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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51 章 第五十一章

    教坊中歌舞暂歇,舞姬们水袖一收,如花瓣般轻垂于地,腰肢盈盈,旋身离开木台。乐师们也从回廊下退去,堂中轻纱软暖,无风自摇,一身形高挑的盛装丽人挑开帘子款款走出,几个舞姬探出身来,窃窃私语:“六娘子这是要跳舞了?”

    “哎呀,你你你……就是你,快去将王乐师请来!”

    “别了,若是六娘子责怪起来,那又要谁来担责?”

    柳缘歌怀抱一把琵琶,面无表情道:“新年一过,十五便是上元节宫宴,若是再不好好排舞,到时出了什么差池,那便不是三言两语就能绕过的。”

    众人听了纷纷噤声。柳缘歌向四周淡淡瞥了几眼,抱着琵琶上了乐台,素手一抬,乐声渐起,众人神色惊变,如临大敌一般忙向后离开,低声催促道:“快走快走,六娘子不是跳舞,是要弹琵琶!”

    柳缘歌在台上置若罔闻,琵琶声传来,哀哀切切,三弦不搭六音,零落不堪,难成曲调。她自顾自弹着,台下人作鸟兽散,一时间消失的无影无踪。柳缘歌弹了一会,问身边侍女:“我弹的真有那么难听?”

    侍女茫然抬头,从容不迫地从耳中取出两团棉花,问道:“适才娘子说了些什么,可否再说一遍?”

    柳缘歌:“……”

    “算了。”她幽幽叹了口气,神情郁郁道,“我知道,我是不如我娘弹的好,白白浪费了这把好琵琶。”

    侍女宽慰道:“娘子确实有些不适合弹唱,不过人各有所长,跳跳舞也是好的。”

    柳缘歌竟无言以对,看了她半晌,低头拂了拂琵琶,低声道:“好罢,高山流水,知音难寻……”

    不一会侧门帘子微动,探出一张圆脸来,向侍女招了招手,侍女见了下台去,过了会回来与柳缘歌道:“娘子,你的知音来了。”

    柳缘歌手上一顿,抬头道:“哦?请到茶室,我马上去见她。”

    待柳缘歌进了茶室,见林宛玥席地而坐。她今日着了身青蓝武装袍,长发束起,一手扣刀,一手端茶,柳缘歌见了随口道:“你近日不是说太史局有事要忙么,怎么有空来我这里?”

    她恍若无人般宽衣解带,脱到只剩抹胸薄裙。林宛玥神情淡然地看着一件件衣裳落在自己身边,连头也懒得抬,又为自己续了杯水,道:“没茶了,再来一壶。”

    柳缘歌转进屏风后,一边穿衣一边道:“没了就别喝了,你当我这是茶馆?还没问你要茶水钱呢。”

    林宛玥眉头紧皱,端着茶道:“我去太史局查了师姐的入录名册,顺带打听了一些事。你可知道,她去太史局是为了什么?”

    柳缘歌换了衣裳走出来,道:“什么?”

    林宛玥道:“她说寒山门的玉清宝浩遗失了,想请太史局再发一份。”

    “玉清宝浩?”柳缘歌震惊不已,“寒山门那般破烂,竟然还有过这东西?”

    林宛玥摆摆手道:“不管有没有过,这东西单凭太史局是给不了的,还需呈报司天台,再由陛下过目。”

    柳缘歌神色微妙地看了她一眼,道:“你要帮师姐弄个玉清宝浩?去问皇帝讨要?”

    林宛玥似要点头,柳缘歌抬手打住,道:“我劝你打消这个念头,与其去问皇帝要,不如去天光墟上找个人做个假的,反正师姐没见过,也看不出来。”

    柳缘歌又问:“你怎么突然想起这事?”

    林宛玥答道:“她既然是为了玉清宝浩来的,想必得了此物,就会尽快回山,不会在京中久留。”

    柳缘歌卸了珠钗,乌发如缎泻下,闻言拿着钗子敲了敲木桌,道:“你不想让她留在京中,为何?”

    将手中茶盏缓缓放下,林宛玥注视着她的双眼道:“无他,山雨欲来,她不是俗世中人,不宜久留,理应尽早离开为好。”

    “她若是自己要走,自然会走。”柳缘歌不耐烦道,“她若要留下,你难道还能将她赶走?前些日子你还说我管的未免太多,怎么如今也替人做起主来,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林宛玥不理她话中的嘲讽之意,按着刀说道:“我猜,沈誉王宣怕是早就知道师姐的事了。他二人在司天台身居要位,从太史局转呈的文书皆有可能过目,何况掣令新录,名册转上,没道理不会看。”

    柳缘歌笑了笑,仿佛毫不在意一般说道:“你当她是什么,要人呵护毕至的娇花?我近来觉得,师姐便如一把剑,出鞘之时锋芒无匹,只有她伤人的份,断然没有人伤她的道理。”

    “至于王宣沈誉,他们知与不知,和我们又有什么干系?”.

    “……你问六王妃的事,我如何会知道?这内闱之事,怎么还能和我扯上干系了?”

    沈誉坐在厅堂上,挥了挥袖道:“你到底要说什么?”

    王宣坐在下首,慢慢道:“前日卢侍郎请奏陛下,要重查顾家一案。”

    沈誉抬眼看向他,问:“人都死完了,还想如何翻案,当真可笑。姓卢的原本摇摆不定,怎么去了一趟景澜府上,就转了口风呢?”

    王宣却道:“我不是来与你争辩什么的。卢侍郎之妻平阳郡主曾受六王妃所邀赏梅,回来以后性情大变,先是去景澜府上大闹了一场,归家后便神志昏昏,状若疯癫,险些从楼上跳下去。”

    沈誉笑道:“那你应该找景澜才是,人是从她府里出来才变成这样,与我何干?”

    王宣定定瞧着他,道:“你当真什么都不知?”

    沈誉呷了口茶,问:“我该知道什么?难道有什么事,是我非知道不可的吗?”

    王宣冷冷道:“平阳郡主是中了幻术,这正是你所擅长的。先前你曾频频出入六王府,与六皇子往来密切……若不是你所为,纵观京中,还有谁会这等法术?”

    啪的一声脆响,沈誉将手中的茶盏狠狠砸向地上,双目中燃起怒火,与王宣对视:“你以为是我干的?”

    王宣答道:“我不知还会有谁,例行过问罢了。”

    沈誉脸色极其难看,冷笑道:“区区幻术,是个法修便略通一二!”

    王宣毫不避让,对上他的目光道:“但似这等精妙的幻术,也只有你才能做到!”

    “原来是兴师问罪来的。”沈誉面色沉沉,道:“不过一句话,你认定了此事是我所为。那还需多说什么,不如直接将我抓了,听候发落,如何?”

    王宣深吸了口气,道:“若是无罪,何必兴师动众来问。师兄,我趁着夤夜便装而来,不过是要你一句话罢了。无论是司天台还是太史局,都莫要与朝堂上的事靠的太近,陛下最恶于此……原因为何,不必我说什么,你定然比我清楚。而殷鉴不远,稍有不慎,踏错一步就是万劫不复!”

    沈誉脸色这才好看了些许,缓了缓道:“我知道,我有分寸。”

    王宣犹豫了片刻,又道:“不管卢侍郎如何,为顾家翻案一事,景澜已势在必行,不是你我能阻止的。六皇子假意与你示好,恐怕是要有大动静,最后若是出了什么事,他大可将罪名全推到你头上……你尽快脱身吧,别再掺和了。”

    沈誉突然笑了笑,靠向椅背,仪态全无,懒懒道:“我现在只有一事不明,景澜接任台阁之位已是不易,又费了那么大的功夫,居然只是要给顾家翻案。她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我当真看不明白。难不成真如传言所说,她是云和公主与顾凊所生?”

    王宣皱了皱眉,像是有些不喜他这话:“昔日云和公主被先帝派去守陵,顾天师曾几次进言相劝,由此招致先帝不喜。她若是要为顾家翻案也没什么稀奇,或许本是云和公主在世时未了的心愿,自与私情无关。何况就算景澜不提,我看陛下也早有此意。为顾家翻案是小,但其中大有深意在。”

    沈誉偏了偏头,面色瞧不出什么喜怒,淡淡道:“受教了,听师弟一席话,当真如纶音入耳,心服口服啊。”

    王宣问:“话到此为止,你好自为之,莫要再与六皇子来往了。”

    沈誉将目光转向厅中开着的半扇窗外,风急雪骤,将那扇窗吹的摇摇作响,他道:“我知道。他野心太大了,贪心不足,自然会招致祸端。不过他算计到我头上来,我自然要回赠他一份大礼。你说是不是,师弟?”.

    自入夜后,屋中安静无比,一点微弱的雪光透过窗纸落在桌上,映出瓷罐半边,其上的青花图案在朦胧的光中时隐时现。陈文莺等得犯困,早已沉沉睡去。洛元秋合衣假寐,神思却格外清明,一直在听着屋外的动静。

    起初还能听到呼呼的风声,但随着时间慢慢过去,风雪似乎消弭于无迹,连瓷罐中的赤光也不再发出鸣叫,漫漫长夜中声息渐止,一切都归于寂静。

    或许是之前喧嚣方过,此时的静,却无端让人觉得有些冰冷。洛元秋熟悉这种感觉,并不觉得有多么难捱。她想起躺在棺中的那些日子,好像走在一条黑暗无光的路上,路漫长没有尽头,几乎要把人逼疯。亲身经历身体的种种变化,由生到死,原来也只是经历几场微雨秋霜。人与草木并无太多区别。

    随着生气渐弱,洛元秋清醒的明白自己可能是快死了。在过去的十年中,她曾无数次揣摩过死亡时的感受。但真的到了这一刻,即将魂归于天地之时,恍惚中却有黑色的潮水涌来,温柔地将她裹住。脱去肉身的束缚,她终于看清天地原本的面目,天似穹庐,平野无尽,长风浩浩,裹挟着无数景象注入她的脑海中。人似蜉蝣朝生暮死,汇聚成一条生生不息的大河,流淌过山川平原,向着未知的远方奔去。

    她知道自己即将死去,在这生与死的交界边,群山化作黑色潮水吞噬了大地,覆盖山岳川河,她坐在一只小小的木船上,全然忘了自己是谁,平静地注视着这一切,等待着死亡的到来。

    大地已成一片汪洋,巨浪排山倒海而来,一势高过一势。惊涛涌起,载着她的小船不堪重负,仿佛随时都要在滔天骇浪中散成木板。黑色海浪遮天蔽日,即将向她扑来之时,洛元秋心中想的,却是师伯曾说过的话。

    “……生中有死,死中有生,这一切原本并不可怕。在尘世中虚度光阴者比比皆是,有人活了几十年,却不如只活了几年的人。只要你的心中存有一份念想,那么无论活了多久,都不算白来世上一回……”

    她茫然地低下头,看向自己空无一物的双手。此生将了,而在她的心中,又存有怎样一份念想呢?

    随着这个念头而起,一束微弱的光自她胸前涌出,闪烁的光点在手中凝聚成型,赫然是一枝雪白的花枝。她拿起这似曾相识的花枝,有些朦胧地想起,她好像是在等着谁回来。那人究竟去了何处,为何迟迟不来,她却一无所知,但这个念头却深深印在脑海中,挥之不去,愈发强烈。

    突然间,她心底生出一股不甘,不甘就这么归于永寂。她手执花枝直面海浪,狂风暴雨之中,那枝花绽出无尽的光明,顷刻间便击碎了一切。潮水退去,天日重见,大地上青绿渐起,柔风吹拂四野,带来无穷生机。

    她冰冷的躯体也慢慢回暖,站在群山之巅向远处眺望。由生向死,由死转生,皆因一念而起。勘破生死,大彻大悟之时,她心中的念头也愈发清晰。

    陈文莺翻了个身,将腿搁在她身上。洛元秋回过神来,有种隔世为人之感,一时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死了还是活了。忍不住从枕头底下拿出银镜照了照自己的脸,有些不确定地想,她应该算是活了吧?

    忽然窗外传来一声轻响,像有人踩过积雪发出的咯吱声。与此同时,瓷罐中的赤光再度鸣叫起来。洛元秋推了推陈文莺,低声道:“快醒醒,有人来了!”

    陈文莺睡的有些迷糊,闻言下意识翻身下床,顺手拖过一个枕头塞进被子里,又将被角掖好,透过床帐看,倒真像有个人在睡觉。这一套她做的熟练无比,显然不知练了多少回。洛元秋生出一股敬意,将桌上的瓷罐拿起,与她一起躲在床与墙的夹缝中,等着人来。

    陈文莺摸出一把剑,低声道:“不是吧,来的这么快?”

    洛元秋道:“难得赤光现世,他们可能是等不住了。”

    陈文莺看了瓷罐一眼,问:“这虫子怎么又叫起来了,它不累吗?”

    洛元秋小声道:“能结茧的一般是公虫,他们会带着母虫来,两虫若是感应到彼此,公虫自然会放声鸣叫。”

    陈文莺怒道:“什么,他们还要生小虫子,也太恶心了吧!”

    洛元秋无奈地拍了拍她的肩,权做安抚了。陈文莺一朝摆脱了困扰多年的血咒,化悲愤为怒意,脾气也日益上涨。洛元秋毫不怀疑,若是怒气能转为灵力,陈文莺此时恐怕举世难逢敌手,一拳就能将当初给她下咒的人打趴下。

    脚步声传来,陈文莺身子微僵,两人不再言语,屏气而立,一同看向屋门。此时正值夜深人静,陈府中人都已睡下,连打更声都不曾听闻。仿佛有风吹来,屋门被轻轻推开了,一人形如鬼魅,掠进屋中,直奔床榻而去。

    他扑向床的瞬间,陈文莺闪身而出,一脚将他踹向床里,手中长剑出鞘,剑光如雪,在昏暗的屋中晃出一道明光,倏然向那人劈下。

    那人闪躲及时,避过这一招,手在床上一够,将被子卷起,想连人带被一起抱走,谁知等他抱在手中才发现,那竟然是个枕头。

    他顿时明白是中了埋伏,身形似游鱼,正欲跃窗而出,却被一道青光拦住,不得不翻身退回屋中,在地上滚了几圈。洛元秋随手打破瓷罐,捡起里头装着赤光的小盒夹在手中,摇了几下,看着地上那人道:“想要这个?”

    那人一震,目中精光一闪,从地上缓缓站起,转身向洛元秋扑去。谁知洛元秋将盒子一扔,陈文莺旋身接住后,吹了几声骨笛,乌梅随之破门而入,一脸兴奋地看着她们二人。陈文莺拿剑指了指那人,喝道:“乌梅,快上!”

    但乌梅却盯着她手中的木盒不放,似乎对这个能发声的盒子产生了无穷的兴趣,尾巴甩了甩,张口一叼,风似的奔出屋子。

    陈文莺手上一空,待回过头去看,登时傻眼了。

    洛元秋也没料到会是这个结果,先是一怔,飞快道:“先抓住他!”

    那人率先反应过来,不与她二人在屋中继续缠斗,掠出房门,追着乌梅身后而去。洛元秋紧随其后,对着手中银镜用力一吹,镜面上浮动的莹光散做光粉,在空中化作数十把银光闪闪的小剑,她掐决默念,最后低声道:“去!”

    银剑快入疾风,顷刻间便追上了那人。乌梅叼着木盒在庭院雪地中绕圈,仿佛也明白这人是要抢自己的东西,眼睛眯起,嘴巴咧了咧,亮出利齿,发出警告般的低吼。

    破空身传来,那人挥臂一挡,只听叮当几声,还以为是什么暗器。谁知银剑被他挡下后,在空中化为光粉,又凝聚成剑,再度向他袭来。如此反复,银剑如流星般环绕住那人,那人终是闪躲不及,银剑将他衣衫割破,留下数道伤痕,流血不止。他眼看不敌,然陈文莺已持剑奔来,当即厉声道:“徐长老,你还在等什么!”

    陈文莺怒道:“居然还带了帮手,还要不要脸了!”

    洛元秋转身将她护在自己身后,随着那人话音落下,从院墙外传来扑腾几声,几只黑鸟拍翅飞来,发出凄厉的尖啸。一道黑影在庭院中现身,踩过积雪慢步走来。

    其时天空云开月出,将整座院子映的份外明亮,待黑影走近,洛元秋才看清他的面容,那人脸上有一道狰狞的伤疤,自右眼斜斜而下,从面上划过。他手上拿着一把漆黑的短杖,杖头黑气缭绕,分出数条,与飞在半空的黑鸟相连。

    他略微一瞥二人,又闻声看向乌梅,片刻之后,声音轻柔地说道:“既然阁下已将赤光取出,何不与我行个方便?将它交予我,也能物尽其用。”

    陈文莺刚要破口大骂,握剑的手却被洛元秋按住了,只得悻悻地闭嘴。洛元秋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最后落在他的眉心,那里有一道细小的血痕,她若有所思看了一会,说道:“要是不给呢?”

    男人笑了笑,也不见他有何动作,那短杖却蓦然爆发出无尽的黑气,风暴般席卷整座院落,带起积雪翻天覆地涌来!

    陈文莺哇地大叫了一声,被狂风吹的东倒西歪,想拉着洛元秋进屋躲避。但洛元秋屹然不动,任由那黑气汇成的风暴汹涌袭来。陈文莺剑险些从手上滑脱,喊道:“走不走?”

    洛元秋神色平静,那黑气停在几步之外,竟是再也无法向前移动半步。她手中银镜亮起,一片柔光挡在她们面前,轻而易举地抵挡住了黑气的前行。

    “哇,”陈文莺握紧了剑,心有余悸地道:“我还以为会被风刮走呢,吓我一跳。”

    洛元秋随口道:“那倒不至于,这点小把戏,没那么大的威力。”

    这时从她们身后传来一声怒吼,乌梅在院中上蹿下跳,被三个黑衣人追着跑,陈文莺见状怒不可遏,提剑便冲了过去,一个漂亮的旋身,向其中一人挥出一剑,那人俯身躲避,却挨了乌梅一尾巴,被扫进雪地里。

    一人一兽配合的天衣无缝,乌梅奔上墙,尾巴将一人扫落,陈文莺上去抬手就砍,不过几下就击退了三人。三人从雪中站起,丢了手上的短剑,手持白骨制成的长鞭扑来,陈文莺以剑抵御,惊讶道:“變骨?你们竟还有这个!”

    乌梅似乎也很忌惮这长鞭,犹豫着不敢上前,局势陡然转变。

    洛元秋正要去帮她,那黑衣男人却闪身而出,手中短杖一挥,黑气幻化出一只庞大的凶兽,四尾二头,煞气凛然,正是传说中以百兽为食的變兽。

    “南楚陈家,久闻大名,果然名不虚传!”男人说道,“只是不知道阁下又是哪派高人,还请指教!”

    洛元秋把玩着银镜,漫不经心地道:“指教什么?我一个符师,要如何指教咒师,这不是说笑吗?”她看向男人,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眸光冰冷,说道:“我倒是想向你请教一下,喝人血的感觉如何?”

    她用银镜在自己眉心间轻轻点了点,笑意渐寒,道:“或者说,喝死人血的感觉如何?”

    男人神色骤变,變兽发出一声撼天动地的咆哮声,利爪一挥,当空扑来,将房檐上的积雪震的簌簌落下,犹如又下了一场小雪。陈文莺听到动静回头一看,待认出这是變兽来,却是两眼放光,叫道:“什么,这就是變兽吗?我长这么大头一次看见!哇,它叫的好难听!”

    洛元秋答道:“那是幻术!假的,不是真的!”

    陈文莺很失望,从乌梅背上翻身而过,剑光一挥,踹飞一人,捡起那条骨鞭几剑砍断,随意丢到雪里,又看了黑气幻化的變兽几眼,喃喃道:“可恶,怎么会是假的!”

    乌梅在雪地里疯狂刨了一个坑,把折断的骨鞭埋进去,用力踩了踩,喉咙发出呼呼的声音,显然已被惹翻毛了。它将嘴里的木盒一吐,驮着陈文莺冲向另两人,陈文莺不曾留意,被它从背上掀翻在地,一头扎进雪里。

    陈文莺塞了满嘴巴的雪,爬起来呸了几声,抓过剑站起,视线扫过被半埋在雪中的木盒,忙捡起来放耳边听了听,没听见什么声响,又晃了几下,疑惑道:“不会是死了吧?”

    在庭院中央,變兽喷吐着黑气,却连洛元秋的衣角都不曾碰到半分,它在雪地上绕了几圈,后退半步,利爪上的黑气已被消磨大半,露出森森白骨,多数残缺,显然已非活物,而是一具彻头彻尾的兽尸。

    洛元秋手持银镜,柔光点点撒落,凝成一柄方正的长剑。剑身环绕一层紫光,看上去光灿莹然。

    黑鸟扑扇翅膀落在男人的肩上,他阴沉沉地看着洛元秋道:“你是谁?”

    洛元秋轻巧挽了个剑花,道:“你还未回答我之前的问题,喝死人血的感觉如何?”

    男人冷冷道:“与你何干,你到底是谁!”

    洛元秋笑了笑,姿态悠闲地站着,答道:“我有一个名号,若是说出来,你一定听过。我从阴山修行出来,途经巴图六部,得他们的祭司赠名刺金。”

    相传咒术起源自阴山,正如符术起于北冥,都是传闻中极为凶险之地。阴山势如洪波,峰峦形向西去,绵延数百里,穷尽地脉险恶。北冥藏于江河尽头,传言在海眼之中,风暴雷电终年不消,凭此变幻莫测,以显其名。

    阴山附近有六部驻扎守卫,最大的名为巴图,本意为金山。六部以黄金为饰,每年阴山冰雪消融时,便会举行盛大的宴会,徒步穿行过阴山中最高的那座山峰,第一个回到原场地的人,将会被祭司亲授予刺金之名,意为勇武无畏之人。

    男人瞳孔微缩,仿佛难以置信一般道:“你就是刺金师?”他险些就要后退,又硬生生止步,惊疑不定地打量着洛元秋:“怎么可能!”

    “其实我也不愿领这个名号的,不过欠了巴图的祭司一些人情,顺手为她做些事罢了。”洛元秋指着他,扬了扬眉道,“你们屠村灭镇,将无辜之人抓来试药,为一己私利,犯下滔天大罪,国法难容,按律本该凌迟处死。但我时间不多,另有要事要做,只好赏你们一个痛快,送你们早早滚去投胎,也是便宜你们了。”

    男人面露恐惧,肩上黑鸟叫了几声,展翅向天空飞去,但触及庭院上空时,却被无形的屏障所挡,无法飞出院子。此时一道电光劈下,黑鸟全身燃起熊熊烈火,挣扎了一番落进雪地里,化为一蓬黑气,只留下一根漆黑发亮的羽毛。

    男人这才明白自己准备不周,大意轻敌了。洛元秋瞥向變兽,手中光剑一抡,變兽哀嚎着倒下,黑气飞速消散,露出一架残缺不全的骨架。

    一道青光从她袖中飞出,轻易捆住男人,洛元秋一脚踩上他的肩,光剑架在他脖颈处,这才分心看了一眼陈文莺那头,见她正拖着乌梅,抓着它的毛向后拖拽,道:“不行!不能吃人,人不好吃!”

    洛元秋见了乐不可支,知道她那边的人已被解决,心道:“那可未必,这不是就有个喝人血的吗?”转头问男人:“是你给她下的咒?”

    男人眼中射出一道黑光,洛元秋轻松避开,又踩了他一脚,说:“省点力气,咒术对我没用。问你话呢,快说!”

    男人恐惧地看着她,低声道:“是……是我师父,他派我来取回赤光的,其他的我一概不知!”

    洛元秋道:“你师父是谁?人在哪里?”

    男人喘息片刻,蓦然睁大眼睛,唇缝中溢出一丝黑血,艰难道:“怎么会,明明他说过……我会长生……长生不死!”

    他喉头剧烈颤动,发出咯咯的声音,从嘴里涌出黑血,洛元秋缓缓放开他,收起剑喃喃道:“长生不死,真是痴人说梦。“

    转瞬之间男人生机已绝,洛元秋收回青光,低头时无意中看到自己左手,那里本有一道极深的伤口,但不过数日便已愈合,连疤痕都不曾留下。

    她深吸了口气,清冷的空气涌入肺腑中,刺得人清醒了许多。洛元秋正要将银镜收好,准备事了后还给景澜,突然空中一晃,仿佛有什么东西像水波般层层荡开,破空而来。

    洛元秋当即转过身,空中三团赤红的光球迎面击来,她手中掐诀,手掌上翻,祭出银镜,紫光浮动,化作一道光轮当空横扫而过,霎时光球被尽收入银镜中。

    此时寒气凝结,雪沫飞溅,一切像被凭空放慢了数倍。天空中阴云蔽月,庭院渐渐暗了下来。洛元秋凝神而立,银镜转了转,从镜面涌出青紫电光,向着院中一处疾驰而去。

    那里站了一个人,电光照亮了他的脸,半边完好,是一张属于老人的脸;而另外半边像被融去的蜡,诡异地拼成了一张新的面容。乍眼一看,在他的脸上,仿佛像是有两张脸一般。

    他身形佝偻,走的很慢,干枯的手指在半空轻轻一点,地上的羽毛飘起,砰然一声,重新变做一只黑鸟,扇翅飞去,停在他的手臂上。洛元秋听他嘶哑道:“没用的废物。”

    转头看向陈文莺,他扭曲的面容挤出一个笑,道:“陈宇封之女……真是命大,竟然还未死。”

    他最后才将目光落在洛元秋身上,像有些忌惮:“刺金师的大名早已听过,只可惜不曾领教一二。”GgDown8

    洛元秋微微一笑:“不必可惜,今日就能领教。只是领教之前,我有一问,不知十年前,阁下可曾到过黎川?”

    作者有话要说:…………     。

    第 52 章 第五十二章

    老者眯着眼回忆了片刻,两张面容呈现出截然不同的神色,一张仿佛是在回味,另一张则不怀好意。过了一会,他伸手勾了勾,地上那具尸体竟手脚并用爬了起来,歪着脖子斜着脑袋走到他身侧。老者叹道:“黎川啊……那可是个好地方。山好,水好,人也好。”

    他身旁的男人身形摇摇欲坠,洛元秋看清他被黑血脏污了大半的脸上,肤色已由枯黄转为青紫,双目不见眼珠只见眼白。他在地上渐渐站稳,如生时别无二致,唯独额上那道血痕如伤口般裂开,顺着鼻梁嘴唇飞快向下,将整张面容一分为二。

    洛元秋面无表情看着这一幕,手腕一抖,将银镜收进怀中,甩出一道色如琉璃的青光。

    她低声道:“自饮下那尸血之时,便该料有化尸的一日。倘若这便是你所求的长生不死,那也算心得偿所愿了。”

    老者从男人手中拿过短杖,闻言道:“人生于此间,便如身入熔炉,受生老病死苦痛之煎熬。何不与日月参光,与天地为常,千载万年形未尝衰。人其尽死,而我独存矣!”

    洛元秋听罢忍不住打了个哈欠,一脸乏味道:“这话我仿佛听过许多次了,你们就不能换个不同的?总将这句话翻来覆去地说,有意思么?不就是你们能长生不老,别的人活该化为尘土,既然如此”

    “那就滚去天上,与日月同光吧!”

    青光倏然甩出,灵活地缠住尚未尸变完全的男人,将他从老者身旁拖了过来。洛元秋手掌一翻,弹出一道符纸,霎那间一只火鸟从符上飞出,双翅被烈火裹着,扇动时落下大片幽蓝的火焰。老者神色一变,手中短杖一挥,黑气随他动作在空中画出一道咒语,如墨痕入水般转瞬即逝,眨眼间已出现在洛元秋眼前。

    她不闪不避,只是低头注视着地上的尸体,神情漠然,手指微屈,火鸟便扑扇着翅膀从空中落下,停在男人的尸体上,仰头发出一声清脆的鸣叫,顷刻间燃起幽蓝火焰熊熊燃起,从那尸体上蔓延开来。

    火鸟展翅飞起,身形渐缩,周身火焰褪去,在半空中化作几道流星般的光痕,尽数归于洛元秋指尖。与此同时,那道黑气画成的咒语在她面前定住,继而如同灰烬般漫天飞散开来。

    天空中落下几点雪,她伸手接了一点那灰烬,轻轻捏了捏,随手一抛,漫不经心道:“好罢,继续说黎川的事。当年你们在黎川都干了些什么,想必不用我再复述。我只问你,那些被绑走的女子,除却养赤光外,另有些被你们弄去了哪里?”

    老者手势飞快变化,以法力频频催动,杖头黑气慢慢聚起,迸射出数道黑红火焰,或化作巨大的黑色光轮。但无论如何变幻,这一切对洛元秋却毫无作用。他似乎十分不解,喃喃道:“这怎么可能,难道真如传闻中所说,穿过阴山的人,从此不再畏惧咒术?”

    洛元秋手中青光一甩,快到只见残影,向那老者袭去。听了这话嘲笑道:“当然是假的,这你也信?”

    老者目中一凛,举起短杖,黑鸟尖啸一声飞向青光。谁知堪堪碰上青光便发出一声哀鸣,变做黑气四溢逃散,只留下一根乌黑光亮的鸟羽。

    他还未再如何动作,已被人一脚踹倒,仰面飞出数丈栽进雪中。洛元秋踩着他的胸口碾了碾,青光收回掌中,顷刻间化作一把短剑。她将老者手腕一拧,在他惊恐的目光中用短剑在他手指上比划了几下,道:“这一刀下去,手毁了,你这辈子就别想画咒了。”

    老者剧烈挣扎起来,他所依仗的咒术在此刻仿佛都失去了作用,数道咒语俱在两人身边化作零碎的黑光飘落,他嘶声力竭道:“不!”

    洛元秋脚下用力,将他踩回雪里,微笑道:“那,黎川的事,你有没有再想起来一些呢?”

    庭院角落陈文莺终于将乌梅拉开,令它放弃了吃人泄愤的念头。乌梅叼起那两条骨鞭,不屑地丢到一旁,呲了一会牙,扯成几段,刨坑埋了进去,这才悻悻地走开了。

    陈文莺一头都是汗,拄着剑站了一会,发现躺在地上的那两人竟纹丝不动。她有些奇怪,疑心这二人被乌梅吓晕了,持剑走进挑起其中一人蒙脸的黑布,见他脸上刺满红色的咒语,脸色青黑,如同上次在路口所见的尸体一样,不由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后退几步,转身将乌梅拖了回来,高声道:“元秋!这两个人好像已经死了!”

    此时从雪地中传出一道微弱的呻吟声,陈文莺大喜:“还有活的?”岂料乌梅立刻扑了上去,一屁股压下,那人不堪重负,登时又晕了过去。

    陈文莺未等到洛元秋回答,只得自己凑近了去看。乌梅坐在这人身上,无论无何都不肯离开。陈文莺没办法,便蹲下仔细看了看,手在这人脖颈处一探,发现脉搏还在跳动,知道这是活人无误了。刚想把乌梅拽起来,之前躺在雪地上的两人又摇摇晃晃站起,陈文莺一愣,疑惑道:“不是死了吗,怎么活过来了?难道是诈尸?”

    那两人站起,竟弃刀剑于地,如野兽一般张牙舞爪扑了上来。陈文莺下意识举剑一抽,同时乌梅旋身甩尾,分别将两人踹至墙上,啪地一声重重滑了下来。

    陈文莺目瞪口呆,看着剑道:“不是吧,别又死了。”

    谁知那两人居然又从雪中爬了起来,继续坚持不懈地向一人一兽扑去。陈文莺惨叫道:“怎么又来,这还是人吗!”

    她身边乌梅却眼中放光,舔了舔爪子,尾巴在身后摆来摆去,显然是被勾起了兴致,将那两人当作了什么好玩的东西,转瞬又扑了上去。

    陈文莺拄剑抚额,只好从袖中掏出一条玄色带子,将地上还晕着的人绑了起来,这才追在乌梅身后跟了上去。

    庭院中,洛元秋把玩着手中短剑,剑刃上符文隐现,就要往那老者掌中割下,他急忙道:“想起来了!当年教主本是要去镇西的,但不知为何,中途折向黎川……”

    洛元秋脚上力道松了几分,依旧抓着他的手,紧紧盯着他的眼睛道:“为什么?”

    老者喘了一会气,道:“有一个人,是教主的心腹,是他劝说教主去黎川,莫要去镇西!”

    他眼皮抖个不停,从侧面看去头发花白凌乱,就像个备受欺凌的老头,而不是什么以咒杀人的凶徒。洛元秋早已见惯,不为所动,按住他的手,拧了半圈道:“还有呢?我问你,骗到山上的那些女子,有些留在山上,有些不见了。不见的那些,究竟是去了何处?”

    “她们……她们去了……”

    老者全身颤抖起来,哀声叫唤,无力地张大嘴巴,似乎就要立刻晕厥过去。洛元秋见状将脚从他胸口上移开,反手收回青光短剑,正要把他平放在地上。老者突然睁开眼睛,浑浊的眼珠中倒映着飞雪,同时还有一只巨大的凶兽。洛元秋猛地回身,却躲避不及,被變兽一爪掀开,在雪中滑出数丈。

    變兽全身被黑气笼罩,不知何时又从白骨化为实物,眼中散发出猩红的光,比方才所见更为庞大。它一掌拍下,将洛元秋踩在地上,令她无法动弹。老者踉跄站起,桀桀笑了几声,捡起短杖道:“那些女子还能如何,不就是死了!刺金师,你以为自己当真是无所不能吗?”

    老者眼中涌起贪婪之色,又畏惧那道青光,不敢上前去搜洛元秋的身,自言自语道:“虽不知你为何不畏咒术,但此时却不急,等你死后,也能细查一番……”

    “不过今日,便是你的死期了!”

    洛元秋挣扎不出,难以从變兽掌下脱身,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将短杖折作两段,以尖锐断处作剑,向着自己胸口刺下!.

    城中夜色深深,大雪下了停,停了又下,如此反复,寒气漫过房檐街巷,如同潮水般涌来,淹没了整座城池。

    巡夜的将士举着火把从街头而过,将雪地踩得泥泞不堪。待火光渐去,不过片刻,一人头戴斗笠从墙角闪身而过,踏雪无痕,向着城西奔去。

    她走到锦河巷边,刚要进去,却看见一辆马车停在巷口,似乎已等待许久。GgDown8

    她摘了斗笠走近,问:“可是景大人?”

