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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11 章 无形

    “就在此处。”

    屋外风声如同海啸般汹涌而至,窗柩接连不断发出砰砰的撞击声。门帘掀开的瞬间,灵堂中烛火微微一晃,将纸马纸幡的影子拉出诡异的模样。

    堂前香炉中的线香因风骤然一亮,随即化为灰白,落在供桌旁盛着柳枝的盘碟边。

    白玢身披孝布,俯身将香点燃,低声道:“请罢。”

    来人身上沾满了雪,拈香祭拜过灵位后,他摘下兜帽,露出一张俊美无铸的脸。

    此人夤夜来访,声称与主家有故,特来祭拜。但他既无名帖,也未曾坦言身份,行迹鬼祟,不太像什么良善之辈。白玢原想婉拒,请他白日再来,但他却拿出一样东西请管家代为转呈:“予白夫人一看,她自然知道我是谁。”

    白夫人看后果然命人开门迎客,特地摒退下人,在厅堂中见了这位客人。

    白玢才知道六叔生前曾拜大阵师沈和为师,研习阵法,后为避祸乱离京,周游四方,直到宁王登基才归京复职。

    而来人正是沈和之侄,如今任司天台星历官一职的沈誉。

    星历官是三司之首,其位仅次台阁。在来灵堂前,白玢便得六婶嘱咐,无论这位沈大人要做什么,只需照他话去做就是,其他的不必多问。

    沈誉转过身,手抚在漆黑锃亮的棺木上,轻叩了叩,淡淡道:“棺还未钉罢,可曾挑好下葬的日子?”

    白玢道:“还未曾。”

    沈誉点头,若无其事地将棺盖推开,半身探入进棺材中,不知在做什么。

    白玢想起棺中六叔那情形,骇然道:“沈、沈大人?!”

    沈誉起身对白玢招招手:“将灯拿来,快些。”

    白玢硬着头皮取来灯盏,沈誉接过,无视尸首睁着的双眼,持灯细细看着棺中。过了一会他拿起尸首的手,撩开衣袖,见两臂伤痕累累,痕迹尚新,右臂泰半近黑,手上动作一滞,思量片刻向着白纱缠绕的脖颈处照去,将灯塞给白玢,道:“拿着。”

    白玢见他要去解那白纱,急忙道:“大人!这不大好吧?”

    沈誉连眼睛都懒得抬,道:“少说废话,拿好灯,别乱晃!”

    他不仅解了白纱,还将尸首上的寿衣也解开来,于是那些法术留下的伤痕与剑痕清晰地显露在两人面前。

    白玢顿时明白过来,他是有备而来的!

    果然,沈誉冷冷瞥了他一眼,道:“白夫人能说的都已说了,你还想瞒什么?我问你,白息化为活尸后,是谁带你寻到他的?”

    他目光掠过尸首上诸多伤痕,两指从脖颈处一道极深的伤口上抹过,片刻后抬头道:“这一剑如此利落,绝非寻常修士能做到,此人必然对活人化尸后的弱处极为了解,想来定是传闻中参与追猎之人。凡兵无法伤及活尸,此人不是咒师就是符师。”

    “说罢,他到底是谁。”

    白玢提着灯盏的手握紧了些,他到底涉世未深,面上挣扎如何能逃过沈誉的眼睛,沈誉看着他道:“他是你的朋友?你们交情不浅,来看你也知道他身份不凡,不能显现在人前,有心为他遮瞒。能有这般修为的人城中寥寥无几,只要有心去查,迟早能将他找出来。”

    白玢喉头艰涩一动,低声道:“我不能说。”

    “你大可不说。”沈誉合上棺盖,唇角嘲讽一勾,“若我遣人去查,兴师动众在所难免,到时候就不止我一人知道他的身份了,你愿意如此吗?”

    白玢将灯放在棺盖上,注视着他的眼睛道:“大人这是要抓人?”

    沈誉道:“他若是不曾违反律令,我为何要抓人?不过是问问罢了。”

    白玢仍是闭口不言,沈誉眼中冷意渐渐浮起,忽而门帘微动,冰冷雪气扑进堂中,一人踉跄几步夺门而入,白玢见到他惊讶道:“堂兄你怎么来了?”

    男人顾不得身上都是雪,将白玢拉过护在身后,朝沈誉一拜道:“在下不是有意偷听,方才归府听家慈说起,特来拜见大人!这些事大人问他不如问我,他年纪尚小,才离家不久,哪里知晓多少事!”

    沈誉轻描淡写道:“原来如此,看来你也认识那人?”

    男人垂首道:“她先前曾与我说,若有人问起,就让我告诉他们”

    “刺金师曾来过此处。”.

    这夜到底还是不大安生。

    入睡前洛元秋还偎依在景澜怀中,貌似乖巧,但后半夜就原形毕露,拽着被子全卷到自己身上,全然不顾道侣冷不冷,兀自睡得香甜。

    景澜免不了与她抢被,两人在床上大打出手,从外头看起来床帘摇摇晃晃,也不知里头人到底在做些什么。幸而这木床结实,没被压塌了去,最后景澜抢了一被角睡到床里去了,洛元秋一条腿架在她腰上,仍拉着被子死不放手。

    天色未明时景澜便悠悠转醒,睁眼将洛元秋轻轻推开些许,起身更衣。

    屋中一有动静,洛元秋便立刻醒来,疑惑地看了眼坐在床边的人,见无事发生,拥着被子滚到一边继续睡着。

    景澜听见声响转过身去,道:“醒了?”

    洛元秋唔了一声,背着她正要闭眼继续睡。景澜见她一副万事不理的样子便觉好笑,爬过去推了推她的肩道:“你还睡?都不问问我起来做什么?”

    洛元秋天塌下来也能接着睡,闻言敷衍般嗯嗯唔唔了几声,两腿夹着被子翻身往里头挪了挪,动作中衣摆向上撩起一大截,露出后背雪白肌肤。

    景澜顺势摸了几下,见她还不醒,手掌紧贴着劲瘦腰身缓缓上移,洛元秋猛然睁开眼睛,抬腿向她踹去。

    景澜扑哧笑出声,抓住她的脚踝捏在手中摩挲:“你到底要不要问我?”

    洛元秋神思尚未清明,懵懂道:“问……问什么?”

    景澜反身将她压在身下,修长的手指沿着小腿暧昧地轻抚,意味不明道:“你说呢?”

    洛元秋却伸手搂住她的脖子,抱着她含糊道:“你是要去做早课了吗?”

    “早课?”景澜微微怔愣,随即反应过来,她是睡得迷糊了,以为这还是如从前一样在山上,登时心软得一塌糊涂,亲了亲她的额头道:“不是早课,今日……是去议事。”

    洛元秋温顺地点点头,手脚缠在景澜身上,两人温热的肌肤相触,生出一种与情动时截然不同的温柔旖旎,仿佛什么也不必做什么也不必说,只要这般搂着抱着就已足感心安。

    过了好一会两人才依依不舍地分开,洛元秋回过神来,耳垂有些发红,问:“你要去议事?议什么事?”

    景澜靠在她的怀抱里懒散道:“朝廷里的事,都是烦心事。”

    眼见天光渐亮,屋中清明起来,景澜起身去柜中翻了翻,取来一套衣裳抖开道:“幸好这暖阁中还有几件我从前穿过的旧衣,你穿应当正好。”

    洛元秋对这种东西向来没什么讲究,有什么便穿什么。只是这衣袍不同于寻常袍服,样式有些特别,洛元秋夹着衣带犹豫半晌,却不知它到底要如何系。

    景澜见状轻笑道:“算了,还是我来吧。”

    旋即她亲手为洛元秋系带穿衣,半跪在床边为她抚平裙面。这织金蓝锦裙上绣着海棠花,秀丽繁复,自有种含蓄温婉的美,衬得面前人玉肤雪貌,眉目清妍。她向来不爱这种花,此时穿在洛元秋身上,却怎么看都觉得好看,拉住她着迷地吻了又吻,闹了许久才放开。

    景澜唇贴在洛元秋耳后呢喃道:“你穿成这样,我都不想放你出去了。”

    “穿什么不都是一样的么?”洛元秋闻言推开她诧异道:“你难道要我不穿衣裳就出门?”

    景澜不由大笑,环住她的腰身道:“那还是穿着罢!”

    说完她自去外间召来宫人服侍,更衣洗漱完后,又亲手端水为洛元秋梳洗。

    洛元秋不明所以:“我手好好的,为什么不让我自己来?”

    景澜不容拒绝地抬起她的下巴为她擦脸,仿佛在满足自己心中不为人知的隐秘欲望,片刻后答道:“我喜欢。”

    既然她说了喜欢,洛元秋便任由她去了,横竖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有些不自在罢了。到底两人从前同处一室的默契还在,这点不自在也随之淡了许多。

    景澜深知与她说举案齐眉之类的闺房之趣纯属白费口舌,自顾自做自己的事。洛元秋见她熟练地为自己打了个发辫,好像还是从前那个样子,不由道:“你是不是只会编这一种辫子?”

    景澜手上不停,道:“不然你以为。”

    洛元秋忍不住说:“换一种也可以啊。”

    “你又不在,我找谁去编发辫?”景澜训道,“还记得这一种已经十分不易,莫要再挑三拣四了。”

    洛元秋心想明明只有一种,哪里来的三四挑拣?但她毕竟是师姐,胸襟需得宽阔些,编发辫这等小事,就不与师妹多做计较了。

    她想等景澜走了以后再拆了重编就是,手刚碰到发辫,便听景澜道:“做什么?”

    洛元秋倏然将手收回,转身道:“没做什么。”

    景澜道:“把你那阵枢借我一用。”

    洛元秋从被中翻出玉玺扔给景澜,景澜错神没接住,但听一声脆响,两人齐齐看去,玉玺完好无损地躺在地上,一个角都没伤着。

    景澜惊魂甫定,俯身捡起玉玺,感觉后背都出了身冷汗,洛元秋莫名道:“你看我做什么,它是摔不碎的……过来,将这道符收好,不然你可能用不了它。”

    她拧开发簪簪头,取出一张蜡黄的符纸,展开看了眼道:“用完记得还我,我只有这一张。”

    景澜接过后仔细一看,这道符不知留了多少年,符上龙飞凤舞的墨迹都已变淡,便问:“这符上画的是什么?”

    “道散形为炁。”

    洛元秋道:“这就是炁。”

    作者有话要说:     。

    第 112 章 幻影

    悠远的晨钟声遥遥传来,帘门外屏风后映出一道模糊的人影:“大人,时辰到了,该动身了。”

    景澜不答,反倒将窗扉推开些许,向外看了一眼。冷意袭来,她轻轻合上,看向洛元秋说道:“雪停了,你是不是要走了?”

    洛元秋仍惦记着发辫,满脸期待地盼她快些离去。景澜如何不知她所想,走到她身旁,修长手指拂过她的眉心,故作忧郁道:“这是我数十年来头一回为人编发,师姐,你就当是为了我,留它一日好不好?”

    洛元秋讪讪地收回玩弄发尾的手,犹豫着要不要答应。景澜趁机将她压在妆台上狠揉了一番,含混道:“这你都不肯答应?小白眼狼,以往是谁天天为你梳头穿衣的?你还敢嫌起我来了……”

    又是一声脆响,不出其然,命途多舛的玉玺再一次摔到了地上,但谁也没顾得上去看。只听屋中窸窣声不断,随即传来长短不一的喘息声,最后洛元秋一把推开景澜,却被她双手反剪在背后,压在妆台边的铜镜旁。

    镜中人雪腮晕染,眼角发红,眼中仿佛含着一泓水,是她从未见过的陌生模样。洛元秋一霎分神,便错失了挣脱的时机。景澜自她脖颈边吻过,毫不掩饰眼中的迷恋与占有,在她耳边低声道:“师姐,你心里到底有没有我?……嗯,你告诉我,有还是没有?”

    洛元秋低垂的长睫颤了颤,慢慢向镜中看去。两人交颈而并,是亲密无间的样子。她面上红潮稍退,眼底不合时宜地现出一丝迷惘,略一咬唇,轻声说道:“有。”

    那一瞬她眼前仿佛掠过青碧的剑光,心口隐痛传来,血顺着剑锋滴落在雪上,肆虐的风声中她听见有人说:“……竟是这样,你的心,原来并非完全是空的。”

    景澜闻言微怔,缓缓将她放开。洛元秋旋即转过来,恍惚有种彻悟般的释然,她闭眼用力搂住景澜的腰身,好像这样才能将痛楚压下:“你一直都在。”

    从未想过能从她口中得到回应,景澜脑中登时一片空白,但闻心跳声如擂鼓,周遭一切仿佛全都消失不见,唯有怀中人是如此的真切。

    景澜不知所措地任她抱着,察觉腰上手臂越箍越紧,她抬手轻轻在洛元秋后背拍了拍,独占的念头化为满腔欣喜,心中越发翻腾,情意几乎难以抑制,却被外间宫人的一声“大人”硬生生打断了。

    腰上力气骤然一松,洛元秋睁眼放开她,清明无比道:“你该走了。”

    景澜哪里舍得与她分开,缓了缓后,又恨又爱地亲了亲她的眼角,道:“等我回来?”

    洛元秋点了点头,景澜深吸了口气,将一块玉牌拴在她腰上:“带着,若想在宫中走走,记住别往北去。”

    说完正要走,洛元秋却拉住她的袖角道:“回来。”

    她为景澜整了整衣襟,抚平皱褶,大概是想学着她方才为自己穿衣时的情景,奈何手法生疏,笨拙一扯就当是理好了。景澜扑哧一笑,到底没忍住,在她脸颊上重重一亲。

    洛元秋脸顿时红了,毫无威慑力地瞪了她一眼,片刻才后道:“去吧,我会等你回来的。”.

    景澜走后,洛元秋推开窗扉,望着满园雪景出了会神。

    今日难得雪晴,稀薄的日光落在雪上,晃出眩目的白光。从此处看去,宫阙楼台隐没在冰冷的晨雾之中,像是坐落在云端的仙宫,是如此的遥不可及。

    “……你心里到底有没有我?”

    她情不自禁按了按心口处,正当要合上窗时,目光一凝。

    几片雪轻柔地落在她的眼前,如同被什么东西托着般,始终不曾落下,闪烁着微渺寒光在半空旋转飞舞。

    雪花倏然化为一只冰色的蝴蝶,扑扇着双翅从窗缝中飞进屋里,最后落在妆台铜镜前。

    洛元秋走到镜子边,伸手去碰蝴蝶薄脆透亮的翅膀。蝴蝶飞起躲避,不过才飞到半空,却像被人攥住了似的,突然停止不动了。

    她向镜中看去,镜中倒映出一个男人的身影,他紧攥的指缝中透出一点冰白色,像是蝴蝶薄薄的双翅。

    两人隔镜相望,面目模糊的男人似乎笑了笑,道:“倒有些意思。”

    说完他再度收拢手心,指间的冰白消失不见,铜镜前的蝴蝶化为冰屑无力飘落下,在妆台上的木梳旁留下几点水迹。

    洛元秋若有所思道:“原来是你。”

    镜中那男人说道:“是我,也不全然是我。”

    “你就是冥绝道的教主?”洛元秋冷冷道,“昨日我已见过你的手下,你们从前一路截杀我的旧账还未来得及算。”

    男人道:“既然如此,你何不来找我?我们当面算一算如何?”

    洛元秋眉头紧锁,镜中那道人影慢慢淡去,她一把推开窗,毫不犹豫地翻了出去。脚踩在厚实的积雪上,她一路越墙攀瓦,仅凭一丝若有若无的感觉,从朱红宫墙下掠过,向着朦胧寒雾中的殿宇飞奔而去。

    路上洛元秋不曾见着有人巡视,然而越向西走,雾气就越重,那些远看如琼楼玉宇般的宫殿,靠近了才发现早已破败不堪,又经风历雪,在浓雾中透出凄冷森寒之意,令人如身处幽冥。

    她悄无声息地从这片宫殿经过,越过一座低矮的小山,来到一片荒地里。昔日的亭台楼阁只剩下残垣断壁,雪中残砖碎瓦铺了一地,在与世隔绝的孤山下被乱草所覆。

    倘若洛元秋稍通些世故,便能发觉这其中的不对如此富丽堂皇的殿宇中何来这么一片破旧的宫殿,且这宫殿旁竟无人巡视。这座山也十分诡异,显然是被废弃已久,许多年都未有人踏足。

    宫中殿宇历年都有工匠修葺,绝不会任由这样一处地方荒下去不管。此地分明是被阵法所掩,寻常人难以进入,才得已留存至今,至于为何荒废不顾,却不在洛元秋的考量中。

    她尚未明白何谓权势,也不懂什么是富贵。多年山中修行,住不过一屋,睡不过一床,若是没有也不强求。纷扰世人的功名利禄于她而言便好似过眼烟云,远不如在树上睡个懒觉来的强些。

    故而当洛元秋看到此中情形也未觉得有什么不对,她不曾多想,只是发觉附近有阵法掩形,便涉雪而过,来到当中一条石板铺就的小道上。

    这条路居然十分干净,两旁雪砌在一边,无声之中辟出条道来,像有意引人前往。

    洛元秋甫一踏上去,自耳畔瞬间涌来一股寒风,像是许多人在低声交谈。有那么一霎,她好像看见山上样式奇异的庙宇沿山铺下,飞檐重重古朴森严,以拱卫之势将此地环绕在其中。

    她站在原地怔愣片刻,抬头再次看去时,四周寂雪清冷,只余一地残瓦枯草。

    洛元秋觉得自己不会看错,她猜想那些虚影大概曾是建在此地的庙宇,至于它为何仍能出现,却不得而知。

    就在此时,一只冰色蝴蝶穿过雪地飞来,在她面前忽上忽下转了几圈,旋即响起一道声音:“来这里,我就在此处等你。”

    蝴蝶换了个方向,朝着路尽头飞去。洛元秋顾不得琢磨那些虚影为何出现在此,当机立断快步跟了上去。那蝴蝶时不时在空中绕个圈,像是在等着她。行路至此,洛元秋眼前出现一座已经倒塌的石塔,大半被埋在深雪中,砖石散落满地。

    石塔残基上站着一个身形微伛的老人,他生的慈眉善目,一手负在身后,一手拍着身旁那座积满土灰的石台,微笑道:“我知道你手上有一把神兵,但现在还未到用它的时候,暂且收一收罢。”

    洛元秋指尖碧光隐隐,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番,道:“之前镜中那人是你的影子?”

    在她打量老人的时候,老人也在打量她,半晌才答道:“不错,那的确是我的影子。”

    “几百年前,我行经此处时,还是梁国都城,那时也不叫长安。梁王慕道久矣,便召集手下能工巧匠,想仿照古越国,在这城中造起一座白塔,又命阵师布下御守之阵,以求庇护子孙后人。但这塔建成后不到十年年,梁国便消亡了。”

    他笑了笑,漆黑的眼中闪过一道光,竟不像个暮年老者:“自那以后,战乱四起,天下苍生俱陷于水深火热之中。人如草芥,朝生夕死;命如浮萍,终日难度。哪怕是修行之人,也难逃这乱世大劫。而我,便是从那时起来到了阴山。”

    洛元秋静静听着,手中青光凝起,化为一柄长剑。

    “你呢?”老人好像没看到一般,依然笑得和蔼,“你为何要进入阴山腹地,孤注一掷行险绝之事?你所求又是为了什么?”

    洛元秋一步步踏上台阶,剑尖指地淡漠道:“找人。”

    老人屈指朝她一点,道:“若要寻访长生之法,需向阴山行去。这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你我都是从那里出来的人,更无需相瞒。阴山一行,于修士而言,不啻于脱胎换骨。昨日清晨我见你神机外泄,知你已化境圆满,以至叩问天心。你何不将你的影子召出来,也好让我看一看……”

    剑光飞掠而过,荡开石台上的灰尘。老人不慌不忙避开,只手轻轻一挥,扫开地上尘土。他两指夹着剑锋,意味深长道:“我说过,这把剑还不到用的时候。”

    洛元秋手腕一转,长剑化为光带旋飞回手中,再度凝为光剑向老人攻去。

    剑光轮转,却怎样都难以靠近老人身周。老人一边避让,一边从地下剑气留经的痕迹上踩过,或是以衣袖拂去那些留在塔壁上的剑痕,道:“融符于剑,这本事倒是不错。但若是画不成这道符,你又要怎样呢?凭剑御敌,寻常修士也就罢了,于我而言,这天下所有的剑都未免太慢!”

    只听玎珰一声轻响,洛元秋手中的剑竟落在了地上,如冰雪消融一般隐没于青砖上。她当即朝老人看去,老人那只负在背后的手缓缓提起一盏光华明亮的灯盏,那灯所照之处,地面泛起像水波一般的波纹,映出深处一抹幽蓝光芒。

    作者有话要说:诶,最近真的很烦,我感觉生活处处充满伏笔,就等着给我来个惊喜。     。

    第 113 章 阴山

    原本青砖铺陈的石塔残基刹那间变成一片幽光荧荧的水泽,深邃静谧的深处,幽光如游鱼般缓缓上浮。

    洛元秋低头动了动脚,水面平滑如镜,不为外力所动。而在这水波荡漾的镜上,她的脚边空无一物,至始至终都不曾有倒影出现。

    她仿佛感觉十分有趣,又用脚连踩了数下,抬头看着老人道:“这水与阴山里的那个湖有些相似。”

    老人脚边倒映的并非他如今的模样,而是洛元秋方才在铜镜中所见的中年男人。他的模样在水中清晰可见,若仔细分辨,不难看出,他与这老人的容貌有几分相近,倘若老人再年轻个几十岁,约莫便是这个样子。

    这中年男人衣着也有些古怪,高冠博带,两袖垂在身侧,不像现世人的打扮,倒似古时人一般。他从老人脚边离开,行为举止几乎不像个影子。他悠然自得地向洛元秋走来,在她身旁绕了几圈,袖手而立道:“我果真不曾看错,此人无影。”

    他隔着水朝洛元秋笑了笑,洛元秋屈膝蹲下,手按在水上,荡开些许涟漪。她将这男人打量了一番后道:“你看起来未免有些太过于真,也不太像是影子。”

    男人闻言哈哈大笑:“影子?我何时说了我是他的影子了?”

    洛元秋眉梢动了动:“你若不是影子,那你又是什么?”

    男人但笑不语,他在水中如履平地一般,所经之处晃起轻微的波纹,学着洛元秋的样子缓缓蹲下,两人四目相对,他道:“我不是什么影子,我就是他,他也是我,这其中的道理,难道你还不明白吗?”

    “影子就是影子,”洛元秋平静答道,“主次不可颠倒,你取代不了他,你不过只是他的一部分罢了。”

    她轻轻摊开手,目光中似有几分同情与讥讽:“正如我的影子,我若是不想放它出来,它自己就出不来。”

    男人漆黑的瞳仁映出她的身影,半晌后他起身,怪异地扭了扭脖子,望向老人所在处,语调冷漠地道:“她说的是真的吗,我只是你的一部分?”

    他好似癫狂一般将冠帽摘下狠狠丢到地上,犹自不解气地用力踩了踩,指着老人怒骂道:“像他这种愚蠢之人,要是没有我的庇护,哪里又能活到今天!你看看,你睁大眼睛好好看看,我与他哪里有半点相似?这腐朽垂老之态,看着就让人作呕!你说我是他的影子?胡说八道!我分明就是他,这不过是我老了后的模样!”

    洛元秋隔着水都能感受到他的愤怒与嫉恨,男人越骂越急切,而老人却一点也不生气,极为宽容地道:“是,这么多年来,多亏了你的庇护,我这副残躯朽身,方能苟活至今。”

    说着还向着水中的男人作揖,洛元秋略感奇妙,忍不住笑了笑,抚掌道:“有趣,自己骂自己,自己给自己赔罪……前辈倒是能伸能屈,不愧是从北冥盗取秘法的高人。”

    老人身形一顿,抬首看向她。水中那男人喝骂声戛然而止,如虚影般渐渐淡去,融进水深处幽蓝光泽里。

    “原来你都知道了。”老人叹道,“不错,这秘法正是我从北冥所窃,不过也是我应得的。”

    洛元秋颇感乏味地捏了捏鼻尖道:“说古就先不必了,我也不想听诸位的恩恩怨怨。你们活了几百上千年了,这情仇恩怨岂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的?”

    她眼中波澜不惊,淡淡道:“北冥创了这秘法,引诱修士修习,若不幸化为傀,就丢入海沟中以充咒人;若得幸熬过此劫,便纳入白塔当中,研习此道,推演法门。而你,偷了这秘法,还不是用凡人来试药,都是为己之利肆意妄为,你与北冥相比,又好的到哪里去?”

    老人手中灯盏轻摇,低声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命数有定,凡人碌碌此生,终难逃一死。就算今日没有我,也会有别人来这么做。谁不想长生不老?空叹日月无情,难道就能挽回这垂老之躯了吗?”

    他舒展双臂,面上显露出几分狂妄之色,与之前水中那男人的神情何其相似。

    洛元秋微微摇头:“你都活了数百年了,难道还未活够吗?我以为人生百年,只要有”

    只要有什么?

    她话音一滞,回想起的,居然是早上景澜在她耳边的那句追问。

    “你心里到底有没有我?”

    心口处隐痛传来,她有些恍惚,倒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这句话,又让她想起别的事。

    “……你问我什么是人?这问题倒是问的好,依我愚见,人会恼怒忧虑,喜悦高兴,并不能以一言概之。倘若神要无情无欲,那人便是有情有欲,会动心会痛心……对了,你可为谁动过心吗?”

    她忽然一笑,仿佛是说给自己听似的,轻声道:“人生百年,只要你动过心,就不算是虚度。”

    “当然。”洛元秋认真看了眼老人,深思细想后道:“如果像你这样,几百年都与自己影子为伴,我想应该没什么可心动的,大约已经心如死灰了吧?”

    老人不怒反笑:“真是一代胜过一代,到如今来,居然还有人说出这等可笑的话!不守住本心,你拿什么破境?”

    洛元秋自然而然道:“奇怪,我又不想长生不老,为何要守住本心?既然心动就随它去,我能不能破境靠的不是心静,是心境。心境不到,又无毅勇而行,要如何破境?”

    她轻轻啊了一声,道:“我明白了,你虽然勘悟了生关,却不曾勘破死劫。你止步于此,只因你心有畏惧,跨不过死,所以心境难升。而天地间自有法则,生死依存,凡生灵皆有一死。故而你将自己与影子相融,就是为了让它们代你抵挡消亡之力,免去死劫……但,这到底不是真正的破境。”

    洛元秋兴致盎然地围着老人走了半圈,低头去看他脚下倒影。其实老人本有影子,只是颜色已经淡得看不出来了。

    水中那个弯腰的身影好像被什么东西吃了一样,右臂缺失,双腿下模糊成一片,乍然看去,像个虚无飘浮的游魂,不敢也不能触及地面。

    洛元秋心想这人真是大胆,专行剑走偏锋之事。但想想一个人若活了几百年,做出什么疯魔的事也都不稀奇,看了几眼平淡道:“你还用自己喂它们?就不怕融成一体,难分彼此,最后彻底分不开了吗?”

    想到他那影子疯狂到妄图反客为主的模样,洛元秋略为同情地瞥了老人一眼。老人仿佛察觉到她心中所想,牵起嘴角冷冷一笑:“欲得便有失,这世上岂能有无失只得的好事!”

    洛元秋敷衍地点点头,又问:“你有几个影子?它们在一块时一般做什么?”

    她无端蹦出许多奇思妙想,双手环抱在胸前,神采飞扬道:“不会没事就吵嘴吧?吵了你又打不得,反正都是你自己。那自己和自己争执,若是输了怎么办?影子会不会生气,会不会离家出走?我师弟就是如此,每次打不过我的时候就佯装要带着猪叛出师门,不过一般走到山脚下就再也走不动啦!”

    她说完仍觉意犹未尽,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发现老人正用一种诡异的眼神看着自己,不由讪讪道:“我只是随口问问罢了,你的影子应当不会这般招人烦心才是。”

    老人呵呵笑了几声,道:“莫要顾左右而言他,你不如说说,你究竟是用了什么办法将影子藏起来的。”

    洛元秋抬手试着凝起青光,无奈道:“我都说了,我没有影子。”

    老人冷冷道:“从阴山出来的人怎么会没有影子?你当我是那无知小儿,随你蒙骗吗?”

    他晃了晃手中灯盏,面色稍和缓了些,声音轻柔道:“你不必再试,有此灯在,你是召不出飞光的。你若是将此法传于我,我自然不会亏待你。我手中另有一秘法,能号令活尸,可与你交换,你看如何?”

    洛元秋目光从那盏眼熟无比的灯上掠过,不久前她还在墨凐手中见过一盏一模一样的。

    老人见她盯着自己手中的灯,恍然道:“你想要它?”

    洛元秋不动声色道:“怎么,不行吗?”

    老人犹豫片刻,珍爱地抚了抚灯盏道:“我手中这盏不能给你,但此灯乃是一对,有两盏,另一盏如今不在我身边,那盏可以给你。”

    给她?

    洛元秋微妙地看着那灯,心道你说的那盏早就被墨凐取走了,用来借机追寻你的下落。她忽然觉得有些不对,那灯已经在墨凐手中了,老人如何会不知?但观他神情,反倒像从未听过灯盏被夺一事。

    难道这冥绝道也不太平,另有一拨人阳奉阴违,表面归顺教主,实则另培植势力,想取而代之?

    她心念陡转,落在老人眼中便是在思量该不该交换。老人不禁柔声道:“这灯也是件宝物,能定神明心,实属难得。”

    言外之意,是她占了天大的便宜。洛元秋也不介意,随口问:“那你为何不自己留着,左手提一盏右手提一盏,灯光亮不说,看路也清楚,更适合你们这种上了年纪的人。当然,明心定神的效力也应更强才是。”

    “还是说,”她眸中光华隐蕴,手掌摊开又缓缓收拢,道:“你本心近乎消亡,已经难以控制这些影子,所以你想将它们藏起来,或者说,封起来?”

    老人感慨道:“有光的地方就会有影,我也只能是将它们暂时封起来,并非是长久之计。”

    他说着提起灯盏:“来罢,将你那方法告诉我!”

    洛元秋静默了会叹道:“我当真不会什么藏影子的方法。”她再度低头看了眼脚下,只见水波轻漾,别说人影了,什么都没有。

    老人不信,嗤道:“心中有欲念便会有影子,是人皆有,你又怎么会没有?”

    洛元秋知道此时无论说什么他都不会信,只好对着水面跺了跺脚,试图证明自己没有说谎。

    她这番举动在老人看来便如挑衅一般,老人皱眉道:“你年纪轻轻,竟能将影子藏的这般好,确实是种本事。”

    他眼中闪过一丝厉色,倏然高举手中灯盏,喝道:“倘若你不愿相告,那就别怪我自己来取!”

    话音方落,洛元秋便觉得自己浑身僵硬,竟是动也不能,连说话也无法开口。脚下水波骤然翻涌,那抹幽蓝光芒渐渐游来,拽着她的双腿用力一拉,顷刻间她便彻底落入深不见底的水中。

    她无声无息向下沉去,隔着一层清透的水,她看见老人手中那盏灯光色如月,似寒霜一般撒落在水面。涟漪轻而缓地层层荡开,在银辉当中,老人身侧站着三个人,高矮不一。既有垂髫少年,又有方才所见的那位中年男人,还有一个面目十分模糊,观其体貌形容,像个年轻书生。

    一串透亮水泡从她口鼻中漂出上浮,洛元秋心中彻悟,难怪自己的剑刺不到他!

    这念头一闪而过,她便觉得身旁水一荡,一片幽蓝光芒扑面而来,将她彻底裹住,向着茫茫深处游去.

    世人问道寻访仙踪,偏爱向高绝之处而去。总以为在险山峻崖,青松掩映的料峭石壁当中会有洞天福地,仙迹留存。幻想就此能得一段机缘,聆听天音点化,脱去肉体凡胎,得以成仙。

    往者不复,去者无穷,徒为岁月消磨,只在后人所记书页中留下寥寥数笔,仅添笑言尔。

    但在此地,他们或许连名字都不会留下。

    仿佛是到了天地的尽头,高山为巨斧所劈,纵横向天,连绵数百里,显出一种难言的峥嵘气度。

    这里的山深如精铁,从高处望去,唯有黑白两色静静流淌在天地间。少年伸出食指将面罩拉了拉,不敢长久注视,低头看向山下不远处的一片晶莹水泽。

    “就到这里,看到这石碑没有?这是后来人立下的界碑,越过此碑,那后面就是真正的阴山腹地了。”

    男人说完,用袖子敬畏地擦了擦这块漆黑的石碑,弯腰扒开雪堆,捡起一块颜色相近的碎石,低声道:“一般修士入山历练,能走到此处已是命大,拿着这块石头出去,就足以证明修为不凡。”

    他从怀中掏出一串东西,约莫是腰牌玉佩之类的物件,转身看向身后两人,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此次进山的一共三十一人,如今只剩我们三个了。小子,哑巴姑娘,你们还想向前走吗?这次要是死了,可没人会为你们收尸。”

    半晌后少年道:“前头的路,真有那么难走吗?”

    男人将手上东西埋进雪中,站起来仰头望向天空,恶狠狠道:“不知道,但我是不会去的,这鬼地方,我真是呆够了!”

    少年下意识向身旁看去,那人已经不见踪影。随即他听见男人惊恐道:“你是疯了吗,别过这石碑,别过石碑!”

    但为时已晚,一道灰扑扑的身影大步越过石碑,顺着雪坡滑了下去。

    少年与男人难以置信地对视一眼,男人喉头滚动,指尖发抖,低声道:“不能去,千万别去!若是过了这湖,就再也回不来了!这哑巴不要命了,但你不能犯傻!”

    说着他们就看见那人走到湖边,开始解拴船的绳索。

    少年见状一怔,紧接着他也跨过石碑,滑下雪坡,追着那人而去。只留男人一人站在石碑后,气急败坏道:“你们都不要命了吗?好,你们就把命留在此处,我走了!我走了!”

    少年赶到湖边,一把拉住那人道:“你还要走?”

    绳索被冰冻着,一时半会难以解开。那人伸手在自己的眼睛上点了点,又点了点他的。

    少年明白这是什么意思,这是他们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他犹豫了会,看了眼这片湖水,轻声说:“现在还看不出来,你看那个人,他不是也没有发现吗?”

    那人摇了摇头,俯身继续去解绳索。于湖光雪色里,层层波纹向四方荡漾开来。小船在水面上轻轻摇晃,倒映出一个灰色的身影。

    少年转身向山坡石碑看去,那男人似乎真的走了。他心防卸下大半,对面前人说道:“你也是从斗渊阁出来的吗?你在那里修习多久,为何我从来没有见过你?”

    那人手上动作一顿,摘下面罩呼出一口白气,说道:“我,不是。”

    她面容清秀,但嗓音却像是被火熏过一般,粗糙低沉。她指了指自己的嘴道:“我不是,哑巴。”

    少年先是震惊,又有些生气,道:“原来你会说话?那你之前为何要装哑巴!”

    “只能,说几句。”

    她用力掰开冻硬的绳索,深吸了口气:“你的眼睛,在变。已经有,白色。”

    少年的脸色瞬间就变了,手虚虚按在眼睛上,他却连到湖边看一眼的勇气都提不起,颤抖道:“不……怎么、怎么会这么快!”

    说话间她已经将绳索解开,她站在船上把绳索拉过来,示意少年看向湖对岸:“走。”

    少年咬牙踏上小船,耳畔却响起那男人说的话,有些畏惧地停住了脚。

    比他们之前所经过的地方更为可怕,那阴山腹地,究竟会是什么样子呢?

    死亡的恐惧如影随行,迫使他不得不向后退了一步。他咬牙道:“总会有办法的,回北冥,去斗渊阁见我师父,他一定不会看着我变成活尸的!”

    说完,他就感觉脚边什么东西飞快滑走了,那人收好绳索站在小船上,船身轻轻向后移了几分。

    少年突然间明白了,她早已看出自己不会过湖,所以至始至终她都打算独自前往。

    他喃喃道:“你难道就不怕死吗?”

    那人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他,有种近于异样的平静。少年霎时想起那流淌在天地间的黑与白,顿时心中一紧。而小船慢慢后退,他听见她说:“已经死过了。”

    他一愣,还未来得及深想,小船突然加快了速度,向湖心漂去。少年忍不住道:“我叫姜城!你叫什么名字!”

    一样东西从船上丢来,少年捡起一看,居然是个破旧的布娃娃。

    在这巴掌大点的娃娃背后,工工整整的写着三个字:洛元秋。

    少年声嘶力竭道:“洛姑娘!如果你没有出来,我会找到你师长亲友,代为转告!”

    他说完转身就跑了起来,奋力爬上雪坡,再度跨过界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湖中小船仍在慢慢漂着,船没有摇橹,只能随它自去。船上原本站着的灰影慢慢坐了下来,她躺在船里,头顶天幕晦暗,四周雪山沉沉压下,好似随时都能倾覆下来,将她连同这片湖埋没。

    “已经死了。”她轻声说:“没人,会记得我。”

    船行到湖心,四周都是光怪陆离的影子。她静静躺着,仿若一个游荡在人世的孤魂,终于要去往该去的地方。

    作者有话要说:七夕是什么日子?

    七夕就是我对着键盘啪啪啪啪啪啪啪的日子。     。

    第 114 章 七夕番外

    “立秋快到了吧?”

    “这日子过得可真快,转眼间竟要入秋了。你在那算什么呢?”

    “……我算了算日子,好像再过六天就是七夕。”

    七夕?

    树上的人闻言动了动耳尖,拂开枝叶,向树下看去。

    两位师妹好像是在晒什么东西,洛元秋翻个身,自叶片缝隙间落下的阳光星星点点洒在身上,她懒洋洋地摘了两片叶子遮住眼睛,在若有若无的草木清香中慢慢睡去。

    “师妹,什么是七夕?”

    沉盈翻乐谱的手停下,向一旁人雪白的脸上捏了一把,笑眯眯道:“师姐又偷听我们说话了?”

    洛元秋趴在她臂弯处,睁圆了眼辩解道:“没有,只是正好在那棵树上睡觉!”

    沉盈当即一乐,不翻乐谱,改揉她的脸了。

    宛玥赶紧从她手中救下大师姐,拉到一旁整理衣裳:“师姐没听过七夕这不奇怪,那乞巧节有没有听过呢?”

    洛元秋诚实地点点头,宛玥微微一笑,引她坐上凳子,顺手塞给她一个梨。洛元秋咬了一口,问:“是那个要缝衣服的乞巧节吗?”

    宛玥想了想说:“差不多,反正要将绣好的东西放在枕头下,七夕晚上设香案供奉,祈求一段好姻缘。”

    沉盈逗她道:“师姐要不要也学着拜一拜?”

    洛元秋没滋没味地咬了口梨,显然已经失去兴趣,含糊道:“针太刺手。”

    沉盈笑了起来,对宛玥道:“说这些没意思的做什么,师姐快十五岁了,个子都这般高,也该明白些别的。”

    宛玥微一挑眉,似有些不赞同。

    洛元秋咬着梨问:“什么别的?”

    沉盈坏笑着捏住她的脸道:“师姐啊,这乞巧节又叫七夕,是有情人相聚的好日子。在我的家乡,倘若你有悦慕的人,可做一对娃娃,到了这天送给他,他若是知道你的心意,自然就会收下,这便是心心相印的意思了。”

    洛元秋听得入神,叼着个梨核追问:“然后呢?”

    沉盈还要说,却被宛玥一掌拍开。

    “然后?”宛玥见她一脸期待,只得胡编道:“然后在娃娃背后写上彼此名字,这就好了。”

    沉盈扑哧一笑,洛元秋睁大眼睛:“这就没有了?”

    沉盈一把将宛玥按下去,笑道:“当然没有!写了名字以后,两人还需对饮,然后第二日就可以请媒婆”

    宛玥眼疾手快,捂住她的嘴对洛元秋强笑道:“然后第二日他就会记得你一辈子。”

    啪嗒一声,洛元秋手中的梨核不知不觉落到桌上。她有些迷惘地重复道:“一辈子?”格格党

    宛玥果断点头,洛元秋沉思良久,最后期期艾艾地问:“是真的吗?真的能记一辈子?”

    宛玥一本正经地扯谎:“对,真的。”.

    “师父,这针,我穿不进去。”

    “对准针眼……要对准!嘿,你看只要对准了,就能穿进去。”

    洛元秋一手拿针一手穿线,试了几次,累得满头大汗,不由怀疑地偷瞄了一眼玄清子,见他轻描淡写就将那根线穿进细小的阵眼里,顿感沮丧,泄气道:“我穿不进去。”

    玄清子也不太懂为什么徒弟不能把线穿进针眼里,心说难道这天生画符的手就只能画符,其他的事一概都做不了?他从洛元秋手中接过针线,随手一穿,线便进了针眼。

    “你看,这还是很容易的嘛。”

    玄清子在徒弟崇拜的眼光中颇为自自得,轻咳了几声道:“多试几次就会了,这又不是什么大事,可不比画符容易许多?”

    洛元秋闻言拿着针线看了半晌,灵机一动道:“既然这样,师父你来帮我穿线如何?”.

    午后阳光明亮,瑞节与嘉言面无表情坐在桌前,看着桌上摆着的小竹筐。竹筐用花布盖着,看不到里面放了什么东西。

    瑞节道:“这是什么?”

    嘉言道:“不知道。”

    瑞节突发奇想:“不会是个什么怪物吧?”

    嘉言虚伪一笑,道:“依照师兄高见,里头定然是一只气概不凡的猪啊!”

    瑞节当即反讽道:“难不成是一窝蛋?师弟养的鸡下的?”

    两人吵了几句,眼看就要打起来。这时洛元秋进门,争执声瞬间消失,她道:“看来你们都不太忙。”

    瑞节道:“我忙得很!”

    嘉言道:“我比师兄要更忙一些。”

    洛元秋走到桌前,拿开盖在竹筐上的花布,竹筐里的东西终于露出了真面目。

    不是猪也不是一窝蛋,而是两把剪刀,几团彩线,外加一叠布与些许棉花。

    洛元秋从布地下翻出一排针,期待地看着他们二人:“师弟,你们听过乞巧节吗?”

    瑞节稍稍迟疑,与嘉言对视一眼,试探道:“听过一些,好像要拜月?”

    洛元秋抚掌道:“听过就好,其实不止要拜月,还要绣东西呢!”

    嘉言脸色惨白,看着那排针轻声道:“你要我们……绣花?”

    瑞节气得面红耳赤,道:“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碰这种娘们玩意?快拿走,赶快拿走!”

    “师兄说的对,我们身为男儿,怎么能绣……绣这种东西!”

    但洛元秋眼光扫过来时,原本同仇敌忾的师兄师弟顿时缩成一团,不比竹筐里的棉花好到哪里去。洛元秋奇怪地看了他们一眼,道:“绣花做什么?我是来请你们帮我穿针的。”

    原来只是穿个针!

    瑞节与嘉言登时松了口气,各自打定主意,只消不往这几块布上绣东西,他们男儿尊严今日便可保住了!

    于是三人手持一根细针,专心致志地取线穿了起来。穿着穿着,瑞节突然意识到不对,问:“师姐,这种娘们儿……这种细致活,你怎么不请那些师妹来做?”

