咬牙吩咐了身边婆娘几句,从家中抱出一只外皮深黄、腿肉赤如红宝的火腿。老道眉头微扬,拎起这火腿看了看,在鲜红的腿肉处轻轻一敲,又闻了闻味道,顿时两眼放光,十分满意地竖起了大拇指,从板车上取了两包东西递给那村人。

    村人得了两袋东西,欢天喜地归家去了。老道将那只火腿放在板车上,蹲在一旁的野猪顺势用獠牙一拱,火腿稳稳当当叠在一处,整齐不过。

    有村人注意到这拉板车的野猪生的格外壮实,在老道面前连连比划,一边指野猪,一边指着自己的家,老道见怪不怪地摇头道:“这猪既不能吃也不能做火腿,不然还轮得到它来拉车么?”

    言语之间,似有几分可惜。野猪听了恼火非常,碍于人多不愿丢了脸面,只得低哼数声,装作不曾听见。

    余下的村人依次将自家所制的火腿精挑细选后奉上,没过多久,老道那一板车的东西都已经分光了,变做了一摞摞的火腿。他用麻绳将这些火腿捆好,又用粗布仔细裹上。满意地扫视了一圈,他如来时那般坐上板车,指挥着野猪拉车离开。

    于是乎,一人一猪再度踏上漫漫山路,消失于如画般的山水间.

    洛元秋心中惦念着湖里的鱼,但路过了那湖之后,便到了一座小院前,门扉紧闭。黑马淡定地用头顶开门,走到院子角落里,对着一片低矮草木大嚼大吃起来,同时不耐烦地抖动身体,示意背上的人快些下来。

    洛元秋心道这马还有些脾气,随手揉了揉马鬃,转身走进院子里。她大概猜到这黑马是景澜上衙时惯骑的,所以才顺路来到了司天台。

    难道景澜会在这院子里吗?洛元秋一时有些迟疑,不知该不该进去,想了会,奈何实在是好奇,便放轻了脚步,顺着墙悄悄走到一间屋子前,听到有声音传来,像是有什么人在交谈。

    “陛下……必有深意……”

    “假借……之名,行……”

    “不可断言,……无知之人……丹药……”

    “……轻巧。”

    “谈何容易……埋伏……”

    “上元节……”

    与此同时,那黑马大约是吃够了,迈开四蹄走到洛元秋身边,用头去拱她的肩膀,洛元秋也觉得这般偷听人说话不大好,便牵着马打算带它离开。

    这院子很大,更有一处园景,枯石青松,流水潺潺,布置得颇为风雅。洛元秋绕了一会,险些不辨东西南北,那黑马更是肆无忌惮,走到哪里啃到哪里。先嚼了几朵花,又咬了几片叶子,园景中修剪精致的草木顿时变为残花败树。饶是如此,黑马还偷偷在那眼透彻干净的泉水中喝了口水,将一块垒得整齐的池砖踹进水里,最后才跟着洛元秋扬长而去。

    一人一马从园中出来,又莫名其妙绕回了最初那间屋子旁。洛元秋无意听墙角,只想知道景澜在哪里。她有些苦恼地站在墙边,只怨自己出门前不曾给景澜也塞上一道寻人的符,司天台这般大,总不能到处都找过去吧?

    想到这里,她摸了摸黑马问:“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我也没看到师妹在哪儿啊?”

    黑马自然不会回答,安静地嚼着从后园偷来的叶子。

    正当她打算从这院子里离开的时候,忽地听人慌张道:“星历大人,不好了!您的那处园子,不知被什么给糟蹋了!”

    洛元秋惊讶地看了眼身旁的黑马,见它嘴上还叼着一片尚未来得及塞进去的叶子,便明白了缘由,当机立断,想牵着马离开。这时房门开了,传来脚步声,一急一缓,就听一人道:“何人如此放肆?”

    另一人说道:“糟蹋这词用的好,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是沈大人自己被人强了呢。”

    先前说话的那人道:“我去看看便回来,你且在此等候。”

    洛元秋心道不好,这下不能走了。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这司天台与太史局的几位大人,在布置摆弄院子上大费心思,倒有些异曲同工之妙。她想归想,但说是不可能说出来的,思量着那人是否依言等候。没过多久脚步声再度传来,伴随着一道气急败坏的声音:“到底是谁这般大胆,竟敢在司天台中随意妄为?!”

    洛元秋心虚地贴紧墙,但那匹黑马却十分嚣张地走了出去,嘴上还嚼着叶子,大摇大摆地出现在了说话人的面前。

    “……又是这匹马干的?景澜人呢,她这是故意的吧?”

    听见熟悉的名字,洛元秋身体下意识动了动,刚动完才感觉到不妙,果然一道银光甩过,一人喝到:“什么人?”

    她手中青光隐现,同时旋身躲开,轻而易举将银光劈开。同时两道身影出现在墙角边,三人目光对上,洛元秋有些尴尬,在那二人错愕的目光中微微低头道:“对不住,是我没看好那匹黑马。”

    她久久没等到回答,疑惑地抬头看去,只见那两名男子同时后退一步,神色惊惧,犹如见鬼了一般。GgDown8

    作者有话要说:我给了这个文优越的环境,良好的设定,但它却莫名其妙长成了一个沙雕。     。

    第 81 章 第八十一章

    又有脚步声传来,洛元秋拉开挡在前面的黑马,满怀希望地看了一眼,随即若无其事地整了整马鞍,心中叹了口气来人不是景澜,那她到底会在哪里?

    黑马旁若无人地嚼完最后一片叶子,洛元秋心虚地瞥了眼面前站着的两人,满腹搜罗着赔罪之词,斟酌着要如何开口。

    一名青袍官员疾步走近,见两位上官神色有异,当下脚步一顿,又发觉不知何时多出一人一马,极有眼色地问:“大人,那园子的事……”

    沈誉木然回头看了看他,半晌才道:“先别管那园子了,你出去看着门,不许旁人随意进来。”

    官员虽是不解,仍照着吩咐下去了。

    待他走后,三人又是一阵沉默。洛元秋忍不住开口道:“那园子,是大人你的吗?”

    沈誉听得大人二字不由汗毛倒竖,又后退一步道:“别叫我大人!”

    一旁的王宣忽地说道:“他姓沈。”

    洛元秋从善如流道:“原来是沈大人。”她一脸诚挚地望向王宣,问:“那这位大人你呢?”

    王宣遭她目光一扫,身不由己后退半步:“无须多礼……我姓王。”

    洛元秋当即道:“那两位大人,不知这园子被毁坏了哪几处地方?如果要赔,又是怎么个赔法?”

    她歉然望着两人,身旁的黑马对着沈誉极为不屑地打了个响鼻,动了动前蹄。沈誉这才注意到这马,眉头皱起,问道:“这马不是景”

    王宣忽然打断他的话:“此处乃司天台,寻常人等若无传唤不得随意入内。你是如何进来的,到此意欲何为?”

    洛元秋想了想说道:“我是被这马带进来的,来这里是要找一个人,她姓景,就在司天台任职。”

    沈誉冷冷道:“那你真是找错地方了,司天台中并无此人!”

    洛元秋疑惑道:“但我刚才明明听见你们说起她的名字了,况且你也认识这匹马,知道是她的。”

    她看出两人不愿相告,便识趣地道:“不过既然你说她不在此处,那我就去别的地方再找找吧。”

    说罢洛元秋牵起马就要离开,觉得这两人有种说不出的古怪。正当她转身的时候,听到身后一人喝道:“我懂了!这一定和上次一样,也是个傀儡!”

    谁是傀儡?难道是这匹马?洛元秋心中纳罕不已,却听见背后破空声传来,她抬手便是一挡,两指并紧,甩出一道青光,同时伸手在黑马屁股上一拍,道:“去!”

    无暇与这匹马计较,洛元秋自然将账都算在了马的主人头上,她转过身道:“你们是想打架?”

    沈誉看着她手边的青光怔住了:“等等,难道这不是傀儡?”再一看身边,王宣竟然已经掉头准备跑了,当即满头大汗道:“有什么话好好说……”

    洛元秋呵呵一笑,道:“适才你在背后偷袭我的时候怎么不说这话?”

    霎时她身形旋转,如雪般轻盈而起,手中青光当空一抡,向沈誉攻去。沈誉岂能不知这青光的威力,当即后退几步,广袖一挥,摆起阵法,人瞬间消失不见。

    洛元秋脚下传来轻微的震动,她抬头看去,屋顶居然动了起来,瓦片唰唰落下。那庞然大物半阖着眼,眼中露出一线金,盘踞在房屋之上,见到她立即睁眼扑来,展开一双足以遮天蔽日的漆黑羽翼,发出尖锐刺耳的叫声。

    法阵之中千变万化,洛元秋未料连屋顶的几片瓦片也能幻化为妖兽,转身将青光凝为一把长剑,在那妖兽尖叫着扑来时顺势一斩,将它从中劈成两半。同时院中树木、亭台、廊柱、山石,都幻化成不同的妖兽,咆哮着扑来。

    洛元秋心想这阵师还有些本事,竟能就地起阵,以院中之物为形,添进法阵中来。虽然有些仓促,但也威力不小。她连斩数只妖兽,看着它们在剑下化为普通的山石草木,各归原位,转眼间又幻化出更多的妖兽涌来。

    长剑一挽,洛元秋跃上屋顶,院中妖兽势如海啸,斩了一批又来一批,简直就是没完没了。她无视满院拥挤的妖兽,随手砍落几只试图爬上屋顶的,以剑指了指四方,定下方位,好确认法阵的生门究竟布置在何处。

    她对阵法了解不多,但也知道阵中必有“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八门所在,乃是破阵的要处所在。这八门更与“乾、坎、艮、震、巽、离、坤、兑”八卦相合,如此方有法阵中诸多的变化。

    洛元秋站在屋顶上环顾四方,一时竟寻不找破绽。那位阵师在情急之下尚能演化出这等繁琐的阵法,想来定是位布阵的高手。她见院中凡有之物皆幻化为妖兽,心念一转,斜持长剑落地一扫,剑光凛然掠过,清出一片空地。廊柱已经消失不见,变成了一条赤色大蛇,缠绕在一起难辨首尾,早就被洛元秋一剑砍翻,现在支撑屋顶的只有这面墙。她仔细看了几眼,举剑猛然一劈!

    不见砖瓦掉落,墙面一阵扭曲,紧接着爆发出数道光芒。洛元秋持剑站在院中,再看四周,已恢复了原样,想是从阵法中脱身而出了。但她心中战意已起,飞身跃上房顶,剑尖一晃,流光旋飞追逐而去,她踏着瓦片大步追上,不一会便在院子东边见着一个人影,抬手便是一剑。

    沈誉没想到她竟然这么快便破了阵法,当即召起一道护体银光,狼狈地接下数剑,险些一脚摔进池子里,怒喝道:“王宣!滚出来,你想看我死吗!”

    洛元秋施施然落地,奇怪道:“只是打一架而已,又不会要命,你怕什么?”

    沈誉喉头一梗,被气得说不出话来。洛元秋数剑破不了他周身银光,收了剑势道:“先前还未问一句,你是阵师吗?方才那个法阵倒是布置得不错,不知可否向你请教一二?”

    沈誉喘了口气道:“你想怎么请教?”

    洛元秋不答,反倒是笑了笑。沈誉再熟悉不过她这副神情了,从前在山上,每每她要出手整治人时,总会这般和和气气地说话,笑得份外可亲。果然洛元秋虚挽了个剑招,笑道:“我砍你一下,看是你阵法摆得快,还是我的剑快。”

    剑芒逼近,沈誉当即道:“王宣!你到底是不是人?还要看热闹看到什么时候?!你若是再不出手,我就要”

    洛元秋这一剑本是要吓唬吓唬他,样子还未做出来,先被这沈誉这一顿乱叫给震得耳朵发麻,便将剑逼近了几分,以求他能尽快闭嘴。

    突然她侧身一避,仿佛有什么东西迫使她不得不向后退去。沈誉趁机躲开,洛元秋来不及去抓他,抬眼向高处看去,目光中微有疑惑。方才分明不曾看见东西落下,她却能感受到那种极具威胁的力量。

    屋顶上站着一个人,手中紫光尤为耀眼,光焰明灭,与洛元秋手中的青光有几分近似。紫光在他手中幻化为一把长弓样式的武器,他拉开弓弦,正对着洛元秋,手中却无箭矢,道:“离开此处,我不想与你为敌。”

    洛元秋眼中倒映着那抹紫光,忽道:“原来这就是藏光。”

    王宣拉弦的手一动不动,道:“我说,走。”

    洛元秋几步近前,看着他手中的长弓,道:“传说此弓无需用箭,心意所向,无有不中。但你方才数箭都不曾射中我,又是因何动摇了心意?”

    王宣敛尽眼中复杂的情绪,神色冰冷道:“我说,退后!”

    洛元秋望向他,平静道:“我若是不退,偏要领教一番这弓的威力呢?”

    王宣呼吸一窒,紧绷的弓弦陡然一松,刹那间狂风卷起,四方风呼啸而至,在弓箭与指尖汇聚而成一只流光溢彩的箭矢。他迅势松弦,明光一闪即逝,箭矢如一道疾风,在离弓的瞬间掀起巨大的风暴,尾稍带着流动的金光,向着洛元秋悍然射去!

    洛元秋不闪不避,仅将青光剑横举在额前。光洁的剑身映出她深黑的眼眸,暂时挡住了那道光芒。她微微一笑,随即被疾飞而来的光淹没。

    王宣衣袍被狂风卷起,他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那道人影渐渐消失在光中,喃喃道:“你为什么不避?难道你已经知道了当年之事……”

    他收回紫光长弓,从屋檐跃下,院里已是满地狼藉,树木歪斜,砖石飞溅,几座假山也被推倒在地。一旁的沈誉也快步赶来,见此情景震惊道:“怎么打成了这副样子?”

    王宣不曾见到人影,不耐烦道:“闭嘴。”

    沈誉问:“师……她人呢?去哪儿了?”

    王宣怒道:“要找你自己去找!”

    沈誉不快道:“那一箭难道是我逼你射的?”

    王宣顿时冷静了几分,道:“莫要多说,要找人就快些找。”

    话音未落,只听一声轻响,他侧头一看,剑锋正紧贴脖颈边,身后那人说道:“我说了,心意动摇,你的箭,真的会射不准。”

    沈誉蓦然回头看去,洛元秋完好无损地站在他们身后,原来她之前一直藏在房檐下的一片阴影里,因此并未被发觉。

    王宣低声道:“你想做什么?”

    洛元秋收了剑道:“不做什么,只是看见这藏光,一时有些好奇罢了。”她笑着问:“藏光,藏尽世间光阴,这把弓所射之箭堪追日月,无形更胜有形,当真能如传说中所言,令岁月复返,往昔回溯么?”

    王宣看着她的脸,一时怔住了,片刻后才摇头道:“这世上并无甚么神通术法能让人回到过去,你所说的不过是后人牵强附会罢了。”

    洛元秋毫无意外之色,点头道:“多谢指教。”

    她转身要走,王宣却道:“你难道就没有什么想问的吗?”

