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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31 章 和睦

    洛元秋深感莫名:“这和我师父有什么关系?”

    玉映假装没看到那位景大人的脸色,硬着头皮道:“万一你师父他……不同意呢?”

    洛元秋更是诧异了:“你吃饭喝水,难道也需要向你师父过问吗?”

    景澜闻言松了半口气,另半口正等着玉映的答复,同时心中微恼,很想把玉映就此丢下,留给他虎视眈眈的叔伯兄弟们。玉映原本支吾不定,见景澜目光陡然一转,深沉阴冷地看来,心知这是已经得罪了她。得罪人这件事从来没有得罪一半的说法,他索性得罪到底,对洛元秋说:“你要想好了,找道侣可不是茶杯配茶壶,一旦成了,那便是一辈子的事,容不得一丝一毫的反悔。”

    说完他迎上景澜的目光,与她隔着洛元秋不动声色的较量了一番。洛元秋倒没发觉两人之间的暗流汹涌,她点了点头道:“我找了师妹这么多年,如今好不容易找到她,当然是要一辈子在一起了。师父答不答应是他自己的事,我和师妹无论无何都是不能分开的。”

    景澜扬眉吐气,一颗心是彻底放回了肚子里。端起冰凉的茶水,她喜不自胜的一口饮尽,全然不知自己喝了什么,只觉得心跳得飞快,冷茶入口也仿佛是甜蜜的糖水,将心头浇的一片热烫。

    玉映却是一惊,难以置信的看向景澜:“什么?她、她就是你要找的师妹?”

    洛元秋轻轻一颔首,玉映震惊不已,喃喃道:“竟然会是她……但我记得你说过,你那位师妹不是早已经不在人世了吗?”

    洛元秋无意与他解释太多,她觉得自己既然都能死而复生,那景澜死里逃生也算不得什么了,于是她言简意赅道:“没死,活了。”

    玉映知道她心意已定,绝不是自己三言两语就能转变的,一时无言以对。

    景澜强按耐下心头狂喜,察觉洛元秋攥紧了自己的手,便朝她看去。她放下杯子一转过头,就对上洛元秋笑盈盈的双眼。霎时景澜思绪一片空白,下意识回握住她的手。

    多年念念不忘的心声终得回应,过往的一切如同拨云见月般明朗起来。景澜怔然看着洛元秋,洛元秋笑着推了推她的手,说:“哎,师妹,你笑什么呢?”格格党

    景澜垂首不语,唯独耳朵红了一个尖,看得洛元秋手心发痒,很想去捏一捏。她加深笑意,正要说话,忽听一人道:“玉映,你与那两个娘们磨磨唧唧的说什么呢?要真的怕了,就利落点把掌家的印交出来!几个叔公也在这里,难道我们自家人还会亏待了你不成?”

    玉映已经无心理会这些人要做什么了,他正心烦意乱,起身暴躁道:“诸位不必惺惺作态了,你们想要的无非就是这掌家之权而已!”

    他从怀中掏出一枚印章,向众人展示了一番真伪,冷笑道:“这就是你们要的东西!”

    有人惊呼道:“快抢过来,别让他毁了!”

    玉映却比他更快,将这印章向地上一掷,那印章顿时摔得稀碎,他环顾屋中诸人神情,漠然道:“一个印章罢了,想刻多少就有多少。就算没了这枚印,我一样是掌家的人,这一点绝不会变。你们想要商行铺子,大可自行去拿。我倒要看看,你们能不能拿得到手!”

    之前曾说话的那位老者抚须皱眉道:“玉映,你这又是何必呢?大家有话好商量,事情也没到这个地步,你何必做得这般绝呢?”

    那名身材矮胖的男子怒道:“叔公想息事宁人,让大家都和和睦睦的,但依我来看,他这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不教他吃些苦头,他还真以为自己能一手遮天了!”

    便有人厉声道:“年轻人是该多磨练磨练,吃些苦头,不然总这般坏规矩,让后头的人见了效仿,那就要乱成一团了!”

    景澜听到这里抬头扫了眼说话那几人,见他们的容貌都记在心中,扭头发现洛元秋还在对自己笑。她将上扬的嘴角压平了些,又忍不住翘起,道:“你不是来帮玉少爷忙的吗,怎么还坐在这里?”

    洛元秋对周围的争执视而不见,若无其事道:“我是来为他镇场的,又不是来吵架的。”

    说着勾了勾景澜的手指,安慰道:“别怕,等会要是打起来了,你就站到后面去,避远点。”

    景澜哦了一声:“你怎么知道我就会怕?”

    “若不是我先前发过誓,”洛元秋一本正经答道:“你觉得你打得过我吗?”

    她笑中带了几分揶揄,景澜看了一会放开她的手说道:“我确实不是你的对手。”

    一声铮响,景澜倏然出剑,一道红光凌空划过,瞬间将什么东西击退了,她漫不经心道:“但是师姐,我只是你一人的手下败将。”

    她持剑而立,居高临下,浓密的眼睫在鼻梁旁落下一片淡影。洛元秋不得不仰头看她,眨了眨眼说:“是吗?”

    景澜微微一笑,弹了弹这柄新得的剑,旋身看向屋中众人:“至于这些人,连做我对手的资格都没有。”

    话音未落,她手腕翻转,仿佛是不经意的一挥,先前那名仙风道骨的符师就像被什么东西勒住了脖子,一脚踹翻桌几,他被倒拖着从座位上拉起来,向后猛退几步,袖中符箓散了一地。

    他额头青筋爆起,一张脸涨得紫红,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片刻后两眼向上一翻,就此不省人事了。

    屋中鸦雀无声,好一会才有人惊叫道:“杀人了!”

    坐着的人纷纷起身后退,慌乱不堪的叫嚷着,哪里还有方才的样子。玉映见状气极反笑:“诸位的气势呢?不过是死个人罢了,你们都打算谋反了,难道还会怕死人?”

    景澜知道这位道长不是自己对手,但没想到他如此不经打,颇为无语地拿剑站着。洛元秋走到那道长身边看了一眼,先说了一句没死。俯身捡起两张符箓,她展开仔细看了看,不可思议道:“这画的是什么东西,这也能叫符?”

    就在此时那道人猛然咳了几声,挣扎着爬了起来,洛元秋将那道符箓重重贴在他额头上:“你把符画成这样,竟然也敢说自己是符师?”

    那人被她这么一贴,才睁眼便又不明不白的倒了下去。

    而玉映见这一屋人先前还在沉稳的坐着不动,商量着如何瓜分产业,转眼间就缩到了角落,简直就是丢尽了玉家的脸面。若只有洛元秋在那丢脸也就罢了,偏偏此时多了一个景澜玉映恼怒非常,忍无可忍,连样子都懒得装了,干脆直接现出原本的面目,在一旁暴跳如雷的骂人。

    景澜倒被他突如其来的骂声震了一下,侧耳听了听,发现一个字都听不明白。洛元秋捡起一道符回到她身边,眉宇深锁,仿佛知道景澜要问什么,她瞥了玉映一眼,道:“别问,那是复州西南的土话,我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总而言之不会是什么好话。”

    “你来看这道符,”她痛心疾首道,“乱七八糟的!”