    车帘微晃,里头人答道:“是我。”

    她登上马车,车厢中仅有一盏微弱的琉璃灯。景澜屈指轻弹,灯盏中火光慢慢升起,照亮了面前人的模样。

    女子身着黑色武服,长发被打成一根柔亮的发辫,从颈边顺下,垂至胸前。她肤色白皙,如同牛乳一般,目色略浅,经光一照好似两枚琥珀,生的十分美丽。若是细看,便能发觉她的样貌与中原人有所不同。景澜十指交错,偏了偏头,示意她坐下。

    两人隔着一张小几对坐,景澜道:“海瑶,今年怎么是你上京述职,你兄长呢?”

    海瑶将剑平放在两膝,答道:“他从阴山归来,不慎伤了手臂,至今尚未养好,便将述职一事交予我了。正巧我也有要事上京,顺带将他的信一并带来。”

    说着她从袖中取出一封信,景澜接过,手抹去封口的咒语,拆开信封夹出信纸,展后扫了几眼,道:“如此说来,他今年去阴山,也见到了刺金师了?”

    海瑶摇摇头,道:“今年大雪封山的早,等他去时,刺金师已经离开了。”

    “不在阴山,她会去哪里?”景澜将信纸随手扔进灯罩里,等燃尽后才道:“关于刺金师此人,你又知道多少?”

    海瑶想了想道:“大约是在五年前,我兄长接过父亲的职责,照例前往阴山朝拜兽神,正巧巴图部刚换了新祭司,他便跟着五部一同去道贺。也就是在那时,他见到了刺金师。”

    景澜垂眸,道:“一个女人。”

    海瑶握着剑柄笑道:“是女人不假,但据我兄长所说,那其实是个小姑娘,坐在巴图的祭司身旁,他还以为是新祭司的女儿,却没想到,竟然会是刺金师。”

    景澜手掌上翻,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海瑶便继续说道:“不过她好像又哑又聋,无论旁人说什么,她都不会理睬,只是一个人坐着。”

    景澜沉思片刻,道:“能从阴山腹地徒步行过的人,必然身怀奇异之处,或许是暂封了五感也未知。”

    想到这里,她道:“听不见,说不得,无怪你兄长去阴山数次都不曾将人招揽入司天台,若是换你去,不知可否能行。”

    “这人神出鬼没,每年只在阴山呆半个月便不知所踪,便是我兄长年年去,也只是偶然见得,若要找寻须得费上一番功夫,还要与巴图的祭司商量,这可有些难办。”海瑶说道,“不过,据他打听的消息来看,刺金师似乎像是在寻人。”

    景澜眉头微拧,疑惑道:“寻人?”     。

    第 53 章 第五十三章

    作者有话要说:修一下哈,明天更新,还是长章节的说。

    海瑶微颔首,道:“不错。”

    景澜问:“寻什么人?”

    海瑶道:“这就难知了,刺金师从不与旁人言语,或许巴图的祭司或可知一二。”

    “身份不详,来历成迷。”景澜拂袖道,“此人若不得收归朝廷,放任她流窜在外,却是祸福难料。她修为究竟如何,难道就无人与她交过手吗?”

    海瑶避过她的目光,哂笑道:“这倒没听人说过,谁会和刺金师交手,那不是自取其辱么?”

    景澜问:“难道过招都不曾有?”

    海瑶一脸无奈道:“放马节一开她便来了,谁也没见到她是如何到山下的,就好像是凭空出现一般。待放马节结束,也没人见她离开,她就这么走了。来去无影,人都拦不住,谈何交手?”

    景澜抚额沉思,问道:“那你兄长的手是如何伤了的?”

    海瑶面上有些尴尬,轻咳了几声道:“他啊,放马节上与人逞凶斗勇,从马背上翻下来摔的。父亲已经训过他了,这才命我替他进京,将信函面呈大人。”

    景澜显然没料到竟是如此,沉默半晌,道:“看来信翁体健康泰,虽是老骥伏枥,却不改当年风范。不过话说回来,南楚如今形势如何?”

    海瑶低声道:“此番入京,正是为了这事而来。临行前父亲曾再三嘱咐,要面见大人,亲口所言,不得书于纸上,以防为外人所截。”

    景澜闻言瞥了眼车帘,手指微动,车帘倏然紧闭,隐有金光浮动,笼罩车厢。她道:“说罢,好事坏事,终归是要说出来的,岂能欺瞒一世?既然不曾照章程上报,看来不会是什么好事。”

    海瑶犹豫片刻,道:“起先是传闻,西州山林中,偶见行踪怪异的流民,于夜里游荡在山中。若人执火把相近,则避之如兽,四肢着地奔行。”

    南楚多山,四时都有入山行猎之人,猎得皮毛与山下脚商换盐或银钱,以此为业者甚多。因此山中也常有村落相隐,世代皆以捕猎为生,多称为猎村。

    某日,一猎户途径深山,捕获了许多猎物,想趁着兽血未干之际剥皮,但身上携带的匕首已钝,有些不趁手,唯恐割坏了皮子折了价钱,便想寻一处猎村,去问村中的猎户们借把匕首剥皮。他依照地图寻到猎村,谁知村中空空荡荡,白日里居然不见人影。他心中大惊,以为是猛兽结队来袭,村中猎户结伴而出,抵御兽潮去了。格格党

    但他入村探查,却发现并非如此。家家户户门窗大敞,屋中摆设如常,墙上所挂刀斧弓箭皆在,不似匆忙离开。他顿感古怪,若无大事,猎户不会轻易弃村而去。他便在村中等到入夜,宿在屋顶,想一探究竟。

    及至深夜,他在屋顶阖目拢衣而睡,却听见村中隐约有走动声,睁眼一看,原本空无一人的村里,竟莫名多了许多人在行走。这些人衣衫褴褛,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步伐不稳,浑身萨散发出腐臭。面对此情此景,猎户不敢轻易下地,等到天亮后才从屋顶下来,匆忙出山告知在镇上卖货的同乡。同乡以为此事奇诡非常,转头便报官了。

    “……官府衙役入山搜寻,最后在地窖中寻得全村人的尸首。酷热暑天,这尸首竟不曾腐坏,最奇之处在于,无论男女老少,尸身皆完好无缺,唯独脖颈处一道伤痕,后经查验,是为放血之用。”

    海瑶说着取出一份文书,放在小几上道:“但凡参与此事的衙役官差都按过手印,以证此事绝非做伪。直至清点村人尸首时,却发现少了六具,官府便召集猎户入山彻夜寻找,最后在山涧旁寻得这六具尸体。”

    经过最初发现猎村人失踪的那名猎户辨认,这正是先前夤夜他宿于屋顶时见过的那几人。但仵作查验过发现,这几人早已死了半月以上,如何会在夜里行路,从深涧旁走到村庄呢?那猎户坚持自己所见非假,与仵作衙役等吵的不可开交,最后还是一名捕快发现了端倪。

    景澜眸光微闪,轻声道:“若这些尸首当真能夜中行路,脚上必沾有新泥。”

    海瑶面露笑意,道:“正是如此。因此案太过离奇,官府一时寻不着杀人凶手,难以向百姓交代,便将事情通报到辽丹太守何大人处,他知道此案不同与寻常,绝非如常人所说是妖邪作怪,犯案之人也不会是什么劫掠的山匪。便想起我父亲来,特地来府上拜会,请他去看那些尸首。啊,这是辽丹太守盖印的签文,家父也一并要来了。”

    景澜摆了摆手道:“信翁做事,向来有章有法,没什么不放心的。适才你说那些尸首,尸首如何了?”

    “土埋,水淹,火烧,”海瑶抬手屈指道,“俱是无用,这些尸首不腐不坏,也不怕火烧,不知是怎么做到的。那六具尸体更为奇特,白日状似死尸,夜里却会起身走路,与生人无二。我父亲便派兄长去信阴山部族,详询此事,最后他带回了一样东西。”

    景澜轻叩小几的手略微一顿,抬头道:“什么东西?”

    海瑶答道:“一道符。是刺金师所绘,留在巴图祭司处的一道符。”

    景澜没说话,海瑶便继续说道:“此符能召来幽火,以此火烧之,便可将那些尸首焚烬。”

    “刺金师是个变数,无论无何都要找到她。”景澜沉声道:“还需拜托信翁亲自去一趟阴山,向巴图祭司询问她的下落。“

    海瑶面上略有些迟疑,而后说道:“虽不知放马节后刺金师去了何处,但我父亲已经去信问过巴图祭司了,祭司只道刺金师已从阴山南下。”

    “向南行……”

    景澜沉吟片刻后微微皱眉,道:“难道说,她来了都城?”.

    短杖猛然刺下,老者眼中兴奋难掩,扭曲的面容上嗜血之意更甚,低喝道:“去死吧!”

    他连刺数下,继而深吸了口气,丢开手中紧握的短杖,仿佛陶醉于鲜血之中。就在他低头的瞬间,而后传来细微的风声,一只散发着黑气的巨大兽爪正搭在他的肩头,老者不由一怔,旋即飞速转身,手悬空刚要画出一道咒语

    但来不及了,他的身形完全被阴影所笼罩,一股寒意顺着脊背攀爬而上,紧接着耳边传来一声低吼,老者只觉得胸膛中血气翻腾上涌,怒喝一声,手中黑光顺着手臂蜿蜒而上,如蛇般向后袭去!

    但背后那人丝毫不惧,甚至发出一声轻笑,不见她如何动作,手中青光轮转,化成一道圆弧,黑蛇遇光则散,老者惊觉手脚竟是无法动弹了。

    而青光一转,将他鬓边一缕头发削去,自他眼前飘然落下。

    老者强自忍耐,终是喷出一口黑血,慢慢低头看去,漫天飞扬的雪花凝在半空,闪耀着零星冰芒。地上燃着的尸体已经不见了,而先前那根短杖,竟不知何时从他后背刺入,贯穿了整个胸膛,尖端从胸前而出,黑血顺着滴答流下。

    “幻……”他陡然间醒悟过来,张口欲言,却说不出话来。

    适才他以为自己稳操胜券,但那一切竟然都是幻术!

    “嗯,幻术。”

    一个漫不经心的声音将他未曾说完的话补上,洛元秋站在他身后,握住短杖的手微一用力,慢慢将那短杖拔了出来。

    她抬手打了个指响,雪花再度从指尖掠过,雾气流散,形如潮水,再度漫上院墙。地上火光幽蓝,也不见如何盛起,就已将那尸体烧的只余灰烬。经风一吹,便了无痕迹。

    變兽顺服无比地趴在她的脚边,洛元秋抬脚,它便跟着一同抬起前爪,洛元秋转身,它也跟着一同转身。与此同时變兽双目中猩红光芒渐渐褪去,周身黑气减弱,化作一只皮毛暗黄,爪牙锋利的野兽。

    洛元秋拍了拍它的头,若有所思道:“这看着比方才好多了。”

    變兽起身绕着庭院中间走了几步,似有所感,仰天长啸一声,身躯大放光芒。天空中雪云裂开一道缝隙,其间隐有繁星点点,洒下一片灿紫荧光。變兽在风雪中化为无数光点,如流星一般向着浩瀚无垠的天穹奔去。

    洛元秋注视着这一幕,低声道:“好罢,尘归尘土归土。生者为过客,天地一逆旅。”

    她双手合十,微一欠身,目送光点远去。天空中缓缓落下雪花,雪地上已不见變兽踪影,那一架兽骨也随着光芒的消散渐化作尘土,一块铜牌啷啷落下,洛元秋俯身拾起,拂去牌上的雪粉,铜牌上朱砂几笔勾勒出一只凶兽的面容,赫然是變兽。

    她忽地笑了笑,手指一抹,铜牌上的咒纹即刻隐去,朱砂尽褪,变为一块无用的废牌,被她随手一抛落入雪地中。

    “好了。”

    洛元秋走到那老者身侧,他胸前被短杖刺穿的伤口仍在不断流血,那血的颜色近乎于黑。见她走近,老者半张完好的面容上浮现出恐惧的神情,而另半张面容则拧成一团,显出几分怨毒与不甘。

    洛元秋踢了踢他的手臂,道:“快些说,说完了就能死的痛快些。”

    “死?”老者爆发出一阵大笑,望着她说道:“你真当我是那无用的凡人?我是不会死的!”他近乎融毁的半边脸上显出一种邪肆的笑,充满了难言的恶意,低声道:“只要我不愿说,哪怕是明心符也是无用,若有什么招数,尽管使出便是!”

    洛元秋眉毛一挑,蹲下身认真道:“不说也无妨,既然你知道我是刺金师,就该明白,对付你们这类人,我自有我的办法。”

    她手中青光隐现,映在老者浑浊的眼瞳中,犹如从泥地里生出的新芽,却有种锋芒无匹之感,令人不敢直视。洛元秋微微一笑,盯着他的双眼一字一顿道:“这世间凡有得必有失,既能予之,亦能夺之。”

    青光自她手中凝为一把短剑,洛元秋抓着老者的右手,短剑顺着他掌心纹路划下,随着剑光划过,仿佛有什么东西从他身体中缓缓流逝。老者惊慌无比,用力摇头,嘶声力竭道:“……你不是要知道当年黎川曾发生的事吗,放过我,我全都告诉你!”

    洛元秋轻声道:“你不是之前说了吗,是教主心腹命人转道黎川的,究其因果,必与他难脱关系,但这和你又有何干系?倘若我今日了结了你,想必消息不日便能传到这位心腹的耳旁,届时他自会来寻我,至于你”

    她起身,从怀中取出那面银镜,侧头瞥了眼庭院角落,之前施幻术时布下结界,外人无法窥探,是以陈文莺对此发生的一切全然无知。

    这倒也好,省的陈文莺见了又浮想联翩,整日塞话本与她看。洛元秋心中如此想道,默念法诀,手中银镜一翻,镜面朝上,莹光再起,霎时庭院一震,平地吹来一股风,轻柔地拂起她额前散落的碎发。

    天边微光涌起,城中雾气随之一荡。与此同时,坐在马车中的景澜神色骤变,挑开帘子,伸手凭空抓了一把,见微微碧光缠绕于指尖,不由面上一惊,仰头向风起雾涌之处望去,奈何城中楼阁重重掩映,方才的震动,仿佛仅是她的错觉。

    她不再迟疑,当即撩起衣袍翻身上马,解开马身上与车相连的绳索,用力一夹马腹。那马儿嘶鸣一声,景澜一拽缰绳,车中海瑶探出身来,一脸错愕地瞧着她。

    “有事,需得先行一步。”景澜简单说道,“你若要歇息,我府中随你自便。”

    海瑶问:“你去哪儿?”

    “城东!”

    她衣袖随风一荡,从海瑶面前掠过,声还未落,顷刻间便消失在巷口。

    “哎!景大人!”

    海瑶打了个哨响,一只通体纯黑的灵兽自暗处跃出,她抄起剑骑了上去,不过多时便追上景澜,道:“巧了,我也要去城东!”

    景澜略一点头,权当作答。两人自道上右拐入街,迎面一队巡夜将士明火执仗走来,听到动静喝道:“什么人!”

    海瑶反应极快,身姿敏捷地翻入一户人家院墙中,那黑色灵兽也跟着跃上院墙。景澜将缰绳在手中绕了几圈,驻马与之对视。

    “宵禁未解,何人胆敢在城中策马!”

    景澜缓缓抬起头,火光自着鼻梁而下,映出一张精致的面容。她目光清冽,姿容秀美,眉宇间却是一派漠然。适才呵斥那人没料到夜犯宵禁的人居然是一名女子,不由愣住了。景澜手轻按在腰侧,似在思量着什么,片刻后道:“让开。”

    一银甲将士排众而出,抬手制止住属下,抱拳行礼,道:“景大人。”

    景澜认出他是那夜入殿时要她缴械的侍卫长,拱手道:“周舫大人。”

    两人目光交汇,仿佛隔空达成了什么共识,银甲将士挥手道:“让。”

    他身后属下惊疑问:“大人,这……”

    将士不容置疑地喝道:“我说,让!”

    少顷,队列哗啦分开,景澜骑马行过,颔首与那将士道:“今日欠你个人情。”

    将士答道:“大人客气了。”

    景澜一夹马腹,低喝道:“走了!”

    待她走后,那银甲将士整队回返,属下近前问:“大人,就这么让她过去了,若是出了什么差池……”

    “谁过去了?”将士警告般地瞥了他一眼,冷冷道:“宵禁时分,谁敢在城中夜行,不要命了吗?”.

    雪花飘落,陈文莺累的够呛,以两根绳子将那不知是死是活的二人捆住丢在雪地上,靠在乌梅身上叹息道:“这也太能折腾了吧!”

    她侧头去看那二人,见他们仍是挣扎不停,便揭开一人蒙面的黑布,剑鞘抬起他的下巴,仔细端详起他的面容来。

    这人肤色微蓝,脖颈皮肤下微凸的筋脉也是蓝色的,面上覆着一层灰色的死气,嘴唇发黑,眼中一片浑浊,瞳孔缩的极小,成了一个黑点,其他尽是眼白。

    “到底死了没有?”陈文莺蹲下,用剑柄戳了戳,像查看兽类那般掰开他的嘴,看了看里头的牙齿。

    她困惑道:“也不是僵尸,僵尸得有獠牙的吧?”

    究竟会是什么呢,陈文莺站起,拍了拍身上的雪粉,揉了揉乌梅的毛说道:“不如问问元秋好了。”

    等她起身看向庭院中央,空荡无一人,登时愣住了。

    “元秋!元秋呢?元秋!”

    陈文莺悔不当初,不该和这两人缠斗,竟然把洛元秋给看丢了。

    “怎么办?”陈文莺喃喃道,环顾院子,一个人都不曾见到,“人呢,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这么晚了,她会去哪里呢?”

    她手中捏紧木盒,忽的脚下一震,天空中风卷云涌,雪势瞬变,如光粉般凝在空中。

    陈文莺一头雾水,道:“这是什么?”

    她话音刚落,天空中风云聚拢,几道紫色电光如游龙般在云中穿行,裹挟着万顷风雷之力,继而盘踞在云洞之中,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城池。

    陈文莺一见这景象顿时恍然大悟,喊道:“元秋,你在哪里!”

    庭院中央,银镜悬浮在空中,碧色的光仿若绸带般从镜面汹涌旋转飞出,洛元秋立在风中,长发翻飞,衣袍猎猎作响。她低头看向地上的老者,平静道:“至于你,已入歧路太远,所得之物,本不该现于世上。”

    老者不住喘息,掌中黑光不断变幻出诸多幻象,夹杂着尖利绝望的哀嚎,向着洛元秋袭去。

    但无论是什么法术,一遇到碧色光带便化为飞烟消散开来。洛元秋闭目道:“没用的,这是风雷明咒。”

    一道悠远的龙吟声从遥远天空传来,令大地都震颤不已。老者难以置信地看着天空道:“你要用明咒……”

    洛元秋睁开眼,唇边噙着一抹笑意,低声道:“实不相瞒,这是别人借我的东西,我也是第一次上手,到底威力如何也不是很清楚,只好先拿你试一试。”

    “若明咒不行,那就只能换个法子了。”她有些惋惜地说道,仰头看向天穹,紫龙在云海中翻腾,那一幕犹如天开之时的风云变幻,声威浩大势不可挡。洛元秋目中微光一闪,电光便如受到召唤,穿过层层云雾滚滚落下!

    碧光环绕猛然涌来,飓风之中,清越的龙吟声转为狂啸,漫天雷火轰然落地。洛元秋手执银镜,全身沐浴电光,对地上老者粲然一笑,朗声道:“大概是这么使的,不过我也是头一次用,难免会有些生疏!见谅了!”

    老者眼中倒映着雷霆,仿佛是末日前的山崩地裂,随着撼天一击,雷火紫电涌来,气劲将周围地上的积雪一扫而空,煌煌明光之中,一切归于寂灭。

    “……由生入死,由死而生,凡尘中生生灭灭,起于一念,归于一念。”

    四周安静无声,地上只剩下一堆灰烬,一点光亮飞起,雪又柔柔地落下,庭院地上干干净净,仿佛从未存在过什么。洛元秋耳畔仿若传来师伯的话,她叹了一声,自言自语道:“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仙人王子乔,难可与等期。寻仙问道,求访长生,究竟又是为了什么呢?”

    “与天地长存,日月齐光,难道不会觉得孤独吗?”

    正当她要撤去结界时,手中银镜却突然亮起,点点莹光轻旋聚在镜面上,仿若流萤一般美丽。洛元秋愣了愣,把镜子翻来翻去地看,轮番默念法诀,都不能阻止镜光再起。

    “完了。”她心想。

    用的时候一味灌注灵力,等封镜时,她却不知该怎么办了。这等法器用完后,应当有特定的口诀封起,先前景澜没说,洛元秋也就忘了问。现在一想,两道明咒为何会封在这银镜上,却令人十分费解。究竟是要借助法器之力释放明咒,还是为了起镇压净化之用?

    那这面银镜,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的?

    洛元秋心中疑问重重,但一时又无人解惑,只得看着银镜上柔光放亮。

    天边流云逸散,晨光微亮,景澜寻迹而往,一路策马狂奔,最后在陈府外停下。

    海瑶也随后赶到,才靠近院墙时便咦了一声。

    她从黑色灵兽身上翻下,手按在胸口上,若有所感,目光瞥向院墙另一端。不待她先动,灵兽已经跃上院墙,灵活地从瓦片上踩过,最后停在一处,尾巴卷了卷,澄黄的眼睛微微眯起。

    景澜解下外袍,随手搭在马背上,在海瑶肩上一按,接着这股力道翻进院里,从腰际抽出黑剑,挥手一击,结界散去,显出满院狼藉的景象。

    陈文莺被方才那道气劲一扫,险些随着雪一并飞了出去,最后紧贴墙角,在风中吼道:“这到底是什么啊!”

    乌梅叠在她身上,一人一兽滚做一团,等飓风散去,才得以喘息片刻。

    陈文莺将自己从雪中扒拉出来,却看见乌梅从一旁的深雪中探出了头,看向院墙。

    她跟着一并看去,墙头上蹲着一只通体纯黑的灵兽,耳朵一抖,一瞬不瞬地盯着她们。

    它躬身而起,陈文莺脸色一变,道:“等等,不”

    灵兽从高处跃下,向她扑来,陈文莺避之不及,发出一声惨叫,身边的乌梅却是兴奋难当,一抖身上的雪,转头向那灵兽扑去。

    黑色灵兽一落地,先在陈文莺脸上舔了舔,陈文莺一脸绝望,不顾一切地叫道:“嫂子!救命啊!”

    海瑶随即翻进院中,见状讶然道:“你怎么把自己埋进雪里了?”

    庭院中的空地上又被白雪覆盖,洛元秋看着手中银镜,丢也是,不丢也不是,只得等着看它到底会有如何变化。银镜光芒璀璨,周围镶嵌的晶石都隐隐发亮,竟有月鲜珠彩之明。流光旋转,在空中勾勒,花枝绽放,幻化出一轮巨大的光镜。

    镜中如水波荡漾,映照出洛元秋的身影。她好奇地打量着这面光镜,伸手在镜面一碰。

    霎时镜中光彩大放,凭空荡出一圈圈水波。镜中的景象也渐渐清明,洛元秋立在一棵花树下,花枝累累,随风轻摇。不过多时,树上垂下一角衣袍,一只素白如玉的手折下花枝,向她递来。

    这是幻术?洛元秋有些惊奇,本欲向后退去,却莫名抬起手臂,要去接那花枝。

    怎么回事?她暗道糟糕,但身体却仿佛不受控制,向镜中倾去。

    这一幕似曾相识,令她久久不能忘怀。繁花后的那人,又是否会是她所寻的那人呢?

    此念一起,便无法消去,犹如惊涛般掀起巨浪,将她原本平静的心绪扰乱的一塌糊涂。不由神思倦倦,困顿迷离。就在她手触及那花枝的瞬间,身后传来一人声音:“住手!”

    她猛然惊醒过来,转身看去,匆匆一瞥之下,那人容颜如雪,却更胜三分,向院中疾奔而来。

    她低下头,不知何时那花枝已在手中,碎成无数莹光,化为漫天飞舞的星点,将她层层包裹住。

    天光乍破,日晖穿过云翳洒向人世间。洛元秋仰头看向天空,眼中一片迷茫,往昔景象就在这浮光幻影之中飞逐而至,将她带入久远的回忆中。     。

    第 54 章 第五十四章

    微风和暖,几点花瓣自枝头飘零,落在窗边的池子里,荡出几圈涟漪。

    正值初夏,日光清澈如水,婆娑树影下池中藻荇交错,纷纷洒洒的花雨如同下了一场小雪,在池边的石块上铺了一层粉白。一个小小的身影蹲在树荫下,拿了根树枝在地上随意涂画。

    木窗被推开,传来一个声音:“元秋,吃饭了!”

    “哎!”

    那身影倏然站起,拍了拍手中的泥土,趴在池边舀水洗手,顺带将浮上来的锦鲤按了下去,听到师父催促再三,便随手在衣服身上抹干水渍,脱了鞋进到屋中。

    “我说宋兄唷,你可真有本事,居然在这山下住了这么久,连气也不吭一声!要不是我无意之中发现了,你是不是还要继续这么偷偷摸摸的躲下去?”

    “诶司徒兄,你这话可说的不对了,什么叫偷偷摸摸的躲下去?我这是正大光明之举,哪里有什么偷偷摸摸了?再说了,我也没躲呀,若真要躲,难道还会被你找到不成?”

    “好了好了,闲话少说,上座喝酒!你我在浔州城一别,至今已有十载未见,难得重逢,岂不先饮一大白,痛痛快快的喝上一顿?只是不知你如今的酒量如何?嘿嘿,想起你从前饮酒必醉,偏嗜好这杯中之物,在宫宴上醉的仪态尽失,还险些丢了官……”

    “咄!旧事不必重提!你到底是来请我喝酒的,还是寻我乐子的?若要说起这旧事,难不成你就没点丢人的?我还记得当年在”

    洛元秋推门进屋,看见一个灰衣短褐的男人席地而坐,拈杯与师父交谈,便径自在他们身边坐下,安静的捧起碗用饭。

    “哎!宋兄宋兄,别别别!我徒弟在这儿呢,可给我留几分面子!”

    那男人一口酒喷了出来,道:“司徒秉,你竟然还有徒弟?你你你,你说你这人,自己品行不端,也不怕误人子弟?”

    洛元秋懵懵懂懂地看向师父,问:“师父,他在说什么?”

    玄清子忙捂住她的耳朵,怒目看向对桌的男人,道:“行行好,我这徒弟什么都记得牢,当心她转头就告诉我师兄去,到时候我看你怎么办!”

    男人忙点头,玄清子佯笑着松开手,对洛元秋道:“这位是师父的旧友,你叫他宋叔叔便可。他偶尔路过咱们山下,正巧与师父碰见了,便请他来山上做客喝酒。元秋,你可千万不要告诉你师伯哇!”

    洛元秋点点头,道:“若是师伯问起来呢?”

    玄清子轻咳几声:“那你也不必说的太细嘛,随便提几句不就行了?”

    “喝酒能说吗?”

    “当然不行!”

    “那……师父和宋叔叔说的话呢?”

    “这也不行!”

    洛元秋歪了歪头:“那能和师伯说什么?”

    男人大笑出声,震得池边喝水的鸟儿惊飞四散。玄清子扶额,无奈道:“别说了,你就当不知道,算师父求你了!”

    洛元秋点点头,摊开雪白的手掌,向前伸了伸。

    玄清子叹了口气,显然拿这个徒弟毫无办法,为了防止她向师兄告状,只能认栽,从袖中掏出一样东西放在她手上,低声道:“去玩,得偷偷的,可不能被你师伯知晓了,明白不?”

    洛元秋得了东西,连饭也顾不得吃了,兴致勃勃地奔向屋外。玄清子将她吃到一半的漆木碗放到一旁,另夹了几筷菜在碗中。对桌的男人问:“你给了她什么?”

    玄清子道:“一道符罢了。”

    男人惊讶道:“你把符给你徒弟玩?”

    玄清子见他一脸鄙夷,唾道:“你当她是你啊,学了这么多年符术,还是一窍不通。废物!”

    男人呵呵道彼此彼此,两人又唇枪舌剑你来我往骂了几句,期间饮了几杯酒,这才消停了些。男人道:“想不到日子竟过的这般快,转眼之间,你也为人师了。”

    玄清子亦是感叹道:“诶,可不是嘛,年轻的时候,哪里又会想到会有今天?当年你雄心万丈,入了掣令,那时我还与师兄同游京中,追寻玉清宝浩的下落……再后来你因剿灭百绝教有功,领了司天台台阁一职,不过数年天师府就倒了,顾天师被赐死……”

    他言罢将杯中酒饮尽,喃喃道:“宋天衢,宋兄啊,你说咱们这奔波来奔波去,也是两手空空,一无所得。不过到底还能保住一条小命,想想天师府,可见这世道,向来是好人不长命。”

    两人俱是叹气,举杯再饮,宋天衢黝黑的脸上浮出一抹红,眼中一片黯然,说道:“还是别提那些事了,说着叫人烦心。”

    玄清子笑道:“喝酒喝酒,且乐生前一杯酒,何须身后千载名!你我重逢不易,如今再见,也是缘分使然呐!”

    宋天衢闻言精神大震,亦是笑道:“说得极是,还是喝酒罢!”

    两人喝得微醺,酒意上头,宋天衢问:“你那徒儿,是哪儿收的?”

    玄清子打了个酒嗝,摆摆手道:“本该是师兄的徒弟,他不收,却要让我收!”

    一提起这个,宋天衢顿时清醒了几分,道:“原来是你师兄看上的弟子?好罢,这又是哪个名门大派出来的?”

    玄清子含糊道:“问什么问,说了你也不知道!难道你看上我徒弟了,想和我抢?”

    宋天衢道:“我和你抢什么……咦,怎么下起雪来了?”

    玄清子笑道:“宋兄啊,你看看你,这才喝了多少,你便已经醉了!”

    宋天衢道我没醉,玄清子嘲笑他不肯说实话。两人一边骂着,一边醉醺醺地走到门边,见屋外冰天雪地,连台阶上堆满了雪,四处白茫茫一片,唯独远山如淡墨点就,在纸上氲开来一般。

    玄清子一愣,宋天衢搭着他的肩膀道:“我说了吧,你看你还不信。不过我记得我山上之时,分明是夏天啊?难道你我这酒一喝便醉到这个地步,竟是睡到了冬天?司徒兄,你这是什么酒?”

    “不是酒的缘故,”玄清子伸出两指揉了揉额角,喊道:“是我徒弟弄的……元秋,元秋!”

    雪地中显出一个孩童的身影,洛元秋玩的脸颊红染,双眸明亮,连辫子都散了,笑嘻嘻地问:“师父,干什么?”

    玄清子一指那花树,道:“怎么搞了个雪天出来,瞧着多冷哇,快换个,不然你那符就要收回了。”

    洛元秋只得点头,拿着树枝在雪地中画了一道符。随着最后一笔勾完,风从符中涌出,一道白光闪过,院中雪花唰然消失不见。漫山红枫如火,长天碧色,雾笼山峦。北雁南渡,从天空遥遥飞过,日光如金粉簌簌落下,院中树影摇曳,池中锦鲤摆尾探头,浮出水面吐了个泡泡。

    “秋天!”洛元秋一拍手,对玄清子道:“像不像师伯书房中挂着的那副画?”

    玄清子笑道:“别说,还真有那么几分相像。你看了几遍记住的?”

    洛元秋伸手比划了个三,便跑到树底下玩去了。玄清子洋洋得意瞥了一眼身边好友,宋天衢扶着门感慨道:“当真是名师出高徒……又没说你,看什么看,夸你师兄呢!”

    两人又回屋饮酒,宋天衢问:“你这徒弟瞧着不大,多少岁了?”

    玄清子道:“刚过完生辰,七岁了。”

    “七岁,了不得。”宋天衢啧啧道:“你一向是运气好,连徒弟也能捡着好的。”

    玄清子道:“只看了这么一会你便能知晓好坏了?”

    宋天衢答道:“你当我的相师之名是白得来的?”他在自己眉心上一按,道:“亲近自然融于大道,这就是天生的符师!待会再看看手纹如何,若是三起六平,那真是……”

    玄清子大手一挥,豪迈道:“不必看了,就是三起六平!”

    宋天衢拱了拱手道:“恭喜恭喜,如这等天资卓绝的弟子,是打着灯笼也难找呀!不过司徒兄,我记得你好似不擅符术吧,要如何教你这徒弟呢?”

    玄清子环顾四周,确认无人在,这才小心翼翼地道:“这孩子天份不错,放我手上也是明珠蒙尘了。平日都是我师兄在教,哪里轮得到我的份?说是我徒弟,但他从未假手于人。我一个咒师,哪里会多少符术?”

    宋天衢放下酒杯道:“奇怪,那你师兄何不收了这丫头做徒弟,偏要推给你呢?”

    玄清子摇头道:“哎,我怎么知道他的心思?自师父去后,师门中全是他说了算,我不过是师弟,也只有听着的份。自那件事后,他身染奇毒,身体每况愈下,这些年我都在山中陪着他,只怕……算了,说这些做什么呢。”

    他自嘲般笑了笑,举杯道:“宋兄啊,人于这世上,真如同一场大梦,梦中聚散离别,生老病死。若真只是一场梦,那该有多好!”

    宋天衢自饮自酌,答道:“若这真是一场梦,当初我便不该入京。师门学成之时,就该回乡做个村夫,耕田种地,没什么不好的。”

    玄清子笑骂道:“你现在倒是如愿了,不正在山下做了个樵夫么!”

    醉意上头,两人都有些陶陶然。玄清子问:“当年……当年你于宫宴上大醉归来,未得几日便挂冠而去,连那台阁之位也不要了。事隔多年,物是人非,也没什么不能说的。我且问你,这到底是为什么?”

    宋天衢半倚着桌几靠着,索性丢了杯子,将酒壶拿起,对嘴倒下,半晌才道:“为什么?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玄清子摇摇晃晃站起,道:“凡事有因……有果,难道连个缘由也没有吗?那台阁之位你谋划多时才到得手中,我不信你便能说不要就不要了!”