    飞光、藏光、赤光皆为前朝秘宝,其中赤光列于首位,飞光次之,藏光再次之。相传飞光归属皇族,藏光则由宫中负责祭祀的术士所保管。而在前朝灭亡前,城中的一部分人为保百姓平安,暗中反叛,藏光从此销声匿迹,再也无人见其风采。

    面前之人的身份呼之欲出,此族归降后改头换面,弃旧姓不用,后得太宗赐姓,再召入宫中为官,深为前朝余孽忌恨。洛元秋对这些渊源略知一二,但向来不怎么当回事,闻言笑答:“那些事问与不问都是一样,不必为它扰乱心神。”

    “箭发无悔”她抬手做了个搭弓挽箭的姿势,道:“要想百发百中,就永远不要留恋射出的箭。”

    王宣沉默不语,洛元秋看一眼沈誉,记得他是方才那位布阵的阵师,便道:“下次再来向你请教阵法吧,现在我得去找人了。”

    沈誉脸色一沉,刚要说话,就听见有马蹄声传来。

    那人骑着马,一手拎盒,一手握剑,身边还跟着一匹俯首帖耳的黑马。她抬眼一扫院中景象,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洛元秋听声音觉得耳熟,但是看脸又看不出什么不同来。景澜偏头看了她一眼,见她一脸犹豫,便嘲道:“这才几个时辰,就又认不出来了?上马,准备回去。”

    话都说到这个地步,洛元秋岂能不知来人是谁。翻身骑上黑马,才想起还未与那两位大人道别,景澜淡淡道:“莫要与无关紧要的人多说话,快些走。我离府之前是如何与你说的?不许随意离开,否则……”

    洛元秋抬眸,一错不错地看着她,道:“否则怎样?”

    景澜看了眼无关紧要的王沈二人,将那句“否则你就给我出去”临时改了,道:“不怎么。你这般厉害,能以一人之力杀进司天台内院,还与人打了一架,我怎么敢对你怎样?”

    洛元秋观察着她的神情,道:“不对,你好像又生气了。”

    景澜漫不经心道:“我没生气,我只是快被你气死了。”

    两人并行,洛元秋辩解道:“明明是你的马带我来到这里的,不然我根本不知道司天台的路怎么走,我也是第一次来,这怎么能怪我?”又问:“那你为什么又生气?”

    景澜将手中宝剑丢给她,道:“你的。”

    洛元秋接过,她又丢了个漆盒过来,道:“也是你的。”

    洛元秋惊喜道:“送我的吗?原来你是去买这些东西了?”

    她先将那把宝剑试了试,可惜地说道:“差了许多火候,只能算是凡器。”她用胳膊夹着宝剑,又去翻那漆盒。可是盒子被封得严实,一时打不开。她闻到隐约的香气,便问景澜:“这里面是什么?”

    景澜道:“不知道。”

    洛元秋看着她淡漠的眉眼,恍然道:“我明白了,你生气,一定是方才我没有认出你来,对不对?但你要知道,我当真是辨不出人的长相……”

    景澜瞥了她一眼,道:“男人和女人长得也一样吗?”

    洛元秋本想说其实都差不多,但视线无意中掠过她的胸前,脸微微泛红,道:“其实有些地方……呃,还是不太一样的。”

    景澜察觉不对,顺着她的目光低头一看,顿时明白这个“不同”是在何处。她在心中顺了几遍气,决定在到家之前不与洛元秋说话,免得被气死在马背上,让沈誉与王宣看了笑话。     。

    第 82 章 第八十二章

    院中,王宣踏过一地碎石土屑走到门边,看那两人渐行渐远。他也不追,只是随手扫落石凳上的尘土,撩袍坐了上去,兀自出神。

    沈誉慢了半拍,待反应过来,便走到王宣身边推了推他,问:“你说,师姐是不是都已经知道了?”

    王宣道:“或许吧。”

    沈誉面色几变,道:“难道是景澜告诉她的?不,怎么可能!当年那件事……难道她以为时过境迁了,便能置身事外吗?”

    王宣揉了揉手腕,疲倦道:“你方才没有听见她所说的话吗,知道了又如何,不知道又待如何?当日你我便做出了选择,纵然现在再如何后悔,也难挽回一二。”

    沈誉沉默半晌才道:“但我想不明白,她怎么偏偏就遇上了景澜!她知道景澜是什么人吗?还是说,景澜根本不曾向她透露自己的身份,师姐她还被蒙在鼓里,对此事一概不知?”

    王宣却看着自己的左手道:“昨日之因,今日之果。我时常想这世上的事,是否都因缘法使然,冥冥中已定下结局,就如星移斗转自有其定数,不为人力所变。就像我爹娘的死,从他们中咒那时起已成定局,注定在劫难逃。观星也好,参悟道法也好,都难以改变这种结局,所以他们才不顾一切将我送到寒山,望我能摆脱这一切。”

    “我以为在山中修行,假以时日,便能摆脱邪咒,也能以此化解我爹娘以及族人身上的咒术。但最后才发现,这邪咒并非是凭我一人之力所化解的,而是……”

    他闭了闭眼:“从头到尾,都是师姐在以血为我们解咒!可笑那时我竟以为她藏有解咒的秘术,却始终不肯如实相告。其实我知道,她绝非是那样的人,但我却”

    沈誉突然道:“别说了。”

    王宣低头睁开眼,看着自己的手艰涩道:“我却用这把弓,射向了她!”

    “这是你一生之过……”沈誉低声道:“难道我便一点过错也没有吗?”.

    天光明朗,微风中飘荡着若有若无的花香。洛元秋策马追上景澜,怀中抱着木盒笑道:“话说回来,你到底是为什么生气?”

    景澜向她瞥了一眼,原本紧抿的嘴角和缓了些,随意道:“你不妨猜猜看?”

    洛元秋惊讶道:“你之前不是说没生气吗,怎么这下又承认了?再说,你心中所想,我怎么能知道?”又驱马靠近景澜,认真说道:“我要有这等猜心的本领,何必还要追着你问是不是我师妹,岂非一眼就能看穿了,省心又省力,你说对不对?”

    听见师妹二字,景澜顿想起方才的王宣沈誉二人,一语不发地拨转马头,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洛元秋愣了愣,疑惑道:“做什么?”

    她见景澜不说话,甚至一夹马腹,命马儿快步跑开,登时一脸迷茫地说道:“我说了什么?她怎么又生气了?”

    马儿不答,洛元秋纠结地揉了揉它的鬃毛,眉心微蹙。尽她所能,也猜不到师妹的心思。她望着景澜身影犹豫再三,最后小声对着马耳朵说道:“那我就先……先哄一哄她罢。”

    走在前头的景澜闻言回头看了她一眼,见洛元秋还在和马说着什么,便道:“要走就快些走,在后面磨蹭什么?”

    洛元秋见她眼角眉梢漫出一点笑意,顿了顿道:“原来你没在生气?”

    景澜答非所问:“近来城中戒备森严,莫要随意乱走,若是被当作可疑之人抓起来,暂押进牢中,看你又该怎么办。”

    洛元秋道:“你会来救我出去吗?”

    景澜缓缓摇头道:“不去。”

    洛元秋道:“那若我想你了,抑或是想见你了,总不能一直呆在牢里吧?”

    “你想我?”景澜若有所思道,“怎么一个想法?”

    洛元秋自然而然道:“大概是早起想,入睡前想,吃饭时也想,总之无时无刻不在想。”

    她说着将木盒随手塞布袋里,让它去与那把宝剑作伴。黑马识趣地追了上去,并威胁一般地瞪了眼景澜所骑的那匹枣红色马儿,示意它走得慢些。洛元秋顺势牵起景澜的手,看了会她的掌心,道:“这样,我给你画一道符,保证以后一见到你,我便知道你是谁了!怎么样,好不好?”

    两人行到司天台门外的古树下,漫天碎光飞散,好像下了一场光雪。满树碧叶清若琉璃,被风一吹发出飒飒的声响。景澜任她握着自己的手,淡然道:“你不是说每天都在想我,早晚想,用膳也想。既然想了这么多遍,理应牢牢记住才是,何须靠符辨人?”

    洛元秋反驳道:“想再多遍也是无用,我又记不得,转头若是忘了,你又要生气。”

    景澜收回手,道:“记不住是没用心,只要用心了,必然能记住。”

    洛元秋不解,虚心请教道:“那请问什么叫用心,怎样才算是用心?”

    景澜道:“在我手中画一道符,想凭符来辨人就是不用心;说想我甚多,但分别不过几个时辰,转眼便又不认得我了,这也是不用心;我离府前特地嘱咐你,不可随意离开,你却在我走后不问自取,偷牵了马溜走,还误闯进司天台与人打了一架……你自己数一数,到底有多少不用心。”

    洛元秋被她绕得晕头转向,咬唇想了会才道:“那算了,我不在你手上画符了。”苦思片刻,实在不知要如何才能彰显自己的用心,倏然灵光一闪,兴高采烈地凑近景澜说道:“我想到了,以后看这个就行,也不用凭脸认人了!”

    她俯身低头,恰好撞在景澜胸前,景澜来不及避开,只能面无表情地捏着她的耳朵将她拉开,在洛元秋的哇哇乱叫声中怒道:“你若是想气死我便直说,不用这么拐弯抹角!”

    两人一路吵着回去,归府以后,洛元秋因之前未辩过景澜觉得有些气闷,称景澜所举实属污蔑,不过是以诡辩取胜,故而拒绝与景澜说话。直到上了饭桌看见一道青丝炒火腿,顿时喜不自胜,忘了前仇旧怨,道:“居然有火腿!师妹你真好!”

    她突然想起之前天光墟中,景澜请她吃饭时也上了一道火腿,不禁想到那时候师妹应当已经认出自己了,否则怎么会频频往来?思及此处,气消了大半,暗道自己毕竟是师姐,大人有大量,就暂时不与师妹计较了。

    两人在厅中对坐,景澜不知她所想,道:“用饭罢。”

    洛元秋打量着周围,见四处布置得虽然华丽,但厅中只有她们两人在,显得有些寂寥。不由想到景澜从前都是一人孤零零坐在这里用饭,便觉得心中有些说不出的难受,忍不住看了景澜几眼。

    景澜被她看得莫名奇妙,道:“看我做什么,你不想吃饭了?”说着将那盘青丝炒火腿端到自己面前,并按住了洛元秋夹菜的手道:“不想吃就算了,不必勉强。”

    洛元秋那点怜爱之心霎时烟消云散,化作无名怒火,她将筷子猛然按在桌上道:“谁说我不吃的?”

    景澜示意她坐到自己身边来,洛元秋不情愿地将圆凳搬了过去,紧挨她坐下,视线却一直落在那盘菜上,等景澜动筷以后,才迟疑地举起筷子。

    景澜问:“看什么?”

    洛元秋疑惑道:“这好像不是火腿吧?”

    景澜道:“我说过这是火腿?”

    洛元秋夹起一筷,反复看了会,问:“和火腿长的有点像,但为何看起来有些古怪……”

    还不等她说完,景澜趁机塞了一筷子在她嘴里,洛元秋皱眉嚼了几口,咽下去说:“奇怪,吃起来好像没什么肉味。”

    “因为这是素斋,”景澜说道,“吃起来自然不会有肉味。”

    洛元秋奇怪道:“为什么放着好好的肉不吃,偏要吃素斋?”

    景澜又夹了几筷子菜喂她,敷衍道:“今日凑合吃一吃罢,明天再给你吃肉也是一样的。”

    洛元秋对着一桌似肉非肉的菜肴勉强吃完了晚饭,很是不满意,末了捧着木盒与宝剑跟着景澜去了书房。书房中摆着一副山水屏风,外屋摆着桌椅,像是议事的地方。屏风后便是一挂珠帘,揭开珠帘后,是一处布置得十分清雅的小间。地铺软毯,并设一方小几,架子上除了书以外,还有一些稀奇古怪的玩物。角落放着两盏琉璃灯,光泽莹然,映得满室明亮。

    洛元秋不等她发话便自发钻入小间,坐在桌几旁摆弄起那个木盒来。景澜俯身顺着木盒边缘摸了摸,只听啪嗒一声,木盒现出一条缝,她随意捏了把洛元秋的脸道:“在此等我,知道吗?”

    洛元秋尚未发觉自己被捏了脸,忙不迭地点头,待景澜走后,她小心翼翼打开木盒,木盒分三层,盒面铺着红绒。最上面那一层放了几个小瓷盒,洛元秋拿起来闻了闻,有种淡雅的香气。她拧开一看,里头是半凝的花露,其他几个瓷盒中也是如此。此外还有一枚深黑椭圆的东西,也不知是用做干什么的。第二层的瓷盒稍微大些,闻起来味道更香。唯有第三层以红绸垫底,放着一支白玉雕成的簪子。玉簪质地通透温润,簪头花朵半开半合,说不出的好看。

    她拿着簪子看了一会,莫名一怔,不知不觉解了发绳。脸微红,无端有些羞赧。她下意识偷看了一眼帘子,见景澜一时半会不会回来,便想将头发挽起来,试一试这玉簪。

    作者有话要说:妈你别投雷了!别人投也就算了,你跟着凑什么趣!     。

    第 83 章 墨凐

    外屋隐隐有人声传来,洛元秋手上起了层湿热的汗,心跳得格外厉害,险些握不住簪子,便以两指夹着簪头,随意将头发一拢,胡乱一插,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个甚么模样。唯独脸颊滚烫,指尖触之便觉有些惊心,仿佛也染上了那种炙热温度,久久不散。

    她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心里仿佛有一点难过,却又是从未有过的欢喜。呆坐在小几前,此时此刻,她突然希望景澜快些回来,如从前那般为她梳拢头发。但朦胧之中,她又好像有些不甘心,她们理应更为亲密一些才是,但究竟是怎样一种亲密法,她一时却难以说清。

    独自纠结了一会,洛元秋伸手拔下那支玉簪,轻轻放回红绸上。思绪难平,在她心底,仿佛有什么情感抑制不住涌出,如潮汐起伏,温柔地拍打着河岸。她忽地转头看向窗外深沉的夜色此时分明是天寒地冻的时节,但她并未感受到寒意。像有什么东西在心底抽枝生长,令她在这一刻仿若置身于草木葳蕤的盛春,心为之荡漾。

    她无端想起那日曾在镜中所见的景象,微风吹落花雨缤纷,柔光之中,树下那人向她伸出手来。她分明已经记不清那人的面容,但在过往的朝夕相处中,似乎有什么东西铭刻于心,溶入骨血。以至于在多年以后,仍让她念念不忘,甚至不顾一切万里寻觅,只为这一份执着多年的念想。

    “我不是你的师妹。”

    她好像有些明白景澜的意思了,她不仅仅想做自己的师妹。若是换成沉盈与宛玥,她自付未必会如此相待。洛元秋虽为师姐,垂范于师门,但也不得不承认,她的确在意二师妹,远胜于对其他师弟师妹们的关注。而她也觉得她们之间应当更加亲密,但这世上还有比师姐妹更亲近的关系吗?

    想到这里,她面上热潮褪去大半,心绪逐渐平静,一本正经地对着木盒思考起来。所谓天地君亲师,不过修道之人从不将君王放在眼中,有甚者暗改四域之中所言的“道大,天大,地大,君大”,将“君大”更替为“法大”,旨在不受凡俗国律所限,转而归向天地间本有的法则。如此一来,她与景澜的关系并非父子亲缘,应当不在这个“亲”之中,末尾的“师”景澜却好像不怎么喜欢。

    洛元秋苦思冥想,越想越烦躁,恨不得将景澜抓进来问个究竟,她心中到底是怎么想的,为何如此曲折难解?洛元秋猛然起身,大步走到珠帘边,刚要一把掀开帘子,却听见景澜道:“忌辰从简,烧柱香便是。素斋用一次便够了,不必连着半月都上……”

    她口气轻慢而讥讽地说道:“卢氏想要带她儿子一并来祭拜?当真是情深意重,可人都已经死了,做这些样子又有什么用呢?”