    景澜看她如此生气,便靠过去看这符。其实平心而论,这符画的比洛元秋的不知强了多少,至少能清楚地看出符头符胆符脚,不像洛元秋所画的混成一团。但洛元秋说它乱七八糟,那它定然不会强到哪里去。

    满屋的人吓得躲到了角落,生怕自己会成为下一个倒下的人。玉映早就失了风度,已经骂到了失去理智的地步;洛元秋看着那道符沉默不说话,神情十分悲痛。

    景澜从未经历过这般混乱不堪的场面,持剑茫然而立,只觉得份外滑稽。目光落回洛元秋身上,不禁回想起从前那个不靠谱的师门,又有一种本该如此的荒谬之感。

    这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玉映顿时收声,三人不约而同的转头向门看去,只见一道人影模模糊糊的映在纸门上,一个声音怒喝道:“把我的剑还来!”

    那人踹门而入,在纸门上留了个人形的缺口,气急败坏的冲了进来,堪堪在洛元秋面前勉强停下脚,气喘吁吁道:“刺金师,你还要不要脸了……还不快让你道侣把剑还我!”

    洛元秋盯着她看了一会,说:“那是扇拉门,拉开就可以了,你为什么要踹呢?”

    那女子身着彩布缝成的衣裳,正是之前与洛元秋景澜偶遇的那名咒师。她错愕地扭头看了一眼那扇残破的纸门,脸由内到外红成了一个柿子,咬牙切齿道:“你管我是怎么开的门!把我的剑还给我!”

    洛元秋后退一步,稳稳道:“奇怪,我一个符师,拿把咒剑也没用吧,你问我做什么?”

    女子向她身侧的景澜看去,目光微凛。初见时她将大半心神都放在了那人的脸上,只觉得她容色殊丽,迥出于众,并未留心它处。但此时再看,却生出一种如临大敌之感,不由谨慎道:“阁下既然也是咒师,自然知道这剑于我而言是何等重要。”

    景澜收剑入鞘,轻轻一笑,剑在手中转了一圈,她握住剑尾把剑柄对向那女子,道:“拿去就是了。”

    女子迟疑片刻,伸手去接自己的剑。景澜也不曾为难她,当真把剑归还了。剑一到手,那女子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抬眼向景澜看去,突然一愣。

    她呆呆地看着景澜的脸,握紧剑向后退了几步,脸色由红转白:“我见过你!你是司天台的”

    她意识到自己失言,仓促闭上嘴巴。景澜并不在意她道破自己的身份,当然不说破是最好,她轻声道:“你应该走了。”

    那女子如见鬼般夺门而出,跌跌撞撞之余将纸门完好无损的另一侧又撞出了一个人形缺处。

    洛元秋对着她的背影叹息道:“都说了这门是用拉的……”

    如今这门是形同虚设,将屋中密谋的一干人等全然暴露在天光下。玉映大概是骂够了,沉着脸瞥了眼身旁站着的人。那人稍稍点头,抚掌三下,挤在屋角那群不知所措的人便接二连三的倒地了。其中有几位晕的慢了些,颤着手指着玉映道:“你、你敢对叔公们动手,你大逆不道……”

    玉映不屑一顾:“都谋反了还说什么大逆不道!”

    随即有人动作迅速的进到屋里来,把那些人挨个搀扶带出门去,不过一会,屋里就清清静静,只剩下了三人。洛元秋越过散乱的桌几直接了当坐在了地上,再一次对着手里的符发起了呆。景澜无声注视着这一切,最后将目光投向玉映,似笑非笑道:“看来今天的事,玉少爷是成竹在胸了。既然如此,何必还要将我师姐招来?”

    玉映丢够了脸,神情麻木地看了她一眼,并不愿和她说话。

    他将视线转向门外,好像在等什么人来。

    景澜随他看去,门外日光稀薄,一个高挑挺拔的身影映入眼帘。来人站在台阶下认真打量了这道残破的纸门,两步跨到门边,扶住门框将其拉开。他越过景澜,直接对洛元秋道:“师姐。”

    景澜冷冷道:“我就知道是你,沈誉。”

    作者有话要说:长公主要和离重生,花落时听风雨的,宫廷重生文,清冷腹黑丞相vs可软可硬长公主,剧情和感情同时进行,剧情为感情而服务,甜而不腻。

    气死我了,不管这病好不好,我都要起来码字了,它要疼要难受就去吧,没道理我要一直让着它。     。

    第 132 章 又见

    沈誉不理景澜,径自在洛元秋面前站定。

    洛元秋此时眼中只有这一道符,无暇去理会面前站了什么人。展开又折起,反复数次之后,她若有所思的将符纸揉捏成一团,指尖轻弹三次,霎时室内一震。一道飘渺的雾气从纸门缺处缓缓飘了进来,在她两指之间凝成一点清冷的微光。

    洛元秋双眸幽深,注视着手中这点光,稍稍思索后,她定心凝神,凭空随手画出一道歪歪扭扭的符。

    她的目光仿佛落在遥远虚空,喃喃道:“原来是这样……”

    沈誉见她如此入神,一时半会也未必能与自己说上话,便向玉映示意到屋外去。玉映却紧紧盯着那道符,抬手缓慢摆了摆,让他再等会,他走到洛元秋身旁,低声问:“这是什么符?”

    景澜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微微眯眼道:“退后,别过去。”

    玉映大概是没有听进去,沈誉是干脆当作没听到。景澜懒得再费口舌,说完后几步退到门外台阶下,好整以暇的站着。

    沈誉顿了顿,轻声唤道:“师姐?”

    洛元秋没有回答,只是五指微张,手悬在那道符上慢慢转动手腕。符上的光芒隐去,重新化为一股雾气,出人意料的向地面急急坠去,它一落地便发出一声清脆之极的轻响,触地即失。玉映面上掠过一丝失望,摇头道:“我真以为他们能请来什么高人前辈呢。”

    洛元秋却弯下腰,两手小心翼翼地捧起了什么东西,看着空无一物的掌心,她道:“是高人,也是前辈。”

    话毕洛元秋吸足了一口气,对着手心用力吹去,光浪如海潮般自她手中向四面八方涌出,转瞬间以磅礴之势席卷了整个屋子!那力量厚重而精纯,仿佛滔天海浪滚滚而来,碰撞之中将屋里的一切都卷入浩瀚深沉的水波当中。

    沈誉起先还能站稳,随着光浪一波一波冲击而至,他啪的一声被拍到墙上,平摊成了一张面饼,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艰难之下他忍不住看向门边,终于明白为什么景澜会站到台阶下去了,因为这光只在屋中,没有分毫漫到门外!