    嘉言也反应过来,丢下手中东西说:“对啊,你怎么不去找她们呢?”

    洛元秋对着针眼猛戳数下,最后以失败告终。剪去线上碍事的毛边,她道:“穿针是会刺着手的,你们看宛玥要练剑,沉盈要练琵琶,伤着手了多不好。”

    瑞节失笑道:“难道我们就不会伤着手了吗?如果我们被针刺伤了手,那又要怎么办?”

    洛元秋诧异地抬起头:“喂猪需要用手吗?”

    瑞节:“……”

    她又看向嘉言:“喂鸡也要用手?你不是直接将米倒下去的吗?”

    嘉言:“……”

    师兄弟两神色凄楚,仿若风中无依的蓬絮,只差一把二胡一铺草席,便是天桥下常见卖身葬父的戏码。

    可惜他们就算把自己卖了,也难从师姐那里得到几分怜惜。只得打起精神,眼含热泪,捏着细针,缓缓穿起线来。

    洛元秋在一旁拿着剪子对着一块白布比划了几下,咔嚓几刀剪个奇形怪状的东西出来,那清脆的剪刀声让瑞节嘉言不禁同时缩了缩脖子。师兄弟两人偷偷看去,见师姐拿起他们方才穿好的针线,就这么随手缝了起来。

    她把两块布叠在一起,胡乱缝了几针,然后将棉花用力塞进去,又粗缝了几针勉强封住缺口。纵使如此,那歪歪斜斜的线脚时不时漏了几针,东缺西漏不说,许多棉花从边缘挤了出来,但洛元秋仿佛看不到,继续乱剪瞎缝下一块。

    瑞节看了会,忍不住问:“师姐,你这是在做什么?”

    洛元秋心不在焉道:“做娃娃。”

    瑞节倒吸了口气:“这看起来不太像……娃娃。”

    嘉言亦是点头:“没看出这是什么。”

    洛元秋指着方才缝好的布包棉花道:“这是娃娃的身子。”

    又指着即将动手剪的一块布道:“这是它的脑袋。”

    瑞节:“……你用黑布做脑袋啊?”

    洛元秋见他欲言又止,虚心求问:“不然呢?”

    嘉言耿直道:“我看家中姐姐在乞巧节都是绣花,怎么师姐就做娃娃?”

    “绣花?”洛元秋放下剪刀问:“那你们会绣花吗?“

    嘉言:“……”

    瑞节忙拿起针线,奋力穿起针来,并且赞叹道:“绣花有什么好的?还是做娃娃吧,娃娃方便好做,做个娃娃还不容易!师弟,你说是不是?”

    嘉言慌忙点头,唯恐师姐一时兴起,抓着他们去绣什么花。

    洛元秋也不会绣东西,见他们二人都在做穿针,便又去忙活自己手上的事。她拿出剪刀又是咔嚓几剪,笨拙地剪出一个圆形,缝线时稍不留意,针尖便刺到了指腹,血珠涌出来,她顿时愣住了。

    三人齐齐看向那根手指,瑞节忙从她手中夺过针线布块,道:“行行好吧师姐,你哪里会缝什么娃娃!快别弄了!”

    洛元秋捂着手,不让他碰自己流血的手指。嘉言道:“还是找块干净的布来包一包吧。”

    瑞节只得在那竹筐中翻捡一番,却听咣当一声,是洛元秋推倒了凳子,他二人俱是抬头看去,洛元秋捏紧受伤的手指不知所措地站在桌边,眉心紧锁,低声道:“你们别碰我的手。”

    她说完不等两人反应,先一步跑出了屋子。

    瑞节与嘉言一脸疑惑地看着她离开,瑞节忍不住嘀咕:“谁碰她的手了?”

    嘉言道:“我没碰。”

    瑞节拿起针继续穿线,犹有些不解:“奇怪,不过是被针刺着手罢了,为何师姐一副见鬼的样子。”

    “你想知道啊?”嘉言道,“想知道你就刺一下自己手,大概就能明白了。”

    瑞节捏着针对着手指比划了几下,冷不防嘉言捉住他的手按在桌上,吓得他大叫出声,怒道:“你这是发的哪门子疯?”

    嘉言轻声道:“你刚刚用的那根针,是不是师姐刺到手的那根?”

    瑞节惊魂甫定,没好气道:“我怎么知道!”

    嘉言捻起银针:“这针的针头,怎么好像……变黑了?”.

    洛元秋将洗干净的手对着日光照了照,确认手指不再流血,她才小心翼翼地捏了捏伤处,正要松口气,突然背后一人道:“怎么?”

    洛元秋被吓了一跳,险些一脚滑进溪水里,那人眼疾手快捉住她的手腕,将她拽了回来,拖到树荫下才放手。

    那人眸色清浅,眼底映着一地碎光金芒,光彩流溢。她伸手为洛元秋摘下衣领旁的一根草屑,漫不经心道:“这几日怎么不见你在讲经堂打坐,又跑到哪里去了?”

    树上蝉鸣阵阵,洛元秋没来由有些心浮气躁,定了定神才道:“去找沉盈宛玥了。”

    镜知微微摇头,牵起她的手说:“去做什么?”

    洛元秋任她牵着,飞快向身后潺潺流水望了一眼,神秘一笑道:“师妹,你知道什么是七夕吗?”

    镜知道:“大概知道。”

    洛元秋又问:“那你知道七夕要做些什么吗?”

    镜知停下脚步,转身看她:“知道一点。怎么,师姐想过七夕?”

    见洛元秋点头,她顿了顿道:“往年不见你说要过,怎么今年倒是有兴致了?但七夕节一个人过可不行,你想好要和谁一起了?”

    洛元秋抱住她的手臂,目光炯炯地看着她,一脸期待道:“师妹,那你陪我过吧?”

    镜知手指按在她的眉心间,将她推开些许,答道:“你知道七夕是什么节吗?”

    洛元秋掰着指头道:“绣花,拜月”

    镜知仿佛听见了什么极为可笑的东西,嘲弄道:“这都是沉盈告诉你的吧,她难道就没有再说点别的?”

    “师姐,你是真傻还是装作不知?”

    洛元秋微怔,就听她说:“我不过七夕,你找别的师弟师妹去。”.

    沉盈托腮百无聊赖地翻着书页,洛元秋坐在她身边专心致志地缝一条胳膊。她忍不住看了几眼,叹道:“师姐,你这娃娃做的比前几日好多了,终于能看出来是个人了。”

    “是瑞节,他在布上画了一个人出来,然后再剪下来,缝好塞棉花,就简单了许多。”洛元秋说道。

    沉盈呵呵道:“想不到这位师兄还有这种本事,居然知道要描个模子出来再做。”

    她见洛元秋十个手指上都绑着布条,不由心中一凛,放下书坐正了些,凑过去问:“你这手怎么了,都是被针刺的?”

    洛元秋动了动被绑得胖乎乎的指头,道:“之前被刺了一次,嘉言就想了这个办法,针就刺不着了。”

    沉盈笑道:“这主意也不错,只是手指难动,不过师姐你也缝的慢。不过话又说回来,你这娃娃是想送给谁呢?”

    一提起这个洛元秋就百思不得其解,将那天与镜知说的话复述了一遍,她苦恼地问:“她到底是怎么了?”

    沉盈笑容淡了几分,翻了个白眼道:“谁知道呢,你就让她生气去好了,何必理会。”

    这话说了等于白说,洛元秋拿起针,继续缝起了她的娃娃。

    转眼便到了七夕,凉风吹散白日暑气,拂开流云,露出漫天繁星。

    因师妹沉盈说七夕要小酌,洛元秋特地从地窖中偷偷搬了坛桂花酒,分与师弟师妹们。

    这酒不愧为玄清子所藏的珍品,洛元秋伙同一众师妹师弟在屋中拍开泥封,揭下盖子,清冽酒香便飘得满屋都是。

    沉盈赞道:“好酒。”

    瑞节则道:“没想到师父居然藏着这么好的酒,不喝了当真是可惜!”

    洛元秋将这坛酒分了,用竹筒装好,让他们带回去自己喝,莫要被师父发现了。她又去河边把酒坛装满水,合上盖子绑好红绸,原封不动地放回了地窖。

    目睹这一切的嘉言神情复杂道:“若是师父发现这坛子里的酒换了水怎么办?”

    洛元秋道:“就说酒坏了,于是变成水了。”

    嘉言:“……这谁会信啊!”

    关上地窖门,洛元秋拎着竹筒道:“师父其实不喝酒的。”

    “那这些酒是谁的?”

    洛元秋看了看手中竹筒,淡淡道:“那些都是我师伯留下的,不过他已经不在了。”

    嘉言站在原地看她走远,过了会才回过神,问:“师姐,你去哪里啊?”

    洛元秋不答,脚下不停,沿着小径到了后山水潭旁。此时夜色已深,几点萤火从树丛间飞出,她拂开枝叶,走到水潭边石滩旁,将手中竹筒小心放下,她脱了鞋袜挽起裤腿,将脚伸进冰凉的水中。

    不过片刻便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脚步声由远及近,洛元秋拔开竹筒塞子道:“师妹,喝酒吗?”

    镜知在她身旁坐下,叹了口气道:“你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

    洛元秋喝了一口酒道:“我猜的。”

    镜知道:“不会又是问了哪个师妹吧。”

    “真的,是我自己猜着的。”洛元秋甩了甩脚上的水,将竹筒递给她:“喝一口嘛!”

    镜知看着竹筒中色泽浅黄的酒液,道:“我不喝酒。”

    洛元秋只好将塞子上,起身穿上鞋袜,跟在她身后。两人走到水潭边的古树旁,萤火点点飘来,镜知坐在树下,有些疲倦地阖上眼。

    洛元秋在她身侧坐下,靠着她道:“你有没有闻到花香?”

    镜知睁眼看了看:“没有,许是你醉了。”

    洛元秋不信:“才几口而已,怎么就会醉?”

    “你真的醉了,师姐。”

    她垂眸看向水潭,轻声道:“回去吧。”

    洛元秋支着下巴道:“不行,我还有事没做。”

    说着她从怀中掏出什么东西放在镜知膝上,又往她手中塞了只笔,催促道:“快写快写,写我的名字!”

    镜知拿起那个模样怪异的布娃娃,面上看不出情绪:“为何要写你的名字?”

    洛元秋打了个酒嗝,脸颊微红,想了会才说:“宛玥说,要在七夕这天,做个娃娃,送给悦慕的人,让她在娃娃身后写上我的名字,这样她就会记得我一辈子……”

    镜知忽道:“那你喜欢我吗?”

    洛元秋手里还有一个娃娃,她把娃娃举起来,示意师妹来看娃娃背后歪歪扭扭写了两个字,依稀能看出是镜知。

    “你写我的,我写你的,你快写呀!”

    镜知恍若未闻,抓住她胡乱挥动的手,极轻地问了一句:“你喜欢我吗?”

    洛元秋对上她的眼睛,咬了咬唇,有些难为情地压低了声音道:“喜欢的。”

    说完她又哇哇乱叫,催促师妹快些将自己的名字写到娃娃上去。

    镜知便依她所言,在那娃娃背后端端正正写下了她的名字。

    洛元秋十分满意,连连点头:“很好,很好。你知道一辈子有多长吗?我听说有十个十年那么久!”

    镜知低低嗯了一声。

    身旁的人浑身都是酒气,她居然又拿起竹筒,拔开盖子喝了一口。漫天繁星倒映在眼中,她豪气干云道:“把酒喝了,说好了,你要记得我,要记得我一辈子!不许反悔!”

    镜知将她抱在怀里,从她手中取下竹筒,道:“嗯,不反悔。”

    于是她低头吻上怀中人的唇,在她的唇缝之间嗅到了淡淡花香,在夜风中如饮醇酒,醉得一塌糊涂。

    作者有话要说:因为今天不是七夕,所以放七夕番外。     。

    第 115 章 前世

    耳畔细微的水声不知何时消失不见,蜷缩在船里的洛元秋缓缓睁开眼。

    几点冰冷落在她鼻尖上,天空晦暗不明,下雪了。

    洛元秋起身抖落身上的雪,才发现小船已经靠岸,岸边是高悬而下的寒冰石块,以及无穷无尽的雪。

    湖面被茫茫雾气笼罩着,四周雪山倒映在湖水中,化为幽深的蓝色。她向对岸望去,只能看见雾气虚掠过湖心,来时的路仿佛已经遥不可及。

    她平静地看了一会,好像已经料到这种结局。明明只是相隔一湖,但在此时看来,却如相隔天堑般难以回返。若说对岸是人世,那么她所在的地方,大概就是传说中亡魂所归的极北之地,生者无法踏足的幽冥深处。

    小船一摇三晃,水面波纹荡漾,洛元秋一脚踩进深雪里,彻底踏上了岸,她拉下面罩深吸了口气,让冰冷的空气涌进肺腑,如刀割一般传来隐隐刺痛,才觉得自己有几分活着的样子。

    她呆呆站在岸边,两山悬壁对峙倾下,一条冰雪覆盖的夹道出现在眼前,也不知是通向何处,那大概就是传说中的阴山腹地了。

    这场景过于平和静谧,与她所想的相去甚远,既无传闻中所说的恶鬼凶神,也没有冤亲债友等在路口讨债,冰天雪地中连个鸟影都藏不住,更遑论什么鬼影了。

    洛元秋揉了揉眼睛,雪太多看久了也不舒服,到处都是白色,十分伤眼。

    她定了定神,一脚深一脚浅地从岸边涉雪走过。

    待她离开后,小船不晃了,水面渐渐静下来,她的影子再次出现在水中。水面倒映着雪山天空,无边无际地横铺开来。几片雪落在水中,影子抬手去接,雪融进水里,轻微的涟漪晃开。它孤零零地坐在船的倒影上,向着对岸无声无息眺望。

    天空慢慢暗了下来,笼在湖心的雾气无风自动,在水面上来回飘荡。影子轻轻跳下船,追寻着雪中留下的足迹,消失在水面.

    阴山腹地里到底有什么?

    目力所及之处都被冰雪覆盖,从夹道抬头向上看去,天穹辽远清澈,与洛元秋初入阴山时见到的大有不同。

    周遭安静无声,她在雪中跋涉,山壁两侧被冰封着,那些冰又厚又深,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累积的。冰面清晰地映出她的影子,如同两面巨大的镜子。

    这两山之间的夹道仿佛长的没有尽头,洛元秋走得掌心发热,在雪中呼了几口气,靠着山壁坐下。

    她从袖中摸了一道火符出来,又掏出水袋,想要化些冰雪喝。她把符纸贴在一块倒悬的冰岩下,将水袋放过去,等着冰化了接水。

    片刻之后,贴在冰岩下的符纸已烧成灰烬,但冰岩丝毫未有改变。

    幸而水袋中尚有半袋多的水,洛元秋喝了些,将盖子塞好放回,转身去看那冰岩。

    符纸没了,冰也未化,当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她伸手碰了碰岩上凸起的冰层边缘,脸上显出惊讶之色。

    方才摸到冰的时候,她的手居然被割破了。

    洛元秋按了按手上的伤口,伤口仿佛利器所割,从指腹而下,将掌心纹路劈开。这伤极深,但她的手上却没有血流出来。

    洛元秋不甚在意,她环顾四周,打量着这两座高山。两山冰镜一般的山壁映出她的身影,最后她蹲下身去,从地上抓起了一把雪,在手中捏了捏。

    不是雪。

    洛元秋站起身,随手朝空中一洒。

    冰不是冰,雪也不是雪,那这些东西到底会是什么呢?

    她有些茫然地站在夹道上,警惕地打量着两侧山壁。

    就在此时,她听到了什么声音,循声而望,之前被她贴符的冰岩居然已经开始融化了,一滴水顺着冰侧缓缓流下,坠入雪中。

    事出反常必有妖,她屏息站在原地不动,冰岩上不断有水滴落,仿若危险来临前的征兆。

    突然一滴水落在她的手背上,紧接着两滴三滴……越来越多。洛元秋抬头看去,原本清澈的天空阴云密布,竟是突然下起雨来。

    她甩了甩手,将手背上的雨水抹去,就听见从头顶传来闷沉的声响,仿佛有什么东西由远及近,马上就要来了!

    她瞳孔微缩,在那道雷声响彻天空之前,在夹道中快速奔跑起来。

    巨大的轰隆声在洛元秋身后落下,她不敢回头看,光听声音就知道那不会是什么好东西。无数水流顺着夹道两侧山壁汹涌流下,这千年冰雪竟然就这么在大雨中消融,转瞬之间倾覆而下,化为滔天巨浪从夹道中追来!

    身后咆哮声越来越近,洛元秋从高处纵身一跃,顺势滑到坡底,又是一路狂奔。幸而未过多久,她眼前陡然一亮,夹道的出口已至!

    天空中电闪雷鸣,暴雨倾盆,恍若末日到来,瞬息间就能将天地翻覆。

    但夹道出口居然是在陡崖之上,洛元秋脚下是一片云雾笼罩的高山深谷,天幕当中数道紫色雷霆绽开,雪山纵横而去,映出漫天电光幻影。

    来不及多想,洛元秋反身踩着陡崖上凸起的岩石向右攀去,她双手死死抠紧峭壁,不过眨眼的功夫,洪流咆哮着从夹道中涌出,周围山壁震动不已。

    千万年积雪融水霎时淹没了脚下的雪山,漆黑潮水在大地上翻涌侵噬,暴雨不断落下,天空中惊雷电光滚滚而来。

    风雨中洛元秋不断向上攀爬,她神差鬼使地向下看了一眼,突然觉得这一幕好像与记忆中的某些画面重合了一起,仿佛在哪里见过。

    纵然神思恍惚,她也不敢有丝毫懈怠。忽地天色转为深红,浓如赤血,雨势渐弱,顷刻间化作鹅毛大雪,自天中洒洒下落。

    原本从夹道奔涌出的水慢慢被冻结住,冰晶闪烁着寒芒。霜气从深渊里缓慢上升,冰雪再一次覆盖了脚下的山脉谷地。大雪纷扬落在天地间,洛元秋眼睫凝着冰花,湿透的外袍冻得冰硬,她艰难地爬上一处平地,雪与雾很快涌来。寒风如刀划过她的脸颊,她站在高处向下望去,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不久前那黑色潮水侵蚀大地的一幕,好像只是她的错觉。

    离她最近的一侧山壁又被寒冰冻结,平滑如镜,光洁明晰。洛元秋看见自己背后就是一望无际的雪原山脉,与肆无忌惮的寒风飞雪。唯独她的影子有些模糊,像被雾气蒙住了一般。

    她只看了一眼,便迎着风雪走入寒雾之中。而那冰壁上模糊的倒影却仍在,它站在雪中,像洛元秋之前做的那样,回头看了看身后高崖下,雾气笼罩的深渊.

    先是雨又是雪,洛元秋身上的袍子已失去了保暖的作用。她在雾气中一路前行,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去了何处。此地诡谲非常,她一兜符都成了无用的废纸,连半点法术都用不出来。

    若是常人恐怕早就已经冻死在这雪地里了,洛元秋按着自己的心口,感觉不到心跳,人好像已经死了。她波澜不惊地收回手,短暂地思索起了自己到底是什么。

    受伤不会流血,心跳时有时无,于冷热无知无觉,也不分寒暑冬夏。唯有疼痛,稍稍能让她感觉自己不是一具行尸走肉,而是个半死不活的人。

    她从冰壁边走过,看着自己毫无人气的脸。惨白的面容,深黑的眉目,无端有些惊心。

    寒风吹散雾气,少顷又聚集来。洛元秋目光转向被迷雾掩盖的岔路口,思绪却留在未入山前,仲夏时节的一个夜晚.

    夜风拂过孤灯豆火,满屋都是草木的清香。她坐在草席上向窗外看去,远山笼着朦朦微光,夜空无星无月,似山雨欲来前的平静。

    不远处有争执声传来,一只飞蛾随风扑进屋中,绕着烛火飞了几圈,最后停在她的指尖上。

    “我这一生相人无数,从未有看错的时候,她此时分明应该死了!司徒兄,你不会是魔怔了以后将你徒弟从坟里掘出来,用什么秘法保她尸身完好,打算就这么自欺欺人吧?”

    “……宋天衢!我有必要如此吗?元秋逝世时我固然难过,但也不至于做出掘人坟茔这种事来!你若是怕了就直说!那是我徒弟,她就算死而复生后成了个妖魔鬼怪,我也不会怕她!”

    放在窗沿边的手微微动了动,飞蛾受惊扑起又落下,似乎并未察觉到这是人的手。

    “那你要我看什么?你到底要我看什么?!”

    “她若是个活尸也就罢了,横竖山中不缺地方,我也养得起!但宋兄,她是个人,她是个活人呐!我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她再死一回,我做不出这种事来!”

    “她人在何处?”

    屋门被用力推开,一高大男人阔步走进。许是受其声势所迫,停在她指尖的飞蛾扇翅飞起,不知悔改地向着那豆大灯火飞去。她眼眸微动,拿起银簪去挑亮灯芯,正与掀开竹帘的两人对上。

    玄清子不由放轻声音道:“元秋,你还记得吗,这是那位曾教你符术的宋叔叔。”

    她目光游移,茫然地点了点头。

    宋天衢震惊过后稍稍镇定下来,走过去说道:“你……当真还活着?”

    玄清子忙道:“她伤了嗓子,说话说的慢,你要那么心急!”

    宋天衢不理会他,先捉住席上之人的手腕在脉上按了按,过了一会后他难以置信道:“这竟是真的,她竟然还有气息……司徒兄,你徒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玄清子道:“我也不知道,你问我我又问谁去?”hTtPs://m.

    “她绝非是活尸,活尸并无气息脉搏。”宋天衢凝神道,“但这心跳未免太弱了些,她平常都吃什么?你不会喂她血食吧!”

    玄清子老脸一红,呵斥道:“胡说什么!我是那种人吗?她……平常只吃一道菜,就是炒火腿!”

    宋天衢喃喃道:“那也不对。”

    他视线触及洛元秋放在桌上的那只手,肌肤莹润,指甲透亮,顿时一愣,下颌骤然紧绷,当即从腰间拔出短刀,抓住她的手指在刃上一划

    玄清子骇然色变,怒道:“你这做什么!”

    宋天衢却抬手将刀按在桌上,气息有些不稳:“慢着!你先看!”

    指腹伤口并未流血,在二人注视缓缓愈合,连一丝伤痕都没有留下。

    玄清子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这又是怎么回事?!”

    宋天衢看了半晌,转头对他道:“司徒兄,你徒弟,怕不是成仙了罢?”.

    “胡说八道!你看她这样子像是成仙了吗?!”

    桌上放着好几盘菜,洛元秋虽然浑浑噩噩,但却像认定了那道清炒火腿,筷子一刻也没停过,最后端起全扒进了自己碗里。

    做完这一切后,她竟是端起碗筷,坐到外头水池边去吃了。

    宋天衢惊愕万分,将身子靠近窗边,看洛元秋夹了米饭丢进水里喂鱼,好像再正常不过了,不由问:“你徒弟当真把事都忘了?”

    玄清子唉声叹气:“也不知她到底是都忘了,还是只忘了些许。时不时记得起些事,但又记不全,像失了魂似的。”

    “能有这等奇遇,侥幸活下来已是不易,就莫要在强求什么了。记不得就记不得吧!”

    宋天衢低声道,又忍不住看了一眼窗外:“但我却觉得,她不是忘了,而是暂时回想不起,说是失魂也没错。你有没有拿符让她画?”

    玄清子道:“宋兄,是我疯了还是你疯了,她现下神志不清,你叫我拿符给她画?你莫不是忘了,我是个咒师!”

    宋天衢却若有所思道:“她既然死而复生,是否已算是度过了生关死劫呢?倘若如此,那应该明心见性了,你又在怕什么?”

    见玄清子一副要过来拼命的模样,宋天衢只得寻了个折中的主意,从袖中取出符纸与朱砂道:“这样,我来画。等她进来以后,让她看着我画,如何?”

    玄清子勉强应了。

    他看见徒弟吃完了饭顺带喂饱了鱼,进到屋中来放碗。她做这一切仿佛极为自然,但仔细看,便能发现她双目无神,面上一派茫然,显然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做什么,不过是依旧日习性而为罢了。

    玄清子叹了一声,强按住心酸,从她手中接过漆碗。

    见她走近,宋天衢适时地展开符纸,调开朱砂,执笔绘起符来。瞬间他心念急转,手腕一颤,硬是扭转笔势,将那道原本蜿蜒的墨痕改为平直。

    宋天衢画完平生最不伦不类的一道符,忍不住闭了闭眼。他凝神静待身后人过来,但等了许久都不闻声响,一手按住符纸,起身去看玄清子。

    正在这时,桌上的符纸轻轻一动,洛元秋从他手中抽出符纸,坐在桌前将纸张叠成一只飞鸟的样子。

    她看着窗外的碧空白云,沉默良久,两指夹着纸鸟重重一弹,纸鸟双翼裹挟着云气,歪歪扭扭地飞向天空,但未飞多远,就在日光中燃烧殆尽,砰然化为纸灰。

    宋天衢面露失望之色,微不可察轻叹一声:“真是可惜了。”

    “这样也好,能活着比什么都强。”玄清子端着碗道,“我去给你取酒来,你且坐着吧。”

    他说完向门外走去,脚步却有些不稳。宋天衢本无意于此,想唤他回来,见此情形多有不忍,只得任他去了。

    玄清子走到门边,几缕风从门缝涌入。不知道是不是受他心绪所致,他感觉这夏时的风莫名有些冷。玄清子拉开门,差点被扑面而来的寒风吹了个倒仰。

    大雪洋洋洒洒,群山素白,闪烁着冰冷银光。雪漫至门前,玄清子先是一怔,手中漆碗掉在地上,他顾不得关门,大步向屋中走去。

    就见宋天衢席地而坐,捧着碗正夹菜,他背后原本坐在窗前的洛元秋早已不知去向。

    玄清子心凉了半截,未留意一脚踩翻了桌几,饭菜洒了一地,宋天衢筷子还伸在半空,愕然道:“你这是做什么?”

    “你随我来!”玄清子慌忙道,“元秋定是想起什么来了,她不见了!”

    宋天衢倍感莫名:“什么不见了?方才她拿着我的朱笔翻出窗去了,人就在这院中,还能去哪里?”

    玄清子不信,宋天衢只好随他出房门,一见外头漫天遍野的雪他就惊住了:“这是……”

    他摊手接了几片雪花,看它们在掌心融化,与真的雪别无二致。

    玄清子忧喜参半,道:“你到底画了什么符?”

    “不是雪符!”

    两人快步走到后院,宋天衢百思不得其解:“我自己画的难道还不清楚?那不过是一道云符,我还特地画错了!她怎么就能改成了雪符?”

    玄清子道:“她不是用你的符叠了一只鸟……”

    宋天衢恍然大悟:“对对对!我明白了!她将符叠在一起,不就是一道新的符了吗?你还愣着做什么,赶快去找你徒弟啊!”

    说话间就看见一人贴着墙根走来,手中的朱笔在墙上留下一道深色痕迹。她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在窗纸上随手画了几道,又顺着墙慢慢走着,画的尽是些奇怪诡异的线与圆。

    “元秋?元秋!”

    玄清子叫了几声她也不理会,自顾自画下去,绕着墙角走到屋子另一边去了。玄清子想去将她追回来,却被宋天衢一把拦住,他道:“你看她画的。”

    玄清子道:“看什么?这些线?”

    宋天衢道:“这不是线,亏你还是咒师呢!你再仔细看看,这不是胡乱画的,必有其意义在!你是她师父,你应该看得懂才对!”

    玄清子耐心看了一会,怒道:“我看不懂,这和那些稚童胡乱涂抹的有什么区别?她如今神志尚未清明,你就这么任她随意行走”

    宋天衢两指发出微光,沿着那些红线慢慢移动,轻声道:“她不是神志尚未清明,她是被封住了。”

    “被封住了?”

    玄清子愣了愣道:“咒术对她无用,这你也是知道的。”

    宋天衢道:“不是咒,也不是符,我也不清楚那到底是什么。”

    玄清子问:“那要怎么办?”

    宋天衢手中光芒一敛,收手道:“需得她自己想起来才行,你我都帮不了她。有没有什么东西是她往日常用的,符也好咒也罢,总之不如拿出来试一试。”

    玄清子想了想道:“好像还真有!你跟我来!”

    他去书房一通乱翻,找出一本蒙灰的书册,对宋天衢道:“就是这个,她从小记到大的册子,要有什么事,一定都记在这里头了!”

    宋天衢将头凑过去,玄清子郑重翻开,两人就看见书页当中画了几个圈圈,圈中是几个点,一条横线跨过中页,分开那些圈。

    玄清子绞尽脑汁看了半天,终于放弃了,转头看向宋天衢:“宋兄?”

    宋天衢夺过书向后连翻数页,注视着其中一页看了半晌。玄清子以为他看出什么门道,忙问:“如何?”

    宋天衢长叹一声:“司徒兄,你徒弟这字写的太差了!这写的都是些什么东西!”

    玄清子老脸一红,忿忿道:“这难道也能怪我?”

    “不怪你怪谁?”宋天衢道,“就这手字,和鬼画符也相去不远,说明你徒弟天生就是要当符师的嘛!”

    玄清子甩袖怒道:“莫要消遣我了,把书给我,我去给她看!”.

    暮色四合,屋外传来虫鸣声。

    洛元秋坐在桌边,手中的书页已经翻至末尾。

    “看的如何了?”

    她认不得这人是谁,但听声音大概能辨出,是师父那位挚交好友,姓宋的符师。

    她合上书放在手边,点了点头。

    宋天衢问:“往日的事都记起来了吗?”

    有些记得,现在已经能渐渐回想起。但有些事始终如水中月镜中画,隔着一层薄薄雾气,难以想起究竟发生了什么。

    包括这书中所记之事,隔着数年光阴,纸上字迹犹然分明,往事似乎历历在目,但于她而言,却似追忆前生般艰难。

    洛元秋摇头,手覆在书上,摩挲着泛起毛边的页角。

    宋天衢沉吟良久,缓缓道:“死后之事,你还能记得多少。”

    洛元秋在纸上画出起伏的线,宋天衢看了一眼道:“哦,是山。”

    她又画了三道波纹般的线,宋天衢道:“这是水?”

    他困惑地看了看窗外的远山,又转身坐下,低头去看杯中的水,叹道:“难啊,若畏死则不得生,求生便难断死。生生死死,死死生生,恐怕我这一生,都无法参悟了。”

    洛元秋静静听着,她伤了嗓子,故而不怎么说话。屋外草木繁盛,正是一年中最热闹的时节。而她面前的人两鬓已染霜色,回望满院葱茏时不免有些萧瑟。但他谈及生死时并未有艳羡之意,好像那不过是一句感慨。

    静默好一会后,宋天衢才收回视线,道:“我与你师父穷尽一生,恐怕只能止步于此,哪怕再不甘心也是无用。但你却不同。”

    洛元秋垂眸看着自己掌心的纹路,想起躺在树枝上看着阳光照亮树叶,每片叶子的脉络都清晰分明。她想起过往的许多事,却没有太多感悟,仅仅只是想起。

    她心中仿佛有一场落雪,从暮春下到秋尽,从未有停歇的时候。雪不会化,也不曾有尽时,只这么下着。

    洛元秋依稀记得深雪中有人在叫“师姐”,每当这时,她的心绪便难得有波动,但她却想不起后来发生了什么。

    她说不清缘由,却隐约觉得,这个人于她而言应该是不同的。

    “……你走的太远了,那已经不是常人所能踏足的路。我不敢断言你会走到何处,我已经看不出你的生死了。”

    宋天衢蘸了蘸杯中的水,弹向半空,水滴浮起化为一条细光,随他手势转动变幻。他道:“世间至高至上的道法,不在庙堂,不在江湖,更不在名门道派的高阁之中。而在山岳之间,在江河源起之地,在人迹罕至之所。我教不了你什么,但这世间有两处险绝之地,或许能解开你身上这道封印。”

    “一是处是阴山,另一处则是北冥。北冥是天下道法源流之处,我师门所传的相术,便是由此地传出。”

    洛元秋指了指方才在纸上画的线条,宋天衢了然:“你想问阴山?关于此地我知之甚少,因为百来能穿过阴山腹地的人,实在是寥寥无几。”

    “我只知咒师间相传,阴山是魂归之处,入此山中,或可得见前世。”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文写起来好难,难到我最后在头上戴了个bra才感觉好点了。     。

    第 116 章 心念

    前世。

    这两个字轻若飞雪,却是重重砸在心上。洛元秋在冰壁面前站立良久,眼睫上结了一层冰花,五官都蒙着薄薄寒意。她冻僵的手轻轻一动,抬手抹了把脸,收回思绪,向着风雪中的岔路口走去。

    前世的记忆于她而言像个扑朔未解的谜,又因死而复生而罩上了一层诡异的阴影。并非谜团繁杂难解,而是当她想起那些往事时,只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置身事外冷眼旁观,未有半分喜怒哀怨。

    她的心平滑若琉璃,是尘埃难扰的宁静。静到了极致,纵然是草木葳蕤的时节,落在她眼中,也好好似深冬大雪过后,四野茫茫再无所存。

    洛元秋知道自己不是喜静之人,虽说自小就在山中静心修行,但此静非彼静,静心是为了专注于修心,理气顺意。而如今她心中的这份静,倒像是心死后的寂然,于人于事都漠不关心,难提起在意的兴致。

    她走进迷雾中,雪白的雾气从她肩头手臂轻盈飘过,吹散前世往事风尘。她听见雾中传来笑声,不一会又转为尖利的咒骂声,怨恨的哭声,如此交织反复,在她耳畔回响不休。

    一时间千种声音如沸水扬扬,忽远忽近。有时如惊雷乍响,换做怒骂呵斥,命她不得再向前一步。有时化为真情实意的哀声恳求,请她停步回头,莫再前行。

    洛元秋脸色不变,听了一路稍觉得有些吵,便从袖中取了两道无用的符出来捏做圆球塞入耳中。但那声音却不是堵上耳朵不听就能避开的,哭骂恳求声更是盛起,雾气聚成许多似人般的影子,在她头顶呼啸而过,盘旋游走,久久不肯去。

    虽不明这影子与人声有何作用,洛元秋依然脚步不停,兀自向前走去。越往前走雾气越是浓重,那些影子也愈发清晰,凝结出的人形也能看出轮廓来,影影绰绰藏在雾中,时不时一闪而过。

    破空声突然传来,洛元秋想也不想抬手召出飞光剑一挡,只听一声铮响,如刀剑相击之声,霎时雾中影子破雾而出,持剑袭来。洛元秋不得屈膝后仰,以剑身做挡,待影子再度袭来时,她借力跃起,手中剑光一荡,顷刻之间便将那影子拦腰斩断。

    随即她就发现,这雾气凝成的影子没有立时散去,反倒一分为二,化作两道人影向她扑来!

    这其中情形之古怪不言而喻,洛元秋当即收了手中剑光,在雪中大步跑起来。那两道影子在她身后穷追不舍,迷蒙雾气中仿佛还有更多在凝形的影子,恐怕连半柱香的功夫都用不着,这些影子就能一并追上来了。

    寒风愈盛,雪势转急,好不容易雾气散开些许,眼前竟又出现了岔道。洛元秋听闻身后不同于风声的刀剑碰撞声,伴随着喧杂人语而来。她连想也未曾多想,随意挑了一条闯进去,未料脚下一脚踏空,仓惶之下手只来得及抓住一把雪,便听见呼呼风声,霎时眼前一暗,顺着光滑的冰壁坠了下去。

    没多久洛元秋便反应过来,这应该是一条冰道。她也不知滑了多久,只见深洞中的坚冰在暗里闪烁着幽蓝光泽,头顶那点光越来越远,像坠进了幽冥深处。寒意彻骨,连气息都一并冻住了,最后她从一处断崖上被抛下,重重摔入深厚的积雪中。

    在雪中躺了好一会,她才艰难地爬起来,蹒跚走了几步。放眼四处都是冰,形如野兽獠牙一般倒垂向下,缀连相勾,锐利无比。

    洛元秋看了几眼,拍去身上雪与冰,在这形如巨兽怪嘴的冰窟里慢慢走了起来。

    刚甩开那些致命的迷雾,转眼间又落入冰窟之中。这冰窟极深极广,一眼难看到头。黑暗中玄冰泛起深幽蓝光,将周遭染成一片寒霜之色,洛元秋自一处冰树下走过,看见那树枝上无叶,唯有大朵如薄绢一般的冰花盛放,在幽暗中亮起满树莹光。GgDown8

    她无畏无惧,也无探寻之心,见了这树也不碰,只是打量了会便走了。四周冰柱耸立,好似新打磨过的铜镜,清清楚楚映出她的身影,也不知这些冰柱是如何分列的,无论她怎么走,都能看到自己的倒影。冰柱之间互相映射,立时周围都是洛元秋的影子,清晰无比地映在冰面上,随着她走动一同变化。

    洛元秋觉得有些不对劲,转身看向不远处冰柱上的倒影,一时相近的几个冰柱上影子纷纷转过身来,在她抬头的瞬间也跟着抬起头,在寂静无声的幽暗冰窟中,当真是有些说不出的可怖。

    洛元秋平静地与冰上倒影对视,片刻后她挑了挑眉,将罩面的布拉起走了。

    她走后,冰面上的影子仍在,它面无表情地牵了牵嘴角,眼中映着一点幽蓝冰芒,片刻后消失不见.

    地下久不见光难分昼夜,虽无风雪声扰人,却也不知到底过了多久。洛元秋走得喉咙发干,才将水袋掏出喝了口水。因前车之鉴,她不敢拿符化雪,唯恐又将洪水引来。

    水袋中的水大半冻成了冰,故而她喝时顺带喝了一嘴。洛元秋深处冰天雪地,嘴里还咬着冰,内外皆是一片寒凉。不知怎么,她却是放慢了脚步,忍不住向身旁看了又看,但究竟是在看什么,她也难以说清。

    好像身边应该有个人不紧不慢地跟着,在她大嚼冰块时轻拍她的脑后,叫她吐出来回去喝热茶。

    仅是这么一瞬,那些劝说的话便消失的一干二净。洛元秋如记忆中那般向身后望去,她怔愣了许久,久到双膝深陷雪中,才缓过神来,拔出双腿向前走去。

    真奇怪。她想,每当忆起这人时,她便觉得心似乎猛然一颤,像行经陡崖时,眺望银光粼粼的云海,哪怕神思清明,亦按捺不住纵身一跃的渴望。

    就这么不管不顾跃下,就像那天她孤注一掷地随那人离开山门,置生死于度外,将一切悉数抛下。

    洛元秋微微有些出神,可惜回忆就此中断,她想到此处便再也想不起别的。

    她不免有些失落,只好埋头在深雪中行走。如此奋力前行了许久,终于走到这冰窟的边缘,脚下不再是厚厚积雪,而是换成了冰封的泥地。

    面前是大大小小的冰洞,洛元秋左右看了看,困惑了会,最后随便挑了个走进去。

    冰洞中不知哪里来的光,漾出水般的青蓝色。洛元秋走了片刻后又在洞中发现了别的洞,可谓是洞洞相连,只是这么一来,人便极容易在这冰洞中迷路。她想了想,掏出匕首在冰壁上凿下一道痕迹,决定以此作为经过的标记,以免到时候迷失在洞中。

    坚冰极硬,匕首只凿出一道白痕。洛元秋正要收刀离开,余光扫见冰壁上似有什么痕迹。她俯身摸了摸,发现那居然是一道符。

    这阴山腹地的冰洞中居然会有一道符,洛元秋不觉有些困惑,再度顺着痕迹摸了一遍,发现当真是一道符没错。她指尖稍稍涌起一点光,随着符痕重新勾勒了一番,一根极细的银线倏然出现在她眼前,向着其中一个冰洞中伸去。

    难道此地也有符师来过?洛元秋略有不解,但这泛着微芒的银线分明是符师寻踪用的法术,她稍稍迟疑,抬脚追着这道银线走进冰洞中。

    有银线引路,倒省去她犹豫不决择路的功夫。未过多时,银线便在一处冰洞前断了。洛元秋握紧腰间匕首,谨慎地在洞边看了看,突然从洞中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是又来人了吗,若是来了,就请进来罢。”

    洛元秋怔了怔,抬头看了眼这高大冰洞,冰洞中昏暗一片,什么也看不清。在此地乍闻人声本该有几分高兴,但险途中危机重重,根本不知里头是人是鬼,另有迷雾中影子的教训在前,他不敢掉以轻心,将匕首收回,掌心凝起一道青光。

    但无论里头有什么,她都必须前去探一探。洛元秋缓步踏入冰洞中,百步还未走到,就看见洞中燃着火堆,三个人坐在一旁,身后被火光拉长影子扭曲成奇异的形状,听见声响纷纷抬头。

    洛元秋脚步一顿,下意识就要出剑,再看却发现那三人身后的影子不过是大了些,想来是因靠近火堆坐的原因。

    她心道是自己多想,中间坐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他穿着身黑袍,畏寒般拢了拢衣襟,见怪不怪地道:“请坐罢,就当是歇歇脚。”

    一旁坐着一个妇人装扮的女子,打扮得十分寻常,她向洛元秋温柔一笑:“我们不是坏人,与你一样,只是误闯入了这冰窟罢了。”

    坐在她对面的男人不曾说话,他身上只穿了件夏时的薄衫,手上把玩着一柄短刀,瞥了眼洛元秋便又低下头去。

    这情景当真是说不出的古怪,如此大相径庭的三人聚集在此,怎么看都有些诡异。但那三人又分明是人,洛元秋在原地站立了会,终是走了过去,在火堆边坐了下来。

    无人开口说话,洛元秋烤了会火,将水袋掏出来,放在火堆不远处等它融化。那妇人嗓音低柔道:“姑娘也是从那风雪中来的吧,不然怎么衣上头上尽是雪呢?不知姑娘是否见过那些猛兽,我入山时,它们就在那界碑后的湖边徘徊。”

    她倒是十分和气,洛元秋摇了摇头,妇人微微一笑:“姑娘运气真好,倒不曾碰见它们。那些东西可是有些难缠,只要人看见了它们,它们就会一直追着你不放。”

    洛元秋目光从三人身上扫过,最后落在当中老人腰间所配的符剑上,莫名觉得有些似曾相识。老人原本在闭目养神,似察觉到她的视线,顿时睁开眼,按住腰上剑道:“你也是符师?”

    洛元秋既未摇头也未点头,坐在火堆旁一动不动。倒是那男人开口道:“怪了,这年头符师不去北冥,怎么反倒都往阴山来了。”

    老人冷哼一声道:“这话当真可笑!阴山就在此处,谁爱来就来,难不成那界碑上写着只许咒师入山了吗?”

    男人一边烤火一边慢悠悠道:“只这么随口一说罢了,此地万法消弭,咒师也好符师也罢,没了法术,大伙都是寻常人,拼的是身手运气,命大的便能活的久些,又能差得了多少?”

    洛元秋闻言低头看向自己手心,青光已然慢慢褪去,无论她如何运转催使,只堪堪在掌心间凝出一片薄光。

    万法消弭……难怪这阴山腹地易进难出,没了法术支撑,修士不过也是普通人,怎能越过风雪迷雾,从这险绝莫测之地脱身而出呢?