    宋天衢将酒壶一摔,怒道:“聒噪!”

    “聒噪也得说!”玄清子拽住他的衣襟道:“快说!”

    宋天衢翻身压住他,伸手又够了一壶酒来,道:“说什么,没甚么好说的!”

    玄清子奋力挣扎,闻言嚷嚷道:“说你为何弃官不做!”

    “弃官不做?”宋天衢喃喃道,“功名利禄,人皆往之,司徒兄,我也不例外。虽说修行之人应避世离索,但我一心想建功立业,重振师门,便投了太史局为官,从小小的掣令往上,再到台阁,其中心酸不为外人所知。人人只道顶峰凌云风光大好,却不知这攀峰之路,一步一重天,脚下便是万丈深渊,稍有不慎,便会粉身碎骨……”

    洛元秋踩着满地枫叶从池边跳过,见池中鲤鱼抬头,嘴巴一张一合,便偷偷溜进屋中去取饭来喂。见屋中一片狼藉,酒气熏天,猫腰行至桌边找碗,拿到了刚要走,却听见宋天衢怒喝道:“难道我当真那么蠢!”

    她吓了一跳,手中碗差点没捧住,转头看向这位师父的旧友,只见他双目发红,怒容满面,扶着桌几站了起来,竟是身如山岳,高大非常,头险些就顶到了天花板。他踉跄行了几步,道:“那夜上元节宫宴,陛下犒赏群臣,在瑶华宫开设筵席……我还记得那日顾天师也在席中,陛下因他率道门破获百绝教妖人有功,特地敬了他一杯。几位朝中重臣似有不满,不过到底也没人敢说什么!这份功劳,本该是他的,谁又敢说不是?我便知道,这场宫宴,其实便是陛下为了顾天师所设……”

    “宴中,陛下便下诏,将云和公主下嫁与靖海候。顾天师脸色便变了,谁不知他家二公子与云和向来亲善,早有婚嫁之意,已与陈家互通有无,陈妃也向陛下提过,本以为能结秦晋之好,但万万不曾料到,陛下竟将公主许给了靖海候?当时我便暗道不好,原来这宫宴是为了这般而来!奖罚之道,既然有奖,那便有罚。这是陛下明赏暗罚,要打压天师府与玄门中人之意!顾天师的名望太高了,陛下如何能放心的下……”

    这高大的宋叔叔几步便堵住了门,洛元秋嘴上叼着碗,从他身边轻手轻脚地爬过,想去池边喂鱼。玄清子衣裳凌乱,趴在桌上,抬头呆呆道:“哦,竟是这样么?不过这与你弃官不做有何干系?”

    宋天衢一脸高深莫测,微屈手指说道:“罢了!说了那么多,你不在朝中为官,自然也不懂其中曲折!那夜宫宴上大臣们都醉了,连陛下也不例外。我因此事心中忐忑,杯中美酒也只沾了沾唇,约略有几分醉意,抬头望向陛下时,恍惚之中,却看见……”

    洛元秋咦了一声,嘴上叼着的碗顺势滚落在地上,她忙伸手抓住,但已经来不及了,那漆木黑碗滚了几圈,碗中饭菜撒了一地。

    宋天衢俯身去捡酒杯,不料醉眼朦胧之中,手偏了几分,将洛元秋的漆木碗捡了起来。洛元秋知道师父不愿让自己进屋,怕他趁机收了自己手中的那道符,便从边上飞快溜到桌几下,正要缩着身,玄清子的手却在地上摸索过来,嘴里含含糊糊地喊着要酒。

    洛元秋只好从桌几下钻出来,躲在宋天衢身旁的帘幔里。宋天衢拿着那个沾满油光的饭碗,倒了些酒进去,手指浸在酒液中,片刻后以沾满酒的手凭空轻弹了数下。

    玄清子醉眼朦胧,问:“你……你看见了什么?”

    洛元秋好奇地探出头,看着宋天衢宽厚的背脊,衣裳未遮住的脖颈后,隐约露出刺青图案的一角。宋天衢半跪在地上,先前那些被他弹出去的酒液悬浮在半空,随着他的手势不断旋转。碗中剩余的酒似水流般浮起,在空中缓缓流动,半透明的液体经秋阳一照,显出一种夺目绚丽的金彩。

    洛元秋睁大了眼睛,宋天衢手指一张一收,酒液在空中勾勒出一副画卷,他后退了几步,喉头微动,喃喃道:“我看见御座上的金龙染血,陛下坐在大臣们的尸首之上,两手俱是鲜血……”

    随着他的话音而起,酒液化作涓涓细流,于半空绘出金龙盘踞的御座。上元节的宫宴灯火通明,乐声不断,欢声笑语之中,身着赤金龙袍的中年男人举杯饮尽,继而以空杯示众。随后他手中玉杯落下,撒落的竟是一地鲜血!笑声陡然转为恐惧的哀嚎,不断有鲜血从龙首上滴落,曾在筵席上举杯同祝的臣子尸枕狼藉,横倒于金殿中,赤金龙袍的男人双目尽白,发冠凌乱,两手鲜血淋漓,端坐于尸首之间!

    “哇!”

    这一幕倒映在孩童漆黑的眼中,皇帝只余眼白的双目以及染血的衣袍令她没来由的感到恐惧,她短促地惊叫一声,飞快地从屋中跑了出去。

    宋天衢跌坐在地上,胸口剧烈起伏,低声道:“陛下……已非常人!”

    玄清子酒醒了几分,疑惑道:“怎么,他还能变成个怪物?”

    “远比怪物更可怕,”宋天衢松了衣襟,让酒意发散出去,答道:“此事也只与你说,当年我无意中瞧见这一幕,回去覆去翻来想了许久,最后决定挂冠而去。若是陛下不幸疯魔,遭殃的便是近臣。”

    玄清子道:“一个好好的人,怎会无端疯魔?必定是外因所致,难道是有人对陛下下手?那也不可能啊!历朝历代符咒法阵汇聚于宫中,哪个修行之人不要命了,敢在那里对皇帝下手?”

    宋天衢冷冷道:“机会多的是,只看有没有那有心之人了。”

    说着他拿起碗,正欲将残酒饮尽,在手碰到碗的那一瞬间,洛元秋恰好从窗外翻入,宋天衢对上她的眼睛,眉头渐渐皱起。

    “你……”

    手中的碗咣当一声摔落在地上,他怔然看着面前的女孩。

    于阑珊酒意之中,这一眼越过数载光阴,他看见莹白的花在她身后盛放凋零,终归于虚无.

    “怎么办师兄!难道真如宋兄所说,元秋活不过十六岁?”

    书房中,玄清子来来回回地走着,神色急切,望着站在窗边的男人。

    “若真如此,那便是命中注定。”

    玄清子一惊:“师兄,难道你就要眼睁睁看着元秋去死吗!”

    男人转过身来,面容苍白,生的十分英俊,唯独一头乌发泰半转为雪白,用木簪挽起,看着有些诡异。

    “她的生死,不是单凭你我便能断定的。”男人说道,“她若是能活,活个千秋万载又有何妨?但她命数已定,只能活到十六,你我又能如何?”

    玄清子一时哑然。男人负手而立,垂眸淡漠道:“天衢师承易道,是不会看错的。对么,师弟?你心中早已有了答案,来问我,不过是不敢去信罢了。”

    玄清子双手颤抖,缓缓吐了口气。

    男人指了指门外,道:“莫要耽搁了,去将元秋领进来罢。”.

    “人生来便会死,就如同草木枯荣,叶落花开,生与死只有一线之隔。”

    洛元秋撑着下巴问:“师伯,那这道线有多长呀?”

    她面前的男人答道:“很长,远超出你的想象。所以莫要胡乱猜测,也不许偷偷去丈量。”

    “哦。”

    洛元秋只得端端正正坐好,拿着笔看着他。

    “你生辰方过,如今已是七岁。但你只能活到十六,是以有些事,须得早早告诉你。内情如何,你自可发问,只要我知道,一定会原原本本告诉你。”

    洛元秋苦思冥想,问:“可是师伯,离我十六岁还有很久吧?”

    男人无言以对,最后道:“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算了,和你说这么多也是无用。我说话的时候你只管记下,待我说完再问。”.

    树下阴影里鸟声不断,洛元秋坐在枝头,手捧着自己近日所记的东西仔细翻看着。

    玄清子坐在她身旁,问道:“元秋,你这本子上记了些什么?”

    洛元秋大大方方将本子送到他面前,答道:“是师伯说的话啦,他叫我一定要记下。师父,你要看吗?”

    玄清子清了清嗓子:“你师伯让你记的东西,你记下就好了,何必还要给师父看呢。”

    洛元秋道:“可是师父,你好像很想看呀!”

    玄清子嘿然道:“也不算很想……那我看了!”

    说罢接过洛元秋手上的本子,随手翻了几页,片刻后他茫然地抬起头,问:“元秋,你把你师伯的话记在哪呢?”

    洛元秋道:“就在这里头。”

    玄清子道:“可我没见着字啊,怎么都是画呢?”

    “哦,”洛元秋凑过去解释道:“画的画,就是我记下的东西。”

    玄清子乐了:“你在本子上当着你师伯面瞎画,他竟然没有责骂你?”

    洛元秋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道:“怎么就是瞎画了,这分明就是我记的东西。师伯说我识字不多,随我怎么记,只要记下来就成了。”

    玄清子不信,指着其中一页道:“那你给我说说,这上头是什么东西?”

    那页纸上画了一个小人,被圈在一间大约是房子的东西里,还有一些胡乱涂画的东西。洛元秋看了一眼,说道:“这是师伯说,他是前朝皇族后裔,国破之后,先祖从一个叫首丘的地方迁来,已经过了百年了。”

    玄清子震惊不已:“什么!你这图画的竟是这个?这叫我如何能看得出来!等等,我师兄他怎么连这都与你说?”

    洛元秋困惑地问:“我姓洛,师伯也姓洛,他说因为我们是亲戚,所以他不能收我做徒弟。师父,是这样吗?”

    “啊,是这样么?”玄清子也是一脸疑惑,想了想道:“先等等,这事师父也不清楚,让我去问问你师伯去!”.

    “……师弟,你将元秋视作孩童,不愿我将往事坦言相告。但如我不说,以后她也会从别处得知。若是有人曲意蒙骗,倒时候你又该如何解释?”

    “瞒得一时,却瞒不过一世。”男人手执朱笔,在纸上落下最后一笔,缓缓说道:“哪怕是一孩童,也有知道其身世的资格。前尘往事就如这张纸,你以为是大被安枕,但只要这么轻轻一揭,这自欺欺人之举,便荡然无存。”

    玄清子急忙说道:“你说些身世也就罢了,为何还要提及那些恩恩怨怨?”

    男人抬头瞥了他一眼:“恩怨?”

    他放下笔道:“对一个活不过十六的人来说,那些恩怨又算得了什么。不过是前人所为,与她又有何干系?若因血脉相连便要背负上深仇大怨,那还是算了吧。”

    玄清子目瞪口呆:“那你还和她说那么多!”

    男人慢条斯理道:“说那么多,是让她自己抉择。寻仇也好,不寻也罢,总归是要说清楚的。你当真以为她什么都不懂?愚不可及。”.

    风从山中涌来,吹散了些许云雾。群山如黑潮般在大地上聚起波澜,绵延不断,向东倾去。彼时天穹被阴云笼罩,晦暗难当。冥冥之中似有擂鼓般的雷声响彻山峦,一道电光划过,照亮陡峰险崖,暴雨即将到来。

    洛元秋站在悬崖边,俯身向群峰所在处的云海望去。她的面容平静无比,漆黑的眼眸中倒映着云崖高峰青松老石。瞬息变幻的云雾从她眼底掠过,仿佛转逝的光阴。

    身边的男人满头长发已近全白,脸颊凹陷,呈现出重重的病态。他立在风中,似乎并不将这山雨欲来前的一幕放在心上,只是淡淡说道:“十岁了。我教了你三年,而今你也通晓生死之道,能守住本心了,这样很好。”

    洛元秋转头看向他,问:“师伯,你是快要死了吗?”

    男人微微一笑:“应该快了。”

    “师父很难过,我看他好像哭过几次。”洛元秋折下一根野草,缠在指尖把玩,说道:“如果你死了,我也会很难过的。”

    “一个人总有日会突然舍下一切,孤身一人去一个遥远的地方,永远不会再回来。每个人都会有这么一天,你不必为我难过。”

    洛元秋沉默半晌,道:“你说过的,众生皆有一死。如今日生,明日便死,也不应有悔。”

    男人拍了拍她的肩膀,看着她的眼睛认真说道:“会有一个人陪着你,直到那天的到来。或许是你师父,或许是你自己,或许是别的人。总而言之,他迟早都会来的。你不必害怕。”

    洛元秋将他的话记在心中,迟疑地点了点头。手中的草环随风飘落,向着飘渺无迹的云海飞去。

    自那以后,一场大雪降临,群山归于寂静。春初冰消雪融,万物复苏。大雨之后转入深夏,秋霜再覆,清泉泠泠,如此迎来送往,又是一年过去。

    人世间的一岁于山峦而言太轻,轻得仿佛是天边的流云,被风一吹便四散不见。于草木来说又太重,枯荣不过是月盈月缺,河水漫涨的几夜。但在一个人的生命中,却是历数春秋,静待冬夏的光阴。一如真切存在过的日影,哪怕用双手捕捉,亦不能挽留分毫。

    那么师伯曾说的这个人,何时会来呢?

    洛元秋站在门边比量了一下自己的身高,用匕首刻下一道划痕,托腮坐在台阶下,望着远山兀自出神。

    她伸出手比划了几下,有些期盼,又有些莫名的不安。烦躁地踢了踢脚,洛元秋起身拍了拍衣摆,去经堂静心打坐。

    静心、凝神、闭目、静思,如此反复,依然无法压制住她心中的念头。

    会是谁呢?

    那一束冰莹的云霄花枝落入怀中时,她看见那人站在风雪里,袍角沾上泥土,手背上几道新鲜的划痕,脸冻的通红,浅色眼眸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

    “拿着,都给你。不是前几日说想看么,怎么不要了?”

    洛元秋怔愣了好一会,那人也在风雪中一直站着,肩头覆上落雪,仿佛在等她回答。

    过了很久,她才答道:“嗯,要的。”

    她看着那人的面容,隐约有个念头挣脱束缚,越发清晰。她想,我要把她记在心里,永永远远。     。

    第 55 章 第五十五章

    晨光之下细雪洒洒,寒雾涌来,满地莹光绕着那面银镜旋转,如同四散的流萤般,合着风雪漫天飞舞。

    在茫茫天光中,洛元秋极力要看清什么,但越是如此想,越是难以看清。旧忆如风来去匆匆,她望着云翳中渐渐合拢的一线耀金,试图伸手去拉住回忆之中那人的身影,但却双手落空。

    莹光点点消消逝,在半空中幻化的镜子如水波一般微微荡漾,落下缤纷花雨。这场镜花水月的幻梦终难久存于世,在渐渐明和的天光下归于虚无。

    一道柔光敛入镜中,银镜从洛元秋手中滑落而下,坠地时发出叮当一声脆响。她缓缓阖上眼,恍惚中仿佛看见了黑色潮水涌来,山岳倾倒,天幕翻覆,一切荡然无存。幻真难辨之中光影飞旋,将她带入无边无尽的黑暗中去。

    就在洛元秋即将倒向地面时,景澜疾步而至,一把将她抱住。见她面色如常,仿佛只是睡着了一般,不禁长吁一口气。低头想拂去她鬓边的雪粉,奈何手却抖的厉害,试了几次不成,景澜只能重重地将她抱紧,按在自己怀中。

    “元秋……”

    她眼眸微颤,像是有些不知所措,平日中的沉静全然不复。飞雪迎面而来,落在两人身上。景澜叹了口气,拾起银镜,将洛元秋抱起,径直向屋门走去。

    而在雪中无人察觉之处,一片黑亮的羽毛凝聚起些许黑气,化作一只寒鸦,顺风展翅逃也似的飞出了院墙。hTtPs://m.

    庭院一隅,海瑶将陈文莺从雪中拽出来。陈文莺气喘吁吁,在地上站好,推开那头黑色的灵兽,有些尴尬地别开脸,说道:“好了好了,你别过来!”

    谁知海瑶扑哧笑出了声,拍了拍她衣摆上的雪沫道:“你在乱七八糟想些什么呢?”

    陈文莺脸红了红,低声道:“没想什么。”

    但两人心意相通,所思所想转瞬便能知晓一二。陈文莺忆起方才那句嫂子,更是觉得无脸见人,情急之下想去寻洛元秋,却看见一白衣女子抱着她进到屋中,当即愣住了,不管海瑶如何,立马拔脚追上去道:“元秋!等等,你是谁?你要带她去哪?”

    她跑到门边,见那人将洛元秋抱进屋中,不由问道:“她怎么了?”

    那女子闻言瞥了她一眼,目光锐利无比,如同烈日下的刀光,逼的陈文莺微微后退半步,手下意识按在剑上。

    但一只手却轻柔地覆在她的手背上,阻止了她的动作。陈文莺一惊,转头看去,竟是海瑶。海瑶在她肩上一按,低声道:“莫要轻举妄动。”

    陈文莺问:“这人是谁?”

    海瑶亦有些疑惑,仍是说道:“别管,先出去。”

    陈文莺皱眉道:“可是元秋还在里头!”

    海瑶道:“那是你的朋友?也是太史局的掣令吗?”

    陈文莺刚要说是,里头帘子微动,那白衣女子走了出来,陈文莺这才看清她的面容,只觉得她生的美则美矣,但却有种肃杀之意在,令人不敢掠其锋芒,反倒是冲淡了容貌所带来的惊艳之感。

    女子看着她说道:“你就是陈文莺罢?我姓景名澜,想必你应当听过才是。”

    陈文莺一怔,身后海瑶轻声解释道:“这是司天台台阁,景大人。”

    不知为何,陈文莺觉得这人十分奇怪,言语举止之中,似乎暗藏着一种莫名的敌意。但她与景澜初见,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哪里得罪了她,一时也摸不着头脑,只好道:“景大人,元秋呢,她怎么样了?”

    景澜看了她一会,才道:“把你身上那样东西,交出来。”

    陈文莺脱口道:“什么东西……”她忽地脸色一变,袖中传来微弱的鸣声,木盒中的赤光自冰天雪地中脱身而出,此时竟苏醒过来。

    “就是它。”景澜眸光沉沉,向她伸出手去,“那不是你能留住的东西,不要多问,把它交出来,给我。”

    陈文莺果断答道:“不行,这是元秋的东西。若是等她醒来,她愿意给你,我才能交予你。”

    她原以为景澜听了这话或会发怒,但景澜眉心微舒,侧头看了一眼帘子,仿佛在确认什么,然后才转身说道:“此物留在这里,只会招惹更多是非,于谁都是不利。”

    景澜手指虚虚按在唇上,以眼神示意陈文莺到外头去说话。陈文莺不自觉跟着她走到屋外廊下,就在此时,海瑶突然按住陈文莺说道:“大人,文莺她未必清楚此事”

    景澜目光在她二人身上转了一圈,又与海瑶对视片刻,好像明白了什么,略一扬眉道:“问几句话罢了,且放心,问完就将人还你。”

    海瑶只得让步,答道:“好。”

    陈文莺一无所觉,海瑶缓缓松开手,低声道:“去吧,别怕。”

    景澜走到檐角下,衣袍于风中轻扬。她看向檐下摇晃的铜铃,手指间捏着一根竹枝,陈文莺一脸恍惚地跟来,在她身旁站立。

    景澜垂眸,漫不经心一般说道:“昨夜究竟发生了何事?”

    陈文莺心中微有些抗拒,本不想答,但不知为何,嘴唇艰涩地动了动,仿佛不顾她的本意,将所知道的说了出来。

    待她双手奉上木盒之时才清醒过来,景澜手指间的那根竹枝悠悠落地,化为齑粉。

    陈文莺惊怒交加,道:“你,你做了什么?”

    景澜从她手中取过木盒,打开一条缝立即合上,轻笑一声道:“原来海瑶是你嫂子,两位这关系倒有些叫人看不懂了。”

    陈文莺闻言脸涨红了脸,愤怒地看向她,景澜冷然以对,淡淡道:“看我也没用,你嫂子来了,还不快过去?”

    海瑶快步上前,轻咳了一声说道:“大人,那文莺我带走了。”

    海瑶说着拽了陈文莺几下,陈文莺倔强着不肯离去,盯着景澜问:“元秋呢,你做了什么,她究竟如何了?”

    景澜看向她的眼睛,唇角微勾,像在嘲笑她不自量力,缓缓道:“关你什么事?”

    陈文莺:“……”

    胸中仿佛燃起一把无名之火,陈文莺彻彻底底被激怒了,道:“简直就是莫名其妙!不问擅闯当视为贼,我还未与你计较此事,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景澜侧头看向海瑶,后者露出一个无奈的表情,景澜当下心中了然,轻轻点头,彬彬有礼地答道:“我是来做客的。”

    陈文莺当场气得说不出话来,景澜又道:“你要是想将动静闹大一些,大可去使人支会陈大人过来,到时堂上相迎,指不定还要向我奉茶行礼。”

    陈文莺登时想起她的身份来,怀疑道:“你说你是司天台的台阁,别是蒙人的吧!”

    景澜饶有兴趣地看向海瑶,头轻轻一偏,如同看热闹般挑了挑眉梢。海瑶沉声道:“文莺,走了。”

    陈文莺仍有不甘,海瑶道:“你的那位朋友自有景大人照料,不必太过忧心,待她醒来后你也可过来探望。”

    说罢不等陈文莺反应,拉着她的手将她拽走了。

    景澜注视二人离去,摇了摇手中木盒,听里头赤光依旧在鸣叫,便从袖中取出一枚褐色药丸,随手打开木盒弹了进去。不过多时赤光鸣声渐止,四下一片寂静,唯有檐下铜铃被风吹动,发出清脆的响声。

    景澜从廊下穿过,进到屋中,反手将门合上。掀开帘子入里间,见床榻上的人仍旧在熟睡,便坐在床沿边,取过那面银镜反复看了看,始终不得其法,便揭开帐子,俯身去看躺在里头的洛元秋。

    她眉目如画,面如玉琢,与旧时记忆中的分毫不差。景澜看了片刻,有些出神,手不自觉顺着她的眉心向下,沿着鼻梁划过嘴唇下巴,最后停在那淡色的唇上,眼中流露出复杂的情绪,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床帐放下,此中自成一方天地,可以不管俗世喧嚣暗流涌动。窗外风雪再大,依然不能侵扰这份宁静。如旧日年岁相依相守的那般,她们仍在一起,仿佛不曾经历生死离别,亦不曾有片刻分离。

    洛元秋好似睡得正香,也不知做了什么梦,嘴角噙着笑,脸颊染上粉意。景澜瞧了一会,眸光软了几分,嘴角一撇,伸手解了洛元秋的发绳,将她往里头推了几分,和衣在她身侧躺下。又伸手揽着洛元秋的腰身,把她圈在怀中,下巴抵着她的发心,慢慢闭上眼睛。

    寒鸦拍翅从铅灰色的雪云下飞过,穿过风雪,最后到达城郊一处废弃的庙宇里。一人站在窗边抬手接住它,寒鸦在他手中化为一道黑气,顺着手臂盘旋向上。

    “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男人手指轻叩窗柩,看着晦暗天空下的飞雪,轻声道:“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他话音方落,墙角现出一人的身形,传来一个声音问:“如何,人难道都死光了?”

    男人置若罔闻,道:“神君何在,太一安有?天东有若木,下置衔烛龙。吾将斩龙足,嚼龙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

    一个柔和的女声在废庙中响起:“自然老者不死,少者不哭。长生之道,不求而得。”

    男人若有所思转过头,看向阴影处,说道:“此句接得倒也不错。”

    先前那声音不耐烦地问:“说这些又有何用,人都已经死了,东西也未找回来,青仑护法,到时候要你如何与教主交代?”

    男人摇了摇头,兜帽下露出的半张脸似带着几分嘲讽之意,道:“何兴已死,斩杀他的并非是什么神兵利器,而是一道符。”

    女人问道:“何兴已是不坏之躯,什么符能伤到他?”

    男人答道:“前朝传国秘宝,一道名为飞光的神符。”

    窗外风雪肆虐,而废庙中却是安静无声。昏暗光中泥塑神像布满土尘倒在地上,那男人一脚踏上去,说道:“前朝后裔,飞光神符。诸位,这便是我们要找的人。”

    女人道:“那赤光怎么办?”

    男人答道:“如实回禀教主,此事不过略有耽搁。不过,自然会有办法的。”

    作者有话要说:本文又名醋精的自我修养

    最近因为发烧生病,头痛的厉害,看电脑就头晕,所以没有更新。昨天晚上还是发烧,吃了药睡到天亮然后感觉还好就起来码字了!对不起大家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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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56 章 第五十六章

    天蒙蒙亮,床帐里透出些许微光,洛元秋从熟睡中转醒。这一觉睡的有些沉,她倒是梦见了许多往日的光景,昏昏沉沉地睁开眼,还当自己是在山中居住,一如旧时那般,什么都不曾改变。侧头瞥见床帐透过的幽幽蓝光,才蓦然回神,颇有种今夕何夕之感。

    这是在哪里?她有些迷茫,手臂一抬,却摸到一片温热,触之细腻光滑,像是人的皮肤。

    洛元秋心想,莫不是陈文莺?两人近日来在一张床上睡惯了,偶尔有时会抱在一起。只是陈文莺睡相极差,手脚必定要大剌剌摊开,像块烤饼似的,鲜少这般老实地躺着。洛元秋微感奇异,伸手捏了捏,感慨道:“文莺啊,你竟然这次睡觉竟然肯睡在外头了,也没将我踢醒,当真是不容易。”

    身边那人气息悠长,仿佛是睡的正深,尚未转醒。床榻中幽光隐隐,气氛沉静温柔,催人欲眠。洛元秋不觉也有些犯困,便轻轻将她搭在自己腰上的手臂移开,翻了个身,面朝床里准备继续睡会。

    她身后的人于此时缓缓睁开眼睛,目中清明一片,并无半分睡意。

    洛元秋正要闭上眼睛,突然肩上被人轻轻一按,她还未有所反应,就被人重重压在榻上。

    “文莺,你醒了?”

    洛元秋本要打趣她一番,却在对上那人眼睛时一怔,疑惑道:“文……等等,你是谁?”

    那人雪白的单衣微微凌乱,露出胸口大片光洁如玉的肌肤。乌发如缎,随着她的动作自肩头滑下。温热的衣袍下透出些许淡淡的香气,像是春夜中浮动的暗香。

    洛元秋目光向上移去,看见她修长的脖颈,形状优美的下颌。那浅红唇角微抿,像是有些不悦。

    她样貌如同细笔精描的一般,增减毫厘便有天差地别的不同。这种美令人无端想起雪覆花枝,清冷幽静,却偏以艳色夺人。如醉后所见的月下剑影,雨中刀光,惊雷电光一闪而过,教人不得不为之心惊。哪怕是在这光线昏暗的床榻内,亦能感受到其容貌之美带来的震慑。hTtPs://m.

    奇怪。洛元秋心忽地一跳,不知为何,这人明明不曾见过,却让她生出一种莫名熟悉之感。

    “请问,”那人目光炯然,洛元秋不由缩了缩肩膀,问道:“这是哪里?”

    女人不答,反倒是俯下身来。高大身影瞬间覆下,两人额头相抵,四目相对,洛元秋眨了眨眼,感觉她的手按在自己腰侧,手掌的温度透过衣裳传来,让她有些微感不适。

    女人突然开口:“你之前和谁一起睡?”

    这种陌生又熟悉的感觉虽让洛元秋有些奇怪,但她还是充满了警惕,屈膝一顶,手腕用力一翻,答道:“关你什么事?”

    两人在这方狭小的床榻之中互过几招,女人掌风一掠,以柔劲将洛元秋的招术一一拆解。洛元秋趁机翻身而起,女人见状想压住她的双腿,洛元秋顺势在她肩头一拍,手中青光霎时从指尖迸出,锋芒锐利,横架在女人脖颈处。

    洛元秋道:“你还是不要乱动,若是稍不留神伤到哪里,可不能怪我。”

    女人竟然笑了笑,捻起一根发绳将长发束起,洛元秋看了一眼忍不住说道:“喂,这是我的东西吧?”

    “你说是你的难道就是你的?”女人头微微一偏,拂袖躺回床上,姿态闲适地说道:“如何证明这是你的东西,有人证还是物证?”

    洛元秋指着自己说道:“我就是人证。”遂将手中青光一收,俯身去勾那发绳,道:“这就是物证。”

    她手刚触及发绳便被人握住了,抬头对上一双浅色的眼眸,洛元秋有一瞬恍惚,反握住她的手道:“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女人悠悠道:“你想不起来了?若要我来提醒你,那这东西可就归我了。”

    她手指勾着那根发绳,洛元秋想了一会,见她一脸认真,突然有些好笑。两人为这么一件小玩意相争半天,她也不知自己是犯了什么浑,正要将手抽回,随口道:“不必了,给你就是。”

    忽然手上传来一股力道,洛元秋被她一拽,不但手没收回来,人又跌向床榻。那人道:“我让你走了吗?”

    洛元秋有些恼怒,刚要责问她到底要做什么,手臂却触到一处柔软之处,待她反应过来这是什么,蓦然睁大眼睛,顿时慌了手脚,忙道:“对不住对不住……”

    口上虽是如此说着,心中却十分好奇,忍不住偷偷看了几眼。见那雪白衣襟微微敞着,乌发紧贴锁骨蜿蜒而下,勾勒出浑圆的形状,薄衣如何能遮住这活色生香的曲线?那人手臂挽起,衣袖滑落,手指一勾,轻松解了这束发的发绳,乌发散漫落于枕上,更平添无数风情。

    她两指夹着发绳在洛元秋眼前晃了晃,然后将它一点点塞进洛元秋的衣襟里,最后在她胸前轻轻按了按,说道:“急什么?还你就是了。”

    洛元秋低头看向自己胸前,再抬头看向她的,深觉此举大有挑衅之意。她惯来不喜欢被人触碰肢体,与陈文莺纯属无奈之举,大多时候也是各睡一头,井水不犯河水。但与这人交手,床榻之内频频触碰身体,她居然毫无反感之意。想到这里,洛元秋不禁以手刀逼向女人,迫使她头微微上扬,道:“你到底是谁?”

    女人仰头看着她,连一点反抗的举动也没有,就这样随意将自己的要害处落于他人之手。洛元秋手架在她脖颈处,能感受到手下温热细腻的肌肤。被那双浅若溪水般的眼眸看着,她的心底陡然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来,手臂抖了抖,险些就要落下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心中纳罕不已,但面上不露分毫,佯装镇定地与那人对视。片刻之后,女人唇角翘起,看着她道:“你方才问,我是什么人?”

    这句话原本再普通不过,被她低哑的嗓音一念,自唇齿中吐出时,却带着几分缠绵悱恻的意味,洛元秋听的半边身子发麻,简直不知该如何是好,恨不能立刻脱身而出,赶紧从此处离开,便道:“对,你是什么人?”

    女人轻声一笑,道:“我嘛……我可是你的恩人。”

    “什么?”洛元秋惊奇道:“我的恩人?”

    她独来独往惯了,鲜少有欠人情的时候,如何会有什么恩人。正当洛元秋惊疑不定之时,女人从枕头后摸出了一样东西,道:“连这个也忘了吗?”

    她素手中所握着的,赫然是那面银镜。

    这下洛元秋当真是震惊了,忙收了手道:“景澜?你怎么在这里?还有,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我记得你脸上不是蒙着那个……”

    她之前以为咒师遮着脸面,想来是因为貌寝之故,不便见人,才将脸用黑布蒙着,哪里会想到她竟是生的这副好模样。

    景澜漫不经心地道:“因为长的太好看了,不愿给人白看了去。”

    这话有理有据,洛元秋无言以对,只能胡乱点点头,掀开帘子下床去。谁知又被景澜拽住,两人对视,洛元秋目光转向自己的手腕,问:“还有什么事吗?”

    景澜拿着银镜道:“你之前晕了过去,皆是拜此物所赐,难道就没什么想问的吗?”

    洛元秋想了想,伸手接过那面银镜,轻轻吹了吹,说道:“这镜子是有些古怪,能让人在梦中见到过往之事。不过我猜,倘若对往昔留恋太深,恐怕就难以醒来了吧?”

    她说话间一直看着莹光缭绕的镜面,却不曾注意到,景澜视线一直停留在她的脸上。将镜子举高了些,洛元秋有些不确定地说道:“我曾听师父说起,前朝未亡前,宫中曾藏有一面名为梦归的镜子。此镜奇异之处就在于,要用时须得放入盆中,浇以清水,再由法师灌注灵力,镜面方可照人。若有人触碰水面,便能看见其过往之景。昭武帝常使人寻访他方外游之人入宫,借此镜赏名山大川,访云生月下,不出宫闱,于咫尺间遨游天地。所谓大梦一归,便是此镜名字的由来。”

    说到这里,她自己也有些不解。若这镜子只是这样一件看看风景的法器,如何会被人在镜子背面刻上明咒,这又是用来做什么的呢?

    景澜半倚在床头,抚掌道:“博闻广知,佩服佩服。但你只知前,却不知后。前朝覆灭之后,此镜流落民间,被妖妄之辈以邪法相予,炼制成数面法镜,有蛊惑人心,以梦惑人之效。其中一面被意外进献宫中,制成了妃嫔的妆镜,闹出了一些乱子。便被当时的天师以明咒所封,化煞祛邪,束之高阁。”

    洛元秋面露了然之色,这与她所猜大致相同。她将镜子还给景澜,笑道:“原来是这样,受教了。”

    景澜慵懒伸了伸手臂,松了洛元秋的手道:“你用明咒之时,灌注的灵力太多,怕是激出了这面镜子原本的效力。如此说来,你这是做了个好梦?”