    突如其来的一声惨叫让洛元秋打了个哆嗦,她用力合拢双手,满屋的光骤然一收,光芒回落指缝。又听一声重响,玉映踢开一张桌子从墙角跌跌撞撞走过来,额头上赫然是个大包,他捂着肩膀愤怒道:“我刚刚差点被桌子砸死!”

    洛元秋安慰他:“好啦好啦,人吃饭都能被噎死,被桌子砸死也不算是什么稀奇事。”

    玉映无语凝噎,手放在额头上,疼得龇牙吸气。

    洛元秋见他目光不善的望来,道:“学艺不精的人总是死的莫名其妙,你看方才那位符师,手中握着这么一道威力巨大的符却没用出来,一招就被我师妹了结了……你瞪我做什么?不信你看我师弟,他不是还好好站着的吗?”

    玉映顺她所指看去,沈誉靠着墙奄奄一息,脸色惨白,是个半死不活的样子,实在担不起“好好站着”这四个字。玉映刚要反驳,话到嘴边一转,疑惑地看向洛元秋,他指着沈誉道:“你说这是你师弟?”

    洛元秋点头,玉映手又转指向不知何时进到屋来,靠在门边看热闹的景澜:“如果我记得没错,你之前还说这是你师妹?”

    洛元秋又点头,玉映缓缓放下手,面无表情道:“你骗鬼呢?他们一个是司天台的台阁,一个是司天台的星历,你怎么不说那司天台中的几位大人都是你的同门呢!”

    景澜神情微妙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沈誉,心想还真被你说对了。

    玉映怒气冲冲的地甩袖出了门,最后还回头对三人道:“几位有事相商,要避人耳目到此地来,也不需编这么一个借口来遮掩!先不说沈大人到底是不是洛师姐的师弟,倘若景大人你就是她要寻的师妹,那又是怎么与她成了道侣?你们二位瞧着都年长于她,是如何做师弟师妹的?这世上岂会有这般荒唐的师门?!”

    洛元秋张了张口,想说六师妹是就是几位同门中年纪最大的一个。她还没说话,一旁的景澜懒洋洋道:“我早已经被师姐逐出师们了,算不上是她的师妹,当然可以做道侣了。”

    沈誉微微皱眉,对她这话很是不喜。玉映转过身来,彬彬有礼道:“那么,请问你是何时被洛师姐逐出师门的?”

    “好像是……”景澜两指支着下巴,仰头沉思道:“好像是前几天吧?”

    玉映冷笑一声,对沈誉道:“沈大人,恕我无礼先走一步了,此处无人来扰,你们同门之间尽可随意叙话。”

    言罢重重一卷衣袖,再也不看他们三人,怒气冲天的阔步走远了。

    看着玉映渐行渐远,景澜摇了摇头道:“我说的可都是实话。”

    沈誉却一掸袖袍道:“我看未必如此吧。”

    景澜微笑道:“师弟要说什么,我怎么有些不明白呢?”

    沈誉呵呵一笑:“方才不是还说你已被师姐逐出师门了?这句师弟我可万万是担当不起的。”GgDown8

    “元秋是我道侣,她的师弟自然也是我的师弟了。”景澜答道,“总而言之,叫你一声师弟是不会错的,你也不必妄自菲薄。”

    “台阁大人竟然如此讲道理了?”沈誉神色惊讶道,“这有违你平日为人处世的风格啊!”

    景澜伸出两指晃了晃:“毕竟道理这种东西,也不是人人都能听懂的。和人讲道理,和不是人的当然不用讲道理,师弟以为呢?”

    沈誉反唇相讥:“那在下想向大人请教一番,这道理又该如何去讲呢?”

    洛元秋听他二人明嘲暗讽,与从前在山上一模一样。这嘴仗一旦打起来就没完没了,十天半月都未必能结束,她头痛不已,便指着屋门道:“不然你们出去打一架好了,实在不行,就过来和我打,行不行?”

    大师姐的威严到底还在,景澜与沈誉两人都飞快的闭上了嘴。耳旁顿时清净,洛元秋长舒一口气,望向台阶上那片稀薄的冬阳。

    光虚无缥缈,微弱的一点亮意,不足以令人感到温暖。她走到门外,弯腰在台阶上抓了一把,自然是什么也没有抓到,但摊开手时冬阳仍是落了一手,就是这般似有若无的存在。洛元秋不由想到那道玄妙至极的符箓,短短片刻的功夫,她早已把它深深记在了心里,一遍又一遍的描绘,揣摩那位符师的用意。

    以常理而论,越是力量强大的东西,就越是繁琐复杂。但这道威力浩大的符却是如此的简单,竟有返璞归真之妙、化繁为简之奇。洛元秋向来喜欢精简凝练的符,她自己所画的符也是如此。虽然看起来过于随意,但舍去了一切无关紧要之物后,单以符本身来说,反倒更为清晰明确。

    何况符目的本就是为了引注天地间这些似有若无的力量,使其流转于笔墨勾勒之间。但符向来是越复杂越容易出差错,失之毫厘差之千里;而简单的符又无甚大用,威力也是平平。还从未听过简单而威力巨大的符箓,洛元秋新奇之余,也生出一种高山流水遇知音之感来,原来这世上并非只有自己是这么画符的。

    她却不想自己只是为了画符省事,因清楚的知道自己字写的难看,若是效仿寻常符师去画符,只能画出一团乱七八糟难以辨别的东西来,简单些好歹还能看得清。如今难得寻到一位知己,她也就不管不顾,一厢情愿的将自己归到大道至简的境界里去了。

    沈誉与景澜不知就这么一会的功夫,他们的大师姐已经为自己的一手烂字找到了绝佳的理由,从此彻底放弃了练字的打算,心甘情愿做一位简洁凝练的符师。只是这位符师简的不仅是符,她还在心中下决定,要把那些难写的字统统简化掉,一个字既然已经这么难写了,何不去掉偏旁,这样看起来也清爽么。

    景澜多年辛辛苦苦教师姐练字,耗时又耗力,一番苦心转眼间就化为流水远去。她对此毫无所觉,与沈誉交代完先前在玉家所见所闻,她道:“对了,师父没死,他还活着。”

    沈誉看了一眼洛元秋的背影,压低声音道:“不可能!师姐初到太史局之时,我与王宣便已经试探过她了,她说玄清……师父分明已经去了!”

    景澜道:“他那是出山去置办年货,师姐根本就没和你们说清楚!”

    沈誉震惊不已:“我看师姐来长安这么久,还从未去写信回山,才以为师父是已经”

    咽下死了二字,沈誉迅速恢复了镇定。景澜却道:“你让师姐回信,恐怕师父都未必能看懂她在说什么。”

    沈誉想起洛元秋那手字,心想到底是人无完人,师姐明明是个符师,却连字也写不好,说出去也没几个人会信。他叹道:“这倒是,师姐那字确实不是一般人能看明白的,满页都是圈和点。”

    洛元秋恰巧在这时转过身:“你们在说什么?”