    “直接回绝了便是。”

    洛元秋一怔,慢慢将珠帘放下。忌辰?她想起晚膳时那一桌素斋,顿时明白过来。

    今日是谁的忌辰?听景澜的口气,她好像不怎么喜欢这人。洛元秋原本是要去质问景澜一番的,无故被打断,气势不免稍歇。忽闻此言,再想起方才所想,气势已近衰竭。怔了会神,她不好意思再偷听下去,便偷偷摸摸回到小几前,把那几个瓷盒翻出来看了看,随手抹了些在手上,胭脂红染,痕迹鲜亮,她心中一动,挑了点在指尖,轻点在唇上涂开。

    这一番举动竟是无师自通,洛元秋只觉得十分奇妙。她把几个瓷盒都打开放在桌上,开始挨个往脸上抹。

    景澜处理完琐事常务后绕至屏风后进到小间,珠帘哗啦揭开,她看见洛元秋伏在桌上,瓷盒或开或合,满满当当摆了半桌。她只当她是睡着了,便放轻脚步走进,谁知洛元秋突然抬起头来,望向她道:“你来了?”

    景澜登时愣在原地,看着那张雪白的脸上被涂的乱七八糟,一道黑色从眉心滑过,又顺着鼻梁而下,将脸分为二色。其中种种,几乎难用言语描述,又丑又怪,景澜居然没认出来这人是谁。

    偏偏洛元秋还睁大眼睛看着自己,景澜到底没忍住,扑哧一笑,半倚着小几,差点笑岔气。洛元秋不悦道:“你笑什么?”

    景澜笑了好一会,抚额道:“你怎么……怎么将自己弄成了这个样子?”

    洛元秋疑惑道:“什么样子?”

    景澜起身去取来镜子,放在洛元秋面前,洛元秋看了一眼说道:“这不是还好吗,你为何要发笑?”

    景澜忍着笑,附和点头道:“对,好看极了。我只是觉得,突然……想笑罢了。”

    说完又是一阵哈哈大笑,洛元秋皱眉道:“你别笑了。”

    景澜不闻,依旧笑得厉害。洛元秋忍不住伸手去推她,心道:“有那么好笑?”

    但一见景澜的笑容,她心却剧烈一跳,也不明白这份欣喜自何而来。手指屈起,甚至有些想碰一碰她的唇角。

    景澜笑了会便停了,道:“我去取水来。”

    她从外屋暖笼中拎了一壶温水来,取了铜盆与巾子,亲手为洛元秋洁面。洛元秋看着她修长的手指捏着白巾从自己额头擦过,神态极为认真专注,突然忍住不说了一句:“你应该多笑一笑。”

    景澜手上一顿,洛元秋看着她的眼睛说道:“你笑起来,很好看。”

    屋中霎时暗香浮动,有种说道不清说不明的意味。景澜看着她泛红的耳廓,微微闪躲的眼神,便以指尖裹着白巾按了按她的嘴唇,道:“好。”

    洛元秋有些慌乱,看着她将铜盆端出去,却不知如何开口,该说什么。片刻后景澜回来,展衣端坐,手指拂过那些瓷盒,说道:“你是想上妆?其实只要一样就够了。”

    洛元秋下意识问了句什么,下巴便被她勾起,仰面毫无防备地撞进她笑意闪动的眼眸中。景澜沾了些口脂,轻轻从她唇上扫过,顺着唇线涂抹勾勒。洛元秋满面通红,不敢去看她的眼睛,道:“我……”

    景澜俯身,温热的气息从她的脸颊拂过,眸光暗了几分,声音低哑道:“别动,当心涂歪了。”

    洛元秋闻言不敢乱动,任景澜施为。既然不能动,她便睁大了眼睛看着景澜。景澜被她这么直愣愣地看着,随口问道:“看什么?”

    洛元秋发自内心地赞叹道:“你真好看。”

    景澜手一歪,涂出唇外。洛元秋蓦然爆发出一阵大笑,忙道:“把镜子给我,我看看!”

    果然景澜抹歪了,洛元秋捧镜笑道:“看来你也不过如此嘛,还是让我来试试。”

    说着也学景澜方才的样子,捏起她的下巴重重抹了上去。这口脂色泽红艳明丽,居然很合景澜唇色。洛元秋胡乱涂完之后,神差鬼使地低下头,在景澜唇上重重咬了一口。

    她舔了舔嘴,惊讶道:“居然是甜的?”

    景澜先是一震,勾着洛元秋的脖颈将她拉过来,拇指从她唇上用力一按,道:“你是属狗的吗,怎么这么会咬人?”

    洛元秋刚要反驳,便觉得唇上一热,想要后退,腰却被景澜手臂圈住,半搂在怀中。旋即又被景澜捏住下巴,含住双唇,撬开齿关。那种莫名的情感犹如惊涛骇浪般席卷了她的心,洛元秋被吻得头晕目眩,片刻后两人分离,唇上口脂都已经花了。她红着脸问景澜:“你为什么吃我的嘴?”

    景澜轻声一笑,抹去她唇上的水光,抱着她说:“因为你好吃。”

    洛元秋被她这一笑迷得神魂颠倒,拽着她的衣襟笨拙地亲了上去,含混说了句什么。景澜任她在自己唇上乱啃了一会,强忍着笑,舌尖在她唇上一滑,缓缓加深这个亲吻。

    入夜,屋外风雪肆虐,屋中却一派融融暖意。屏风后一盏琉璃灯亮起,景澜坐在床榻前,低头看向洛元秋熟睡的脸,手轻轻抚过她的眉心,轻轻叹了口气。她这副样子,与十年前相差无几,乃至眉梢的一道轻微划痕,靠近细看也能发觉。

    但这世间怎么会有人数十年如一日,分毫不曾改变?岁月仿佛优待于她,使得她还是那个花下挽枝轻嗅,月下静听山风的少女。

    景澜从身后取出那面银镜,手指划过镜面,镜中萤光四散,化为一道光带,一端绕上她的手腕,另一端缠上洛元秋的。

    她将镜子放在两人之间,在洛元秋身侧躺下,镜中亮起一片柔光,顷刻间笼罩住她们。

    景澜只觉得眼前一黑,再睁开时,已不知到了何地。眼前漫天雪花飞扬,天色昏暗,远处群山起伏,渐渐归隐于黑暗之中。

    她走过碎石泥地,河水潺潺,浸润落雪,散发出冰冷之意。景澜从河滩上走过,看见近处一点火光,想靠近看个究竟。

    她倏然停步。

    村庄前燃着火堆,而在另一侧,则堆满了尸首。火堆前站着一道身影,仿佛一缕幽魂,不着半分人气。她手中的青光化为一只青色的蝴蝶,在纷飞的雪中落在她的肩上,轻柔地扑扇翅膀,化为碎光散开。

    雪越下越大,她立在雪中良久才转过身来,只见她长发披散,脸脏得看不出原本的样子,唯独一双眼睛却清冷如寒星,极为冷漠。双手俱遭血染,身上布衣也肮脏不堪。她走到河边,蹲下将手浸在水中。景澜快步走进,见她捧水洗脸,露出一张无比熟悉的面容。

    梦归镜有窥探人心之能,景澜此刻便是借着这面镜子进入到洛元秋的心境之中,却不知是她的哪一段过往。幻境中的洛元秋认真地将脸洗干净,额角却有一块脏污未去。景澜在一旁看着,心中滋味难辨,此刻只想牵起她的手带她回家,不叫她在这苦寒之地受冻。

    洛元秋突然低头看向水面,景澜也随她目光看去。水中银光亮起,宛如一轮月影倒映水面,但此时天上并无月亮。这水中月明亮柔和,映亮周遭飞雪。雪如碎光簌簌落下,隐隐有雾气流动。水波荡漾,稍触即分,一人从月光中旋身而出,发髻如云,悬明珠翠羽。赤足薄裙,丝带飘然,肩臂裸露,轻纱微挽。随着她的动作,紫雾氤氲,如水般流动环绕。

    女子容眸流盼,神姿清发,胸前佩戴璎珞宝石,光华璀璨,犹如传说中的天女一般。她双手结了一个奇特的手印,从河面悬飞而来。右手拈诀,挑唇道:“听说你已穿过阴山了?”

    洛元秋甩了甩手上的水,面无表情道:“墨凐,我一直想问,你飞的这般高,难道不觉得累吗?”GgDown8

    作者有话要说:别高审我啊啊啊啊,只是打个啵而已啦!     。

    第 84 章 至高

    女子身周飞雪尽数化为流萤,照亮了雪夜。她脚踏光云,将周遭映得如同白昼,施施然道:“既脱凡胎久矣,神力自然用之不竭取之不尽,无需踏足俗世秽土。”

    虽然知道这一切不过是镜中幻象,但那女子身上的光照来时,景澜仍是下意识后退一步。而洛元秋恰巧也向后退了几步,景澜微怔,侧头去看她,洛元秋眉头皱了皱,似乎也不有些不喜。她的右手渐渐扣紧,双目冰冷锐利,蓄势待发般并起二指,仿佛随时都能出剑。

    “那你不该来此地,回你的北冥去吧。”

    墨湮优雅地旋身,眼中闪过一抹光芒,缓缓道:“看来传言非假,你果然从阴山出来了。这般说来,你已经度过了生关死劫,回归本心,到达了至玄妙境。”

    霎时她眼中瞳仁由黑转白,最后凝为一点金彩。手势几变,掌中光风骤起,撕裂夜色,化作一个巨大的符印向洛元秋扑去,她低声念了句咒语,符印在空中不断变幻,飞快旋转收缩,化为一道霹雳,电光连成一片织网,将整片夜空笼罩在其中,照出洛元秋身后堆积成小山的尸首。

    她身后便是如幽冥般的尸山血海,面前却是煌煌莫测的诡异法术,景澜眼瞳缩紧,几乎忘了这是幻境,想冲上去将她护在怀里。洛元秋抬手按在那闪烁着电光的织网上,稍一用力,织网便如失了力量般,由外向内逐渐消逝,她漠然道:“你不必试探我。”

    墨湮微笑道:“看来你已经寻回真我了,将一切都想起来了。”她展开手心,轻轻一吹,流云蹁跹舒展开来。夜色渐趋朦胧,天幕微亮,风声息止,从空中坠下的雪飘浮在空中,闪烁着晶莹碎光。

    时间如同被凝结在此刻,洛元秋抬手抹去落在眼睫上的雪花,道:“想起来又如何,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吗?”

    墨湮臂弯轻纱无风自动,飘在半空中道:“人世间百年能度过生关死劫者不过寥寥,更别提返璞归真守持本心,追寻道法抵达至玄妙境。如你所见,俗世众生皆碌碌无为,或汲汲名利,或流于凡俗,并无人似你,能走的这么远。”

    她伸出手道:“在人世久留,于你并无半点益处,不如尽早离去。”

    景澜攥紧手去看洛元秋,她站在火堆旁,眼中映着一团明明灭灭的火光,神色丝毫不变,道:“去哪里?“

    墨湮道:“北冥,道法源流之地。仰观日月,朝闻风雨,夕聆涛声。寻觅至高至上的道法,参悟天地之间自鸿蒙而始的奥妙。”

    “如此。”墨湮双手环抱胸前,微阖双目道:“方与天地齐寿,生机不息。”

    洛元秋冷淡道:“我师父曾说过,这世上有好些骗子,惯以长生之术骗人钱财,夺人田产。我没钱给你,你走吧,我现在还不想长生不老。”

    墨湮:“……”

    她平静的面容仿佛裂开了一道缝隙,难以置信地说道:“我在人世间行走了百年,你竟敢说我是骗子?!”

    “凡事都有第一次,”洛元秋答道,“你习惯就好。且不提你到底有没有骗人,你看看你这副打扮,穿的这般少,有伤风化,像个修道之人吗?”

    墨湮低头看了眼自己赤裸的肩膀与手臂,不悦道:“修道之人本不该在意穿着打扮,须知此乃身外之物,若耽于此道……”

    洛元秋抱来一捆柴丢进火堆里,道:“就算你活了一千年,一万年,但是在冬天,还是得好好穿件衣裳吧?你穿成这样,我都不知该看哪里。”

    墨湮一梗,虚心请教道:“那请问,我应该穿件什么呢?”

    洛元秋将火堆烧旺,认真看了她一会,道:“大概就是一件棉袍吧,反正看起来厚实的就行。”她想想补了句:“我也是看镇上人这般穿的,不信你看这些人,他们生前也没衣不蔽体吧?好歹还有条裤子,你连裤子都没有。”

    墨湮只好依她所说,幻化出一套灰扑扑的长袍罩在身上,身周明光渐弱,天女之姿荡然无存,问:“这样呢?”

    洛元秋看了眼道:“凑合吧,你的裤子呢?”

    墨湮叹道:“几百年都不曾穿衣,哪里还记得裤子长什么样。”

    洛元秋困惑道:“你们北冥修习长生之术便如此耗费钱财吗,连裤子都穿不起了?”

    景澜顿时笑出声,有些想捏捏她的脸。

    墨湮张口欲言,奈何一时半会解释不清,从景澜这个方向看去,她似乎很想将洛元秋打一顿,最后只得道:“罢了罢了,先不提这个,我说你”

    洛元秋盯着她道:“你先下来。”

    墨湮一拂袍袖,疑惑道:“什么下来?”

    洛元秋踩了踩泥地,说道:“你飞得太高,我仰头看着很累,你若不下来,就不要和我说话。”

    墨湮眉心重重一跳,深吸一口气道:“我不能下地”

    洛元秋扔来几捆柴,说:“那你坐这上面,就不算是下地了。”

    景澜在一旁叹为观止,洛元秋气人的本事只增不减,若是她别来时不时气自己,似这般去气一气别人,倒还算是不错。

    一刻之后,墨湮迟疑不定地看着脚下的几捆柴,正犹豫着是否要下脚,在一旁烧火的洛元秋瞥了眼,轻飘飘地来了句:“你方才不是说,修道之人不拘于形,无需在意身外之物”

    墨湮面若寒霜重重踩了上去,盘腿坐下,别过脸去,不想和她说话。

    两人围绕着火堆坐定,景澜也顺势坐在洛元秋身边。彼时火光盛起,光焰淡化了她面容的冷淡,漆黑的眼眸中藏着一丝难以发觉的狡黠,景澜看着她把干柴随手扔进火里,突然有些想抱一抱她。

    墨湮穿着一身灰袍坐在几捆柴上,气势顿减。远远看去,与乡下村姑也差不了多少。洛元秋看着跳动的火苗,大概是觉得她这副样子能好好说话了,便问道:“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这世上当真有长生不死之人吗?他们因何得道长生,如何长生?”

    墨湮沉吟片刻,答道:“正如日月运转,四季轮回,不受外力侵扰,这是天地间自有的法则。长生之法,不如说是自然之道。修行之人去七情绝六欲,除凡根塑神性,便是将己身融入天地间。你看天边的云,就算暂被风吹散,依然会再度聚合。人若是如此,分合再聚,永存于天地间,这便是长生了。”

    洛元秋颔首道:“懂了,说白了就是死了还能活过来,不像一般人死了就是死了。”

    墨湮道:“你以为死是什么?在我们眼中,这一生一死,不过是两种境界。突破此关,便明心通性,照见本真,由死转生,生机再覆。亦可由生转死,令生息暂止,到达另一重境界。”

    她抬手在空中幻化出黑白两色的鱼,两鱼追逐不休,谁也无法侵吞下对方,只能永远竞相追逐。两鱼首尾相连,形如太极图。

    洛元秋哂道:“由生转死,你说的,是我身后这些人吗?”