    那妇人叹了口气,看了看四周冰壁,道:“且少说几句罢。”

    老人嗤道:“要说比身手,你们几个加在一起也比不过我老头子。想当初,我年轻的时候”

    “打住!”男人说道,“这话我已经听了几天几夜了,当真是不想再听下去了。您若有闲情逸致,不如和这位刚到的姑娘好好说说,我想她应该乐意听一听。姑娘,你说呢?”

    洛元秋对上他的目光,男人一愣,别开脸道:“不过是个玩笑,何必这副样子……”

    “说者无心听着有意,”老人道:“出门在外,还是多约束口舌,以免招惹是非。”

    男人嗤了一声,似乎很是不屑。老人未将他这等举动放在眼里,转头看向洛元秋,打量了一番后说道:“小姑娘,你又是如何来到此处的?”

    洛元秋依然不答,如无必要,她不轻易开口说话。她俯身捡起水袋晃了晃,拔塞喝了口混着冰渣的水,起身坐到冰壁边上,倚着墙壁闭眼歇息。

    洞中只闻火燃烧时发出的轻微响声,那妇人拢袖道:“能走到此处已是十分不易,兴许是累了。”

    无人答话,妇人也不觉难堪,反倒是轻轻一笑。那男人见状问:“你笑什么?”

    妇人扶了扶发髻道:“我想若我的女儿还在世上,应该与这位姑娘一般大了。”

    老人道:“你怎么知道她如今多大了?”

    妇人叹道:“正是因为我不知道,全凭自己胡乱猜测,才觉得有些可笑。”

    那男人摇了摇头道:“真是稀奇,你找女儿不在外头找,来阴山做什么?难道你的女儿也进了阴山?”

    妇人不欲与他多言,只道:“我自有打算。”

    洛元秋闭目养神,其实她本不想听这三人交谈,所以特地坐到了远处。无奈这洞就这么大点地方,她坐的再远也能把话听得清清楚楚,正当她在袖中捏了两道符做球,欲塞进耳中时,那老人却突然说道:“看来大伙都各有所求,否则也不会历尽千难,孤身闯入这凶险之地来了。只是人人都有难了的心愿,但那能令心愿成真之物却只有一个,分也分不过来,这又要如何是好?”

    洛元秋搓符的动作一顿,莫名听了下去。

    那老人继续道:“世间至悲之事,不外乎骨肉分离,相隔天涯再难得见;或是生死相绝,功业未成,不得不撒手人寰;再者至亲知交生离死别,剩一人形单影孤……”

    听到形单影孤四字时,她突然心口发闷,难抑心绪,年少时萦绕于心的困惑仿佛再度浮现。

    “师伯,我爹娘他们是不是不要我了,所以从来不肯来看我?”

    “……你父母并非不要你,只是他们不会来了。”

    “你的确是为人所害,而谋害你的人,或许正是你的至亲。”元秋,你会恨他们吗?”

    群山远去,流云散尽,日出时万丈金光照耀云海,那云光如锦绚丽至极,从遥远处漫至眼前。小时候的她仰头去看身边的人,答道:“师伯,我不知道。”

    那人面容在光中有些模糊,他声音低沉温和,手掌抚了抚她的额头,说道:“不要怕,师伯也不知道,但我想你以后,一定会知道的。”

    云光映亮她稚嫩的面庞,洛元秋道:“以后?以后是多久,一个月?三个月?”

    “很久,很久。”那人答道。

    她又说:“那为什么要恨……恨他们,我不认得他们,我不喜欢这样。”

    那人想了想道:“那就不恨,不与他们计较了。”

    一大一小两道身影并坐在孤峰上看旭日初升,待云海金波平复,那人才道:“天地尚能覆载,云气尚能郁蒸,日月尚能晦明,川岳尚能融结……但唯有心,却始终不会改变。”

    “哦。”洛元秋伸手挡住灿烂光芒,专注地去拔生长在石缝里的青草,拽了几下没拽出,她用力搬开石块,想要把草拔出来。

    “记下这山岳间的风光,待得来日若有什么不快苦闷,多想想今日所见的一切……元秋,你到底有没有在听?”

    青草根茎太深,一时半会难以拔出。洛元秋趴在地上,衣上全是泥土,仍在使劲拔那根草,闻言道:“在听呀,师伯你方才说心”

    “心要如何?”

    咔嚓一声,青草被拽断了。洛元秋怏怏不乐地起身:“我不高兴,心也就不高兴。”

    她举起两只乌黑的小手,对着面前人的袍子跃跃欲试。那人早有准备,转身离去,道:“那你就在此好好想想,如何才能让你的心高兴起来。”

    ……

    洛元秋眼睫动了动,拉了拉半湿的衣襟,阖目紧贴冰壁。即便寒意砭骨,她依然不为所动,胸膛里的心好像也被冻住了一般,再也感受不到喜怒。

    她自小到大,最为疑惑不解之事不外乎三件。其一,为何师父勒令她不准离山;其二,师伯曾言她活不过十六,皆因一位心怀不轨的亲长谋害所致,但这至亲为何要害她,却不得而知;其三,为何师父与师伯千般叮嘱,不可将她血异于常人之事向他人透露?

    洛元秋一时有些烦躁,而火堆旁三人沉寂片刻后,那男人忽道:“说的不错,人人心中都有执念,来此地也是为了圆一份念想,自然不会就这么将机会拱手让人。骨肉分离固然令人不忍,功业未成却暮年将至不免叫人唏嘘,而亲友散尽,孑然一身也让人同情,但这些都与我何干?我要做我自己的事,哪里还有别的心思去可怜他人?怎么没人来可怜可怜我?”

    老人道:“你倒是说说,你有什么事让人可怜了?”

    男人指了指那妇人道:“你想找回你的女儿。”

    洛元秋闻言忍不住看了那妇人一眼,她竟是为了寻自己的女儿,才涉险入山的吗?

    他又指了指老人道:“你想重获青春,再活个几百年……”

    妇人点头,却说:“其实我心知此事未必能成,不过想试一试,求一个安心罢了。”

    老人道:“呵呵,几百年就不必了,我还没疯到那种地步。”

    “很好。”男人说道,“再加上那边的姑娘,一共四个人,但只有一个人能实现心中所愿。”

    良久之后那妇人道:“既然如此,那就各凭本事。”

    老人道:“正合我意。”

    三人不再说话,冰洞中霎时安静下来。

    洛元秋突然有些厌倦这种安静,指尖展开袖中被捏成圆球的符纸,来回抚平。那些掐算着寿数而活的日子,死前执着一念而生出的怨恨,以及如今死水一般无知无觉的活着,诸多念头累积在她心中,化为冰雪之下熊熊燃烧的阴火,从心中席卷漫来,让她罕有地生出一种不甘。

    她眉头深锁,手指蜷曲捏紧那道符,愤恨与不甘交织在她心头,她用力咬住嘴唇,却尝到一点腥味。

    洛元秋猛然睁开眼,翻出腰间匕首在手心一划,伤口中渗出些许红色,竟然是血。

    “此地万法消弭……”

    原来世外所传,在阴山腹地之中万法皆为之消弭,居然是这种意思!

    洛元秋按了按掌中伤口,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胸膛当中那颗沉寂已久的心重重一跳,仿佛再度活了过来,霎时她的耳边尽是吵杂纷乱的声音,像初春的河道冰化后,水流湍急而过的流淌声。

    突然有人道:“那是什么声音?”

    话音方落,整个冰洞为之一震,落下许多尖冰。冰墙后那幽深的蓝光蓦然一收,如血般的赤红慢慢从冰后渗来,许多奇形怪状的影子出现在这红光后,逐渐凝成人的样子,在冰壁后用力敲打着,仿佛马上就要从墙壁后出来。

    洛元秋离墙壁最近,她将匕首收回腰间,起身看着冰后的人影慢慢向她聚来。那些影子如同寻迹而来的猛兽,紧紧依附在冰上,互相推挤,拨开同伴向冰面扑来,其中一个面目模糊的影子双手攀附在冰后,它忽地张大嘴,猩红长舌从冰上舔过,留下一道血色。

    洛元秋后退几步,顿时醒悟过来。是那些在迷雾中的影子,它们找来了!

    火堆瞬间一暗,妇人惊惧道:“这些都是什么……什么怪物?!”

    老人厉声道:“快走!这些是天魔,千万不要被它们抓住!走,想活命就快些离开!”

    说完他健步如飞,率先冲出洞去,那一男一女紧随其后。洛元秋捡起水袋挂好,跟在最后,环顾四周,原本幽蓝色的冰全部已经转为血红。那冰层后的血色仿佛有种难言的诱惑,像有人在耳边呢喃轻语,充满引诱地抚摸过脖颈脸颊,温柔若微风,令人忘了这满壁绰绰鬼影,不禁沉湎其中,陶然欲醉。

    “……走,别停下,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随着老人的声音回荡在冰洞中,那男人忍不住跑到老人身边,道:“你的符呢,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老人道:“还未到时候!”

    他们身后接连传来哗啦声,洛元秋微微侧头,看见一处冰壁裂开一道缝,红光泄了满地,一个漆黑的影子从缝里挤出来,手臂长过膝盖,蹒跚走了几步,直立站起,朝他们追来。

    妇人问:“前辈,这要如何才能出得去?”

    老人道:“先找寻踪符,跟着它走,出了这洞再说!”

    男人慌忙避开一处快要破开的冰壁,追问:“那道符在何处?我怎么什么都没有看见?”

    老人气喘吁吁:“那姑娘呢?快让她来帮我一把,我支撑不住了……”

    那道悬在空中的银线若隐若现,像随时都能消失不见。洛元秋闻言几步走到他身边,握住老人手臂,便看见那道银线骤然亮了起来。

    老人得了她的助力,精神稍稍振奋了些,急忙催促道:“走,跟着线走,切记,无论看见了什么都不要停!”

    连绕了数个冰冻,银线终于到了尽头,倏然一闪崩断。这时候冰洞里到处都是泼血般的红光,黑影相互挤压走来,临到洞口,外头便是洛元秋先前进来的冰窟。她与老人先走了出去,妇人与他们只差几步,也快步出了洞。

    这时便听后面传来一声惨叫,那男人距离洞口不远处被追上来的黑影拖住了腿,艰难地在地上向前爬着,他面上涕泪纵横,哭喊道:“快救我,救救我!”

    妇人脚步一动,老人却按住她的手道:“别去,那是天魔,杀不死的。”

    冰窟中回荡着男人的哀嚎,老人面上闪过一丝不屑,便看见一道人影冲向洞中,那妇人惊呼一声,道:“她怎么去了?”

    洛元秋一把拉起趴在地上的男人,见他双腿被黑影拽住不放,抬手就是一剑斩下,黑影化为雾气散开,重新分为两道。男人慌忙站起,身后越来越多的黑影追来,挤满了冰洞。洛元秋看他脚步不稳,一脚踹在他背后,将他踢出洞去。四周黑影覆满了冰壁,又有无数影子从她头顶垂下,洛元秋不紧不慢避开那些影子伸向她的手,连衣角都不曾让它们碰到。

    她眼中映着满洞红光,面容犹如蒙上了一层煞气,唇色却鲜红欲滴。在黑影们扑来时她毫不犹豫地翻身一滚,听见老人喝道:“走!”

    一道白光从他手掌飞出,落入黑影当中,只听轰隆一声巨响,四人被扑面而来的气浪向后推去,栽进深雪里。

    刹那之间整个冰窟都在震动,不断有冰柱倒下,雪雾扬起,在冰窟中弥漫开。洛元秋从雪中站起来,那男人惊魂甫定道:“那些东西……不会、不会再追上来了吧?”

    老人道:“你不是走在前头吗,为何会落到末尾?”

    男人眼神游移,面上带着几分恍惚道:“走过一处洞口的时候,我看到了、我分明看到了那样东西,就在那洞中,有金光照出……”

    “你被天魔蛊惑了,”老人不耐烦道,“这洞不过是寻常的洞!”

    雪雾散去大半,方才他们逃离的冰洞只剩下一个巨大的窟窿,不断有风吹进来,隐隐透出光亮。

    妇人不敢走进,远远看了一眼说道:“像是出路,但不知是不是。”

    老人道:“有光吗?”

    妇人道:“有,不过似乎有些深,通向何处尚未知晓。”

    洛元秋走到那窟窿边,风雪从石缝中涌入,冰上赤红已经褪去,那些黑影好像也随之消失了。

    老人走到她身边,也跟着看了几眼,道:“天魔应该躲到冰后去了,趁机会赶快离开!”

    洛元秋听了微感奇异,诸人分明是初到此地,但为何这老人竟如此清楚?她心中涌起一丝古怪,总觉得哪里有异。

    老人说完身形略有不稳,妇人见状忙上前去搀扶他,却被老人轻轻推开,老人拍了拍身上的雪粉,余光向身后一瞥,道:“先去看看他。”

    男人还躺在雪中哀声叹气,洛元秋将手指伸到夹缝外探了探,感觉外头似乎更冷。她收回手在自己胸口虚按了按,思量着宋天衢所说的那道封印是否已经解了。

    万法消弭,她确实感觉自己的力量在不断流失,方才召出青光剑时便已是强弩之末,恐怕难再撑多久,却也因祸得福,莫名解开这道封心的印记。

    正当她犹豫是否要以匕首再次在自己手上划一刀时,不远处传来争执声,她只得揉了揉手腕,先将此事放在一旁。

    那男人坐在雪中,裤腿撩起,适才被黑影抓住的地方已经发黑,这黑色花纹如有生命般顺着他的双腿蔓延。

    “被天魔触碰到的人,就会变得与它们一样。”老人沉声道,“你若是斩断这双腿,或许能保住性命。”

    男人脸色难看:“我要是真截了双腿,不必多说,只怕马上就要死在此处了!”

    洛元秋暗中点头,以此地奇诡而言,的确不能失了双腿,否则一旦被扔下,势必难逃一死。

    男人放下裤脚站起来走了几步,发现这黑纹并未影响行走,冷笑道:“留着这双腿,我还能自己走出去,若没了腿,难保不会生出别的事来!”

    “既然如此,”老人道,“那你就自求多福吧。”

    那男人啐了口唾沫,朝洛元秋道:“姑娘,你的恩情我记下了,若能出了这山,我定当全力以偿!不过现在我这条命能否留着还难说……”

    洛元秋不答,垂眸看着自己掌心逐渐愈合的伤痕,现下只剩一道浅浅白印,不用多久,这道白印也会消失,掌心便又是光洁如初的样子。

    既然万法消弭,她都难以将飞光召出,为何这伤口还会自行复原?难道这与她身上这道封印无关,或许又是另一种她所不知的法术?

    “……进山是为了寻人,实不相瞒,我亏欠他良多,也不知陪上这条命,能不能还得清。”

    男人说到此处重重叹了口气,妇人见状似有几分同情,道:“走罢,若存此念,或许便有相见的一日。”

    洛元秋心倏而一跳,好像在哪里听过这话,却一时想不起来。

    老人走在最前头,在他们身后,冰窟中不断传来重物落地发出的轰然声,那些冰柱再也难以支撑,缓缓倒向地面,扬起漫天雪雾。

    “果然时机不对,那道符丢的太早了。”老人说道,“否则便能不毁了这冰窟,只将洞穴炸开,另辟一条路。但谁又能想到,这些洞外竟会是深渊呢。”

    妇人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还是尽快离开此地,这冰窟恐怕支撑不了多久了。”

    四人快走在雪中,身后轰隆声由远及近,仿佛有凶兽在后追赶。忽然那男人说道:“有风!”

    老人道:“那就不会错了,这洞深藏地下,若有风处,必然就是出路。”

    妇人回头飞快看了一眼,脸色登时变了,急切道:“这冰里的光怎么又变成了红色?”

    洛元秋闻言转身看去,尚未倒塌的冰柱果真渐渐转为深红,放眼望去,满洞都是血一般的赤红,从冰窟深处慢慢涌来,雪雾后到处都是若隐若现的鬼影。

    男人急促地喘了口气,眼中惊惧难掩,低声道:“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那是天魔,是这阴山之中的一种怪物,不死不尽,相传是由人的妄念转化而来。从古到今死在阴山中的人,最后都会化为此物。”

    老人凭空抓了一把,感知了片刻道:“向这边走,快!”

    男人脸色苍白,问:“难道我也会”

    一旁震动的冰壁染上赤红,突然出现在冰后的鬼影仿佛在回应他未说完的话。它们贪婪地附着在冰后,利爪在坚冰上留下道道深痕。

    不断有碎石冰棱从他们头顶落下,整个冰窟都在晃动。那些冰后的红光显得格外妖异,随着晃动愈发剧烈,无穷无尽的影子也在冰壁后显形,甬道中尽是扭曲的光与影。

    老人叹道:“天魔乱舞,赤血没世,好一条修罗道!顺着此路向前走,或许便能走到炼狱深处也未可知。”

    妇人道:“这世上当真有炼狱吗?”

    老人道:“怎么会没有?人心即炼狱,一念之差,便会永坠无间。”

    洛元秋身旁的男人不住喘气,他脸上映着红光,像被泼了一盆血,眼珠向外凸起,嘴巴张的老大。他极力想掩盖住恐惧,装作若无其事,但洛元秋还是看见了他发黑的手指。

    黑色的花纹已经爬到了男人的耳后,他犹自不知。

    少顷,四人眼前一亮,光从一道狭长的石缝间照进来。那缝隙深而长,向上望去,当真如幽魂在地下仰望人世,令人生出遥不可及之感。

    老人说道:“须得爬出去才行。”

    后有鬼影红光,诸人不敢耽误,借着这缝隙中岩石壁缝卡住身形,接着慢慢向上爬去。

    等爬到了缝隙外,人人皆已精疲力尽,从雪中站起来打量四周。

    到处都是雪,缝隙两旁便是寒雾缭绕的深渊,陡崖峭壁,稍不留意便会掉下去。洛元秋看见远处雪山逶迤,在明亮的天光下犹如淡墨铺陈,闪过微渺光芒。

    雪峰上风声呼啸,天幕似乎近在咫尺,触手可及。四人艰难跋涉攀至高处,洛元秋回望那道缝隙,云雾中那山的样子好像一只从深渊中向上攀爬的恶鬼,漆黑的山上怪石嶙峋,仿佛是它的爪牙。

    她不免有些怀疑,这难道就是终点吗?这雪峰之巅,巍峨高山,真是就是千百年来流传的阴山腹地?

    老人咳嗽了几声,艰涩地吐了口气,道:“终于……出来了。”

    男人跪坐在地上,绝望地看着自己发黑的掌心,黑纹已经蔓延到他的脸颊。

    那妇人绾发整衣,不动声色地后退几步。

    男人双颊深陷,唇齿间都是血,他勉力站起,双手黑如焦炭,转眼间已经瘦成了皮包骨的模样,像一具骷髅般站在雪里。

    “生死由命,”老人则道,“谁也救不了你。”

    男人走了不过几步,又重重跪回雪上。他爬到洛元秋脚边,说道:“姑娘……姑娘,帮我一个忙,你能不能……”

    洛元秋俯身听他说话,男人低声道:“我有一个、一个侄女,在深山修行……因我错了事,害她们一家不得团圆,你若是能离开此地,请为我找到她,告诉她”

    洛元秋怔住了,她难以置信地看着脚边的人,指尖都颤抖起来。

    寒风裹挟着久远的记忆呼号而至,日出,云海,群山,以及年幼的她对师伯所说的话,那句“我不要恨他们”清晰地回荡在洛元秋耳畔。

    但这真的就是她心中的答案了吗?

    那些往事加诸在她身上的枷锁,日趋逼近的死亡,冥冥中已成定局。难道仅凭这么一句话,就可将生死抛下,全然不在意了么?

    她心神大乱,暴怒之下一把拽起男人的衣襟,将他往雪地用力一掼,想让他说个明白,却听身后老人道:“当心!”

    洛元秋眼前晃过一道雪亮刀光,刀刃紧贴着她的脸落下,那男人竟还有余力从雪里翻身而起,反手又是一刀,吼道:“她好歹还活着,而我就要死了!凭什么你们就能活着?都去死吧!“

    这没头没尾的话说完,男人毫无章法地挥舞短刀,发出愤怒的叫喊,洛元秋避过他几刀向后退去。细碎破空声响起,洛元秋转身看去,男人胸膛上已多了支飞箭,他手中短刀落入雪中,无望地仰头看着天空,眉心被黑纹彻底覆盖,喃喃道:“我还不想死,我还想活着,为何死的不是你们……”

    洛元秋身后传来一声叹息,那妇人拉好衣袖,仿佛那支飞箭并非是经她手射出的。她敛眉柔声道:“倘若先前在那洞中,你不因一时贪念而落于人后,又如何会得了这等下场。”

    言罢她对洛元秋温和一笑:“姑娘不曾被他伤着罢?”

    洛元秋对上她的目光,迟疑地摇了摇头。

    妇人微笑道:“既然无事,那就上路吧。”

    她说完转身就走,洛元秋站在原地,抬手摸了摸脖颈边,伤口微微有些刺痛,深倒是不深,只是再近一寸,大概就能斜刺入她的喉咙。

    那妇人显然是有意而为,箭的目标不是这男人,正是洛元秋。

    她要杀自己,这又是为什么?

    洛元秋随手在衣袖上抹去血迹,低头看了眼地上的尸体。男人的身体大半已经化成黑水,慢慢渗进雪里。他的五官扭曲成诡异的样子,黑白分明的双眼带着绝望与嘲讽,定定看着天空。

    洛元秋想了一会,拔出那支短箭。箭镞与箭身接连之处似有些机关,她捡起短刀劈开箭身,涌出一滩深绿色的水,色泽艳丽,如淬毒的蛇牙。

    不必试就知道,这水定然有毒。若被此剑射中,箭身中的毒液便会顺着箭镞涌出,或许顷刻间就会毙命。

    洛元秋沉思半晌,踢了几脚雪将短刀与箭埋了。地上那男人如冰般慢慢消融,四肢躯体都已经化为黑水,一张饱含怨恨的脸浮在水上。

    洛元秋从未见过他,但因他方才的话,胸臆间莫名燃起一股愤恨,那些多年来埋藏在心底被她有意忽视的怨怼,此刻终于浮出水面,清楚地呈现在她眼前。

    如何能不恨?

    哪怕轻言生死,却始终不曾看淡过,当真到了那一日,她才发现随着执念一同被埋入黑暗中的,还有刻骨铭心的恨意。

    她还有许多地方不曾到过,许多风景未曾得见,她还与一人有约……她怎么能这般轻易的死去?

    她想活着。

    天光忽转,竟到了黄昏时分。天穹中流云如火,夕阳遍洒雪山,寒风止息,一点冰冷落在洛元秋鼻尖。落日余晖中大雪静默下着,碎光般轻轻飘落在她的肩头,像是许多年以前,她临终前未曾等到的那场雪。

    她僵立在雪中良久,眉目隐没在如血的夕阳中,有种难言的阴郁。天边层云卷来,似乎起风了,雪花倏然一斜,擦着她的眼睫滑落。这场迟来的雪,与脚下男人临死前仓促的歉意,终是化解了缠绕已久的心结,为她前生的命书续上了最后一笔。

    洛元秋走在雪中,只觉得一颗心似被架在火上烧灼炙烤,颤抖间呼出的气息都是滚烫的,恍惚中有一线热流从心口涌出,浸润冰封的心脉,向着四肢百骸蔓去。

    巨大的痛楚袭来,她栽倒进雪地里,仰头看着天穹光影转变,云来风往。夜幕如海潮般席卷而来,黄昏的夕光尚未褪去,她躺在明与暗的边缘,痛苦而艰难地喘息着。不知不觉彤云消散,繁星隐现,一条绚烂的光带横贯天幕。

    四周雪越积越多,漫上洛元秋的眉梢,她胸膛一阵剧烈起伏,竟是突然笑了起来。

    星河如覆,骤起的寒风似乎将前尘吹散,连同那些夹杂着恨意遗憾的往事一并卷起带走。洛元秋攥紧雪从地上爬起,重重吐了口浊气,继续朝着茫茫无际的雪山走去.

    “太乙初分何处寻,空留历数变人心……”

    风雪中三人从两山间逼仄狭窄的甬道挤过,老人长叹一声,望着苍莽雪山道:“这可不是那正入万山圈子里,一山放过一山拦呐!前无出路,后有追兵,这何时才能到头呢?”

    眩目的日光下,洛元秋微微眯起眼睛。突然那妇人说道:“快看,那山上是什么!”

    其中一座雪山上闪过一道光,一圈圈金色光轮自光出现的地方扩散开来,荡净满山云雾,如同神迹一般。

    老人神情激动道:“那一定就是……”他还未说完话,就先跪倒在地上俯身长拜。

    那妇人的脸上似划过一丝嘲讽,片刻后又恢复了温婉柔顺的样子,她瞥了眼洛元秋,低声道:“姑娘,之间那人死前可有交代什么话?他虽是疯了要杀人,但好歹也是同行一场,若是能帮便帮些……”

    洛元秋盯着她左手,妇人察觉到了,靠近了几步道:“这一路都不曾听你说过话,你是生来有喉疾么?”

    咔地一声轻响,像机括弹起的声音,洛元秋毫不犹豫地拔出短刀在胸前一挡,旋身掠起,翻转手腕将地上的雪扫向妇人。

    妇人脸色微变,再抬袖箭,洛元秋却比她更快,将腰间匕首向她掷去。妇人抖臂以袖一卷,匕首正中她手腕袖箭上,玎珰一声断裂开。

    对着雪山参拜完的老人回头看见这一幕,惊愕道:“快住手!你们这是做什么?!”

    妇人握住那两支短箭,反手一挥,短箭射入老人右肩。老人跪着尚未起身,中箭后无力地睁大眼睛,带着几分不甘缓缓倒下。

    “到此为止了。”妇人冷冷道,“如今只剩你我二人,但能如愿以偿的只能有一个!”

    她从腰上唰然抽出软剑向洛元秋攻去,洛元秋倏忽转身,持刀挡住她这一剑。只是短刀到底不比长剑顺手,她略显生疏,接连后退几步,剑锋掠过她的眉心,留下一道伤口。

    妇人见状更是发狠,势要将她逼向绝路。洛元秋身后就是陡崖云海,她两指抵住刀身,用力推开妇人的剑,迅速无比地抬腿一扫,两人又对了数招,一时间刀剑撞击发出的声响在山中回荡。

    妇人面露哀戚之色,道:“你孤身一人来此地,想必已经了无牵挂,何不就此成全了我?”

    刀剑一触即分,洛元秋负刀而立,外袍被剑刺破了几处,破布似的垂下挂着。她眸光微沉,低声道:“成全你?那,谁又来成全我呢?”

    妇人冷冷一笑:“原来你会说话!果然之前都是装模作样!”

    一息间她将软剑抖开,招式再度转变。洛元秋深深吸了口气,借着跃起的动作将短刀甩出。

    突然四周一震,两人同时停手,只见群山尽头涌来雾气,大地都为之颤动。那雾气后是汹涌的洪涛,铺天盖地袭来,雪山在这漆黑浪涛中接连崩塌,转眼间被巨浪吞噬!

    天空陡然转为赤红,红光将她们所在的雪山映得如同血染,透出不祥的意味。不过片刻,黑色水流便从深渊上升,慢慢淹没四周山脉。她们所在的这座雪山尚且未受洪水侵蚀,如孤岛一般浮在浪潮中,随时都有倾覆的危险。

    而对面那座雪山顶峰部分未被潮水淹没,在浪涌中仍闪耀着金光。两山之间隔着一片幽深难测的水流,黑色的潮水不断翻涌。

    洛元秋收回刀,这似曾相识的一幕,让她觉得有些说不出的古怪。

    妇人面色变得十分难看,喃喃道:“这不是水,这是!”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胸膛前刺出的剑尖,颓然倒下。

    她身后那人道:“这当然不是普通的水。”

    洛元秋转身,看见老人脚踩在妇人背上,将剑拔出,鲜血迅速浸满雪地。他又用妇人的衣袍擦去血,淡淡道:“到此为止了?我看却不见得罢。”

    他居然是用腰上的符剑杀的人!

    老人随手拔下胸前短箭扔到地上,对洛元秋笑了笑道:“放心,我不会杀你的。你看看脚下的水,像什么?”

    潮水不断涌动,时不时掀起几人高的浪拍打在崖壁上。这水格外黏稠,碰上石壁后要好一会才会退下。洛元秋凝神看了一会,才发现那翻滚涌起的并非是什么水,而是无数挣扎不休的漆黑人影!

    这些黑影竟然有如此之多,它们不断伸手去抓住一切能抓住的东西,放眼看去到处都是交叠缠绕的影子,汇聚成形如洪流般的人潮。

    一个黑影抓住岩石试图向上攀爬,很快就被其他黑影抓住拽了下来。洛元秋收回目光,朝那老人道:“你想,过去?”

    “我当然想,”老人答道,“正好死了一个,不如就让她来铺路作桥。”

    他拖起妇人的尸身,把她推向山崖下,黑影们飞快撕扯着她的身体,须臾间便吞噬殆尽。仿佛受到了血气鼓舞,四方影潮都为之兴奋起来,不断向此处聚集。

    洛元秋手指微动,将短刀收到腰后,老人说道:“把刀扔过来。”

    他手间不知何时握着一把精巧的短弩,指向她胸口处漠然说道:“你大可试一试,是我的箭快,还是你的刀快。”

    洛元秋面无表情扔出短刀,老人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那是一朵薄如纱绢的冰花。他将花向着崖下轻轻一扔,花还未落下,便有无数黑影跃起去抓。但在抓住花的瞬间,那些影子便被冻结住,化为冰像立在影潮上。

    而它们争抢花的手掌连在一起,暂时形成了一小块可供人踏足的平地。

    见此情形,洛元秋心头了然,那花正是之前她在冰窟中的树上看到的。老人从怀中掏出一包东西丢给她,微笑道:“该你了,上去罢。”

    她捧着一包花踩上黑影手掌托出的冰地上,效仿老人先前做的,拈起一朵抛出,黑影果然争前恐后来抢夺,继而被冻结成一座座姿态诡异的冰像,高举的手臂托连成一块可踏平地。

    洛元秋不等老人催促,便踩上去继续抛下新的花。她身后老人赞许道:“很好,识时务者为俊杰。”

    他们踩过黑影化成的阶梯一步步行至浪潮中央,洛元秋脚下便是虎视眈眈的影子,它们向她伸出手臂,不断向上跃起,想把她拉下来。

    洛元秋倒不曾畏惧,反而觉得莫名有趣。黑影们的样子令她回想起幼年喂蚂蚁时的景象,也如这般,只要一点饭粒,蚂蚁们便会争先攀爬上来,叠成一座小小的黑塔,用尽所有力量想办法去够米粒。

    可如今她成了那争相夺食的颗米粒,好像因果循环中注难逃的一劫,避无可避。

    既然避无可避,那又何须去避?

    四周的影潮似乎愤怒起来,掀起巨浪向着他们扑来,这景象当真是壮观无比!洛元秋在老人惊恐的叫喊声中将花朵轻轻一抛,那些影子碰到花后便被冰封在半空,距离他们不过数丈。

    老人喘息着催促道:“快走,这花冻不住它们多久!”

    果然他们曾走过的地方冰已经化去,黑影重新归入浪潮中。

    洛元秋拈花心想,原来这是一条有去无回的绝路。

    她余光瞥见翻涌跃起的影潮中,似乎有一个轮廓不同的影子,看着居然有几分眼熟,不由心念一动。

    黑影汇聚而成的海浪接连扑来,仿佛身处于大海当中,两人终是走到了对面这座仅余峰顶的雪山上,洛元秋怀中的花恰好用尽。

    老人端起短弩指着洛元秋道:“后退,退回去。”

    他们身后还有几处黑影冻结成的平地还未融化,洛元秋退到最近的那一块上,老人站在山边,难掩得意之色,道:“多谢你了小姑娘,来世投个好人家罢,可莫要再一人闯来这险恶之地了!”

    说完他就要扣动短弩向洛元秋射去,就在这时,洛元秋迅速从腰间掏出水袋掷出,黑影霎时聚起去抓水袋,洛元秋脚下顿时变得岌岌可危。老人嘲讽一笑,反倒是放下短弩道:“罢了,你要自寻死路,我也不会拦着。”

    洛元秋平静地望着他,道:“不是我。”

    老人忽觉不妙,飞快低头看去,见那些影子得了水袋后退开,却有一道影子攀上山壁朝他扑来,身形依稀像是女子,头上还绾着发,与先前被他亲手杀死的妇人极为相似!

    老人正要后退,但已经来不及了,黑影猛然抓住他的脚,用力将他拖下山崖。就在这最后关头,洛元秋一步跃上山崖,同时她身后的冰悉数消融瓦解。

    她站在山崖边,脸上并无侥幸逃生的狂喜,只漠然看了一会对面那座雪山。少顷之后她平静地捡起老人掉在地上的短弩,随意对着影潮中射出一箭,继而将短弩丢下,向着山巅金光所在之处走去.

    拂去去石台上残存的积雪,金光随之淡去,敛进洛元秋手中的石匣里。

    这石匣上纹理纤妙,无锁无缝,浑然一体。洛元秋晃了晃,没听见里头有什么响声,也寻不着开匣子的地方,思量着要如何打开。

    石匣中有什么奇珍异宝,能让人得偿所愿呢?

    洛元秋捧着匣子,有些茫然坐在石台上。

    她要求什么?

    记忆深处春暮时节,年幼的她站在山门前看着师伯渐行渐远。刹那间又变成多年以后,她在山门旁目送师弟师妹们离开,那时青山明朗,白云悠悠,也无端变的有些怅然。

    好像很久以前,她便隐约明白了一个道理,有些事始终难以挽回,就像落花难再返枝头。这一生何其短暂,如花开花谢,即便如此,也只有她一人走完。

    如此一想,所谓的得偿所愿,于她而言倒像是无用之物。

    洛元秋将石匣放到手边,却听见咔嗒一声轻响,那匣子竟是开了!

    她迟疑片刻,再度捧起石匣,想看看这其中究竟有什么珍宝,值得那些人费尽心机,拼了命也要夺到手。

    洛元秋跳下石台,慢慢打开石匣,却见石匣中空无一物。她一时怔愣,低头看见匣底清晰如镜,映出她的面容。

    石匣底的那张脸唇色乌青,眼窝深陷,双眼紧闭,分明已经死去多时了。

    她陡然一惊,仿佛明白了什么,手中石匣向地面坠去。

    赤红天空中雷霆乍响,四周黑浪遮天蔽日涌来,未等洛元秋有所反应,她脚下这座雪山轰然崩塌,霎那间她被潮涌而至的黑影们撕拉拽扯,堕入永无边界的炼狱中.

    她倏然睁开双眼。

    血肉被吞噬撕咬的痛苦仿佛还在,洛元秋头痛欲裂,勉强坐起。

    她仍躺在船上,四周雪山沉沉,隐没在暮色里。

    雪还在下着,船停在湖心,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湖面荡起几圈涟漪,片刻后恢复了平静。

    湖水不像她来时见到的那样,水中那抹幽深蓝光已经消失。洛元秋低头看去,水面倒映着淡淡云光,在将晚的天幕下显得悠远开阔。

    她不由伸手拨了拨水面,久违的心悸传来,令她觉得这一切就像一场梦。

    船身动了动,有人说道:“这当然不是梦。”

    哗啦的划水声响起,船居然自己动了起来,缓缓漂向水雾深处。

    洛元秋手按上匕首,警惕地向周围探看。那声音却道:“不要找了,我就在这里。”

    声音像从船另一头传来的,洛元秋侧头看去,水面倒映的船影上站着一个人,看动作像在举竿划水。

    船悄无声息地驶向未知之处,破开雾气,来到一处更为宽广的水域。

    影子一边划水一边说道:“你终于醒来了,那天魔幻境如何?你是否寻回了所失之物,将过往的一切都想起来了?”

    两岸雪山映在水中,随着水波漾起支离破碎。洛元秋忆起之前的经历过的一切,竟觉得大半已经开始模糊了,有种大梦初醒的荒谬感。

    稍稍一想,洛元秋便觉头疼的厉害,低声道:“我不记得了。”

    “没关系,”影子说道,“迟早都会想起来的。”

    水轻轻荡起波纹,影子道:“心有执念,故而生出诸般幻象。你在天魔幻境中所见所闻,无不是心中所思所想,皆因一念而起。有忧怖便生惧心,见幻影重重;而命危于晨露,须臾消散,则生无穷悔恨……倘若你执着一念不放,那么这天魔幻境,你将永远都无法离开。”

    洛元秋看着自己的掌心沉默片刻,难以相信那些都是幻象。

    影子自顾自说道:“鬼影是因畏死而生出的,那为寻女而来的妇人”

    洛元秋打断它的话:“我年幼时,总想着爹娘来看我。”

    或许是因此生出的念头,总觉得旁人有而她却没有。不过后来她才知道,并非是他们不愿来看自己,而是他们早已经不在人世了。

    如此一想,那对侄女心存愧疚的男人,以及他未说完的话,不过是心中对自己为亲长所谋害一事仍耿耿于怀,由此生的不平念头。

    至于那位老人,洛元秋终于想起他身上的符剑究竟在哪里见过了,那分明就是她师伯的旧物!

    船又从几座雪山边行过,离岸仅有几步之遥。洛元秋一时百感交集,低声问:“为何这船不靠岸?”

    影子答道:“只有将死之人才会去彼岸,沉沦幻境永无脱身之日。你又没死,怎么上岸?”

    洛元秋笑了笑,这影子不像梦中的鬼影那般可怖,反而有种熟悉感,令她觉得倍感亲切。

    影子撑了会船,似乎是累了,便任由船自己顺流漂浮。洛元秋看它在船头盘腿坐下,便问:“如果我没从幻境中醒来,会如何?”

    看影子轮廓大约是个少女,它玩着发尾,极为不耐地答道:“自然是沉湎幻境,这船会在经过湖心时便沉下去,你说还能怎样?”

    这答案在洛元秋意料之中,她想起幻境中所见的景象,冥冥中仿佛暗藏某种不为人知的隐喻,与她过往中的心结一一对应上。

    一人一影都没有说话,影子在船头安静的坐着。洛元秋回过神来,看着水面打量了它几眼问:“你是谁?”

    “你问我?”

    零星小雪落在水面,影子伸手做了一个接的动作,雪很快融进水中,它顿了顿道:“我就是你。”

    作者有话要说:很抱歉,因为这章非常长,连载的时候断开容易造成很多莫名其妙的误会,想给大家一个良好的阅读体验,所以我是按着自己狗头抓耳挠腮写完了放上来的。

    嘤嘤嘤……请大家原谅我。     。

    第 117 章 虚妄

    船随水流漫无目的漂着,从两山倾斜的缝隙间穿过,缝隙中只有一线明光。水面的影子轮廓稍有模糊,洛元秋抬头望向那一线天中落下的点点光亮,犹有深陷幻梦未醒之感,喃喃道:“你……就是我?”

    “怎么,这很奇怪吗?”

    船出了缝隙,天空却愈发明亮,未散的流云晚霞铺陈在天中,色彩份外明艳。金辉遍洒雪山,雪如溶金般闪烁着微光。

    傍晚的湖上倒映着漫天云彩,小船行至此处,船头的影子如坐在晚霞金风之上,望着满湖如梦如幻的云光山影,伸手轻轻拨了拨水面。

    “人世不过千载,如何能知晓万年之事?”影子说道,“如我如你,不过是光阴中的一粒尘埃,与这浩瀚天地相比,又是何等渺小。而所失所得,也只是片刻间的事罢了。”

    洛元秋思索片刻,道:“我觉得你我不大像。比方说这种话我一向只在心中想想,从不会说出来,你不觉得这话说出来很奇怪吗?”

    影子道:“人心中若有江海,岂是言语能止住的?上善若水,顺势而为”

    “不对,明明是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正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

    影子:“……”

    洛元秋认真说道:“这我五岁就会背了,既然你说你是我,那你又怎么会记错呢?”

    影子顿了顿,收回手道:“与自己争辩很有意思?”

    小船悠然从此处水面行过,漂向远方。洛元秋深感莫名,道:“这也能算是争辩?”

    影子袖手而坐,一动不动,在漾起的水波中不断摇晃。

    它这是在生气?洛元秋察言观色,但影子面目模糊,一时也看不出喜怒,她只得托腮坐在船里,问道:“这船到底要去哪里?”

    潮水温柔地拍打岸边,一波接一波,洛元秋在水声中止不住低头又抬起,眼皮合拢又勉力睁开,昏昏欲睡。

    过了许久,影子才动了动,说道:“阴山就如同镜子的两面,一面为世人所见,一面深藏其中,不为人所知。我们要去的地方,就是真正的阴山腹地。”

    洛元秋因这话暂且清醒了几分,揉了揉眼睛道:“真正的阴山腹地?”

    举目望去,不知何时那夕阳中的雪山云影皆已消失的无影无踪。夜色里湖水浑黑,深浅难测,雾气贴着水面浮着,在无风的夜里缓缓移动。天空分明无星无月,但船下的湖水却像敛尽了繁星明月,照得雾气发出胧光,轻柔地徘徊在湖面。

    洛元秋手指一碰到那轻纱般的雾气,它便受惊般惶恐地向后退去。湖底星月交相辉映,船行在水面,仿佛是在夜空当中,只要伸手便可触及星辰。

    她想起记忆中的夏夜,也是这般繁星灿烂,皎月光洁。那时她还不觉去日已多,死期将近,只觉得满山草木,四季轮回,在日升月落中一日比一日更为新奇。

    洛元秋暗自猜测自己早已经死了,此时的一切不过是死前一念衍生出的诸多奇想。她索性躺在船里,两臂作枕,翘着腿看着黑漆漆的天幕,就此沉沉睡去。

    这一觉无梦侵扰,倒是暂得安眠。洛元秋睡得神魂颠倒,直到光照在脸上,刺得人不得不以手遮面,堪堪才醒来。

    她仍是在船上,四周雪山如旧,在日光中折射出耀眼的白光。碧空中阴云荡尽,只见几缕柳絮般的云飘浮着。水面如镜,那影子躺在船头,也翘着脚,姿势倒是与她一样。

    洛元秋坐起问它:“这又是到了何处?”

    影子躺着懒洋洋道:“我怎么知道,阴山里的雪山都长的一个样子,你能分出什么不同来吗?”

    洛元秋仰头望了望那些高峰群山,的确是难以分辨。初阳之中,她向水面看了几眼,发现既无法离开,也没有旁的事可做,便挠了挠头躺回船里,以手背遮住眼睛道:“这难道是回光返照?我不会是死了吧,不然怎么会来到这里?”

    说话间指缝中难免泻进些许光亮,时明时暗,在她眼前晃出许多影子。耳畔哗啦划水声再度传来,她知道是影子在划船,也不曾起身去看,安静地听着水声传来。

    她不觉忆及过往,依然如隔雾看花、水中观月那般难以琢磨,回忆中的人与物如在昨日,又像前生般遥不可追。

    日光虽是明亮,却不比冰雪好到哪里去,失了暖意后,只剩一片薄凉的寒,洛元秋听见影子说:“一死百了,难道死了当真就万事皆休?”

    “原来,你还是把许多事忘了。”

    “我忘了什么?”洛元秋问。

    影子如同自言自语般说道:“难道遮住双眼就能当作不曾看见,想不起来的事便可当作不曾发生。于你而言,一叶障目反倒将心蒙住,往日之事,究竟是你已经忘却,还是本不愿想起面对?”