    两人急忙转移话题,将师姐糊弄过去。洛元秋对他们的要求极低,只要不吵不闹,就已经足够了。看他们此时和睦交谈,再无争锋相对,暂时显出一种同门友爱,不禁喜悦非常,道:“很好很好,你们不要吵架,想吵的时候就去外头打一架吧。打一次不够,多打几次,总能解决问题的。”

    沈誉对她的提议敬谢不敏,将她上下一番打量,他微微笑了笑:“师姐,你还记得我吗。”

    洛元秋记不得人的脸,闻言有些心虚。回头去看景澜,景澜若无其事的偏过头,一心一意的欣赏庭院里的风景,丝毫不为道侣恳求的目光所动摇。洛元秋只能自力更生,她回想起能这么和二师妹镜知拌嘴的,大概只有三师弟瑞节了,于是试探问:“你是……瑞节吗?”

    沈誉眼中一亮,含笑道:“都过去了这么多年,师姐竟然还能记得我,将我再认出来,真是不容易。”

    面前的男子相貌英俊,气度不凡,举止间流露出稳重沉静,与洛元秋记忆中那个上窜下跳,被她追得满山跑的师弟简直是天差地别。她也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什么叫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十年的光阴,当她的师弟站在眼前时,她却已经认不出来了。

    下意识回头看了眼景澜,洛元秋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去看她。景澜靠在门边望着洛元秋,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她的眼底似乎有种温和的情愫,映着冬阳的微光,让人想起明净悠远的晴空下,薄雾未散的青山。

    只是这么一眼,洛元秋的心便彻底安定了下来,她想师妹还在,师弟即使变了,那也还是自己的师弟,又有什么可怕的呢?想到这里,她对沈誉道:“师弟,我一直都记得你,那些事情,我都还没有忘记。”

    作者有话要说:我王小葵回来了!!!     。

    第 133 章 所思

    沈誉一怔,心中愧意更甚,竟是不敢去看洛元秋的双眼。

    景澜懒洋洋道:“这句话好像有些耳熟,我怎么记得你好像也曾与我说过一次呢?”

    洛元秋回头看她,奇道:“是吗,我也和你说过同样的话?”

    景澜走到她身后,手臂横过一侧肩膀,将半边身子压了上去。她漫不经心地看了眼沈誉,道:“怎么不说了,师弟还在等着你呢。”

    洛元秋歪头看着沈誉,再开口时多了几分真心实意:“你离山以后,那头野猪时常送些果子石头放在你屋前,有时候师父给它喂东西,它也要特地分出一些留给你,它一直在等你回来……”

    她冷不防提起一头野猪,沈誉张着嘴啊了一声,当即呆住了。

    景澜噗嗤一笑,洛元秋皱眉道:“你笑什么?我说的都是真的!那头猪后来又生了几只小野猪,在后山到处乱跑,师父根本拦不住它们!如果师弟还在就好了,一定能帮那只大野猪看着些……你怎么还笑?别笑了,那野猪说不定也是这么想的呢?不然它为何在师弟旧屋前放东西?”

    而然她越是制止,景澜笑得越厉害,手臂差点从洛元秋肩膀上滑下去,看着沈誉脸色一阵白一阵青,她也不忘添油加醋:“师弟真是术业有专攻,当年我就说你是养猪的一把好手,没想到离山多年,还这么遭野猪惦记,看来是真有些本事了!”

    这下沈誉的脸彻底黑了,他不去看景澜,对洛元秋道:“师姐,那其实不是野猪,是一种灵兽……”

    景澜故作惊讶道:“师弟养猪多年,居然能分得清种类了?真是叫人佩服。”

    洛元秋听了这话撇下景澜手臂,转身看着她道:“你也想去养猪?山上还有好多,你喜欢大的还是小的?”格格党

    景澜叹道:“我没那等本事,养养你就已经够操心了,无心顾及别的。”

    洛元秋认真道:“你这话说的不对,我可比猪好养多了。”

    “你居然还有这种自觉?”景澜低头一笑,“可不是么,不然怎么说师弟技艺深厚、劳苦功高呢?”

    沈誉听到此处已是忍无可忍,强压下怒火道:“我有话要对师姐说,劳驾你先去外头等一等!”

    景澜慢悠悠道:“有什么话是我不能听的呢?”

    沈誉冷笑道:“我只怕你心里有鬼,这些话我敢说,你难道敢听吗?”

    景澜毫无惧色道:“是人也好,是鬼也罢,何不拉出来瞧瞧,看看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洛元秋在他们二人之间来回看,最后道:“你们为什么不把话说得清楚一些,吵来吵去有意思吗?”

    景澜又懒散地将手臂架在她的肩上,紧盯着沈誉道:“我知道他要说什么。”

    洛元秋扭头看她:“什么?”

    景澜缓缓吐出三个字:“刺、金、师。”

    洛元秋不以为然的哦了一声,景澜又道:“他请玉映邀你到此,又亲身而往,定是为了问清这件事。”

    “不错,我的确是为了此事而来。”沈誉看向洛元秋,眼中多了几分复杂,沉声道:“师姐,你当真是刺金师吗?”

    洛元秋道:“穿越阴山腹地脱身而出之人,都能被称作刺金师。但这世间也并非只有我一人能做到,所谓的刺金师,也不止是我一个人。他们隐匿行迹,不为外人所知,或藏于江湖托身山野,或隐于朝堂王公贵胄府邸。你要找到他们,实属不易。”

    沈誉道:“我不想找他们,我也不想找你。师姐,无论你是何等身份,这都与我无关。但我知道,在你身旁的那位景大人,却是在一直寻找刺金师的下落。如今她总算得偿所愿,你不妨向她问一问,她究竟为何要寻找刺金师?”

    洛元秋想了想,忽地笑了起来:“原来是这样,怪不得我在巴图的时候收到了一封信,说是从长安寄过来的。只是那天风太大了,拆信的时候被风吹到了水里……”

    饶有趣味的向景澜看去,她笑眯眯道:“如果那天我看完了信,说不定就能早些和你相见了。”

    景澜神色不变,道:“信是我发的不假,我找刺金师,也确有一件要事想要托付。不过现在,此事已经解决了。”

    沈誉半信半疑,有心提醒洛元秋两句,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洛元秋倒是很有兴趣,问:“你找我又是为了什么事呢?”

    景澜偏头看了看她,并未错过她脸上的笑意。每当洛元秋打算折腾一番的时候,总是笑得十分灿烂。景澜既有虎视眈眈的师弟在前,又有不怀好意的道侣在后,是以言简意赅答道:“杀一个不是人的人。”

    “什么不是人的”沈誉说到此处话音戛然而止,他神色一变,难以置信道:“难道传闻是真的?!”