    洛元秋桎梏一卸,忙不迭地收回手,掀开帘子下床去,闻言回头答道:“好梦?也算是吧。”

    景澜依然是那副懒洋洋的样子,又换了个姿势,侧卧在床上,衣衫散乱,撩起一缕长发,随意般说道:“那倒也不错。”

    洛元秋对上她的深沉的眼睛,居然有点不敢去看,慌不择路地说了句我去洗漱,便推开屋门,匆匆离去。

    景澜望着那摇摇晃晃的帘子,垂眸看向银镜,手在半空画了一个奇特的印记,莹光飞散开来,镜面如水波般荡起涟漪。少顷,铺天盖地的粉白映入她的眼帘,也不知她究竟看到了什么,登时肩背僵住了,那双浅色的眸子微微一缩,素手颤了颤,继而攥紧了手中的发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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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57 章 第五十七章

    一觉醒来,又跟着打了一架。虽是不痛不痒,却也有舒筋活骨之效。洛元秋精神为之一振,身心愉悦之下健步如飞,潇潇洒洒地去打水洗漱。

    主院稍有动静,婢女们便闻声而至,脚步轻柔地捧盆提水,倒把洛元秋吓了一跳,令她想起这不是在昔日所居的山上,也不是曲柳巷的小院中。她总算记得自己做客的身份,强忍着不适让人服侍完,最后逃出浴房去,本想回自己屋中躲着,又顾及景澜还在休息,只得披了一件外袍,坐在廊下看大雪飘扬。

    一个时辰之后,陈文莺火急火燎地赶来。她神情之肃穆沉郁,叫洛元秋几乎觉得自己快要入土为安了,不由笑道:“文莺,这是做什么?”

    陈文莺原本是阔步而行,但在她面前堪堪刹住脚,脸上添了几分少见的犹豫,声音更是轻得不行:“元秋,你还好吗?”

    她说着警惕地环顾四周,这动作与乌梅别无二致,倘若再添上一条尾巴,这么摇一摇晃一晃,那就更妙了。人道物似类主,洛元秋此时深以为然,起了逗弄的心,也学着放低声音,道:“我还好,你呢?”

    陈文莺瞪大了杏眼,嘴角一撇,咬牙锤了她一下,怒道:“说真的呢!”

    洛元秋无故挨了这一拳,只觉得她喜怒莫测,蹙眉答道:“你要我说什么?没什么不好的啊。”她想起今早的遭遇,当下起了辞别的心,道:“不过在你家中叨扰了这么久,恐怕有些不大好吧?若是无甚么事,那我就回家去了。”

    陈文莺拽住她的袖子,忙道:“不是住的还好吗,怎么就要走了?”

    “你没事了,我不走,难道还要在你家住一辈子吗?”洛元秋说道,“何况我还有些事要办,在你府上多有不便。”

    她说着柔柔一笑,指尖捏着一片雪花,又轻轻松开,任它半融半冰地坠地。陈文莺疑惑地看着她,见她一张脸有红似白,眉目间光华流转。这夜过后一觉醒来,似乎有哪里不同了,像是变了,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当下脱口道:“元秋,你怎么好像变了个人一样!”

    洛元秋将手搭在她的肩上,认真想了一会答道:“大概是,想清楚一些事了。”

    “什么事?”

    陈文莺追着问个不停,跟着她从长廊这头走到那头,好奇心如烈火烹油,势头只增不减。洛元秋不堪其扰,说道:“从前我师伯说的一些话,我感觉好像想的明白了些。”

    陈文莺又问:“明白了什么?”

    洛元秋心念一动,随手画了一道符,廊外纷飞的雪花倏然放慢了下落的速度,最后滞于空中。陈文莺哇地叫了一声,伸手去抓那些雪花,发现当真可以捏在手心中,惊叹道:“这是幻术?”

    洛元秋手臂放下,那道符消失不见,雪花又照常下落,她道:“不是,是真的。”

    陈文莺比她还激动,手舞足蹈了一番后,看着天空下的落雪说道:“这也太厉害了吧!”

    洛元秋微微一笑,接过了她这声称赞。自她从冰棺中活过来以后,虽说到底是活了下来,但五感尽失,五情尽去,连自己是谁都差点忘了,可谓是活的生气全无,与山间木石相差无几。险度阴山后,稍稍有些人样了,却也神魂颠倒地过了许多时日。

    师父说这是踏入生死之界后,由死复生的应报。因她并非全凭心意而行,得以扭转乾坤,而是另逢机缘,才巧获生机。这道生关死劫,始终未曾勘破。若想要勘破,就需得寻回自己的本心。

    正所谓明心见性,全赖景澜那面梦归镜所赐,洛元秋得以在梦中回溯过往。数十载光阴不过弹指一瞬,如今想起已是前尘旧梦,过眼烟云。但梦中那隐约的心动,像是微微荡漾的繁星春水,怎么都看不够。

    “庸碌之人总要寻一方清净,脱尘去凡,静坐山中,风也不静,云也不静,天光也不静。去哪里寻静?世无静地,静只在一念之间……”

    洛元秋望着飞雪微微有些出神,心中仔细思量着师伯曾说过的话。转头却看见陈文莺一脸热切地看着自己,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问:“怎么了?”

    陈文莺道:“查案啊!你难道忘了这事?”

    洛元秋道:“查什么案?”

    陈文莺神秘兮兮地低声说道:“那个丹药啊,之前你说过的!”

    洛元秋亦是低声道:“那不是我的事吗,和你又有什么干系呢?”

    陈文莺听了不但没生气,反而面露哀色,恳切道:“元秋啊,求求了你,你就带上我吧!这家中,我实在是呆不住啊……”

    “哦?”洛元秋手摸了摸下巴,道:“怎么就呆不住了?”

    陈文莺支支吾吾道:“我……那个……”

    忽地背后传来一个声音道:“陈姑娘,你嫂子正找你呢。”

    两人一同转过身去,一红衣女子气定神闲地站在廊柱边,摊手示意,道:“要我招呼她过来?”

    陈文莺一见她便如老鼠见了猫,立马换了一副神态,忿忿道:“又是你!景大人,你怎么还在我家!”

    那人走进,微张了张嘴,像是有些惊讶,道:“你忘了?我来贵府做客的呀!这还不是你嫂子太过热情,一直拉着我来,如此说来,我还未当面谢过她呢。既然这样,那我这就请你嫂子过来?”

    她一口一个嫂子,洛元秋眯眼一瞧,听声音像是景澜。当下心中了然,强忍住不笑,关切般看向陈文莺,佯装不知。陈文莺气急败坏横了景澜几下眼刀,似乎想要将她这样那样砍成数段,好丢去喂灵兽。到底只能是想想罢了,末了,她只能怀着几分不甘抱憾而去。

    待她走后,洛元秋终于忍不住笑出来了,景澜走近,撩了撩眼皮道:“小丫头,沉不住气。”

    洛元秋向她身后看了看,忍俊不禁:“没人来吧?”

    景澜道:“有,我不就是吗?”

    洛元秋道:“就你一人?”

    景澜抬眼看向她,眉梢一扬:“我何时说过有人来?”

    洛元秋笑的不行,衣袍从肩膀滑落:“多谢多谢。”

    景澜上前极为顺手地为她将外袍拢紧,甚至还掖了掖领口。洛元秋一怔,竟然忘了避开。抬头看见她挺直的鼻梁,鼻翼上好像有一颗小小的黑痣,心中生出些许奇妙的感觉来。景澜道:“风大,莫要受寒了。”

    直到她放手,洛元秋发现自己从头到尾居然没有半点不适,看向她的眼睛说道:“还好,倒没有多少的风。”

    景澜穿了一件深红外袍,乌发雪肤,当真是艳煞逼人。哪怕洛元秋有见人就忘的毛病,见着她也觉得自己好像好了一些,能记着人脸了。景澜道:“方才我看见了,那是什么符?”

    洛元秋不防她突然发问,诶了一声才明白过来,道:“驱雪符,小玩意。”

    景澜道:“我见过有人用,不过和你这个却不太像,也不能让雪这般停在空中。”

    洛元秋看了她一眼,道:“稍稍改了一些地方,其实大致是一样的。”

    她正欲画给景澜看,却看见景澜伸手在袖中摸索了好一会,抽出一条黑色的纱布来,叠了几下,蒙在脸上道:“如何?”

    洛元秋有些惊讶,景澜道:“是不是这样就感觉好多了,不像是生人了?”

    洛元秋莞尔一笑,看着她这张被黑布蒙住的脸,点头道:“的确是。”

    她问:“不过你这样,要如何才能看到东西呢?”

    景澜干脆利落地答道:“当然看不见。都蒙住眼了,还怎么看东西?”

    洛元秋问:“那你之前如何视物的?”

    “一道咒术。”景澜说道,在眉心点了点,“此地不便施展,先这么凑合罢。”

    洛元秋伸手在她眼前晃了几下,道:“看不见没事吗,不会觉得奇怪?”

    景澜平静道:“习惯了,曾经有几年看不见,也没什么。”

    洛元秋心中一动,不觉将她这话记在心上。两人迎风站了一会,景澜虽蒙着眼,但姿态放松,看不出丝毫紧张来,果真像她所说的那般。

    洛元秋道:“景大人,你当真是来陈府做客的吗?”

    “不要叫大人,唤我名字便可。”景澜头偏了偏,镇定自若道:“当然不是,我是察觉风有异象赶过来的。至于做客,我从不去他人家中做客,这次是破例。”

    洛元秋听她口气倨傲,莫名有些想笑:“哦,这么说来,你很难请么?”

    景澜却道:“那要看是谁了。”

    洛元秋一时接不上话,景澜说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

    洛元秋嗯了一声,倒来了些兴致。景澜道:“先前那丹药的事,想必你也知道,定然没有那么简单。”

    “炼制丹药,卖给读书的举人。”洛元秋答道,“来年秋试过后,不知榜上会有多少人是因服用此药而得利之人。”

    景澜道:“借机在新科进士中笼络人心,假以时日,朝堂中便都是他们的人了。”

    洛元秋问:“这种事,单凭太史局管得了吗?”

    景澜答道:“太史局不够,还有司天台。司天台不够,还有陛下。总之,此案牵扯众多,你若是想要查什么,最好慎重些。”

    “我要查的事,全与那丹药有关。”洛元秋说道,“我也只关心这一件事,其他的事,我一概不管。”

    作者有话要说:欢呼坚持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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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58 章 第五十八章

    院中风雪正盛,景澜听她说完,只略一点头,未见有不豫之色。洛元秋略松了口气,她随心所欲惯了,最怕被人拘着说教一顿。倘若今日景澜拿着家国大义如何如何的道理来教训她,保不齐她就要当场捂耳朵了。

    幸而景澜没有,洛元秋暗暗有些高兴,感觉没有看错人。更隐约有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感觉,仿佛她与景澜已经极为熟稔,对彼此的一举一动本就了然于心的,无需猜测或试探,便可这般自然而然的相处,正应了那句“白首如新,倾盖如故”的旧语。

    景澜道:“不知那面银镜还有什么古怪的地方,为防万一,我先带回去看看。”

    洛元秋笑道:“那我欠你的人情呢?”

    她见景澜抬手去解黑布,摸索了半晌却解不开结,便搭着她的肩膀,手臂环在她的脖颈上,伸手摸到那个布结解了。景澜道了句多谢,目光沉沉,如寂然的深潭。

    两人脸贴着脸,洛元秋放缓了呼吸,仔细端详了一番景澜的容貌,发自内心地赞叹道:“你生的真好看。”

    景澜面上一丝波澜也无,平静答道:“嗯,你很有眼光。”

    洛元秋闻言笑出声来,觉得景澜此人当真是有趣,就当交个朋友也无妨。景澜见她笑,眼中也多了些笑意,道:“人情早晚有还的时候,不必着急。”

    她从头到尾也没问洛元秋近日发生了什么,洛元秋也只当作不知,连赤光的去处也一概不问。那东西于她而言不过是个诱饵,或留或弃都无所谓。线那头的鱼才是重中之重,虽然这鱼行踪仍是未定,却露出了一鳞半脊,却也足够了。

    景澜既然出现在此,说明朝廷也在探查什么事,恐怕要有一场大动静。洛元秋顺了顺藏在袖中的那片黑羽,对景澜道:“好,若有什么要事,到曲柳巷寻我便是。”

    景澜仿佛料到如此,也没问她为何不在陈家继续住着,只道了句好。未几多时,便有人寻来,是个英气美貌的女子,腰间佩剑,一条乌黑油亮的发辫自颈边顺下,不住地在两人身上打转。触及洛元秋的目光,十分坦然地与之对望,眼中存着几分好奇与打量。

    洛元秋见状知她有要事与景澜相商,干脆利落地告辞离去了。走前听景澜说道:“海瑶,出了什么事……”

    海瑶大概就是这女子的名字,洛元秋莫名有些耳熟,便回头看了一眼那女子。只消这么片刻的功夫,她发现自己已将景澜容貌忘的一干二净,若不是两人衣着不同,可能一时还认不出景澜来。看来就算是美人也救不回她这脸盲的怪病,色相当头也能无动于衷,竟说不清是好还是坏。

    洛元秋有几分愧疚,搜肠刮肚地想景澜除却那张脸,与旁人又有哪里不同。思来想去,她又想到那双画咒的手,那日一观,掌纹却是历历在目,倒比认她的容貌要快的多。洛元秋努力回忆那双手,只恨方才自己离她那么近,却不曾再仔细看一遍。

    行至屋前,恰好看见陈文莺带着乌梅在雪中玩,身边还多了一只通体漆黑的灵兽,便过去看。陈文莺百无聊赖地将一个杯子丢出去,乌梅便一阵疯跑,溅起雪沫,去将那杯子叼回来,如此反复,像是在训狗一般。那只黑色的灵兽体型稍大些,与乌梅生的极像,稳重的坐在一旁,尾巴在雪地上扫来扫去。

    陈文莺听见脚步声过来,无精打采地转过头,一看是洛元秋来了,登时眼睛放亮,忙问道:“你和那位景大人说完话了?她可有用咒术强命你说什么?”

    洛元秋心道原来如此,怪不得景澜刚才什么也没多问。便说道:“这倒没有。”

    乌梅将杯子叼回来,陈文莺接过,那只黑色的灵兽懒懒地走过来,低头嗅了嗅她的手。陈文莺道:“那就好,我还以为你们会在后院打起来呢。”

    洛元秋摇摇头,心里一笑,想景澜所说的那句沉不住气当真是错不了。拂袖在台阶上扫出一片干净的地方,与陈文莺一并坐下。两只灵兽也跟着过来,乌梅早已熟悉了洛元秋,直接靠着她坐下了。那只黑色的却有些警惕,先是看了她一会,才慢慢走近,坐在陈文莺身边。

    洛元秋看了眼那黑色的灵兽,道:“它们长的好像。”

    陈文莺说:“像是像,不过细看还是不太一样的。”

    洛元秋看两只灵兽虽然外形近似,但神态却各不相同。她刚要点头,突然心中一震,蓦然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似的,忽地涌起了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

    她眸光几变,眉头拧紧又舒展,如此反复,好像遇到了平生最为困惑不解之事。而越是思量,越是心惊胆颤。她低声问陈文莺:“你说这世上,会有两片一样的叶子吗?”

    陈文莺顺手将杯子掷了出去,闻言答道:“哪怕是一棵树上同枝并条的两片叶子都不会有一模一样的,最多只是相似而已。”

    说着努了努嘴,示意她看向那两只灵兽,道:“你方才还说它们长的很像,但还不是不太一样。不过你问这个做什么?”

    洛元秋目光转了一圈,全然不知自己看了些什么,胡乱点点头,勉强说道:“嗯,我前几日在这院中捡到一片……一片冰叶子,但忘记带回房了。结果今日又看到一片冰叶子,和之前那片十分相似,所以才问问你。”

    陈文莺拍了拍手,转头看向她,奇道:“元秋,两片叶子哪怕再像,终究是有些许差别的。若是没有,不就是说明”

    “你前几日所见的那片叶子,与今日所见的,分明就是同一片嘛!”

    此言一出,陈文莺深觉有理有据,自得非常,笑盈盈看向洛元秋。却见她双目放空,漆黑眼眸里倒映着天光云影,面上一派茫然,像是在走神。

    “喂喂,元秋,你想什么呢?”陈文莺忍不住伸手捅了捅她,道:“一片叶子而已,用得着这么上心么?”

    洛元秋一颗心如同在碧落黄泉间往来数次,坠空之感久久不散,手指都轻轻颤抖起来。

    难道真的是……

    神思不属地应了几声,她连自己说了什么都不知道,只觉自己失态非常,慌忙之中,一头扎进屋里,将门紧紧闭上了。

    陈文莺愣在原地,不知自己究竟说了什么,洛元秋竟作如此反应。乌梅叼着杯子跑回来,扭头又与那黑色灵兽打成一团。陈文莺想了一会,悄悄走到后院中,看见满院草木皆已零落,被寒霜所覆,几棵老树枝头空空如也,地上尽是雪,哪里有什么叶子可寻.

    这日雪晴,洛元秋不顾陈文莺再三挽留,毅然决然辞别离去。近一月未归家,小院倒也没什么变化,只是院中雪积的有些多,扫起来费了些功夫。至于屋中,四壁徒然依旧,那瘸了脚的木柜与破桌俱在,只是落了些灰尘。窗边那枝云霄花仍开的灿烂,说明自她离开以后,无人踏足屋内。

    这屋布置自然不能与陈家府上相提并论,但洛元秋从前睡过冰棺住过山洞,所求不过一容身之处,有床有被就已足够,从不贪心别的,可谓是清心寡欲、淡薄无求了。但如今她坐在床边,心中却有诸多念想,所欲所求远比这一床一被多得多。

    她摊开自己的双手,细看过每寸掌纹。正如陈文莺所说,这世上并无两片一样的叶子,自然也不会有一双掌纹近乎完全一致的手。当初在家门外,她看景澜的手时便觉得份外熟悉,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只当是自己多心了。

    但经那梦归镜所惑,反倒是误打误撞想起过往之事来。那些记忆本似雾里看花水中望月,虽知大概,却始终记被分明。入梦一遭转醒,便如同黑山白水的墨画被人添上了色彩,瞬时变的明晰起来。

    她记得再清楚不过,就连师父玄清子也赞叹过,那真是一双生来便要画咒的巧手。这手的主人,曾在寒冬折花,月下捧水,为她挽发梳头。她说自己生来有不足之症,故而手指每每触碰到洛元秋的额头时,总带着几分微凉之意。

    洛元秋想起那面银镜,心愈发急切,不知是否如当初那般,自己又错过了什么。

    难道景澜真会是她的师妹?倘若是,为何她不与自己相认?

    洛元秋百思不得其解,绕着小桌踱了几步,心绪万千,几乎不知该做什么。她心中又喜又疑,怕是自己看错了,但又觉得不会错。当年师父说镜知死了,那是因为命牌已碎,她才这般笃定地认为师妹的确是死了。

    不过世事无常,岂能轻易断定。那时候天衢曾一口断言她活不过十六,如今自己还不是活的好好的。若是师妹亦有奇遇,侥幸活了下来,或像自己这般,中途丢了记忆,也未必没有可能。

    洛元秋越想越觉得有道理,当即想去将景澜寻出来,再将那双手看个明白。但她也知道此事不能操之过急,须得从长计议。更何况她此番上京另有要事,如若贸然行事,牵连到了景澜,那可就不大妙了。

    想到这里,她掐指一算,发现离年关还有近十六日,理应足够解决此事,到时候再去寻景澜也不迟。虽然心潮难平,到底还是忍了下来。只得在心里安慰自己,十载都等过了,难道还会急于这一时吗?

    她心知肚明,其实并不全是这个缘故。只是寻师妹一事已成了她多年的心病,说是执念也不为过。她曾想过,哪怕师妹死无全尸,也要寻得她最后葬身之所,曾参与谋害她的人,自然是一个都不能放过。

    但千想万想,却不曾想过一种可能,师妹若是还活着,又待如何呢?

    仅此一念,仿佛突然取代了之前的种种。心花怒放之余,洛元秋却生出种畏惧来,只怕这一念落空了,便是彻彻底底的失去。

    翌日又是晴日,虽是无雪,风却吹的劲猛。洛元秋去太史局销了假,沿街慢步而行,途经五帝庙,见彩纸纷飞,焚香炉中烟气缭绕。临近年关,来上香求神的人络绎不绝,几乎要将门槛踏破。洛元秋随着人潮进到庙中,取了些碎银与那添灯油的道童,问:“劳驾,请问周凡周道长在么?”

    道童正要回答,他身后却闪出一人来,原是一小道士,先将洛元秋上下打量了一番,忽然道:“姑娘瞧着有些面善,可是先前来庙里寻过周凡师叔的?”

    洛元秋点点头,小道士一甩手中拂尘,道:“请姑娘和我来,周师叔前些日子刚从奉天布施归来,今日正在庙中主持斋醮。此时若去,正好能与他碰上。”

    他在前头引路,洛元秋另掏了些碎银与他,小道士笑道:“姑娘先前不是给了那道童香火钱,这下就不必再给了。”

    洛元秋腼腆一笑,将碎银收了。小道士将她带到一座院里,隐约听到诵经声与锣鼓声传来。几个身着道袍的道士手持法器,在坛场里有序地迈着禹步。小道士上前与一蓝袍道人说明来意,那道人说道:“周道长方歇息,就在屋里头,待我为你通传一声。”

    说着进到屋中,不过多时出来道:“周道长说见,请罢。”

    小道士与他还礼,道:“姑娘进去就是,我要去前院帮忙了,就先行一步。”

    洛元秋忙谢过他,掀开帘子迈过门槛。屋中灯烛烁烁,正堂上神座上立着一尊神像,面目皆隐在暗中,不知是哪位大帝。香案上摆着瓜果香烛,线香燃了一半,青烟袅袅,直向天顶飘去。

    洛元秋声音不由放轻了些,问道:“周道长?”

    好一会才有个苍老低哑的声音响起:“来此处。”

    洛元秋寻声而往,在神像后见到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那老人看了她一眼,挑了挑灯芯,道:“什么事。”说着又上前去,捻了三炷香在烛火上燃着了,恭敬地向着神龛拜了三拜,将香插在莲花状的香炉里。

    洛元秋静候他参拜完,却一直没开口说话。老人咳嗽了几声,道:“姑娘,是你来找我吗?”

    “不错,”洛元秋答道,“是周凡周道长吗?”

    老人颔首,洛元秋上前,低声道:“周道长,我有一件至关紧要的事要与你说,请靠过来些。”

    老人迟疑了一会,缓缓走过来。洛元秋等他靠近,迅势出手,按住老人的肩膀反手将他向后推去,同时手间现出一道青光,向着他身后悬幔垂帘之处劈去!

    作者有话要说: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更新了哈啊哈哈哈哈哈哈     。

    第 59 章 第五十九章

    “谁在哪里,给我滚出来!”

    青光一晃而过,霎时掀起一股气劲,将帘幔吹起。烛光未曾照到的昏暗之处现出一道模糊的人影。只听叮当几声脆响,一人悠悠道:“有什么话为何不好好商量,何必一上来就先动手呢?”

    黑色雾气在暗处翻涌,突然化为数柄利器攻来。洛元秋拽着那老人衣襟,将他拖到自己身后。手腕一翻,青光甩出一道光弧,黑气尽数消散,她冷冷道:“阁下说的倒比做的好听,到底是谁先鬼鬼祟祟潜伏在暗处,挟持他人?”

    洛元秋向香炉瞥了一眼,那三根香已经灭了。方才老人燃香时故意将香柱与香头颠倒,参拜时右脚微撇,指向帘子后,以此向她示警。

    那人在暗中轻轻笑了笑,道:“三光明明,上承天运,下得道法……相传前朝皇室有三样秘宝,飞光、赤光、藏光,如今一见,果真是名不虚传。”

    “前朝都覆灭了多少年了,还在做复国的春秋大梦呢?”洛元秋嘲道,“要我帮你们盖个被子吗?”

    门外传来喧哗声,纷乱的脚步声渐近,像有许多人要进来了,暗处的那人彬彬有礼道:“洛氏后人,他日必有再见的时候。还望你能守住这件至宝,莫要让旁人夺去才是。”

    洛元秋眉心微皱,手中青光大盛。那人说完,黑气从暗中翻腾飞起,化为一群黑色蝴蝶,涌向门外,在来人开门的一瞬刷刷飞了出去。

    “这是什么东西!周道长在吗,周道长?”

    洛元秋收了青光,对身后老人道:“周大人,喊你呢。”

    那老人站起,理了理衣袍,望向她的目光惊疑不定,拱了拱手道:“多谢这位……这位姑娘出手相助。”

    洛元秋伸手扶了他一把,眼中略带了些笑意,道:“昔日周大人常到寒山寻我师伯,咱们也曾见过几次,怎么就将我忘了?”

    周凡惊讶地打量着她,顿悟道:“原来你是那位……”说着忙要下拜,洛元秋眼疾手快,拉住他道:“哎哎哎,这就不必了!”

    此时门外的人唤名不得回应,已经不耐烦地走了进来,从神像前绕到后,边走边道:“周道长,斋醮还未完呢,这请神还需你去请。周道长,你在吗?”

    周凡转身道:“我在,方才与这位姑娘说话,一时不曾听见你唤我,有什么事?”

    一个穿着青蓝褂的道人探出半个身子看了一眼,有些奇怪他们二人如何会在神像背后说话,却也识趣地没有多问,只道:“你在就好,时辰要到了,先与我走一趟吧。”

    周凡目光看向洛元秋,洛元秋知晓他的意思,便道:“我与道长一同去,就当凑个热闹。”

    老人欣然点头,随那唤人的道人出了门。屋外阳光正好,院里一株老树枝桠向天,挂着许多簇新的红绸。这树盘踞在中央,树身约有五人合抱,围以彩带绸布,稍矮些的枝干上,悬满了累累的心愿牌,新旧皆有。

    道士们绕树一周设下香案,摆上祭拜时所需的瓜果贡品,神牌香烛。火居道人们合力抬出一尊半人高的神像,放在正中的台子上。一时信众如游鱼而至,争先恐后燃香参拜。

    洛元秋站在屋檐下,静静看着这一幕。有个妇人见她孤零零落在人群之外,好心提醒她:“姑娘快些去,现下人不多,待一会人多了就过不去了。”

    洛元秋笑道:“我头一次来五帝庙中,也不知这供奉的是那座神像?”

    那妇人道:“甭管他是哪个神,不都是保佑人顺顺当当、平安喜乐的吗?过去拜就是了!”

    洛元秋眼眸一动,似被她说的话触动。待她走后,也学着买了一炷香,燃着了挤进人潮之中。

    那神像在缭绕的烟雾之中面目已十分模糊,身上披红挂绿,双手拄剑而立。若要放在平日,洛元秋必不会向这等泥偶塑像参拜。但置身于此,身边参拜的人面上俱是一片挚诚之色,拜下时恳切无比,全然将己身托付。见此情此景,不由想到心诚则灵之说。

    从来跪天跪地,跪亲师尊长,不曾想到会这么一日。洛元秋持香怔愣了良久,叩头相拜,胸膛之中涌上一股难言的情绪,似悲喜参半……她虽不信神,但心中也有一愿,是为他人所求,望那人此生平安喜乐,再无半分风波起伏.

    斋醮事毕后,周凡换了寻常的衣裳,领她到一处偏僻的院子说话。

    洛元秋开门见山道:“周大人,我来找你,是为了拿回一样东西。”

    周凡点点头,叹道:“当年你不过才这么高,如今也长的这般大了,不知殿……你师伯他,而今如何了?”

    洛元秋道:“他啊,已经死了十几年了。”

    “他死了?”周凡面露震惊之色,半晌之后,才长长地叹了口气,显现出疲老颓然的神态,道:“难怪那次我去看他时,他对我说,若是他不在了,也会有人替他来寻京中寻我。怪不得神符如今在你身上,原来是这样……”

    说着从手腕上解下一串漆黑的珠子递给洛元秋,道:“给你,就是这东西。”

    洛元秋拿着那串余温尚存的珠子,愣了愣道:“这是什么?”

    周凡也愣住了,疑惑道:“你不知道?”

    洛元秋摇摇头,诚恳道:“我不知道啊,不过是师伯他临去前嘱咐过我一句,却不曾说是什么。”

    周凡道:“我如今身无长物,也只有这一样东西,是从先人那处得来的。若不是它,那我也不知道究竟会是什么。”

    洛元秋拎着这串珠子看了一会,也没看出什么奥秘来,一时半会也不知这东西到底有什么用,只能悻悻地收好了,向老人道谢。

    周凡道:“这些年来,也有人不断来寻我,威逼利诱,无所不用其极。只是我无家室之忧,孑然一人,倒不怕他们使手段。或许真如你师伯所言,前朝已灭,再苦苦相争也是无用,平白浪费了此生光阴,不如做个凡人,也没那么多的牵挂负担。”

    洛元秋听了略有愧色,与庙中人一样,改称他为道长。想起他的名字,顿时福至心灵,问道:“道长的名字,难不成也是这个意思?”她记得从前在山上时,周凡好像不是叫这名字。

    周凡笑了笑,说道:“假作真时真亦假,真作假时假亦真。是或不是,又有什么要紧的呢。名姓皆是虚的,人是真的就行,是不是这个道理?”

    洛元秋听罢,蓦然想起师妹来,无论她是叫景澜也好,镜知也罢,总归是自己师妹,这道理自然不会错。当下便重重点了点头,答道:“是这个道理。”

    周凡放声大笑,一扫先前的颓然之态:“东西既然给了你,想必那些人也不会来寻我的麻烦了,我倒是可落个清静!我老了,已经不行了,这世道,仍要看你们年轻一辈的。”

    又喃喃道:“如今这世上就只有五帝庙的周凡了,而不是什么前朝遗臣……这样也好,也好。”

    洛元秋站在一旁,垂眼听他说完,从自己袖中取出一道蓝色的符纸递上,道:“为防万一,这道符还请道长留在身上。”

    周凡不肯接,笑道:“我都这般年纪了,还怕甚么生死?倒是你,莫要听他们胡言乱语,拘泥身份之见,误了自己。”

    “我省得,”洛元秋答道,“也请道长多多保重。”

    旧时的恩怨已成烟云,故人逝世,往昔不复……随着岁月翩然逝去,即将翻开新的一页。

    周凡笑着应下,将洛元秋送至门外,两人就此别过。

    洛元秋得了要得的东西,不曾想到竟是这么一串珠子,也不知到底是用来干什么的。师伯也未曾说清,只说去或不去,东西拿或不拿,全凭她的心意而定,不必勉强。不过她听师父说起,这是一件至关重要的东西。

    洛元秋还记得当时自己问师父:“能有多重要?”

    师父大袖一挥,道:“若得此物送与皇帝,定能换个封君做一做!”

    “师父,什么是封君呀?”

    “就是公主啊!”

    洛元秋倒不想当什么公主,只想凭着这东西让朝廷再给寒山门颁一份玉清宝浩。她想这要求总不算太难吧,若是不成,她手中还有一样东西,待看看情况后,再考虑要不要拿出来。GgDown8

    她走过大街小巷,避开行人车马绕道归家,顺带在巷口面摊吃了面。眼见天光黯了下来,推开家门的瞬间,一样东西轻飘飘地从门缝间落了下来。

    洛元秋俯身捡起,那是一张薄薄的符纸,上头不知鬼画了什么,笔迹杂乱,简直就是一塌糊涂。她辨认了一会,疑惑道:“什么地方……昌乐坊花月阁,天上人间?”

    她看完后随手将符纸抛下,又将院门落锁,转身间那纸张燃起火焰,顷刻便只余灰烬。

    行至巷外,洛元秋念叨着昌乐坊,却不知道这地方究竟在何处,便向面摊老板打听。老板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道:“昌乐坊?从此处过去,向东再走六条街就到了。不过姑娘,你去昌乐坊做什么?”

    此时面摊上又有几位食客来吃面,老板登时忙的不可开交,也无暇分心去顾洛元秋要去哪了。

    及至天黑,洛元秋险些被这些街巷绕昏了,只好一路打听寻过去。凡是回答她的人都一脸古怪,她心中虽奇,因顾着赶路,倒也不曾细问。

    等寻到昌乐坊时,夜中寒风都掩不住香粉胭脂的味道,隐约传来的弹唱乐声,她望着满街的红灯笼,繁华精致的楼宇,终于明白面摊老板和路人古怪的神色从何而来了。

    昌乐坊长街排开,沿街店铺林立,门口站着的尽是身着薄衣罩纱的浓妆女子,莺声燕语不断,招揽客人入内。行人往来,面带兴色,一副陶醉在这温柔乡的模样。

    洛元秋这下是彻头彻尾的惊住了,试探地在街外头看了几眼,发现无人注意到她,便汇入人群之中。时人风气不同于从前,京中许多贵族女子也会乔装来昌乐坊饮酒作乐。洛元秋步履维艰,在心中将那传信之人骂了数十遍,硬着头皮上前与站在门外揽客的姑娘们打听花月阁到底在何处。

    “向前走上百步,看到那家门外摆着花啊树啊的便是。”一女子笑道。

    洛元秋感激地望下她,走了几步,便听身后那群女子笑道:“这人别是来寻夫捉奸的罢?”

    “模样生的倒好,只是打扮的却有些上不得台面……”

    洛元秋:“……”

    她听了一耳朵的笑语,无奈地摇摇头,终于看到一株开满粉色花朵的树,不由有些惊讶,这等寒冬时节居然还有树能开花?待走进了去看,才发现那是一株枯树,上头用粉色的纱绢做成了花的模样,绑在树干上。

    守门不是姑娘,而是两个身材魁梧的男子,一看就不好惹。一人问:“干什么的?”

    洛元秋不知该如何作答,想了想道:“来寻天上人间。”

    那两名男子闻言对视,说话那人道:“请进罢。”

    入得堂中,洛元秋还未看清内里模样,又换了一名手持灯盏的女子过来,在她面前行礼道:“客人请随我来。”

    这阁中异常安静,也不闻乐声笑声,洛元秋随她从楼梯上去,女子将她带到一扇巨大的纸门前,门上贴着金箔,光彩夺目。女子屈膝行礼,挑着灯笼下了楼。

    四下无人,洛元秋等了一会也不见有人出来接应,便自作主张拉开纸门,进去一看,里头又是一扇纸门,两侧摆放着莲花灯盏。如此连开四扇门后,洛元秋拉开第五扇,一股暖风迎面吹来,屋中亮如白昼,喧哗声传来。

    一张长桌摆在当中,桌上以银盘盛满了各种佳肴美味,俱是洛元秋不曾见过的菜式,琳琅满目摆了一桌,随意堆在一起。连那盛酒的酒壶都镶着宝石,足见靡费。

    桌边已经坐了几个人,男女皆有,正推杯交盏,谈笑风生,好不自在。唯有一身着蓝衫、留着山羊胡的男人站着,手持一把算盘,不知在念叨着什么。

    他们还未发觉洛元秋走近,交谈间时不时看向那蓝衫男人,像在等他说话。

    蓝衫男人手中算盘打的噼里啪啦作响,五指翻飞,快到难以看清,只听他道:“糟糕,玉少爷,今年您还是差了刺金师一些。”

    斜靠在主座的少年闻言道:“差多少?”