    洛元秋想了一会,诚恳道:“没听明白,你能说的再仔细些吗?”

    划水声戛然而止,影子冷冷道:“你抬头看看。”

    洛元秋依言起身,入眼便是如镜般的两岸冰壁,冰面上倒映出船与她的影子,除此之外,船头站着一个穿着灰袍的少女,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洛元秋一怔,侧脸向船头看去,那端照旧是空无一物。她再次看向冰壁,影子就在身旁,转过头说道:“我说了,我就是你。”

    洛元秋略感微妙,道:“好像,我从前也没有这么矮罢,似乎要再高一些?”

    影子很是不悦,一脚踏上船头道:“现在呢?”

    洛元秋特意站起来与它比了比:“好像又有些太高了,我记得那时,我大概只到师妹的肩”

    她突然话音一滞,茫然地与影子对视一眼,道:“我方才说了什么,怎么有些想不起来了?”

    影子也是一阵沉默,道:“你想记起来么?”

    “我方才是……说了一个人?”洛元秋疑惑道,“是谁?”

    她有心去回想,但这念头就像暂浮上水面的鱼,利落地甩了个尾巴便消失不见,潜入深处去了。

    就像那时她在幻境中的冰窟里,跋涉在雪中,霎那间觉得身旁应当有个人陪着,哪怕一句话也不说也是好的。

    但这个人会是谁?洛元秋不由想,为何她竟然一点也记不得了?

    沿岸冰壁已快要到尽头,可洛元秋依然没有想起分毫,反倒是有些急躁,她看了看影子问:“你适才说了什么?”

    影子微微一笑,那神情实在不像个少女。但这笑转瞬即逝,洛元秋并未察觉到异样。它似乎等这句话很久了,说:“我问你,你想重新回想起来吗?”

    洛元秋喃喃道:“我不知道,我究竟忘了什么……”

    “于你而言,至关紧要。”

    船向下游漂去,远处雾蒙蒙一片,看不清前路如何。冰壁终于到了尽头,洛元秋若有所思地望着水面站着的影子,说:“我心中有一种预感,或许将一切想起后,有些事就再也无法挽回。”

    小船停在这片浓雾中,影子说:“我既是你,却又不是你,无法替你做抉择。只有当你决定想起以后,我们才能继续前行,将失去的一切都找回来。”

    洛元秋惊讶地发现四周水雾越聚越多,连水面的影子都看不清了:“这又是怎么了?”

    雾气中传来影子的声音:“明心见意,只要你心中稍有迟疑,这雾便会源源不断涌出,将你困在此处。”

    洛元秋道:“若是我想明白了呢?”

    话音方落,眼前环绕的雾气犹如被风吹开了一般,纷纷向两侧避让开来,不知不觉船已经靠岸停泊。

    洛元秋有些不敢相信:“这就……到岸了?”

    影子道:“当然。”

    洛元秋道:“你不是说,只有死人才能上岸吗?”

    影子道:“此岸不同于彼岸,上就是了,哪里来的这么多话?”

    岸上也是雾气笼罩,一条深长的小径在迷雾中不知通往何处。洛元秋下了船,走了几步,想起那影子还在水中,不禁回头看了一眼。

    影子竟从水中立起,踩着水跟在她身后,只是它全身深黑,如墨泼在纸上,浅淡如周围浮动的雾气,仿佛一阵清风就能将它吹走。

    洛元秋倒无多少惊讶,只问了句:“你当真是我?”

    一片雾气从影子身体中穿过,它拂了拂衣袖道:“不然呢,谁会一路千辛万苦跟你进了天魔幻境?”

    洛元秋几步踏上小路,拂开扰人的雾气,她的心剧烈一跳,隐约觉得这条路尽头似乎有谁在等着自己。

    “你想要什么?”洛元秋问影子,“不如直说吧,何必藏藏掖掖的。”

    影子道:“你将这一切都想起来,自然知道我要什么了。”

    洛元秋摇了摇头,眼看就是路尽头了,她莫名有些激动。走近了一看,顿觉失落万分。路尽头显出几阶石梯,似乎通向上方。

    石阶旁有两块大石,洛元秋看着有些熟悉,走进后诧异道:“这是山门?我怎么又回到了山上来?”

    但她随即反应过来:“怎么又是幻境?”

    她转身去寻影子,但影子却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雾气中传来沉稳的脚步声,洛元秋回头看去,只见一个玄衣男人一步步向上走来,他身后似乎背着一个小小的人,被衣衫裹着,伏在他肩头动也不动。

    男人走到这山门大石边站了一会,眉心深锁,面上风尘之色未消,似乎很是疲惫。不一会从山上又下来一人,着深黄衣袍,戴玄天冠,做道士打扮,忙迎向那人道:“师兄,你总算是回来了!那事情办的如何了,怎么这一去竟耗费了数月之久?”

    这人分明是她师父玄清子,只是还不曾蓄须。洛元秋不觉看向那玄衣男人,一声师伯险些脱口而出,硬生生被她咽了回去。

    玄衣人正是年轻时的洛鸿渐,他道:“顾凛已死,只留下了这一女,托我代为照料。”

    他小心翼翼将身后的人托在手中,递给玄清子。玄清子下意识伸手去接,手指碰到孩子粉糯的脸颊时,她似乎有些不舒服地扭了扭身子。

    玄清子一惊,刚要推拒,却在师兄阴沉的脸色下不得不抱在怀里,僵硬地托着包袱,嘀咕道:“那这孩子的娘呢,怎么也不帮着照看些……”

    洛鸿渐吐了一口气道:“早已经去了。”

    洛元秋呼吸一窒,情不自禁向前走了几步,站在二人身旁。

    “去了?”玄清子不由低头看了眼怀里,嘴角抽了抽道:“就这么点大的孩子,父母都已不在了,以后可要怎么办?”

    洛鸿渐疲惫地坐在石头上,看着远去笼罩在云雾中的群山,低声道:“我也不知。但这孩子命途多舛,能活下来实属不易。”

    玄清子在师兄身旁缓缓坐下,问:“她怎么了?”

    “她生来体虚,痼疾缠身。顾凛从他二弟处得了一枚丹药,自己舍不得用,留给孩子服了,却万万没有料到,这丹药却大有问题!”

    洛鸿渐收回目光,看了眼玄清子怀中的孩童:“那枚丹药,大概与我曾在……服下的相差无几。我去时,她已经快化作活尸了,全赖顾凛以法术压制,才拖到了我来的时候。”

    玄清子面上惊惧难掩:“那她现在难道还是……”

    洛鸿渐欲言又止,摆摆手道:“现下不是,顾凛死前以血祭之,施以秘法,暂且将那丹毒邪咒封住了。只是此法本该在后人习得咒术以后方能传之,但他提前传下,秘法一经行效,这孩子以后就再也不能修习咒术了。”

    玄清子惊愕道:“那天师府中诸多咒法,她岂不是都修习不得了!”

    “做个寻常人,不入道门不做修士。”洛鸿渐答道,“只要不让她离开寒山,见识到世间繁华,便能平淡过完此生。”

    师兄弟二人在石头上坐了会,玄清子犹豫道:“有朝一日,那秘法若是压制不住了,她不是又有可能化为活尸?”

    洛鸿渐淡淡道:“到时自然会有办法。”

    玄清子问:“是什么办法?”

    洛鸿渐看了他一眼:“等时候到了,你便会知道了。”

    他说着将目光投向远处,眸中闪过一道冰冷锐利的光。玄清子见状,岂能不知他话中的未尽之语,喉头一哽,艰涩道:“那师兄,你身上的毒……”

    洛鸿渐抬手打断了他的话,道:“我自有办法,眼下照看好孩子,莫要再多问。”

    白雾涌来,掩住了他们的身形。洛元秋站在原地,想起师伯方才那一眼,双肩微颤,手脚俱寒,一时如坠冰窟。她想起在天魔幻境中石匣里自己的脸,仿佛已死多时,印证了洛鸿渐所言非假。

    化为活尸……她不由低头看着发抖的双手,心中却已经有了答案。

    幻境真实无比,令她心神大乱,几乎难以自持。后背旧伤似乎在隐隐作痛,洛元秋一瞬间忘了这一切不过是幻象,她几步追上去,急切道:“师父师伯!别走,你们等等我!”

    但那两人身影转瞬消失在雾气中,洛元秋在茫茫白雾焦急地寻找,转身时却一脚踏空,登时如坠深渊,下落不止,耳畔传来呼啸风声,惊呼声还未出口,眨眼间她却已经来到了另一处地方。

    她捂着胸口,只觉得气血翻腾,心剧烈跳动着,似乎要跃出胸膛。在长草中她踉跄走了几步,猝不及防跪倒在地,只手撑着,脑中嗡声大作,仿若千人同语,在耳边回响不休。

    洛元秋强忍头痛,攥紧一把草从地上站起来。此时正值深夜,万籁俱静,连虫鸣声都消失了,但她眼前的屋子仍有微光从纸窗透出,时不时传来交谈声。

    洛元秋走近,抬头看向屋前的垂柳。柳枝在夜风中温柔地拂动,此处分明是玄清子所居之处。她推门而入,屋里灯烛昏昏,显得有些诡异。她脚步微顿,竟是心生畏惧不敢上前,好像屋中藏着什么极为可怖之物。

    交谈声传来,洛元秋站在竹帘后,看见玄清子站在格架前,面前还有一人,不禁心中发紧。

    那人头发已经白了大半,眉目间萦绕着灰败死气,正是师伯洛鸿渐。

    “事已至此,早已无力回天了。若因惜命而畏死,徒留这肉身化为行尸走肉,我倒宁愿你将我一把火烧了,一了百了。”

    玄清子急切道:“师兄,难道真没有办法了吗?就不能效仿当年顾凛救元秋的法子,我也用血祭之”

    洛鸿渐嗤道:“那是血亲间才能传的,不然怎么叫秘法?你我不过是师兄弟罢了……更何况顾凛已死,天师府也倒了,顾家人不知所踪,这秘法只怕是要失传了。”

    玄清子低吼:“我不能就这么看着你去死!”

    “死于我而言,未必不是一种解脱。”洛鸿渐答道。

    屋中灯火摇曳,洛元秋与他们隔着一道竹帘,心中百感交集。再度见到师伯与师父固然让她欣喜,却也离记忆中被刻意遗忘的真相越来越近。

    她的目光落在洛鸿渐腰间的佩剑上,听他说道:“我这一生因身世之故,不得不受制于人,为族人奔走。族人死后,我被师父收做徒弟,隐于世外。纵然我无意复国,但家国恩怨,却令心绪始终难平,浑浑噩噩蹉跎至此。”

    玄清子一时语塞,再说不出劝阻的话来。

    洛鸿渐淡淡道:“师弟,我已经活够了,如果真有来世,我想做个平常人,不必为任何人奔走,只为自己而活。”

    “我死后,你要记得我交代你的话,莫要因为心软而舍不得下手。”

    玄清子惊怒道:“师兄,我怎么能……不行,我做不到!”他将袖子一甩,紧紧贴在身后,语无伦次道:“算我求你了,师兄,这件事我做不得,你还是找别人吧!

    洛鸿渐却道:“师弟,你究竟是做不到还是不想做?”

    玄清子道:“都是!行行好,你别再逼我了!”

    “你有没有想过,有朝一日,元秋也会如我一般?”洛鸿渐道,“那时候我已不在,你又要怎么办?”

    洛元秋闻言脑海中一片空白,五指紧扣门框,重重陷了进去。

    玄清子跪倒在地,哀求道:“师兄!”

    洛鸿渐解下腰间佩剑递给他:“消了此孽,了结这段因果。”

    “不,我不能……”玄清子向后退去,急促道:“不行,师兄,你们是我在这世上最亲的人,你也好,元秋也好,我……我都下不了手!”

    洛鸿渐两指一弹,长剑出鞘,清鸣声回荡在屋中。那柄剑剑光如雪,映出一泓寒光,照亮洛鸿渐的双目,他道:“接剑罢,师弟。”

    玄清子颤声道:“可元秋,元秋她还小,我不能、我怎么能……”

    洛鸿渐气息微急,胸膛略略起伏,沉声道:“因她母亲曾与我有旧,我答应顾凛代为照料。从那时起,冥冥中我便有种预感,这孩子与你我缘分不浅。我不在山中的时候,元秋全凭你照看,你将她教得很好。这么多年来,虽然名为师徒,但情分却如同父女……师弟,若是你来做此事,她定然不会怪你。”

    玄清子跪着注视着那柄剑,最终像认命了一般,抬手去接。

    洛元秋看到此处,原本紧扣门框的手颓然落下,她勉强按下心中不适,但满屋烛火时起时落,让她觉得仿佛置身于潮水中,随时都有被溺毙的危险。

    她有些喘不过气来,心想:“我得走了,这不过是幻境,都是假的,不必当真……”

    她这般安慰自己,却是适得其反,心底更是笃定,越相信眼前所见就是真的。

    放下竹帘,洛元秋大步走出屋子,一头扎进夜色中,不知要去往何处,只是漫无目的走着。她想起师伯方才说的话,又想到师父接下那柄剑时的情形,心底似有寒意漫来,剑气寒光深深印在她的脑海里。

    “我到底是什么?是死是活,是怪物,还是人?”

    洛元秋失魂落魄地拨开草,慢慢走着,却有一个念头逐渐清晰起来:“师伯要杀我,师父也要杀我,他们都要杀我。”

    前路疑云重重,洛元秋走了许久,闯入密林之中。林间夜露潮湿,蹭得她手背一片冰凉。这般不知走了多久,她在一株繁茂的古树下看到两道人影,看样子像是瑞节与嘉言两位师弟。

    洛元秋尚未想明白他二人怎么会在地处说话,便听一人说:“……她不会把解咒的办法告诉我们的,你再不下定决心,等师父回来,恐怕就要来不及了!”

    答话那人腰间佩着一枚青玉,面目隐在黑暗中看不清楚。洛元秋认出那是瑞节常戴在身上的,想来问话那人必然就是嘉言了。

    她看见瑞节用力在树身上捶了一拳,道:“你以为我不知道吗!那你告诉我,要如何诓师姐离山?”

    “总归是有办法的!”嘉言喊道,“只要她下了山,我们将她带到长安,族中人的邪咒便能解开!此事攸关两族人的性命,全在你我一念之间!若再摇摆不定……你要看着人全死完吗?!”

    瑞节道:“师父说她体虚,不得轻易离开山门。要师姐心甘情愿离山,你做得到吗?”

    嘉言咬牙道:“如果我办成了此事,我要师姐先去救我的爹娘……”

    瑞节没有说话,嘉言仿佛下定什么决心,压低声音道:“那日我无意中听见师父与一人说话,那人姓宋名天衢,我想不必我多说,你应该知道他是谁。”

    瑞节震惊道:“宋天衢?那位相师?”

    “对,就是他。”嘉言道,“我听见他与师父说,师姐大劫将至,活不过十六!我这般看我做什么,我没骗你,这是我亲耳所闻,绝不会有假!师父此番下山,也是为了去寻奇药,好替师姐续命……”

    “若是再犹豫,就没有机会了!”

    洛元秋沉默地站在树叶后,一点雨滴落在她的脸上,随即山林间响起沙沙的声响。雨从漆黑夜空落下,很快打湿了她的头发。

    嘉言道:“反正师姐都活不到明年,既然如此,我们何不”

    惊雷轰然乍响,天幕被明亮的电光撕裂开来,四周一时影影憧憧,如同波涛一般此起彼伏,满山的影子都向着此处聚集。

    山风吹来,叶片哗哗作响,洛元秋任由雨水流过眼睛,全身湿淋淋地站在大雨中。

    她心中有个声音响起:“你看,他们何尝将你放在心上……”

    洛元秋胸口气血上涌,不住喘息,她低声道:“住口。”

    那个声音充满诱惑,在滚滚雷声中依然清晰无比:“何其残忍呐,他们只是为了杀你。”

    洛元秋一字一顿道:“我说了,住口。”

    “众叛亲离的滋味如何?”那声音说道,“你在劫难逃,这本是你的命数,避不开也躲不过!”

    洛元秋加快脚步,突然在大雨中疾奔起来。雨声掩住了她的心跳,她在幽暗雨夜里奔跑,仿佛闯入了永远无法醒来的噩梦中,每一步都是如此的艰难。

    雷声阵阵,响彻天空,在山谷间不断回荡。那闪电如游龙般紧追在洛元秋身后,不断落下,绽开如水光般的波纹,映亮了满山树木,与漫天细密如织网的雨幕。

    心中那声音伴随着雷声一同响起:“你时日无多,何不索性成全了他们?只牺牲你一人,就能挽救百千人的性命!你不要你的师父与同门们了吗?还是那些同门情谊,你也不过是说说而已。其实你虚伪至极,只做出些样子,其实爱惜自己胜过一切!”

    “你本来就是要死的,又为何徘徊于此间,不肯认命?”

    洛元秋满脸都是雨水,她蓦然停下脚步,道:“认命?我为何要认命?这世间有那么多的人,为何唯独我就要认命?”

    电光中她看见漫山影子都向着此处聚来,她手腕一转,一柄清透如碧玉般的长剑出现在手中,冷冷道:“我不知道你让我看这些是什么意思,不过是真的也好假的也罢,那又如何?往事难追,就算是再怎样后悔愤恨,也都已经过去了!”

    剑光在雨幕中漾出碧色光芒,只轻轻一荡便让周遭雨水退去,惨白电光里,无数扭曲的影子向洛元秋扑来,她用尽全力持剑劈下,这一剑汇聚着千万怒火,剑身上闪过一道流光,迸射出无数碧色光点,向四周分散飞去,洛元秋怒吼道:“全都给我退!”

    鬼影们一触及剑光便纷纷消散,风声暂停,雨势稍弱,天尽头泛起鱼肚白,快要天亮了。

    细雨中洛元秋茫然地站着。群山隐在雨雾中,如海中林立的孤岛,她只望了一眼,便重重栽倒在水洼旁,被泥水溅了一脸。

    她从未觉得如此疲惫,仿佛魂魄散去,只剩下一具空壳,任凭世上风吹雨打,也无半分波澜。

    心中的那个声音好像已经消失了,洛元秋躺在泥地里,眼前有些模糊。霎那间她涌起一个念头,若就此死去,在这泥土中与枯草一同腐烂,谁也不惊动,或许就是最好的结果。

    正当她要闭上眼之际,一道温和的白光出现在她面前:“怎么躺在这里,起来。”

    洛元秋猛咳了几声,皱眉道:“走开!”

    “如果我真的走了,只怕你等会又要不高兴了。”

    声音顿了顿道:“还不快起来,躺在水里很快活么,师姐。”

    洛元秋一怔,抬眼看去,光中站着个面容难辨的人。

    她抹去脸上的泥水,眉眼间带着迷茫,道:“你叫我……你叫我什么?”

    那人淡淡道:“师姐。”

    她向洛元秋伸出手,一把将她从泥水里拉起来,牵着她前向走:“感觉如何?”

    洛元秋跟在她身后,忍不住问:“你是谁,我怎么没有见过你?”

    “真没有见过?”那人头也不回地说道,“还是说你忘了,一时之间回想不起来?”

    洛元秋只觉得五脏如痉挛般疼痛,什么都难以回忆起来:“……我不知道。”

    她声音沙哑道:“我好像全都忘了。”

    那人转过身,将发光的掌心贴在洛元秋湿漉漉的额头上,道:“别怕,我会陪着你的,师姐,你无须担忧。”

    她发光的手掌十分温暖,洛元秋周身寒意被驱散大半,疼痛也和缓许多,她吐了口气,喃喃道:“不管你是谁……多谢了。”

    那人道:“我答应过你,不会让你孤单一人。”

    洛元秋心头大震,隐隐生出一股怨怼之意,低头道:“不用了,我一个人也很好。”

    那人不答,牵起她的手继续朝前走。

    洛元秋突然甩开她的手,愤怒道:“我说了,我一个人也可以,不用什么人来陪!你知道我是谁吗,就敢说这种话?你走吧,走的越远越好,别让我再看见你了!”

    “除了你身边,我还能到哪里去?”那人说道,“师姐,别把一切事都揽在自己身上,旁人所为又与你何干,做你自己就是了。这不是你教我的吗,怎么如今反倒却忘了?”

    洛元秋眼睛红了一圈,恶狠狠道:“我从未说过这种话,你快走,再不走我就……”她也想不出什么威胁的话,咬牙道:“我就杀了你!”

    说完她便感觉到那人松开了手,忙不迭后退几步,心中却有些失落。但到底是她将人逼走的,洛元秋转过身,背对着那人走了两步。她全身骨头都在发痛,可她偏偏咬紧牙关不肯出声,固执地走着,仿佛就要将这样一条道走到底,才能向所有人证明自己不是错的。

    离开那人后,她身上的暖意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则是无尽的寒冷。四周又有雾气不断涌来,洛元秋在心中默默想:“来吧,我不怕你们,就当是做了一场梦,迟早会有醒来的时候。”

    但不停发抖的指尖却出卖了她,虽然在心中一遍一遍的告诉自己这一切不过都是幻象,她却依然深陷于此,所见所闻无不冲击着她的心防,仿佛要将她彻底击垮。

    洛元秋想起影子的话,只有当她下定决心时才能从迷雾的包围中离开,她试图去下决心,但连一口气都难以提起来,心力交瘁至此,越试越是无能为力。

    她有些迷惘,自己怎么就走到了这种地步?周围的迷雾好像察觉到她的弱势,不怀好意地凑了过来,意图昭然。洛元秋安静地看着它们靠近,隐约已经明白自己的下场被雾气吞噬,成为它们的一部分,永世沉沦在这幻境当中。

    眼看雾气飘来,明明离死只有一步之遥,洛元秋却觉得心头无比平静。她以为死前会怨憎痛恨,愤怒到恨不得毁了一切,或是恐惧不已,不敢面对死亡。但此时此刻,她闭上眼的一瞬,反而将那些都忘了。

    好像还是很多年前,微风拂过,她躺在树上从树叶缝隙间看着晴空。初春的日光倦怠,唯有枝头鸟雀热闹,在风中啄羽梳尾,振翅向巍巍群山飞去。

    洛元秋好像看见一道温和明亮的光出现在眼前,随即感觉后背暖意传来,她猛然睁开眼,发现四周白雾竟然在不断后退,仿佛畏惧这光一般,不敢靠近半分。

    她意识到这是谁,顿觉错愕,这人不是已经被她赶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那人紧紧抱着她,暖意源源不断传递到洛元秋伸手,而她自己身上的光却由盛转衰,环抱着洛元秋的双手都变得透明起来。

    哪怕如此,她却仍然在她耳边轻哄道:“别怕师姐,我会陪着你的。”

    洛元秋本欲挣脱的手慢慢放了下来,一时悲喜难言,眼泪止不住流下。她哽咽了几声后,咬住唇勉将眼泪逼回去,胡乱擦了擦湿凉的脸颊,低声道:“对不住,我不是有意那么说的。对了,你到底是什……”

    她转过身想看清那人的脸,回首时发现身后空无一人,唯有萋萋荒草在无边无际的雾气中迎风飘摇。

    洛元秋喘了口气,感觉身上稍稍暖了些,便起身向前走去。她努力回想方才那人的样子,却只记住一片温润的光,不得不暂时放弃。

    她到底是谁,为何会出现在此处?洛元秋越想越是愧疚,只盼能寻着那人,就算不问明白身份,再说上几句话也成。

    走到一处矮坡旁,洛元秋向远方眺望。青山如黛,碧色中似藏着一片粉白,她目中一颤,朦胧间好像想起什么,想看得仔细些,不防脚下一滑,一阵天旋地转,从坡上滚了下去。     。

    第 118 章 如影

    洛元秋醒来时正是傍晚,夕阳余晖从窗檐斜斜落下,如血般印在地砖上,像个鲜红的印记。

    她掀被起来,屋中摆设如常,木桌擦的很干净,是她从前住的屋子。

    她刚走到门外,迎面正与一人撞了个满怀,那人哎呀叫唤了一声,道:“师姐怎么起来了?快回去躺着,多歇息一会。”

    洛元秋被她按着坐回床上,与这美貌女子对视片刻,疑惑道:“你是谁?”

    女子眨了眨眼,伸手在她额头摸了摸,道:“师姐病糊涂了么,我是你师妹,沉盈,这你都忘了吗?”

    洛元秋被她这么一说,觉得不止是头,身上到处都疼的厉害,手抬都抬不起来,昏昏沉沉靠着床,道:“你是……我的师妹?”

    沉盈点头,为她掖好被角:“你等着,我去叫宛玥过来陪你说话。”

    她说完风风火火出了屋子,不过片刻又回来了,身后跟着一个高鼻深目的年轻女子,见到洛元秋时眼睛一亮,道:“师姐总算是醒了。”

    她在床沿坐下,拉起洛元秋手把了把脉,又问:“如今感觉怎么样,可有哪里不适?”

    洛元秋反握住她的手,迷惘地看向屋中,总觉得自己好像有什么没想起来,她低声道:“头疼。”

    宛玥扶她躺下,安慰道:“应当多歇息,少思少用神,过段时日自然就好了。”

    “我这是怎么了?”洛元秋迷迷糊糊问,“我怎么,怎么什么都记不得了。”

    沉盈在一旁说道:“想不起来就别想了,留到以后再说。”

    洛元秋迟钝地点点头,听宛玥说:“把安神香取来,别点太多,让师姐睡会。”

    脚步声远去,不一会洛元秋嗅到一股奇怪的味道,神思如陷泥潭,不知不觉就失去了意识。

    等她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中午,宛玥做了饭端到屋中来,还特地拿了个矮桌放在床榻上,好让洛元秋不必下床也能用饭。

    洛元秋拿筷子的手有些不稳,沉盈便换了勺子给她,三人坐在一起吃饭,洛元秋舀了勺汤,因精力不济的缘故,始终没什么胃口。

    她看了看两位师妹,问道:“我这是怎么了,为何会这副样子?”

    宛玥道:“半年前你偷跑下山,回来后生了一场大病,就此不省人事,可把我们吓坏了。”

    洛元秋握住勺子慢慢喝完这口汤,眉心微蹙:“我怎么记得,你们好像早已经离山了。”

    沉盈与宛玥俱是一怔,接着笑了起来。沉盈向她碗里夹了一筷子菜,说道:“师姐真是病糊涂了,我们怎么会无缘无故的离山呢?就算我们想,那门规也未必让呀。师姐还是多用些饭菜,早日把身子养好,你看这脸瘦的,都没多少肉了。”

    洛元秋闻言也不知是失落还是庆幸,垂眸看着桌上的碗筷,半晌后才道:“我常用的那个漆碗呢,怎么不见了?”

    仿佛是她的错觉,两位师妹齐齐变了脸色,又迅速恢复如常。沉盈笑嘻嘻道:“是我忘了,晚上就给你拿来,先用这碗将就着吃吧。”

    洛元秋吃了几筷她夹的菜便觉得很是疲惫,满屋都是晃来晃去的虚影。两位师妹脚下的影子也扭曲成奇怪的形状,就像是……就像什么?洛元秋说不清,心中却有些警惕。偏偏此时头又痛了起来,宛玥见状忙将矮桌撤了,扶她躺下,道:“师姐头又疼了,快将帘子拉起来。”

    洛元秋强撑着阻止她:“别拉,让我看看外头。”

    宛玥却将她按了下去,不容抗拒地说道:“别看了,多睡会。”

    床帐落下,她的眼眸格外幽深,带着一种奇异的打量。洛元秋注视着她,有种不好的预感,伸手去掀被,宛玥却再度按住了她的手。

    洛元秋颤声道:“你不是宛玥,你到底是谁?”

    宛玥摇了摇头,温柔地道:“师姐,快睡吧,别想那么多了。”

    她的手掌轻轻覆盖在洛元秋双眼上,黑暗再度涌来,令她不得不昏睡过去。

    这次醒来,洛元秋只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中聚散离合,同门散尽,她一人守着清冷孤寂的山门,在孤独中迎来死亡。

    梦中经历生死,并非什么罕有之事,故而洛元秋醒后也未曾多想,仅有些不安。

    她披衣在屋中随意走了走,从书架上拿起一本书翻了翻,听到脚步声由远及近,便知是她的师妹们来了。

    果然沉盈笑容满面进到屋里,先是责怪她不该在病中下地,又大呼小叫一番,让她快些回床上躺着。

    洛元秋敷衍地应和了她几句,低头看着这本古籍。她记不得什么时候多了这样一本书,不由问:“这是我的书?”

    沉盈将屋子收拾了一番,看了眼道:“这屋里就你一人住,除了你还会有谁?”

    洛元秋颔首,指尖捻着其中两页,眸光微凝其中一页上以朱笔写满了注释,这不是她的字迹。

    可沉盈却一无所知,这又是为什么呢?

    她合上书,轻轻放了回去。沉盈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她身后,微笑道:“还看吗?”

    洛元秋抽出另一本书,答道:“再看一会,用不了多久的,你去忙罢。”

    沉盈道:“我没什么可忙的,不如陪你看看书吧。”

    说着伸手取出一本,正是洛元秋方才所看的。

    她状似不经意翻了翻,洛元秋问:“怎么了?”

    沉盈道:“没什么,只是觉得这本书好生没趣,尽说些人不懂的。”

    她竟没看到那些注释吗,洛元秋有些疑惑,便将手上这本书递给她道:“那你看这个,或许要有趣些。”

    沉盈照旧翻了翻就放了回去,洛元秋觉得她像是松了口气,心中微感讶异,却没有表现出来。沉盈叮嘱了她几句,说道:“师姐应当多睡少思,如此才能养足精神。”

    “是该多睡。”洛元秋不动声色观察她的神情,说道,“但我却一直做梦,梦中经历许多事,醒来时如同过了大半生,难免有种今夕何夕之感。”

    沉盈似乎身形一僵,洛元秋笑道:“古经上常说那些解梦之人,都能从自己或他人的梦中寻得一两分玄机。由此可见,或许梦中之事也并非完全是假,也有真意藏在其中。”

    沉盈面露好奇之色,问:“师姐,你这是做了什么梦?”

    “有些记不太清了。”洛元秋答道,“隐约记得你们都走了,剩我一人孤单在此处。”

    沉盈倏然笑了笑,道:“我还当是什么呢!你看我与宛玥都在这里,怎么会走呢?说明你的梦必然不是真的,就莫要再多想了,好好养身体,别再费神想这些子虚乌有之有事了。”

    洛元秋微微一笑,看着她的眼睛说:“这当然不算什么,但我在梦中,感觉自己好像已经死过一次了。”

    “不过是个梦罢了,”沉盈笑道,“你先坐在此处看会书,我去喊宛玥来陪你。”

    洛元秋等她出了屋门,又拿起方才看过的那本书,书上字迹犹在,但沉盈却好像看不到。

    她接连翻了数页,这书不过是说些神鬼志怪的,但那人却极为认真地在一旁写下见解,如在骨妖这页,朱字便如此写道:

    “……临州常传其事,盖因此地多经战事,亡者难计,坟茔不存,尸骨累于野,滨水染赤,淤地多见幽火,耕地屡掘白骨。适逢灾年,人见其异,多附会谣传骨妖是也。区区白骨,何能搅风弄雨,扰乱人世?但因心魔所致,忧怖于此……”

    “心魔”二字映在眼中,洛元秋一阵恍惚,眉心跳了跳。她如梦初醒般立在书柜边,眼眸中神采渐渐明朗。

    雪山,界碑,冰湖,阴山腹地,天魔幻境……以及突然出现,指引她来到此处的影子,她将一切都想起来了。

    洛元秋合上书走出门,屋外树木葱茏,枝叶尚嫩,像是盛春时节。可是天空却如笼罩着一层阴霾,哪怕阳光明媚,落到地上时也化为暗淡的灰白。山峦则如一副褪色的古画,不复从前鲜明。

    她绕着屋子走了几圈,四周草木环绕,只有一条曲折小径通向密林里。

    树影幽暗,仿佛藏着许多眼睛,在暗中窥探她的举动。洛元秋站在树荫下,随手折了一枝,树枝刚离树便飞速枯萎,叶子蜷缩掉在她的脚边。

    洛元秋手执树枝漫不经意地敲了敲树干,转身向屋子走去。她刚要绕过墙到正门前,却听见低低的交谈声传来。

    “……她活不了多久,一定要问出解咒之法。”

    “难道是在那些书里?但我早已经看过了,没什么奇怪之处。”

    “或许只是一道符,多留心看看。”

    “师父离山前便说,一切都交由我们做主,那他的意思是……”

    “师父何曾在意她的死活?就盼她快些死了,别污了门派才好。”

    洛元秋忍不住拍了拍手,边走边说:“你们这些心魔能不能编些靠谱的话,别总抓着我那几件旧事不放,翻来覆去的编着,我都听烦了。”

    交谈声停了,宛玥探出半边身子,惊讶道:“师姐,你怎么出了屋?待在这墙角做什么,快过来。”

    洛元秋认真打量了她一番,问:“你从不离身的刀呢,怎么自我醒来以后,就没见你带在身上了?”

    宛玥微怔,洛元秋随意道:“你就不能多花些心思,看看我到底想什么。哦,把那些过往胡乱拼在一起,难道我就会因此愤怒恐惧了?”

    宛玥面容僵硬,不解道:“师姐,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明白?”

    “是累了吧?”沉盈在她身后说道,“让师姐回去歇着。”

    宛玥道:“可能真是累了,这都开始说胡话了。”

    两人自顾自说了几句,宛玥便来拉洛元秋的手。洛元秋由她拉着,指尖却泛起碧光,对宛玥道:“你过来,我有话对你说。”

    宛玥一回头,洛元秋毫不犹豫出剑斩下。宛玥被剑砍出的伤口迸发出黑气,身体歪歪扭扭,像纸人一般轻飘飘落在地上。

    片刻后她又慢悠悠站起来,伤口愈合,复原如初,面带疑惑看着洛元秋,问:“师姐,你是怎么了?”

    “没什么。”

    洛元秋收了剑,更证明了心中推测,在这幻境中,她无法伤害自己的心魔。

    宛玥朝她笑了笑,这笑容说不出的怪异,好像戴了一张面具在脸上。洛元秋安静地跟在她身后,突然道:“你要记得将我常用的漆碗带来。”

    宛玥点头应了。

    洛元秋回到屋中,看着她二人把门关上。午后的天空仿佛被阴云遮蔽,屋中骤然暗了下来。她端了把椅子坐在书柜前,挑了几本从未见过的书出来,随手翻了几页后发现,果真都有注解。

    这书上的字迹好像只有她一人能看到,但她无论无何都想不起来,这到底是谁写的。

    难道这其实也是幻象生出的?可是若她不曾见过,心魔也不能凭空捏造出这些东西。难不成这些书她都见过看过,只是她忘的太彻底,所以连心魔都难以窥探一二?

    如果真是如此,那这屋中必然不只这些东西留下。这幻境反映洛元秋心中所想,从那些往日旧物中便能看出,她无意记住的琐碎事物,幻境中都一一出现。这屋中的桌椅摆设,甚至连缺了块的桌角都如往常一样。若以此推测,就算她把那人彻底忘了,回忆中也一定会留下不少痕迹。

    她心念电转,将手中书放下,在屋中翻找起来。

    只可惜她找来找去,除了这书架外,再没有别的了。洛元秋干脆爬上床,将褥子翻起,被子枕头都一气扔到一旁。在床板上摸索片刻后,她仍旧一无所获,看着满屋乱象,她不由反思是不是自己想错了。

    折腾了好一会,洛元秋感觉有些疲倦,便将被子枕头胡乱揉成一团,堆到身后墙上,想靠着墙歇会。她躺下时手无意碰到墙壁,那墙竟发出咚的声音。

    洛元秋睁大眼睛,墙后莫非是空的?

    她马上起身,敲了敲这面墙,声响如旧,显然不是实心,摸着倒像是一块木板。她用力推了推,这板纹丝不动,她又用自己肩膀去撞,连撞数十次后,木板轰然倒塌,露出一个缺口。

    洛元秋头有些发晕,看屋外无人过来,便钻了进去。

    木板后又是一张床,与她的那张并放在一处,中间用木板隔开,分作两室。屋中许久不曾有人来过,到处都是灰。洛元秋从妆镜台前走过,擦去镜子上的灰尘后,镜子映出一个朦胧的影子。

    洛元秋有些惊讶,屋中其他东西在镜里十分清楚,唯独她的影子却是这般模糊。她看了一会,隐约明白了什么,不去管那镜中倒影,来到靠窗的书桌旁。

    桌上放着笔墨,窗被支开半扇,像有人曾在此临字。洛元秋随意翻了几页那字帖,或许是时隔太久,纸上的字迹已经淡得难以辨别。

    一墙之隔竟是另一人的居处,洛元秋却想不起来,只好在屋里转了转,在妆镜台翻出几根发簪,另加一把做工粗糙的木梳,几颗刻了歪歪扭扭字迹的石子。

    她在书桌旁的架子上寻得几张符,都是她从前所画,还有一些七零八碎的东西,大多都是她小时候当作宝贝留下来的。如一条不知名鱼的骨头,青草编的蚂蚱,空了的蜂窝……被理的整整齐齐放在架子上,居然还贴上了防尘的咒术。

    真是奇了,她的东西怎么会都放在这里?洛元秋揭下那张写着咒语的纸张,对折叠起,想带到自己屋中,与那几本书上的字迹比对一番,看看是不是出自一人之手。

    “你怎么来了?”

    洛元秋蓦然回神,但见那人如身披月华之光,将昏暗屋中映得亮堂起来。

    洛元秋瞠目结舌,这不是就是先前她见过的那道白光,怎么会在此处现身?

    那人径自走到书桌前,坐下执笔研墨,道:“这又是怎么了,不高兴?”

    “这是你住的屋子?”洛元秋站在她身后问。

    那人不答,自顾自说:“又与师弟们吵嘴了?还是今天没你喜欢的菜?”

    洛元秋登时一愣,那人却道:“是师父?师父怎么了,做了什么叫你不快了?”

    她突然明白过来,这人不是在和她说话。

    静了一会,桌边那人听的认真,时不时点头,好像她面前就有一人在絮絮叨叨说个不停。她放下手中笔,转过身来,道:“是病了吗,怎么脸色这般难看。”

    说着她竟牵起洛元秋的手,暖意从她掌心递来,洛元秋顿时感觉倦意消退许多,被她拉着坐到床边。

    床上其实什么都没有,但那人做了个扯被子的动作,又轻轻披在洛元秋背上,拍了几下说道:“睡一会。”

    洛元秋看着身上并不存在的被子,张口欲言,却不知到底该说什么。那人不再说话,只握住她的手,静静坐在一旁。

    被她这么握住双手,洛元秋全身都温暖起来。她看着那人模糊的面容,不觉有些出神,心道:“我一定见过她。”

    那人动了动,问:“难受?”

    她抱住洛元秋,让她靠在自己怀里,轻声道:“别怕,师姐,我在。”

    洛元秋抓紧她的袖子,一时有些无措,哭笑不得道:“我没怕!”

    那人抱着她,拍着她的背轻哄道:“不怕的,有我在。”

    洛元秋静了会,鼻翼发酸,眼睛微涩,将头埋在她颈窝,闷声道:“我不怕。”

    但那人仍在轻声哄着她,洛元秋只觉得心如刀绞,无端生出许多不安,好像眼前这人如流云般说散便散,从此以后,她再也寻不到她了。

    那人忽道:“若是不想睡,我带你去一个地方看看。”

    洛元秋失魂落魄地由她拉着,从未像这般伤心难过,只想抱着那人痛快地大哭一场。哪怕在这幻境中再度见到往日旧事,她也不过是愤恨不平,怨怼恐惧,却无像眼下这样,一颗心仿佛空了大半。

    也不见那人如何出了屋子,两人穿过一片林子,沿着曲折山路步步走去,终于来到一处花林。云霄花开的如火如荼,花枝相连,清香四溢,望去满目粉白。

    两人走到花林中,洛元秋脚踩过落花枯枝,见那人闯入林中,毫无怜爱之心地折了一捧花枝抱在怀里,朝她走了过来。

    “给你。”

    洛元秋看着那些花,痴怔了好一会,才道:“给我?”

    那人又向前递了递,耐心十足地等她来接。

    洛元秋沉默片刻,终是伸手接了,轻声问她:“你怎么会在这幻境中?”

    明知这人不会回答,她还是问了下去:“你为什么,会在我的心里?”

    话音方落,洛元秋怀中的花与面前人皆化作光粉砰然飞散。一阵山风吹来,花雨纷纷落落,一片洁白如玉的花瓣落在她手心里,泛起涟漪般的波纹,随之化作一道道明亮的光浪,向四面八方扩散飞去。

    那光铺天盖地涌出,霎时群山为之一静,阴霾散去,重新显现出辽远明净之感。

    洛元秋长久注视着这一幕,终于这一切都回想起来。她从脖上拉出一条红绳,指腹摩挲片刻,有些伤感地笑了笑:“原来是你,师妹,我居然就这么把你给忘了,这真是……”

    就在这时天空却突然暗了下来,转为如血般的赤红,犹如天灾将降。满天血云滚滚涌来,红光中树影变成张牙舞爪的黑影,仿佛感受到召唤,群集而起,向着此处奔来。

    洛元秋目中一凝,顺着来时的山道回到屋子旁。宛玥沉盈坐在院子里,像看不到这诡异的天象般,面色平和地交谈。在她们身边坐着一个黑影,它脸上戴着一张似笑非笑的白面具,居高临下地朝洛元秋望来。

    它道:“看我说的不错吧,闯过了这迷雾,你自然就会将往事记起来。怎么样,想起来的滋味如何,是不是很好?”

    洛元秋淡淡道:“尚可。”

    影子笑了起来,它顶着这张面具,在红光中显得分外诡异。它一字一顿道:“说谎。”

    四周藏在树林间的黑影们窃窃私语,发出讥笑般的声音。影子慢条斯理扶了扶脸上的面具,道:“你在说谎。”

    面具上的笑容似乎加深了些,影子负手走近,与洛元秋对视,说道:“为什么说谎?你的心中分明充满了恨意,我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洛元秋任它打量着自己,问:“你看到了什么?”

    影子哼笑一声,像在嘲笑她的不自量力,道:“你看到了什么,我自然就看到了什么。我说过,我就是你。”

    它伸出细长的手指向洛元秋心口虚虚一点,一道青光划过,它飞快后退几步,哈哈笑道:“看,被我说中了吧!”

    洛元秋手中多了一柄青色长剑,剑身上映出无数双眼睛,那是藏在林中的黑影正在慢慢靠近,但又畏惧她手中剑光,一时间不敢上前。

    她对影子道:“滚开。”

    影子道:“难道你有的东西,我会没有吗!”

    说完它手中便多了一柄散发着戾气的长剑,那剑如血染一般,出剑时异象陡生,罡风刮来,林中怪影鬼哭神嚎,无比刺耳。

    “我知道你是我的心魔,”洛元秋道,“但有许多东西,不是长的像就可以自欺欺人,以假代真的。”

    影子冷冷道:“何不试上一试,看看到底谁真谁假!”

    它一抖手中血剑,红光如流星般奔来。一人一影在山头过起招来,黑影环绕此地,无形中围出一个擂台。只见碧光红影时而纠缠时而分离,在漫天血色里,洛元秋压住它的剑,贴着那张面具道:“你是没脸见人,所以只能画张面具戴在脸上?”