    景澜平静道:“曾经是真的,不过昨日已经变成假的了。谣传到底不过是谣传,莫名须有的东西,无论无何也不能代替真的。你说是不是,沈大人?”

    沈誉眉心紧锁,仿佛在思考她话中的含义。洛元秋在一旁听得倍感无趣,不懂明明能直接说出来的话,为何还要在这里打机锋,当即对沈誉道:“她说的就是那位被关在龙椅下的先帝,他化为活尸后肉身不可摧毁,一直存活到了现在你不必再猜了,昨日他已经被我亲手了结。”

    沈誉震惊过头,脑中一片混乱,一时忘了该说些什么。洛元秋向他摊开手掌,轻轻一握,一柄碧色的长剑便出现在了她的手中。手腕反转间,长剑化为细碎光点,在半空聚成一只青色的鸟儿,绕着三人飞了一圈,落在了洛元秋头顶。

    “用这把剑,还有我的血。”

    洛元秋指了指头上的鸟,又点了点手心,道:“你们应该都知道,我的血虽然有毒,却有克制咒术的奇效。昔日你们为解咒上山来,所用的就是我的血。后来我成了刺金师,渐渐发现,如果碰上难以除去的行尸,只要用的我血,便能解除施加在它们肉身上的咒术,解咒之后,它们就不再是不惧刀剑术法的不死之躯了。”

    她推了推景澜,笑道:“我不怕咒术,若是动起手来,你是要吃亏的,知道吗?”

    景澜不答,转过头去看屋外的冬阳。周围几片残雪折射出耀眼的白光,刺目之余,无端令人感到心惊。

    沈誉再聪明不过,闻言静默半晌,才低声道:“我不知中什么毒能中到这种地步,血能解除咒术,又使自身不畏咒术……这世上岂会有这样的好事?”

    他这一问就问到了关键之处,洛元秋一下愣住了。

    沈誉深吸了口气,勉强笑了笑:“师姐,我是阵师,阵法中八门相对,添则漏,缺则补。我不信这世上的事一点代价也没有,你还是说实话吧,这究竟……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洛元秋语塞,正搜肠刮肚的想词句,景澜却突然问:“早上吃的包子是什么味道的?”

    洛元秋莫名其妙,努力回忆了一会道:“包子能有什么味道,不是就是肉和面?”

    景澜目光沉沉看着她道:“那包子铺的老板是西北人,常做羊肉包子,最喜在馅料中放重料。今冬雪下的早,羊肉价贵,他虽换了猪肉替代,但旧习难改,味道还是放的如从前一样,比寻常的包子咸了许多,难道你就一点也没尝出来?”

    洛元秋心中一突,没想到一个包子竟能惹出这么多事来。景澜步步逼近,握着她的手道:“昨天我就有些奇怪,舅母嗜甜,她常吃的点心甜到发腻,没几个人能受得了,你与她分了半盒,竟只喝了一盏茶。就寝前的那坛桂花酒,虽是藏品,但因错放了一味药材,令酒发苦,便被深藏酒窖。但昨夜你饮用时,从头到尾都没有提及酒的味道,喝得还十分尽兴……”

    如此有理有据,寻踪逐迹,让洛元秋听的目瞪口呆,连沈誉也被这番话震了一震。但景澜显然不是无的放矢,她淡淡道:“如果这些还不够,那我问你,方才在玉少爷处喝的茶是什么味道的?”

    洛元秋下意识去看身后的桌几,景澜快她一步挡在她身旁:“不要看,就这样告诉我。”

    洛元秋已经想不起方才喝的到底是什么茶叶泡的茶了,她虽死到临头,还是打算做一番无谓的挣扎:“应该是……莲子心?”

    景澜放开她的手,走到墙角寻找了片刻。方才洛元秋释放的符箓将屋中弄的狼藉不堪,眼下桌几都乱七八糟的堆在墙角,她俯身捡起地上的两个茶杯,转身看着洛元秋。

    将空杯在手中倒置,这下不仅是洛元秋,连沈誉也看得清清楚楚。那杯中干干净净,一点残茶的痕迹也不曾留下。

    沈誉心念电转,一下子就明白了景澜的用意。

    这次洛元秋再也说不出辩解的话,景澜把空杯随手一抛:“玉少爷礼节周全,好客上好茶,恶客索性连茶也不上了。你受我连累,喝的是清水,席间人多分心,记不得是什么茶也就罢了,可茶水味道如何,这尝一口便知道的事情,总该记得住吧?”

    眼看她一步步走近,洛元秋几乎要落荒而逃了,情不自禁看了眼门,她恨不得马上离开!

    景澜似乎看出她的意图,不等她有所动作,便拦在她面前,寒声道:“你是什么时候失的味觉?”

    作者有话要说:     。

    第 134 章 心迹

    过午日光隐去,天色转阴,雪从万丈高空飞卷落下,密密麻麻地笼罩庭院。灯下遥看飞雪,间或从温泉中浮起片片水雾,为这深庭雪景添了些许深致宁和。

    沈誉却无暇去细品。时不时转眼瞥过站在庭院中古树下的二人,他不过是站了一会的功夫,不知不觉中已经将这一年的气都给叹完了。

    怀着几分纠结与烦闷,沈大人重重叹了口气。他一看见这二人紧牵的手就感觉头疼,又有些说不出的别扭两个女人在一起,这又算是什么事?!

    但一想到洛元秋若是真嫁给了别人,沈誉先打了个寒颤,觉得此事的过程几乎无法想象。相较此事而言,她与景澜在一起,反倒显得格外正常了。

    十年阔别,师姐在他心中留下的阴影虽淡去许多,但到底是习惯使然,年少时畏惧不已,猛然再见之时,仍旧是感到心惊胆战。平心而论,沈誉抛开被师姐追着满山跑、倒吊在树梢上的过往种种不谈,记忆里的师姐不过是个与他侄女年岁相仿的小姑娘,双亲皆逝,身有痼疾,在孤山上终日与一个老道相伴,再无所依,这等身世真令听者心酸。

    沈誉畏惧这位师姐不假,但心底也隐约有些同情。玄清子从来没有个长辈的样子,是个可有可无的存在。洛元秋年纪小小,如草木般自生自长了许多年,但终归是要长大的,竟也不见玄清子有什么打算。沈誉身为师弟,暗里却揣了一颗父兄的心,很想为师姐的以后做一番谋划。他从前就已经想好了,等学成离山之后,他就将师姐请到家里,如那些世家贵女般锦绣环绕地养起来!