    男人抬手比划了一个数,有人叫道:“什么,才两个?玉少爷可真亏!”

    男人摇了摇头,又有人道:“难道是二十个?”

    男人又摇头,这下桌上的人都安静下来,等他报数。男人答道:“是二百二十二个。”

    桌上霎时一静,片刻后满桌哗然,众人纷纷道:“怎么可能!二百二十二个,怎么相差这么多!”

    男人嘶声力竭道:“我不会算错的!刺金师现下就在京中,如果你们不信,就自己问她好了!”

    洛元秋面无表情地走近,心想又来了。桌尾一人闻声回看,啊地叫了一声,道:“刺金师来了!”

    这下一桌人齐刷刷看了过来,洛元秋淡淡道:“为何多了二百二十二个?因为今年我从阴山出来,又向南多行了些路,所以较于往常多了些。诸位可是觉得哪里有问题?”

    众人连忙摇头,坐在前头的人自发向后让出空位,洛元秋坐下,一人端来酒杯,她看了一眼道:“不用,来之前不知诸位会在此相聚,已经吃过饭了。”

    主座上的少年问:“吃了什么?”

    洛元秋答道:“卤肉面。”

    少年抚掌道:“好名字,好名字。”立即唤来一名仆人,吩咐他去买一份卤肉面。

    众人见了窃窃私语,道:“玉少爷又开始了……”

    少年喝道:“先静一静,说正事!”

    桌上的人放下酒杯,抬头望向他,少年道:“近来的傀越来越多了,各位也听见方才师爷算的数了,今年的加起来,竟然快比得上一支军队了,倘若他们真成了气候,那才是难以想象的。”

    他虽是年少,但顾盼间自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傲气与威严,众人听了不住点头。没过一会仆人将卤肉面送上来,他便捧着面说道:“刺金师,你说。”

    一干人无语地看着他疯狂吃面,洛元秋早已见惯,并不觉得奇怪,只道:“不但越来越多,而且行动也愈发的自如,捕杀起来也十分的不易。”

    有人问:“此话何解?”

    洛元秋答道:“大家都知道,傀水火不侵,刀剑不惧,虽是死却更胜于生时。习性皆似兽类,唯有斩下头颅方可。但我发现,却并非都是如此。傀不但有死人,甚至还有活人,多是修行之人,同样也是刀剑不惧。”

    坐在桌尾的一人说道:“历来只见过死人成傀的,从未听过什么活人成傀的!口说无凭,你要如何证明所言?”

    “就在前些日子,我杀了一名咒师。”洛元秋瞥了他一眼,淡淡道,“他便是如此,肉身已成傀。我砍了那么多的傀,难道还会看错?我想用不了多久,诸位也能与我一同品鉴这活人化行尸的奇特之处。”

    少年夹了一筷子面,嘲讽道:“很好,再多一些,多试几年,等他们掌握了控制傀的方法,将更多的人杀了炮制成傀,想来咱们也就不必去追猎了,直接回家歇着得了。”

    有人说道:“此事还需得朝廷出面,单靠我等这般追猎绝非易事,也不知道他们何时会将满村满镇的人化为傀。何况在座的人人又不像刺金师,能凭一己之力千里追猎。”

    少年吃了一口面,大概觉得够了,挥手命仆人端下去。席间一女子说道:“南楚山中多见傀出没,我已将此事透露给了辽丹太守,但他早就得知,请了昔日在太史局任中官正的一位老大人查验,恐怕此事朝中应当知晓了。”

    “朝中若是知道了,如今只有两条路可走。”少年擦了擦嘴,用玉杯漱了漱口,道,“编入太史局或司天台,或就地散了,大伙各奔东西,归家去,就当无事发生。”

    他看向洛元秋,问道:“刺金师,你怎么看?”

    “玉映,既然你召集大伙入京,应该已经有了办法。”洛元秋说道,“但不管怎样,追猎还是要继续的,傀还是要杀的。”

    名为玉映的少年答道:“冥绝道一日不除,傀只增不减。我知晓诸位心有芥蒂,不愿与朝廷合作,奈何势单力薄,人手不足,实不足以与冥绝道相抗。”

    一人道:“玉少爷富可敌国,多出些银子便可,何必要与朝廷合作?”

    洛元秋见桌上少许人面色都不大好看,似乎对与朝廷合作一事极为抗拒,当下心中明了。

    玉映举了举杯,答道:“银子虽有,但你找得到多少修行之人?普通人能杀的了傀吗?他们在朝中有人庇护,故而才敢兴风作浪无所不能,这些是银子能解决的吗?”

    洛元秋心道这话说的不错,只是不知这桌上有几人听进去了,仍是一个问题。玉映等了一会,不见有人开口,不耐烦地丢了酒杯,道:“不愿留下的,就都走罢。”

    一个背负长剑的男子霍然站起,抱拳道:“玉家慷慨,玉少爷仗义,肯收留我们这些无处可去的浪人。但因先人有言,凡事只要涉及朝廷,徐某就万万不能掺和了!这便告辞了!”

    他大步流星离去,桌上又跟着走了几人,其中一人凉凉道:“玉少爷要与朝廷合作,可问过令师天衢大人了吗?当年他挂冠而去,也不知道愿不愿意见着今日之景。诸位本为了追猎而来,正是齐心一致,玉少爷这般行事,岂不是有违令师初衷?”

    洛元秋看了他一眼,道:“天衢好的不行,阁下还是先顾一顾自己吧。”

    那人见是她说话,不敢再言,冷哼一声掉头走了。

    陆陆续续又走了几人,都是年纪资历稍长之辈。这下长桌空了一半,剩下的人年纪尚轻,还未到关心前人恩怨的时候,且向来追随玉映,故而不曾离去。

    玉映取来一杯酒饮尽,道:“扫兴,还以为他要与你打一架呢,真是没用。”

    先前算账的师爷小声道:“谁没事和刺金师打架?”

    玉映漫不经心地说道:“刺金师,等正事完了,咱们去屋外比划几招。”

    洛元秋婉拒道:“还是别了,若是被人看见了可不好。”

    桌上一人笑道:“刺金师不知道吧,玉少爷大手笔,今夜包下了整个花月阁!”

    洛元秋心想怪不得这楼里如此安静,原来是这样。

    玉映道:“算不得什么,等会随便打,打坏了哪里记我账上就是。”

    桌上走了些年长的,气氛仿佛轻松了许多,顿时活跃起来。众人又喝起酒来,说笑有加。

    洛元秋对玉映小声说道:“我有一串珠子,不知道是什么法器,你有没有见过近似的?”

    玉映想了想,问了桌上几个人,其中一名女子说道:“珠子鲜少用来做法器,因为不好炼制,通常是与阵器放一起。”

    洛元秋心念一转,想到自己屋中那样东西,登时醒悟,忙向那女子道谢。女子连忙道不用,玉映在一旁说道:“少了几个老的,倒也轻快许多。”

    洛元秋见那仆人去而复返,俯身在他耳边说了几句。玉映点头,疑惑道:“怎么来的这么快?”

    “朝廷来人了?”洛元秋问:“是司天台还是太史局的?”

    玉映道:“可能是太史局的罢?”

    洛元秋道:“那我先回避,你去谈。”

    玉映嘱咐道:“那你等会别走,等咱们比划完再说。”

    洛元秋笑了笑,心道:“何必呢,你又打不过我。”但这话万万不能当着玉映的面说,否则就要不好了。

    玉映又问了那仆人几句话,道:“来的是谁?”

    仆人道:“一位姓景的大人,是个女子。她说与少爷有约,也有名帖和少爷的签令。”

    玉映正要回答,却见洛元秋转过身,便道:“你怎么还不走?”

    洛元秋轻咳一声问:“哪位景大人?”

    仆人道:“这就不知道了。”

    洛元秋心想难道会是景澜?不由有些激动,想去看个究竟,问玉映:“玉映,我能与你一同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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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60 章 第六十章

    玉映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摇摇头道:“方才说不去,这下又说要去了,你们女人的心思当真难懂。”

    洛元秋心如擂鼓,压根没听清他在说什么,紧张的要命,手指紧紧攥着袖子不放,等她发觉时,那袖子已经皱的像刚出缸的咸菜,怎么也抚不平。

    她想到之前那几个女子嬉笑时说的话,低头看着自己一身旧棉袍,又看向这富丽堂皇的屋内,头一次知道什么叫格格不入。

    这要如何是好?洛元秋在原地踌躇半天,玉映没等到她跟上来,转头问道:“想什么呢?”

    洛元秋平举起双手,示意他看自己的棉袍,认真道:“你觉得我需要换身衣裳吗?”

    玉映竟后退了几步,面露震惊之色,仿佛被什么东西吓着似的,好一会才说道:“你……你想换就换吧。”

    向身旁仆人吩咐了几句话,玉映转过身,盯着她看了一会,说道:“你真是刺金师,别是假冒的罢?”

    洛元秋手中多了一把青色的短剑,横架在他的脖颈处,道:“你说呢?”

    玉映看着这把剑松了口气,推开她的手道:“你为何突然那么说,吓了我一跳。”

    洛元秋奇了,问:“我说什么了?”

    “换衣裳,要打扮。”玉映忍不住说道,“这话不像是你会说的,太奇怪了。”

    仆人领了两个女子过来,道:“少爷,人已经找来了。”

    洛元秋随即走出去,边走边道:“女为悦己者容,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难怪没个姑娘看上你。”

    玉映道:“只要我勾勾手指,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

    洛元秋顺口接道:“那能一样吗,她们爱的都是你的钱,又不是真心待你的。”

    玉映扶额,说不出话来,不耐烦地挥挥手,说道:“你快去换衣裳,女人打扮起来最磨时间了!”

    但不过半盏茶的功夫,洛元秋便从屋里走了出来,玉映难以置信地道:“你穿的这是什么?”

    只见洛元秋身着素色长裙,披了一件宽袖的黑袍,头上戴着帷帽,白纱垂下,连人带脸一并遮住。

    她道:“这是青楼,能寻找一两件颜色不那么艳的衣裳已经十分不易了,你就莫要挑挑拣拣,凑合着看罢。”

    玉映道:“你遮脸做什么?”

    洛元秋道:“你管我那么多?要是喜欢的话,自己去寻块布蒙脸上。”

    玉映拿她没办法,只能对那仆人道:“算了。走吧走吧,他们人在哪?”

    纸门唰地一声拉开了,一个男人走出来,腰间绑着一把算盘,说道:“依照少爷先前的吩咐,将人安排在了下头大堂中。”

    “很好,这就下去。”玉映道,“法阵布好了吗?”

    那人道:“一切都已经安排妥当。”

    玉映点了点头,洛元秋安静听他们说完,问:“你还布了法阵?”

    玉映道:“不然我为何要包下此地?若是谈不拢,那就只能走人了。”

    洛元秋想了想,道:“你不信太史局或司天台?”

    “不是我不信,”玉映从仆人手中接过大氅披上,说道:“如今朝廷是何种态度,我也不知晓,还是留个心眼,别把身家都赔进去了。”

    洛元秋颔首,与玉映一同下楼,快到大堂的时候,她突然问:“此事天衢知道吗?”

    玉映道:“我师父早知道了,这事便是他授意我去办的,试探一下朝廷的态度,看看如今司天台与太史局里,到底都是些什么人。”

    说话间两人绕过一面镂空的玉屏风,玉映手中多了一盏古朴的烛台,洛元秋多看了几眼,道:“这是阵枢?”

    玉映点头,取来灯罩罩住,答道:“吹灭烛火,法阵就会生效,最少能困住他们一个时辰。不过有你在此,我想有没有这法阵都是一样的。实在不行,你就出手将他们都解决了,如何?”

    洛元秋摇头:“我只杀傀,不杀人。”

    玉映道:“不用杀人,打晕了就成。”

    洛元秋心思不在此处,随意点了点头,道:“再说吧,能不动手就尽量别动手,无论是司天台还是太史局,真要打起来也不是那么容易脱身的。”

    这大堂中原是舞姬跳舞的地方,客人们来此喝酒,只需一面屏风,就能挡住别人的视线,却又不妨碍看舞听曲。如今花月阁被玉映包下,他不许外人入内,一干舞姬乐师无地可去,这大堂便空了出来,正好用作谈事。

    四周灯盏灭了大半,只有中间这一片地方悬着几盏。仆人铺开一块花纹华丽的地毯,摆上桌几,玉映席地而坐,洛元秋在他身边坐下,听见脚步声渐近,心跳不由加快。

    她将白纱理好,将自己拢在其中,如此一来,旁人既看不清她的脸也看不清身形,但她却能透过这纱打量别人。

    万事俱备,一行人进到大堂中,洛元秋按住发抖的手,抬头看去,竟然有些雀跃与欣喜。

    领头的果真是个女人,洛元秋辨不出她是否就是景澜,只能静静等着她开口说话。

    玉映一挥手,打出一道透明的屏障,将此方天地彻底与外隔绝开来,这是以防有人窃听。他彬彬有礼道:“景大人。”

    为首的女人身着玄衣,乌发如漆,用白玉发冠束起,答道:“玉少爷,我已看过你的信了。”

    当真是景澜!洛元秋心跳的飞快,竟然不知该如何是好,也不知道究竟该说什么。

    玉映道:“想来在南楚发生的事,朝廷也应该有所耳闻。如今傀越来越多,倘若放任不管,只会有更多的人被化为傀,供冥绝道驱使。”

    景澜却道:“我对你们的事略有耳闻,在前台阁宋天衢的主持之下,玉家出钱财物资,修道之士出力,暗中追查冥绝道的踪迹。你们将此举称作是追猎,没错吧?”

    玉映微颔首,他虽然年少,但与景澜对视时却毫无畏惧之色,泰然自若,显然已经见惯了这等场面。他思索片刻,答道:“看来景大人已经都知道了,那也不必我多说。追猎并无甚么领头人,就连玉家也不过是出些银子罢了。众修士肯为此费力,皆为抵御冥绝道,还望大人知晓。”

    他的手轻轻握住烛台,道:“所以,无论我与大人说了什么,都是做不得数的。”

    景澜笑了笑,兴致盎然说道:“玉少爷做不了主,那今日你我还有什么好谈的?”

    玉映脾气暴躁,容不得一点怀疑,当下就要发作。洛元秋适时按住玉映的手,示意他不要冲动。

    她这么一动,倒把景澜的注意力引了过来,景澜问:“这位是?”

    玉映不料她突然发问,仓促间毫无准备,答道:“……这是家姐。”

    洛元秋顺势欠身,景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洛元秋全身被笼在白纱内,也不怕她认出自己来,当下镇定地坐着。

    “你竟然还有个姐姐?”景澜仿佛只是随口这么一说,又将视线转向玉映,说道:“不如开门见山,敞开谈一谈。”

    玉映沉声道:“谈什么?”

    景澜道:“你并非代表玉家而来,抛开玉家不谈,归根究底,不过是你手下的那些修行之人不愿被编入朝廷。或是因为前事心存芥蒂,或是仍想在江湖之中逍遥快活。总之一句话,你们追猎归追猎,勉强愿意与朝廷合作,但却不想受到约束,对不对?”

    这话直接点出了关键所在,玉映脸色有些难看,洛元秋看着景澜,听见她有条有理地针砭利弊,心中生出一种陌生之感。

    但她却没有多少惊讶,人始终是会变的,对此她早有清楚的认知,所以从来不去向师父追问师弟师妹们下山后究竟去了何处,只当他们是远行未归,终有一日会回来。

    隔着朦胧的薄纱,她静静看着景澜,甚至有些压不住心中翻涌的情感,想就这么不顾一切地带她离开此地,把所有的恩怨纷争,连同生与死都彻底抛开。

    洛元秋攥紧了裙子,缓缓吐了口气,又将手轻轻松开,自嘲般地笑了笑。

    就听玉映惊讶道:“什么……你为何要见刺金师?”

    景澜微微一笑:“怎么,难道不行吗?”

    玉映桌下的手推了推洛元秋,答道:“她行踪不定”

    “不要骗我,”景澜眉梢微扬,打断了他的话,淡淡道,“我知道她就在此楼中,请她出来与我见上一面,或许很多条件我们还能再商量。玉少爷,你说呢?”

    玉映口气不善,冷冷道:“你要见她做什么?”

    景澜道:“不必这么紧张,我只是想与她过上几招,看看她到底是否如同传言中说的那般厉害。”

    玉映冷笑连连,正要开口,却被人推了一把,低头看洛元秋手从白纱中伸了出来,先指了指景澜,继而将手掌向上一翻,平放在膝上。玉映与她向来配合默契,口气缓和了几分说道:“景大人,家姐她……她想看看你的手。”

    景澜笑道:“不会是要趁机捉了我去罢,擒贼先擒王?”

    玉映挑衅道:“那你敢吗?”

    景澜示意手下先不必动手,起身走到洛元秋桌几旁,举止自如地撩衣坐好,伸出右手放在桌上。

    玉映道:“要看手掌。”

    景澜依言将手心向上翻,颇有耐心地问:“难道还要看另一只?”

    洛元秋不答,只点了点头。

    景澜嗤笑一声,明显不屑一顾,到底依言伸出另一只手让洛元秋看了。

    洛元秋将她双手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悬着多日的心终于落地,竟有种神魂归位之感,不免恍惚起来。

    玉映等了一会不见她有所动作,疑惑地看了几眼。景澜收回手,注视着他们二人,极为认真地问:“玉少爷,你家是不是有些奇怪的规矩。”

    玉映莫名其妙道:“什么规矩?”

    景澜慢条斯理道:“比如说,被你姐姐看了手的人,就必须娶她?”

    玉映半晌才反应过来,她是在拿自己玩笑,顿时暴怒道:“胡说八道!”

    他正欲出手,但洛元秋却比他更快,只见黑袍翻飞,她在桌上一按,借力而起,两指并拢,顺势划出一道符!

    她一把拽住玉映的手臂,带着他一同后退,低喝道:“招雷!”

    数道电光凭空落下,玉映这才看清,景澜手中多了一柄漆黑的长剑,电光像被这剑所引,尽数落在剑身上。光亮之中,景澜的面容模糊不清,只听她道:“如果我没有猜错,阁下就是刺金师吧?”

    玉映闻言,登时睁大了眼睛,看向身旁的人。

    先前沸腾的感情沉淀过后,洛元秋迅速恢复了冷静。她慢慢将帷帽扶正,手中聚起一道明光。心道师妹离山多年,恐怕都不知师姐二字是如何写的了,若不给她一个教训,来日还能当着她这师姐的面说些娶或不娶的调笑戏言!

    作者有话要说:可能师弟师妹们都会挨一顿打吧……望天。

    第 61 章 第六十一章

    “你怎么会知道……”

    玉映握紧烛台,但面上瞬息间闪过的惊愕却被景澜看在眼里,她握剑的手动了动,电光霎时消失不见,微笑道:“果然如此。”

    洛元秋手按在玉映肩膀上,低声道:“她在诈你,玉映,你上当了。”

    玉映错愕地睁大眼睛,难以置信般道:“什么?”

    洛元秋心想还不如方才也给他备一顶帷帽呢,两人一同戴着。不过转念一想,依玉映的性格,也未必愿意藏头掩面。

    景澜左手将黑剑一挽,随意道:“方才不过是开个玩笑罢了,不必放在心上。”

    她话中的嘲讽意味十足,眸光微闪,似笑非笑,仿佛不屑一顾。

    “混账……”

    玉映回忆起之前的事,不由怒形于色,顿时失了冷静,手握在腰间佩剑上,堪堪拔出些许。但景澜的动作却比他更快,未见她有何动作,方才消失的电光从四面八方涌来,汇聚成一个光芒刺目的圆球,登时整个大堂都颤动起来,桌几屏风俱向前移动,悬挂在高处的灯盏摇摇欲坠。

    而在此时,洛元秋手中的光剑凝聚成形,锋芒冰冷,剑光如水,数道符文绕着剑身旋转。

    景澜淡声道:“玉少爷,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这句话送你,好生想一想。”

    言罢她看向洛元秋,眼中兴味渐浓,黑剑一抖,划出一道弧光,那电光化作的光球便从空中倏然飞下,以迅猛之势向着洛元秋袭去!

    光球的声势威力,远胜于洛元秋方才所招的雷电。玉映手攥紧烛台,低头刚要吹灭,却听见洛元秋道:“不用。”

    只是这么犹豫的一瞬,那光球已经到了两人面前,洛元秋举剑横劈,迎面当中直砍而下,手中的光剑忽然断成两段,化作碎片,如雪般洒在她的黑袍上,慢慢消散不见。与此同时光球霎时四分五裂,似要马上炸开。紧接着洛元秋手掐诀一转,那本要炸开的光球散作数道白光,缠绕在她指尖。

    隔着一层白纱,她缓缓抬起头,与景澜目光相接,手轻轻张开,白光化为细碎光屑,从手指间滑落。

    玉映脸色十分不好看,心知此事是由自己大意轻敌而起,当机立断,拿起烛台道:“走,别和她纠缠了!”

    他话音未落,破空声传来,一道银光闪过,将他手中的烛台斩断!

    “来都来了,何必不多待一会?”景澜缓缓道,“既已知晓阁下大名,还未曾向阁下讨教过,但请不吝赐教。”

    她是如何知道这是阵枢的?玉映举着被毁坏的烛台,只恨自己太过大意,当即望向洛元秋,问:“你要和她打?”

    洛元秋摇摇头,摊开手道:“剑借我。”

    玉映有些奇怪,依言将腰间佩剑解下,放在她手中,小声道:“真要打?你怎么不用你那把……”

    洛元秋侧头,无端笑了笑,轻描淡写道:“不是打,是教训。”

    未等玉映反应过来,她已抽出长剑,脚踩上桌几,借力跃起,攻向景澜。

    她手中那柄剑剑身雪白,在明暗相交的灯影中犹如一道明光。在洛元秋抬剑的瞬间,剑上虚影相叠,随着她的动作漾出一片雪光般的剑影,与景澜的黑剑重重撞在一起!两剑一触即分,但剑气激荡而起,如山呼海啸般迸发出来,大堂中轰然作响,仿佛惊雷炸开一般。

    玉映抿紧了唇,眉头拧成一团。这柄剑是他从祖父手中得来的,向来只在祭祀时舞剑才取出一用。玉映原以为是把神兵利器,但几次试过,都不过是平平。不想在洛元秋手中,竟能发挥如此大的威力。

    洛元秋足尖点地,身姿轻灵,在半空旋身一转,素色裙摆轻扬,如同一朵花绽放。她落在二楼扶栏上,长剑负在背后,居高临下看向景澜。

    她唇边噙着笑意,本想说些什么,但一想开口说话,景澜就能认出自己来了,便闭紧了嘴巴,决定教训完她再说也不迟。

    景澜身后那几人未得命令,当真从头到尾都一动不动,足见其猖狂自负。玉映将这一幕看在眼中,突然说道:“你打不过刺金师的。”

    景澜瞥了他一眼,道:“何以见得?”

    玉映摇头,动作飞快地掀开灯罩,将蜡烛吹灭。

    狂风裹着雪花霎时涌来,冰霜以目力可见之速从地上向四周蔓延开,那些悬在空中摇晃不定的灯盏瞬间被冻结住,整个大堂都被寒冰所覆盖。一阵风雪袭来,玉映微微欠身,眨眼间便消失在了原地。

    景澜回身看去,身后的下属们都被冰冻住,这下彻底是无法动弹了。她若有所思道:“法阵?”

    忽然有什么东西落下,景澜侧身避开,见是一个雪球,便抬头向上看去。那头戴帷帽之人仍站在二楼,扶栏上还摆了几个捏好的雪球。

    景澜一时竟有些无语,轻弹剑身,将飘雪抖落,一扬袖,甩出四道红光,向二楼飞去。

    洛元秋正专心致志地捏着一个雪球,却听见啪啪几声,转头一看,那几只放在扶栏上的雪球全碎了。她低头看去,只见景澜持剑而立,面无表情道:“继续。”

    洛元秋身旁红光大放,如万千流星一般绽出光芒,金红火光盛起。她快步一跃,正要踩着扶栏跳上三楼,脚却被人拉住了。景澜手指一抖,也不知用了什么法术,硬是将洛元秋从高处拽了下来。

    洛元秋只觉得有趣,感觉师妹较之从前,的确是长进不少。旋即挥剑斩断缠绕在脚上的东西,一跃而下,白纱摇曳,素裙翩然,从容不迫地落地,她还顺手扶了扶头上的帷帽,摆正了些。

    这不是她第一次做这个动作了,景澜眼中闪过一丝疑惑,问道:“刺金师,如今这法阵中只有你我二人,为何要遮遮掩掩,不肯以真面目示人?”

    洛元秋想:“若是我摘了这帷帽,岂不是就被你知道了?”

    她不说话,心里窃笑连连,手中白剑唰然展开,剑影与漫天落雪交融,雪势更是助涨了剑气。景澜黑剑漫出金红火焰,剑身咒纹隐现,两剑相击,发出清脆的声响,在风声中仿若一只奇异的曲调。

    景澜身形飞旋,雪沫四溅开来,她连接洛元秋数招,丝毫不见疲态,反而越战越勇。银光与红光随着她们动作交织在一起,快到只能看见残影。洛元秋帷帽上的白纱被剑气割裂成碎条,她才想起不能让景澜看见自己的脸,登时手上运劲,借着景澜反击之势向后退去。

    一盏悬灯终于掉落下来,砸在二人之间。景澜眼中疑惑之色更甚,长剑一挥,四周雪花纷散开来。洛元秋帷帽上的白纱只剩半截,堪堪到腰间,这令她有些苦恼,心想不如速战速决罢。GgDown8

    心念一起,但她出手的速度却更胜于此。景澜持剑迎上,谁知洛元秋竟是反手收了剑,指尖在空中画出一道符,轻轻一拍,推向景澜。

    景澜一脚踏空飞起,长袖一甩,黑剑剑尖凭空连划数下,绘出几道法咒,符咒相抗,飞速旋转,形如阴阳鱼般首尾追逐,迸发出夺目的光芒,继而光芒一缩,一股风暴铺天盖地涌来!

    此种情形下,洛元秋还不忘自己的帷帽,忙伸手按住,以防被风吹走。同时将剑往地上一插,灌注灵力入内,剑身泛起银光,将她全身笼住。

    风暴飞速旋转,威势汹汹,将堂中的一切都卷入其中,向着高处升去,最后如流云般散开。

    花月阁中忽地一震,玉映踹开纸门,踉跄入内,里头交谈声顿时停了,他扶着门框喘息几声,飞快道:“京都恐有大变,不宜久留,速速离去”

    窗户突然被打开了,一阵风吹来,屋中灯火尽数熄灭。玉映解下大氅用力甩在地上,不一会烛火再度点燃,长桌旁空已无一人。

    仆人俯身捡起大氅,问:“少爷不走吗?”

    玉映看了眼手中烛台,答道:“不急,他们奈何不得我。”

    法阵中风暴消散,洛元秋觉得手上有些冷,抬手一看,居然只剩半截袖子,幸而另一只仍是完好。她将剑拔起,视线扫过狼藉不堪的大堂,心想玉映这得赔多少钱。但又想起这是在法阵中,并不影响外界,不由松了口气。

    看来下次若是教训师妹,须得寻得空旷的地方,否则如京都这等屋舍众多之处,随便一打便能毁了一片,也不知道要赔上多少去。

    等等,她猛地想起来,怎么不见景澜,景澜人呢,别不是被那风暴卷走了吧?

    洛元秋急忙在大堂中寻找起来,蓦然感觉哪里不对,侧头向肩膀看去,一柄漆黑的剑就架在她的肩上。

    身后传来景澜的声音:“看来刺金师也不过如此。”

    洛元秋心想还不是我刚才为了找你,这才露出了破绽。景澜用剑拍了拍她的肩膀,凉凉道:“藏头蒙面也就罢了,怎么不说话,难道你是哑巴?”

    洛元秋翻个白眼,心道真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身子一斜,出手如风,长剑一弹,轻松就将那柄黑剑压下。

    她转身看向景澜,见她形容狼狈,玉冠歪斜,便知她此时已不如先前,连符也懒得用,手中剑招迅势而出,招招相连,一气呵成,连半分余地都不留,直攻要害处。剑气掠过,割裂了她的黑袍,露出里头雪白的内服。

    如何?洛元秋在心中默问。师姐就是师姐,难道还会打不过师妹?

    景澜果真不敌,渐处下风,最后洛元秋手腕转了转,将那黑剑一挑,黑剑从景澜手中滑脱,旋转飞落斜插入雪中。洛元秋虚挽了一招,将景澜逼至墙角一副雕琢了云霄花的玉屏风前,颇为得意地看着她狼狈的模样。

    教训也教训过了,洛元秋收手,颇为自得地道:“你是打不过师”

    而景澜面容平静,不见半点恐慌,眼中闪过一道光。洛元秋当即反应过来,暗道不妙,下意识向后退去,但已经来不及了。

    洛元秋心道:“原来她是佯装败势,只为看我究竟长什么样。”

    景澜拽住她的手腕拖到自己跟前,洛元秋忙将帷帽用力按下,只听咔嚓一声轻响,这帷帽像是被什么东西所斩,从中断开,白纱轻飘飘滑过,从她肩头落下。

    两人四目相对,景澜眼瞳微缩,愕然道:“你……”

    作者有话要说:吓死我了吓死我了,刚刚电脑蓝屏了,我以为文被吞了,然后真的不见了,复原了半天回来了,真是吓的我出了一身冷汗。     。

    第 62 章 第六十二章

    那一瞬景澜脸上的表情几乎难以形容:“你”

    洛元秋当机立断,抢在她说话前面无表情地答道:“你什么你?”

    “你怎么会在这里?”景澜握住洛元秋的手腕,眉头拧紧,道:“你认识玉映?”

    洛元秋手中剑横架在她脖颈边,逼迫她后退,背抵上屏风,答道:“关你什么事?松开,别乱动手动脚。”

    景澜两指夹住洛元秋的剑,目光扫过她身上,顿时神情大变,道:“你怎么穿成这样!”

    洛元秋低头一看,身上黑袍已被剑气割的破烂,胸前系带也断了,松松垮垮挂在手臂上。那素裙外罩的纱碎成布条,隐约能看见流利的腰线与大腿的轮廓。不由眉梢一扬,道:“穿成这样怎么了?”

    景澜看了她半晌,面色发黑,从齿缝中逼出两字:“很好!”

    洛元秋笑了笑,全然不在意这身衣裳是何种模样,轻声道:“你最好告诉我,你为何会在此地。”

    景澜深吸了几口气,偏头错开视线,答道:“我来找刺金师。”

    洛元秋点头,手中剑并未有半分松开的意思,道:“那你现在找到了。”

    景澜闻言看着她的眼睛:“谁?”

    洛元秋眨眨眼,道:“我。”

    景澜唇角紧抿,眼中的震惊绝非作伪,冷静了一会才道:“你与玉映相识,要为他遮掩,自然会如此说。”

    洛元秋道:“难道你不信?”

    景澜垂眸看着那把雪白的剑,道:“我不信。”

    “我都说了是我,你还不肯信,这又是什么道理?”洛元秋说道,“我是刺金师,随玉少爷来会一会朝廷的大人,怎么,不行吗?”

    景澜仍是道:“我不信。”

    洛元秋看着她的脸,试图将她的面容记在心中,但转念之间就只剩一片模糊,尝试了几次,却发现自己什么也记不住。这种拼尽全力也无法捉住的感觉令她有些烦躁与不安,心中好似燃起了一把阴火,她怒极反笑,捏住景澜的下巴,将她的头扳正,与自己对视,轻声道:“我是刺金师,正如同你是我师妹……”

    景澜倏然捉住她捏自己下巴的手,冷冷道:“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洛元秋反扣上她的手腕,在脉门处一按,挑眉道:“是吗?可是你心跳的好快呀,师妹。”

    破空声蓦然传来,景澜侧身一转,伸手接过,架在洛元秋肩头,目光沉沉地看着她,答道:“这些年我从未离开过京都,谈何拜师,更别提有什么师姐同门了!”

    洛元秋轻咬下唇,目光熠熠,道:“哦,我懂了,说白了就是没把你打服!”

    两人同时出剑,弧光划过,银红二色一触即分,数招过后,那扇玉屏风轰然倒地,大堂天花板落下无数冰凌,剧烈地颤动起来。两人见状同时向后一跃,分开不过少顷,随即向空中跃去,洛元秋手中剑光漫起寒意,景澜的黑剑剑身裹着一层金红光芒,两把剑对上,霎时爆发出无穷的威力,如同浪潮一般向四处涌开!

    洛元秋全身笼着一层银光,在风暴中持剑平静道:“我说了,师妹,你不是我的对手。”

    景澜不答,潇洒挥出一剑,雷霆当空落下,绽放出熊熊烈焰!洛元秋迎着漫天雷霆而上,手中剑光大盛,几如烈日一般,发出夺目耀眼的白光,仿佛传说中的天罚,周遭更是颤动不停,所有的东西都簌簌坠下。她手指凭空一点,空气仿若水波一般荡开些许涟漪,随着符纹最后一笔画完,白光化作千万小剑,在空中一滞,犹如暴雨般猛然落向地面!

    雷霆与剑雨相融,激荡出无穷无尽的气浪,席卷了整个大堂,瞬间淹没了景澜。

    洛元秋只手负剑,施施然落地。景澜半跪在地,黑剑拄地,她的双手紧握着剑柄,长发散落,束发的玉冠已经碎成两半,落在不远处。

    洛元秋剑尖挑起她的下巴,注视着她的眼睛道:“这世上没有两片一模一样的叶子,自然也不会有一模一样的掌纹。”

    “是这样的罢,镜知。”

    景澜喘了口气,推开她的剑,脸上一片漠然,道:“你说什么,我听不明白。”

    洛元秋收了剑,索性盘腿坐在她面前,托着下巴不解地道:“你看,你分明是认得我的。不然当时你为何会来寻我,还带我去天光墟吃火腿,借我法镜用?”