    铮地一声,影子反身压下洛元秋的剑,身影如同鬼魅一般迅势,冷笑道:“我在等你,把你的脸交出来!”

    洛元秋避过一剑,朗声答道:“我可以给你再画一张,好不好需得看另说。”

    影子手中血剑散发出黑气,向着洛元秋斩去。洛元秋旋身一剑刺出,并拢两指拂过剑身,瞬时间影子脚下的青光亮起,连成了一道符!

    符中涌出青色光风,影子手中的血剑脱手飞出,铛地一声斜插入地,化作一滩浓稠的血水。

    洛元秋收剑道:“你败了。”

    影子却笑了起来,指尖点了点她:“不,是你败了。”

    洛元秋察觉不对,低头一看,那滩血水如有生命般分成两股,缠着她的双腿,将她束缚在原地。

    她抬头时那张白面具已经近在眼前,影子道:“你难道就不恨吗?你的师父师伯要杀你,你的同门对你不闻不问,但发觉你有可利用之处,又想让你牺牲自己,好成全了他们……”

    面具上朱砂所绘的狭长双眼中红光闪动,影子充满诱惑地道:“看呀,他们都将你抛下了,你的心中,难道就没有恨意吗?”

    洛元秋朝它投去一瞥,莫名有些好笑,道:“你不是能洞察人心吗,怎么不看看我心中到底有没有恨意呢?问这么多话,不会是根本就不知道吧?”

    影子面具上的笑容无端一寒,它挥了挥袖,细长的手指蒙住了洛元秋的双眼。

    刹那间洛元秋眼前骤暗,天地万物都失去光彩,自她脚下衍生出的黑影变幻为一条狭窄的小路,通向晦暗之处。

    她踏上这条路,竟生出一种熟悉之感。

    影子的声音传来:“三魂寂散后,你曾沿着这条路通往死地,如今要再走一次”

    洛元秋叫道:“好黑啊!能不能给盏灯照照路,这样我万一走错了怎么办?”

    影子寒声道:“你且受着罢!”

    洛元秋只得自己摸索前行,过了会她发现,无论往哪个方向走路都在脚下,便彻底地放下心来,迈开步子随意走。

    黑暗中寂静无比,这条路似乎没有尽头。洛元秋走累了就坐在地上歇息,四周黑到她连自己的手都看不见,行走太久,不知不觉中躯壳渐冷,魂魄离体而出,绝念去想,几乎快要忘了自己是谁。

    她这般飘然走着,一时如月下掠过的流云,在寂地中自有一番妙趣。黑暗中突然有人低声道:“你怕吗?”

    是影子的声音,洛元秋被它吓了一跳,怒道:“你别说话了!”

    影子不以为意,反倒发出桀桀怪笑声。

    “有时这么一人呆着也不错,”洛元秋自言自语道,“但也有时候,也想有人陪着。”

    暗中目不能视,反而让她难得想说些什么:“不过我知道,没有人能一直陪我走下去。师父也好,师弟师妹们也好,大伙都各自有路要走,是强留不住的。”

    她的声音慢慢低了下去:“但有一个人,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就在我的心里很久了……我一直想着,再见她一面。”

    “我从不畏死,在这生死之间,独自一人踏上此路,我唯有这一念,始终不曾散去。”

    “我想再见她一面。”

    “话说的这般清楚了,或许你应该明白。”洛元秋轻声说道,“师伯要杀我,但他到死也不曾动手;师父虽接过那柄剑,可他直到我死,连我的棺盖都没封,更别提杀我了……至于同门,在山中时,动手的机会也不是没有,可他们也从未强迫我去做不想做的事。”

    黑暗中传来轰隆一声巨响,洛元秋道:“人心不可以一言蔽之,更不能只看一面,你将它想的太过简单了。”

    她眼前的黑暗缓缓褪去,似有风吹来,轻柔地拂起她额前的落发。洛元秋发现自己站在悬崖边,面朝青山深谷,只差几步就会踏空落下。

    她转过身,影子就立在她身后,仍是戴着那张面具。她道:“你以为我会怕?”

    影子抬了抬手,洛元秋便觉双腿一软,跪倒在地。它离地飞来,高高在上看着洛元秋道:“臣服我,我会赐你无上的力量!”

    洛元秋讶然道:“说什么大话呢,你不就是我的心魔吗?我若是有这本事,还能轮到你来给我力量?”

    “不知死活!”影子冷声道。

    它手中凝起一团黑光,大地颤动起来,周围山峰接连坍塌。影子手心黑光旋转,它缓缓将手向洛元秋的心口靠近。

    洛元秋避无可避,眼睁睁看着黑光涌来。但那光到得前来,却蓦然一缩,无故消失了。

    洛元秋仿佛看见影子怔了怔,它从空中落下,衣袖随风飘荡,低声道:“怎么会……”

    洛元秋当真想看一看它面具下是副什么表情,影子走来,跪在洛元秋面前,想再度凝起黑光。当它手触碰到洛元秋肩膀的一瞬,仿佛被什么东西弹开了似的,不能再靠近一步。

    它喃喃道:“……竟是这样,你的心,原来并非完全是空的。”

    洛元秋茫然地看着它:“你说我师妹?我的确记挂了她很多年,三五不时会想起她,只是记不得她到底长什么模样了。”

    影子全身爆发出黑雾,凄厉的吼声回荡在山间,它怒声道:“既然如此,那你就永远呆在这幻境中罢!终有一日,你将彻底沉沦在悔恨之中,到那时候,我自然便可替代你!”

    它见洛元秋手中现出一柄青色光剑,冷笑连连:“你以为你能伤的了我吗?”

    “我想起来了,你就是那冰上的影子吧?”洛元秋了然,“我猜无论我做什么,影子也需得跟着我,与我一样,是不是?”

    影子似有所感,惶恐道:“不!你不能”

    洛元秋却比它更快,反手将剑尖对向自己心口,猛然刺下!

    四周景象在影子绝望的叫喊声中飞速消逝,风雪漫来,连绵起伏的雪山洁白无瑕,一座孤峰立在夕阳中,犹如一柄开天辟地的神兵,赫然出现在洛元秋眼前。

    血从剑身滴落,渗进脚下雪中,青光剑散作碎光,随风雪飞去。

    夕光映着漫天飞雪,纷纷扬扬落下。洛元秋望着那座山峰,耳边仿佛还回荡着影子不甘的怒吼。她在雪中走了几步,栽倒在地。

    在她身后不远处立着一座晶莹石碑,寒风拂去石碑上的积雪,在落日中莹莹生辉。

    作者有话要说:呜,我爱大家,这段终于写完了,我毛都秃了     。

    第 119 章 渊火

    “……原来是你杀了那些影子,竟然是如此!”

    洛元秋缓缓睁开眼,神情如常道:“以法术窥探他人的往事,这恐怕有些不太好吧?”

    老人哈哈大笑,饶有趣味地看着她:“我还未问你,自己亲手杀了自己的感觉如何?”

    洛元秋见他眼中透出几分疯狂之意,一举一动更是狂态难掩,心想要不要先给他找个大夫看看,别一时激动,稍不留心人就没了。便敷衍道:“若不斩去过往,如何能再迎今朝?再说了,不过是心魔罢了,杀便杀了,横竖于我己身无碍,留着也是徒惹是非,也省得一天到晚吵个不停。”

    “我看见你还死过一次?”老人问,“死的滋味怎么样?”

    洛元秋眼光奇异地盯着他道:“尚可,只是还未向你请教,被人从白塔上扔下去的滋味怎么样?”

    老人面色一变:“你”

    洛元秋朝他晃了晃手,指间夹了一块镜子的碎片,微笑答道:“你能看我的,反过来,我自然也能看你的。原来你曾是斗渊阁中的弟子,在修习时无意中探得明宫里所藏的秘法……其实我也曾见过那些石头,但真没想到,原来这石头曾是人。”

    “你一定没有到过明宫,那宫殿中除了封存的秘宝,尽是这样的石头。”老人目光冰冷道,“这些人都曾是明宫的守护者,昔年奉古越国主之命,世代在此看守这座宫殿,永世不得离去。但凭区区凡人,如何能在深海之下逾千载不死!不但肉身化为坚石,而其神魂,仍在白塔之上的镜厅中!”

    阴云飘来,日光渐渐黯淡,荒地上枯草随风摇荡。老人神色阴郁,双目中夹杂着愤恨不满,怒道:“凭什么他们就能活百年千年,而我们……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寿数一日日减少,死期将至?凭什么?!”

    洛元秋从前便是这么过来的,日日算着快死的期限,也没觉得有多深仇大恨,反倒是加倍珍惜活着的每一日,将日子过得十分尽兴。她茫然地点点头,迟疑道:“那你到底有什么要事,须得活百千年?没事活那么久做什么,难道不累吗?”

    老人动作一顿,看她的眼神仿佛像是看一个异类,片刻后冷漠道:“我这一生不知过了多少个朝代,凡史书上所载,我亦曾亲眼所历。我见过铸就千秋功业不可一世的帝王,也见过一笑倾人国的美人,我与惊才绝艳的文士在月下对饮,更是访尽名士侠客,长剑击空,伴诗酒、鼓笙歌,何其乐哉!”

    话音一转,他幽幽叹息:“……但他们如今都已化为白骨,归于黄土之下,唯有我却活着。”

    “可不是,”洛元秋一本正经道:“人总是要死的,不死不灭,就算不得是人了。”

    老人无言以对,目光阴冷道:“没经历过那些事,未见悠悠天地,千载光阴,你自然不会明白什么叫岁月无情,物是人非。”

    眼看天暗风急,洛元秋压了压裙面说道:“我确实是不知道什么叫物是人非,但活得久,也不代表懂得就多,你说是不是?”

    老人悠然道:“愿闻其详。”

    洛元秋手腕一转,青光剑在半空划出一道碧色弧光,其势若流水,无声且迅疾,周遭风也随着剑光所攻之处聚去。

    老人哂笑道:“自不量力。”

    他站在原地动也不动,仿佛已经预见此剑必然落空的结局。但洛元秋却将剑势一收,转而袭向他脚边,老人神色一凛,冷笑道:“真是好胆量!”

    洛元秋瞥他一眼,道:“看来影子太多了,也未必是件好事。”

    老人终究是被逼得连连后退,不得已一拢衣袍,向后跃去。只是他的影子突然有些古怪,竟是慢了他一步,险些被洛元秋的剑锋掠到。老人脸色再度变转,阴晴不定地看着洛元秋道:“若我没意会错,看来你是不想与我做交易了?”

    “你不是已经看到了吗?”洛元秋收回剑,扬了扬下巴道,“这就动手,先把你那三个影子杀了,自然就会明白了。”

    老人嗤道:“我还不至于蠢到这种地步!刺金师,你尚且年轻,不知这三字背后究竟有着多少份量!今日有缘得见,那就我奉劝你一句,莫要以为仗着手中神兵就能占去几多便宜,需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洛元秋面露遗憾之色:“我是真心实意的。”

    他身影如淡墨入水,化为纷飞的黑鸦扑啦啦扇翅而起,不过多时便展翼飞去,只剩下苍老的声音回荡在上空:“此地多有不便,若来日相逢,必当讨教!”

    洛元秋见他离去,心道这人法术也奇怪,明明可以化作飞花飞叶,为何偏偏选了黑鸦这种长的难看又叫声难听的鸟儿,也不知到底有什么含义在。

    片刻后她凝神远眺,又抬起右手看了看,忽地生出一计。若是她的剑难以伤着这人,何不寻将剑换成弓箭,想来定能射中他的影子。但这弓一开,箭矢必须射中,否则一切都是妄谈。

    可她要去哪里找一把弦无虚发,且能与流光相争、比影子还快的弓?

    洛元秋跃下塔基,向着来时路走去。她从腐朽坍塌的宫殿间穿过,不由回想起方才在老人回忆中所见的旧时皇都。那也不知是何年何代,一场攻城战结束后,城墙被推倒,富丽堂皇的殿宇被大火焚烧后仅剩残砖碎瓦,铺在焦黑的土地上,再也看不出它们原本的模样。

    她跟在老人的身后,看见他从白塔中盗得残缺的秘法,匆忙来到山间修行,期间又领悟到驱使影子的奥妙,将影子一分为三,好代替自己避过死劫。又改头换面,重新投身于人世,培植门人弟子,让他们为自己所用。

    幻境中回首逾越千年的往事,洛元秋只觉得格外无趣,对这位同出阴山的前辈更是失了敬畏之心。此人心思深沉,城府极深,且喜怒无常,视人命为草芥,对自己下手不提,对身边忠心耿耿的弟子门人也能下手。

    大概是活得太久,又自视甚高,才这般目无下尘……洛元秋摇了摇头,穿过迷雾来到宫殿外。其实在她心中墨凐与这老人也无多少差别,都是一样的漠视凡尘,睥睨众生,早已将自己视作等闲间翻云覆雨的神仙之流,岂是凡人能比得上的?

    但她偏偏就想做个凡人。

    做个凡人,看春秋往来,经生老病死。虽不过百年,却也足够了,何必要活那么长呢?

    洛元秋站在破败的殿宇前出了会神,想破头也想不明白,为何那些人非要追寻长生。

    长生不老,说到底不过是活得比别人都久些罢了。可天地尚不能长久,万物终归有尽头,何况是人呢?难道真要到天老地死那日才会明白,纵得寿数千年万年,也难及从前一日尽兴的活着。

    思及此处,她不由朝自己的手心望了一眼,世间之事向来是有失有得,哪怕是长生,也有应付出的代价。

    洛元秋收回视线,漫不经心地向四周看了看。红墙环绕,宫道曲折迂回,后头便是重重殿宇,她看着那些规制近乎一样的宫殿与红墙,居然不知道自己是从哪条路上过来的,一时怔在原地。

    洛元秋心中仍带着几分侥幸,心想不至于吧,不过是一条路罢了……但一柱香之后,她便在清一色的红墙青瓦间,彻彻底底迷失在了宫道上。

    望着北边那片气势恢宏的宫室,洛元秋早已将景澜晨起时的叮嘱忘到了脑后。她稍稍犹豫了会,便不再迟疑,向着北面疾步走去.

    景澜逐级登阶,从诸多漂浮在半空的竹简书卷中穿行而过,轻轻推开一尊悬空的铜鼎,来到高台之上。她头顶便是一片浩瀚星空,星象随着台上两人手势变化,不断演变出不同的形态。

    那二人正是昨夜景澜见过的宴师与柳宿两位老者,那盏从塔中取出的灯就放在一旁的石桌上。见是景澜来,宴师停下动作,对她道:“自你昨夜将此灯取出,柳老与我连歇也不得,先来到此处,想试试这灯在法阵中到底有何用处……”

    柳宿嘲道:“嘿,这费了一夜的功夫,也没弄明白此物究竟有什么用。这阵法倒是依旧没变过,原来是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依我所见,还不如那个仿造的阵枢来的好用!”

    景澜沉默片刻后,目光转向那盏灯,问:“这盏灯于法阵无用吗?”

    “也并非是无用,”宴师答道,“必然是有用处的,只是于这法阵而言,起的作用稍有些小。”

    柳宿一身灰麻衣,摆弄着仿制的阵枢道:“说了那么多,不还是没用。”说着瞥了眼景澜,笑嘻嘻道:“小丫头不会无事来访,说罢,又有什么事?”

    景澜摸了摸袖中的玉玺,思索片刻,才将玉玺捧出,对柳宿说道:“两位前辈,真正的阵枢已经找到了。”

    话音一落,两位老者齐齐回过头来,盯着她手中之物。柳宿道:“这才一夜,你就将阵枢寻回了?难不成这阵枢被埋在那塔下,你趁我们走后,偷偷去挖了出来?”

    宴师则道:“柳老莫要打岔了,还是让她说完吧。”

    景澜将玉玺递给他,宴师小心翼翼接过,干枯的指尖一触到玉玺上,那盘恒在碧透玉玺上的青龙便泛出微光,它两须飘飘,五爪踏在云上,仿佛受到了冒犯一般,龙目陡然睁大,张嘴咆哮起来。

    柳宿凑过来看了看,手刚抬起来,就看见那青龙长啸一声,旋身飞起,他惊讶道:“哟,这阵枢还挺凶!”

    青龙悬空浮在玉玺上方,以一个防守的姿态冷漠地注视着面前三人。漫天星光如受到阵枢感召,在夜空中几度变幻,重新排列成一张新的星图。

    宴师眼底光华流转,低声道:“这果真是阵枢。”

    景澜颇感微妙,一想起从前洛元秋还用它砸过核桃杏仁,顿时不知该夸她心大,还是赞这玉玺份外坚硬。想到此处,她嘴角不自觉翘了翘。

    柳宿眼尖,笑道:“宴师,这丫头在偷偷笑话你呢!”

    “这阵枢得来不易,”宴师叹道,“柳老还是快将那姓沈的小子叫上来吧,也让他帮着参详参详。”

    景澜一听姓沈,便知是沈誉在此。果然柳宿从台下叫来一人,不是沈誉又是谁?

    沈誉敷衍之极地拱了拱手,权当是行礼了,道:“台阁大人。”

    景澜掀了掀眼皮道:“沈星历。”

    宴师一门心思全扑在这刚得的玉玺上,未分心去留意这两人之间的较量,倒是柳宿颇有兴致地打量了他们一番,但笑不语,侧身走到一边去了。

    沈誉见他二人在远处,目光微寒,从齿缝中逼出一句话:“玉玺从何而来?”

    景澜轻巧道:“从师姐那里借来的。”

    “……”沈誉呼吸急促,一字一顿道:“你找师姐就是为了这个?”

    景澜迎上他的目光,冷声道:“沈誉,我劝开口前最好先过过脑子,我与洛元秋之间的事,还轮不到你来说话。”

    沈誉紧紧盯着她道:“你只需回答我,是还是不是。”

    景澜看了他一会,才道:“不是。”

    沈誉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偏偏这时另一头柳宿叫嚷道:“既然得了阵枢,为何这法阵却连变也没变一下?”

    宴师道:“你以为这阵枢是什么,随便来个人就能打开了?若真是如此,何必你我在此大费周折?”

    “那你与我说说,这阵枢要如何才能开启法阵?”

    景澜与沈誉对视一眼,暂时放下成见,走到宴师身旁。柳宿将那玉玺在手中抛来抛去,宴师怒道:“给我放下!”

    景澜安慰他道:“宴师不必担忧,这玉玺非同寻常,拿来砸核桃都没事。”

    柳宿问:“你怎么知道,难道你砸过?”

    景澜不答,偏头看了看沈誉。沈誉疑惑地望着那尊玉玺,神情有些僵硬,仿佛也想起来曾被洛元秋用这玉玺砸得满头是包的日子。

    宴师从他手中夺过玉玺,叹道:“这阵枢是真的不错,但它外头有一道桎梏,若非主人亲自来开,否则”

    景澜夹出一道符,展开递了过去,道:“先前忘了说,用这个。”

    柳宿咦了一声,快宴师一步接过纸符。他掌心贴合,将纸符夹在中间,手势瞬变,一股柔风自他手中涌出。

    宴师讶然道:“这是炁?”

    景澜一错不错看着柳宿合拢的双手,微微眯了眼。半晌后风止,柳宿一改方才笑嘻嘻的模样,如同变了个人般,答道:“对,就是炁。”

    言罢他指缝微松,冒出一点嫩黄。那嫩黄缩了回去,不一会挤出一只雪白的小鸟,唧唧喳喳叫个不停。柳宿摊开双手,这鸟儿从他掌心间飞起,却绕着景澜转了几圈,洒下一条条绚丽的光带。

    景澜伸手接住它,那鸟儿亲昵地蹭了蹭她的指尖,停在她手上不肯离去。景澜轻轻一笑,试探着摸了摸它的头,鸟儿在她手心里依偎了片刻,眷恋不舍地展翅飞起。

    沈誉见到这一幕,仿佛明白了什么,神色微黯。

    那鸟儿在半空中绕了个圈,身形渐淡,眼睛与爪子化为黑色墨痕,身体与羽翼则化为白色痕迹,像有人正执笔凭空描画,令这一黑一白时而交融时而分散,瞬息万变,演化出无数幻象。

    宴师抚掌赞叹道:“好一道炁符!不知这是哪一位符师所绘?”

    柳宿目中闪过一丝精光,缓缓道:“不知死焉知生?生中有死,死中有生,如此方能源源不息……”

    只见那黑白两道光芒一并涌入宴师手中的玉玺上,原本旋绕在玉玺上方的青龙甩了甩尾巴,从空中降下,落回玉玺上。就在青龙落下的一瞬间,玉玺唰然化作一把龙首短杖,悬在他们头顶的星辰也随之再度旋转变幻。周遭昏暗的天幕隐去,云雾散开,显露出一座城池的缩影。金沙般的碎光从四面八方飞来,勾勒出长街坊市,鳞次栉比的屋宇。从此而观,犹如在沙盘上一览全局,城中的一切都无比清晰。

    这座守护长安百年之久的法阵,终于显现在他们面前。

    柳宿狂喜大笑:“终于解开了!”

    景澜等他笑了一会,才道:“柳老,你手中的符,是不是该还给我了?”

    柳宿笑声渐止,奇道:“还你?”

    景澜泰然自若道:“这是我借来的,用完就要还人。”

    沈誉:“……”

    宴师也将心神从那城池上收回来,听闻此言,玩笑般问了句:“这阵枢也不会是借来的吧?”

    “也是借的。”景澜答道,“一符一阵枢,都是向人借来的,待用完后,需得还回去。”

    柳宿道:“谁这么大方,连这长安城的阵枢都敢借你?”

    景澜笑道:“自然有押了东西在债主那里,若是两位不肯还,那我就要以身相抵了。”

    两位老人面面相觑,柳宿愕然道:“是哪个失心疯了?竟愿意用你来换这阵枢?!”

    宴师道:“柳老,话也不能这么说……”

    景澜从他手中抽走纸符,随意道:“你怎知她就不愿意了,若是人家乐意之极呢?”

    柳宿冷哼一声,转身看那法阵去了。

    宴师沉吟少时道:“这阵枢需得留些时日,最迟新年后归还你。”

    景澜颔首,宴师以眼神示意她与沈誉二人自便,转身与柳宿一道研究起阵法去了。

    沈誉从头到尾如一个影子般,也不知究竟是来做什么的。见识到了阵枢之后,更是一言不发,景澜朝他道:“走罢,沈大人,朝议的时辰要到了。”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地宫,在红墙白雪间不紧不慢地走着。

    半晌,沈誉才开口道:“师姐怎么样了?”

    景澜迎风走在前头,答道:“与从前一样。”

    沈誉低低吐了口气:“那就好。”

    走了会,眼看议事的宫殿就快到了,沈誉忽道:“你与师姐在一起了,身上的那道印以后要怎么办?”

    景澜在宫门外停住脚步,转身向他看去,平静道:“我自有办法。”

    沈誉点点头,越过她身旁径自走入门中。

    景澜听他道:“……你要好好待她。”

    也不等她回答,沈誉便大步走远了。

    待沈誉身影彻底不见,景澜才踏入宫门。她回头看了眼天空,日光已近稀薄,雪云深黑的缝隙间透出些许金色,映在她眼眸中,犹如在深渊中燃起的烈火。

    作者有话要说:啊最近胃溃疡加来大姨妈,双倍痛苦……     。

    第 120 章 两清

    只这么耽搁了片刻的功夫,景澜到得殿外,在阶下便听见里头争执声传来。今日议政殿外无人值守,护卫与宫人都被遣到墙外去了,景澜余光瞥见西边侧门外似乎站了个人,招招手示意她过来。

    那是个面生的宫女,快步走过来附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景澜眸光一动,道:“陛下已经走了?”

    “说是急火攻心,胸闷气短,”宫女答道:“已召了御医们到寝殿候着。”

    景澜道:“知道了,你下去吧。”

    宫女离开后,景澜慢悠悠地走入殿中,深黑殿柱映出模糊的人影,深红的垂幔静悬不动。她扫了眼殿中的景象,主座已空,下头的大臣们正争吵不休。

    内侍适时的拉了拉铃道:“司天台,景大人到。”

    里头骤然一静,诸臣纷纷朝景澜看来,景澜道:“有事耽搁来晚了,不知诸位大人是在说些什么呢?”

    “此事皆是因我而起。”

    朝臣们都穿绯色官袍,那人一身紫袍坐在当中,份外引人注目,正是六皇子赵奉。景澜目光自一旁站着的涂山越,以及司天台三官身上掠过,最后才慢慢移到说话那人身上,问:“什么事?”

    当即有臣子答道:“是为了六殿下为昭王守陵一事。”

    景澜佯装不明:“守陵?年关将近,虽祭祀的时日快到了,也不必这时候去守陵罢?”

    赵奉摆摆手,神情有些不自在,道:“只是去看一看,添些香火。”

    景澜看着他缓缓道:“殿下入京这么多年都不曾去昭王陵墓祭拜过,怎么今日却有此兴致?”

    赵奉扯了扯嘴角,硬生生咽下将说的话,目光冷了几分。

    景澜仿佛看不见他神情的变化,道:“听闻殿下近日不得宣召擅闯前殿,又与陛下多有争执,想来也是为了此事?只是我不明白,若是都为了尽孝道,为昭王守陵又算是哪门子的尽孝?殿下若是昭王的嗣子,为其守陵自是应该。但殿下玉牒在册,是陛下的皇子,此举倒有些不合礼制了罢?”

    此言一出,便有老臣喝斥道:“殿下为昭王守陵之事,关乎社稷宗庙,岂容一介妇人在此搬弄言语?”

    景澜瞥了他一眼,也认不出这胡子头发白成一色的老头是何许人也,她将腰上佩剑按在桌上,轻描淡写道:“既然如此,就先请这位大人下去歇一歇好了。”

    众臣一时怔愣,再看去时,那人竟已经从殿中消失不见了。

    赵奉脸色难看,强压着怒火道:“你竟敢视宫规为无物,在议政殿中施展法术驱逐大臣!简直就是放肆之极!”

    “与殿下为昭王守陵一事相比,这不过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景澜环顾诸臣,除了几位老臣仍坐定不动,剩余人皆是面露惊惧之色,她微笑道:“还有谁想来试一试,不妨大胆建言,我也不是那等不知变通之人。”

    这下再无人开口,半晌后一老人慢条斯理道:“既然是要议事,终归是要按照议事的规矩来。景大人是司天台的人,按理不该过问朝政,但陛下召你至此,想必是另有一番用意,不如暂且到一旁,听一听我等今日所议为何,再行定论。”

    景澜倒认得说话这人是位老臣,识趣地拱了拱手站到涂山越身侧。

    老人身旁一中年男人向她笑了笑说道:“只是那法术,可不许再用了。”

    那老人慢慢起身,边思索边道:“议事自是要各抒己见,若是能将事情说明白了,吵些闹些也无妨。只是莫要凭依身份压人,需知国事之下,诸位不过都是执舟楫者,万民如浩浩江海,既能载之,亦能覆之。修道之人也好,朝中大臣也罢,皆是如此。”

    诸臣各自整衣落座,静默片刻后,宫人将四面垂帘放下,老人道:“这就开始罢。”.

    细雪绵软,落在道上发出窸窣的轻响。大约是宫墙遮住了风,洛元秋不觉得有多冷,只是走在这深宫之中,处处都是相近的红墙与宫殿,一时连东南西北都快分不清了。

    这一路上她也曾碰见巡视的银翎卫,都十分巧妙地被她避过了。有时也遇见步履匆忙的宫人,垂首快行,不知去往何处,除此之外俱是一片安宁。

    宫中空阔无比,不同与深山的静,更有种肃穆端庄,迫使人不敢高声言语。洛元秋本以为这世人所向往的皇宫应是富丽堂皇且热闹非凡的,少说也要笙歌不息才是,却没想到会安静成这样,人行过,连脚步声都难以听见。

    那红墙在白雪中仿佛是失了色彩的旧画,这般鲜艳的颜色在此也像是被浩荡权势压住了一般,不复往日轻佻喧哗,凝成一片寂然的深沉。

    洛元秋在宫中胡乱绕了几圈,彻底放弃找路的念头,只想着快些出去。她从一面墙下走过,余光瞥见一条奇怪的路,那路用白石铺成,雪落下时如有一股劲风吹拂,使得雪只落在道路两旁,路中间却是干干净净的。

    洛元秋不禁有些好奇,转身看四周无人,悄悄走上了这条路。

    路很宽,能容得下三架马车并行。洛元秋不知这路是做什么的,沿着走了好一会,拐角处出不再是红墙黑瓦,而是两尊样式古朴的石灯。石灯中燃着火焰,旋转出温暖的焰光,洛元秋心中微感讶异,这两盏灯居然组成了一个法阵,灯上刻着密密麻麻的符箓,在洛元秋靠近时符箓闪过一道光,仿佛像在试探来人,展开一道水波般的屏障,将她拦在外头。

    洛元秋两指轻弹,想了想说道:“无意冒犯,实是误入此地。”

    正当她思量着是否要退回去时,腰上的玉佩却微微泛起光亮,两盏石灯光芒一敛,屏障退去。洛元秋尚不明白发生了何事,怎么这阵法突然撤了,她抬脚试了试,发觉一切如常,便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

    红墙外是一座气势恢宏的殿宇,洛元秋看了看,正要绕过它离开,突然听到了一种古怪而熟悉的声音。

    她在原地站了一会,确认不是自己的错觉,那声音时而低时而高,像是从深深的地下所传来。

    洛元秋自觉耳目还未灵敏到那种地步,连地下的声音都能听得见。她闭目感知了片刻,张开手掌让风从指间穿过,再度睁眼时目中已然换上了凛冽之色,向着宫殿走去。

    就在洛元秋向宫殿走去的时候,又有几人从宫殿的另一头出来,为首那人做寻常打扮,唯独束发的玉冠上龙纹隐现,他极为不耐地问:“御医都过去了?”

    身旁一名内侍装扮的人答道:“照陛下吩咐,都已经安排妥当。不过陛下,您当真不让御医们看看吗?气大伤身,顺带看看也好呀。”

    皇帝冷冷道:“看什么?御医看好了再被人气一遍?那朕这是何苦,还不如不看!”

    章公公见劝不动,当下便不再说什么。

    皇帝一想到方才在议政殿发生的事就觉得邪火上涌,摆摆手道:“算了,再气也是没用,你先让朕缓一会。”

    皇帝负手而立,站在檐下看飞雪掠过,素白中隐约出现一抹深蓝,他微微一怔,露出奇怪的神色,问身旁人:“你将御医召来至此地了?”

    章公公忙道:“不曾,一切都按陛下的吩咐去办,御医应当在另一处,怎么会来此地?”

    皇帝指着远处一道人影问:“那是谁?”

    章公公也是一脸茫然,顺着皇帝所指看去,道:“怎么像是宫女?”

    “宫女?”皇帝若有所思道:“那边是什么地方?”

    皇帝身旁一人躬身答道:“回陛下,是御道。”

    “宫女怎么会从御道过来,朕记得那条路不是设了阵法,闲杂人等不得入内吗?这宫女又是从何来的?”

    无人应答,皇帝思忖道:“过去看看,那到底是什么人。”

    皇帝从檐下走过,那道人影也慢慢走来,两人目光对上,皇帝发现那竟是个年轻女子,她穿着一身宫装,却梳了一条不伦不类的发辫,不过样貌生倒端正秀丽,瞳若点漆,在雪中有种清冽明净之感。

    她道:“冒昧叨扰,请问这宫殿的门在哪里?”

    皇帝示意身旁人暂时别动,问:“你找门做什么?”

    女子答道:“因为在这宫殿的地下,有一样……东西。”

    皇帝嘴角略牵,眼中却已泛起杀意,面上仿佛倍感有趣一般道:“那是什么东西?”

    女子抬眸看了他一眼,漫不经心道:“是个本该死了,却还活着的东西。”

    “……本该死了,却还活着的东西?”皇帝重复了一遍她的话,低低笑了笑,问:“世上还有这样的东西吗?”

    章公公后背已经出了一身冷汗,嘴唇翕动,欲言又止。

    女子点头,好像已经见怪不见了,道:“你知道殿门在哪里吗?若是不知,我自己去找便是。”

    皇帝敛了笑意,目光幽冷道:“我自然知道,这座宫殿的每扇门的钥匙都在我手中,归我所管,不如我带你去如何?”

    女子似乎有些惊讶,随即点了点头道:“如此,劳烦您了。”

    皇帝无声转了转手中的玉戒,原本站在他身后的一人悄然离去。皇帝侧身道:“请随我来。”.

    洛元秋起先还怀疑这人是骗人的,怎么会有专门管门钥匙的官?等到了宫殿里才知他所言非虚,从一扇门中进去又是一扇门,门多到难以数计,而宫殿的道路更是让人眼花缭乱。单凭洛元秋一人,只怕又要在其中迷路一段时间了。

    她站在一扇雕花木门外静静听了会,对那男人道:“向这边走。”

    男人问:“你是如何知道的?”

    洛元秋指了指自己的耳朵,道:“我听见的。”

    男人笑了起来,向身边人看了几眼:“为何我们却什么也没有听见?”

    洛元秋不答,辨明声音源头所在后继续向前走。男人在她身后不紧不慢地跟着,说道:“擅闯宫中可是死罪,我将你带到此处,也担负了许多风险,如果被人发觉了,丢官事小,命恐怕都难保。”

    洛元秋没想到还有这等规矩在,她一人不怕受罚,若将无辜之人拖累了,那可就不大好了,忙道:“那大人你们先走吧,我已经找到了。”

    男人随她视线看去,神情似有几分微妙:“你是说……在这里?”

    洛元秋望着这面高大的门,点了点头,问:“这门也上锁了吗?”

    男人笑笑道:“这是这座宫中,唯一没有锁的一道门,当真是巧。”

    洛元秋试着推开一扇,木门沉重非常,却没有发出半点声音。里头是昏暗的大殿,看样子十分开阔,也不知是做什么用的。地砖漆黑如湖水,随着灯光渐亮,如镜般清晰地映出众人的身影。

    洛元秋有些惊讶,向四周望了望,待看到台上那把金龙椅时,低声问那男人:“这里是什么地方?”

    男人答道:“这是陛下上朝的地方。”

    怪不得修得这般旷阔,连走路都能听见脚步声在殿中回荡。洛元秋在殿上面朝那把金龙椅站定,仔细听了听声音,蹲下手掌贴在冰冷的地砖上,心道就在这地下,一定不会错了。

    殿门轻轻合上,烛火随之一晃,洛元秋抬头望向那男人,问:“你怎么还不走,难道不怕受罚吗?”

    男人却说:“这回又听见了什么?”

    洛元秋起身,见他毫无畏色,便问:“阁下究竟是什么人?”

    男人一哂,道:“这话却是问反了,我还未问你,是何人派你来此打探虚实的?”

    洛元秋觉得他这话说得好生奇怪,不由道:“没人派我来,我自己胡乱走过来的。”

    “殿外各设有阵法,未得传召,何人敢入此地?”男人收了笑意,目光微凝,冷冷道:“朕知道你并非常人,许是修行之人,必有些奇门异法在身,否则怎敢擅闯宫闱!只是朕有一事不明,你是从何得知,这宫殿地下建有密室的?”

    洛元秋听他自称朕,心下了悟,又想到自己此行正是为了见到皇帝,向他讨一份玉清宝诰,重振门派声势,好让山头不被农人夺去种果树了,顿时惊喜万分道:“你就是皇帝?太好了,我正有事要找你!我有一样东西想和你换”

    糟糕,洛元秋暗道不好,这才想起阵枢今早借了师妹,如今已不在她身上了!

    皇帝向后退了一步,身后随侍的三人鬼魅一般冒出来,他冷笑道:“你找朕做什么,莫不是想效仿荆轲行刺杀之举?还不将她拿下!”

    那三人无声向洛元秋围去,洛元秋无奈道:“我真的是无意路过,没人指使我,好端端的,我刺杀皇帝做什么?”

    她是符师又不是刺客,再说了,要真是刺客,也不会这么大摇大摆的闯进来吧,那不是招人来抓吗?

    可惜这些话她也只是在心里想了想,还来不及说出口,眼看那三人已经有两人拔剑了,洛元秋心念电转,在剑扫来时侧身一避,指尖凝起一片薄薄青光,旋身挡下另一剑。

    到底要不要打?洛元秋有些摇摆不定,这群人应当是皇帝的手下,要是打伤了因此得罪皇帝,他会不会干脆不给自己那份玉清宝诰了?

    正当她纠结之时,一剑从她面前横扫而来,洛元秋举剑格挡,那人身手极快,两人在殿中连过数招,一时满殿都是金石交错发出的铮然声响。

    皇帝在远处观看,面无表情道:“这修士相斗怎么倒不如江湖侠客,只会用剑,其他法术呢,怎么不使出来看看?”

    章公公知道皇帝心情欠佳,擦了擦汗不敢接话。

    洛元秋裙摆微扬,转身时手中剑微微向上一挑,剑尖泛出一点光,随她剑势在空中晃出墨痕般的残影。与她对剑那人手中的长剑剑身闪过一丝极细的红光,他口中念念有词,空出的手捏了一道诀,剑身红光暴涨,化为一只面目狰狞的巨兽,从剑上脱身而出,凭空一跃,向洛元秋扑去!

    “咒师?”洛元秋一剑挥下,摇头道:“咒师先站一旁,与我动手,吃亏的只能是你。”

    她俯身躲过身后突如其来的那一剑,发辫在空中甩出一道凌厉的弧线,连看也不看霎时间手腕翻转,剑锋向后掠去,轻声道:“符师?”

    从她身后传来一声闷哼,洛元秋飞快转身,剑尖在地砖上划过,两指并拢抵住剑身,迅势一拂,瞬间剑芒飞掠而起,化为一道光带向那人袭去,缠绕在他手腕上,使得他暂时难以出剑,又绕至他身后从腰腹穿过,避开捏符的手,将他绑了个严实。

    一旁观战的皇帝却有些出神,低声道:“这剑……朕好像曾在哪里见过。”

    章公公劝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陛下不如先退到殿外,等人来了再看。”

    皇帝摇了摇头:“先看着,或许是朕想岔了。”

    洛元秋不再去管那符师如何,展袖轻弹长剑。与此同时那咒师幻化出的凶兽从她背后扑下,她转身迎上,以剑挡稍做抵御,抬手就是一剑斩下!在咆哮声中凶兽化为无数红光飞溅,谁也没看见洛元秋到底是怎么出手的,只见红光散去后,她站在咒师面前,剑抵着那咒师脖颈下,淡淡道:“我说了,让你先站到一旁等着。”

    那咒师一张脸涨得通红,手中剑应声而落,洛元秋收了剑,揉了揉指腹,脚踩在地上那柄剑上,脚尖一勾,剑弹起,她握住剑柄看了看问:“奇怪,这到底是什么法术,你们咒师是怎么召出这些猛兽的?”

    她两指抹上咒剑剑身,红光刹那间暗了下去。那咒师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看着她手中的剑。洛元秋见状扔还给他,道:“算了,反正我也看不懂。”

    她倒提长剑,目光扫过大殿昏暗的深处,道:“还有一位呢,怎么不出手?莫非要我来请你?”

    “且慢!”咒师气息急促,捧着剑追上来,厉声问:“你姓什么?你是不是姓顾?!”

    洛元秋转身看他,平静道:“我姓洛。”

    咒师疑惑地看着她,明摆着不信。洛元秋打了个指响,捆符师的绳索化为碎光散开,凝成一只青色发光的蝴蝶飞回她的手间。

    “你姓洛?”

    原本站在远处的皇帝忽地大步走来,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后道:“这柄剑,朕曾在一人手中见过,他也姓洛,朕记得他的名字,好像是叫什么鸿的。”

    “洛鸿渐,”洛元秋道:“那是我师伯,这柄剑是他传给我的。”

    皇帝点头,刚要说什么,身后章公公眼尖,低声道:“陛下,你看她腰上的玉佩,怎么好像是景大人的?”

    皇帝定睛一看,忙问:“你腰上的玉佩是哪里来的?”

    洛元秋本想说是道侣给的,话到嘴边却成了:“景……大人给的。”

    她正犹疑为何自己不说景澜,反而要叫她大人。皇帝却将洛元秋当作是外甥女派来的帮手,如此一来事情也就能说通了,此人身上带着景澜的玉佩,自然能通过法阵。

    皇帝不悦道:“你怎么不早说,朕还当你是那刺客呢。”

    洛元秋看了他一眼,奇怪道:“我说了,你不是不信吗,还让他们来抓我。”

    皇帝噎了噎,老脸微红,眼前人看起来不比他小女儿大多少,皇帝一时也难对她摆出什么架子,咳了几声道:“好好好,你方才不是说,在这殿里听见了什么声音,现下仍能听见吗?”

    洛元秋脚踩在一块砖上,侧耳倾听片刻,答道:“还在,从未停过。”

    皇帝叹息一声,眼中神色十分复杂,迟疑着是否开口。洛元秋察觉到了他话中未说出的意思,认真问道:“你是要我为你除去他?”

    还没有人在皇帝面前这么直白的说话,皇帝微愣,旋即失笑:“朕……不错,是这个意思,那你做得到吗?”

    他仿佛自言自语般道:“将他除去?”

    洛元秋挽好袖子,随口应道:“能啊,我正是为此事而来。”

    她临了想起眼前这人是皇帝,不由问:“你当真是陛下?”

    “千真万确。”皇帝答道,“都到了这大殿上来了,朕骗你做什么。”

    “那我也没见过皇帝啊,”洛元秋无奈道,“罢了,你说是就是,横竖我也认不出来。”

    皇帝竟难得词穷了,张嘴不知要如何证明自己的身份,指着洛元秋半晌才道:“你们景大人,难道就不曾吩咐你几句?”

    洛元秋有些心虚,毕竟她亲口答应景澜会在房中等她回去,头痛道:“她叫我在房中等她,所以快些罢,我等会还要赶回去呢。”

    皇帝脸上的神情变幻莫测,最后挥挥手道:“章则端,去将那门开了。”

    章公公领命去了,洛元秋跟他走到龙椅后的台边,章公公挪开屏风后,露出一道暗门,皇帝也跟着踱过来,对之前那咒师与符师道:“你们就去殿外守着吧。”

    那二人去了殿外,洛元秋问:“还有一人呢,他在哪里?”

    皇帝抬了抬下巴,道:“看上头。”

    洛元秋仰头看去,梁柱上正坐着一个人,手持一件光芒流溢的法器,那光如密网般铺开。

    “原来是法修,”洛元秋道,“怪不得没看见他的身影。”

    章公公取来一盏灯,躬身走入暗门中,皇帝道:“跟上。”

    洛元秋便跟在章公公身后走到门里,只见一条长长的台阶通向黑暗之中,隐约有喘息声传来,伴随着抖链条的哗啦声,那深不可测的地下仿佛囚禁了一只野兽。

    暗室不通风,时日一长气味有些难闻。洛元秋面不改色走下台阶,问:“他有杀过人吗?”

    “杀过,许多。”皇帝答道,“有宫人,也有臣属,只要是活人,他都不会放过。”

    “他被关在此处多久了?”

    皇帝稍稍回忆了一会,问:“章则端,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章公公道:“应是云和公主在时的事,算来应有十来年了。”

    云和公主?洛元秋心中一动,那不是景澜生母吗?但她没说话,安静地听两人交谈。

    皇帝感慨一般说道:“竟有这么久了?”