    墨湮转头看去,见横卧交叠的尸首中,临近一具仰面朝天,睁大的双目白中泛青,平静答道:“若想问道长生,天资、机遇、气运皆不可或缺,你身后那些不过是凡愚之人,连修道的门槛都迈不进,谈何由生转死。”

    景澜听了这话不禁抬头向她看去,果然洛元秋眼中透出些许讥讽,道:“看来这些傀,以及那些乱七八糟的丹药,与你们是难脱干系了。”

    墨湮微一皱眉,答道:“数百年之间往来北冥求道的人何其之多,斗渊阁每百年便派出一人行走人间,择选天资上佳者入北冥。如此一来,难免有人将秘法泄露,引得世中修行之人效仿,如何能全然避过?”

    “我觉得不大像,”洛元秋口气不善道,“什么秘法能泄露到这个地步?死的人越来越多,都是在生前强服丹药,死后放血,最后化为不腐的活尸,满山满野的游荡。如此肆无忌惮地将活人化为行尸,必然是笃定了此法是真无疑,只是不知服药后变化如何,需以人试药。假以时日,终能试出这长生之法。”

    “荒谬至极。”墨湮冷笑道,“倘若真如你所说,这长生之法如此好被试出,岂非人人都能长生不死?还要我北冥做什么?”

    洛元秋看着她说:“必定有人泄露了此法,或则根本不是什么泄露,而是有人将其从北冥偷带出,妄图自行修炼,甚至还传于后人,借此道法广纳门徒,聚众成势,方酿成今日之灾。”

    墨湮淡淡道:“世间百代兴亡,风云变幻;而浮生数死,如朝露聚散。似蜉蝣朝生暮死,留迹甚微。好比尘埃经风,顷刻间就荡然无存。你我便如山岳,无须在意这蜉蝣所为。你天资绝佳,又已度生关死劫,离长生只差一步,不应在世间继续蹉跎,还是皈于北冥,尽快受封正,早脱肉体凡胎。”

    景澜心中微沉,忍不住去看洛元秋,想听她会如何说。洛元秋托腮思索半晌,问:“你还是人吗?”

    墨湮道:“我不是人是什么?”

    洛元秋讶然道:“是吗,听你刚才那番话,我以为你早已不是人了。”

    墨湮莫名其妙道:“我哪里不像人?”

    洛元秋道:“不是都已经长生不老吗,怎么还能算是人呢?”

    墨湮想与她争辩,但又觉得“不是人”这三字总好像是在骂自己,悻悻道:“好罢,那就不是……总之要比凡人高出许多,难道你自己就一点感觉都没有吗?”看着洛元秋那张貌似无辜的脸,不由道:“几年前我来看你时,你虽然有些浑浑噩噩,但说话到底还算老实,怎么现在反而这般令人不快呢?”

    洛元秋看着自己洁白的掌心,手指在一处划了一道,说:“之前此处有一道极深的伤口,不过数日便已愈合如初。不仅是这道伤口,身上其他伤痕也是如此,当真是奇怪。”

    墨湮目光奇异地看了她一眼,说道:“你不觉得,与几年前相比,你的容貌并无多少变化吗?”

    洛元秋一怔,举起双手。景澜随之看去,那手在火光中染上些许暖色,骨肉均匀,指尖半透,如同上好的瓷器,簇新洁白,一点伤痕也无。

    景澜心中彻悟,看着洛元秋出神的侧脸,竟觉得她是在难过。便听洛元秋低声道:“难道……我永远都会是这般模样了吗?”

    这句话与其是在问墨湮,倒不如说是回答了她藏于心中多时的疑问。墨湮似有些不解,道:“怎么,多少人梦寐以求想留在少年时,你轻易便能做到,难道不好吗?”

    洛元秋收回双手,神色添了几分懊丧,道:“这有什么好的,我和一个人说好了要一起长大,如今你却和我说这个,这又好在哪里?以后师弟师妹们都大了,我本来便比他们小上许多,现在不长了,岂不是差的越来越多,越来越大!那我不就永远是师门中最小的那个了?”

    墨湮听了这话微一摇头,道:“就算等到以后,他们都死了化为白骨,你也还会是这个模样。”

    景澜暗道不好,果然洛元秋腮帮微咬,眉梢一动,手中青光一闪,竟在火堆上重重一劈,将炭火扫开,火星四溅。她眉目间怒意毕现,青光化出一柄长剑,毫不犹豫地劈向墨湮!

    但这剑一触到墨湮,她便如云雾般散开消失不见了。天空中雪花再度落下,风穿行在山野间,呼啸而至。一片雪落在洛元秋的眼睫上,她猛一转身,见墨湮已恢复了方才的样子,赤足悬空,衣带翩翩,身佩璎珞宝珠。她虽是在笑,狭长的眼睛眯起,却有一种难言的疏离冷漠。她挥手落下一片幽蓝光点,那些尸首瞬间被点燃,在这幽火中化为灰烬。

    “飞光飞光,何须举酒相劝?天行有常,几曾相饶?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她双手拈诀,一如来时那般,在席卷而来的风雪中意味深长地说道:“终有一日,你必将到北冥来。”

    作者有话要说:     。

    第 85 章 情意

    狂风卷起满地灰烬,景澜看向周围,脚下接连传来数震。夜色与风雪正在慢慢褪去,四面如画遭水洗,便明白这镜中幻境以难以为继,须得在此地消散之前,收回法术脱身离开。

    她默念咒诀,又向洛元秋看去。狂风骤雪中不见她的身影,景澜心中一惊,咒诀立断,当下跃进雪中去寻。

    墨凐手势一变,周身紫云慢慢淡去,身形渐归于虚无。就在此时,一个雪球抛来,极为准确地砸在她的额头上。墨凐怔住,额上有雪粉滑落,她抬手欲碰,有些难以置信,又有几个雪球接连飞来,正中发髻,将翠羽打得歪斜。

    景澜终于在风暴中寻找那道身影,登时心头大定。待看清她究竟在做什么时,几乎背过气去。洛元秋向来讲究有仇立报,不留过夜,既然伤不到墨凐,便新捏了几个雪团,一言不发地向她丢去,以泄心头之愤。

    恰好墨凐身在半空无物遮挡,此时又在施法的关键时刻,难以分心,竟奈何不得洛元秋,眼睁睁被她砸了一头的雪,怒道:“你竟敢如此放肆”

    “我就敢,怎么?”洛元秋扔完怀中最后一个雪球,仍觉意犹未尽,俯身又去搜罗积雪,不理会墨凐说了什么,专心致志地捏了几个,起身道:“你出言不逊在先,装神弄鬼在后,砸你几个雪球又怎么了?有本事别走,我还没揍你呢!”

    墨凐脸色极其难看,大概是从未被人如此对待过,冷冷道:“简直就是不知所谓!你……”

    她周身光芒再起,昭示着法术已成,还来不及再说什么威胁之词,便唰然化作一道明光,消失在夜空中。

    洛元秋面露几分可惜,目光扫过残尽的火堆,破败的村庄前尸首已成余烬,随风远去。她垂首低声念了段度亡经,转身越雪而去,投向茫茫夜色。

    夜色深沉,景澜从幻境中抽身醒来,有些脱力地躺在床边,背后单衣尽湿。这法术极为耗费神思与心力,若非紧要关头绝不轻易使用,且镜中幻境纷杂迷乱,稍有不慎,人便会迷失在其中。她勉强起身将银镜收起,去外间换衣裳,喝了口冷茶静心。

    屋外天光微亮,她回到床榻前,这一夜竟不知不觉就要过去了。床上洛元秋紧抱着被子,显然没有一点要分给她的意思。景澜故意从她怀中扯了个被角出来,洛元秋梦中似有所感,极为不耐地用力扯了回来,将被子团成一团,手脚紧缠住不放。

    景澜看得好笑,伸手摸了摸她的脸,想起幻境中所见所闻,笑意骤淡。心烦意乱之余,只想将她拎起来狠狠敲打一顿,但偏生又舍不得。

    她静坐了片刻,弹指熄灭灯火,在洛元秋身侧躺下,借着屋中微光打量起她的面容来。她眉目中仍留有一种青涩稚气,像半开的花,轮廓柔软。景澜手指虚描着她的五官,心也随着软了几分,暂且将她张口就能噎死人的事放到了一边,也不去想自己曾多次被她气个半死,只静静地看着她的睡容,伸出手臂把她连被子一同抱在怀中,一如旧时那般。

    两人隔着一床锦被头抵在一起,幸而屋中烧了地龙,倒不至受寒。洛元秋乖巧地任景澜抱着,只要无人抢她被子,她就能安分睡着。景澜施法耗费精力,困意袭来,听着枕边人的呼吸声,不一会便昏昏沉沉地合上眼。

    屋外风雪大作,寒意漫进屋中,景澜觉得有些冷,下意识去摸被子盖在身上。谁知她不过才扯了一角,便有一股力道扯了回去。她皱眉又扯回来,那股力道紧随而来,分毫不让。景澜心头怒意渐起,用力一拉,将被子卷走大半。一双温暖的手臂跟着摸来,拽着被子纠缠不休。随即两人在被中打作一团,为争抢这床被子,很是费了一番功夫。最后景澜抢过被角,侧身以手臂压住,盖着被子边角皱眉睡着了。洛元秋不情不愿地从背后环着她的腰,权当是搂了一床被子,将头埋在她脖颈后。

    翌日晨起,两人俱是衣裳不整,洛元秋揉了揉眼睛,恶人先告状:“你抢我被子!”

    景澜困顿不堪,撩起眼皮懒洋洋道:“是你睡相太差。”

    “我睡相差?”洛元秋头一回听人这么说,匪夷所思道:“你说,我哪里睡相差?”

    景澜起身,单衣滑落大半,露出后背大片光洁肌肤。她瞥了眼洛元秋道:“你晚上还咬我了。”

    洛元秋震惊不已,问:“我咬你?我咬你哪里了?”

    景澜朝她勾了勾手,她便手脚并用从被上爬了过去,一个劲问在哪里。景澜配合地歪了歪头,任由她来看。

    洛元秋坐正,雪白的脸颊边还沾着好几绺头发,目光从她秀致的肩骨往下,几束青丝滑进胸前衣襟,却掩不住那起伏微颤的柔软。景澜侧头看她,见她目光清澈,透出些许好奇,正想说些什么,洛元秋却十分体贴地为她拉好衣服,整好衣襟,道:“衣服掉啦。穿这么少,你难道不觉得冷吗?”

    她神情坦荡,半分绮思也无,景澜无端想起幻境中那位薄衣轻纱、宝光惑人的美貌女子,不知该责怪她不解风情,还是叹她当真是个榆木脑袋。

    不过转念一想,榆木也有其妙处,风月经身视而不见,反倒免去了许多麻烦。洛元秋的关切实属发自内心,见景澜神色几变,时阴时晴,好奇道:“你在想什么,怎么不说话?”

    景澜目光不明地扫了她一眼,微笑道:“我在想,一床被子是不够的,需得再添一床才是,否则这夜里睡觉还要与你抢被子,我可抢不过你。”

    洛元秋皱眉想了一会,之前与陈文莺睡一道时,也不曾听她说起过自己还有这等恶习,大概是因两人分被而睡的缘故。她想起家中那床锦被,假想若有人来分,定然是不会让的。便道:“被子怎么能让给别人呢,当然是要自己睡了。”

    此言一出,她身下被角突然被人掀起,连人带着被子滚成一个球,又被人重重压住,四肢不得舒展,登时哇哇乱叫。景澜将全身重量压在她身上,刻意用了些力气,令她不得翻身起来,问:“你这被子不让别人,难道我也是别人?”

    洛元秋脱口道:“除我以外都是别人!”

    景澜温柔一笑,想起昨夜在被中与她打了一架,被她一拳击中的下巴仍在隐隐作痛,便用力一靠,将她推到床里,堵在角落问:“我是别人?”

    洛元秋看着她的眼睛,视线不经意落在唇上,不知为何有些脸红,嚅嗫道:“反正被子不能让。”

    景澜鼻尖蹭过她的,见她睫毛轻轻颤抖,仿佛有些不知所措,便低头在她眼皮上吻了吻。洛元秋顿时睁大眼,犹豫不定地问:“你这是……是要吃我的眼睛?”

    说完隔着被子感到一阵颤动,是景澜将头埋在被中笑。她眨了眨眼,明白是自己会错意了,恼羞成怒道:“你笑什么笑,快起来!”

    景澜依然在笑,洛元秋不明所以,脸却随之愈发热辣,被她吐息间无意掠过的气息一撩,面皮热度不退反增,心中更是羞恼,便打定主意不与景澜说话。景澜手指摩挲过她的脸,轻柔地捧起,认真说道:“你真笨。”

    洛元秋瞪了她一眼,刚想骂她,硬是忍住了,下巴朝天一仰,表示我不和你计较。景澜见她这副别扭的样子更觉好笑,捏着她的脸颊道:“难道不是吗?”

    她这世上还有如此愚笨的人,居然轻易放弃参悟长生的机缘,在世间兜兜转转寻一个生死不明的人。

    “笨。”她抵着她的额头,亲昵道:“你最笨了。”

    洛元秋闻言气得大翻白眼,换来景澜又一阵哈哈大笑。半晌之后,景澜靠近她,脸上难得有些泛红,戳了戳洛元秋的脸道:“那不是吃。”

    洛元秋狐疑地看着她,说:“吃什么?”

    景澜指腹滑过她的唇角,含笑道:“你说呢?”

    洛元秋大惊:“你又要吃我的嘴?”

    言罢在被中用力挣扎起来,景澜微一摇头,将她用力按住,轻声道:“这是亲你。”

    洛元秋一怔,迷茫地思索着亲与吃二字的分别,问:“什么……什么叫做亲?”

    她于风月之事知之甚少,如一张凭人落笔描绘白纸,简单到一眼便能看穿。景澜心中怜爱胜过欲念,看着她清澈的眼睛,莫名有些不忍。把她从被子里挖出来,抱着她慢慢说道:“就是想和你亲近。”

    洛元秋仰面望着她问:“这还不算是亲近吗?”

    景澜呼吸一顿,道:“还要更亲近……一些。”低头用脸碰了碰她的额头,道:“只有我与你才能这么亲近,旁人都是不行的。”

    洛元秋靠在她的怀中,抓起她的手抚摸掌心纹路,道:“被子呢?”

    景澜深吸了口气,反握住她的手,两人手指绞缠,她勉强答道:“被子……另当别论。”

    洛元秋把玩着她修长的手指,突然说:“师妹,我感觉你从前也是这样。”

    景澜无故有些紧张,不动声色地问:“什么?”

    屋中昏暗一片,洛元秋低头道:“以前你也不喜欢我和其他师弟师妹们一起玩,不喜欢我和他们说话,是不是?”

    她等了许久,才听到身后人低低说道:“是,我不喜欢。”

    洛元秋忽然笑了笑,转身坐起,看着她的脸说:“你是不是只喜欢和我在一起?”

    她双目微亮,欢欣一笑,道:“我也喜欢和你在一起。”

    景澜错愕地看着她,双目微睁,竟是有些失态。洛元秋恍若未觉,继续说道:“只想和你在一起,和你那个,那个亲近……”

    她笨拙地按住景澜的肩膀,在她唇上重重一吻,结果不慎磕着了嘴,疼痛之下慌不择路,一头撞向了景澜胸口。

    景澜一脸木然低下头,洛元秋手忙脚乱从她胸前爬起来,但手脚被被子缠住,起身时又被一带,再次摔了回去。

    这次不仅是洛元秋疼,景澜也觉得胸前一痛。这痛所在之处令她难以启齿,旖念尽去,痛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良久以后,两人分开,景澜颤着手捂住胸口,眼角溢出些许泪水,咬牙切齿道:“你真的是……太笨了!”