    时至今日,师姐仍像棵向阳草木般随意生长,这一长就过去了十年,面貌与性格却一如从前。而沈誉惊愕之下,自发将那半颗做兄长的心撇去,因兄长尚可教训幼妹,但他只能如老父一般,不知所措的惯着幼女,全然只剩操心二字。

    沈大人负手而立,望着漫天飞雪继续叹气。余光瞥过树下,他心里一阵气闷,只觉得眼下情形,便如那戏文里所写的女儿私会情人,老父棒打鸳鸯之类的戏码。可惜这位“女儿”他从来都惹不起,而那位“情人”也向来是不好惹的,棒打鸳鸯更是无从提起。这二位若是联手,大约能将他结结实实的揍一顿不说,还能顺手吊在城墙上。

    这可怕的念头一闪即逝,沈誉暗道自己还是站着别动为妙。想起方才在屋中的情景,他眉头深皱,这回连叹气的力气都没有了。

    洛元秋大概是真的不在乎,景澜问她何时失的味觉,她竟然说忘了。景澜倒是异常的平静,又说:“这次是味觉,下次又是什么?人若是失了五感,那与死人又有何异?”

    洛元秋不假思索便道:“我已经死过一次了,不怕再死一次,那又算不得什么大事。”

    连沈誉听罢都有些心悸,更何况是景澜。她无半分犹豫的拽过洛元秋道:“你跟我过来。”

    沈誉眼睁睁看着她二人出了门,到那棵老树下说话,而他自己则是远远站着,依旧是心悸难安。每当夜中静思忆起前尘过往,师姐之死仿佛一个永难解开的结,无人愿解也无人可解。

    就当所有人以为这个心结此生无解之时,洛元秋的出现让它好像有了松动的征兆。沈誉也暗自庆幸,毕竟谁也不想带着心结这么过一辈子,宜解当解。既然师姐没有死,是不是说,当年她也不曾真正死去,或许只是因为某些缘故暂时假死,而后才醒来。

    但沈誉今日再无分毫庆幸,遍体生凉之下,他所有的假设与猜想都不复存在,师姐真的死过一次!

    无言的怔了片刻,沈誉仿若知觉尽失,披雪而立也无动于衷,一时间百千个念头自心上转过。寒风呼啸,雪时东时西,他如同沉浮在浪潮间,身不由己的回头看了一眼那树下这一次,难道他又要在束手无策中看着师姐死去吗?

    树下洛元秋察言观色,盯着景澜的脸试探问:“你这是怎么了,生气了?”

    景澜沉默片刻道:“我在想一件事。”

    “什么事?”

    她看了洛元秋一眼,神色平常,语气极轻地道:“如果你这次再死了,那我也不想活了。”

    洛元秋起先没明白,待反应过来后,她简直比听到自己要死了还要心慌,惊怒道:“这是什么话!”

    一点雪从叶片间飞旋落在衣襟上,景澜淡淡道:“怎么?这话只能你说,难道就不许我说了吗?”

    洛元秋觉得她简直是莫名其妙:“那怎么能一样?”

    “哪里不一样?”景澜拂去洛元秋肩上的雪花,注视着她的眼睛柔道:“师姐,若是我死能换你活下来,我又怎么会不愿意呢?”

    纵然洛元秋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但也只是自己一人的生死。倘若涉及到师妹,那意义就非同一般了。她自己死了倒是没什么,景澜却是万万不能死的,非但不能死,还要长命百岁。洛元秋搜罗开解之词,痛心疾首地道:“你好好想想,你要是死了,那我一个人孤零零的活在这世上,那多没意思啊!”

    景澜闻言偏过头去,轻轻笑了笑,眼眶却红了。洛元秋一下子方寸全无,捏着袖子心惊肉跳的过去想为她擦眼泪。

    景澜脸上并无泪水,只是红着眼定定地看着她。洛元秋真怕她哭,如释重负般喃喃道:“你可千万别哭,我死过一回了……我真不怕死的。”

    “你也知道一个人活在世上没意思?”景澜嘲弄道,后退半步,她眼中浮现出一抹怨怼,“你若死了,我却活着,难道我还能快活的下去吗!”

    洛元秋本想说她师伯离世后,玄清子不是也好好的活着?话到嘴边却顿了顿,她隐隐觉得师父与师妹这两者之间是不同的。师伯和师父都是看淡生死之辈,她耳濡目染,加之天不假年,也习以为常。但师妹不同,她是要记自己一辈子的!

    人死如灯灭,倘若能有幸被人记在心底,偶然想起来牵挂一番,这也就够了。洛元秋有师妹的承诺在,死也不觉得多难过,可是却没有想过,要是两人之间反过来又要如何?

    不敢去想,也不能去想。她一言不发地上前紧紧抱住景澜,脸埋在她的颈窝旁,闷声道:“你太不讲理了!”

    景澜背抵着古树,缓缓道:“师姐,你不是一直都觉得奇怪,其他人入山是为了解咒,唯独我却不是为此而来。因为我与他们不同,我生来性命便在他人手中,由不得自己做主,我知道自己有一天会为了一个人而死。靖海侯一脉世世代代都是皇帝的玄质,承伤负死,永无解除之日。离山以后我再回到长安,就难以脱身了。”

    “带你离开寒山时我已是孤注一掷,若这性命还能由自己做主,哪怕是抛却不顾,我也要为了我心中的那个人而死。”

    那道终日静默的侧影,若即若离的陪伴,始终不曾道破的心事,仿佛都有了答案。师妹于她而言到底是不同的,她牵动她心底的悲欢,是她在世间的圆满。

    景澜声音发颤,话却说得很稳:“你的道理很多,我的道理只有一个。你好好活着,我一辈子都陪着你,我们再也不分开。”

    洛元秋茫茫然地圈紧手臂,没有说话。其实十年不长,远不到望断天涯路,月中怜清影的地步。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春。年年如此,十年也能过得飞快。但要是心里装了一个人,那这十年又该有多孤独寂寞呢?

    她一人独来独往惯了,炼就铜皮铁骨,从来不会感到寂寞。但一想到师妹这十年是如何过来的,便心痛的无以复加。呐呐地说不出话,她暗自在心中下定决心,那就活下去吧!

    景澜等了一会又道:“你这是答应的意思吗?”

    洛元秋岂敢不答应?如捣蒜似的重重点了点头,她手臂微松,依然把头埋在师妹颈窝里,同时心有余悸。

    在洛元秋看不见的地方景澜微微一笑,轻抚她的肩背。她对洛元秋知之甚深,示弱远比逼迫来的更有效。目光落在远处,大雪扬洒,景澜怀中却是温暖无比。她只有这么一位师姐,若再不多费些心思,师姐这辈子也只是师姐,哪里会有今天的道侣?

    收敛神情,景澜在她背上拍了拍,心情很是愉悦,语气平淡道:“起来吧,沈誉还在等着呢。”

    洛元秋猛然抬头,本做小心翼翼状,发现景澜不但连眼泪都没有,眼眶也不再泛红了,惊讶之下又起犹疑:“你怎么没哭?”

    景澜轻轻瞥她一眼:“想看我哭?”

    洛元秋摆手道:“那也不必如此。”

    过了一会她又好奇地过去戳了戳景澜的脸:“你真哭啦?”