    章公公道:“是,那时候陛下还未登基。”

    “一个人不吃不喝,居然能活过十载有余。”皇帝的声音回荡不停,“若传出去,定会被百姓奉为长生不老的仙人,供在寺庙中享受香火祭拜。”

    洛元秋道:“他已经不是人,心魂寂灭后一切荡然无存,所剩这具肉身,也只是行尸走肉。”

    皇帝道:“这难道不是世人梦寐以求的长生?”

    洛元秋回头道:“也不是所有人都梦寐以求,比如说陛下你,就不怎么愿意将自己变成这副模样吧?”

    “朕只是个凡人,凡人生老病死,都是必经之事。”皇帝随口说道,“反观你们修行之人,不是争破了头,钻通了牛角,也想着要如何延寿增命,活得更久一些?”

    洛元秋转过头认真道:“我不这么想,人生在世百年不到,活多久就算多久。若只能活一日,那也算是活过,应无怨无悔才是。”

    皇帝笑道:“朕看你也不过二十出头,年纪尚轻时自然觉得无畏,可到了四五十岁,眼看青春不再,恐怕就再难说出这番话来了。”

    说话间三人到了地下深处,章公公将灯盏放在一面铜镜前,几面镜子折射出光,顷刻间就照亮了四周。洛元秋看见一人被铁链捆住双手双脚,束缚在墙壁上。他身上的袍子已经脏得难以辨出颜色,却仍能在火光中看到金线勾织的纹饰一闪而过。

    那是一条龙。

    洛元秋回想起那日二叔与太史令涂山越的对话,顿时明白了这人的身份,她转身看向皇帝,问:“这是先帝?”

    皇帝颔首,看她越走越近,不禁道:“别过去了,当心他”

    他突然收了话音,洛元秋就站在那人的面前,两人相距不过一步,她正仔细地端详着面前人的样貌。

    出乎皇帝意料,墙上那人连动也未动,仿佛并未发觉身前多了一个活人。章公公也忍不住说道:“这人只怕真有些本事。”

    洛元秋看了一会,对上那双只余一片灰白的眼睛,她慢慢退回到皇帝身旁,道:“其实我见过他,在我很小的时候,这也算是一种缘分。”

    皇帝瞥她一眼,疑惑道:“你小时候曾见过先帝?什么时候?也在这宫中?”

    洛元秋回想起宋天衢以酒液幻化出的那一幕,摇头道:“都不是,但我见过他在宫殿里杀完人后,两手俱是鲜血,坐在尸首上的模样。”

    皇帝一震,侧身盯紧了她问:“那时宫变你也在场?是何人带你入宫的?”

    洛元秋不答,淡淡道:“陛下,你当真要除了他,不会事后后悔?”

    皇帝被她这么一打岔,竟忘了自己到底要说些什么,沉声道:“不错,绝不反悔。”

    洛元秋道:“请取一把刀,一只杯子或碗来。”

    皇帝吩咐道:“去取。”

    章公公离开后,暗室中只得他们二人,皇帝问:“刀剑皆是无用,难伤他分毫,若非如此,朕早就自己下手了。”

    洛元秋从袖中摸出一盒朱砂调开,道:“我知道,那刀是我自己用的。”

    皇帝笑了笑,难得说了句玩笑话:“你除不了他,难不成就要用这刀自尽?”

    洛元秋莫名其妙道:“陛下,我活得好好的,为何要自尽?除不掉就除不掉,总有人能做成此事,留给后来人就是了。”

    皇帝眼中带着笑意,问:“景澜是如何与你说的?事成之后,你想要什么赏赐?”

    洛元秋这才想起来,忙道:“我确实想请陛下帮个忙。”

    皇帝一副果然如此的样子:“什么忙?”

    洛元秋本想为寒山重讨一封玉清宝诰,但又担心皇帝不允,她思及此处,想着阵枢取回后,再凭借此物向皇帝提要求好了,她心中转过一念,竟是不知不觉说了出来:“我想问陛下要一个人。”

    皇帝已经做好要钱要官的准备,没想到只是这么一个简单的要求,提声道:“这就是你要朕帮的忙?”

    顿了顿又道:“你想要谁?朕总不能压着他跟你走,总得讲究一个心甘情愿才是。”

    洛元秋毫不犹豫说道:“她自然心甘情愿!”

    皇帝哈哈大笑,揶揄道:“不会是你看上了哪家公子,想问朕讨要一道婚旨吧?”

    洛元秋一脸迷惘,不解地看着他。皇帝从前就自诩是个风流人物,此时不免显出几分往日爱说笑的影子,戏谑道:“情之一字不是勉强就可以,他要是不喜欢你,你岂不是白费了朕这一道旨意?从来都只有两情相悦成婚的,还没有皇帝下旨强迫人在一起的。小姑娘,你不妨再好好想一想。”

    因景澜身上似有法术束缚,不可离开长安,洛元秋不过是想要师妹跟她走,哪里料到,此事到了皇帝嘴里,平白生出这么多的波折。

    婚旨又是什么?洛元秋当即听得有些发晕,不禁想到,若是景澜自己也不愿意呢?

    她一时有些无措,喃喃道:“她、她怎么会不想和我走……”

    皇帝忍俊不禁,佯装宽慰的样子道:“不要慌不要怕,你把他带到朕面前来,让朕问一问他到底愿不愿意。要是他愿意,朕就为你们赐一道婚旨,让你们从此以后都在一起,再也不分离,如何?”

    最后一句话打动了洛元秋,她心旌摇曳,问:“真的吗?”

    皇帝险些破功,硬是强忍了下来,道:“天子金口玉言,当然不会有假。”

    洛元秋神情凝重地点了点头,道:“我会带她来的。”

    此时章公公取来一把匕首与瓷碗,放在木盘中捧来。洛元秋先将朱砂拨了些在瓷碗中,片刻后在掌心划了一道伤口,看那血顺着掌纹滴落进瓷碗,片刻后她端起碗轻轻摇晃,将朱砂化在血中,碗中小半碗鲜血已成金红色,在火光中泛起奇异的色泽。

    皇帝见状问:“你要把这血喂给他?”

    洛元秋注视着血的变化,不动声色地放下自己受伤的手,用另一只完好的手端碗,道:“是。”

    “这又是什么道理,他喝了你的血难道就会死?”

    洛元秋纠正:“他早已经死了,我只是要破这肉身中的咒。”

    皇帝奇道:“就凭你的血?”

    洛元秋道:“就凭我的血。”

    皇帝低头看向那碗,洛元秋挪了挪手,道:“有毒,别溅到眼中,不然就麻烦了。”

    皇帝顺势向后仰去,避开瓷碗道:“是你的血有毒?”

    洛元秋轻轻点头,端着碗走向那人,忽问:“陛下,你想好了吗?”

    皇帝喉头发紧,看着那托盘上沾染鲜血的匕首,低声道:“去。”

    洛元秋换了手,扣住那人的下巴,将半碗血从他嘴中灌了进去。这行尸得了鲜血狂性大发,仰头发出嘶吼声,手脚上的铁链都为之震动,发出哗啦啦的响声,仿佛要被他从墙中扯拽出来。

    章公公骇然道:“陛下?!”

    皇帝面色几变,眼中泛起一丝狠厉,他一瞬不瞬看着墙上那人,手用力在章公公肩膀上一按。

    震天动地的吼声中,洛元秋极轻地叹了口气,道:“听说我祖父,天师府众人皆是因你而死,如今也算是,恩怨两清了。”

    她手中瓷碗一落地,便飞速出剑,剑锋自那人脖下掠过,喷溅出黑血。那人踉跄走了几步,仿佛神魂归体一般抬头看了眼面前几人,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头重重垂了下去,因被铁链捆着,身体仍保持着站立的姿势。

    良久之后皇帝才道:“这就完了?”

    洛元秋见他一脸恍惚,便主动道:“过来看看,已经无事,这次真是死了。”

    皇帝疾步走近,抓起托盘上的布抬起那人的头,见他满脸都是黑血,双眼已经合上了。

    皇帝将布丢到一旁,低声道:“章则端,你立即去着人来办,整衣以后,尽快送入陵寝,封棺落石!不得有误,快去!”

    章公公领命去了,洛元秋与皇帝出了暗室,这才发现彼此都臭不可闻,洛元秋离得近,裙摆还溅上了黑血,她不免心痛了一会。

    皇帝见了大手一挥,道:“不就是一条裙子,想要多少有多少。”

    他看了那裙面几眼,突然觉得有几分眼熟,这裙子,这身衣裳,怎么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

    但皇帝日理万机,一条寻常的裙子也不至于让他倍感熟悉,他不禁有些奇怪,但仔细想想也想不出在哪里见过。正当这时有人用力推开殿门,外头的光霎时照进殿中,她逆光站在门外,脸上神情难辨,不是景澜又会是谁?

    皇帝见了外甥女惊讶道:“你怎么来了,这么快事就议完了?”

    洛元秋在景澜的注视下莫名心虚,快步迎了上去,牵住她的手说:“我到处找你找不到……”

    景澜闻言脸色好看了许多,伸手为她理了理上衣,见裙摆到处都是污痕,也没问什么,只是叹道:“我听宫人说你不在房中,真是担惊受怕,如何能坐得住?这就出来寻你了。”

    洛元秋向来吃软不吃硬,景澜深谙此道,温声说道:“好了,人没事就好,过来让我抱会。”

    洛元秋愧疚不已,一时忘了这是在人前,竟任由景澜抱住自己。

    景澜脸埋在她发间,嘴角不自觉微微上扬,察觉到一道惊愕的目光后,她镇定自若地对上皇帝的视线。

    舅甥二人你来我往交战片刻,皇帝眼角抽搐几下,沉声道:“小姑娘,这就是你问朕要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233333333     。

    第 121 章 转寰

    一个时辰之后,皇帝移驾临华殿,不顾御医阻拦,强撑着病体召见了今早在议政殿主持议事的徐尚书与怀远侯,询问议事始末。

    “……有景大人在,几位老大人便不好再提云和公主守陵之事,陛下大可安心。”

    听完怀远侯的话,半倚在床榻上的皇帝面色稍霁,又转头看向徐尚书。

    徐尚书抚须道:“景大人去的正是时候,倒让那几位大人真正是无话可说了。”

    皇帝沉默片刻后缓缓开口:“昔时先帝遣云和公主守陵,守的是平宜山上的列祖列宗。老六要为昭王守陵也无不可,只是他到底玉牒在册,这般张扬行事,实是有损朕的颜面。”

    “知道的,都道他赵奉是一片孝心,做了皇子还不忘本……”皇帝苦笑道:“不知道的,听到六皇子去守陵,还当朕已山陵崩了呢。”

    两位臣子忙离座,惶恐不安地俯身,纷纷劝慰起皇帝来。皇帝叹息一声,道:“要是他当真有这个孝心,朕也不拦他,这就着宗正寺将他改继为昭王嗣子,由他去守陵便是!”

    言罢狠狠咳了起来,章公公上前捧来软帕,皇帝抓过掩唇咳了一会,仿佛已经用尽了全身力气,无力地摆摆手道:“……倘若他不愿丢了这个皇子的名头,等年后,就让他去封地罢。”

    话说到这个份上,徐尚书与怀远侯只得劝说皇帝多保重圣体,莫要再耗费心力了。眼看皇帝又要晕厥过去,御医已经等候在殿外,两位臣子便先行告退。

    待他人走后,皇帝忙不迭掀开被子,飞速从床榻下来,抖出一个香囊,他捂着口鼻闷声道:“章则端,快将这东西拿开,当真是要呛死朕了!”

    章公公捂嘴鼻子将香囊用布裹好放进木盒中,皇帝见状松了口气,这才敢放开手扇了扇风,如释重负道:“这真是……皇后到底是从哪里寻来的,朕一闻这个味儿就想咳嗽,止也止不住。”

    皇帝在床前走了几步,章公公放好木盒后回来,觑着皇帝脸色小心翼翼道:“陛下,景大人还在偏殿候着,可要召她过来?”

    不提景澜还好,一提她皇帝就气不打一处来。气呼呼走了几步,皇帝冷笑道:“她还知道要来?朕瞧她眼下未必有这个心思!”

    章公公一时哑然,见皇帝在气头上,只得不说了,暂且侍立在一旁。

    所谓知甥莫若舅,自皇帝在大殿上问出那句话后,洛元秋连个顿都不曾打,当场便应答了,她干脆利落地道:“就是她,陛下可以下旨了。”

    景澜一怔,低声道:“你要陛下下什么旨?”

    洛元秋道:“之前陛下许诺我,只要我把你带到他面前来,让他问问你愿不愿。若是你愿意,他就赐一道昏……呃,圣旨,让我们从此以后都在一起,再也不分离。”

    说着她看向皇帝,问:“陛下,是这样的罢?”

    景澜闻言恍惚不已,洛元秋竟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令她觉得像身处一场极荒谬的梦里,不由伸手掐了掐洛元秋的脸。

    洛元秋吃痛挣脱开她的怀抱,震惊道:“你掐我做什么?”

    景澜眸光微亮,强压下心头狂喜,拉着她的手温柔一笑:“你真傻,陛下说的是婚旨,婚丧嫁娶的婚。”

    皇帝听了这句话,匪夷所思地看了外甥女一眼,怀疑她是不是魔怔了。但他方才在暗室中亲口答应洛元秋的话,总不能转头就毁诺反悔,那他天子威信岂非荡然无存了?是以他虽气得五脏俱焚,气血翻涌,仍面不改色地看着两人。

    洛元秋不明所以地哦了一声,避开皇帝的视线,小声问她:“我们不是已经是道侣了吗?道侣之间,也要谈婚论嫁的?”

    景澜神情骤然黯淡了几分,放开洛元秋的手,垂眸极轻地说:“原来你不愿意?”

    洛元秋颈后一凉,头皮发麻,忙哄起了师妹:“我当然愿意!”

    见景澜抬眼幽幽望来,洛元秋顿想指天发誓,但顾及外人在一旁瞧着,只能翻来覆去说这愿意二字,并连连保证。

    景澜一副不肯信的样子,洛元秋登时慌了神,一咬牙,红着脸拉着景澜的袖子道:“你过来。”

    洛元秋走到门后,景澜慢悠悠地跟了过来。洛元秋将她拉近了些,又借着边上半开的门做遮掩,这才觉得好过了些,面上红意稍褪,拽了拽景澜的衣袖,轻声道:“你……低头。”

    景澜仿佛不知她要做什么,不动声色地将她抵在门上,一脸不解道:“师姐,我已经低了。”

    洛元秋连耳垂都红透了,嘴唇动了动道:“再低一些。”

    景澜依言低下头,便觉得脸颊上被一个温热的东西碰了碰,她挑眉看向洛元秋,道:“师姐,这是什么意思,我怎么好像不太明白?”

    洛元秋见她虽是一脸无辜,但眼中的笑意却已溢了出来,登时明白景澜从头到尾都是在耍坏。洛元秋气得将她反压在门上,在她腰上重重捏了一把。

    景澜任她压着,被捏也不喊疼,低着头懒洋洋道:“你不会是想对我做些什么吧?这可是在上朝的大殿上,陛下还在里头呢。”

    洛元秋无耻二字在舌尖滚了几圈,终究是没说出来。罪魁祸首反倒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甚至还凑近了说:“你亲我脸做什么,怎么不亲我这里?”

    景澜轻咬下唇,又慢慢放开,留下一个清晰的齿印,微笑道:“洛元秋,你是不敢还是不会?”

    洛元秋盯着她唇上的痕迹,脑袋里嗡嗡作响,也不知是被气的还是怎么样,半晌手覆在眼上喃喃道:“我真是昏头了……”

    景澜拿开她的手,忍着笑说道:“不错,是为我昏头了。”

    她拖着洛元秋从门后走出,无视皇帝难看至极的脸色,泰然自若道:“陛下朝务繁忙,那婚旨就算了罢,省得叫陛下为难。我与元秋相依相守,其实也不差那么一道旨意。”

    景澜佯装无奈,叹了声气,道:“只是她这人一贯如此,心里有事就藏不住,喜欢什么就要说出来。”

    皇帝:“……”

    洛元秋难以置信道:“我何时说过这话!”

    景澜置若罔闻,转身看向洛元秋,嗔怪道:“喜爱我这种话,你当着陛下面说说也就罢了,下次可不许再与别人说,知道吗?”

    洛元秋:“……”.

    殿中,皇帝想起方才所见所闻,更觉气上加气,大手一挥道:“去叫她进来,朕有话要问她!”

    章公公忙去叫人,不一会景澜进殿来,行礼后道:“舅父。”

    “你还知道朕是你舅父?”皇帝怒道,“那你适才是在做些什么?”

    景澜解剑跪下,将剑置于膝前,目光清亮道:“我早已并非孩童,自是知道自己是在做什么,请舅父听我一言。”

    皇帝忍了忍,到底是心疼外甥女,低声道:“起来说话!”

    景澜认真道:“我还是跪着吧,省得舅父听了我要说的话以后,又被气着了。”

    皇帝气极反笑:“好好好,那你就跪着。”

    他撩起衣袍坐在椅上,道:“你说吧,最好将此事说清楚了。”

    景澜这才说道:“她就是我之前与舅父说的那人,我与她师出同门,她是我的师姐。”

    “朕已经猜到了。”皇帝道,“但她看起来分明比你小,怎么就成了你的师姐?”

    景澜道:“因为当年在同门中,谁也不是她的对手,所以她是师姐。依照门规,要想出师离山,需得打败师姐才行。”

    皇帝好笑道:“这又是什么规矩,这门派真是胡来!当年你不是她的对手,难道现在也比不过吗?”

    谁知景澜点了点头,道:“比不过。”

    皇帝疑心她是为洛元秋说话,冷冷一哼,景澜却道:“不用多久,舅父就知我所言非虚了。”

    皇帝心念一动,道:“你是说”

    “此事暂推后再提也不迟,我还有一事要向陛下呈明。”景澜道,“她姓洛名元秋,乃前朝遗族之后,为洛鸿渐所抚养。陛下应当听过此人,先帝在时,他曾因剿灭百绝教一事应天师府征召。”

    皇帝闻一知十,当即反应过来:“那洛鸿渐莫非也是遗族之后?”

    景澜道:“正是如此。昔日冥绝道为谋得秘宝挟持这些前朝遗族,利诱威逼,不服者屠之戮之。洛鸿渐年少时不甘族人为其所蒙蔽利用与朝廷对抗,便私自携族中秘宝逃离,拜入寒山门下,求得庇护。”

    皇帝点头,景澜又道:“观其所为,不难发觉此人平生志向是消灭冥绝道,好将族人救出。陛下也知道,百绝教不过是冥绝道在民间作乱的替身,收刮信众田宅家产,为其大肆敛财。洛鸿渐当年正是识破了百绝教的面目,才愿为天师府驱使。”

    “他手中握有一柄神兵,故而百战不殆,制敌无算。此剑名为飞光,与赤光、藏并称,是前朝宫廷所藏的三件秘宝之一。这也是洛鸿渐从族中私带出的,而另一样东西,陛下恐怕想不到。”

    皇帝问:“此物是什么?难道是那三宝之一?”

    景澜向他望去,轻声道:“是朝廷多年一直寻找的前朝玉玺,但这玉玺其实还有一种作用,它便是阵枢,这长安城的阵枢。”

    皇帝惊讶道:“玉玺就是阵枢?朕记得宴师与柳老不是一直在找阵枢?”

    景澜低头道:“洛鸿渐死后,将此物传给了洛元秋,我猜他应有留下遗言,否则洛元秋不会携玉玺入京……我向她借来了阵枢,今早已将它送到了两位前辈那里。”

    “借?”皇帝气笑了,道:“你问她借来的?”

    景澜微微一笑,道:“当然是借,因为洛元秋要凭借此物,请陛下重为寒山门颁一道玉清宝诰。”

    皇帝更觉匪夷所思:“就那门派还要玉清宝诰?要来有何用?朕连它名字都不曾听说过,太史局名册上有登过吗?”

    “寒山门其实本有玉清宝诰的,不过是迁派的路上被人偷去了。失了朝廷所赐之物,只怕要被责罚,索性避隐世外,不入太史局名册。”

    皇帝彻底服气了,权衡利弊还是阵枢重要,一道玉清宝诰也算不得什么,摆摆手道:“罢了罢了,朕知道了。你那师姐瞧着木木呆呆的,竟还有这志向。得了玉清宝诰后,难不成是打算招揽门徒,开派扬名了?”

    景澜听了眉梢微动,心道还是不说了,要是皇帝知道洛元秋是为了保住山头,不让农人占去种果树,才来讨玉清宝诰的,只怕要气得呕血。hTtPs://m.

    “前朝余孽至今未净,凭你几句话也难消此人嫌疑。”皇帝沉吟片刻后道:“不过朕倒是信她,之前在暗室中章则端离去,只余朕与她二人,她若真有什么不轨的心思,动手的机会只多不少。”

    景澜心中松了口气,俯身拜下,听皇帝道:“前人恩恩怨怨终归有尽,几代后仇怨泯灭,不应连累无辜之人。”

    皇帝如何不知她心中所想,见状摇了摇头:“罢了,朕知道你的意思,起来别跪着了。她既与你同出一派,朕也不会为难她。”

    景澜却没起来,看着皇帝不说话。

    皇帝略感不妙,挑眉道:“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景澜诚恳道:“其实她原本不姓洛,她姓顾,是顾天师长子顾凛之女。”

    皇帝:“……”

    作者有话要说:扭动     。

    第 122 章 安心

    皇帝注视景澜许久,才道:“顾凛,朕依稀记得此人。昔日你母亲在宜平山守陵之时,朕私下去探望,曾偶遇过他几次,同下过数回棋。他倒是人如其名,颇有古时君子仁士之风。”

    “如此说来,你那位师姐既是前朝遗族,又是顾凛之女。”皇帝揉了揉眉心,重重叹了口气,“你还有什么未尽之言,不妨都说了罢。都这时候了,就算你告诉朕她是先帝遗腹子,是朕的亲妹,朕都不会觉得奇怪了。”

    景澜不知想起了什么,脸色微变道:“坊间也不知哪里来的传言,称云和公主虽下嫁靖海侯,却仍与顾凊私下有所来往。她上回还问,说我二人难不成是堂亲姐妹?!……舅父这等话还是少说为妙,若是她听见当了真,那我要怎么办?”

    皇帝不觉浮起微笑,幸灾乐祸看了外甥女一眼,抚掌笑道:“还能怎么办?要真是如此,怕你得叫她一声皇姨了,哈哈哈哈!”

    他在景澜的瞪视下收了笑,抬手点了点她:“还未与你算账,你倒是先将了朕一军!你先前不愿承爵,却另起由头,突然要朕为天师府翻案,想必也是为了这人吧?”

    景澜沉默片刻才开口:“是为了她,但也不全然是为她一人。”

    她俯身再拜,道:“我年幼时,母亲曾带我访遍诸道,那时我尚不知她此举何意,只知我一无病痛二无灾祸,为何却要远避人世,隐居山中?有日她与我说,这世上无论是权势滔天之辈,还是贫贱微寒之人,虽生不能自定,但死却都能由得自己做主。而你与旁人不同,从你出生落地伊始,你的命便由不得自己掌控,你的生死,也不能自行而定。”

    皇帝目光中带了几分怜悯:“阿姐迎朕入宫后,曾与朕说起过,她嫁与靖海侯,不过是先帝的一步棋。”

    景澜环顾这辉煌大殿,耳畔似乎响起那道温柔的女声,失神之际,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初入宫廷时的那日。

    “记牢了,你的命不归你,也不归你的父母,这便去罢。”

    年幼的她在高大的殿门前驻足,回头望了眼台阶下的女人。她语声和缓,秀美的面容平静一如往常,但眼中却充满了绝望。这一幕深深印在景澜脑海中,许多年后依然清晰如旧。

    这时一旁宫人低声催促:“该进去了。”

    景澜踏入殿中,在宫人的指引下穿过道道门,来到宫殿深处。

    跪在垫上,行完礼后,她听见玉珠帘微动,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这就是云和与靖海侯之女?不知不觉都这么大了,走近来让朕看看。”

    她被宫人搀起,依言走到珠帘前。珠帘晃动,探出一只如枯枝般的手,手背上点点斑痕淤迹,从那垂落的衣袖中散发出一股腐朽难言的腥气。那人淡淡道:“不像你爹,倒与你娘生得有六七分相近。”

    他又问了些日常琐事,景澜一一答了,末了那人说:“把手伸来。”

    她无故有些恐惧,迟疑着不知该不该照做。珠帘后那人厉声道:“伸手!”

    景澜惶恐之下向后退去,那人却一把撩开珠帘,拽住她的手腕用力拖了进去。景澜看到他的脸,衰败将老的面容上笼着一层青灰,眼珠混浊泛黄,纵然是华服玉冠,也难掩盖住那份死气。他拉下她左手的袖子,看见她手臂上深色的胎记,满意地笑了笑:“不错,正是这道印,与你爹的一样。”

    说完他随手将景澜推出珠帘,景澜一脚踏空跌坐在地,惊惧难当捂着手臂,蓦然想起之前母亲所言,隐约明白了什么,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摇晃的珠帘,听见那人低声道:“很好,这样很好……”

    景澜思绪混乱,张口想问什么,那人却道:“将她带下去,把法师请来,就说可以作法了。”.

    皇帝欲言又止,最后说道:“而靖海侯,原来竟是”

    “玄质。”景澜回过神,抬手看向手腕,腕上银链一闪,她漠然道:“此生生在此生先,何事从玄不复玄。靖海侯从立朝之初,就是皇帝的玄质,祭以秘咒相连气运,分其灾劫伤病。因身负法印之故,能被困在城中不得离开。当年先帝患病后,我父亲身体便每况愈下,人人都说他是沉迷酒乐被掏空了底子,但我母亲心知肚明,他是先帝的玄质,自然一衰俱衰。”

    景澜道:“如先帝那样的人,怎么甘心就此老去?他早就做好了准备,一边派人在民间搜罗延寿的秘方,一边又将亲生女儿嫁给靖海侯。玄质就像咒人,都是施法之人的替身,再多也不会嫌多。只是先帝要的不仅仅是一个能分担伤病苦痛的人,他想要的,还需是一个身负灵力,能分担法术损伤的修行之人。我母亲与他血脉相近,又难得能修习法术,她若与靖海侯成婚,生下的孩子便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是以她说,我的命从不在自己手中,连生死都由不得自己做主。”

    “而那次入宫,先帝本要施法,病症却突然发作,叫我侥幸逃过,免去如我父亲那般被印记束缚,不得不受困于城中。”景澜语声微顿,继而道:“多年来她查阅古籍,遍访名山大派,只是想解开我身上这道印记。可惜始终无用,后来她知道凭借她一人之力,根本无法解开这道印记,索性断了此念,将我送往寒山修行。”

    皇帝低声说:“这些事朕都知道,骤闻此事时,也觉得难以相信。虽说父皇行事向来奇诡,也不至于这般丧心病狂。但他杀了太子是真,又强夺其嗣不许后人祭香火也是真。纵观他后来言行举动,几乎就像失了神志一般,不顾人伦常理了。只是未曾料到,他走火入魔剑走偏锋,最后竟成了一个不生不死、只知杀戮的怪物!”

    “从他服丹后,不但性情大变,心性也变了不知多少,俨然就像另一个人。”皇帝说道,“他落到这个地步,也是自作孽不可活。不过朕想不明白,他怎么就一门心思钻研长生之道,炼丹药,服丹药,最后还要学什么法术,当真是匪夷所思。”

    景澜道:“如果眼下有一人,自称活了千百年之久,陛下问他历朝密闻旧事,他无所不知无所不答,哪怕是本朝初立时的隐秘之事,他也能件件点出,那陛下会信他所言吗?”

    皇帝一怔,沉吟片刻后道:“博闻强识之人朕也不是没见过,怎知他就是活了千百年的人呢?”

    “若他能自证,”景澜道,“他所说的每件事,都能一一证明是真,陛下是信还是不信?”

    皇帝若有所思看着她:“若心存慕往,哪怕此人不在朕面前,朕也会寻其他自称会什么炼气养性、逾越百岁的高人来。可朕不信,哪怕他真是如此,活了千年万年,那也只是笑一笑便过了。”

    舅甥二人对视一眼,仿佛在彼此试探。景澜心知洛元秋刺金师的身份定然瞒不住,但此时却不是向皇帝揭开的最好时机。

    皇帝笑着说:“怎么,难道你还信不过舅父?若我真有此意,今日也不会让你那位……师姐出手了。”

    景澜顺势道:“还未请教舅父,她是如何办到的。”

    “原来你也不知道,”皇帝说,“朕也不太分得清你们修士用了什么法术,不过此事却是看得清清楚楚,她在手上割了一道伤口,放血出来喂进了那行尸口中,然后一剑了结了他。”

    景澜眉目舒展,呼了口气道:“总算是了却一桩心结,这么一来,陛下也能安心过个年了。”

    说着她也不等皇帝发话,自行从地上站起来,又把剑捡起。皇帝冷哼一声:“朕是安心了,就是不知道你这颗心,又是安在了什么人身上。”

    景澜自然而然道:“当然是随她去了,不然还能安在哪里?舅父若无别的事,就先放我去见她吧。这一会的功夫不见,我就觉得这心好像不太安稳,想来是落在别人身上的缘故。舅父不如成全了我,也好让我安心些不是?”

    皇帝张口就训斥道:“你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样子,啊?这话你竟然也说的出口?”

    “如何就说不得了?”景澜摩挲着腕上银链说,“不瞒舅父说,从前在山门之时,我心中就有一个念头,如果有朝一日我这性命能由得自己做主,那我就将此生一切全都交托给她,是生是死都由她决断。”

    皇帝看着她的眼睛,刚抬起的手颓然落下,叹道:“都已经过去了,朕继位前也答应过你母亲,不会让你做什么玄质。待阵枢找回,此中事了结,你也不必因那法印所限被困在城中,自可离去。倘若你愿意,就承了靖海侯的爵位,若是无意,那也就罢了。从此以后靖海侯一脉就此断绝,再也不会有什么玄质,你也不必如此。”

    “那不一样,”景澜抬起头,眼中漾起柔和的光,笑道:“再无人能令我这般心甘情愿了。”

    皇帝微微摇头,直击要害:“那么她呢?她又是否心甘情愿?你如此笃定,可想过她又是如何作想?朕看她的样子,对你倒像只是同门之情,而非情爱。”

    景澜心头一凛,不得不说皇帝老辣,一眼便看出这其中的关键。就连景澜自己也难以断定洛元秋究竟把自己当作了什么,哪怕如今成了道侣,景澜依然觉得莫名的不安。

    但以洛元秋那榆木脑袋来看,和她说风花雪月,简直就是浪费一腔情意。两人相处时倒一如从前在山上时那般,亲密不改,也自有默契在,但景澜偏偏心存不甘,总感觉哪里还差了一些,却又说不出来。

    “既然你母亲将你托付给朕,如婚嫁这等大事,朕少不得要为你把把关。这几日你都留在宫中,过完新年再回去也不迟,横竖朕此时也病得不轻,召你入宫侍疾也在情在理。”皇帝见她要说什么,当即大手一挥,嘲道:“好了,你先收收心罢,你说的都不算数,朕也不想听你剖心剖肚,让你那好师姐自己来与朕说,明白了吗?”

    景澜:“……”

    总算扳回一局,皇帝心情舒畅,高深莫测地看了外甥女一眼,心道和朕斗你还嫩了点。

    景澜蹙眉,略感不妥,以洛元秋想法之跳脱,实在是难以保证,她不会把皇帝气得半死.

    就在那景澜与皇帝在殿中交谈时,在偏殿等候的洛元秋坐在椅子上,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的雪云。她久等不耐,离座而起,将头探出窗外,仰脸看着雪。

    看了一会,洛元秋就感觉有些奇怪,仿佛有人在看着自己。她五感敏锐,当即转头向右边看去,恰与一位锦衣华裙的女人对上目光。

    女人生得极美,不同于时人偏好的温婉淑丽,她眸光明亮,神采四溢,眉眼间俱是勃勃英气,显出一种奇特的风情。

    她身后站着两个佩刀的女武官,看着洛元秋问:“你是谁?此处的人呢,都到哪里去了?”

    洛元秋不知她是何人,只得道:“不知道,我也是在这里等人的。”

    女人挥了挥手,豪迈道:“巧了,我也是来等人的,一起坐下等吧。”

    两人一同入座,洛元秋察觉她在打量自己,果然女人说道:“你这身衣裳倒很好看。”

    洛元秋忙道:“这不是我的衣服,是别人借给我穿的。”

    说完她便觉得有些脸红,不免有些尴尬。女人却没有追问,看了几眼后赞道:“不错,你来穿正是合适。”

    洛元秋发现她是真心在称赞,愣了会才道:“多谢。”

    女人坐了一会,问:“喝茶吗,吃点心吗?”

    洛元秋本就没吃早饭,经她这么一提,腹中大唱空城计。肚中空空,脑袋也空空,疑惑道:“这里还有点心?”

    “当然了,多的很。”女人招招手,对身后一人吩咐了几句,又转头对洛元秋说道:“我常来此处,有几样做的很不错,不妨试试看。”

    洛元秋自打被景澜领进来以后,就再也没看到别的人,听她这么一说有些将信将疑。不过片刻,一名女武官提着一个大食盒进来,卸了提手后打开盒盖,露出满满一盒的糕点,分类摆成花状,足有四层。

    女人将盒子摆在洛元秋身旁的桌上,也跟着坐了过去,拿起一个咬了口,道:“先吃这种,不噎人。等上茶以后,再吃下面那层的。听我的,一准错不了。”

    洛元秋学着她捡起一个糕点咬了口,这点心入口即化,满嘴的奶香。洛元秋一气吃了几个,这才觉得腹中饥感稍去。待茶上来了,两人对坐着大吃大喝,时不时对视一眼,都对彼此的吃相十分宽容。

    女人吃得满脸点心渣,连拍也懒得拍,惬意地靠在椅子上说:“怎么样,没骗你吧?”

    洛元秋捧着茶盏连连点头,女人扫了她一眼,似乎有些惋惜,拂去右边脸的渣屑,端起茶道:“吃东西嘛,就要大口大口的,不然怎么能吃的尽兴?”

    洛元秋盯着她另外半边脸的点心渣,很想伸手帮她擦一擦。听了这话夹起一块糕点,一下塞进嘴里,喝了口茶问:“像这样?”

    女人眼睛一亮:“你既然能一口吃完,为何之前要分作三四口?”

    洛元秋诚恳答道:“好吃,不舍得太快吃完,想慢点吃。”

    女人哈哈大笑,说道:“有趣有趣,景澜这是哪里找来的妙人?不如我和她借一借,你来我宫中做个女官,每天这点心都吃不够,怎么样?”

    她这一笑,脸上的点心渣纷纷掉了下来,但仍有许多粘在面上,不动如山。洛元秋情不自禁以手背蹭了蹭自己的脸颊,发觉无物后大感安心,她后知后觉地问:“你也认识景澜?”

    女人道:“当然认识了,你这身衣裳不就是她的吗?”

    洛元秋轻轻啊了一声,有些不好意思:“原来你看出来了。”

    女人微微一笑,勾了勾手指,洛元秋凑近,听她道:“小姑娘,我问你,景澜之前有没有送你两样礼物?一样是胭脂盒,另一样是一柄剑。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喜欢哪样?”

    洛元秋想了想,好像是有那么一回事。但她从不用胭脂,那盒东西也不知被景澜收到哪里去了。至于剑,在飞光面前,寻常的宝剑也不过是凡兵罢了。

    她一时答不上来,女人笑了笑道:“慢慢想,不用着急的。”

    洛元秋仔细考虑了一番:“还是剑好一些吧,因为我不会用胭脂。”

    女人当即拍案道:“记住你今天说的话,可不能再改口了,知道吗!”

    洛元秋一脸疑惑:“为什么?”

    突然她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元秋,你在和谁说”

    景澜目光从两人身上扫过,在那空了的四层食盒上留了半晌,又看向那半边脸都是点心渣的女人,错愕道:“舅母,你怎么在这里?”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诸事不顺,又处理了一些事,极为损耗心情……     。

    第 123 章 魂牵

    女人笑眯眯朝景澜招了招手:“听章则端说你被陛下召去,我便猜你定是被他训了。过来一同坐下用些糕点,等得空了,我去与他说,叫他少管些你的私事。你想做什么尽管放手去做,愿意和谁在一起也都是你自己的事。他这般大包大揽的,又瞻前顾后犹豫不决,倒让我看不明白了。”

    洛元秋看了看那女人,又看了看景澜,依稀记得景澜曾叫皇帝为舅父。她叫眼前这位舅母,岂不是说

    “这就是皇后?”

    景澜在洛元秋身旁坐下,等人奉上茶后,先接过漫不经心地呷了一口,才慢慢抬起头看了她一眼:“现在知道还不算太晚。”

    洛元秋不太明白,手臂越过桌子靠近了些,下意识握住景澜的指尖,小声问:“什么意思?”

    从前两人在一起时洛元秋便有这么个小动作,说话间总喜欢缠着景澜的手,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这习惯倒是从未改变。景澜眼中郁色稍褪,在心里叹了口气,暂时把皇帝方才所说的话放到一边,侧了侧肩靠过去说:“该改口叫舅母了。”

    “她不是你舅母吗?”洛元秋十分费解,支着下巴问,“我怎么能叫她舅母?那也太奇怪了。”

    两人离得很近,景澜看着她雪白的侧脸,几乎能嗅到她发间的清香,突然觉得喉咙有些发干:“我的就是你的,叫声舅母也无妨。”

    皇后却道:“叫不叫都无所谓,都是些虚礼,若她随你也叫我舅母,倒把我给喊老了。”

    洛元秋感激地朝她望去,皇后笑盈盈说:“不如叫声姐姐来听听,也好让我高兴高兴?”

    景澜果断拉着洛元秋起身:“舅母还是这么爱说笑,如若是她真叫了,这辈分可就算不清了。”

    皇后见她真要带人走,随意道:“行了行了,想叫什么就叫什么吧。不过先别走,有一事,你需得给我做个人证。”

    景澜问:“舅母直说就是。”

    “你这么聪明,如何会猜不到。”皇后说道,“原本我都快忘了,要不是今日见着你这位心上人,一时半会也难想起来。还记得前些日子我与你舅父打了个赌,他说这世上没有不爱胭脂的女人,嘴上说着不喜欢,要真摆在面前了,少不得要涂抹一番。我说难不成是个女人都要喜欢胭脂?这世上总归有些人是不一样的,倘若人人都如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那该多没意思,你说是不是?”

    景澜不置可否,偏过头去问洛元秋:“你和舅母说了什么话?”

    洛元秋道:“她问我胭脂盒与宝剑,更喜欢哪一样。我说是宝剑,因为我不大会用胭脂水粉。”

    皇后闻言眉开眼笑,抚掌道:“听清楚了没有?你可要在你舅父面前做证,不许帮他遮掩,知道了吗?”

    景澜无奈道:“是是是,我知晓了。”

    “那你记住,可别忘了,得空也带你心上人到我宫里坐坐。”皇后仍在她们身后叮嘱,又向洛元秋挤了挤眼睛,笑道:“她要是不肯带你来,你就问问宫女,自己过来便是,保管你糕点吃够!”

    她这么一动,脸上的点心渣又落下些许。洛元秋倒是很想提醒她一下,却被景澜捉住手腕,拖着出了殿门。

    回去的路上天色昏沉,大雪纷扬,两人走在宫道上,洛元秋手中那盏灯在风中摇摇晃晃,在雪地上洒落一片朦胧的光亮。

    景澜一手支着伞,一手拉着洛元秋,把她往自己身边扯了扯,道:“风太大了,靠过来些。”

    洛元秋自然而然的凑过去,紧贴在她身旁:“你的伞打太低了,举高点,我都照不见路了。”

    景澜抬高伞檐,随着她的动作滑落下少许雪沫。她瞥了洛元秋一眼,发觉她正紧挨着自己,头微微歪斜,像是要靠在自己肩上,便动了动肩膀避开。

    洛元秋才将脸贴过去,冷不防落空,她知道这是景澜有意而为,便抓紧了景澜的手臂,不许她再乱动,侧头懒散地倚在她的肩膀上。

    景澜任她这么靠着,洛元秋像突然忘了怎么走路,把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景澜身侧,让景澜拖着自己走。她们就这么不急不慢地走在道上,洛元秋玩心大起,松了力道,正打算落后一步,跳到景澜背上,好让她像从前那样背着自己回去。偏偏景澜警觉非常,扯住她的袖角说:“不许跳上来,我现在可背不动你了。”

    洛元秋被人识破意图也不觉得羞恼,哦了一声后挽着景澜的手,看着她的脸问:“你是不是被皇帝训了,所以……”

    “我没有不高兴,”景澜仿佛知道她接下来要说什么,答道:“就算我不高兴,也不是因为此事而起的。”

    洛元秋点头,将灯盏塞进景澜手中,自己则伸手去接伞边落下的雪。天边寒雾漫涌,在风雪中淹没殿宇,洛元秋来时所见的红墙青瓦都已不见踪影,她出神地看着这一幕,久久没有说话。

    景澜道:“知道皇帝是我舅父,难道你就没有什么话想问吗?”

    洛元秋笑了笑,手指戳了戳她冰冷的脸颊,随意道:“就算皇帝是你舅父,你也还是我师妹,这总不会变。”

    景澜微微低头,嘴唇蹭过她的指尖。洛元秋只觉得手指碰到一个柔软的东西,不觉一怔。景澜眼中映着飘摇不定的光,在她手上轻轻咬了一口,道:“只是师妹?我怎么记得你在大殿上可不是这么说的……”

    洛元秋眼疾手快捏住她的嘴,以防她又说出什么奇怪的话来。景澜即使被捏着嘴不能言语,仍向洛元秋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瞥,洛元秋忙道:“不仅是师妹,还是道侣!”

    景澜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示意她放开自己。

    洛元秋道:“放开你可以,但你可不能再说些那样……那样的话了。”

    景澜眉头一扬,勉强是个答应的意思。洛元秋便松开了手,看见她脸颊两侧被自己捏出了两个指印,在心底偷笑了她一番。景澜顶着两道红痕,把伞柄丢到洛元秋怀里,道:“那样的话是什么样的话?我懂得太少,师姐不如教一教我。”

    洛元秋心说你不是懂得太少,你是懂得太多,但这话她只在心里想想,到底没说出口。寒风吹来,她撑起伞向景澜那边斜了斜,为她挡住风雪,说道:“那我可教不了你。”

    景澜轻笑一声:“你怎么就知道教不了我,莫非你已经教过我了?”

    “真要说起这个来,你都能做我的师傅了。”洛元秋避重就轻说道,“只有我向你学的,哪里有你问我的道理?”

    她总觉得景澜今日有些说不出的古怪,时喜时忧,难以琢磨,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有时候洛元秋以为她们还会像在师门朝夕相对那般,两人即便是成了道侣,不也与从前别无二致,又有哪里不同呢?既然如此,又何必要做什么道侣,难道加上这一层身份就会改变什么吗?

    洛元秋想不明白,她抬头看了一眼景澜,她的面容浸在昏光中,勾勒出精致的轮廓,如同月辉下盛放的昙花。那双浅色眼眸让人想到难以久存的流光夜雾,好似转瞬之间便会消逝。这个念头骤起,洛元秋莫名心惊,忍不住频频看去。然而越看越难以移开目光,反倒是心底滋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愫,她记忆中师妹的面容已经模糊难辨,不必多言,也与眼前人艳若明霞的姿容相去甚远,唯有感觉仿佛始终不曾变过。

    但人岂能留住朝花露水,使其永不变改?洛元秋心中一时怅然若失,怔怔地看着景澜。

    景澜注意到她在一直看着自己,便问:“怎么,看我做什么?”