    作者有话要说:     。

    第 86 章 参商

    洛元秋一脸不解地问:“你怎么又说我笨,我到底哪里笨了?”

    景澜侧过脸去,半倚在枕上,咬着唇不说话。洛元秋鲜少看见她这副虚弱的模样,新奇地打量了一会,才想起刚刚的事来,凑过去关切地问道:“你怎么了,哪里疼?”

    景澜看着她这张脸就牙痒,恨恨地瞪了她几眼,待痛意过去,才道:“端杯水给我。”

    洛元秋依言下床,绕到屏风后的架子上取水。她自觉犯了错,却不知错在哪里,又将方才的种种回忆了一遍,最后把手放在胸前,心想,难道是这里?

    她试着在自己平坦的胸前重重按了按,也没觉得有多痛,对于景澜刚才的那副神情,着实是疑惑万分,探究之欲不免递增。端着水回到床榻边,她小心翼翼捧着茶盏递到师妹面前,示意她揭盖喝茶。谁知景澜一手支颔,淡淡道:“过来些。”

    洛元秋顺从地靠近,贴心地将盖子揭了,放低腰身,倾斜茶盏,递到景澜嘴边。景澜低头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还未来得及咽下去,便听洛元秋道:“师妹,你是不是胸口疼?要不要,我帮你揉揉?”

    景澜一听这话,不禁想起洛元秋的手劲,只觉得胸前又莫名痛了起来,果断道:“不必了,现在已经不痛了。”

    洛元秋一脸惋惜地道:“是吗,我还想看看……”

    景澜不可思议道:“你想看什么?”

    洛元秋道:“看看你哪里疼啊,有没有留下淤伤。”

    两人对视片刻,洛元秋忽地笑了笑,将茶盏放到桌上,弯腰贴近,看着景澜说道:“师妹,你不会是不好意思了吧?”

    景澜微一屈指,床榻边那盏琉璃灯亮起柔光。这光映亮洛元秋的面容,深目挺鼻,唇角含笑,眼中有一抹锐利的光,但细看却不见了,如同藏鞘未出的剑。令景澜回想起当初在巷中初见她时的情景,夜晚大雪纷飞,她站在巷口,昏黄火光中仰头看雪花飘落,眉目之间有种漫不经心的冷漠,将她与周遭的喧嚣隔开,似乎与自己记忆中的那个人又有些不同。

    她们如此默契,对那些过往绝口不提。若非景澜在幻境中所见,还以为她复苏后一直在山上清修,不知人世愁苦,不理世事纷扰,一如既往,与从前那般。

    见她迟迟没有回答,洛元秋奇道:“难道是真的?你不好意思了?”

    景澜回神,心中没来由地一阵隐痛,情难自禁碰了碰她的眉心,将头靠在她的颈窝,沉默不语。

    她想问的话太多,此时却一句也说不出口,只怕触碰到那些陈年旧伤,让彼此都难受。

    何况人已在身旁,又何必苦纠往事,耿耿于怀呢?

    洛元秋任她靠着,便不再说话,安静地坐在床榻边,突然觉得这样很好。她出神地想,看来当初墨湮还算是靠得住,所占的卦居然也能应验一二,她说若要寻人需向南行,如今看来,好像真有几分准,早知如此,就应该多让她多算几卦。

    “……但这最后一卦,却如晨雾沾花,雨后虹气,不可久留于世。你自当明白这其中的涵义,若留在北冥,尚有一线生机。若你执意要走,前途难料,纵然是我,也无法断言这其中的因果。”

    “而这一切,尽在你一念之间。”

    不可久留于世吗?

    她眼底流露出些许自嘲,又在低头时瞥见二人交握的双手,霎时被温情所取代。能在大限到来之前寻到师妹,已是她此生中难得的幸事了,既然如此,何须在意时日长短?.

    用过早饭,景澜换衣出门,今日因洛元秋的缘故,她在家中多耽搁了些时间,故而走时颇为匆忙,连威胁之词都说的不是那么有气势。加之她二人才亲近过不久,以至于洛元秋完全没有放在心上。

    “若你今日再敢随意出门,我就……”

    洛元秋做出洗耳恭听的姿态,问:“你就怎么?”

    景澜看了她一眼,正在系大氅的手顿了顿,转身道:“我就不回来了,留你一个人在此地呆着。”

    洛元秋毫不在意地摆了摆手道:“那正好,我喜欢一个人睡,没人抢被子。”

    景澜看了她一会,挑眉说道:“是吗,如若是你晚上做噩梦了,就抱着被子自己哭去吧。”

    洛元秋一惊,忙问:“我晚上做梦了?”

    景澜对付她颇有心得,闻言眸光一转,道:“你说呢?”

    任凭洛元秋如何追问,她始终不肯开口。两人一同乘马车离府,洛元秋眉头微拧,赌气般偏过头去,道:“你不说就算了。”

    景澜看她这副样子就想笑,淡淡道:“你好没耐心,若是多问我几句,或许我就会说了呢?”

    “你说我昨夜说了梦话?”洛元秋怀疑道,“我说了什么?”

    景澜悠悠道:“想让我告诉你?你先告诉我,你今天到底要去哪里?”

    洛元秋将白玢六叔府上发生的事大致说了一遍,景澜听罢道:“此事与你何干,何须多理?”

    洛元秋心想怎么与我无关,但又不好与她细说,只道:“不过是去看看而已,帮朋友一个忙罢了。”

    “朋友?”景澜玩味般念着这两个字,意味不明地看了她一眼。

    洛元秋被她这眼看的莫名其妙,问:“朋友怎么了?人生在世,难道还连个朋友都不能有了?”

    景澜道:“我还记得从前,你似乎也有几位知心好友。”

    洛元秋问:“有吗,我怎么不知道?”

    景澜掰着手指道:“比如说,那只金毛猴子,后山的野猪,圈在林中的那群鸡……林林总总,如今居然有人了,真是难得。”

    洛元秋听出她语气中的嘲讽之意,警觉道:“那又怎样?”

    景澜浅浅一笑,道:“不怎样,只是想与你的朋友们见上一面罢了。”

    洛元秋觉得有些奇怪,道:“你从前不是见过他们的吗,再见一面做什么?”

    景澜只笑不答,命车夫去白府。行至巷外,见竹竿撑起的白幡飘飘,便知其家中有丧事,以告闲杂人等避让绕行,莫要惊扰冲撞亡者。

    但一架马车这般大摇大摆地进了巷子,停在白府大门外,不想引人注目也难。洛元秋有些不习惯被人如此打量,与景澜一并站在门外,垂目不语。

    白府一众下人岂能不识她,不过片刻管事便匆匆赶来,恭敬地请洛元秋进府。洛元秋被他弄得好不自在,问道:“白玢在何处?”

    管事答道:“侄少爷早早便到了,正在府中陪夫人与少爷料理后事。”

    洛元秋一瞥景澜,小声问:“你要不要先走?”

    景澜却道:“这家人姓白,你可知他叫什么?”

    洛元秋问管事,管事道:“老爷名讳小的不敢直言,客人若是想知道,不如等见了少爷,请他来告诉您。”

    说话间引着两人进了内院后,便退下离去。洛元秋头一次见人家办丧事,看什么都新奇。往来仆从皆着罩着白麻衣,若是丫鬟鬓边还需戴一朵白花。院中竖着白幡,满目的素色,几与积雪相融,透出些许哀意。洛元秋便与景澜道:“若我死了,不知是否也如这般?”

    景澜神色忽变,冷冷道:“你在胡说些什么?”

    说罢甩袖走到洛元秋前面,洛元秋不明所以,暗自惊奇,心道:“我说错了什么,她怎么又生气了?”

    谁知走了几步,景澜突然转身看向她,目光微冷,似有种道不明的愤懑之意,令她看上去竟有几分狼狈。洛元秋只当她是生气,便随口道:“怎么?人总是会死的,不是吗?”

    景澜缓缓吐了口气,一把拽住她的手腕,强拉着她道:“谁死都没关系,但若是你死了……”

    她语声轻缓,却说的十分坚决,道:“那我马上就去陪你。”

    洛元秋一怔,景澜指腹在她腕骨上摩挲着,倏然一笑,低声道:“你要记住,你生我生,你死我死。”

    洛元秋心头如遭重击,顿了顿后,竟不知要如何开口。她隐约感觉到,景澜所说的并非假话,她是真的会这么做……与自己同生共死,永不相负。

    景澜攥住她手腕的力道松了几分,转而与她十指相扣。仿佛借此宣泄心中的情感,她时不时便会扣紧些,又会在察觉到洛元秋的不适时稍稍松开些,她看向院中白茫茫的雪,喃喃道:“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这十年之间,我好像将此生光阴都度尽了,却再也没能见你一面。如今你与我说这种话,你怎能……”

    她嗓音不住发颤,像在压抑着什么情绪一般,深吸了口气,紧紧把她搂在怀中,说道:“十年……你说人生在世,又能有几个十年?”

    洛元秋沉默片刻,终于忍不住问道:“既然你还活着,为何不回寒山?”

    景澜眼中情绪难辨,摇头道:“我不能离开这里。”hTtPs://m.

    洛元秋反握住她的手,摸到手腕,勾起一条细细的链子问:“是因为这个?”

    景澜似乎有些惊讶,垂眼默认了,道:“等以后我自然会告诉你,那年你我分别之后,究竟发生了何事。但现在,莫要多问。”

    洛元秋哦了一声,依旧勾着那条银链不放,景澜看着她的脸,皱眉道:“也不许自己去查,知道么?”

    洛元秋叹气道:“你好霸道,这也不许那也不许的。”说着,她微微扬眉,眼眸幽深,笑道:“又是等,你们总是让我等。师父让我在山中等,等明心见性,彻悟通达的一日。师弟师妹们也让我等,等着他们回来的一日。可是等,又要等到什么时候?”

    她笑容中带着几分冰冷的邪性,笑意更是未达眼底,扬起下巴道:“正如我师伯所说,凡事不要等别人告诉你,如若想知道,就该自己去找,找不到就继续找,迟早有一日会找到。我深以为然,师妹,你觉得如何呢?”

    景澜不答,反倒是低下头,重重堵住她的嘴,两人唇舌纠缠,不像情人间温存依偎,却如同两军交锋,谁也不肯退让,誓要一争到底。

    半晌后两人分开,气息都有些不稳,景澜喘了口气道:“不用你费心去寻什么答案,想知道什么,我都会告诉你。”

    洛元秋对她这话十分怀疑,正要说话,却听见有人喊道:“元秋?!”

    她转头看去,不远处站着一男一女,脸上的表情似乎都有些一言难尽。

    她再看自己,正被景澜抱在怀中,是个亲密无间的样子。

    景澜听见动静,在那二人的注视下不紧不慢放开洛元秋,展颜一笑,眉心郁气也散了几分,道:“你的朋友来了,是不是该带我去见一见?”

    洛元秋原本有些紧张,但见她一副坦然自若的模样,顿时也觉得没什么了,便道:“见一面也无妨,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新老婆红轴来了,码字贼温柔,真不敢相信我用青轴码了一年。     。

    第 87 章 焚世

    陈文莺看得有些发愣,扭头在白玢手臂上重重一拧,道:“我眼花了?那是元秋?”

    白玢吃痛道:“你捏我做什么?”

    陈文莺道:“你痛吗?啊痛的话就是真的了,那是元秋?她旁边的人是谁,你认得不?”

    白玢揉着手说道:“我不认得,你自己去问吧。”

    陈文莺困惑道:“她们挨得那么近,是在做什么呢?说话也不必如此吧,难道元秋被人挟持了?”她尚未深思,便喊道:“元秋!”

    两道纠缠的人影藏在廊柱后,其中一人转过头来,果然是洛元秋。她身侧站着一名披着大氅的女子,脸被檐角遮了大半,一时也看不清面容。

    洛元秋似乎也看到了他们,陈文莺一拽白玢衣袖,两人一同走近,陈文莺这才看清,洛元秋居然被人抱在怀中,双颊染红,目中似有潋滟水波,有些无措地向他们看了一眼,似乎与身边的人说了什么,那人松了手,两人一同走了过来。

    “……”陈文莺目瞪口呆,下意识去拧白玢,却被白玢躲开了,她喃喃道:“不是吧,我是在做梦吗?”

    白玢嘴角抽搐,道:“你没做梦,那是真的,我也看到了。”

    陈文莺欲言又止,目光闪烁不定,道:“她们在、在干什么?你看清了吗?”

    白玢道:“你不如等她过来,想问什么就问。”

    待看清洛元秋身旁那人时,陈文莺登时大惊:“是你!?”

    白玢奇道:“怎么,你认识?”

    陈文莺皱眉刚要说话,景澜便替她答了,道:“有一面之缘罢了。”话锋一转,问:“不知你嫂子如今可好?”

    陈文莺哑然,一脸憋屈地站在一旁,对景澜怒目而视。奈何景澜不为所动,反倒是挑衅般笑了笑,气的陈文莺说不出话来。洛元秋哪里看得出她二人之间的针锋相对,也不知顷刻间胜负已分,对陈文莺与白玢笑了笑,牵着景澜的手道:“这是我师妹,她姓景名澜,在司天台任官,也是玄门中人。这两位与我同在太史局任掣令,先前曾与你说过名字的。”

    白玢眼中一动,仍是不改神情,道:“原来是洛姑娘的师妹,久仰久仰。”

    陈文莺冷冷道:“你连人家名字都不曾听过,哪里来的久仰?”

    白玢悠悠道:“虽不闻其名,但也听洛姑娘数次提及,故而说一句久仰,应当也不为过吧?”

    景澜颔首道:“言重了。”

    洛元秋转身与景澜道:“好了,见也见过了,还想做什么?”

    景澜收回目光,淡淡道:“不做什么。”

    洛元秋猜到她所想,笑道:“就这么不喜欢看我与别人在一起?”

    景澜嗯了一声,握住她的手道:“晚些时候,我会来接你,不要乱跑,知道吗?”

    洛元秋巴不得她赶紧走,连忙一口应下,道:“知道了知道了。”

    她二人旁若无人地说话,陈文莺听一句脸黑一分,白玢则是若有所思地看了景澜几眼,随即转过头去,看向院中的枯石老树。

    景澜临走前问白玢:“不知这家主人可是曾在上清观中讲经的那位白息白大人?”

    白玢拱手道:“正是家叔。”

    景澜若有所思,点头道:“知道了。”又看了眼洛元秋,这才离去。

    她走后,三人都自在了不少。还未等洛元秋开口,陈文莺却气鼓鼓道:“她就是你说的那个师妹?”

    洛元秋问:“哪个师妹?”

    陈文莺含糊道:“就是与你说什么只要志同道合,便可不拘男女,共寻大道相伴一生这话的人!”

    洛元秋恍然,点头道:“你不说我都快忘记了,正是她,怎么了?”

    白玢面色也变得十分微妙,道:“这话我也略微记得,居然是她说的吗?”

    陈文莺立即看向白玢,道:“白玢你来评一评,这话是不是胡说八道?”

    洛元秋心中疑惑,看向白玢,白玢却道:“那是人家同门间的事,你还是少管为妙,难道忘了方才那位大人说的吗,若我不曾记错,海瑶阿姐也快回来了吧?”

    陈文莺羞怒交加,低声道:“你们!”

    洛元秋听罢问:“你为何唤她大人?”

    白玢面露讶异,像是明白了什么一般,正欲解释,一旁的陈文莺却抢在他之前开口道:“元秋你不知道吗,她便是司掌司天台的台阁!”