    景澜不理她,转过身去背对。洛元秋在一旁发呆,陷入了深深的烦恼中。她有那么多位同门,其中还有一位师弟就在不远处。如果人人都像景澜这样,那她师姐的威严恐怕就保不住了!

    师弟师妹可以有很多,道侣却只能有一个。这么一想,洛元秋倒觉得稍稍平衡了一些。

    两人并肩在树下站着,洛元秋心绪平复,主动牵起了景澜的手。她抬眼远眺,雪是惯看的雪,人是旧时的人,茫茫无尽的大雪中,旧年将去,那些从未曾留心过风景,也无端变得鲜明起来。

    这滚滚红尘,烟火人间,终将留下她的故事。或许是三言两语一笔带过,她不言心事,却深晓因果,要将它们藏在那字里行间,让旁人去猜。而此时此刻,她对身边人笑着说:“明年你要和我一起回山看雪吗?”

    景澜唇角微翘,答道:“那是当然。”

    作者有话要说:前天晚上去急诊,我想我和医院是真的有缘。再一次回到这里,忍不住想难道冥冥中是真有注定吗?我的倒霉是有人安排了剧本吗?是了,也许我这个年纪,也是该投身于宗教,为自己找一个精神寄托了。在多方比较之下,我决定加入飞天意面神教,就地入教,成为一名忠实的信徒,愿煮保佑每份面条筋道有劲,q弹爽滑。每根头发像面条一样,随拉随密,随拉随长,不再秃头,ramen。     。

    第 135 章 若生

    洛元秋得了她这句话顿时感到安心无比,心思也活泛起来。回想起方才惊心的一幕,不由得真心实意地长叹一声:“以后咱们还是有事说事,你叫我做什么都可以,只是莫要再哭鼻子了,我这心现在还悬着呢。”

    景澜捉住她动摇西晃的手,恶劣一笑,反问道:“那依师姐高见,我下回应当在什么时候哭呢?”

    洛元秋耳尖抖了抖,神情复杂地看着她说:“你就不能好好说话么?”

    景澜笑意微敛,朝她勾了勾指头。洛元秋疑惑地靠过去,还以为她要说什么话,随即感觉唇上突然一暖,被轻吮了一下,登时怔愣在原地。

    面涨得通红,她猛地后退几步,手还被景澜紧攥着,怎么也甩不掉:“你!这光天化日的……”

    师弟还在另一头等着呢!这古树未必能遮掩住二人身形,谁能保证沈誉在那头会不会看见?洛元秋生怕丢了大师姐的威严与脸面,故而嗔怪一般怒瞪了景澜几眼。

    只是她眼中光彩流丽,白玉般的面庞染上红霞,虽是盛怒也别有一番风情。景澜感到十分有趣,逗弄之心忽起,拉着她的手腕道:“你我是道侣,昨夜床帐中再亲密的事都也做了,怎么这时候碰你一下,你倒不愿意了呢?”

    洛元秋不可思议道:“这怎么能一样?那是在屋里,这是在外头,师弟还在树边上呢!你、你怎么能这样?!”

    她越想越气,张口就对着景澜的手咬去。景澜眼疾手快避开,一把将她掼到了树干上,一本正经道:“你是怕被师弟看见了,师姐的脸面就保不住了是吗?……哎,师姐你不要乱动,他好像正看过来了。”

    洛元秋怒瞪着她,果然再也不挣扎了。但这气焰一降,便是一落千丈,再也不复炽盛,洛元秋在惴惴不安中红着脸,连喘气也不敢过分,拧着眉低声问:“他走了吗?”

    景澜好整以暇的低头与她额头相抵,很是欣赏了一会她这副样子,闻言轻快一笑,道:“骗你的,他根本没有看过来,他刚才是在和别人说话呢。”

    看她眼中凶光再起,景澜笑着松开手,转为环腰搂抱。洛元秋本想狠狠捶打她一番,但在两人渐渐相合的心跳声中怒气全消,最后也只是扯了扯景澜的耳垂作罢。

    沈誉听见脚步身自身后传来,转身看去,见景澜一耳通红,洛元秋倒是面无表情,也懒得去猜这二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抖去衣上落雪,他是个欲言又止的模样:“师姐。”

    洛元秋已经被师妹折腾的心力憔悴,对师弟便开门见山道:“你想和我说些什么?直说就是了。”

    站在她身旁的景澜目光微动,道:“是玉映叫人过来的?”

    沈誉答道:“不错,他着人来问师姐何时得空过去一趟,那道人醒了,玉映正询问他关于符箓的事。”

    说着他向东边飞快看了一眼:“人还未走,正等着回话呢。”

    洛元秋琢磨了片刻,也很想知道这符箓出自何人之手,便对两位同门道:“既是这样,那我先随他过去看看。”

    景澜抬手拦住她:“腰牌还带在身上吗?”

    洛元秋道:“你说掣令的腰牌?早已经不在身上了。”

    景澜在她腰上一拂,见玉色莹然,轻轻道:“我就记得还在,今早晨起时,分明是我亲手挂在你腰间的。”

    一听她提起昨夜,洛元秋又觉得唇上微暖,脸颊发热,忙道:“好了好了,你别再说了,是我一时忘了。”

    而此刻沈誉也恰好看来,他并未说些什么,只是神情略有些怪异。洛元秋装作看不见,对两人说道:“我随他去玉映那里看看。”

    景澜摘下她发间雪花,自然而然道:“那我就不等你了。今夜我必定要留宿宫中,你若是不愿意来陪我,就去府邸歇息吧。”

    洛元秋见她笑得温柔,也情不自禁笑了笑,道:“我知道啦,你不必担心我,且去忙你的事吧。”

    景澜含笑点头,洛元秋转头对沈誉道:“师弟,我走了,你若是要寻我,找玉映帮忙带话就便是。”

    沈誉垂眸道:“好,我记下了。”

    洛元秋看他二人不争锋相对时倒也和睦,心中感到十分安宁,顿时放下心来去找玉映了。

    待她走后,景澜脸上的笑意彻底消失了:“其实我有一事不明白,要向沈大人请教。”

    沈誉呵呵一笑:“不敢不敢。”

    “你三番五次说我心中有鬼,”景澜看着他道,“请问这鬼又是什么鬼呢?”

    沈誉侧身看了一眼洛元秋离去的方向,缓缓道:“自你出任台阁以来,常出入卷宗库,我留心查看过,你调出的旧卷宗,大多都与先帝在时百绝教作乱有关。”

    景澜道:“哦?想不到沈大人竟是如此心细。”

    沈誉冷冷道:“查旧案翻旧卷也没什么,但为何你在这之后,每每遇到与百绝教有牵扯的案子,都是重拿轻放,最后不了了之?景大人,若不是你时常出入宫廷,为陛下所信赖,恐怕我也要以为你这是打算弃明投暗了!”