    洛元秋收回视线:“你好看,想多看几眼。”

    “真的?”景澜停下脚步说道,“不会是为哄我欢心,才故意这么说的吧?”

    她虽是这么说,但眼角眉梢俱是笑意,洛元秋只觉得仿佛一阵暖风拂过心头,催生出万千繁花,连这呼啸肆虐的风雪都渐渐远去,唯有眼前人璀璨如星的眼眸,在心中愈发清晰。

    两人就这么站在雪地里对视,洛元秋看着她的面容,一时脑中一片空白,直到手中伞柄险些滑落,她才蓦然回过神。发觉四周已经完全黑了下去,景澜眉目间染着一层暖光,一错不错地看着自己,眼中仿佛流淌着奇异的光彩。

    洛元秋也像看她看不够似的,怔愣地盯着她的脸不放。若是换个人说不定早已经怒而拂袖了,景澜却偏偏喜欢她这么看着自己。

    她牵起洛元秋的手笑道:“我就生的这么好看,让你迷了眼?”

    “我只是想起当初见你时你还蒙着眼,看不清究竟是什么模样,也不知怎么了,我却记得格外牢,觉得你与旁人都是不同的。”洛元秋抬手虚盖住景澜的眼睛,认真道:“或许那时候我就已经认出你了,只不过念头还未转过来。”

    景澜在她指缝间轻轻垂下眼,唇角微翘,问:“那你最后是怎么认出我的?”

    洛元秋被她蹭的掌心发痒,本想将手收回,却鬼使神差地顺着景澜面庞缓缓抚过,那情愫盘桓在心头呼之欲出,不必细辨她也知道是什么。她忽地笑了起来,道:“因为我想,在这世上能让我这般魂牵梦绕难以忘怀的,也只有一个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说来也怪哦,现在评论区只能在后台看了,每次打开的时候感觉有种拆情书的期待,诚然我没有收到过情书,不过我想也差不多了。     。

    第 124 章 春山

    景澜怔在原地,提灯的手露在伞外,雪落了一手背也未感多少寒冷,只觉胸口一阵山呼海啸般的激昂,待目光触及面前人笑颜之时,又化为低沉温柔的荡漾。她轻轻呼了口气,嘴角一动,垂首道:“尽会挑些好听的说……这不会又是说来哄我的罢?”

    洛元秋挽着她手,身子斜靠过去,笑道:“师妹,你是不是在偷笑,是不是很高兴?”

    景澜果断否认:“没有,只这么三两句话,我为何要笑,为何要高兴?”

    她用温暖的那只手握住洛元秋的,两人十指相缠,洛元秋余光瞥过,发觉她嘴角始终不曾落下,红唇微微翘起,顿时生出捉弄的心思,挣脱紧握的手,用手指在景澜嘴角戳了戳,促狭道:“那这是什么?好好的,你嘴巴翘这么高做什么?”

    景澜唇边笑意加深,任她戳完左边戳右边,最后捉住她握伞的手,在洛元秋哇哇乱叫声中将她拉到自己身旁,倾身堵住了她的嘴。

    洛元秋睁大眼睛看着她,肩膀僵硬手脚俱麻,连伞都拿不住,被风卷落吹到地上。景澜险些笑出声,索性也丢了手中灯,捧着她的脸深吻下去,两人气息缠绕,唇齿密不可分,仿佛要紧捉这风雪中唯存的一点温暖。

    景澜正沉湎其中,冷不防洛元秋双手环上腰间,重重一勒,她唇上一痛,又因这股力道差点被撞了个倒仰,颇为无奈地看着她道:“你撞我做什么?”

    洛元秋不愧为扫人兴致的好手,道:“好端端的,你没事为何要亲……呃,咬我的嘴?”她将唇上的水光抹去,蹙眉道:“总这么咬来咬去的,有意思吗?”

    景澜恨不得撬开她的脑袋看看里头到底都装了些什么,奈何碰上如此不解风情的道侣,也只能认命了。她俯身捡起灯与伞,叹道:“怎么没意思?有意思极了。”

    洛元秋摸了摸自己的嘴唇,没想明白她说的有意思是指什么。景澜一见她这个动作,忆起方才唇舌交缠时的情状,哼笑道:“咬你嘴算什么,等回头我还要吃了你呢。”

    洛元秋诧异至极:“这你也能下口?”遂撩起衣袖露出一截雪白的腕子,递到景澜嘴边,道:“我的血有毒,你咬吧,咬了以后回头我再救你。”

    谁知景澜当真在她手腕上用力一咬,虽未见血,却留下一个深深的齿痕。洛元秋看得目瞪口呆,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疼,捂着手道:“你还真的咬?!”

    “是你让我咬的,”景澜面无表情道,“这也能怪我?”

    两人一路争辩不休,风雪声都遮不住,待回到住处,景澜才暂且住口,洛元秋收了伞道:“怎么不说了?是不是我说对了,所以你说不出话了?”

    景澜伸出手敲了敲她的额头,道:“这是我在让着你,懂吗?”

    见洛元秋不服气,景澜拍了拍她身上的雪,见那裙上污痕点点,便道:“去屋里换衣,只是半日不见你,你这是去泥地打滚了吧。”

    洛元秋低头一看,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拧着手指先景澜一步进到屋里。等她换衣出来,外间暖榻上已经摆了一张小几,景澜从身边的食盒中将菜端上桌,抬头看了她一眼,道:“过来,知道你之前吃了不少点心,眼下定然不饿,就当是陪我吃顿饭。”

    洛元秋在暖榻边坐下,从景澜手里接过碗碟。景澜拆了发冠,只着一身素色薄衣,长发从肩头披下,在火光中如绸缎一般光滑漆亮,更衬得她肌肤莹白,眉眼好似墨染。

    洛元秋忍不住看了几眼,却被她逮了个正着,景澜眸光流转,扬眉朝她一笑,仿佛知道她的意思。洛元秋耳尖微红,早先与她一路争论的气势已经不复存,只低头佯装专注地看桌上的几道菜。

    景澜从食盒中夹了两个杯子出来,另从一盒中取出一小坛酒,手持银刀割开绳子,撬开封口,清冽酒香中隐约有股淡淡花香扑鼻而来,洛元秋眼前一亮,望着那酒道:“这是桂花酒?”

    景澜向她杯中倒酒,道:“尝尝看,不知道和你从前在山上喝的味道一不一样。”

    洛元秋虽不贪杯,却有个擅酿此酒的师伯,逢年过节总少不了这么一坛桂花酒。但师伯辞世后,地窖中所藏的酒是喝一坛少一坛,她已多年不曾喝过了。如今一见,心中骤然生出欢喜之意,端起酒杯便一饮而尽。

    景澜微笑着为她斟满:“怎么样?”

    洛元秋被酒气一熏,双颊染霞,不住点头:“很好,很好!”

    “这是宫中酒库珍藏,三年期的桂酒。”景澜也为自己倒了些,将酒坛放到一边,晃了晃手中的酒杯,“此时饮最好,过了这个期限,只怕酒中花香就要散去了。”

    洛元秋默默喝了半杯,鼻息间都是桂花的香气,不觉有些微醺,看景澜放下酒杯夹菜,便拈杯随意问:“你今日去哪了,怎么连饭都来不及吃?”

    景澜意兴阑珊道:“和人争来吵去,不过就为那点事,不如不说。”又道:“倒是你,怎么去了北边,还撞见了我舅父。”

    她一提洛元秋便回想起白日所见种种,便略去幻境中那场诡谲莫测的阴山之行,只与景澜说了与那老人有关的事。景澜听罢,又取了酒来倒,说:“我见过他,先前他装作道士被人引荐入宫,自称会什么长生之法。”

    “他说的倒是真话,”洛元秋认真道,“他确实活了很久很久,也算得上是长生了。”

    景澜忽地笑了笑,道:“怎么,你也想长生不老吗?”

    洛元秋摇头,摇了摇杯中酒漫不经心道:“长生不老有什么好的。”

    景澜道:“活得久都算不得好,那什么才算是好?”

    洛元秋闻言下意识朝她看去,只这么一眼,却让彼此都怔住了。两人灼热的目光交缠,再分开时都有些不自然,景澜脸微热,睫尾颤了颤,噙着杯沿的嘴唇红若涂丹,将饮未饮。片刻后她摘下酒杯,轻轻碰了碰洛元秋手里的,道:“想什么呢?”

    洛元秋也不知是醉了还是怎么,恍惚中脱口道:“与你这样在一起,就已经很好了。”

    景澜这次再没说别的话,饮尽杯中残酒才低低说了句:“我也是。”

    洛元秋一颗心仿佛要跃出胸膛,面上更是一片烧红。她想去拉景澜的手,却犹豫不决,迟疑再三,才伸手偷偷去碰了碰她的指尖。这一碰之下尚未感觉如何,便觉一线热流从脊柱涌上,酥麻入骨,心神俱荡。她捏紧酒杯,良久后才说道:“师妹,你愿意以后同我一起回山吗?不过住在山里,可能会有些寂寞……”

    景澜眼神飘渺,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会道:“有你在难道还会寂寞吗?”

    “那就说定了,”洛元秋道,“等回去,我带你去见师父,把这件事告诉他”

    “师父?”

    景澜惊讶道:“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洛元秋一脸茫然:“他何时死了,他还活得好好的呢!”

    景澜看了她片刻,道:“他既然还活着,那你为何要下山?”

    “今年入秋时,他说要去置办年货,就带着那头野猪离山去了。”洛元秋答道,“他走后,山中米粮都已经耗尽,我寻来寻去,只寻着几两银子,身上没钱,正好一个朋友邀我下山去做客,我便去了。”

    景澜沉默许久,问:“师父到底去做什么了?”

    洛元秋费力想了一会:“应该是去……收火腿了吧。”

    这师门的荒唐从未让人失望过,景澜摇了摇头,喃喃自语:“我早该想到的。”

    洛元秋没听清,问她:“你说了什么?”

    景澜回神,终于明白洛元秋的跳脱与万事不上心是源自何处了,她道:“没说什么。我只是在想,陛下之前说你割伤了自己的手,用血破了那活尸的咒术,你的血到底有什么奥秘。”

    “没什么奥秘,只是有毒。”洛元秋说道,“于常人来说毒性不重,就算入口也没什么,只是会难受几日罢了。但于傀而言,大约就是致命毒药。”

    景澜道:“那活尸我见过,刀枪不入水火不侵,为何沾了你的血后,便能伤及肉身了呢?”

    洛元秋想了想说:“这其中渊源一时也难以说清,但我的血能破咒,尤其是这种东西。”

    她指尖沾了些酒,随手在桌上画了几道形似爬虫般的咒语:“人若是死了,不出几日,尸身定然会腐烂。我听人说,古时修士,为防死后尸身毁坏,在死前一段时间内服用丹药,便能令咒术散于血中,待人一死便会生效,就相当于在尸体之外上了一层罩子,这么一来,自然是刀剑不入水火不侵了。”

    景澜低头看着那几道咒语,不过多时就隐没在桌上,她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淡淡道:“你受伤的手是哪只,让我看看伤得重不重。”

    她知道了?!

    洛元秋猛然一惊,酒也醒了几分,手指蜷缩着不敢伸出,反而向后移了移。

    景澜目光幽深地注视着她:“我们是道侣,以后更会一辈子在一起,你对我就连这点信心也没有吗?”

    洛元秋背脊僵硬,呼吸都有些艰难。她平生起落再如何跌宕起落,历险经危,都不如此刻景澜所言让她感到心惊。她攥紧手,仿佛一生之决尽在指缝间,稍有不慎便满盘皆输。

    但如果是这个人,或许可以……

    洛元秋深吸一口气,手心朝上摊开,掌中那道伤已经愈合,只剩一条细长的白痕。

    景澜拉着她的手腕仔细看了看,轻笑道:“多了一条桃花线。”片刻后,她在洛元秋掌心间落下一吻。

    洛元秋错愕道:“你就不怕我是……”

    “我怕什么?”景澜放开她的手说,“我等了你这么多年,哪怕你如今成了个鬼,我也绝不会和你分开。”

    她说完后又为洛元秋倒了杯酒,起身道:“最后一杯,我去沐浴,暂不陪你喝了。”

    她走后,洛元秋一人对着满桌菜,微微缩紧了手。她魂不守舍地拾起筷子夹了几口菜,又慢慢喝完杯中酒。那酒入口滋味难言,像是苦的又像是涩的,令舌根一阵发麻。

    手心中仿佛还残留着景澜嘴唇的热度,洛元秋手松了又攥紧,如此反复,最后她沉默地起身离开屋子,向着昨夜洗漱的浴房走去。

    她推开门,水雾扑面涌来,屏风后水声突止,景澜道:“谁在哪里?”hTtPs://m.

    洛元秋在屏风后的木凳上坐下,迷惘地看着屏风上绚烂若云霞的花枝。

    景澜随即反应过来:“元秋?”

    洛元秋倚着屏风,花影落了一身。想靠近这个人的心情愈发急迫,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是为什么。她道:“师妹,我们来双修吧。”

    作者有话要说:神秘的围笑     。

    第 125 章 初开

    作者有话要说:试探地发了半章结果锁了,太尴尬了,只好替换了和谐部分,全部近六千字都放wb了,wb就是看长亭晚啦,大家看完记得留言,挥bra等候大家

    洛元秋说完话后,里头好一会安静无声。她目光描绘着屏风上的枝叶,追逐着那些即将盛放、垂之若雪的花,后知后觉酒意袭来,她呼了一口气,恍惚间觉得清香绕身,仿佛当真是坐在花林间一般。

    她眼前似有簌簌花雨落下,经风一吹更是落得襟满都是。正值心弛神往之际,忽听屏风后水声再度响起,景澜的声音传来,带着几分笑意:“你竟还知道双修?我不信你有这样好的悟性。”

    洛元秋掩嘴打了一个哈欠,道:“……是文莺告诉我的,道侣之间好像另有一种修行的法门。师妹,你会不会?”

    “不太会。”景澜答道。

    洛元秋摸了摸鼻尖:“比我好一些,我是根本不会。”

    她不等景澜回答便果断道:“那还是等我问一问文莺再说吧,她说要借我一本双修的古籍……”

    景澜打断她的话,高声道:“你说什么,这种事你要问她?”

    洛元秋吓了一跳,惊讶道:“问她怎么了?我不会,你又不太会,为何不向知道的人请教?”

    景澜好一阵沉默,而后道:“我记错了,我是会的。”

    洛元秋疑惑道:“这也能记错?”

    “喝多了酒,方才有些醉了,脑袋不大好使。”景澜说道,声音中带了些咬牙切齿的意味,“一时记错了事,说错了话。”

    洛元秋两手按膝,想了一会问:“双修……应当不太难罢?”

    哗啦水声响起,景澜好像从浴桶出来了,正在穿衣,闻言淡淡道:“不难,包你一学就会。”

    洛元秋不由笑了起来,道:“当真?”

    景澜道:“千真万确。”

    身后脚步声传来,洛元秋没回头,不过多时后背便贴上了一个温暖的怀抱。景澜身上带着沐浴后的气息,长发还在滴水,洛元秋侧头去看她,笑着说:“要是你教不会我怎么办?”

    景澜牵起洛元秋的手,轻轻在她中指上咬了一口,喷洒在她耳旁的吐息变得有些炙热。洛元秋斜身要躲,景澜却按住她的肩膀,亲了亲她的发鬓,含混道:“那就多教几次,总能学会的。”

    不知是不是饮酒的缘故,洛元秋隐约觉得心跳得有些快。后背除却温暖的怀抱,更有一处难用言语形容的柔软紧贴,洛元秋沉思片刻,忍不住问:“你是不是……”

    景澜动作微顿:“是什么?”

    洛元秋欲言又止,低头看了眼她严丝合缝的衣襟,一脸好奇地问:“你是不是在衣服里藏了馒头,不然为什么会这么软?”

    景澜脸上动情之色尚未褪去,听了这话好像被人扇了一巴掌,嘴角抽搐几下,用力捏了把洛元秋的脸,怒道:“谁会在沐浴时还带着馒头?!”

    洛元秋自然而然地转过身,顺着领口摸了进去,在景澜震惊的目光中揉了几下,诧异道:“哦,好像不是馒头,原来是真的吗?”

    她脸上的神色过于坦荡,倒显得景澜有些不自在。景澜捉住她的手扯了出来,叹息一声,无力道:“自然是真的,好了,你随我回房,再别说话了。”

    洛元秋问:“为什么?”

    景澜捂住她的嘴,低声道:“太扫兴。”

    “不是修什么法门吗,这难道还要看兴致的?”洛元秋挣脱开她的手,目光带了几分怀疑,“你到底会还是不会?说真话好了,我又不会笑你。”

    景澜握着她的手敷衍道:“会会会,我什么都会。”

    洛元秋仍觉得她在勉强,便道:“那我去问文莺好了。”

    景澜心中狠狠记了陈文莺一笔,面上不动声色,牵了洛元秋进屋,见一桌饭菜已凉,便捡了自己方才用过的酒杯斟满,问身边人:“还喝么?”

    洛元秋道:“不是说要双修吗,喝酒做什么?”

    景澜叹了口气,径自喝了,捏着她的下巴度了过去。洛元秋险些呛着,将酒咽下后问:“你做什么?”

    景澜弹指灭了桌上烛火,拉着她进了里屋,语声低哑道:“从现在起,你不许说话。”

    洛元秋不明所以,扫眼见屋中摆设仍是晨起时所见,连那床她搬来的锦被也堆在桌上,显是无人进来过。但当她目光瞥见那面镜子时,顿时想起那个不知道活了多少年的老头与他的影子。洛元秋心中不大舒服,便走近去用锦被盖在镜子上。

    景澜坐在床边,将钩子取了放下罗帐,朝她招了招手道:“那镜子又是怎么得罪你了,过来。”

    洛元秋用锦被把镜子遮了个严实,这才走到景澜身边道:“这就要歇下了?”

    景澜挽着长发,掀开帐子钻进床里,道:“你不是说要双修,还不脱了衣服上来。”

    洛元秋依言解了外袍爬上床,房中只有一盏铜灯燃着,那光透过罗帐,只剩一片昏蓝,好像初夏山中天未明时的景象。洛元秋偏头看向景澜,她双颊酡红,眼底仿佛有烟岚冉冉浮起,眸光若秋水,清丽难言。洛元秋就算再不解风情,也觉得面上发热。

    景澜缓缓靠近,薄衣里透出淡淡冷香,睫尾轻轻一动,抬眸朝她看去。

    河蟹爬过,爬过,爬过……啊,卡住了

    某日,避水论坛某贴。

    1l楼主:又开始了又开始了,这位聚聚真的是优秀,辣菜技术没的说。

    2l:求解码。

    3l:还需要解码?聚聚的粉都已经在论坛铺天盖地的宣传了,就问你怕不怕!

    4l:嘤嘤嘤好害怕,这期和她一起上夹子……

    5l:默默为四哥哀悼……

    6l:腥风血雨星期四啊!

    7l:同榜瑟瑟发抖……

    8l:emmmmm,好像知道是谁了。

    9l:别解码!!!不然聚聚的粉丝就要来清场了!!

    ……

    57l:有种就说出来啊,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吗?

    58l:避水气氛真不好,说话都阴阳怪气的。

    59l:爱她就别在避水带她的名字

    60l:红眼病的越来越多了,呵呵了。

    61l:一头雾水,这到底是在说谁啊??

    62l:都是辣鸡

    ……

    78l:哇,终于解码了!原来是yt和xk!!这次她们又双叒叕撞题材了!

    79l:这是今年的第三本了吧?

    80l:前天yt发文前还在微博说了,结果几个小时以后,xl也发微博,写的也是咸蛋灵异。

    81l:……这算撞梗吗?

    82l:虽然是同类型的题材,但没见她们撞梗过,也不知道那些说撞梗的是怎么看出来的,如果真的撞了,请做个盘好吗?知不知道这样随便说会对太太们造成多少负面影响,造谣无成本是厉害哦!

    云天,绿jj驻站作者,专注原耽不动摇,写文八年更新稳定,粉丝众多,金榜常驻大神作者。

    西来,写文三年更新稳定,一本封神,爆红原耽圈,新晋大神。

    正所谓人红是非多,这两位毫不相干的作者也莫名其妙的被卷入粉丝大战中。

    起因简单不过,从去年开始,两位大神作者的新书就不断的撞车,而且发文时间前后相差不到四天,这就非常微妙了。

    虽然故事类型相似,但风格和剧情走向截然不同,不过因为两位都是金榜作者,如果正好在榜,前后位挨着,那画面不要太美。

    于是云天的读者们认为,西来这是在模仿自家大大。这话只是私下群里说说,但偶尔还是会有按耐不住的人在微博上忿忿不平,发发牢骚。

    两家读者明里暗里的冲突不要太多,西来的读者们常吹嘘自家大大一本成神的厉害之处,当有两本同类型的书在一起时,特别是水平不相上下,就会时常被人拿出来比较。

    面对频频与大大撞题材的云天,西来的读者们也是心有怨言,觉得这是身为前辈的云天有意为之,实在是可恶。

    不过云天和西来从未对此事多做解释,粉丝们闹的再凶也只是私下撕。

    在流量的世界里,热度永远都是首要。正如娱乐圈明星需要经常刷脸,写手们也需不间断的创作。那种十年磨一剑的写作方式,早已经跟不上这个时代的节奏。

    因此云天常常在微博发一些日常或段子,而这天,她洗完头后照常打开微博,被一连串的吓了一跳。

    发生了什么事?

    云天点开,降落到墨水太太的最新微博更新里。

    云天:?????

    她点开长图,直女作者的内心瞬间受到了连串暴击伤害!

    墨水:啦啦啦更新文啦狗头,cp依然很冷哟,不过很甜啦

    云天x西来

    与暗恋有关的小事

    ……已经更新到二十章了。

    云天一脸麻木地拜读完这位百合太太的大作,感觉自己像活在平行世界。

    她是和西来参加过绿jj作者大会,还坐在同一桌,一起拍了合照……但是这能说明她们有什么暧昧吗???

    接下来云天看到了墨水太太拿着那些她与西来互动的微博截图,看着言之凿凿有理有据的推断,云天险些被墨水太太的故事说服。

    她感觉背后发寒,好像有点不妙。

    墨水太太的微博沦陷在两位作者的读者围攻中,任各种谩骂飞天,但墨水太太毫不在乎,依然一心一意写自己喜欢的cp文。

    在混乱的评论区里,两家读者纷纷出示种种证据反驳墨水太太的截图,以证明自家大大的清白!

    但正直的百合读者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她们依然在评论区快乐撒花,时不时出没在混战的读者粉中,欢庆发糖。

    云天开了一罐啤酒,无视qq里疯狂抖动的聊天窗口,靠在电脑桌边,开始怀疑人生。

    不一会她有点晕,茫然地看着放在桌上的照片,那是在21x8绿jj作者大会上拍的合照。

    如果她没记错,她身边那个穿着蓝色连衣裙的女人,就是西来吧。

    桌上吃饭的时候好像她也是坐在自己身边,全程除了云天递给她纸巾时的那句谢谢,西来似乎再没有说过话。

    平时好像也很少在微博上发东西,也不和其他作者太太互动。

    应该是个很内敛的人。

    云天推开椅子,昏昏沉沉地站起来,动作太大,不小心带出抽屉,一下子东西都掉了出来。     。

    第 126 章 惊梦

    作者有话要说:后半部分放z

    夜中细雪洒洒,寒雾如烟,遥见天边浮光一露即隐,短暂映亮流雾中深藏的城池轮廓。

    城郊一处庄子内,沈誉独自一人坐在温泉池旁,四周水雾蒙蒙。他戴上布手套,从身畔的木桶里挖了一大勺米饭,又转身从脚边一字排开的竹篓里挨个抓了把东西,混合着白糖塞进米饭里,两手一捏,攥成一个圆球,随手向雪中抛去。

    “师兄真是好兴致,夤夜请我来这庄上,究竟是为了什么事?”

    沈誉连头也不回,指了指身旁一块铺满雪的石头道:“坐。”

    王宣扫开雪在他旁边坐下,面无表情道:“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

    沈誉递给他一双布手套,示意他戴上。

    王宣皱眉,气极反笑:“你叫我来,原来是为了帮你喂猪?”

    沈誉道:“先喂,喂了再说要事。”

    王宣用力瞪了他一眼,最终还是接过了手套戴上,与他一同舀饭包饭。

    沈誉为图省事,还特地将那几个竹篓拉到二人之间。王宣百无聊赖地包了十几个饭团,期间沈誉见他似有些心不在焉,便提醒道:“捏紧实些,若是捏的太松,当心丢出去饭团摔裂开了。”

    王宣瞥了他一眼,又捡起那几个饭团重新捏紧实了,这才放下去做新的。两人动作利落,不过多时,那木桶里的饭便所剩无几。沈誉只手脱了手套,屈指做哨,吹出一声长长的哨音。雪中寂静无声,只闻细细流水声从他们身后传来。片刻后远处传来轻微声响,像有什么东西踩雪而来,伴随着沉沉的喘气声。

    沈誉将木桶提开,起身站着,向雪里扔了几个饭团。一个漆黑的影子穿过雾气走近,覆在身上的硬毛油光黑亮,如松针般炸起。它身形庞大,四蹄有力,嘴边生着弯刀般的獠牙,在雪地里东闻西嗅。未过多时,这影子走到两人面前,黑豆似的小眼睛一眨不眨看着两人脚边的饭团,乖巧地走来,在沈誉身旁坐下。

    沈誉顺手摸了摸它的毛,那野猪惬意地抖了抖一身五花三层的肥肉,将残存的雪粉甩了沈大人一头一脸。

    王宣见状特地挪了个地,坐得离他远了些,才打量起这头灵兽……不,野猪来。

    大概是沈大人平日精心喂养的缘故,这头野猪与离山时藏在车厢中时的小小一只相比,已近乎是天壤之别。用王宣眼光来看,若再想将此猪塞进马车,需剁成八段才行。

    这样一头油光水滑的猪,在王大人眼中只配呆在热气腾腾的锅子里,配上花椒佐料烧上一大桌,菜色定不重样。但在沈大人的眼中,此猪真是无处不可爱,他一腔慈母心肠,还忧心野猪冬日盛雪寒时难以进食,掉膘掉肉毛色不亮了,时常探望不说,连猪吃的谷物之类都是精挑细选的。

    这野猪外形不同于寻常的猪,姿态警惕,眼中精亮有神。待吃完沈誉那满满一排的饭团后,野猪转身在温泉里喝了几口水,伏在沈誉脚边,两蹄绕雪,不一会就盘出了个圆整的球来。它用猪鼻子拱了拱那雪球,嘴里发出哼哼的声音。沈誉明白它的意思,俯身将雪球捡起捧在手中,赞了它几句,叫王宣看得叹为观止。

    野猪得了这几声夸奖,小眼微眯,似有些飘飘然,当即奔到前方深雪里乱刨一气。只见雪泥横飞,好好一个园子愣是多了个大坑。王宣不由道:“我记得从前我来时,这花园里还有些山石树木做点缀,怎么如今只剩下这一眼暖泉了?”

    沈誉道:“假山石早被它撞碎了,至于那些树木,难道还会留着?我叫人索性都移了,这后园刚好连着一片林子,它住着正合适。”

    王宣知道他养猪经验丰富,眼下听他这口气,俨然是用上养儿子的劲头来伺弄这头猪了。虽说这猪好歹也算得上是灵兽,但猪就是猪,千变万化也只是一头猪,能为猪做到这个份上的,实在是令人佩服。

    沈誉不知道只是这么短短的一会,自己已经成了师弟心中倾佩的对象。野猪在地里刨了会土,叼了一截什么东西过来,谨慎地放在沈誉手中。沈誉从温泉里舀了些水冲了冲,借着灯笼的光打量了片刻,才笑着拍了拍野猪的头。

    王宣坐过来了些,问:“这是什么?”

    沈誉递给他看,那是一个青玉制成的短笛,却只剩半段。沈誉随手收了,道:“大概是从前有人来这庄子中养病,不慎摔碎了笛子,便随手抛入园中了。”

    那短笛虽剩下一半,但玉质清冽透亮,经水一洗光洁如新,仿佛从未被埋进土里一般。王宣不用想也知道,这必定是从前那场祸乱中,不知沈家哪位族人留下的,观沈誉神色,恐怕他早已认出这短笛是谁的了。

    王宣静静坐着,他没有开口去问。

    他们师兄弟之间,除却在山中那几年影形不离的相处,更有一段同病相怜的隐秘过往,才让两个性格南辕北辙的人能相处至今。

    沈誉看着手中短笛出了会神,许久后才道:“……我见过的人中,吹笛最好的就是我三叔沈和。其实他不单擅长笛箫,于曲乐也十分精通。我父亲离世之后,他继承家业,就再也不曾看到他摆弄这些东西了。”

    他吁了口气,眉目间有几分化不去的郁色,仿佛强按耐住什么,说话也有几分艰难:“在家中时,我不知他也中了那邪咒。我以为他阵法高明,其他道术也未必会差,便以为……谁知道他竟也着了道。”

    寒风骤起,王宣拢了拢衣袖道:“那时只要在京中的都难逃一劫,无人能幸免于此,你也不必耿耿于怀。”

    沈誉没有说话,目光望向雪夜中的树林,想起了许多年前的旧事。

    他父母逝世后,三叔接管家业承袭官职,平日公务再如何繁忙,也要分出时间来管束他。

    沈誉当时年少,正是不服管教的年纪,在家中常与三叔斗智斗勇,直到被送往寒山,才算是吃了一番教训。由此他心中衔恨,第一年归家时与三叔更是吵翻了天。沈和生性凉薄,持才傲物,行事颇有几分奇诡,族中人多有异词,都道他生来克父母亲缘,不可亲近。沈誉少年人说话无所顾忌,对沈和更是不假辞色,斥责他攀附权势,是个伪君子真小人。

    沈和脸色都不变一下,笑吟吟抚掌道:“那愿你往后皆顺心如意,做个真君子,不为权势所迫。”

    叔侄二人虽时有争执,但沈和从未苛待过沈誉,沈誉所学阵术皆传自沈和。那年沈誉下山,归家时却不见三叔人影,府中人都说他病得厉害,已经从司天台告假归来,在家养病有些月份了。

    沈誉闻言心中一惊,去他房中探望,果真是药气弥漫。沈和知道他回来了,特地收拾了一番,起身到书房见他。

    沈和病容削瘦,袍下仿佛只剩一把骨头,两袖空空。一见面就问他那咒术解得如何了,沈誉便挽起衣袖给他看手臂上的痕迹,果真已经淡如薄影,不仔细看几乎看不出来。沈和松了口气,笑道:“果真是隐世高门,到底是有些能耐的,也没枉费我拉下脸面去求人。”

    说完就让沈誉回去歇着,沈誉无意中看见他衣袖下的手戴着蚕丝制成的软手套,便问他是怎么了。

    沈和还有余力说笑:“还能怎么?自然是快死了,你就多体贴体贴三叔,早些去山上呆着,别让我这身狼狈模样污了你大少爷的眼,那就谢天谢地了。”

    沈誉听了这等调笑之词,自然被气得不行,往后在家的日子,他赌气不肯去见沈和,沈和也不曾来寻他,如此一来,叔侄二人各不相见,倒安安静静过了个年。

    这个年沈誉过得索然无味,十五一过,他便向叔父请辞。临行前他去见了沈和一面,隔着一挂竹帘,沈和不咸不淡地嘱咐了他几句,突然问:“在山上呆得如何?”

    沈誉道:“比家中好上许多。”

    沈和不以为忤,反倒笑了笑:“要让你从此以后都呆在那山上,远世俗近自然,你难道也愿意吗?”

    也不等沈誉想好如何回答,他先摇了摇头:“有些事,还是想一想再回答。今日作此之思,明日未必依旧,倘若无恒心,一切都是枉然。”

    温泉旁沈誉收回视线,拾起那个雪球捏在手中,侧头与王宣道:“我们离山辞师那年,正是我叔父离世时。我归府之际,他已是强弩之末,临终前将我召到床边交代后事,他说此咒绝非如外人所传,是天师府余孽所为,其中关系在上,而非在下。他还告诉我,他已将族人遣回原籍,若三年后陛下仍在位,命我不可再久留京中,应尽快离去,方能保全性命,否则昔日天师府之难,便是今日沈氏一族的下场。”

    王宣安静听罢,才低声道:“他所说的陛下,应当就是先帝罢?他也不曾撑过三年,我记得第二年年初宁王便入京了,那年冬至,先帝便驾崩了。”

    “头一年确实是艰难,我都不知是如何过来的。”沈誉手中动作顿了顿,将雪球掷了出去,“正是从第二年起,这邪咒却莫名消失了,再也没听过因这咒而死的人。”

    王宣若有所思看了他一眼:“下咒的人莫不是先帝,先前你与六皇子往来是为了探寻此事真伪?我还当你是失心疯了,真要趟这趟浑水了。”

    沈誉将手浸进温泉水中,嘲讽一笑:“师弟放心,我还是很惜命的。不过当初无意中得了一则消息,六皇子不知为何,突然打探起皇陵的事来,不惜暗中遣人夜入陵墓,好像是在找什么东西……也没听过先帝陵墓里陪葬了什么奇珍异宝,你说皇陵里还有什么值得他如此大费心思?”

    王宣何等聪明,当即道:“先帝还活着?”

    “活着,或许也和死了差不了多少。”沈誉话音一转,“前些日子修缮法阵,我本欲向我叔父弟子白息请教,着人打听,却发现他已经死了。你不妨猜一猜,他是怎么个死法。”

    王宣道:“你都这般说了,想来此人之死必定离奇非常,若非他杀之故,那就是自己以身试法,一头钻进邪术道法中去,落得个凄惨模样。”

    沈誉回想了一会,笑意渐褪,面色换上了肃杀之色,摇头道:“何止离奇二字可形容!但只一事,他死时双目怒睁不闭,右臂大半化为漆黑……我这么说,你可想起什么来了?”

    王宣神色大变,手下意识按在右臂上,紧紧盯着他道:“你是说,他也中了那道咒?与我们当年所中的一样?他尸首在何处,快带我去看看!”

    沈誉道:“不必着急,他人虽然已经死了,但尸首已过大敛,如今正在府中灵堂停放,尚未来得及下葬。”说到此处却是停了一停。

    王宣抬头看他,语声微冷:“恐怕不单单只有这一件事罢!”

    “白息服药而死,死后化为行尸,险些酿成大祸。”沈誉避开他的视线缓缓说道,“幸而已经有人出手,解决了此事,他这下真是彻彻底底的死了。”

    那野猪静静趴在两人身旁,见王宣久久不曾言语,四蹄划到他面前,拱了个雪球,像是安慰他的样子。

    王宣嘴角抽搐,捡起雪球捏在手中,学着沈誉那样,拍了拍野猪扎手的硬毛,蹭了自己一手的雪粉。

    他呼了口气,喃喃道:“京中乱象已现,前日宫中传来陛下晕厥的消息,次日便辍朝。六殿下更是咄咄逼人,携几位老臣与国公共赴议政殿,要为其生父昭王争个名分……司天台案上还压着他私纳术士、广结教门的案卷,他究竟意欲何为?”

    沈誉轻描淡写道:“做皇子如何能与做皇帝相比,他意图就在此,先在礼法上恢复昭王正统的身份,再归宗入嗣,离那个位置就只差最后一步了。”

    “他还想谋反?”王宣嗤笑一声,显是不屑一顾。

    野猪吭哧吭哧地咬起地上的雪来,时不时偷瞄二人一眼。沈誉拽了拽它的獠牙,不让它继续啃雪。野猪磨磨蹭蹭站起来,如一堵肉墙横挡在他们面前,它哼唧着迈入温泉里,登时水漫四溢,水汽蒸腾。

    王宣起身避了避,却见那些水溢下后仿佛被什么阻隔,绕着池边沉浮,并未肆意横流。他仔细看了看,露出惊讶的神情:“你居然在这池边设了阵法?”

    沈誉一副少见多怪的样子,淡然道:“怎么,不行吗?”

    水雾散去些许,水面浮出一双炯炯有神的小眼睛。王宣瞅了瞅那猪,一时分心,忘了自己要说的话,摆摆手道:“说吧,六皇子到底怎么了,莫非他当真私藏了千军万马不成?”

    沈誉道:“千军万马未必敢称,不过要说死士,恐怕这位殿下是应有尽有。”

    见王宣目光移来,沈誉沉声道:“依司天台里所呈报的卷宗来看,行尸刀枪不入水火难侵,故有傀之说。若能以此法令活人化为傀,凭号令所驱,以一当十恐怕不在话下,毕竟活人血肉之躯,怎能敌过不死之躯。”

    王宣沉默少时,忽道:“不对,如果真是不死之躯,那白息又怎么会……你方才说有人出手了结此事,此人到底是谁?”

    沈誉沉吟片刻:“你听过刺金师吗?”

    “自然听过,”王宣大感意外,讶然道:“但他不是在追猎,怎么会到长安来?此事是他做的?”

    见沈誉不答,他催促道:“莫非你已经见过他了?”

    沈誉神情复杂,手指在半空划了划道:“其实我们都已经见过她了。”

    王宣微怔,疑惑道:“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

    沈誉轻咳一声:“就是师姐。”

    王宣脸上的表情难以形容,好像生吞了十头野猪,缓慢道:“你说的是……哪位师姐?”

    沈誉反问:“你说还能是哪位?”.

    和谐和谐和谐……

    吴钺第一次听到李清平这个人的名字,是在她祖母的寿宴上。因男女有别,宴分两席,中间隔着水榭,她母亲在上席招待贵客与亲友,她在下席作为主家迎来贺州各世族的大家小姐们。

    其实这么多年贺来贺去,众人已是熟识得不能再熟了,应对这等场面不过是轻车熟路。但难得长辈都聚在上席,无人看管少了约束,在场的小姐们说起话来也随意了许多,一时间场面热闹非凡,任凭屏风后的仆人如何咳嗽,也不曾安静下来。

    吴钺坐在主位,屹然不动,看着她们交谈也不说话。倒是她两位姐姐嫌上席太沉闷,偷溜到此中来,与一众小辈嘻嘻笑笑,插科打趣。

    天气闷热,这屋中虽是四面放了竹席,但也热的不像样子。吴钺便命人将屏风撤下,水面凉风吹来些许,暑热暂消,众人纷纷叫好,话说得反倒更起劲了。

    吴钺被吵的耳朵痛,强自按耐住退席念头,使人上了凉茶来。等茶的时候,她听见一人道:“……很不识相。”

    “你说的可是那姓李的?”

    “正是她,新入官学来的,听说未进谦益院便考来了。”

    “倒有些本事。”

    “有本事有什么用?人又不识趣,遭人教训也是活该!”

    这名字一提,便引了一圈人过来,都是抱怨此人脾性不佳,又冷冷淡淡,十分遭人厌恶。

    唯有一人道:“我听说此人功课不错,多得先生夸赞。莫非是你们找她帮忙,她不肯,你们才这般诋毁人家?”

    当即有人反驳:“你混说些什么?我们怎会找她代写功课!”

    这是不打自招了,周遭人哄笑不已。连那人也跟着一起摇头:“我何时说你们找她代写功课?我只说了帮忙而已。”

    吴钺见那人越众而出,便叫住她:“吴盈,你去哪里?”

    吴盈转身施礼,面上淡淡:“去外头走走,看看有没有风,能否将人吹上天,一解这暑气。”

    吴钺扫了一眼忿忿不平的几人,道:“也好,此地有两位阿姐代为招待来客,我便随你一起去。”

    两人避开仆役,走到屋外。晴日之下,湖水粼粼生辉,两岸微风拂柳,垂枝揽翠。绿荫下鸟雀啼鸣,两人走在岸边,吴盈道:“你是有什么话与我说吗?”

    吴钺沉默一会,道:“下回人多时说话当心些,我怕她们事后寻绊,回头又找你麻烦。”

    吴盈漫不经心道:“随意,反正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两人本无话可说,吴钺不喜劝人,点到即止,也就收了话头,道:“那李清平是什么人,你为何帮她说话?”

    “一位朋友,文做的好。”吴盈道:“尚未入谦益院,就考去贺州官学了。

    说着竟笑了笑:“只是脾气很不好,说话不怎么好听,专挑人痛处踩。”

    吴钺稍稍思索,便道:“是你在书院里的旧交?我知晓了,等回了官学,我留心帮你多照看些。”

    吴盈这次倒不曾拒绝,拱手道:“如此,那就多谢了。”

    吴钺道:“小事。”

    待回到官学后,吴钺功课繁重,竟忘了此事,也不曾留意这李清平到底是何人。一日她从先生处考问归来,自官学竹林中穿行而过,凉风飒飒,绿竹幽幽,见一二学子并肩而行,或执书默背,便加快步子,另抄小道,想尽快离去。

    她走到半路,隐约看见水亭后站了几个人,鬼鬼祟祟,也不知是在做什么。吴钺不欲多管闲事,正要离开,却听一人道:“李清平,不过是让你做篇文,怎么动动手就这般难?”

    一人淡淡道:“我有心想帮你,只是你要明白,这文若我来写,明日一交上去,学官就得罚你去堂中跪圣人像了。”

    “怎么,你就如此笃定会被学官看出来?”

    “因为这样的文,你再投胎八百回都不一定能做得出来,还是认命了罢,莫要再耽误我温书的时间了。”

    这人说话真是一点也不客气,吴钺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听见一个气急败坏的声音道:“李清平,你这是找死!你们听见没有,给我好好教训她!”

    那姓李的眼看要挨一顿拳头了,仍是冷冷道:“死不死我不知道,但你交不上学官要做的文,她要你死是一定的。”

    吴钺真是开了眼界,回忆起寿宴中不知谁说的那句不识相,心道此言不假。

    她听见有人摔倒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哼,接着便是乱糟糟几声“要她好看”,“教她好好做人”,吴钺自觉时间到了,便走近了些,喊道:“学官大人过来了!”

    那群人立马慌了神,为首一人蹦出来怒道:“胡说什么呢,学官何时会从此地经过?!你小心我……钺姐,怎么是你?”

    居然是熟人,也是那日宴上看李清平不顺眼的之一。吴钺想这人真是树敌无数,不知不觉已经把贺州世家的小姐们得罪了一半,也称得上是一种本领了。她与那人道:“学官就要来了,你们再不快些走,我怕这事就不好收场了。”

    那人见是她说,当即深信不疑,冲地上啐了一口,愤愤道:“李清平,今天算你走运,下回你小心点!”