    洛元秋未想过景澜居然就是那位台阁大人,惊奇道:“是吗,我不知道,之前没问过。”

    陈文莺看了她一会,问:“你难道就没什么想说的吗?”

    洛元秋想了想,道:“她司掌司天台,能管得着咱们太史局来吗?”

    白玢道:“当然不行。太史局名义上虽归司天台所管,但不过是司部之间的协作。加上太史局早已从司天台中分出另立,自有太史令所管,太史令又受命于陛下,是故,除却公务往来,司天台是管不了太史局的。”

    洛元秋叹道:“还当台阁这般大的官,尚且能管上一管呢。如此说来,还是得去太史局述职,免不了巡夜了。”

    三人一并走进内院中,洛元秋未忘那面镜子的事,问白玢:“之前你说的那面镜子在何处?”

    白玢道:“在我叔父炼丹的丹房。”

    洛元秋道:“去看看。”

    这丹房在一处清幽偏僻的院子里,院中自有一口水井,便于取水。丹房外栽种着许多树木,想必到春来时草木葱茏,观之别有一番韵味。但如今隆冬之际,树木凋零,仅余枯枝悬冰,加之未有仆人打扫,显出残败凄凉之意。

    “昨日我与六婶说了你会来,她便特意带人将此处清扫了一遍。”白玢道,“不过叔父常炼丹打坐的那件屋子她未让人动过,只自己进去看了看那面镜子是否还在。”

    他推开丹房的门,三人踏入房中,见四处挂着锦帘,帘上绣着白鹤祥云或是灵芝奇药,有经幡悬落,下缀镂空银珠,流苏垂落,静悬于空。陈文莺伸手一碰,那银珠便发出清脆的声音,吓了她一跳。洛元秋看了眼这经幡,道:“这是丹铃,炼丹时若有炉气外泄,此铃便会响。”

    陈文莺问:“响又会怎样?”

    洛元秋道:“丹士笃信炼丹炉中自有炁生,炁在则丹能圆满,炁消则丹毁,需耐心照看,炉中火候稍有变化,炁便可能外泄,所以在屋中设丹铃,方便及时补救。”

    陈文莺气消了大半,又蹭到她身旁道:“不过一炉丹罢了,何须如此费心?”

    洛元秋莞尔:“炼丹不易,成丹更是不易。炼制之前,须得收集丹材,其中所需之物常人难以想象,说是千金不易也不为过,求索也格外艰难。炼丹有时需花费数年之久,还未必能成,你说怎么能不费心呢。”

    这丹房布置得极为简洁,中堂设两座样式古怪的丹炉,看炉身所刻的图案,大约已是几代前的古物了。这两座丹炉三足圆腹,厚重的炉盖花纹繁复,刻着天灵地宝,日月初升,海浪波涛,正应了丹术中所言的水火相济,阴阳调和,化物于炉中,取其精华之意。

    这两座丹炉比人还高出许多,三人围着看了一会,白玢道:“这是我叔父当年不知从哪个山中寻到的古丹炉。”

    陈文莺奇道:“山里还会有丹炉?”

    白玢道:“化外方士,多藏于深山腹地,以求亲近自然,修炼道法。别说是在山里了,就算是在水中,我都觉得不奇怪。”

    陈文莺道:“水中还能炼丹?我不信。”

    洛元秋道:“真的,我见过,还有在大海里炼丹的呢。”

    陈文莺啧啧道:“那真是无奇不有,不知这群修行之人到底是怎么想的。”

    洛元秋看完那两座丹炉,推门进到里屋。里屋东西稍多,木柜上摆着祭拜用的烛台香案,锦帘之后,是一尊用红布遮住的神像,两侧的长明灯早已熄灭。神像桌案前放着一张告神纸,字迹已淡,依稀可辨是一首诗。

    “凿井烧丹八百年,尘缘消尽果初圆。石床藓甃人安在,绿水团团一片天。”

    她的视线落在八百年上,又转向那句尘缘消尽果初圆,陈文莺凑过来看了看,问:“白玢,这是你六叔写的?”

    白玢道:“奇怪,这不是告神纸吗,怎么会在这上头写诗?”

    陈文莺道:“告神纸是什么?”

    洛元秋回答她:“开炉前祈愿祷祝,将祝词写于这纸上,送入炉中焚尽,以求神仙庇护,丹成圆满。”

    说着她掀开红布一角看了一眼,白玢道:“怎么?”

    “无事。”洛元秋答道,“我看这神像被红布蒙着,还以为是什么邪神呢。”

    白玢看了眼那红布之后的神像,顿时睁大了眼睛,道:“这、这不是……我叔父?!”

    洛元秋笑道:“我就说怎么没见过这种打扮的神,原来是你六叔的像吗。他为自己立像,又藏于此地参拜,这是什么法门,怎么从未听过?”

    陈文莺原本还想跟着看看,听她这么一说,顿时想起了那天所见,白玢叔父戮杀那二人的场景,手一抖,缩回洛元秋身后道:“白玢你六叔是疯魔了,在家里自己拜自己?”

    “求天求地求人不如求己,”洛元秋道,“立像也没什么,民自古以来,民间也有立生祠的。只是立了自己的像,拜自己,究竟所求为何呢?”

    白玢将神像蒙好,神情复杂道:“他从前并非如此,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洛元秋眼神淡漠地扫过那神像,随意道:“人总是会变的,那间屋子在哪,带我过去吧。”

    穿过一处长廊,白玢带二人来到西面的一间屋子前。屋门未锁,轻轻一推便开了。入眼是一座青铜丹炉,炉盖上雕琢的火焰连成一片,仿佛灼燃欲飞。屋中布满尘埃,木架上的药材丹石随意摆放,经书看了一半便摊在桌上,竹简堆在角落。

    在桌上摆着一面铜镜,镜面模糊不堪,已不复从前光亮,却不知为何不送去打磨再用。白玢先一步走到桌前,将那面银子取来,道:“洛姑娘,就是这面镜子。”

    洛元秋此时正打量着那个丹炉,陈文莺不敢乱动,如出巢的雏鸟一般,进跟在洛元秋身后。见她一直看着丹炉,便也跟着看了几眼,奇怪道:“咦,这丹炉上刻着什么,怎么如此古怪?”

    她轻轻吹去覆在丹炉图案表面的灰尘,还未来得及仔细看,便觉得被人蒙住了眼睛,洛元秋将她拉起来,说道:“你不要看,看了晚上又要害怕。”

    陈文莺不服道:“我还没看呢,你怎么知道我会害怕?”

    洛元秋道:“等你看了就知道害怕了,还是不看为妙。”

    陈文莺挣脱开她的手,道:“那我不看,你说,这丹炉上有什么?”

    洛元秋扫了眼道:“一些白骨,还有一些仙人……”

    白玢捧着镜子走过来,问:“你们在看什么?这丹炉怎么了?”

    他话音一顿,见那漆黑炉身上是一片火焰,但细看,火焰之中,却藏着一具又具的人骨。烈火白骨之上,又是一片熊熊火焰。火海滔天,日月并行,其景久观令人目眩,仿佛也置身于这茫茫火海之中,饱经烈火焚烧之苦。在炉身最上,则有几位样貌奇异的仙人携手盘坐,面容祥和安宁。

    洛元秋觉得这炉有些意思,道:“天地为炉,造化为工;阴阳为炭,万物为铜。这丹炉竟取造化弄人之意,借讽凡生于此间,不过是火海煎熬,倒与寻常器物不同。”

    她垂眸道:“只是不知这丹炉中,又会炼出什么稀世奇物来。”

    陈文莺也随着看了几眼,瞠目道:“这丹炉上怎么刻这些东西?这又什么意思?”

    洛元秋从白玢手中接过那面铜镜,翻到镜子背后看了看,忽道:“你们有没有觉得,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陈文莺道:“哪里不对?”

    洛元秋似乎感应到了什么,轻声道:“是幻术。”

    她手中的镜子倏然颤抖起来,三人一起低头,不知何时镜面已经翻了回来,正对三人脸面。瞬间从镜子中轰然喷出黑雾,旋飞上升,顷刻之间便将三人吸入镜中。

    随着最后一缕黑雾收回镜里,镜子当啷一声落在地下,模糊的镜面映出炉身上火海焚世景象的一角,其中一架白骨空洞的眼中闪过一道微光,片刻后归于沉寂。

    作者有话要说:嗷!我爱红轴!我爱它!!码字好流畅!我要多宠幸它!     。

    第 88 章 流转

    灵堂中烟气缭绕,一具沉黑棺木放在素纸与竹枝所搭的灵棚里。仆人们将铜盆抬到门外,开始烧纸化元宝。灰烬如柳絮般飘起,在火光中向天穹飞去,未至高处便在压抑的哭声中四散飘落。

    景澜瞥了眼那棺木,神色微敛,正要离去。一旁的仆人以为她是来吊唁的女客,低声道了句客人稍等片刻,转头去取香。

    这时迎面几人走来,披麻戴孝,领头那人手捧一木盘,盘中置一碟,碟上放着一枝青色的柳枝,细长叶片上露水犹新。景澜侧身避让,捧盘之人目不斜视,但身后几人目光微微扫来,似有打量之意。景澜与其中一人视线相对,那人先是一怔,转为惊愕,待前头那几人走进灵堂后,才俯身行礼道:“台阁大人,您如何会在此处?”

    景澜摇头,示意他跟自己走。两人行至一偏僻处,景澜道:“我是陪人来的,原来秦大人与此家主人有旧?”

    那人道:“昔日我在京中道观游访时,偶然得一讲经道人指点,受益良多,虽无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他却不愿收为我徒,只说以友相交,平辈相论即可。后我入司天台,也时常与这位道长书信往来,谈及法阵渊源。他名讳上白下息,正是这府中的主人。”

    景澜颔首道:“若我不曾记错,你此时应当在颖州修那护城法阵,若无特旨,不得随意离开,如何会上京来?”

    那人再拜,道:“颖州城法阵修复时,护城四塔无故塌陷,九水倒流,漫进城中,着实难办。修法阵一事本应回禀太史令涂山大人,但我数次上递文书不见回返,便向司天台转呈文书。幸得星历大人准许,这才能上京来。本欲来白府请教这位道长有何办法,没想到他却……”

    景澜神色一动,问:“白息不是一直在观中讲经吗,怎么又会什么法阵?”

    那人叹道:“这就说来话长了,不知台阁大人可曾听过这么一个人?”

    景澜道:“谁?”

    “沈和。”.

    一盏孤灯映亮两侧书架,沈誉伸手取下一卷,展开看了眼,随意丢给身后的书令,道:“也不是这个。”

    书令捧着十几个书简,艰难地跟在他身后走着,道:“大人究竟是在找什么?”

    沈誉漫不经心道:“说了你也不会明白的,只管将东西拿好,其他的话一律莫要多问。”

    书令呐呐应是,随沈誉绕了几圈,手中的书简多得都要抱不住了,沈誉见状道:“随便找个空放上去。”

    书令咽了咽唾沫,紧张道:“大人,这样不好罢?我们是偷偷进来的,若是弄乱了这书架,岂不是会被人发觉?”

    沈誉嗤笑道:“此地是前朝秘藏之所,多年未有人踏足,等下一次开启大门之时,恐怕我早就已经死了,谁还管他会不会发觉。”

    书令不知如何作答,便依他所言,寻了个空些的书架将怀中书简归置上去,余光瞥见不远处昏暗光中似乎立了个人,登时骇然,结结巴巴道:“大……大人,那里,怎么好像有个人!”

    沈誉回头,挑眉道:“有人还不好?正好还能替咱们担些罪名,你说是不是,台阁大人?”

    那人自阴影处走出,手中一盏油灯倏然亮起,映出她深邃平静的眉眼。

    “我有话要问你。”

    沈誉冷笑道:“巧了,我也有话要问你。”

    他挥袖让那书令退下,书令不敢有违,快步走远。沈誉踱步至景澜面前,看了她一会,忽道:“你如今应当很得意罢,又一次将师姐骗得团团转。”

    景澜微微一笑:“骗?何须用骗,她是心甘情愿跟我走的。”

    沈誉神色骤冷,景澜饶有趣味地看着他的脸色道:“你这般在意她,莫非是……喜欢她?”

    沈誉却不像她所想的那般勃然大怒,反倒是扯了扯嘴角道:“那年中秋在后山的榕树下,我可什么都看见了……你当我与你一般,也有那不可告人的龌蹉心思么?”

    景澜思索片刻,随即道:“原来那人是你,难怪。所以后来我说要带她离山,你却不曾有过反对之词,原来你早就知道了。”

    她竟是极为轻松地笑了笑,道:“那是因为她喜欢我,所以愿意跟我走,自然也能把解咒的秘法透露给我,所以你便觉得此计可行,不曾出言反对。”

    沈誉喉头紧绷,眼瞳微缩,闭眼后再睁开,已恢复了镇静,道:“不错,那时我的确有此意,不如顺水推舟……”

    他侧过头去,不让景澜看清自己脸上的神情,半晌才道:“我问心有愧,故而不敢与她相认。而你呢,时至今日对着师姐,难道就不曾有半分愧疚吗?!”

    景澜抬手轻按眉心,道:“愧疚?我为何要愧疚,早在上山之前,我便知道她是前朝皇裔之后。我也知道,你与王宣身份不凡,和前朝渊源颇深,而柳缘歌林宛玥出身玄门世家,原是替人受过,却阴差阳错上得山来。”

    “这一切我早就清楚不过,”她看着沈誉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我问心无愧,谈何愧疚。”

    沈誉手中一卷书简滚落在地,惊起些许尘埃,他极为震惊地睁大眼,难以置信道:“你早知道?!那你当初带她离山”

    景澜垂眸掩去眼中情绪,道:“不错,我当初答应你们带她离开,并非是为了问什么解咒的秘法,只是想带她走罢了。那时先帝尚在,倘若任你们带她进京,一旦被人发觉,那就再无转回的机会了。”

    沈誉恍然大悟:“难怪你们离去后全无消息,原来你一早便已做好打算!”

    “想来在你眼中,族人的性命远比洛元秋来得重要。”景澜漠然道,“短短数年的同门情谊,一个玩笑般的大师姐,却握有解咒的秘法,始终不肯泄露丝毫,想必让你如鲠在喉很久了吧。”

    沈誉俯身去捡起那卷书简,却发现手指微微颤抖。他起身之时,昔日种种仿佛仍在眼前。少年时气盛轻狂,总以为能力挽狂澜,但到最后,一切便如指间沙,越是想留却越留不住,偏要等他铸成大错之时,才明白什么叫不可挽回。

    沈誉拂去书简上的灰尘,怔了许久才道:“不,我从未这般想过。族人性命固然重要,但师姐何尝不是?山中朝夕相处,我怎么会不明白,她是真心待我们的?”

    他踉跄几步后退:“我以为那解咒的秘法不过一道符咒,却无论无何也想不到,解咒之法最重要的一样东西,竟是她的血!”

    景澜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道:“血咒若需以血化解,本也没什么。但你有没有想过,王沈二族存世已久,族中所藏密法卷轶不计其数,对这血咒却束手无策,只能坐以待毙。以此咒之高深莫测,为何师姐的血偏偏就能解咒?”

    沈誉心头重重一跳:“你是说”

    景澜抬手,阻止了他接下来要说的话,道:“你是聪明人,想来不必我多言。但你要知道在我眼中,一切都比不上她来的紧要。”

    她话中的意思沈誉岂能不明白,他眼中愧意稍退,化为怒火,当即掀了掀嘴角,抚掌道:“说的好!我倒想问一问你,若是师姐知道你的那份心思,难道还会愿意和你走吗?”