    说着她忍不住捏了捏景澜的脸,好奇地看了一会,说道:“要说你有所图谋,但却迟迟不见动手,若真是为了公务而来,为何又要多管闲事?我差点以为你与那些人是一伙的……诶,你这张脸蛮好看的,是真的还是假的?”

    她的双眼清澈无比,荡漾着笑意。景澜看了一会,握住她捏自己脸的手,淡淡道:“是真的。”

    洛元秋拉过她的双手翻过来,再次看了看她的掌心,喃喃道:“我就说没有看错……”旋即抬头,却发现景澜怔怔地看着自己,便促狭一笑,道:“这么说,你是承认你是我师妹了?”

    景澜轻轻摇了摇头,道:“你认错人了,我不是。”

    她缓缓起身,握起剑走了几步,背对着洛元秋,再没有开口。

    洛元秋愣住了,脸上笑意褪去,转为困惑与不解,有些无措地看着景澜的背影,慢慢将剑拾起,看见景澜的玉冠落在地上,旁边还有一只玉簪。

    她把簪子捡起,用剑去够碎了的玉冠,刚想开口说话,谁知地上冰霜转眼间消散去,四面动荡,空气一阵扭曲,唰然一声,大堂恢复了原样。一面绘着牡丹的锦绣屏风倒地,正砸在那玉冠所在之处。

    不必说,光听声音就知道玉冠肯定已经碎成一地,洛元秋怒道:“玉映!你干什么!”

    楼上传来一个声音:“你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走?”

    走什么,洛元秋心想,这要怎么走?

    先前被冰封住的那几人一遭脱困,便纷纷站起,向她们所在看来。洛元秋几步跟上景澜,不料她突然回头,解下自己的外袍披在洛元秋身上,低声道:“下次别再穿成这副样子了……”

    洛元秋一怔,下意识道:“穿成这样子怎么了?”

    景澜为她系好衣带,唇角一撇道:“难看。”

    洛元秋气不打一处来,她穿成这样究竟拜谁所赐,这罪魁祸首竟然还敢对她评头论足起来了!洛元秋攥住她的衣襟,一字一顿道:“让你看了吗?”

    她双目几欲喷火,亮的惊人。因薄怒所致,如画般的面容染上一层绯红,更显灵动。景澜眉心舒展了几分,拍了拍她的脸,好整以暇道:“这没办法,谁叫我生了眼睛,不想看都不行。”

    说着将洛元秋的手指一根根掰开,随意道:“有话好好说,别动手动脚的,咱们不熟。”

    洛元秋一阵混乱,登时说不出话来,被气的七窍生烟,不知是想揍她还是想揍她。

    玉映走到大堂,见两人俱是衣裳不整,洛元秋披着景澜的袍子站在原地发愣,不禁问道:“喂,你怎么了?”

    洛元秋深吸一口气,将剑收归于鞘,抛换给他,道:“没事。”

    她与景澜隔空对视,心道,只是被混账师妹气着了。

    玉映接过剑,惊疑不定在两人身上来回看了一会,问:“难道你败在她手下了?”

    洛元秋匪夷所思道:“怎么可能!”

    “那你怎么这副样子?”玉映十分不解,“你披着她的衣服做什么,我还当你败落了呢。”

    “我……”

    洛元秋一时无言以对,气得不行,立马去解那袍子。玉映哎哎地叫了几声,道:“等会等会,你当着我面脱衣服做什么!”

    景澜不知与那群人说了什么,让他们退到大堂门外等候。听到动静后她转身走来,见洛元秋正奋力解衣带,玉映捂着眼睛,一副我什么都没看到的样子,便道:“这是在做什么?”

    洛元秋手上动作一顿,抬头道:“关你什么事?咱们很熟吗?”

    “有一点熟。”景澜答道,“那面镜子的人情你尚未还我,好意思说这种话么?”

    洛元秋哽住了,说不出话来,怒目看向景澜。

    景澜双手环胸,悠悠道:“不想还也行,谁让我这么大度呢?”

    玉映闻言看了看洛元秋,恍然道:“原来你们认识?”

    洛元秋立刻道:“谁说的,我和她不熟!”

    景澜接上:“是不熟,只是她欠了我一个人情罢了。”

    洛元秋恨恨瞪了她几眼,道:“那镜子根本不是我问你借的,分明是你自己要塞给我的!”

    景澜故作不解,看向玉映,问道:“玉少爷你说,若是有人要借你一样东西,你不想要……”

    玉映听罢茫然道:“那是什么,我家还会缺东西?”

    “我是说假设,”景澜说道,“如果不想要,是不是直接推拒了便是?”

    玉映道:“当然,我又不是买不起”

    景澜打断了他的话,转头看向洛元秋,道:“既然收下了,那就是愿意欠下这个人情,这总没错罢?”

    玉映很不情愿,但仍是点了点头。

    洛元秋:“……”

    景澜修长的手指摸了摸下巴,道:“所以说。”

    洛元秋紧盯着她,后悔没有将她与师弟一同吊到树上去,几步走近,冷冷道:“手。”

    景澜顺从地伸出手,洛元秋取下挽发的簪子,旋开簪头,夹出一样东西,展开一甩,用力按在景澜手心,狠声道:“你的人情!”

    景澜反手按回她的手心,轻声道:“如何还,是由我说了算。”

    玉映只觉得她二人十分古怪,像是极亲密的人在争执,完全容不下旁人插手。

    洛元秋看了她一会,捏紧了那道符,面上平静无比,但内心种种情感掺杂在一起,让人倍感不适。

    算了,人活着就行。洛元秋意兴阑珊地想,但先前的欣喜已经消散不见,犹如被诡云所罩,一切又变的晦暗不明起来。她只得安慰自己,有些事本不必看得那么重才是,须得放宽心。

    过了一会她才开口,答非所问道:“玉映,我走了。”

    她如一阵风掠出花月阁,玉映甚至没反应过来,刚要去追,却被一柄黑剑拦住了。

    景澜道:“玉少爷,你的人都走了罢?”

    玉映警惕地看着她道:“怎么?”

    景澜收了剑,道:“再寻个清静的地方,事还未说完呢。”

    玉映有些困惑:“你是什么意思?”

    景澜瞥了他一眼,道:“当心,你们之中有叛徒。”

    作者有话要说:     。

    第 63 章 第六十三章

    洛元秋离开花月阁前虽是匆忙,仍不忘把旧衣换回,临走前顺带站在楼上看了一眼大堂,也不知景澜与玉映说了些什么,玉映犹豫了会,居然与景澜一起走了。

    哪怕她再如何不懂,也能看出,景澜在司天台中所任的官职必定极高,否则如何能代朝廷与玉映商谈?洛元秋捻着那串珠子沉思良久,心想如此一来,师妹好像也不能随随便便打了,须得在外人面前留几分面子才是。

    夤夜雪势稍小,寒雾浓浓,将城中屋舍街巷掩住。洛元秋借着雾气掩住身形,踏过树枝掠过房檐,避开巡夜的军士,一路潜行,半个时辰过后,回到了曲柳巷。

    今天折腾了许久,洛元秋只觉得身心疲惫,她推开房门,手一挥,桌上烛台亮起,门应声而关。她在窗沿边坐着歇了一会,看着手上的珠串,思索着这东西究竟要如何去用。

    若是要放在阵枢上,可是这阵枢究竟在哪里?她苦思冥想许久,那串漆黑的珠子在灯下显得光彩斐然,如月下海蜃吐雾,随着她的动作折射出莹莹珠光。

    有了!洛元秋猛然想起一直藏在屋中的那样东西,翻身下床,从放被子的柜中取出一个布包,解开最后一层黑布,小心翼翼拨开棉絮,露出一抹碧色。青龙盘踞在云雾之上,须爪鳞尾俱全,龙睛不怒而威,自是尊贵无匹,赫然是一尊玉玺。

    传言前朝覆灭之后,大军入城搜检,发现宫中所藏的秘宝三光不翼而飞,而与它们一同消失在战火中的,还有一尊传国玉玺。

    这玉玺所代表的含义不言而喻,代代相传至今,已成为皇帝权力的象征。前朝虽有部分皇族甘愿降服,但也只是蛰伏之态。高祖为表安抚不杀,特赦恩典,以彰仁厚。若是被他们寻到玉玺,借机起事,必然又会有一场大乱。是以朝中暗中调派人手,在民间暗访搜寻,必须要找到这尊玉玺。

    幸而这玉玺流落在外,却始终不曾露面,如石沉大海般再无音讯。朝廷曾得过几尊假玉玺,大多都是前朝遗族私造,像是像,但与真玉玺相比,实在是差得太多。百年之中不知多少人寻过,却无人知道玉玺的下落。

    如今这尊玉玺摆在破旧的木桌上,旁边放着一盏旧烛台,被洛元秋拿起来放下,无半点珍视之意,与喝水的瓷碗没有多少区别。玉玺上青龙鳞片微光隐隐,周身笼罩着一层朦胧光晕,青龙仰头,长须随风飘扬,踏着浮动的云雾,仿佛随时就要腾飞而起,直冲云霄。

    从洛元秋记事以来,这玉玺就一直放在师伯书房的案桌上,时不时被拿来砸个核桃,敲个杏壳,比锤头都好用。她见惯了这东西,用的极为顺手,向来不把它当回事,抓着龙首到处砸来砸去,与地面相触,发出清脆的声响,格外好听。

    这玉玺也不知是用什么玉做的,质地坚硬无比,被洛元秋砸了这么多年也不见缺口,堪称完好无缺。洛元秋这次将它带到京都来,正是因为师父曾说过,若将此物交予朝廷,换个封君都不在话下。她便突发奇想,想用这尊玉玺,与当今皇帝换个新的玉清宝浩回山门。

    她的目光落在那串珠子上,又看了看玉玺,如此来回数次,终于发现了些许端倪。这玉玺上的青龙三爪按云,一爪悬空半握,似乎像抓着什么东西。洛元秋拿起玉玺在手中掂了掂,突然有些手痒,想砸个核桃什么的试一试。

    但大晚上的去哪里找核桃?这屋中仅余四壁,其他的都是稍碰就倒的物件,更别提拿来砸了。洛元秋悻悻地将玉玺放下,只能暂时放弃这个念想,转身拿起珠串,把珠子一颗颗试着往青龙爪里塞。

    可是珠子太大,龙爪又太小,根本无法塞进去。洛元秋试到一半,已经困的要命,早已没了主意。强打起精神又试了会,依旧不成,她一手拿着玉玺,一手攥着珠串,呆呆地看着,片刻后往床上一倒,胡乱卷起被子,就这么睡了过去。

    待得第二日,她朦朦胧胧醒来,忽地嗅到一股淡香,登时清醒过来,这才发现自己身上裹着景澜穿的那件袍子,渐渐想起昨夜之事,简直是气不打一处来,解下袍子推到床角,想了想又扯过来卷成一团,垫在那云霄花下,心想这也算是物尽其用了。

    下床时一物从枕边骨碌碌滚到地上,洛元秋俯身捡起一看,原是那枚丹药。丹药外包着一层半透明的壳,她一时不察,手上力道太过,竟是将丹药的壳捏碎了,露出里头漆黑的丹泥。

    洛元秋忙要出去洗手,转头看到玉玺与珠串都放在桌上,又低头看了那丹药半晌,不觉心中一动,忽起了一个念头,拿过玉玺在手上转了转,将珠串放在地上,如小时候砸核桃那般,猛然用力砸了下去。

    珠子被砸得粉碎,洛元秋扒开碎末,从里头拈出一颗极小的青色玉珠。她将这玉珠捻在指腹上,轻轻放入玉玺上的青龙爪里,只听啪嗒一声,玉玺上的云纹飞速旋转,青龙曳尾而起,映出一片晶莹的碧光,如水波般层层荡漾开来。

    洛元秋喃喃道:“原来是这样,这玉玺难道是……”

    她伸手碰了碰这片碧光,光与她指尖相触,就倏然化为漫天金粉,如细沙一般,在空中凝聚成河流山丘,又于瞬息间唰然一变,幻化出城墙高台,殿宇宫阙。以此为中心,继而衍生出无数细小的道路,纵横交通,形成严整规矩的街与坊,在这之上屋舍星罗棋布,片刻之后一座宏伟的城池出现在洛元秋眼前。

    “真的是阵枢?”洛元秋惊叹道,“怎么用?”

    她握住玉玺的手轻轻动了动,那城池如同一座随意缩小放大的法阵,全凭她心意而定。而阵中光芒最盛之处,正是皇宫的所在地,其次便是太史局,还有一处也在发亮,但不知是什么地方,洛元秋放大后一看牌匾,原来是司天台。

    此时此刻她终于明白了,无怪这尊玉玺如此珍贵,迄今为止朝廷仍暗中派人寻找,原来玉玺就是这都城的阵枢!也不知当初建造都城的人是如何想到的,竟是将法阵与城池相合,城便是法阵,法阵隐匿于城中,相辅相成,构成了一副无与伦比的山河社稷图。

    洛元秋欣赏了一会这精巧的法阵,让它时而变大时而缩小,反反复复,不厌其烦地玩着。突然想到一个主意,如果她握着玉玺,被法阵掩住,是不是就能在城里肆无忌惮地行走,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不会被人发觉?

    她灌注灵力至玉玺中,金粉化作的城池唰然一下消失不见,玉玺上的碧光稍稍变暗了些,如一层薄纱般笼在洛元秋身上。碧光之下,洛元秋右手手背上渐渐显出一道繁复的青金色符文,形如一只婉转玲珑的凤凰。

    她低头看去,不觉一怔,有些无奈地笑了笑,拿着玉玺出了门。

    碧光之下,洛元秋所见皆与平常有些不同,那些常日未曾注意到的角落亦被法阵所覆盖,只要跟着地上的光芒走,再复杂曲折的街巷也能走出来。这让洛元秋不禁有些怀疑,建造法阵之人的初衷,莫不是为了不让自己在城中迷路罢?

    在城南随意走了几圈,路过闹市,她旁若无人地从一干人面前走过,却无一人发觉。在热闹的城南,在法阵的掩护之下,她好像不存在一般,彻底与人世相隔开来。

    如此一趟走下来,最开始的兴奋感过去,洛元秋只觉得腹中大唱空城计,绕道回巷子吃面。走过一条小巷,她看见两个女人站在隐蔽处不知在做些什么,其中一人腰间佩着一把长刀,令洛元秋莫名觉得有些眼熟。

    她不由走近了些,听见佩刀那人道:“我说你一大早就来这究竟是想做什么?”

    另一人身着锦裙,皓腕上挂着两只金镯,容色殊艳,如芙蓉出水般明媚。她道:“看看也不行啊?”

    佩刀女子显然已是无奈至极,答道:“随便你,你看罢,我走了。”

    “诶,你去哪?”

    “回去睡会,忙了这么些时日,总得让人歇会吧?吃饭喝水都免了,睡个觉成吗。”

    洛元秋听了这话,觉得自己更饿了,忙向面摊走去,又想到自己若是在大庭广众之下现出身形,恐怕要吓倒一片路人,便想回屋中将玉玺放回再出来。

    “……前些日子她在陈府,你有什么好操心的?”

    陈府?洛元秋耳朵一动,脚步慢了半分,转身看向那两人。锦裙女子说道:“昨日来看不在也就算了,今日都这个时辰了,她怎么还不出门,难道是病了?”

    佩刀女子想了一会道:“睡过头了吧,和从前在山上差不多,等睡到饭点了,差不多也就该醒了。”

    山上?什么山上?洛元秋没听明白,原本不多的耐心已经被消磨干净,她刚要走开时,那锦裙女子再度开口说道:“不知师姐这些年是怎么过的,她又不善厨艺,连洗个碗都要用符术,烧水丢道火符,险些将灶头都给燃了……诶,我想想都觉得够呛。”

    洛元秋猛然刹住脚,绕着那二人走了几圈,将她们从头到尾认认真真打量了一遍,又听她们说了会话,等到佩刀女子说了第三遍你当师姐还是孩童,莫要瞎操心的时候,她将手中玉玺一收,碧光霎时消散,她如鬼魅一般从浑然不觉的二人身后探出身,低声问道:“谁是你们的师姐?”

    作者有话要说:诶我觉得我妈好坏,她又来偷偷的看我的文了……     。

    第 64 章 第六十四章

    两人一齐回头看去,洛元秋手搭在她二人肩上,无比诚恳地说道:“告诉我吧,我不会说出去的。”

    锦裙女子嘴张的老大,片刻后眼珠转了转,茫然道:“姑娘,什么师姐,你在说什么,我怎么不明白?”

    洛元秋面无表情道:“两位的话,适才我听得清清楚楚,就别想狡赖了。”

    两人闻言对视一眼,默契无比地侧肩一闪,疾速退去,而后一东一西,各自奔逃而去。

    洛元秋:“……”

    到底要追哪个呢?她有些苦恼地想了会,忽地灵光一现,取出玉玺,握住龙首灌注灵力,法阵凭空旋转飞出,都城再度显于她眼前。玉玺上青龙游动,瞬间化为一根青碧色的龙首短杖。洛元秋手持短杖在法阵上点了点,霎时碧光闪烁,曲柳巷与泽水巷并道相连,顺着碧色的光线看去便能发现,所有的出路都莫名其妙连在了一起。

    洛元秋站在巷口观望了一会,向后退了几步,一挥短杖,全身被光笼住,身形隐去。不过多时,先前逃跑的二人都绕回到原地,佩刀女子惊讶道:“你不是走了吗?”

    锦裙女子道:“怎么又回来了,这地方不是咱们刚刚来过吗,我记得我分明不是朝这边走的!”

    佩刀女子警惕地环顾四周,沉声道:“糟糕,我们被法阵困住了。”

    洛元秋心想糟糕的还在后头呢,但眼下当务之急的却是吃饭。她饿的心中发慌,以法阵困住这二人后,确认她们短时间内无法从巷子里逃脱,忙解了隐匿之法,去巷口面摊上点了一碗面与几个胡饼,坐着大吃大嚼起来。

    法阵内林宛玥怀抱长刀四处探查,但绕来绕去始终出不了巷子,只能止步于巷口。柳缘歌从巷子另一端走来,眉头深皱,道:“这法阵当真古怪,竟寻不着破绽。”

    林宛玥叹了口气,忍不住道:“我都说了,别总来看师姐,迟早会被她觉察的。你看,这下好了,等会你要如何说?”

    柳缘歌奇道:“什么怎么说?有什么说什么就是了,你都说迟早会被发现,这不正好,择日不如撞日,捅开了说事也痛快。”

    “也是。”林宛玥自嘲一笑,道:“你瞒我瞒,有什么事能瞒一辈子呢,终归是要露出马脚的。“

    柳缘歌安慰她道:“你莫要慌,正是这个道理。”

    林宛玥瞥了她一眼,摇摇头道:“你叫我别慌?你手抖的那么厉害做什么?”

    柳缘歌不满地道:“有吗?”低头一看,手指果真在颤个不停,便伸出左手按住右手,答道:“你看错了,我这不是慌,是天太冷的缘故。”

    林宛玥懒得戳穿她,两人从巷头走到巷尾,来来回回数次,依然无法离开。柳缘歌赞叹道:“我以为只有沈誉会摆弄法阵之类,想不到师姐竟然也这般厉害了。”

    见林宛玥沉默不语,柳缘歌不禁问:“你这是什么表情,难道我说的不对?”

    “你有没有想过,”林宛玥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柳缘歌,“师姐不认得我们,你我在她眼中,与那些路人又有何区别?若真动起手来,我们要怎么办?”

    柳缘歌狐疑道:“不至于吧,我们有两个人,难道还会打不过师姐?”

    见林宛玥又要摇头,她道:“那好,就算是打不过,平手总是能行的吧?”

    林宛玥道:“我看悬。”

    两人站在巷口,与街道只有一线相隔,街上人来人往,叫卖声嚷嚷,但无论无何也无法再向前踏出一步。

    柳缘歌袖手沉思少顷,问道:“师姐究竟是想做什么,既然已经困住了我们,她为何还不现身,难道是在暗中窥探?”

    林宛玥忽地笑了笑,道:“不见得如此,她约莫不在此处。”

    柳缘歌奇怪道:“你笑什么?”

    林宛玥慢条斯理道:“我是没想到,居然能在今日领教一番师姐的厉害,等会若是真打起来,你又要如何?”

    柳缘歌道:“打就是了,哪来的那么多废话!”

    待洛元秋将最后一口汤喝完,天适时下起雪来。她慢步绕到巷内,见那二人左突右奔,始终不得离开。四面如围起了一层看不见的屏障,将她们困在此处。

    这时一辆送货的驴车经过,驾车人见这两人在巷中来来回回地走,嘴里念叨着什么,不禁有些奇怪。而此时一阵寒风吹来,天阴了几分,驾车人缩了缩脖子,嘀咕道:“莫不是疯了?”也不敢久留,赶紧挥鞭驱赶着驴子走了。

    洛元秋险些笑倒,靠着墙站缓了一会,才拿着短杖隔空点了点,对那二人道:“别费力气了,没用的。”

    她眸光微动,将短杖别在腰间,手中青光凝起,微笑道:“还有什么话要说,快些说罢。”

    两人迟疑片刻,一同摇了摇头。洛元秋正要说话,听见那佩刀女子喝道:“动手!”

    说着长刀出鞘,掠过一道寒光,她旋身当空劈下一刀,同时借力连挥数刀。洛元秋侧身躲过,见那长刀刀身如冰,溢出丝丝寒气,刀锋明如初阳,顿时看向那女子眼睛,手中青光凝成的剑铛地一声挡住长刀,疑惑道:“你这把刀,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林宛玥不答,挥刀挡下洛元秋几剑,脚步一转,巧妙地避开来,抽身而出。此时柳缘歌紧随而上,甩了甩衣袖,飞出几条丝带,向洛元秋手脚缠去。洛元秋持剑斩下,丝带如蛇般快速收回,竟是向着她腰间阵枢袭去!

    洛元秋斜持青光剑,向后连退数丈,最后一跃而起,落在水井边的老树上,剑尖指地,缓缓道:“说句话而已,有这么难吗?”

    林宛玥持刀而立,欲言又止。柳缘歌微一摇头,示意她先别说话。

    话音刚落,洛元秋从树上掠下,手中剑光一闪,向着林宛玥攻去。两人互拆数招,林宛玥不敌,横刀格挡,刚要抽身脱去,而洛元秋身形一晃,剑锋掠过,刹那间转向柳缘歌,一剑横过,同时弹出一道符,一触及丝带便顺势而上,登时燃烧起来。

    柳缘歌登时色变,躲避不及,洛元秋手臂运劲,剑尖叮铛一挑,向她胸口刺去,余光瞥见刀光闪过,手腕一翻迅势出剑,将那把刀重重压下,同时一手按住柳缘歌的肩膀,将她牢牢制住,当下胜负立分

    她回头望向林宛玥,眉眼淡然,道:“如何?”

    林宛玥大惊失色,忙道:“师……且慢,住手!”

    洛元秋不动声色看着她道:“怎么,舍得开口了?”

    她本就是佯攻,并非真要取柳缘歌的性命。手中青光剑敛去,唰然消失,洛元秋松开手,撤去法阵,径自推开院门,道:“进来说话吧。”

    那两人迟疑了会,一前一后跟着进了院子。洛元秋将玉玺放入屋中,翻出那桶桂花茶准备待客。她把水壶提上灶头,正要扔道符进炉中烧火,突然想起先前她二人说的话,心中有些不服气,临时换了火石打火,试了好一会也没擦出半点火花来。林宛玥见状也很无奈,蹲下来道:“我来吧。”

    洛元秋眼睁睁看着她从自己手上拿过火石,稍稍摩擦了几下,轻而易举地将炉中的绒草引燃,不一会炉中青烟燃起,火光大盛,木头开始燃烧。

    三人围着一张木桌坐着,面前各摆了一个空瓷碗。洛元秋掰开茶桶,倒出桂花在碗中,道:“家里只有这个了,凑合喝一喝吧。”

    柳缘歌捏起这只粗糙的白瓷碗,拿起又放下,一时竟不知要如何开口。看见这屋中空空如也,尽是些破旧物件,心中酸涩不已,十分不自在地坐着。

    洛元秋不知她们所想,自顾自道:“若你们真是我的师妹,那我们大概有……有十年不曾见过面了吧?时间太久,我已记不清你们的脸了,是以不曾认出。”

    林宛玥道:“何以见得,如果我们都是假冒的呢?”

    洛元秋一指她放在桌上的刀,笑道:“是吗?我六师妹从前也有这么一把刀,时常擦拭,从不离身,难道也这般巧么?”

    说完她一脸纠结,托腮道:“只是不知道如今你们叫什么,不过应该不是从前那个名了吧。”

    她这举动有些孩子气,林宛玥垂眼看向桌上的长刀,嘴角不自觉翘起,道:“我随母姓,依旧是叫宛玥,不曾变过。”

    洛元秋眼睛一亮,期待地看向柳缘歌,柳缘歌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道:“我那名字倒是假的,你以后不必记了。我姓柳,唤我缘歌就好。”

    洛元秋咦了一声,道:“与我名字中的元是一样的吗?”

    柳缘歌莞尔一笑,道:“不是,是缘分的缘。”

    洛元秋看了看她二人,笑道:“是了,正是因缘际会,不然怎么今日让我遇见了你们。”

    一时气氛融洽不少,正巧灶上水也开了,洛元秋提壶倒水泡茶,花香随氤氲的雾气散开,三人相视一笑,各有各的感慨。千言万语,仿佛尽在这碗花茶之中,不必尽述,便可心意相通。

    喝了一会茶,洛元秋突然想起件事,问:“等等,你们不是回家嫁人去了吗?”

    柳缘歌一口茶喷了出来,林宛玥差点打翻了碗,俱是张口结舌的模样。

    柳缘歌抹了抹嘴道:“这个……”

    林宛玥嘴角抽搐,以手掩面,不想多言。她看了柳缘歌一眼,两人都觉得有些头大,当年离山时随口说的话,如今却被师姐当真了,这可如何是好?

    洛元秋见状目光中带了些微同情,心想看来是没嫁出去了,当即宽慰道:“算了,这种事急不得,须得慢慢来才是。”

    她转念一想,感慨道:“不知两位师弟如今在何处种田,要是有机会,也想与他们见上一面。”

    林宛玥低头猛喝茶,几乎要将脸埋进碗中去,端碗的手不住颤抖,忍笑忍的极为辛苦。

    柳缘歌面色古怪,道:“大概……有机会的。”

    洛元秋理所当然道:“三师弟养猪种花都是一把好手,四师弟养鸡也养的不错,种田应当也不差才是。”

    这下连柳缘歌都一并将脸埋入了碗中,专心喝茶,低头不语。

    司天台中,正在处理公文的沈誉对着王宣连打了几个喷嚏,王宣避让不及,一脸烦躁,怒道:“你故意的?”

    沈誉皱眉道:“前些日子与司文喝酒忘了关窗,一时不察受凉了……你那是什么表情,我还会骗你不成?”

    王宣摆摆手,示意将此事揭过,道:“台阁将阵枢交予你了吗?”

    沈誉答道:“还未。不过她曾说,须得在上元节过后,才能交付于我。”

    王宣若有所思道:“上元节?”

    沈誉似笑非笑道:“是个好日子。”

    王宣张了张嘴,仿佛想说什么。沈誉靠近些许,道:“嗯?你说什么?”

    紧接着王宣打了个喷嚏,沈誉眼疾手快,以公文挡住,道:“奇了,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有人在念叨你我二人?”

    作者有话要说:妈,我更新了。真的。

    ps.评论区的留言她都能看见,而且还看得非常开心。冷漠.jpg

    我好怕她又读给我听,公开处刑……     。

    第 65 章 第六十五章

    王宣听了面上一哂,话到嘴边正要出口,不防又打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喷嚏。沈誉连忙避开,举袖道:“你若想寻我报仇,也不必动作这般快吧?”

    此时文书官在屋外恭声请示,称有要事回禀。沈誉随手在王宣肩上一按,看眼道:“灵台大人,寻你的。”

    王宣道:“何事?”

    沈誉拿着公文站起,道:“可要我回避?”

    王宣以帕捂口鼻,闷声道:“随你。”

    沈誉复又坐下,一派怡然之色,道:“好极,下官正好顺带旁听王大人处理公务,学一学大人的雷厉风行,实乃人生一大幸事。”

    王宣轻嗤一声,似十分不屑,连答也懒得答,挥手命人唤那人进来。

    随侍的侍从面不改色,两位大人斗嘴多年已至臻境,便是这般针锋相对,方显出细微末节之处的相亲友爱。

    文书官进屋躬身道:“大人,历州知府回呈,称所辖境内,并未有大人所说的那座山。州府遣差役下县按图寻找,但穷尽州中,访遍县镇,也未见此山。”

    王宣稍稍思索:“历州知府?”

    文书官道:“回大人的话,正是。大人忙于公务,想来是忘了此事。两月前,大人曾吩咐下官去信历州知府,请他代为将一座名为猪嘴山的山头圈起,不许村人去山上栽种果树。”

    沈誉猛然咳嗽了起来,王宣如梦初醒,道:“不错,确有此事。那山……你说历州知府未曾寻着那山?”

    文书官从袖中取出一封公文奉上,道:“请大人过目。”

    王宣挥了挥手,文书官便退了下去。沈誉挥退侍从,命其闭紧房门,于是屋中只剩他们二人。沈誉道:“历州知府怎么说,那山到底在不在?”

    王宣一目十行扫完,蹙眉道:“竟是说无人见过这山,也从未听说过。那山不在历州,又会在何处?”

    沈誉道:“历州知府糊涂了吧,好好的一座山,如何说不见就不见了。你记得我们从前上山时,山脚下便是个镇子,人也不少,每逢初一十五,就是四周村庄赴镇市赶集的时候。更别提碰上节庆,山下到处都是人,怎么会无人知道?一座大山,难道还会凭空消失不成,当真是荒唐!”

    王宣缓缓坐下,手按着桌沿道:“山下确实有人,但在山上时,你还见过除了我们以外的人吗?”

    沈誉一时噎住,过了半晌才道:“好像不曾见过。”

    “再如何厉害的隐蔽之法,也不能令一座大山凭空消失。”王宣道,“我记得几年前,林宛玥与柳缘歌曾返还山门,想见师父一面,但……”.

    炉火烧的正旺,暖意盈绕。屋中桂香四溢,瓷碗已见底,洛元秋起身添完水,捧着热茶吹出几片白气,眼睫都被沾得微湿,平添了几分朦胧。

    “……返还时是照着原路去的,不知为何,到了山前,却发现那山并非是从前的模样。”

    林宛玥说道这里,忍不住看了柳缘歌一眼。柳缘歌将脸从碗中抬起来,脸颊边还粘着一颗桂花粒。那时的景象仍历历在目,恍若昨日。先帝逝世后新皇登基,举国哀悼,一年后长安城解禁,她们得以脱身出城。快马加鞭赶赴山门,按路返还,从熟悉的镇上经过,到了山脚一看,两人都怔住了。

    眼前的山又低又矮,与从前那座雄伟的高山相比,实在是差的太远。且山上草木杂生,老藤覆地,乱石堆叠,不见昔日绿树枫林,清泉幽潭。上山的路只有一条荒草覆盖的小径,爬起来毫不费力,两人到了山顶,又去了后山,那些莽莽林海,终年积雪不化的奇峰险崖,竟然全都消失不见了。

    唯有碧空澄净,飘着几抹闲云,一如往昔。

    她二人不信,调转马头回到山下镇上,向小镇上的百姓打听,众人云镇边的山只得这么一座,山中无甚珍奇之物,景色也属凄凉,因春日蛇虫频出,平日中鲜少有人上山,偶有孩童去拾些碎枝,回来还要被爹娘揪着耳朵骂。至于什么高山深林,更是从所未闻,从所未见。

    柳缘歌总结道:“所以那山就这么凭空消失了,怎么找都找不到。”

    听到此处洛元秋会意一笑,端着碗乐不可支,道:“当然找不到了,好几次我回去都险些迷路,更别提你们了。”

    她头一歪,偏偏脸上还挂着那副正经不过的神色,令柳缘歌倍感熟悉,同时背脊一寒,仿佛早有预见般向后靠了靠。果然洛元秋手肘撑着桌子靠过来,极为认真地说道:“你知道为什么找不到路吗?”

    柳缘歌心道你又要作怪了,摇摇头不语。洛元秋一脸神秘地笑了笑,道:“因为你没有带火腿呀。每月十五,带一只火腿入山,将火腿放在山脚的一处石垒上,然后……然后山门就会开了。”

    柳缘歌一副不信的样子,洛元秋只觉得有些可惜,心想人说真话的时候偏偏没几个人会信。她想了想也觉得师父设的法阵很是奇怪,寻常人哪里会背个火腿在身上?虽说玄清子钟爱火腿,但天下爱吃火腿的也并不只有他一人,但也没见谁将火腿设为开启山门法阵的要物,堪称另类。若是寒山门祖师在天有灵,怕是要用火腿把玄清子一巴掌扇飞至天边,在风中晾干晾透,变作一只大火腿。

    但总不能与师妹们说实话,直言她们的名字从未上过师门谱系中,算不得是寒山所传的弟子。所以每年师弟师妹们回山时,洛元秋才会一直站在山门前等候,若非如此,恐怕他们一个也别想入山来。

    “其实不回来也没什么,山里还是老样子。”洛元秋支着下巴想了一会,愣是没想起来有什么可说的,随口道:“你们从前住的屋子仍在,都还好好的,如果在此处呆的烦心,那就回去住,师姐还是养得起你们的。”

    柳缘歌听了这话眼中一涩,强笑道:“哪能让师姐养我们……”

    林宛玥沉默不语,目光一扫屋中陈设,手在长刀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按着,心中已叹了无数口气。

    到底多年未见,说是无间隔绝非可能,生疏之意足显。柳缘歌说了几句便有些支撑不住,找尽了话头,最后仍是无话可说。洛元秋既不关心她们下山多年究竟做了什么,也不过问她们返山寻路不成后又如何,甚至连她们身份真伪都懒得验证。格格党

    这般无欲无求,全然一副说什么便信什么模样,着实令柳缘歌招架不了,心中愧疚感更胜于前。林宛玥眉头深锁,似乎瞧出什么端倪来,忽地开口说道:“难道你就不担心,我们是骗你的?”