    地下那人呻吟一声,道:“就算是下回,我也绝不会帮你做文的。”

    吴钺适时提醒道:“真要来了,我方才见她正与一人说话,想必就快到了。”

    那人只得领着人匆匆逃走了。吴钺走过去,那人正扶着一棵竹子从地上爬起来。她的衣衫被扯的乱七八糟,沾染了许多泥土,脸上头上也是如此。但她仿佛已经习以为常,熟练地拍了拍,居然脱了外袍。原来她里头还穿着一身干净的学服,显然是有备而来,知道自己要被打,免得弄脏衣衫,回头挨学官的训。

    两人目光对上,吴钺一怔,这人真是生得一副好相貌,若春融雪彩,云开月来。竹影落在她脸上,像素瓷骤然点了色,使人不免多看几眼。只是这样清雅的颜色,竟也压不住她的容貌,连带这翠绿都染上了几分艳。

    真是奇怪,这样一个清清冷冷的人,看人时总带着几分讥诮,却有一种艳极的美。随着眼波流转,仿佛一杯醇酒,无意透出芬芳诱人来品。酒自然是无害的,大多饮酒的人往往都会醉倒在这杯中物下,便有人说酒不好,应明令禁止不可多饮。但烈酒入喉,穿肠而过,谁又能抗拒这醉生梦死的快乐?

    李清平随手抹去脸上的脏污,污迹在雪白的脸上留了一块灰扑扑的斑点。吴钺确认她是不自知自己的美,但凡生的好看的人,总归是对自己的容貌有那么一二得意,并善于利用。显然李清平毫不在意这点,她挽衣离去,动作利落之极。

    吴钺拦住她:“你还未向我道谢。”

    李清平颇感意外地看了她一眼,浅色的眼眸动了动,道:“你要是早来那么一刻,或许我还真会谢一谢你。可是你站着不动,看了会热闹才来,平白害我脏了袍子,我为何要谢你?”

    “若是我一直站着不动,只顾看热闹,恐怕你今日脏的就不是这件袍子了。”吴钺微微一笑,打量了她一番,又道:“话是这般说的么,李清平?”

    李清平点点头,敷衍道:“哦,真是多谢你了。不知你这般好心救我是为什么,先说好,我可不帮人代写功课,作诗做文都是不行的。”

    这人是真不会说话,吴钺记起吴盈所言,微感奇妙,听人说是一回事,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又是一回事。在别人口中李清平不是过是一个名字,随时都能被遗忘。当她出现在吴钺眼前时,吴钺就知道,这不是一个能轻易让人忘记的人。她的脾气就如同她的相貌,叫人过目难忘之余,回忆起来也带着几分难言的刺激。

    吴钺便道:“你认识吴盈么,她托我多照看你。”

    “我晓得了,你们都姓吴,一家人是不?”李清平说道,“请你回她,做文时应当多留心议题,而不是看着窗外发呆。倘若她能将这份心思用在课业上,恐怕早已考进官学了,何须进什么谦益院浪费功夫。”

    吴钺讶然,想起堂妹那古怪的神色,顿感好笑。她有心想与李清平多说几句话,可惜今日另有要事需得去做。心道可惜,她面上却是一派淡然:“我知道了,下次见她,我定会转达。我姓吴,单名一个钺字,是汤自把钺以伐昆吾的钺。”

    “吴钺。”李清平仰起头,凝神想了想,忽道:“我记起来了,我见过你做的文与诗,就贴在那块红板上。”

    她展颜一笑,像是松了口气般道:“吴钺,你的文做的很好,想来是不需我代笔的,真是大恩一件,无以为报了。”

    吴钺瞧她神色轻松,偏过头来又是一笑,是风流入骨却犹自不觉,眼角眉梢都透出一种生动的意味。她眼睫低垂,在鼻梁上落下一片淡影,语气平静道:“真是多谢了。”

    这次道谢是多了几分真心,吴钺手无意识揉搓了一下,突然觉得喉咙有些发干,她低声道:“你的谢,只是说说而已吗?”

    “有道是大恩不言谢,”李清平道,“如今身无长物,实在没什么东西报答,就留到日后再说罢。”

    吴钺闻言笑了起来,这话若是旁人说,她只会觉得荒谬可笑,但李清平说起来,仿佛真是那么回事,像个千金不易的诺言。但两人如隔天堑,李清平说要报答她,简直就是玩笑。吴钺自然不会要她报答什么,只是听她说觉得有趣。

    她道:“我会牢牢记住的。”

    李清平说了句知道了,又看了她一眼,便自顾自走开了。     。

    第 127 章 迷梦

    正当她如此想着,木窗晃了晃,传来几声有规律的轻响。

    洛元秋静静等了一会,以为是寒风经过,但未过多时,那响声突然响起,仿佛有人在窗外轻叩。

    可是如今屋外天光未亮,又会有谁能来拜访呢?

    洛元秋心中好奇,起身走到窗边,那声音却消失了。她推开半扇窗,风裹着雪花涌了进来,放眼望去,四周茫茫一片,连半个人影也没有。

    “谁啊?”洛元秋探出头问,“是人吗?”

    说完她就看见雪地里微拱,像有什么东西在雪下行走。半晌从雪中拱出一条长影,一对碧色如玉石般的眼睛盯着洛元秋。这竟是一条雪白的大蛇,它立起时蛇头恰与窗沿平齐,方才正是它在叩窗。

    这蛇身躯洁白似雪,尾巴上有两圈如银环似的花纹,显得格外奇特。这天寒地冻的时节,居然能在雪地里看见蛇,洛元秋忍不住将身体探出窗去,手在那蛇面前摇了摇:“你找谁?”

    白蛇吐了吐信子,蛇头向前,在洛元秋手背上蹭了蹭,以示友好。洛元秋受宠若惊,摸了摸它冰凉的鳞片:“你冷吗,要进来喝杯热茶吗?”

    白蛇仿佛能听懂人语,身躯轻轻一摆,尾尖从雪里卷起一样东西放在窗沿边,看着洛元秋点了点头。

    洛元秋惊讶道:“这是给我的?”

    那蛇慢悠悠地点头,洛元秋看得有趣,简直想把它拽进屋仔细看一看。她心不在焉地拿起那样东西,是个描花绘纹的细银筒,这么一件简单传信用的物件,却做的十分精巧细致,足见主人家的富贵。洛元秋不必想也知道,这定是玉映带来的口信,果然拧开筒盖落出一道符。洛元秋指尖在那符上一划,玉映的声音清楚传来,她凝神记下他所说的话,片刻后两指夹着纸符一弹,纸符立时燃烧起来,化为灰烬落入雪中。

    洛元秋再看那蛇,不由低声感慨:“玉映真是有钱啊,居然在冬天也能养的起这种灵兽。”

    那白蛇见口信带到,彬彬有礼地晃了晃身体,将银筒再度一卷。洛元秋非常想挽留它,伸手去拉它进屋,但那蛇似乎料到她会有这番举动,一早便退开了,悄无声息地滑进雪中,慢慢游走了。

    而与此同时景澜入侧屋换衣,劫后余生般松了口气。她忍不住抬起自己的手看了看,又想起洛元秋双手的力道,只觉得后腰以下皆是隐隐作痛,好像被人打了一顿。

    她百思不得其解,难道咒师与符师所修法门不同,连手也会有不同吗?

    看不出什么门道,景澜只得拢衣回屋。洛元秋站在窗前,痴心不改地望着那条蛇离去的方向,盼着它会回来。

    从前未觉得有什么,但经过昨夜之后,景澜再看她却不由心头微热,走到洛元秋身后问:“在看什么?”

    洛元秋闻声回头,险些撞到景澜,景澜佯装吃痛,身体微微向后倾去。洛元秋啊了一声,手忙脚乱地去揉她的脸:“撞到哪里了?让我看看……痛不痛?”

    景澜蹙眉不语,任由洛元秋轻揉了一阵,才渐渐舒展眉目。她慢慢垂下眼,姿态有几分柔弱,轻声抱怨道:“师姐,我这里好疼啊。”

    洛元秋忙问:“还有哪里疼?”

    景澜浅浅一笑,抓起洛元秋手按在自己嘴唇上,暧昧地眨了眨眼睛,舌尖滑过她的指腹:“这里啊。”

    都这时候了,洛元秋岂能看不见她眼底的揶揄戏弄,嘴角抽了抽没再说话。景澜不过是随手逗弄逗弄她,见好就收,规规矩矩地放下洛元秋的手说道:“多亏了师姐,我已经不痛了。”

    谁知洛元秋定定地看着她:“你跟我来。”

    景澜眉梢一动,心想不会是逗过头了:“你还记得那天在酒馆外的雪地里”

    洛元秋打断她的话:“我记得我说过什么,也不会做出有违誓约的事来。”

    景澜略感安心,看着她近乎与沉静的侧脸不觉有些心痒,唇贴在她的耳边道:“我只是随口一提罢了,你还记得就好。不过你想让我跟你去哪里?”

    师妹如此不安分,洛元秋有心给她一个教训。她不言不语将景澜拖到床榻边,按住她的肩膀将她压在床上,俯身看着她说道:“你还有哪里痛,不妨都说出来。”

    景澜轻轻摸了摸她的脸颊,指尖沿着眉梢慢慢描绘至尾。洛元秋头低了低,因逆着光,她的眼尾如刀锋一般迤出,平添了些许肃杀的意味。

    “师姐,”景澜若有所思地望着她的眼睛,“你发过誓,不能对我动手。”

    洛元秋面沉如水,道:“不动手。”

    她果真没动手,只是捏着景澜的下巴重重亲了上去。

    一刻之后,两人坐在床边,景澜按着嘴上的伤口道:“不动手就动口?你莫不是属狗的?”

    洛元秋也没好到哪里去,疼得嘶嘶抽气,不敢去碰唇上的伤,瞥了眼景澜说:“谁先咬人的谁就是狗。”

    景澜不紧不慢道:“那你还和狗一起睡觉?”

    洛元秋被她气得半死,偏偏又拿她没办法。景澜凑过来低声说道:“还生气啊?师姐,别气了……”

    洛元秋看她一眼,景澜正色道:“气也没用啊,不如省些力,留在该用的地方嘛。”

    “你等着,我一定要……”洛元秋咬牙切齿道,“等到以后,总有天我要……”

    景澜仿佛还嫌她气得不够狠,戳了戳她的脸颊笑着说:“要做什么?你说啊,怎么不说完?”

    洛元秋捉住她的手,看着她嘴上的伤口眉头皱起道:“你刚刚是不是碰到了我的血?”

    景澜道:“好像沾着了一些,但似乎也没什么感觉,许是太少,所以感觉不出。”

    洛元秋摇头道:“罢了,下次不要再像狗似的胡咬人嘴了。”

    她起身要走,景澜拉住她的手问:“你还没说,你的血是怎么回事?”

    洛元秋想了会说:“你昨夜怎么不问,偏赶着这时候来说。”

    景澜尾指在她掌心勾了勾,眼角一抹艳色,双颊染霞,明艳不可方物:“昨夜你哪里有让我说话的时候?”

    洛元秋欲反唇相讥,但仔细一想好像真是如此,昨夜帐中好一通忙,确实不曾有说事的空闲,如今回忆起来,只记得心跳得格外快,其他的竟也想不起来了。

    洛元秋有些窘迫,心中低低叹了一声,也不好意思再责怪景澜不是,只道:“好吧,这都怪我。那就长话短说,等会我还要出去……”

    景澜坐正看她:“你要去哪里?”

    洛元秋道:“先让我把话说完,我的血之所以异于常人,是因为在年幼之时曾经误服过一枚丹药,由此丹毒不去,周流于血脉当中。这丹药不是普通的丹药,是由一种名叫赤光的咒虫所制。”

    景澜握住她的手说:“我不怕你,师姐,说下去。”

    洛元秋顿了顿,沉默了片刻后道:“若是服下此药,就能将活人化为行尸走肉。不过这药也因人而异,灵力高强者,数十年间或许都不会发作。但如以咒术相诱,不出数月便会显现其效。那时我还小,自然撑不了多久,全凭我父亲以咒法压制。他用一种……方法彻底将这咒毒封在我的身体中,令它不得发作,只是从此以后,我便再也不能修习咒术了。”

    她撩起衣袖,示意景澜看自己的手臂:“虽然这毒很是霸道,但它也有些好处。用我的血加上朱砂调制后,再邪门的咒术也能破去,所以每逢望朔,师傅在瑞节他们手上所绘的符,便是我的血。其实那道符并没有什么用处,关键在于这血。”

    景澜将她袖子拉好,按住袖口低头不语。洛元秋正要一鼓作气接着说下去,看她神色不对,便问:“你这是怎么了?”

    景澜抬头看了看她,在她手腕处轻轻咬了一下,说:“我心疼我的人,不行吗?”

    洛元秋登时面红耳赤,几乎忘了自己要说什么,舌尖抵在齿列好一会,才慢慢说道:“早已经不会痛了。”

    景澜眸光沉沉,环住洛元秋的腰,在她耳畔低声道:“之后的事呢?”

    洛元秋眼底似水雾一般的迷茫,察觉到景澜的手轻拍自己的后背,带着几分安抚之意,她心中生出一种奇异的安定感:“那时我知道自己命数将尽,仍执意要同你离山,才有了黎川的那番遭遇。后来师父寻我回去,我本不肯走,他说他归山之时见你的命牌已碎,便猜测你我二人是否出了大事,这才一路寻来……”

    她的语声虚无缥缈,呓语般喃喃道:“回去之后,宋天衢的话果然应验了,我不记得当时情景,但我知道,我本应该已经死了,只是师父不忍心一把火将我烧去,便把我安置在一处山崖下的洞穴中。直至我死而复生后,历经数年才将往事想起,但有时仍会觉得,这偷来的年月,恐怕只是我死前的幻象。”

    洛元秋缓缓推开景澜,注视着她的双眼道:“可是这幻象中若有你在,能再见到你一面,哪怕梦醒便是魂魄消散之时,于我而言已经足够了。”

    作者有话要说:上一章又又又又又锁了,我看看能不能尽力抢救吧……     。

    第 128 章 咯咯

    景澜无声一笑,手轻轻覆在洛元秋双眼上,侧头打量了她一番,又为她将乱发别到耳后,极轻地道:“师姐,我也并非如你所想的那么好。”

    洛元秋道:“彼此彼此,我也不是像你想的那么不晓世事与人情。”

    “是了,”景澜放开手,亲了亲她的眼睫,温柔道:“你向来聪慧,只有你不愿学的,没有学不会的。但有些事,不是靠学就能学会的。”

    洛元秋隐约觉得她话中似有所指,景澜却道:“你方才说不是要出去?”

    洛元秋点头:“我要去见一个人。”

    景澜拉她起身:“去见谁?”

    “玉映。”洛元秋道,“你见过他的,记得吗?”

    景澜道:“那位玉少爷么?我记得他师从宋天衢,也是一位符师。”

    洛元秋忆起玉映,虽记不清他的面容,却对他挥金如土的排场印象深刻,不由感慨道:“他真的很有钱。”

    她是真情实意有感而发,景澜听的忍俊不禁,微微摇头:“豪商大贾,自然有的是钱。不过我倒是想问,你怎么身上一点值钱的东西都没有,还住在那破……旧屋之中?你好歹也是符师,就算没钱了,总能卖几张符吧?”

    这话当真问到了洛元秋痛处,她面无表情地与景澜对视半晌,才道:“这还用问吗?还不是你们咒师将发财的门路都揽了去,弄得人人都求咒不求符。”

    景澜知她甚深,笑道:“真是这样吗?”

    洛元秋被她这么一直看着,也有些心虚,转过头去看向别处,无奈道:“好吧好吧,其实也不全是如此,是因为我画的符没人能看得懂。”

    景澜想起她那手烂字,从前在山上便手把手地教她练字,到两人离山前,洛元秋也只有自己的名字写得能够见人,其他的依然是一塌糊涂,不忍直视。洛元秋也异常费解,抬起自己的手看了看道:“画符画出来不就行了,何必还要好看?好看的符难道威力就会高上许多了?”

    景澜忍着笑说:“你还是多练练字吧,省得以后再卖不出去符,到时候流落街头……”

    “太史局给的月俸是二两三钱银子,冬时补贴相加约莫有三两。”洛元秋打断了她的话,认真地掰着手指算了起来,“总归不会被饿死的,也不至于到流落街头的地步。”

    她算了一会,见景澜含笑看着自己,扬眉道:“看什么看?养你还是养得起的!”

    景澜头一回听人说要养自己,又见洛元秋算的那般仔细,真想将她搂在怀中揉搓一番,故意问:“你想养我?”

    师姐养师妹自然是天经地义的事,洛元秋微有迟疑,目光环顾四周又绕回景澜脸上,道:“怎么,难道你吃得很多?”

    “怎么会?”景澜乐道,“我只吃饭不吃菜,再好养活不过了。”

    洛元秋哪里肯信她,飞快地横了她一眼:“我要走了。”

    景澜却道:“别急,我和你一起去。”

    洛元秋将头发绑起,讶然道:“你不是说有事要忙?”

    景澜为她系好衣带:“不急于这一时。”

    洛元秋警惕地侧过身去,防止她对自己的头发下手。没过片刻她转过身,说:“你不是司天台的台阁吗?若你不在,司天台中无人理事,乱了怎么办?”

    景澜这次倒没碰她的头发,整了整外衣便放手了,意味深长道:“是吗?我还真想看看,这到底能有多乱。”.

    天光初晓,曲柳巷中人迹稀罕,待打更人也离去了,才隐约有些动静传来。

    一夜落雪,小巷地上平整如新。巷口站着两人,其中一个肩膀上蹲了只羽色斑斓的大公鸡,趾高气昂地仰起头来,仿佛想要长鸣报晓。

    它还未开口,就先被主人捉住了嘴,那人说道:“好了,你又不是真的鸡,何必要叫呢?”

    那是个书生打扮的年轻男人,说完后他抬头望向那巷中低矮的瓦房,对身边带着斗笠的人道:“凊叔,你要找的人就住在这儿?”

    那人抬手用剑柄将斗笠向上推了推,答道:“涂山越说在此处,想来定不会出错。华晟,你在此处等候,我去看一眼就回来。”

    不等华晟回答,他便大步走进巷中。

    华晟叹了口气,将手缩进袖中,他肩头那只大公鸡突然警觉起来,昂首不住向周围看,接着拍翅而起,追着那人身后飞了过去。

    华晟登时傻了眼,又怕引人注意,不敢高声呼唤,只得追在鸡后面。

    那斗笠的男人正是顾凊,他在一扇窄小的木门前停住脚步,注视着门两侧破旧褪色的春联,手里的剑向前按在门上,也未用多少力气去推门就开了。

    门前门后都是雪,他看了片刻,抬脚正要进去,却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皱眉道:“不是叫你在巷口等?”

    华晟无可奈何地指了指院墙,那只大公鸡蹲在瓦上,如临大敌般看着四周。

    华晟道:“也不知道它看见了什么,突然就跟着你飞了过来。”他目光转向面前的门,露出疑惑的神情:“是这里吗?我怎么好像到过这院子……”

    顾凊显然有些心不在焉,站在门前犹豫不前。华晟侧头从门缝看内里的情形,只看见到处都是雪,砖墙破败,不太像有人住的样子,低声道:“凊叔,她真是你兄长之女吗?为何从未听你提起过?你本打算离开长安,如今却改变主意不走了,莫非就是为了她么?”

    男人目光微凝,静静道:“……是为了她。”

    华晟尚未察觉他神情变化,自顾自道:“这么多年没见,想来她一定很挂念你才是。对了,她叫什么名字?”

    顾凊嘴角牵出一丝苦涩,回想起之前叔侄二人相见时的情形,满心皆是悔意,好久才说道:“她叫洛元秋,是随了……她母亲的姓氏。”

    华晟愣了愣,又问:“那她以后会改回顾姓么?”

    “恐怕不会了,”顾凊摇头,自嘲般笑了笑,“她未必看得上。”

    华晟不解道:“朝廷要为天师府翻案复名了,她为何不愿改回来?”

    顾凊道:“人都已经死完了,翻案复名又有什么用?”

    华晟道:“叔,就算天师府那案子真沉冤昭雪了,你是不是也不会再回去了?”

    “回去做什么?”顾凊漫不经心道,“如今有太史局司天台,朝廷不会再设天师府,平反是做给人看看罢了,岂能当真?”

    华晟打了个哈欠:“我以为你会很想回去,毕竟那天师一职本该由你接任才是。”

    顾凊冷冷道:“与我无关,谁爱接谁就去接吧。”

    话虽说的铿锵有力,但他站在这扇木门外,却迟迟没有迈出半步。华晟试探着去敲门,手一触即门板便迅速收回。他看着指尖缠绕的微弱绿光,惊愕道:“咦,这门上怎么还有符?”

    他旋即反应过来:“不对,这符已经被人破了!”

    话音未落,他身旁的顾凊已经将斗笠摘下甩向木门,继而踏进院中,他低头看去,那半敞的屋门前果真有两个不甚清晰的脚印,分明已经有人来过了。

    顾凊捡起斗笠走进屋里,见里头不过一床一柜一桌,再无别的家什,不由一怔。

    华晟也跟着进到屋里,看了几眼有些惊讶,又见柜子是开着的,床上仅仅余褥子,被子也不知去哪里了,咋舌不已:“东西都不见了,她人这是走了吗?”

    顾凊走到床边,将窗前一枝半枯的花拿起,仔细看了看后道:“不,她没有走。”

    华晟好奇地问:“这是什么,花吗?”

    顾凊道:“这花上曾被人设下了一个咒语,若有人进到这屋里,花便会马上枯萎凋谢。”

    华晟说:“那这花为何只枯了一半?”

    顾凊将花放下,道:“自然是因为,闯入这屋子的人也是刚到不久,所以这花还未来得及彻底枯萎”

    长剑出鞘,他蓦然转身面向木柜旁,怒喝道:“滚出来!”

    木柜旁黑气凝聚,华晟这才看清那里居然还站了一个人。因屋中昏昧不明,他还以为那不过是木柜的影子,没想到会藏了个人!

    他手忙脚乱地丢出符箓,顾凊已经与那人对了几招。他剑锋泛起红光,两指引光为咒,顷刻之间红芒迸出,如花雨一般飞向藏于暗中那人。

    那人轻轻一笑,黑气化为漩涡,将那些红芒吞噬殆尽。之后伸出手从漩涡中拔出一柄漆黑的长剑,抬手便向华晟斩去!

    华晟应变稍慢,忙将符箓甩出,一道蓝光凭空漫开,如织网般挡在他面前,硬是拦住了黑剑的攻势。而顾凊也近身挥出一剑,拖出一道极为炫目的红光,立时将黑剑斩成两段。

    黑剑化为雾气消散,顾凊脸上神情却骤然变了:“你……”

    站在暗中的那人似乎又笑了笑,道:“是我。”

    他向前走了几步,面容显露在蓝光中,带着些许玩味之意道:“很久不见了二哥,没想到你竟然还活着。”

    华晟惊讶地看着顾凊,视线在这两人之间来回转,不为别的,只因面前那人竟与顾凊生得极为相似。

    顾凊目光森冷,从齿缝中逼两字:“顾况!”

    “早知道你就在长安,我初到时就应当来拜访的。不过听说父亲与大哥都已经死了,天师府也不复存焉,你竟没随他们一并去了,也是一件奇事。”那人悠然道,“可惜今日来不及叙一叙旧情,下次再寻机会罢。”

    说完他后退一步,转瞬间便化为一只黑鸟,两翅裹着浓浓黑气扑向屋门掠了出去。

    顾凊爆发出一声怒吼,持剑追了出去。华晟来不及跟上,却听见一声短促的鸣叫,看见原本蹲在墙上的大公鸡展翅飞起,羽翼间落下许多燃烧的星点,战意昂然地追向黑气离开的方向。

    作者有话要说:啊,日更,我要日更     。

    第 129 章 金屋

    “是这儿?”

    洛元秋看着面前的高墙大院,咬着半个包子猛点头,含糊道:“推门进去就是,如果推不开说明玉映自会解决,我们就不用再进去,直接回去好了。”

    景澜试探地推了推那门,果然轻易就开了。洛元秋大大方方走了进去,回头看了景澜一眼,意思是快跟过来。

    景澜快步走上前,顺手又喂了她一个包子。洛元秋接过咬了一口,满足地叹了口气,见景澜也咬了一个,便提醒她说:“这是用我的月俸买的。”

    景澜叼着包子差点笑出来:“是是是,知道你是一家之主了。”她举着被咬了半口的包子,用一种看奇珍异宝般的神情说:“连我都是被你养的呢。”

    “一家之主”这四字微妙地迎合了洛元秋某种不为人知的隐秘心思,她满意地点了点头,从景澜怀中的纸袋里又拿了一个:“你知道就好。”

    两人大摇大摆地走在人家院子里,一点也没有躲避的意思。洛元秋是早已习惯来玉映的地盘,有刺金师的名头在前,她从来都是直入直出,无人敢阻拦。而景澜是身份使然,就算是皇宫也是出入自如,更别说一座小小的宅邸了。

    虽说她们是从后院进来的,但走了这么一会,竟连一个看守的人都不曾见着。景澜与洛元秋分完最后两个包子,便问她:“你是怎么结识这位玉少爷的?”

    洛元秋拍了拍手道:“他来找我打架,打得次数多了,也就这么认识了。”

    景澜笑着问:“那他为什么要来找你打架?”

    “谁知道他在想什么,”洛元秋打量着周遭随意道,“看在宋叔的面上让一让他罢了,反正他也打不过我。”

    景澜眼中笑意加深了几分,洛元秋不明所以:“你笑什么?”

    这后院里的景致显然是精心布置过的,哪怕是冬时亦有园景可观。那山石旁种了几株红梅,于寒雪中妖娆绽放,景澜随手折下一枝放在洛元秋手中,答道:“你当真这么厉害,无人能敌吗?”

    洛元秋正要回答,突然传来一个声音:“刺金师绝非浪得虚名,不然阁下觉得呢?”

    洛元秋倏然转身,手微微一扬,从不远处山石后传来一声惊呼,一人翻身跃出,笑道:“不过是说句实话罢了,又何必动手呢?”

    “那你鬼鬼崇崇跟在后面做什么?”洛元秋冷冷道。

    那人稳稳落地,竟是个身着五彩氅衣的女子,腰间挂着一把长剑,活像个跳大神的村野巫祝。她耸了耸肩道:“你看我这种打扮,像是能鬼鬼崇崇跟着你们不被发现的吗?我猜你也是收到了玉少爷的口信,所以才来到此处的吧?”

    洛元秋拉住景澜的手转身就走,答道:“不关你的事。”

    女子秀眉微动:“刺金师,你身旁那人是谁,我怎么从来没见过?”

    洛元秋嗤道:“与你何干?”

    女子不悦道:“之前众人早有约定,不可将来路不明之人带入此处,你这又是什么意思?让她在外头等着,不许入内!”

    景澜侧头看了那女子一眼,对方也在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她,神色颇有些轻佻,显然未曾将她放在心上。

    洛元秋手中青光凝聚化为一柄长剑,漠然看着那女子说道:“有本事再说一遍试试?我也能让你在外头一直等,想进都进不来,你觉得怎么样?”

    女子后退几步,似有些忌惮,改口道:“我觉得这样不好,不如你告诉我她是你什么人。”

    洛元秋眉宇间锋芒毕现,漆黑的眼眸如森寒坚冰,显露出一种与平日温和沉静全然不同的冰冷神情,她冷漠答道:“这是我的道侣,犯她便如同犯我,望你记清楚了。”

    女子险些一脚滑倒,仿佛看洪水猛兽一般看着景澜,惊愕道:“她是你道侣?你竟然也能有道侣?!”

    洛元秋收了剑,冷哼了一声:“别管我有没有,总之你是不会有的。”

    说完她拉着景澜走了,景澜从头到尾一语不发,只在临走时回望了那女子一眼,她虽是笑着的,但那笑容却让人心中发寒。女子眼中一凛,本想说的话梗在喉头,手下意识放在腰间,谁知却摸了个空。

    她这下当真是惊呆了,脸上惊疑的神情未褪,显得有几分滑稽,她难以置信道:“这……我的剑呢?!”

    而在院子的另一处,景澜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剑,她推剑看了眼道:“如今是个人都能学咒了,这人竟也是个咒师,真叫人大开眼界。”

    洛元秋见状眉开眼笑道:“好呀,你什么时候把她的剑抢来了?”

    景澜道:“就在刚才,你们说话的时候。”

    洛元秋坏笑着攥紧她的手,有种一同捉弄了人的愉悦感,毕竟一个人做坏事,哪有同谋在身旁来得有趣:“好办法,你夺了她的剑,看她下回还敢不敢这么无礼。”

    “一个咒师,连自己的剑都看不住……”景澜无所谓地摇了摇头,“正好今日我不曾带剑来,就借她的用一用好了,不过可能有些不大顺手。”

    洛元秋道:“我会护着你的,不须你动手。”

    景澜心中一动,说:“那人向来这般无礼吗?”

    其实无礼的人实在太多,洛元秋从不去记他们到底是谁。她顶着刺金师的名号在外,总有些人跃跃欲试,妄图击败她以扬名声。洛元秋来一个揍一个,来一对揍一对,未有手软的时候,时间一长,就不再有那等找打的上门求教了,最多只是当面嘲讽两三句。

    洛元秋到觉得没什么,心平气和道:“他们将刺金师视为异类,不是有传言说,能从阴山出来的人,早已经不再是人,身躯被恶鬼所占,终有一日会入魔去,变得弑杀疯狂。”

    说着她捅了捅景澜:“哎师妹,你怕不怕啊?”

    景澜悠哉道:“我想你就算是入了魔,大概也只是一顿多吃几个包子,几碗面罢了,我怕什么?我怕你吃穷我不成?”

    洛元秋冷不防被她戳破早上多吃了三个包子的事,大窘道:“那是用我的月俸买的!”

    景澜笑着躲了躲:“我数过了,一共是九个包子,没道理吃到最后不剩的,想来想去,肯定你是趁我不注意偷拿了……唉!我说师姐啊,你想吃就说嘛,偷偷摸摸做什么?不过你这从人怀里拿包子的手法,可比我夺剑高明多了!你怎么不用再正道上,尽知道吃……”

    洛元秋捏着那枝梅抽了她一下,花瓣落了景澜一身,她羞恼道:“你、你既然知道了还把那袋包子揣进怀里,你是不是故意的?!”

    景澜笑了一会,落得满身的花瓣。洛元秋将那花枝随手一丢,颇有种气急败坏的意思。景澜去牵她的手时,她也不肯让她碰,心中想的还是那几个包子。

    景澜笑着说:“好吧,千错万错都在我,师姐是不会错的。”

    洛元秋这才觉得面上好过了些,师姐威严到底是保住了,这才勉为其难地让景澜牵住。玩闹归玩闹,她望着一处长廊仔细辨别了一番后说:“此处布有阵法,以防外人误入,我们走这里。”

    过了一会景澜又道:“其实我有点不太明白,你方才为何那么生气?”

    洛元秋也觉得自己之前有些反应过激了,想了想后皱眉说:“我不喜欢她那么看你。”

    她吁了口气,似乎也觉得很是不解,困惑道:“真奇怪,我竟然想把你藏起来,不让他们看到你。”

    景澜见她神情如此认真,笑着揉了揉她的脸颊说:“金屋藏娇么?那就藏起来,不让他们看到好了。”

    洛元秋任她揉捏也不反抗,只是耳朵红得厉害。她领着景澜在院中七拐八绕,终于来到一处庭院前,即便是白天外头也挂着灯,廊下温泉飘出雾气,绕着庭院缓缓流过,参天古树繁盛如初,几乎看不出是寒冬时节。

    洛元秋嘴巴微张,喃喃道:“这法阵得费多少银子……”

    廊下一道描金拉门里传出人声,洛元秋与景澜对视一眼,越过台阶走了上去,在门外听着。

    “……一片好意,难道你就想一辈子当个商贾?”

    “银子是赚不完的,玉映,但你想带着玉家向上走,定不能错失这次机会!这世道有钱怎么了?有权才是真的!你要是愿意帮殿下这把,待他日后登位,封你一个侯爵,你想想看,这一笔买卖是不是只赚不赔?!”

    一时许多人纷纷附和,又是威胁又是恳求,洛元秋听得莫名其妙,小声问景澜:“皇帝不是还活着吗?怎么这个什么殿下就要登位了?”

    景澜在她耳旁道:“他们是要谋反。”

    洛元秋低低啊了一声,这时一个清朗的声音说道:“诸位叔公的好意小子心领了。”

    里头声音一静,洛元秋道:“是玉映。”

    玉映道:“这确实是一本万利的买卖,只是玉映不才,不敢违背父亲的意思。”

    有人高声道:“他已卧病在床多年,又能有什么意思?你这分明就是推托之词罢了!”

    玉映道:“我只问诸位一句话,这位殿下若想要起事,可有兵马在手?这京中有重兵驻守在城郊,可不是靠银子便能行事的。”

    一人道:“六殿下手中门客众多,有几位奇人异士为他出谋划策,更有一支所向披靡的军队,必能如愿登位!”

    玉映道:“叔公说的所向披靡,这又是什么意思?”

    那人见他意动,便道:“与你交代了罢,那些人都是不死之躯,刀剑难伤,且一心忠于殿下,愿效之以死”

    “不死之躯,”玉映似乎笑了一下,寒声道:“什么不死之躯,叔公直说就是了!那些都是活尸,已死之人,岂能不忠心耿耿?!在座诸位都与道门略有干系,不是那等一无所知之辈,难道不知这么多年以来,那追猎一事,便是由我父亲一手筹办的吗?”

    四下无声,玉映又道:“这也不算是什么隐秘了,当年我母亲遭人所害,误服丹药化为活尸,重伤了我父亲,多亏了我师父相救,才不至有性命之忧。他查明真相后深觉此药贻害无穷,又听说有人暗中炼制此药,并将活人诱骗来试,便以重金招揽修行之人追击杀之,而今你们却要我与这等人为伍……”

    此事洛元秋已经知晓,倒不觉得惊奇。景澜却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洛元秋凑过去问:“在想什么?”

    景澜小声道:“不是说重金招揽人追猎,怎么你却这么穷?难道玉少爷赖账没付你钱?”

    洛元秋一时语塞,门后一个苍老喑哑的声音道:“玉映,你可听过这么一句话?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洛元秋懒得再听下去了,哗啦一把推开门道:“什么大事,不如带我一个?”

    作者有话要说:我,日更,不是梦     。

    第 130 章 不知

    屋中众人本是密会于此,未料到竟能有人闯入,霎时都惊住了,齐齐朝屋门看去。

    半晌无人出言,洛元秋目光坦荡,与那些人的视线一一对过,见着几个白发苍髯的老头,心想这些人年纪一大把了还想着密谋反叛,也不知是图什么。此时已经有人将手按在刀剑上蓄势待发,坐在当中的一名老者疑惑道:“你是谁?”

    洛元秋两手摊开,以示自己身无利器。她在众目睽睽之下欠了欠身,这才向那老者说:“前辈不妨猜猜看?”

    老者语塞,向左右两座各看了一眼,那二人皆是摇头不语。

    正坐在首座的玉映一席白衣,刚要起身,待看见她身后跟来的人时蓦然一怔,神情难以描述,硬是又坐了回去。

    景澜不动声色地朝他看了一眼,转头看向四周,将众人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反手轻轻将门合拢。

    门甫一合上,有疑心玉映之人向他看去,见他讶异之色不似作伪,而面色难看远胜诸人,仿佛那抄家灭门之罪已近在眼前,不由得心中一哂,暗道这玉少爷也不过徒有其表,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罢了。

    但玉映岂能认不出景澜,饶是他应变再强,也想不通为何洛元秋会与司天台的台阁一同来到此地,震惊之下几乎忘了事先打好的腹稿,怔愣地看着这二人。

    洛元秋走到他身边,有些奇怪他怎么没按照事先商量好那样做,便在他右侧席地坐下,道:“怎么傻了,玉少爷?”

    景澜也十分自然地随着她在玉映左侧坐下,玉映身旁二美环绕,本是人人艳羡的好事。但这两人一个他打不过,一个他根本不愿见到,坐了一会脸色只是更加难看。沉默片刻后他果断起身,绕过洛元秋坐到了她的身侧,以行动表示要与景澜划分出界限。

    但他没想到自己刚一坐下,洛元秋见与景澜之间空出一人的位置,便毫不犹豫地挪了过去,紧挨她坐着。

    玉映:“……”

    洛元秋无视一屋异样的眼神,仰头对站在玉映身后的人道:“有茶吗?劳烦来两杯茶行吗,正有些渴。”

    那人有些迟疑,玉映无力挥挥手道:“去上茶。”

    在座的就算再傻,也看出玉映与洛元秋必定早已相识。有人按耐不住,冷笑着开口:“玉少爷这是什么意思?我们聚在此处本是为了大计而来,多一人知晓便多一分风险!幸而诸位都是知根知底的人,唯有这二人倒从未见过,放任这等身份不明之人随意入内,莫不是你私下授意的?你这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今日你必然要给我们一个交代!”

    有人附和有人不语,洛元秋闻言看了那人一眼:“怪了,腿长在我自己身上,当然是我自己想来就来,难道你们以为这地方设了阵法就无人能入,万无一失了?”

    玉映闭口不言,洛元秋噎死人的本事可比她画符的功夫高了不知多少,只要她一开口说话,定能让人无话可说。

    不过这种本事便如天赋异禀,从来都是有而不知、存而不觉的。洛元秋自然也不会留意自己说了什么,她接过茶倒了两杯,试了试水温,发觉不烫,将其中一杯分给景澜,示意可以喝了。

    洛元秋自己喝了两口,又开口道:“昔日我在山中修行时,除却道经古籍之外,所学的最多的就是律法,诸位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她不等人回答便接着说:“因为我师父曾告诉我,若要大富大贵,需得向此书中寻;若要求权势官职,也要向此书去看。凡律法所禁之举,定然获利不菲,钱财权势自当随之而来。以此而推,这罪愈重,自然所得愈多……”

    她说着说着忍不住笑了起来:“莫非你们也与我一样熟读律法,不然怎么会就挑了这谋反的罪名往头上套?适才在门外我听见一位前辈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那不知你有没有听过这么一句话小盗窃钩,大盗窃国?只是不知道这窃国的重罪,又该如何论处?”

    洛元秋这番话说的众人脸色大变,景澜面上虽平静,但心底也有些起伏,只觉得师门之奇已经无法用言语描绘,而洛元秋熟读律法,又有玄清子提点在前,也不曾借此谋财,反倒穷得叮当响,不知是她天性耿直还是不晓变通,思及此处只觉得哭笑不得。

    既然众人的意图被点破,玉映也再懒得和他们虚以委蛇,直接了当道:“谋反是什么罪名,何须我再多言?难道诸位到此密会,就不曾事先在心中掂量过一二?”

    他不经意看了眼景澜,见她不为所动,不像是以台阁身份代表朝廷来抓人的,便觉得有些奇怪。而景澜从头到尾一语不发,简直与玉映之前所见判若两人,只安静地在一旁为洛元秋添茶倒水。玉映不由怀疑,难不成是洛元秋出手将她给打服帖了?

    洛元秋不知他所想,手在桌下轻轻推了推,两指微并向上一抬,意思是要不要动手?

    玉映收回思绪,轻轻摇了摇头,又将茶盏推到桌沿放着,示意她看看再说。

    屋中诸人窃窃私语,神色各异,一反方才共襄举事时的志在必得之态,显然各自有各自的打算。已有不少人犹疑不定,聚在一起低声交谈,目光时不时看向门外,似乎已萌生退意。

    景澜见此情形心中冷笑连连,她虽不知玉映是如何计划的,但也能看出来他本意并非如此。应当是见到她随洛元秋而来后,这才临时改变了主意。

    这时先前问话那老者抚须开口道:“诸位能够到此处来,想必是思量再三之后的结果。正所谓多一人知晓便多一分风险,此时若反悔退出,无论以后是成是败,恐怕都再难有出头之日。若成则因小失大,若败也难说不会有人泄密,再受牵累……”

    他目中似有深意,仿佛意有所指:“既然如此,何不奋力一搏呢?”

    洛元秋向他看去,觉得他面上神情似曾相识,这种高深莫测中又带着一种智珠在握的沉稳,好像洞悉一切,令人不得不信服。洛元秋心底微感怪异,长久以来埋藏在回忆中的破碎画面再度从眼前闪过,她忍着不适听他说完话,手指抵在杯壁上轻轻叩着。

    忽地手背覆上一片温暖,被人握住藏进了衣袖里,安抚般地摩挲着指尖。洛元秋转头看去,景澜正看着她,见状轻轻眨了眨眼,好像已经这般注视了她许久。

    洛元秋心头一震,一时间杂念尽去,忍不住握紧景澜的手。

    他右侧又一短须老者道:“依老夫所见,无论今日之事成与不成,终归都是自己人,大伙自是要守口如瓶。玉映,你先前的话也在情在理,为人子女总归是要尽孝,有你父亲之事在前,想必我们也难留住你。”

    “如果放在往常,这若是商会议事,那你如何抉择是你的事,要不要加入也是你自己做主,我们自然不会勉强。只是此事关系重大,涉及甚广,多少人将身家性命压在里头。你既然已经知道了,我们也不能放任你就这么离去,毕竟人心难测,谁能保证你不会泄露出去?”

    他声音不大,但屋中人都听的清楚,又一位脸上有疤的中年男人霍然起身道:“叔公说的不错!玉映,纵然你不愿与我们一起,我们也不能放你走!”

    玉映冷笑道:“我看你们早有此意,今日说什么邀我商事,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只是要委屈你一番了,玉映。”一人慢悠悠道,“咱们都是一家人,就算你不能管事了,玉家的这些商行铺子,我们也会出手替你打理了,总不会亏待你的。”

    洛元秋诧异地向说话那人看去,那人生得肥头大耳,富态非常,脸上贪婪之色却掩也掩不住,她不由道:“都说相由心生,从前我还不大信,不过见了阁下之后,却不得不信了。”

    说话那人阴鸷地盯着她道:“有些人可以留,但有些人只能杀了!几位叔公,这两个女人决不能留活口,否则后患无穷!”

    玉映要起身,却被洛元秋压着袍角,落在那人眼中,便是一副中气不足心虚气弱的模样了,他道:“来之前我们就已经打听过了,你入京后不过多时就遭司天台警告,不得已遣散了手下那群旁门外道!你虽是修士不错,但现在你手里无人可用,我们却有的是高人异士,还会怕你不成?”

    众人随之看去,只见他身旁坐着一位玄衣道人,须眉飘飘,自是一派仙风道骨。那人也颇有得色,对玉映挑衅一笑,道:“听说你也是跟着高人学符的,不如与我请来的这位符师比较一番如何?”

    洛元秋欲言又止,低声问:“你没和他们说过,你是跟宋师学符的吗?”

    玉映神情微妙,叹息道:“我师父他避世太久,名声不显,说了这些人也未必会知道。”

    两人一同以挑剔的眼光打量了那位符师一番,洛元秋摇头道:“没看出什么特别之处。”

    她说着伸手去摸茶杯,却被景澜给拦住了:“水已经冷了,换热的再喝吧。”

    其实不论冷茶热茶洛元秋都喝得下去,但师妹的贴心还是让她倍感受用,便点了点头,任景澜将杯子拿开。

    玉映一脸古怪地看着两人交握的手:“你和景大人怎么……”

    洛元秋自然而然道:“哦,还未来得及告诉你,我们已是道侣了。”

    玉映瞪大眼睛,本想说你这道侣怎么是个女的,话到嘴边又换成了:“此事你师父知道吗?”

    他一说完,就看见景澜脸上笑意凝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对不起大家,跪着认错……

    最近换季我生病发烧了,然后退烧后又肠胃炎,上吐下泻折腾了几天,今天才感觉好一点了有精神了qaq,你们抽打我好了,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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