    景澜彬彬有礼道:“这就不劳烦你操心了,星历大人,这是我们二人之间的私事,外人还是少插手为妙。”

    沈誉被气了个倒仰,随手将书简塞回架中,不耐烦道:“说完了?说完了就走,莫要让我再看见你!”

    景澜道:“私事说完了,公事却未说完。我且问你,你叔父沈和当年重修长安城法阵之时,身边是否有一弟子随行协助,名唤白息。”

    沈誉想了想道:“不错,确实是有此人。不过当年为避祸端,我叔父命众弟子离京归家,及今上登位,白息才复职归来。但这之后他性情大变,不愿入司天台为官,在京中道观里为人讲经解惑,转投丹道,修起了丹法。”

    “白息已经死了。”景澜道。

    沈誉疑惑道:“死了?”

    “他既然曾在大阵师身边跟随多年,阵法造诣必深得沈和所传,而在此时陛下特召司天台重铸长安阵枢的关键时刻,他居然悄声无息地死了……”

    沈誉仿佛想到什么,没有作声,神色却突然变了。

    景澜抬眼一笑,目中微光闪过,道:“你说,这意味着什么?”.

    天色微阴,白府中的灵幡无风自动,在空中颤了颤,片刻后飘然落下,归于沉静。

    一只黑鸦从灵堂上飞过,避开人来人往的前院,直奔丹房而去。

    不多时下起雪来,黑鸦在丹房外停下,盘旋飞绕,化为一个身形曼妙的美貌女人,她衣着华丽,发间斜插着一只金簪,快步向丹房后院走去。

    后院雪寂清寒,枯井边站着一个裹着黑袍的年轻女子,她手中提着灯,散发出黑紫光芒。

    她对那女人道:“开镜,让我进去。”

    美貌女人蹙眉道:“但青仑护法曾说,这镜子若是开了,镜上封印便不受他所控了。”

    女子不为所动,冷冷道:“开,看他又能把我怎样。”

    她手中黑光展开,化为一把赤红流焰的长矛,直指面前的女人。

    女人只得道:“罢罢罢,先前不是说再等些许时日,你为何要急于这一时?”

    她说着,手腕上红光闪动,浮在半空中,化为一面镜子。

    女子讥讽道:“她自己撞上来的,我焉有不杀之理?”

    她抬步踏入镜里,半身如入水中,顷刻间便消失不见。

    镜中。

    洛元秋摸黑走了一段路,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好在她倒是不怕黑,也能安之若泰。只是不知道陈文莺与白玢是否也入了这镜中,如今又在哪里。

    她走了会,眼前渐有光起,不过片刻,便来到了一处高崖上。向下望去,漫山满谷尽被大火所覆,枯木漆黑,在烈火中轰然倒地,溅起无数火星,萤光一般向高处飞去。

    洛元秋仔细看了一会,感觉汗水顺着鬓角滑落,自是炙热难耐。她看着被火光染红的掌心,感觉这地方看起来不像是个幻境,倒像是真切存在的一般。

    作者有话要说:嗷嗷嗷,我来了各位爱妃!么么么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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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89 章 高塔

    她无端想起方才在那丹炉上所见的景象,心中微动,仰头向远方眺望。

    天尽头忽而亮起一抹红,从遥远处漫至眼前,如海波相叠,将整片天空染成赤色。四野茫茫,地上火海仿佛无边无际,彤云如血,默然悬于天中。

    天地上下俱被火焰所围,正如那丹炉外壁雕刻所示,说是天地烘炉也不假。洛元秋看了一会,抬手抹去鬓边的汗,心想火海是有了,就差个刀山,便都齐全了。

    她思绪方动,便听见破空声从头顶传来,速度快到令人无法躲避。她来不及分辨那到底是什么,只见赤焰从眼前一闪而过,下意识仰身避开。

    铛

    一柄通体漆黑的铁器深没入地,约莫有二丈长,以其为中心土地裂开数道深痕,气劲向四面八方荡去,硬生生将翻腾的火海压为平地。

    长矛顶端一人持灯而立,黑袍无风自动,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洛元秋起身,两人目光交错,她微一扬眉,手中青光汇聚为一柄长剑,毫不犹豫地迎了上去!

    那人手中灯盏散发出紫黑光芒,旋即翻身跃下,右脚一踹将长矛拔起,合掌收灯,双手紧握长矛,在身侧连转数圈,蓦然出招横扫。

    青光剑与之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两人一触即分,各自后退一步。洛元秋挽剑而立,见那矛锋上明焰流火,鲜红耀目,威压无匹,将四周焰光衬得黯然失色,便知此物绝非凡品。不禁侧过头去,重新打量面前人。那人一袭黑袍从头裹到脚,面目难辨,约莫能看出是个女子,洛元秋迟疑片刻,忍不住问:“你难道就不热吗?”

    黑袍女子不答,反倒是将手腕一翻,再次向她攻来。

    洛元秋持剑格挡,旋身时剑芒如水,青光流转,所过之处火光尽散。那人手中长矛悍然一挥攻势极迅,纵跃起落间带起猎猎风声,周遭火海受其威势所致,暂时退去,清出一快空地。

    洛元秋被逼到陡崖边缘,身后便是万丈火海。眼前长矛赤光大盛,黑袍女子招招紧逼,凌空挥下,喝道:“受死吧!”

    洛元秋睫毛微湿,眨了眨眼,察觉热度稍退,转身一看两人相斗之处火海消退,顿感惊喜,忙道:“等等”

    黑袍女子长矛连挥数招,其势难挡,矛头燃焰欲焚,光色犹如赤血,她怒吼一声,长矛袭来,竟是要将洛元秋从陡崖边扫下。

    洛元秋剑尖凝光,手臂微动,凭空飞快画了一道歪歪扭扭的符。那符如墨痕化水,顷刻之间便消失在空中。黑袍女子招式微滞,脚步一顿,猝不及防长矛脱手飞起,去抓业已太迟。

    洛元秋不知何时把长剑化为一道青光,卷在长矛之上,将其夺来。武器一入手,她便握在手里转了几转,随意向身后火海一扫!

    一瞬间清啸响彻云霄,漫天彤云被一股力量撕扯成无数片,霎时山谷中的火焰全部熄灭。四周光芒渐暗,有风吹来,洛元秋反手将长矛倒插入地,擦了擦额头的汗,松了口气。她不过就这两身换洗的冬袍,若是被火烧坏了,那真是不知该如何是好。如今火没了,自然舒心许多,便道:“好了,终于不烧了,你还想打么?”

    黑袍女子怒极反笑,祭出灯盏,洛元秋见状道:“这是咒术?咒术就别拿出来了,对我没用的,换符术吧。”

    黑袍女子冷冷道:“刺金师,你当真以为自己是无敌了吗?!这世上多得是”

    洛元秋两手扇风,好让脸上热度退些,闻言道:“无敌不无敌不知道,你肯定是打不过我的,且死心吧,莫要浪费时间了。”

    黑袍女子大怒,默念咒语催动灯盏,紫黑光芒旋转漫出,铺天盖地涌来。洛元秋丝毫不避,反而拔起长矛,在尖端处弹了弹。

    此时长矛上流火散去,恢复了寻常的模样,柄上布满划痕,矛叶上铭文模糊,缝隙里凝血未除,沿边铜花泛起,像是从战场刚捡来的一般。

    洛元秋一怔,突然觉得这把长矛略有些眼熟,掂了掂份量,甩袖将那团紫黑光挥开,她握着长矛疑惑道:“这是你的?”

    不等黑袍女子回答,她便道:“不对,我曾见过此物……我记得,它分明是在另一人手上。”

    天色转黑,漫天碎絮般的云霞散去,只余地尽头一片猩亮红光,透出几分不详的血气。风从旷野吹来,裹着无数星火纷扬飘散,在她们之间落下。黑袍女子手指一动,解下兜帽,露出一张削瘦的脸,眉心处一道红痕。她双目明亮,如同满月时杯中的醇酒,瞳孔深处一点金芒,像是融化的黄金般缓缓流动。

    洛元秋不记得这张脸,但对这双眼睛却份外熟悉。两人对视片刻,黑袍女子咬牙道:“姜城,你还记得此人吗?”

    洛元秋想了想,诚恳道:“近年来寻仇比试的人实在是太多,我好像记不太得了,你说的这人,应该是个人吧?”

    话音方落,便听嗖嗖几声传来,洛元秋闪身躲开,惊讶之情溢于言表,愕然道:“难道我说错了,他已经不是人了?”

    黑袍女子怒不可遏,正欲发作,洛元秋看着手边长矛,脑海中闪过一些零碎的画面,她喃喃道:“姜城?是不是那个北冥斗渊阁弟子?”

    记忆中黄沙卷地而来,弯月如勾银辉漫照,那人半跪在沙丘旁,一手扶乩一手捻诀,面容在夜色中有些模糊。半晌他起身,踉跄走了几步,扶着砂岩的手背青筋暴起,像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他低声道:“我曾留书于我妹妹,若有一日,她发现我不见,定会来寻你……”

    “请将这道符转交她,让她从此离开北冥,永远不要再回去。”

    “不错!”黑袍女子寒声道,“你杀了他,是不是!”

    “我杀了他?”洛元秋莫名奇妙道,“我杀他做什么,他是人又不是傀,杀他对我又有什么好处?”

    黑袍女子道:“他身负秘法,又是斗渊阁的弟子,窥伺北冥之人岂能不打他的主意?”说罢两指一并指向洛元秋,厉声道:“你就是那杀人夺宝之人,不然为何他千里迢迢见完你一面后便音讯全无了!”

    洛元秋听罢,以长矛做笔,在地上画了道符,示意她来看:“原来是为此事而来。他当日来寻我时已受斗渊封正,正在突破生关死劫的紧要关头,即将面临转化,本该在北冥找个地方静心修行,但他在明宫后的深渊里见到一些东西,致使心境动荡,已无力挽回……”

    几点星火飞来,她摊掌接过,漫不经心地道:“他怕自己度关失败后化为行尸走肉,所以来找我,请我在他转化之前,杀了他。”.

    殿中烛影斜摇,几线光穿过格窗投来,短暂地照亮四周的景象。香案上布满灰尘,桌沿红漆脱落,依稀可见斑驳的描金纹饰,显出几分昔日的富丽堂皇。

    一人步履缓慢,持烛而行贴墙,朦胧间火光照出高墙上所绘的彩画,骇浪滔天电闪雷鸣,其中一座高塔伫立在海水中,然只见塔身直入云霄,穿过暴雨雷云,来到一片光彩祥和之地,壁画至此戛然而止,不知为何画师并未绘出塔顶所在之处。

    那人抬高手臂,烛光将他伛偻的身形映照在墙上一角,苍老沙哑的嗓音响起:“古时有国名越,在沧海之畔,东至浙水,北向阴山,皆为其所控,曾是盛极一时的强国。传至十代,天下无可匹敌者,竟有万国来朝之盛景。”

    “纵使有沃土千里,属国无数,若不能长治于此,亦是无用。但凡人一夕,怎能与天地相论,死后埋于地中,便与土灰无异。国君翊召集四方能人异士,卜辞问卦,以窥天命,求问长生之法。”

    他说着,手指轻轻在画上一点,嗓音陡转为清脆明快,如同少年在说话,映在墙上的影子突变为一个垂发少年人的模样,道:“筑地千寻,以窥海深;立塔万丈,凭此越天。于是他在海中建起了这座高塔,传言他此举大不敬,有犯神灵,为天道所厌,这座塔屡建屡倒,最后翊不顾臣属阻拦,执意登塔,最后为雷所击,坠海身亡。”

    “其子寅承位,又在高塔下以秘术相辅,建立一座宫殿,凭悼其父。曾言人力虽有穷,但以百代之功,千秋基业,终有一日,能令此塔越天,或可与九天之上的神灵相见。那宫殿在深海之中,皆以水石筑成,如琉璃般清透明净,故有明宫之称。”

    “之后,寅又命人锻造出一弓一剑,以竞日月辉光。若登九天,便以此弓逐日射月,剑乃长兵之首,古有神剑轩辕以昭正统,尽显人皇之威。”

    他幽幽一叹,声音由沧桑转为清朗,身后映在墙上的影子拉扯拔高,化为一个佩冠长袍的年轻男人,道:“许久以前,我曾到过此处,见过这世间诸多传说的原本面目。这等壮举,千载之后,却被后人穿凿附会删改增减,成了虚无缥缈的传说。谁又能知道,那塔如今还在暴风雷电之中,而万丈碧波下,明宫没于深海。世人难寻踪迹,便以神仙二字盖过,焉知这世上从未有仙。”

    昏光中显出一人高大的身影,他静默地立在暗中,良久之后,才开口道:“若世上无神灵,为何古越国倾尽举国之力,覆灭于沧海,也要苦求一个答案?”

    老人声音又是一变,转为低沉男声,平静道:“若能得长生,凡人亦可成神。寿比日月,我便是这天地之间的神。”

    他手指微屈,烛火化为一盏流光溢彩的明灯,照在那些色彩斑斓的壁画上,景象骤变,光影交错之中,壁画上的海水汹涌而起,隔着看不见的壁障无声拍打。隐有霹雳声传来,电光一闪而过,刹那间照亮波翻浪涌的海面,黑云低垂,遮天蔽日,一座洁白高塔屹立在深黑的海浪里,直入天穹,目力难见。

    他低头,掌心一团黑光翻转滚动,身后影子撕扯膨胀,最后回归原本佝偻的身形,嗓音也变作苍老沙哑,道:“就快了……等解开这最后一步,斗渊阁长生不死的秘术,终将为我所用!”

    黑暗中的男人屈身行礼,恭敬道:“属下这就先恭贺教主了。”

    老人道:“青仑,我自然不会将你忘了,能破这秘术,自有你的一份功劳在。”

    男人低声应喏,口称不敢。灯盏光芒渐暗,老人站了一会,眯眼道:“那剑如今叫什么,飞光?”

    男人答道:“正是飞光,现下在刺金师手中。”

    老人道:“真是稀奇,这把剑生来奇异,蕴含破灭万法之意,古越灭后流于世间,曾屠戮王侯斩杀修士,持剑者无一善终。后被某代炼器师锻为符剑,以神符相铸,竟也不能消去此剑上的戾气。这剑上承载着千年前越人问天无望、覆国灭族的恨意,又经乱世锤炼,足纳煞气,早非凡躯可承,上一任剑主寿数未尽便死,恐与此剑难逃干系。”

    他自言自语般道:“飞光无情,这名字倒也不错。但此剑凶煞,锻成之日起,便令盛世成空,人寰不复,着实不详。”

    男人垂首不语,老人望向那壁画上翻腾的海水,喃喃道:“因果循环,有定数而无常数。天机莫测,四时变幻,皆是无穷无尽,那这因起于何处,又做何解,茫茫前路,又将通往何方?”

    半晌,他道:“社稷山河阵的阵枢得到了吗?”

    男人答道:“虽是仿制,但只要如在颖州时所试那般,依次拔除这城中七座守阵之塔,便可破阵。”

    “破阵?”老人笑了笑道:“为何要破阵,我从来不是为了这阵法而来,不过是为了借阵枢开启藏于宫中的那道门,取得……”

    此时殿外传来纷乱的脚步声,老人向阴影中的男人打了个手势,霎时身影渐渐淡去,如晨雾般消散于壁画前。

    男人却没有立刻离开,他后退一步,身形不动,藏在黑暗中。待得殿门大开,灰尘扑落,一众人鱼贯而入,交谈声也随之传来。

    “先将殿中搜寻一番,再派阵师查验文定塔,拿我令牌,到城北大营调一队人来守住这里,若有闲杂人等出没,格杀无论!”