    柳缘歌匪夷所思地看着她,低声道:“你犯什么浑?”

    洛元秋倒不觉这有什么,欣然道:“那就请你们骗的久一些,莫要那么快露出马脚才是。”言罢她也不多做解释,只向二人微笑示意。

    待两人从院中出来,洛元秋将她们送到巷口折返,柳缘歌看着她的背影,愠怒道:“你为何一而再再而三的说”

    林宛玥抬手打断了她的话,道:“她早就知道了。”

    柳缘歌一怔,问:“知道什么?”

    寒风拂过,细雪扬扬,林宛玥边走边道:“我是说,师姐恐怕早就知道了,咱们入山并非为了拜师学艺。隐姓埋名,以幻术掩去容貌,这些事,她应该从一开始就知晓了。所以方才,她才会那般说。”

    柳缘歌追问:“如果她早就知道了,为何从未提起过?”

    林宛玥回头相望,喃喃道:“这也是我最为奇怪的地方,她分明对往事知之甚深,为什么却一点也不在意,也毫无深究探寻之念?”

    倘若洛元秋听到她这番疑问,必定会坦诚告知,绝不藏私。

    奈何人与人之间却曲折如斯,总不能坦言相对,令人生于世,偏要添些磨难波折。洛元秋将碗收了,熄了炉中火,依稀想起师弟师妹们还未上山之时,师父曾与自己说的话。

    “……当然,他们上山来只为了解咒,做个挂名弟子罢了,你也不用与他们多客气!虽说咱们是还人情,但你需得端出魁首的架子,知道么?”

    洛元秋那时趴在灶台边等鱼头烧熟,手中拿着一盘豆腐,预备一到时候就放下去煨着,随口应了一声。玄清子穿着旧布衣,以免灶房中油污沾身,试探道:“元秋,你是不是不高兴他们来,那师父这就去信回绝了。”

    洛元秋将视线从热气腾腾的锅中不情愿地挪开,答道:“没有呀,让他们来好了。从前师父不是常说,师伯以一己之力挽救苍生,如今我救几个人,和师伯比起来又算的了什么?何况师父又不是做坏事,对不对?”

    她掐住小拇指以示自己微不足道,玄清子见了十分窝心,拿起铲子掀开锅盖,将鱼头翻了个面,顺口道:“师父当然不会让你去做坏事,要是你师伯仍在就好了,这事我还真不知要怎么办才好……”

    瞥见洛元秋盯着锅里,暗道她虽是沉稳,但仍是孩子气。笑了笑道:“好了,可以把豆腐放下去了。”

    待豆腐炖得入味,鱼汤柔滑鲜白,洛元秋抓了一把葱花洒上,麻利地端着碗上了桌。大人总以为孩童不谙世事,但在孩童黑白分明的眼中,一切早已被分出清楚的界限,一如春秋变幻,向来都是由一片黄叶落下开始的。

    师伯曾说的那些恩怨情仇还未参透,她隐约有个念头,人与人之间从来就是你骗我瞒,无论是因何种缘故。若想将真心剖出,坦言交付,实在是太难。这世上,大约只有师伯与师父会真心待自己,其他的人,未必能做到这个地步。

    既然如此,又何必要去过问真假呢?

    如果有心相瞒,真也未必是真;但若是曲意而为,假亦能瞒天过海。其实适才林宛玥话中的意思她明白,但此事于她,却未必有那么重要,若因此故,又何必去细究细察?.

    飞雪掠过翠瓦,停留在含光殿檐角片刻,打着旋儿落在台阶上,被扫雪的宫人挥帚扬起,仅余几片缀在宫灯上,留下些许印迹。

    殿中灯火通明,皇帝高踞金椅上,神情莫测难辨。

    丹陛下一老者身着羽衣,头戴星冠,发须皆白,如霜雪之色。但观其面容,双目熠熠,气色不凡,天姿掩蔼。同殿之人有着华服玉冠者,与这老者相较远不如也。此人仿若合该在白山黑水间,伴白鹿行青崖,飘然乎游离于世外,不可为外人所见。

    纵然满堂金玉,与这番仙气飘飘之态相比,也显得略有不足。

    老者侃侃而谈,嗓音朗朗,不见疲态:“……人生世间,日失一日,去生转远,去死转近。纵得金玉如山,何益于灰土乎?故草民斗胆,向陛下献上这长生之道。”

    他一挥袖,殿中灯烛尽黯,竟有风雷席卷之势,开天辟地之威,令在场之人无不悚然。皇帝手指微动,面露动容,抚掌赞道:“好。”

    格窗后的一扇屏风中,景澜手捏着一把折扇,嘲弄道:“真是不知死活,竟然敢让这种人入宫。”

    一旁的素衣男子端着茶笑道:“哎,不知者无罪嘛,若不是这般,他们怎能轻易入套?”

    景澜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道:“涂山大人,上元节宫宴,你若有什么纰漏,最好尽早出了。也看看你们太史局中,到底还有哪些人心生异数。”

    太史令涂山越温和一笑,道:“我向来以为,哪怕太史局全是那些个探子埋伏在其中,也未必能得到一二分有用的消息。”

    景澜道:“贵局属下不按常理行事,向来都是剑走偏锋之奇异,早不是什么新鲜事了。光凭这点,涂山大人便可笑临于司天台之上,是我等远不能及。”

    涂山越亦是笑道:“贵司有台阁大人与三位大人同心戮力,哪里是太史局可比的?台阁莫要自谦才是。”

    两人互对一眼,俱是一派和气,拱手道别。涂山越走出殿外,在宫道上收了笑意,两眼一翻与身旁下属道:“可恶,景澜这丫头委实太坏,险些着了她的道!沈誉近日怎么不给她下绊子了,闲得她到处溜达!”

    那头景澜随宫人入了偏殿,等候传召,身旁人奉上巾帕净手,她冷哼一声道:“太史局就是一贼窝。从前司天台未起之时,涂山越这匪首在京中横行霸道惯了,如今竟也能学乖,尽知道一味装可怜。但揽功推过的本事,却更胜于前了。”

    忽地想起一事,暗道不好,洛元秋如今落在太史局手中,可别跟着涂山越这伙人学坏了。

    作者有话要说:     。

    第 66 章 第六十六章

    或许是近日所遭遇的一切让洛元秋心绪纷乱难平,今日与师妹们重逢更让她猝不及防。故人所至,也唤醒了她对往事的回忆,晚上打坐静心完后入睡,她罕有地做了一个梦。

    梦中天色晦暗,似将倾覆。关山如铁,被大雪覆盖。黑与白冰冷地流淌在天地之间,在呼啸的北风中凝成坚不可摧的囚牢,沉默地从四面八方涌来。

    铜铃轻摇,回荡在山谷中,空灵缥缈。是除了风声以外唯一能听见的声音。鹰隼沿着山脊飞来,它的眼中倒映出这支庞大的送葬队伍,目送着他们在风雪中越走越远。

    风雪中洛元秋挥鞭驱赶马儿前行,灵幡飞飞扬扬,几乎与雪融为一体。入山之前那盛大隆重的葬礼几乎让人忘了死亡所带来的恐惧,但随着深入山谷,天寒路远,不少人跟不上队伍,只能无奈地折返。

    饶是如此,剩下的人也不少。形形色色的脸从她眼前掠过,明明各有所异,最后却在她脑海中汇聚成同一张模糊的面孔。

    极尽哀荣的仪式过后,就只剩下这条漫长艰难的路途。寒冷将一切情绪都封在躯壳内,连同无处宣泄的悲伤一起。沿途偶然得见冻硬的动物尸体,仿佛一个隐喻般,无声地诉说从生到死的距离,远非是这一路跋涉所带来孤独可比。

    她抬头望去,阴山的轮廓在风雪中时隐时现,形似野兽的利齿,与灰暗的天穹紧连着。传言那座最高的山峰上终日燃着大火,火焰像是青草一般的颜色,远远望去,仿佛一片新生的草原。如果靠得太近,那些火能在瞬间把人烧成灰烬。但若用这青色火焰来锻造武器,一定是当世罕有的神兵。

    这些真真假假的传言并非空穴来风,她手指紧握马缰,心中如是想。或许有人将一些东西隐藏在那些近乎于传说的故事里,等待着它们现世的一日。

    因风雪太盛,队伍便在一处避风处歇息。帐篷扎好之后,中央的地上升起篝火,许多人围绕篝火坐着,或是静默哀悼,或是轻声啜泣。

    到了半夜人都散去,一个祭司打扮的女人从帐中走出,双目泛红,额前悬着一抹弯月形的金饰。她捧了叠厚厚的纸张,跪坐在篝火边,一张张慢慢烧着。

    火光霎时明亮起来,映出夜中漫天飞舞的雪花。洛元秋走近,坐在她身旁,那女人正喃喃念咒,见是她来,分了她一叠纸道:“来的正好,帮我一起把这些都烧了。”

    洛元秋依言照办,纸张上都是她看不懂的字迹,被火苗吞噬便化作明明灭灭的一团。快烧完时,从剩余的几张纸中掉出一朵干花,依稀可见艳丽的花色。女人捡起放在手心,对着火光出神地看了半晌,道:“你看,人像不像这花,花开花谢,无论怎样,最后都要凋零。如何会永存于世?”

    她把花随手丢在火里,起身道:“走,明日就要下葬了,再去看他一眼。”

    火把照亮脚下的路,与这无边的寒夜相比,只不过是渺小的星点,随时都会被黑暗吞噬。纷扬的雪花从眼前飞过,洛元秋张开手去捉,它却从她冰冷的指缝间滑走。揭开帐篷,一具木棺被放在里面,不易察觉地颤动起来。

    “人人都说爷爷是个智者,拥有无以伦比的智慧。但像他这样的人,还是会害怕死。”女人将火把插在地上,手缓缓拂过棺盖上繁复的雕花,“刚才你烧掉的那些纸上是他曾写下的返魂经,不知道他写的时候,看着那朵花,是否有想过今天。”

    她口中呵出的雾气转瞬即逝,两人沉默地站了片刻,木棺剧烈地颤抖起来。女人脸上悲怒交加,按住棺盖,猛然将它掀开。

    在棺木之中躺着一位老者,他身着华贵的服饰,四肢与脖颈被人用铁链紧紧定在木棺里,嘴上带着驯兽时常用的铁器。即便如此,也能从他喉咙中听到隐约的咯咯声。他的手脚不断挣扎,试图摆脱禁锢,但胸膛却不见丝毫起伏。一股奇怪的气味从他身上蔓延开来,像是从鲜血中盛开的花,芳香中掺杂着血腥气,透过冰冷的雪意,毫无阻隔地扑来。

    “他也走到了这步,成了一具……活尸。”

    女人的手覆盖在那苍老灰暗的脸上,仿佛想为他合上眼睛。但那双只剩眼白的眼睛始终睁着,无论无何都无法闭上。

    她低声道:“所谓的长生不死,竟是这么一种妖异古怪的存在,这东西真该让他们看一看……”

    洛元秋静静站在火把边,她的眼睛在火光的映照下如深浓的夜色。片刻后女人说道:“请过来,刺金师。劳烦你了结他,给他一个痛快……”

    “杀了他。”

    一时间帐外风声凄厉,如鬼哭神嚎,火光无故一抖,帐篷中影影憧憧。洛元秋指尖凝起一片青光,缓缓走向木棺。

    女人起身退开,掀开帘子走到帐外。洛元秋居高临下俯视着棺中的人,她不认得这张脸,或许她曾见过,但也已经忘了。她伸出手,青光流转,不过刹那之间,却映出了一张截然不同的面容。

    那是一个少女,眉眼皆为冰霜覆盖,被大丛的花枝环绕着。她穿着再普通不过的灰袍,双手交握平放在腹部,胸前挂着一个深红色的平安符袋。

    洛元秋呼吸急促起来,心剧烈地跳动着,似乎要跃出胸膛。手腕一偏,斜斜刺进她的肩头。

    少女倏然睁开眼睛,双目泛白,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洛元秋的心被没来由地被一股恐惧攥紧,看着这张陌生而熟悉的面容,她难以置信地向后退了几步

    棺中的人,赫然就是她自己!.

    梦醒时窗纸透出几分朦胧的光,洛元秋满头都是冷汗,从床榻上翻身坐起,捂着胸口,缓缓吐了口气。

    她有些茫然地看向屋中,冬时的天亮得有些晚,此时屋中昏昏暗暗,与梦中的景象有几分重叠,令她不由抓紧了被角。

    片刻之后,洛元秋顺了顺气,才觉得好了许多。她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掌,掌纹如旧,一切都没有丝毫改变。此时她迫切想找一面镜子看看自己的脸,但又有些惧怕,担忧梦中的一幕成真。

    生与死将活人与死人分隔开来,清晰地划分出鲜明的界线。妄图逆转生死、打破界线的人都得到了应得的苦果。而像她这样跨越生死的人,又将迎来怎样的结果?

    想到这里,洛元秋的手微微发抖,探向衣襟里,勾出一条褪色的红绳。

    红绳上拴着一个深红色的平安符袋,她深吸了口气,将袋子翻转过来,解开口袋,两指夹出一片透薄的玉片,与长命锁一般大小,玉片两面依稀刻有东西,但如今已布满裂痕,什么都看不清了。

    这东西看似如玉,却并非是玉,远比玉石要来的坚硬。虽说裂痕由里及外,但外形仍是完好无损,能在铁剑上留下划痕,不畏火烧水浸,可谓是一件奇物。要说起来,其实与那玉玺有几分近似。

    而其上所刻的东西,要说像咒语,却又不尽是;倘若以符来相解,又过于奇诡,与常理相悖。洛元秋参悟了几年,始终没弄明白这到底是什么。

    她捏在指尖看了一会,将它塞回袋中,贴身放好。想太史局中人才济济,高手如云,日后若是有机会,必定要去打听一番,问个究竟。

    没过多久,窗外天光渐明。院中依旧是雪白一片,洛元秋拿着扫把将雪扫开铲到墙角,洗漱之后去巷里的那口井打了些水上来,将水缸打满了,才以袖擦了擦额角的汗,把木桶放到门边。又去一巷之隔的包子铺买了几个刚出炉的热包子,归家后捧在手中咬了一口,就听见叩叩的敲门声传来,伴随着一人的叫喊:“元秋!元秋你在吗!快别睡了,起来看看这都什么时辰了!”

    洛元秋听出是陈文莺的声音,探出身答道:“门没关,你自己进来吧!”

    只听见哎哟一声,陈文莺道:“这是什么暗器,还设在门边上?怎么是个水桶,你把水桶放门边做什么啊?!”

    洛元秋咬了一口包子,含糊道:“你没事吧,刚刚打完水顺手就放那儿了。”

    陈文莺走进院来,寻声而往,先被这厨房的破旧给惊了一下,看见洛元秋捧着一袋包子,顿时啼笑皆非,道:“哟,吃什么呢?”

    洛元秋道:“包子,分你一个?”

    陈文莺毫不客气地伸手捡了一个,咬了口道:“不错,我喜欢吃包子,真是受够大清早吃面条了。”

    洛元秋端详了她一番,笑问:“是有什么好事吗,怎么你看起来很高兴。”

    “好事?”陈文莺咬着包子眉飞色舞道,“好事就是我嫂子被司天台调去公干,年前绝不会回来!在家中,再也没有人能管得了我,你说这是不是一件好事?”

    洛元秋点点头,心想还是请你嫂子快些回来吧。又问:“你来找我做什么,有事么?”

    陈文莺看了她一眼:“今天是本月十五,要去太史局述职,你忘啦?”

    洛元秋奇道:“什么,还有这样的事?”

    陈文莺道:“算了,我就知道你肯定没记住,所以才来寻你。正好白玢也在,咱们一起去,好不好?”

    洛元秋笑了笑,看着陈文莺那副神情,总觉得没那么简单,便道:“可以,不过只是去一趟太史局就回来,其他地方,我可是哪里也不去的。”

    陈文莺撇了撇嘴,飞快地看了她一眼,道:“你之前还说要追寻那丹药的事呢,我就跟你身后,又不妨碍你做事,有什么好担心的?”

    洛元秋心道果然如此,幸好没那么快答应陈文莺。陈文莺犹自不服,道:“带上我也能多个帮手,你看我,打架还是没问题的罢?放眼京中,那可真是难逢敌手……”

    洛元秋忽地问:“那你打得过你嫂子吗?”

    陈文莺顿时卡壳了:“有时候……可以。”

    洛元秋转念一想,道:“那上次咱们见的景……景大人,你嫂子打得过她吗?”

    陈文莺虽然对那位景大人很是不喜,但也老实道:“有点难,她好像很厉害。”

    洛元秋微微一笑,用干净的那只手摸了摸陈文莺的头,道:“好的呢。”

    陈文莺不解道:“你问这个做什么,难道你与景大人比试过了?”

    “当然。”洛元秋比了个横砍的手势,狭促一笑,道:“这么一招,她就是我手下败将了。所以你说,我为什么要带着你呢?”

    说着她走出门去,陈文莺追上,问:“当真,你不会是蒙我的吧?”

    洛元秋答道:“当真。”

    陈文莺充满怀疑地问:“什么时候,在哪?”

    洛元秋道:“前日吧,在花月阁。”

    “花月阁?”陈文莺惊讶道,“你去那儿做什么?”

    洛元秋摸了摸下巴,半真半假地说:“有人请喝酒,就去了。正好碰上了景大人,她也在。”

    陈文莺听得越发糊涂,道:“喝酒?她去那里也是喝酒?”

    洛元秋随口道:“谁知道呢,可能是去听曲儿?”

    两人走到院外,洛元秋锁了门,抬头道:“对了,你知道景澜她是什么人……”

    这时一个男声道:“陈文莺,洛姑娘在家吗?”

    陈文莺忙道:“在的。”转身与洛元秋道:“是白玢,走吧,前几日他家中有事,一直没空出来,我也是今天才见着他。”

    洛元秋正要点头,白玢牵着马走来。他今日穿了一身深色的袍子,面上带着几分憔悴,腰上系着一条素白的腰带。见着洛元秋时笑了笑,道:“洛姑娘,好久不见了。”

    洛元秋道:“是有些时日不见了。”

    白玢道:“今日正好要去太史局述职,我便自作主张让文莺来叫你。事不宜迟,咱们早些去,也好早些回来。”

    陈文莺吹了声口哨,一匹棕黄色的马儿从拐角处小跑过来。陈文莺道:“走了走了,元秋我们骑一匹马。”

    洛元秋只好先上马,陈文莺翻身上去,将她圈在怀中。白玢驱马从她们身边经过,带起一阵风。洛元秋忽然嗅到一丝芳香中夹杂着腥气的古怪味道,霎时她仿佛看见了鲜血中盛放的花,呼吸为之一窒。

    作者有话要说:     。

    第 67 章 第六十七章

    陈文莺似有所感,关切地问道:“怎么了?”

    洛元秋不答,从她手中夺过缰绳,驱马向前追上白玢,与他并驾而行。此时风势渐弱,那种古怪的味道若有若无飘来,洛元秋深吸了口气,终于确定这不是自己的错觉。

    白玢转过头来,见洛元秋正看着自己,登时有些意外,问道:“洛姑娘,可是有什么事?”

    陈文莺挑剔地将白玢上下打量一番,正要嘲笑几句,目光扫过他的腰带上,神情顿时转为疑惑,刚想开口,却感觉手背覆上了一片温暖,低头看去,原来是洛元秋按住了她的手。

    顺着洛元秋的视线看去,陈文莺惊讶道:“白玢,你的手怎么了?”

    白玢右手被白布裹着,显是受了伤。他笑了笑道:“无事,不过是与我……一位长辈过招时不甚伤了手,也是我学艺不精所致,怪不得人。”

    他说话时略显局促,连陈文莺都能看出来不对劲,她难得关心地问了一句:“伤的重不重?”

    白玢道:“只是不能碰水遇寒,其他倒也还好。”

    洛元秋闻言微不可察摇了摇头,貌似随意道:“那位伤了你的人还好吗?”

    白玢神情一僵,喉咙有些发涩,低声道:“他……他病了。”

    洛元秋心想只怕不是病了那么简单,便道:“病了就得看大夫,莫要讳疾忌医才是。”

    此言一出,白玢脸上霎时一片雪白,张口结舌,竟说不出话来。

    洛元秋观他神情举止必然是知晓内情的,只等他愿不愿意和自己说了。

    三人打马从闹市穿过,周遭热闹非凡,人声嚷嚷。陈文莺被拘在家中多日,难得出来放风,左顾右盼,看什么都新鲜,自然也就错过了白玢与洛元秋的这番对话。

    从闹市出来后,三人被一队送亲的人马拦住了去路,只好绕路而行。途经一个路口,陈文莺看了看道:“这地方怎么瞧着有些眼熟?”

    洛元秋看了眼说:“好像是我们最初巡夜时,发现那具尸首的地方。”

    陈文莺想起那尸首,觉得脊背有些发凉,强笑道:“那可真是巧啊,哈哈哈……”

    她干笑了一会,见洛元秋与白玢二人皆在看路,也不知这街上有什么值得看的东西,能让他们看得如此专注。陈文莺跟着看了几眼,尚未发现什么有意思的地方,就听白玢道:“洛姑娘,你可为人看过病?”

    洛元秋唇角弯起,道:“我这人看病有个怪癖,寻常的病一概不看,专看疑难杂症。”

    陈文莺一脸诧异,道:“你还会看病?”

    洛元秋眸光微动,轻声道:“你忘了在你家时,我也为你看过病吗?”

    陈文莺一愣,仔细一想倒也没错,拿确实算得上是治病,便点了点头,问白玢:“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来?”

    白玢面色有些古怪,平静道:“既然如此,我想请洛姑娘去一趟我六叔家中,为他看一看……病。”

    洛元秋含笑应下,暗道白玢果然上道。一旁的陈文莺听得十分迷糊,问:“什么,你要让元秋去为你六叔看病?你六叔病了,请大夫不就行了,找元秋能干什么。她是个符师没错,难道要她去画符驱邪?”

    洛元秋提醒道:“符师也不会画符驱邪,若要说驱邪,寻咒师更好。”

    陈文莺呵呵道:“那还是算了,这个邪不驱也行,就让它留着吧。”

    白玢沉吟片刻,则对陈文莺说道:“这样,你先去太史局述职吧,顺带为我二人告个假,就说事出有急,请冬官正大人恕罪,倘若他追问起来,你如实相告便是,就说我六叔病得厉害,我请洛姑娘去为他看一看。”

    陈文莺一脸茫然,迟疑地看着他们二人。白玢见状耐心道:“我六叔他病的厉害,也不方便见人,家里乱糟糟的一团,你去了也是闲着。”

    陈文莺想了一会,不情愿地点点头道:“行吧,那你们去好了。晚点我去接元秋回去,对了,你六叔家在哪呢?”

    洛元秋及时插话:“不用了,到时候让白玢送我回去也是一样的。”

    陈文莺想想也是,翻身下马,道:“马给你骑,我走着去就行。”说完不等两人反应,潇洒地一摆手,混入人群之中。

    洛元秋与白玢见她消失不见,彻底地松了口气。此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尤以陈文莺为首。洛元秋想起她看的那几本神神鬼鬼的志怪话本,就怕陈文莺知道了兴致大发,如一块粘糕似的粘上自己,甩也甩不掉,还是莫让她知道为妙。

    白玢道:“洛姑娘,跟我这边走。”

    两人拐进一条清净的巷子,正适合说话。洛元秋问:“你六叔死了吗?”

    白玢不防她会如此直接发问,苦笑道:“我也不知道他究竟是死是活,到时候你去看了就明白了。”忍了忍又问:“不过,你是怎么知道的?”

    洛元秋揉了揉鼻子,道:“是味道,你身上有种很奇怪的味道。”见白玢抬手欲闻,她笑道:“你自己闻不着的,别试了。”

    白玢眼中似有疑惑,但识趣地不曾多问,只道:“好吧,昨夜我为他换了衣裳,大约是那时候沾染上的。”

    洛元秋看向他的手,问道:“你手上的伤也是他弄的?”

    白玢点头,解下包裹手的白布,举起来给洛元秋看。只见他的手背上有两道极深的抓痕,伤口呈青紫色,有些触目惊心。

    “十日前,我接到消息,与堂兄匆忙赶到他府上。本以为他是只是病了,请大夫看过后,当天夜里,他便断了气,府上人便要发丧,但不知为何,六婶却不让,说他没死,只是睡着了,等等就会醒来。”

    白玢叹了口气,继续道:“我们当她是哀伤过度,神思混乱,便让人请她去歇息。但她一直抱着六叔不肯走,也不让下人为六叔更衣擦身,直到第二天天亮,我六叔他……”

    洛元秋道:“他死而复生了。”

    白玢道:“不错,我们还以为他当真是活过来了,但请来大夫看过,却发现他气息心跳全无,却仍能如生时一般行走。”

    洛元秋心中已有答案,却反问白玢:“你觉得他真是活过来了吗?”

    白玢沉默良久,摇头道:“我六叔生性慈悯,少时曾游于越、晋二州,受道所感,入京中求访,在玄妙观中一呆便是数十年……如果他当真活过来了,断然不会认不出我来,还到处扑咬府中下人。”

    洛元秋安慰了他几句,道:“凡事事出皆有因,你不如好好的想一想,你六叔他为何会变成这样。”

    白玢勉强点了点头。

    两人走了半个时辰才到了一间宅院门前,早有下人在门外等候了,腰间绑着一条白腰带,见了白玢来,忙迎他进去。洛元秋随他一起进到府中,见一颗古树立在中庭,枝干被雪所覆,衬着古朴的屋宇与飞檐,自有种疏朗开阔之意。

    庭中多植松柏,在凋零萧瑟的冬日,叫人眼前一亮。洛元秋见来往的仆人都在腰上围着白腰带,登时就明白了其中含义。白玢引她向里走,穿过幽深的回廊,洛元秋吸了口气,只觉得那股味道越发浓烈,令人倍感熟悉。

    只是不管多少次闻到,都让她感觉到一股深深的厌恶。

    白玢带她来到一座小院前,洛元秋闭了闭眼,缓缓睁开,突然说:“你六叔不在这吧。”

    白玢一惊,下意识道:“你怎么知道?”

    洛元秋倚着门,面朝东边看去,道:“带我去见他。”

    此时院中传来女人的哭声:“不!别拦着我,我夫君他还没死,我要去见他!我要去见他!”

    白玢压低了声音道:“那是我六婶,你且在这里等等,我去叫个人出来见你。”

    说话间院门陡然被人打开,闯出个形容狼狈的女人,脖子上绕了一条薄纱,险些摔在地上,洛元秋眼疾手快,顺手将她一把拉起。

    白玢惊叫道:“六婶!”

    女人哭到:“我要去见他,他没死,我看见他睁眼的!”

    洛元秋牢牢抓住她的手臂,把她拽到自己身边,低声道:“夫人,你心里明白的,其实他已经死了,对不对?”

    女人浑身发抖,连连摇头,发钗都要被晃掉下来。她对上洛元秋的眼睛,喃喃道:“不,他没有……”

    洛元秋淡淡道:“没有呼吸心跳,与死人无异,哪怕能行走动作,也是无用的。”她撩开女人脖子上的白纱,果然又是几道伤痕,道:“你想想,如果他当真活过来了,会舍得伤了你吗?”

    女人颤着手摸上自己脖颈,眼中落下泪来,伏在她肩头泣不成声。洛元秋拍了拍她的背,手在她脖子后一按,女人顿时身子一软,攀在她身上的手臂也慢慢滑落。洛元秋屈膝接住她,将她抱在怀中。低头时无意中看见女人的脸上尽是泪痕,哪怕是晕过去了,眼角依然在流泪。

    她不觉伸手去擦去,那泪一触指尖,分明是冰的,却仿佛是火燎一般,令她飞快收回手。

    一个年纪稍轻的男人从院中追了出来,眉目与白玢有些相似,二话不说从洛元秋手中接过女人,低声问道:“我娘这是怎么了?”

    洛元秋道:“把她的手给我。”

    男人瞥了她一眼,疑惑道:“你是谁?”

    白玢适时道:“她也是太史局的掣令,你且放心,是我特地请来看……六叔的。”

    洛元秋不管他说了什么,径自上前执起女人的手,掏出朱砂笔,在她掌心画了一道符,而后道:“送她回屋,好好睡一觉,醒来就没事了。”

    男人迟疑了一会,道:“多谢。”又转头对白玢道:“待我将我娘送进屋安置好了,再来与你们说话。”

    白玢与洛元秋在外等候,院里没了哭声后份外安静,没过多久那男人又出来了,道:“走吧,我爹现下在东边的院子里。”

    白玢忍住不去看洛元秋,问:“六叔他怎样了?”

    男人道:“我也不知道,今早我都在陪着我娘。”

    洛元秋问:“你爹从前是个怎样的人?”

    男人不明所以,仍是答道:“他是玄妙观中的供奉,在观中讲经论道多年,尤喜钻研丹术,除此之外,我从未见过他还有什么别的喜好。”

    “丹术?”洛元秋说道,“近几月来,他可有见过什么奇怪的人吗?”

    男人想了想,命下人唤来一人,说:“这半年我都不在家中,内宅的事都是管家在打点。”

    不一会管家来了,男人问:“我不在家中这些日子,老爷可有见过什么人?”

    管家答道:“回少爷的话,老爷照常去观中讲经,要不然就是在家中炼丹,也不曾见有客人来府上。不过这半年里,老爷却不怎么在家中看丹炉了,倒是时常出门,一去便是数日,归来时衣袍都是焦的。”

    男人一愣,道:“还有这种事,我怎么不知道?”

    管家道:“从前老爷也常如此,所以府中人才未曾当一回事,连夫人也没有放在心上。”

    男人还要再问,洛元秋却打断了他的话,道:“走,去看你爹。”

    男人带他们到了东院,院子很偏,门上的桐漆也已经脱落大半,推门进去,院中俱是一派残败的景象,并无人住过的痕迹。

    “就在里头。”男人深吸一口气,指着那扇破旧的门说道,“进去吧,我也不知他究竟是什么样了。”

    洛元秋先他一步走到门前,推开屋门进去,灰尘扑落而下,里头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清。男人取来两只火把,与白玢一人一只,点燃后照亮了屋中的情形。

    一口棺木放在堂中,棺盖已被破开,掀翻在地,男人见了脸色大变,道:“怎么会这样,他之前还在这棺里!”

    白玢上前以火把照亮棺中,洛元秋则蹲下身,去看那棺盖,果不其然,棺盖里一片凌乱的抓痕。

    白玢挑起一条碎布道:“这……这不是昨夜我为六叔换上的衣裳吗?”

    男人难以置信:“他不在棺材里会在哪里?”说着望向窗道:“总不会是跑了吧,我分明让人用锁链捆住了他!”

    白玢指着棺材里道:“堂兄,你看,你的锁链在这里,已经被六叔打开了。”

    他两人围着木棺说话,洛元秋却若有所思地站起来,低头看向地上因屋中许久不曾有人打扫,地上落了一层厚厚的灰。洛元秋轻轻吹了口气,看见几个模糊的脚印通向窗前,但却又折返回去。她顺着脚印看去,发现到里屋太暗,便再也无法看清地面了。

    她走到脚印消失处,抬头见昏暗中立着一架半朽的木屏风,帘幔垂下,褪色的流苏轻轻晃了晃。

    作者有话要说:     。

    第 68 章 第六十八章

    洛元秋侧头瞥了眼白玢,见他二人毫无所觉,便放轻了脚步,撩起一截帘幔,绕至屏风后。

    昏暗之中似有异声发出,洛元秋神色如常,唯独一双眼睛却亮的惊人。朽坏的屏风落满了灰,里头大约曾是人住的地方,陈设摆件一应俱全。她顺着声音方向寻去,未走几步,抬眼就看见一扇窗纸破了个大洞,不断有风从洞中吹来,将帘幔吹地微微晃动。

    洛元秋心道不好,难道这活尸当真已经跑了?她大步跨到窗前一看,原来这扇窗恰巧通向偏僻的后巷中,十分便于逃跑。她低头眯眼看了看破损的窗纸,木窗框已经被捏得裂开,落下不少碎屑在地上,足见此人力道之重。GgDown8

    但活尸无知无觉,也未有自己的想法,应当只是随意游走罢了,鲜少如这般有条不絮地行事。观其脚印清晰不乱,洛元秋断定,必然有人在不远处暗中引导,将这活尸引了过去。

    她折返厅中,将所见告知白玢与其堂兄,白玢已经探查完这木棺中的东西,听到洛元秋说死了的六叔跑了,二人面上的神情皆是一言难尽,尤其是那男人,崩溃地喊道:“如何会这样?!我爹他……他怎么就跑了!”

    白玢一时也说不出安慰人的话,只能斟酌着字句道:“那我六叔,还能追得回来吗?他跑到外头去,不会胡乱伤人罢?”

    洛元秋道:“追应当能追回来,不过他会不会伤人还是难说。”

    白玢想起自己手上的伤痕,迟疑道:“也会像这般抓伤人?”

    那男人不过片刻便冷静下来,道:“我现在就去让人找,一定要将他找回来!”

    他步履匆忙,拉开门就要往外走。洛元秋却道:“寻常人是找不到他的。”

    男人脚步一顿,转过身来问:“敢问这位姑娘,那要如何是好?”

    洛元秋从木棺中勾起铁链,查看断口处,漫不经心地问:“你觉得你爹,他还是活人吗?你看他能走能跳,行动皆是自如,较之寻常习武之人也不遑多让。在你心中,他究竟是死还是活呢?”

    白玢有些诧异地望向她,这是他今日第二次听见洛元秋如此发问,令他觉得有些奇怪,但并未等他细究,只听男人叹了口气,重重地摇了摇头道:“不,这几日我亲手为他擦身换衣,他虽行动如常,然则已经没有了气息与心跳……敢问这世上哪里会有这种活法!若真有,那还不如死了一了百了,也好过这般不人不鬼的活着!”