    “……大人,那这法阵?”

    “去请太史令来,他自有分寸。唷,还不让路,台阁大人,此处杂乱,你又何须亲至呢,要我说”

    一个女声淡淡道:“沈誉,你且闭嘴。”

    方才在殿中搜寻的几人纷纷上前回报,无人注意到大殿深处,破败帘帐后站着一个人。男人注视着殿中人来人往,转身将视线投向壁画前,若有所思般看着碧波白浪的一角。

    “这大殿原是做什么用的?”

    “先帝在时曾用于祭祀,不过后来有了甘泉宫,此处也就不常用了,只在正月时才开,充做祭祀皇天后土的礼殿。”

    景澜不动声色瞥了眼大殿昏暗的深处,道:“若是无异处,就赶紧去武成塔看看。”

    沈誉却道:“等会,这殿中还有壁画,画了什么?”

    他几步走向墙壁,随行者燃烛相照,拂去灰尘,眼看就要走到帘帐前,男人肩膀一动,渐隐没于黑暗中。

    帘帐被撩开,有人将窗户推开,冷风灌入殿中,洒下一片淡薄的日光,如碎冰一般被窗格分成数块,照亮这面墙上所绘的壁画。

    沈誉问身边书令,道:“这画的是什么?”

    书令努力辨认道:“回大人的话,好像是海。”

    景澜看了眼便收回目光,道:“你慢慢看吧,我走了。”

    沈誉负手从头看到尾,恍然大悟,道:“原来是古越逐日立塔的传说,不过这礼殿中不供奉皇天后土的画像,画这个做什么?”

    书令喏喏道:“这属下就不知了。”

    看了会,沈誉失了兴致,摆摆手道:“阵师在何处,带我去看看那塔如今怎样了。”他瞥了景澜一眼,道:“没看到台阁大人都等急了,还不快带路!”

    景澜无视他话中的嘲弄之意,走到帘帐后的一处静室里。静室中神龛,她拨开垂帘,龛中空空如也。

    一双苍白的手凭空出现在神龛上,手背上用朱砂刺了密密麻麻的咒文。神龛后现出一个男人的身影,他半边脸布满朱红色的花纹,注视着景澜道:“藏好那面镜子,千万不要被他发觉。”

    景澜颔首,男人唇角泛起笑意,又道:“时日已近,等得到了那秘术,你自可将那镜中之人复活,不必流连于幻梦之中。”

    景澜藏于袖中的手指微紧,面上仍是一派温良恭顺,道:“是,叔父,我知道了。”

    男人满意地笑了笑,道:“既然刺金师就在城中,索性借她之手将那人除去也无妨,待他们相斗两败俱伤之际,便是我们动手的好时机……”

    殿中传来人声,男人道:“世事尽在一念之间,功亏一篑也都源于此。当年在黎川,我冒险将你从山中救起,使你免遭祸端,是为了什么?自然是因为你我血脉相连,同为顾家后人,不能见死不救。纵然我身陷囹圄,也要保住你,更是要为我兄长留下一丝血脉……”

    他语气轻缓,但目光中却带着几分审视,冰冷地注视面前人。景澜垂首掩去眼中的嘲讽,道:“叔父的恩德,我铭感于心,日夜不敢忘怀。”

    男人眼光微动,道:“有人来了,不要忘记我说的话。”

    说完这话,他便如水般消散于静室中,景澜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离开前瞥见那墙上的壁画,古时越国人筑高塔欲穷天,奈何功败垂成,千载基业毁于一旦,不过是青史上寥寥几笔,除了一些莫名须有的传说,别的什么也不曾留下。

    她思绪微动,其古国所在遗址,正是如今的北冥,二者之间似乎有某种奇异的联系,但此时容不得她细想,一人快步走来,面上惊慌难掩,道:“大人,出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呼呼呼,回来了,婚礼真的好累,是个磨人的事,如无必要,以后都不想参加了。     。

    第 90 章 流光

    景澜面色不变,道:“什么事?”

    那人刚要答,沈誉自他身后大步走出,衣袍污迹斑斑,形容狼狈,沉着脸道:“塔里法阵已毁,去叫刑部的人来,将那些尸首拖出一一查验身份。这些人死了,若有亲友报案,京兆府总不会一点案宗都没有。”

    景澜眸光一闪,似有所觉,道:“毁了?”

    沈誉冷笑,有些厌恶地叹了口气,道:“那阵眼里都是死人,你若是想看,自己去看便是,我不拦着你。”

    景澜瞥了他一眼,不经意般道:“不过是死人罢了,难道你我见得少了吗?”

    沈誉一顿,转头对上她的目光,手指不自觉动了动。

    景澜道:“既然如此,那我就去看看,这法阵,到底是如何一个毁法。”

    他身后随行之人个个面色煞白,见景澜踏入殿后夹道,欲言又止。沈誉将外袍解下,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吩咐身旁人道:“我和她进去,你们都在外头等着,待刑部的人来了,再过来告诉我。”

    礼殿中夹道通往塔底,两侧墙壁上的火把已经朽坏大半,仅有数只尚能一用。昏暗的火光照得四周影影绰绰,仿佛枉死者游弋不散的冤魂。

    沈誉不紧不慢地跟在景澜身后,忽地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景澜略感微妙,眼瞳中倒映着幽幽火光,道:“知道什么?”

    沈誉道:“法阵被毁一事。”

    景澜道:“我又不是你,能观星象辨凶吉,如何能未卜先知?”

    沈誉眼底浮现出几分怀疑,道:“那可不一定,你消息向来灵通,京中若是出了这等命案,太史局岂有不上报之理?”

    景澜脚步顿了顿,轻声道:“你说这么多人无故不见,就算是陈年积案,为何京兆府,为何太史局一点动静也没有?”

    沈誉一怔,不由停下脚步,仔细思考起来。

    其实他早就疑心此事,京中暗哨重重,稍有异处,最多三日,便能被查个清清楚楚,少有这般木已成舟的时候。他不禁想起之前六皇子私下所为,拉拢清流,结交重臣,甚至连司天台太史局这等远离朝政之所都要试探一二,更遑论其他。

    这些举动,难道真如他所以为的,一星半点都传不到宫中,传不到天子耳边吗?沈誉虽不明朝中态度如何,却也能看出,六皇子自是有恃无恐,行事看似低调,实则张扬无比。但他何以有这等信心,丝毫不怕天子觉察,不惧朝臣议论?

    临近年节,京中看似歌舞升平,但在看不见的地方依旧暗流涌动,诸多势力汇聚于此,已不知有几次交锋。如此说来,那上元节岂不是……

    沈誉心中微微一凛,如果说之前这些不过是他的猜测,那景澜这些天来遇事波澜不惊的态度,就已经是变相承认这场局究竟是为什么而设的。

    “做好份内之事,其余的,不闻不问。”忽明忽暗的火光从面容上闪瞬即过,景澜嘴角勾勒起毫无笑意的弧度,慢慢道:“走快些,今日我只呆到酉时三刻。”

    沈誉思绪被打断,问道:“出了这等大事,你不入宫面圣?”

    景澜想着何时去白府接洛元秋回来,又在脑中搜罗着城中有名的饭馆,打算等此间事毕,便与洛元秋一道去。她虽是如此想,但面上仍是分毫不露,一本正经对沈誉道:“自然有比这更要紧的事。”

    因景澜向来以公务为重,虽有谣言传她喜好搬弄权势,但每逢要事,却十分尽心尽职,大有身先士卒之势,在这点上自然是无从指摘。沈誉不疑有他,当即点了点头,两人一并出了夹道,进入塔底。格格党.

    “好热。”

    洛元秋把外袍解下来绑在腰间,汗水不断从她的额角滑落,擦到后来,她都已经懒得再擦了,任由它这么滴去。

    她感觉为数不多的耐心即将告罄,拿着长矛问:“你看好了吗?”

    黑袍女子半跪在那道符边上,仿若未闻。起先她难以置信地看了数遍,最后如出神般半跪着,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洛元秋无心理会她所想所思,见四周烈焰暂熄,便随意走了一圈。这地上虽无火海,但热度仍在,连旷野吹来的风都格外干燥,仿佛随时都能化作一团火风,再度将大地点燃。

    黑袍女子静默片刻,嘶哑道:“这道符是他留给我的?”

    洛元秋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道:“是是是,就是他。”

    “你没杀他,”黑袍女子喃喃道,“那究竟是谁杀了他?”

    洛元秋奇怪道:“没人杀他,他也没死啊。”

    黑袍女子一惊,抬头道:“他没死?那为何他……”

    “只是成傀罢了。”洛元秋答道,“倘若你去明宫,应该也能见着他才是,就是不知道他还有没有神志,认不认得出你。”

    黑袍女子怒道:“那和死了又有何分别?!”

    洛元秋一脸平淡道:“你这人真奇怪,他活着你也不高兴,死了你也不高兴,不死不活你还是不高兴。你先告诉我,这里要怎么出去。”

    黑袍女子道:“你若不肯把话说清楚,休怪我啊!!你做什么,放开我!”

    洛元秋打了个指响,青光如绳索般从那女子手臂间穿过,将她双手捆起。她走过去,捏住黑袍女子的下巴左看右看,又凑近去看她的眼睛,注视着瞳孔中流淌的金色,淡淡道:“开阵,让我出去。”

    她脸颊被汗水反复浸润,显出一种冷而透的白色,微湿的眼瞳如遭水洗,幽深难测。当她这般看人的时候,眉眼间秀丽柔和的气质霎时褪去,笼上一层森寒,添了几分肆无忌惮的邪性。

    黑袍女子心重重一跳,终于想起来她的身份刺金师。

    传言古时阴山中尚有数条金矿在,便有流民聚集于此,采金谋生。不过金矿常有怪事发生,时常有采金人消失不见,无论如何防备都是无用。于是阴山几大部族召集勇士深入矿中,将藏匿于金矿中的妖异之物斩杀。到得后患已绝,先前勘出的金矿却无故消失了。便有人称,矿中黄金便是妖物所化,用以迷惑世人。

    但刺金师的由来早已不可考,这一切不过是后人凭空臆想。追溯前因,古卷上也不过几笔概过,难寻踪迹。但能穿过阴山腹地之人,除了天赋异禀身怀秘法外,更是绝非善类。

    黑袍女子对上她的眼睛,漆黑幽暗,如临渊而望,总有种会失足摔落的危机感,顿时气势不复从前,故作强硬道:“你先放开我,这镜中界只有我知道怎么打开。”

    “镜中界?”

    洛元秋闻言沉默了一会,很是仔细地将她从头到尾打量了一番,道:“要是我没记错,你兄长姜城是个阵师吧?”

    黑袍女子挣扎道:“不错,他就是阵师!”

    洛元秋手指在她眉心红痕处缓缓按下,她指尖所过处,黑袍女子的脸如纸般发起皱来,最后碎成数片,露出一张脸颊微圆的少女面容,杏眼稚气地睁着,同时她的身形变矮了几寸,堪堪到洛元秋的胸前。

    洛元秋看了眼那二丈余长的长矛,又看了看面前的女孩,拿起长矛比了比,匪夷所思般道:“你还没这长矛三分高,竟敢来找我寻仇?”

    洛元秋倍感奇异,虽说这么多年来寻仇的挑衅的比比皆是,但似这般小的,还真是从未见过。说完拉着女孩的衣领将她提溜起,好像拎着一条即将下锅的鲫鱼,半晌才感慨道:“……这么轻?”

    女孩被她拎得晕头转向,气急败坏喊道:“无耻!放开我!我……我要杀了你!”

    洛元秋随手按住她的肩膀开始转圈,与宰杀鲫鱼前先转晕的手法如出一辙,略有兴致道:“就算我放开你,你也杀不了我啊。”

    最后她一脸惋惜地放下女孩,并将青光收回,捏着她的脸道:“亏你兄长还是阵师,你知不知道,这里已经不是镜中界了。”

    女孩已经被她转晕了,结结巴巴道:“那……那这里是哪里?”

    洛元秋掰着她的头向东看去,天空尽头一线红光再起,如水波般荡漾至整片天幕,瞬时连风都热了几分,她道:“用你的眼睛好好看看,这是以天地为炉,云光为火,设下的一道阵法。”

    “我看清楚了!”女孩咬牙切齿道,“你还不快放开我!”

    洛元秋点头,双手摊开,女孩毫无防备,摔在地上啃了一嘴土,愤怒地起身:“你故意的吧!”

    “是。”洛元秋颔首,“我就是故意的,怎么了?”

    她想了想,拿起手边的长矛抗在肩上,眉梢一扬,示意女孩看向尖锐那头,道:“你是想自己走,还是想被我挂上去吊着走?”

    女孩犹自不服,但对上她的目光,顿时将话憋了回去。洛元秋目光微冷,轻柔和缓地道:“从现在开始,我问什么,你就答什么,知道了吗?”

    女孩鼓着腮帮子点了点头,气呼呼地走在她身边。洛元秋问:“你叫什么?”

    “……姜思。”

    洛元秋想了会道:“姜丝?姜还是切片的好,我就不爱吃丝。”

    姜思:“……”

    “谁和你说你兄长是我杀的?”

    姜思抬头看了她一眼,她一身白衣,腰间围着一件旧棉袍,袖子挽到手腕,露出半截洁白的手臂,加之扛着长矛,看起来像个落拓不羁的江湖浪人。也不知是怎么,明明寻常人做起来略显失礼的动作,由她来做,却有种自然洒脱之感。

    她不知不觉将头低了下去,道:“族里的很多人都这么说,还有兄长的同门……”

    洛元秋听罢倒觉得没什么,反正刺金师早就被传得几近妖魔,这等流言蜚语也不过是风声过耳,不必记挂于心。

    于是她随意道:“嗯,知道了,那你还要找我报仇吗?”

    姜思犹豫片刻,又有些不确定,摇了摇头,没说话。

    洛元秋眯着眼望向远处炽盛的红光,不悦道:“怎么又来?”

    她顺手揉了揉姜思的头发,道:“快看看阵眼在何处。”

    说完洛元秋看向天空,心中有些烦躁。也不知在这阵法中耗费了多少时间,若是师妹在外等得着急,不见她人来,那又该如何是好?

    与此同时,文定塔底。

    木梯沿着四面墙壁错落分布,从高处向下看去,形如一朵盛开的莲花。谁也不会想到看似平常的文定塔塔底会是这么一副景象,石壁上开凿出密密麻麻的小洞,从中发出明亮的光,连贯而成奇异的符号,延伸至地底中央的阵眼处,汇聚成绚丽的光流。

    景澜双手环胸,问:“好了没有?”

    沈誉手持法器站在木梯上,抬头看向那些几乎熄灭的洞,试图再度将它们点亮,闻言不耐烦答道:“没有!到底你是阵师我是阵师?要不然你来试试?”

    木梯上下站着十多位阵师,都是临时从京中调来的。太史令涂山越一身白袍,纤尘不染,站在沈誉身边与他一同推演阵法,顺口道:“景大人这是要去哪儿,这等建功立业的大好时机,你岂能白白错过?”

    景澜道:“有涂山大人在此,谁敢擅专功劳?”

    涂山越转头看了她一眼:“景大人,这可不像你说的话。”

    “我是咒师,又不是阵师,留在此处也于事无补。”景澜答道,“有诸位能人在此,想必今晚这塔中法阵,定能修补完毕。”

    她在心中算了算从文定塔到白府的路程,也不顾涂山越在身后如何叫喊,头也不回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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