    “好。”洛元秋颔首,道:“既然如此,我可以去帮你追回他。不过未必能完好无缺地带回来,不知你意下如何?”

    白玢与男人皆怔住了,那男人再不明白,也能看出洛元秋的不同寻常来。他虽是家大业大,族人繁多,但此事要是托付给他人,未必就能办得妥当。当即沉声道:“好,若姑娘能寻回我爹,我必定”

    洛元秋抬手燃起一道符,道:“不用,举手之劳罢了。待你娘醒来后,请你问一问她,你爹生前究竟见过什么人,做过什么事。”

    男人点了点头,道:“府中尚需主事之人,我得先行一步。堂弟,我爹的事,就拜托你与这位姑娘了。”

    白玢道:“堂兄放心,只管照顾好六婶便是。”

    男人答道:“你且放心,我娘那里,我会劝她想开些的。”言罢毅然离去。

    屋中洛元秋手上的符纸已燃近尾声,她挥手随意一甩,符纸化为灰烬,随她指尖而动,飘浮在空中,连成一个圆。她翻转手腕,在中心一点,低声喝道:“去!”

    符灰如同有生命一般,顺着脚印所在的方向飞奔而去,在空中留下一道闪亮的银线。

    洛元秋对白玢道:“跟着它。”.

    符灰穿窗而过,沿着满墙枯萎的藤蔓攀了出去。一墙之隔的巷外,一个年轻女子望向高墙揉了揉手腕,正是之前去太史局述职的陈文莺。

    白玢与洛元秋皆以为她走了,然则非也,陈文莺岂是那么好打发的,之前答应的那般痛快,不过是为了惑人耳目。其实她暗中跟了一路,但洛元秋与白玢各有所思,一时不察,居然让她跟来了。

    其实无怪陈文莺如此好奇,谁让她临走前多看了眼白玢的腰带,突然想起南楚的一项旧习俗,要是谁家中有人去世,家人就会在腰上绑一条白腰带,以示哀悼,等到逝者停灵入棺之后方可取下换上孝服,将哀讯告知亲友。

    白玢家难不成是有人去了?但依陈白二家的关系,要真有这种事,自己岂能不知?陈文莺越想越觉得不对,如果白玢家里人去世了,那请洛元秋去看哪门子的病?

    这念头一起,好奇心登时压倒了一切,陈文莺立刻跟了上去,一路尾随他们到了这座宅院附近。见这府上既没有悬挂白灯笼,也不曾在门外用竹竿挑起白布立着,一点也不像有丧事的样子,要不是出来出来迎他们进去的下人腰上都系着白布,陈文莺还当是自己想错了。

    她先探了探大门的情形,见大门紧闭,外头还守着人,显然没办法混进去,心想既然不能从正门进,那就爬墙好了。于是顺着院墙来到一条偏避的小道,打算从此处翻进去一探究竟。

    但陈文莺还未开始爬上去,却看到一道如细线般的银光越墙而过,从自己身边飞掠而去。这光瞧着份外眼熟,倒有些像洛元秋的符术。

    难不成他们是在找什么东西?陈文莺顿时放弃了爬墙的念头,兴致勃勃地调头追着银光而去。这银光不知怎么回事,专挑偏路而行。陈文莺自负身手敏捷,也跟的份外辛苦,堪称是飞檐走壁,无所不用其极。

    终于银光停在一面墙前,陈文莺听见仿佛有人在交谈,但隔得太远,听也听不清。她四下一扫,看见墙边恰好有一垫脚的石头,便将它挪来,踩着攀了上去。

    她睁大眼睛一看,墙后是个荒草丛生的院子,院中站着一个身着白衣的男人,头发乱糟糟地披散下。他肩膀极其古怪地斜歪着,仿佛是个假人。他背对着陈文莺站在荒草中,寒风吹过,掀起他的衣袖,露出一双血淋淋的手。

    不过一会,来了两个樵夫打扮的男人,背后都背着竹篓。他二人在那男人面前放下竹篓,将里头的东西取出摆在地上,陈文莺定睛一看,居然是两个酒罐。

    一人道:“当真能行?”

    另一人说:“青仑护法说了,要先将他开印后带回去。”

    两人一边布置东西,一边说话:“这老儿平日里只炼丹讲经,当真是难以下手。幸而护法以古丹方相诱,令他说出了法阵的秘密。但不曾想,竟然真让他照着那古方炼出了这丹药!”

    陈文莺不觉竖起耳朵,凝神细听。两人捧出朱砂洒在地上,期间白衣男人形如木偶,站着一动不动。一人叹道:“要不是那看炉的道士趁人不备,偷走了镜子与尚未炼制好的丹药,你我二人何以被教主如此重罚?多亏了护法周旋,为咱们说情,否则教主发起怒来,你我焉有命在?”

    镜子?丹药?

    陈文莺听了为之一震,这不是先前三人追寻的案子?她顾不得会不会被人发现,踮起脚想听的仔细些。

    那二人约莫是布置好了,其中一人道:“那道士愚蠢无知,偷了丹药去,炼出的尽是无用之物,连原药一二都比不上。还自作聪明地卖给那些读书人,险些误了大事……好在有百绝教可以遮掩,将罪名全推给他们就是。切莫提起此事了,办好护法所托的事,将功抵过,或许能得赐一回那神药,与那何长老一般,一步登天呐!”

    “可不是!你看这老头儿,炼成了丹药后,便得了护法所赐的神药,待开印之后……”

    “好了好了,莫要再说了。”

    两人将竹篓放远了些,掀开酒罐封口,一股浓重的血腥味飘来,陈文莺一闻几欲作呕,险些从墙上一头栽下去。她心急如焚,只盼着他们再说些什么,谁知道那两人在地上以朱砂画完什么东西后,便盘腿坐下,闭眼合掌,低声念起咒语来。

    地上红光骤起,覆在那白衣人身上,将一身白袍染的煞红。过了半晌,一人站起来,拿着匕首在白衣人脖颈前一割,黑血霎时浸透了那身白衣,那场景当真是诡异无比。紧接着两人把酒罐抱起,从那人头顶浇下。

    陈文莺哪里受过这个,紧紧捂着鼻子,只觉得马粪牛粪都比这味道清新许多。虽说如此,她仍是目不转睛地看着院中。那人不知被浇了什么,但见他肩膀突然动了动,头也一歪,像是活了过来一般,脚也向前迈出一步。

    就在此时,陈文莺忽然听到了一声沉重的叹息声,院里的两人正要退到一旁,从竹篓中再拿出什么东西,那白衣人却疾步向前,一手抓住最近的那人的脖子,一只手直向他胸膛掏去,不用利器,仅凭手刺穿他的胸膛,将那人内脏掏出,血喷溅了一地,不过瞬息之间,一人便已丧命。

    而另一人见状惊恐万分,正要逃走,但已经来不及了。白衣人按住他的肩膀用力拉扯,那人发出凄厉的惨叫,无论无何都挣脱不开,硬生生被撕裂成两半,当场气绝。

    陈文莺看的目瞪口呆,看到满地血腥、内脏血肉横飞,都忘了用手捂住自己的鼻子了。院中那人站在鲜血之中,又像是不动了,安静了好一会。陈文莺心剧烈地跳动起来,好像要跃出胸膛,喉咙发干,被骇得全身发软。她脚下轻轻点了点,想要从墙头下去,而就在此时,院中那人头微微一转,发出嘎哒的声响,竟是将头转了整整一圈,一张满是血污的脸正对向陈文莺。

    作者有话要说:诸君言论上达天听,太后大悦遂来催更。

    葵帝以常务甚为繁重婉拒,太后充耳不闻毫无爱怜之心满地打滚要看更新。     。

    第 69 章 第六十九章

    天空中飘下零星几点小雪,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在墙头堆了一层。院中地上鲜血遇雪半凝,赤白相融,更显触目惊心。陈文莺全身汗毛倒立,勉强攀着墙砖才未曾掉下去。雪落在她的手上,又冰又冷,饶是如此,她也不敢动一动,将它们抖开。

    那人一身白衣如今已被黑血与脏污浸透,再也瞧不出原本的颜色。不断有血顺着他的手指滴下,落在枯草里,与那些朱砂混在一起。雪轻而缓地落在他的肩头,过了良久,他把头缓缓转了回去,继续背对着陈文莺,两肩歪斜,如最初那般立着不动了。

    陈文莺顿时松了口气,她不知这人到底是活是死,但观其举止十分诡异,不必想也知道非妖即邪。奈何她腿软的厉害,试探了半天,差点一脚踩空。心中暗骂一声,陈文莺只好低头去寻落脚的石头,突然一阵腥风掠过,传来些许动静,她闻声抬头望去,一双血红的手攀在墙头上,接着出现了一张血淋淋的脸。

    “哇!”

    她登时惊叫出声,被吓得脚一滑,向后倒去。而在这时忽然有一股力道托住了她的后背,抓住她的肩膀,使得她安安稳稳地落到地上。墙头上的血手扑了个空,只抓住了一把雪粉。

    她身后传来一个低沉的男声:“别出声!”

    陈文莺心都跳到了嗓子眼,她站稳了些,转头看向身后的人。这样冷的天,那人只穿了件单薄的青袍,袍上绣着竹叶,他手中拿着一把黑色的剑。一手托住陈文莺后,他顺势将头上的斗笠压低了些,陈文莺还未曾看清他的容貌,就见他纵身跃上墙头,手中黑剑唰然出鞘,向那双血手刺去。

    剑犹如在石头上划过一般,发出铮铮的声响,血手松开来,只听扑通一声,像是又掉到了院子里。陈文莺惊魂未定,方才一幕给她不小的震撼,让她不由阵阵恶寒,那股腥臭气味仿佛依然萦绕在鼻端,挥之不去。

    突然身边一人道:“姑娘,你没事吧?”

    陈文莺扭头看去,一个书生打扮的年轻男子站在她身旁,腰间佩了一枚喜庆的同心结,在他右肩上,则停着一只五彩斑斓的……大公鸡。

    那公鸡神情倨傲,仰起脖子看着陈文莺,似有不屑之意。陈文莺一怔,脱口问道:“这是……这是公鸡?”

    书生微怔,随即笑了,道:“小花可不是公鸡。”

    陈文莺多看了几眼,想说这不是公鸡会是什么。书生手指微张,夹出一张符纸,彬彬有礼道:“姑娘别怕,就当是做了个梦,忘了此事就好。”

    陈文莺后退几步,心怦怦跳了起来,瞥见他手中所夹的符纸后问道:“你是符师吗?”

    书生面上微露讶色,笑道:“不错,原来姑娘也是玄门中人。”

    陈文莺刚要点头,书生却将手一抬,肩头的公鸡扑扇着翅膀飞上高墙,发出一声短促的鸣叫。书生有些歉然地道:“若是如此,寻常的符术对姑娘恐怕没什么作用了,那就只能用这道符了。”

    院墙后又有铮铮声传来,陈文莺警惕地问:“你要做什么?”

    书生不答,手指轻弹,那道符纸上的墨迹瞬间离纸飞起,绕着他的手臂数圈之后,如流星一般,直向陈文莺奔去。

    陈文莺当即拔腿就跑,心想自己当真是倒霉透顶,不过是追着洛元秋与白玢来看热闹,没想到先碰到了个怪物,又遇见了怪人,真是悔不当初,早知道还不如去太史局述职呢……绕过一拐角处时,她余光瞥见几道墨线追来,顿时慌张不已。忽然听到有脚步声靠近,陈文莺来不及多想,先哇哇哇地一阵乱喊乱叫,在拐角处与一人迎面撞了个满怀。

    那人惊讶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还未等陈文莺开口,洛元秋一把拽住她拉到自己身后,同时手上青光一甩,将那些追上来的墨痕打落在地。转身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就被人紧紧搂住了。陈文莺这短短半日不到的经历足以抵得上过去的全部,脸上惊惧交加,没来由地一阵后怕。

    洛元秋微感讶异,只好像带小鸡的母鸡一般任由她这么搂着。眼看银线变淡,洛元秋道:“好了,你是怎么了?我们还要找人,你要不要与我们一同去?”

    陈文莺泪汪汪地问:“去哪儿?”

    洛元秋见她这副模样也感觉十分稀奇,温言道:“去找白玢的六叔,跟着这银线就能找到了。”

    陈文莺打了一个寒颤,转目看向白玢,道:“你的六叔?是不是一个穿着白衣裳的男人?他……他到底是人,还是怪物?”

    白玢道:“怪物?你已经见过他了?”

    洛元秋手拍着她的后背,轻轻为她顺气。陈文莺抽噎道:“我不知道那到底是不是你六叔,但,他已经连杀二人了,方才差点连我也被他抓住了!”

    白玢惊愕道:“杀人?”他大步走到陈文莺面前,“你亲眼看见了?”

    陈文莺怒道:“你六叔不是病了吗!为何青天白日的不在家中养病,跑出来胡乱杀人!”

    白玢一噎,烦躁道:“好了好了,和你说实话吧,他不是病了,他是死了!”

    “死了?”陈文莺震惊道,“你是说,那是个死人!?元秋,这是真的吗,那人明明会动会走,怎么会已经死了呢!”

    洛元秋十分镇定,拉着陈文莺的手向巷子深处走去,边走边安慰她,说道:“别怕,既然他杀人,我们就把他杀了,反正他已经死了,不会再死一回的。”

    陈文莺刚要点头,听了这话顿了顿,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大对。但洛元秋说得如此理直气壮,令她几乎无法反驳,只能附和着应声。

    一旁的白玢面色发黑,生无可恋地跟在她们身后走着,听到洛元秋的话本想说些什么,但想了想还是算了。家门不幸,他六叔也不知道是造了什么孽,死都死的这般不安生。

    洛元秋安慰人的本事并不见得有多高,说翻来覆去地说等会要这样那样将白玢六叔打得稀里哗啦,听得陈文莺几乎呆住了,忍不住回头看了眼白玢,小声道:“这样不好吧,那是白玢六叔呀。”

    洛元秋淡淡道:“人的路都是自己选的。从他做出决定开始,就已经斩断尘缘,摒除一切,连同姓名一起舍弃,同时也失去了为人的资格。”

    陈文莺顿时想起那两人曾说过的话,连忙告诉了洛元秋。白玢听完后难掩震惊之色,道:“竟然会是这样!”

    洛元秋听罢倒是十分镇定,对白玢说:“看来你六叔的事恐怕不是那么简单,还需问一问你六婶,他生前到底炼了些什么丹药。那古方他或许也带回了家中藏起,只是尚未有人发现。”

    说话间三人走到银线的尽头所在处,洛元秋望着这面墙问陈文莺:“你说方才此处有个符师?”

    陈文莺点头道:“对,他肩上还有一只大公鸡,我从未见过那么大的公鸡。”说着还比划了一番大小。

    洛元秋想起曾见自己家院墙上见过的那只公鸡,心想不会这么巧吧,难道就是那只鸡?

    墙后传来打斗声,洛元秋跃上墙头,拂去头上的落雪,嗅到一股腥臭难闻的味道。她看见荒草丛生的院子里,一个头戴斗笠的青袍男人正与一个满身血污的人缠斗在一起,不必多说,那人定然是已成活尸的白玢六叔了。

    这活尸行动极为灵活,丝毫不像垂老之人。他挥动双臂的时候似有千钧之重,逼得青袍男人频频后退闪避。

    青袍男人手持一柄漆黑泛光的长剑,赫然是把咒剑。这加持了咒法的剑砍在活尸身上,不断发出铮然声响,却好比木枝从坚硬的岩石上划过,没有留下半分痕迹。

    活尸双手如铁器般,挥出时带起阵阵风,所经之处枯草惊飞,漫天雪花随风流散。青袍男人持剑相对,掐诀施咒,一柄咒剑被他使得浏漓顿挫,剑势如万钧雷霆而过,但对那活尸来说,俱是无用。

    洛元秋观望了片刻,心中所想的,却是方才陈文莺所说的开印。

    她从前所杀的傀大多都是行尸走肉,乃是身死后才被人以药炼制而成的不腐之尸,真要仔细说起来,其实并不会伤人,不过是四处游荡,吓吓人罢了。只要寻着脖颈处放血的伤口,砍下他们的头,就会重新化为一具将腐的尸体。

    但随着追猎越长,越能发现一个问题,这些傀从最初漫无目的随意行走,逐渐开始能入山捕杀鸟兽。他们仿佛一群凶兽,虽不食血肉,却一味的杀戮,似乎极为憎恶活着的物类,无论是人还是野兽,皆要将其彻底撕碎。

    这一变化的来源,都与开印有莫大干系。正是在开印之后,傀才有了这般翻天覆地的变化。

    洛元秋微微有些出神,感觉衣袍被人拽了拽,低头看去,原来是陈文莺,看她口形张合,似乎是在问自己如何了。洛元秋回过神来,以眼神示意她稍安勿躁,轻声道:“别跟着我,在这里等着,我去去就来。”

    她不等陈文莺开口,便飞身从墙头跃下,落在一丛枯草中。青袍男人正欲疾退,但活尸已逼至眼前,双手如金铁利爪。他几次想刺中活尸脖颈出的伤口,奈何活尸速度太快,都被它躲闪避过了。活尸在地上刨出几道深痕,抬起头来,露出灰白浑浊的双眼,猛然起身向他扑去!

    洛元秋眼中波澜不惊,手中现出一柄青色的长剑。雪缓缓飘下,她轻弹剑身,飞身掠至那活尸身后。明净剑身映出她冷漠的眉眼,洛元秋用剑尖一挑活尸肩头,一脚踢在他的膝弯处,迫使他半跪在地上。与此同时青光剑甩出,仿佛一道婉转流光,精准无比地从活尸脖颈下滑过。那活尸踉跄几步倒地,伤口处喷出黑血,双臂垂落,重重倒在地上。

    这一幕与她而言并无比熟悉,是曾重复过千百次的了然于心,不必如何刻意,全凭本能出剑。长剑化为青光,缠绕在她的指尖,倏然收隐于掌心之中。

    见到那具尸体还算完好,至少不曾身首分离,洛元秋不觉松了口气,此时她心中所想的,是那女人冰冷的泪水,指尖一碰就如火燎般疼痛。难以想象,这肆虐妄为的活尸原也是备受妻儿爱戴的丈夫,他若是死了,也是会有人真心实意地为他悲恸落泪。不知他生前可曾想过,如今会有一日躺在这白雪红泥之中,几乎面目全非,叫人不堪相认。

    洛元秋心中泛起些微冷意,不知到时候,这一幕又会在何处于她身上复演。

    纵然她再不愿去想,但此时此刻,依然免不了感怀自伤。

    她面前的青袍男人收剑入鞘,食中二指扶起斗笠,呼出一口雪白雾气,开口道:“洛鸿渐是你什么人?”

    作者有话要说:那个……

    我可以向大家求一下作收吗小声,如果不可以也没事的……     。

    第 70 章 第七十章

    他袍上绣着竹叶,人也如拂风的翠竹般潇洒。但顾盼之间,却无形透出种矜贵傲然,一身落拓青袍更显狂傲不羁。不似玄门中的修士,倒像个浪迹江湖的剑客。男人目光锐利,目不转视地看着洛元秋。

    洛元秋看了看他腰间的那把黑剑,不答反问:“你是咒师?”

    男人视线从她右手掠过,见她手指微屈,似有欲发之势,面上一哂,冷冷道:“不必多虑,昔日洛鸿渐为寻寒山派所遗玉清宝浩多方打探,故而携师弟司徒秉入长安来,我与他曾有数面之缘,亦有些交情在。”

    洛元秋心中登时松了口气,玄清子俗家名姓鲜有人知,他既然能提及,足以断定是友非敌,便坦言道:“洛鸿渐是我的师伯。”

    男人露出意外的表情,道:“师伯?他都将飞光传于你了,怎么会只是你的师伯……等等,你姓什么?”

    洛元秋没想到他连这等隐秘之事都知道,笑了笑道:“看来阁下真与我师父师伯交情不浅,实不相瞒,我也姓洛。”

    男人顿时明了:“原来你与洛鸿渐一样,也是那前朝……”他话音一转,道:“看你年纪,我还以为是他的后人,不知他如今可好?”

    洛元秋神色微黯,道:“劳阁下挂念,我师伯他离世已十载有余了。”

    男人沉默片刻,道:“未曾想到,连他也不在了。”倏然长啸一声,气发于清,朗声道:“也罢!如今这世道见了也是烦心,不如早归天地,尚能逍遥自在,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洛元秋瞥见地下那具尸体,心道可不是如此,这便是个现成的好例子。临头来未参悟生死之道,反而将自己性命赔上。哪怕是死了,也不曾得到半分解脱,只令生者徒悲罢了。

    院中除了那活尸,还有两具尸首,犹如被猛兽撕扯一般,皆已难辨面目。尸首不远处放着两个竹篓,上头溅满了鲜血,血迹仍新。一个漆黑的酒罐倒在地上,另一个已经碎了。洛元秋走过去查看那酒罐,手在罐口摸了一圈,轻嗅了嗅,一股腥臭刺鼻的味道登时扑来,与那些化傀的村落小镇之中所闻到的相差无几。

    她面不改色地捻了捻指腹,暗哂又是如此,却是习以为常了。转身又去翻那两个竹篓,取出未用完的朱砂一包,几捆绳索,还有一把样式古怪,似笛非笛的乐器。其上一共八孔,有四孔皆被用蜡纸蒙住,也不知是做什么用的。

    洛元秋将那乐器拿在手中,翻来覆去看了一会,正打算试个声,那青袍男人忽然道:“莫要乱动,这是阵枢。”

    洛元秋有些惊讶:“阵枢?”

    男人示意她这小院:“院中早已被人设下法阵,地上这朱砂所绘之处便是阵中要位。若我没有猜错,你手上这东西以声为役,能驱使法阵运转,正好能困住那东西。”

    他视线扫过地上的活尸,面上添了几分讥讽,神色微冷,也不知想起了什么。

    洛元秋将那阵枢在手中掂了掂,好奇心更甚,想趁青袍男人不注意试一试,看看这法阵究竟威力如何。早听说法阵千变万化,能纳山川江海。阵中万物便如阵师手中的棋子,凭心意发挥效力,与符咒乃是截然不同的一门道法

    因两位师长不擅此道,洛元秋也知之甚少,大多都是从古籍中所见,心存慕意多年,却始终不曾见过厉害的阵师布阵施法,略有些遗憾。那日得了青龙玉玺,无意中开了长安城中的法阵,才得以一窥这夺天地之功,奇尽人思的社稷山河阵,过了把瘾头。

    不过她也知道这法阵不可随意妄为,用过那么一次就继续藏起来放着了。如今这法阵不过一院大小,想来再怎么弄也不至出太大差池。她心痒难耐,只想亲身尝试一番手持阵枢,操控阵法的乐趣所在。

    只是那青袍男人站在院中,始终没有要离去的意思,且一直看着她。

    洛元秋等了一会,耐心几乎将要耗尽,刚想问他什么时候能走,便听到墙外传来些许动静,只见陈文莺攀在墙上,小声道:“元秋?元秋?”

    洛元秋答道:“我在这。”

    陈文莺见她安然无恙,便翻墙到院中,小心翼翼地避开一地血迹,看见地上躺着的尸体,当下大喜,冲墙那头喊道:“白玢,快来,你六叔已经死了!”

    那头一阵静默,过了会白玢也跟着翻过墙来,一脸无奈道:“你小声点,他早死了,如何能再死一次?”

    陈文莺道:“那不是都一样吗?你六叔可真行,方才差点将我……”想了想人都已经死了,也不好多说什么,便道:“快将他带回去安葬了吧,放在此处也怪可怜的。”

    白玢从袖中掏出锦帕,将那尸体翻过来擦去脸上的血污,显出一张苍老的脸,正是自己六叔的模样。他当即心中大定,不必担忧六叔化作活尸肆虐屠戮,总算是能给堂兄和六婶一个交代了,便起身朝洛元秋郑重地行了一礼,道:“洛姑娘,真不知要如何谢你……”

    洛元秋吓了一跳,刚要避开,却被陈文莺拉住了:“别躲呀,你确实帮了他一个大忙,躲干什么?若不是你帮他捉住了他六叔,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洛元秋本想说这不算什么,从前杀过开印的活尸没有千也有百了,傀更是难以计数。她怕说出来吓着两人,又见白玢一脸诚恳的样子,只好不自在地点了点头,有些难为情地站着。格格党

    这么一打岔,她险些忘了手中的阵枢。白玢与陈文莺光顾着看那地上的尸体,又厌又惧,却没向洛元秋多问什么。

    三人说着说着,先是洛元秋安慰了一番陈文莺,然后两人又一起同情白玢来,弄得白玢哭笑不得,只道:“罢了,好歹是完事了。至于那两具尸首,该报官就报官吧。”

    一旁的青袍男人忽地道;“报官?你以为官府会管这些事?”

    白玢一怔,三人一同看向男人。洛元秋忙道:“这位是……呃,我师伯的故友,叫什么还不知道,刚巧在此处碰见的。”

    男人冷漠地说道:“任他们在此处,自有人会来收。劝你们一句,倘若你们不想生事,就应该马上走的快些。”

    陈文莺啊地惊呼一声,道:“是他!方才就是他救了我!”

    青袍男人视他二人为无物,只看着洛元秋道:“想来那阵枢也应该在你手中吧?”

    洛元秋想了会才明白他说的是青龙玉玺,颔首不语。青袍男人双手负在身后走了几步,道:“此地不易久留,若不想另生风波,就尽快离去吧,别等到想走走不了的时候才开始后悔。”

    说完他也不待洛元秋回应,手轻轻搭在斗笠上向下按了按,低声道:“愿有朝一日能到得寒山,仅以浊酒一杯,凭吊故人,以尽哀思。”说完身形化作无数飞叶,飒飒旋起,眨眼间便消失在了风雪之中。

    陈文莺惊讶道:“咦,他就这么走了?”

    洛元秋摆摆手,不欲多言。向白玢打了个手势,道:“把这……带回去吧。”

    白玢点头,脱下外衣将地上尸体一裹,背在背上,期间陈文莺还搭了把手,帮他扶了扶,三人齐心协力,一道将这尸体送到墙外。

    陈文莺见那尸体露出半张脸,顿觉毛骨悚然,连忙贴在洛元秋身侧,小声嘀咕道:“看着还是怪吓人的。”

    洛元秋本想宽慰她,奈何没什么心思,只道:“这也没什么,人总归是要死的……”

    “但也不能死成这样吧?”陈文莺压低声音道,“这样得多吓人,你说呢?”

    洛元秋敷衍地点头应声,约莫是气氛过于沉重,三人回去的路上都不曾再说话。白玢仿佛心中有事,越走越快,渐渐走在了她们前头。洛元秋看见他背后尸体垂下的手,好像一截枯枝,不觉有些恍惚。

    她没来由地想起了师伯离世的那年,师父好像也是这样背着他翻山越岭,絮絮叨叨说要寻块清净的地方,最后找了许久,葬在了云山交汇处的瀑布旁。

    雪静静落了下来,将世间的污浊肮脏掩盖。洛元秋垂下眼,看着一片白沾在自己眼睫上,却不取下。隔着这抹白看世间,有如遍地无暇,极净极清,又像花色初染,通透明澈。

    一如她此生的命途,看似如雪初覆,是深致久远的静谧与安详。但日出后雪化消融,余满地泥泞,却无力挣脱,只能愈陷愈深。

    她竟生出一个荒诞的念头,如果此时,她能不管不顾地向师妹们说出那个秘密,是否多年以后的青山荒冢,也能有杯酒相祭,几张纸钱压碑,不至于显得太过萧索?.

    那红极艳,艳中夹杂一点清丽的浅,被火光一染,如同繁花盛放,映在她素白的手腕上,像点色过的白瓷,素雅清妍,却令人难以移开视线。

    纤长的手拿起灯盏,用银簪拨亮灯芯,光将她的指尖照得几近透明。把罩子放在一旁,半晌过后,她持灯缓步走着,周遭尽是如血泼般惊心动魄的赤红光影。一时影影绰绰,犹如走在一场迟迟未醒的幻梦中,叫人难以自拔。

    薄红从她如玉般的面容上掠过,仿佛晚春残败的荼蘼。铺天盖地而来的红映在她眼中,像是还未来得及被拭去的血迹,长久留存在回忆里,经年过后,依然如初。

    景澜踏过一地纷纷落落的红影,神色自若地走向深处。红光褪去,黑暗如海潮般涌来,唯有一豆火光与她相伴。这条路不知要走多远,何时能到尽头。

    不过多时,她指尖微光闪烁,在半空写下数条飘逸如风般的咒语,转瞬间黑暗飞速消退,一道璀璨的星河出现在她眼前。在这星河之下,台阶无声无息铺陈开来。四周星雾浮动,紫气明灭,如梦如幻。辰宿列张,分野对峙,演变出二十八星宿,在星河中时隐时现。

    她慢步走下,看见一座洁白的玉台。玉台上端坐着一位身着麻衣,鬓发斑白的老人。老人身侧竹简堆积成山,散落在地上,他人埋首在一卷竹简中苦读,闻声连头也不曾抬一下,淡淡道:“你来的晚了一步,晏兄他已经走了。”

    景澜将手中灯盏放在桌案上,道:“此番并非为了招魂返生之术而来,老先生大可放心。”

    老人闻言抬起头,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当真?”

    景澜颔首道:“当真。”

    她捡起竹简放到一边,席地而坐,四周是一片浩瀚无垠的星海,置身于此间,方知天地是何等广阔,己身是如何渺小。

    “看来是真的,”老人合上一卷,说道,“倒是可以知会一声宴兄,以后不必再躲着你了。”

    景澜收回目光,为他将竹简卷起,道:“宿老,这里就是长安城的法阵之源吗?”

    老人答道:“正是,如你所见。长安乃当世雄城,历代帝王皆建都于此。而此阵历经五朝,反复修缮,方有今日这社稷山河阵。”

    他手轻挥了挥,星海唰然淡去,只留下半边。而在另外半边,晨光渐明,旭日东升,金芒如水般倾泻而下。天穹被白昼与夜晚一分为二,这景象极其震撼,而星日光辉交织,勾勒出一座雄伟城池。

    景澜思索少顷,问:“如此说来,这法阵若是要重修,恐怕有些难了。”

    老人道:“难不在于修,而在于阵枢。也不知前朝究竟如何改了这法阵,我查阅古籍,发现已与几代前相别甚远。布阵人将法阵从司天台转移到皇宫之中,使得这法阵的威力骤减,内外不均,转运不通,时不时有些难以疏通之处,令法阵无法如从前那般运转自如。”

    景澜道:“此次仿制的阵枢,足以能驱使朱雀道以东的法阵运作,比之从前那些已好了许多,难道还是不行吗?”

    “仿的再像,也终究是假的。”老人说道,“真的假不了,假的又如何能作真?要想令整个法阵转动起来,必须要真的阵枢才行。”

    景澜沉默不语,老人慢悠悠地道:“仿制阵枢的,可还是那个与前朝有旧的沈家?”

    景澜点了点头,老人若有所思道:“十几年前,我曾见过沈和,那真是一位惊才绝艳的阵师。别人我不敢这么说,但若是他在,假以时日,必能破解这法阵中的奥妙。只可惜,这样的人物,偏偏英年早逝……如今司天台的星历官,好像也是姓沈罢?”

    景澜答道:“正是沈和之侄,沈誉。”

    老人会心一笑,道:“陛下用人不疑,亦是臣属之幸。”

    景澜知道他是什么意思。王沈二族早在前朝时便负责修缮长安城法阵,传言阵枢就是出自这两族之手。沈家擅设阵,王家擅观星。以星象对应阵中要局布置,就是从这两族所传下的秘法。

    而在前朝将覆之际,起义军久攻长安不下,徒耗数月。城中上万百姓被围困在城内,围城数月之余,渐渐粮绝弹尽,竟有易妻换粮,食人之子的惨剧发生。当时王沈两族族长不忍见城中百姓遭难,便暗中泄露法阵要害所在,使得大军方得以攻下长安城,就此推翻前朝。

    由此王沈二族也成了新朝降臣,因身份缘故,始终不得重用。而他们助义军破城本是为民,但在那些后被招降的前朝遗族眼中,此举无谓道义不道义,与那叛国之徒无甚两样,都是欲杀之而后快的存在。

    突然从暗中传来一声大笑,一位紫衫老人阔步走出。隔得远远的就听见他笑道:“好哇!柳宿算你识相,将那小丫头骗走了!我早说了,你有空就多劝劝她,不要整天做些招魂啊复生的大梦!那都是书局雇人随便写的,你看哪个当真过?她倒好,坚持了这么多年,也没见着招来什么魂。你说人怎么会如此想,当真是奇怪!”

    那麻衣老人瞥了景澜,笑道:“哦,你此次倒是回来的很快。”

    “听你传音那么一说,我就立马回来了!”紫衫老人答道,“外头又有什么好呆的,呆久了也没趣!”

    也不见他如何走过来的,一霎已至两人面前。待他看清竹简堆旁多出了个人时,登时面色大变,怒道:“好你个柳宿老儿,竟然敢蒙我!”

    景澜不急不慢道:“晏老想多了,正如宿老传音中所说,我确实不会再向你请教那招魂返生之法了。”

    紫衫老人一愣,喜笑颜开道:“你想开了?好好好,想开了就好,以后莫要再来扰我清净了!”转头与麻衣老人说道:“快将咱们那盘未下完的棋拿出来,咱们今天继续下!你可千万别耍赖,那棋盘上的落子我都记得清清楚楚的!”

    麻衣老人轻声道:“耍赖的从来只有你一人而已,与我何干?”

    他面前星光交错,构成一张棋盘,棋盘上黑白两色倏然出现,无形之中有只看不见的手,在为他们将棋局复原。

    紫衫老人道:“随你怎么说,可别输了又不认账。”

    待棋局复原后,两位老人对局而坐。景澜突然问:“难道这世间,真没有返生之法吗?”

    紫衫老人捻子道:“想要一个人活,就必须要另一个人死。一命换一命,一物换一物,从来都是如此。再高深莫测的法术也逃不出这规则,别问为什么,我也不知道!”

    麻衣老人含笑落下一子,道:“有得必有失,正是如此。若要你用自己的性命去换那人活着,不知你可否愿意?”

    景澜静了好一会,低声道:“我明白了。”

    她默默想,自然是……心甘情愿。

    作者有话要说:累,爪痛。

    看到有人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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