    景澜轻巧道:“原来只是误会一桩,不过有些事明面上的确是做不得,暗地里更便宜行事,权衡利弊,这弃明投暗也无非不可。”

    沈誉紧盯着她道:“这些不过是让我怀疑,但你招魂所用的法术,我却是清清楚楚知道,那究竟是从何而来的!”

    “法术,原来是这么一个由头。”景澜点点头,背雪而立道:“那法术并非是用来招魂的,人死魂消,更别说死了数十年的人了。活人有魂,将死未死时尚能一召,你几时见过谁招出千年之前的魂魄?死而不衰,衰而不灭,那便已经不是人魂了,它是灵。”

    她不以为意的笑笑:“难道你以为师姐是我以法术招魂招出来的?我劝你还是动动脑子吧,这种事,纵然我有心去招,也未必能成得了。”

    沈誉虽然不是很信她,但也知道事关师姐,景澜绝不会说假话,便道:“这法术我也是偶然从叔父所藏古籍中见得,此术早已失传,历代能人推演补缺,至今都未曾将其补完;亦有人说其实已经推演完毕,奈何此术贻害无穷,当列禁术之流,不可放任其外传,索性毁去重要的几处,只留下残本。我叔父曾费心去收集,最后听人说此术落在了百绝教手中,那教主招揽时曾与信众说,他有起死回生之能,恐怕全凭依此术而为。”

    景澜叹道:“沈和不愧是大家,涉猎如此之广,连这等偏门禁术都能寻得下落。”她抬眼看向沈誉:“听说你是他一手抚养长大的,除却阵法以外,为何与他连半点相像之处也无呢?”

    沈誉轻描淡写道:“他是他,我是我,这种道理莫非景大人也不懂?怎么,难道有人一见到你便和你说,你与云和公主是如何如何相似了吗?”

    景澜冷冷道:“同样的道理,今日你所见到的师姐,也绝非从前的师姐。收起你的算盘沈誉,上一回你已经错得满盘皆输,这一次又想怎么样?”

    “输了一次不怕,”沈誉稳稳道,“只怕输不起。”

    “输不起?”

    景澜轻声道:“你说的对,我的确是输不起。在没见到洛元秋之前,我不怕输;见到她之后,我已经不敢再输。但师姐也不是你我的筹码,她自有她的打算。”

    沈誉这次没有说话,景澜修长的手指微张,接了一把雪攥在手中,继续道:“阴山那种凶险之地,从来都是九死一生难再回返的,她说越也就越过了,足见心性之坚。她说她不畏死,我信她说的话,但她可以不怕,我却不能不怕。”

    “刺金师,”沈誉摇头,仿佛也有些难以置信,“如果不是白息之死太过蹊跷,开棺查验后我起了疑心,任我如何去猜,也猜不到,师姐竟然就是刺金师。”

    景澜顿了顿道:“那年我回京,骤然得知师姐已经离世的消息,几乎想随她去了。但我母亲重病在床,为了等我回来不知生生熬了多久,她求我活下去,哪怕不是为了自己。”

    沈誉沉声道:“云和公主之事我也略有耳闻,所以后来你便成了陛下的玄质?”

    “我的外祖,也就是先帝,之所以把女儿嫁给靖海侯,是探听到了一件辛密。天师府的秘术只能在血亲间相传,他以此为由,竟然异想天开,认定血亲之间既能传承法术,必然也能以命换命,逆转生死。从前靖海侯一脉所娶的公主,也只是从旁支中挑选五代以后、与皇家血缘淡薄的宗室女受封。所以他将女儿下嫁,正是为了让公主生出一个与他血脉极近之人。”

    沈誉错愕万分,联系之前所得的种种消息,也不难猜出先帝的意图,但他仍有些不明白:“但不是已经有靖海侯在前,为何一定要公主所生的后代?”

    景澜道:“他虽贵为天子,说到底也只是一个寻常人,想要长生不死,非修士难以做到。一个普普通通的靖海侯怎么能满足的了他?他要的是一个身负法力的玄质,能承受常人所不能承受之伤,替他挡去禁术大半的反噬,最后以命换命,彻底脱去凡胎,肉身不老不死。”

    “不过他最后还是棋差一招,他太贪心,有了不死之躯不够,还想要如修士一般呼风唤雨,硬是一拖再拖,到头来惹得大臣与宗室不满,内反外应,这才有了宁王入宫之事。”

    雪势渐盛,从景澜所在看去,洛元秋离去时留在雪地上的脚印已经淡得几乎无法看清,仅是这么片刻的功夫过去,她已经开始有些想她了。

    沈誉下意识跟着她的目光看去,但见雪地空旷,一览无余,并无其他的东西,扫了眼便罢,道:“那时候你带师姐离山,难道就是因为此事?”

    景澜抖了抖肩上雪花,随意道:“先帝强服丹药,又以凡躯试禁术,我父亲是他的玄质,自然难逃一死。本来等他死后,先帝便会召我入京,受法纳术,再度成为他的玄质。但我就算是死,我也不会为了他而死。”

    “我只是没有想到,母亲竟联合内外,强压宗室,将宁王从封地迎入城中。而我与师姐离山后突逢变故,不得不分开,侥幸不死后蹉跎三年,回京之后,因我母亲与陛下有约,沿袭旧例,成为陛下的玄质。待得十年期限一满,陛下便会如约解除这道血契。是以人人都可能背离陛下,唯独我绝无半点可能,沈大人,劳驾你以后想事不要天马行空,脚踏实地一点为好。我又不是疯魔了,背着陛下去勾结百绝教。”

    沈誉气极反笑道:“你不说谁能知晓其中内情?罢了,此事就当过去了,那师姐之事,你又有何打算?”

    “我的打算?”

    景澜忽地笑了笑,转身就走:“她生我生,她死我死,这便是我的打算。”

    作者有话要说:     。

    第 136 章 日子

    “你说我师妹?”洛元秋诧异道,“你把我叫来这里,是为了和我说她?”

    玉映手中捏着把折扇,不住地展开合拢。烦躁了一会,他看了眼洛元秋斟酌道:“你知道她是谁吗?”

    洛元秋答得飞快:“是我师妹啊。”

    玉映冷哼了一声:“师妹?你不要瞒我了,这世上岂有师姐比师妹小的序法?适才场面太乱,我一时没想明白,回来后独自清净了会,才想清楚了此事。你说她是你一直找的师妹,我却不大相信。洛师姐,你还是好好想一想,别是受人蛊惑蒙蔽了。你那位师妹过世已久,怎么突然说活就活了呢?还偏偏在你入京时恰好与你重逢,这世上岂有如此巧合的事?”

    他一边说着,手里的折扇片刻也不停,依然是开开合合,声音十分恼人。洛元秋夺过那扇子,在手中彻底展开,看清两面雪白,并无题字扇画,合上后又丢换给他,垂眼道:“她是我师妹,这一点我不会认错的。”

    玉映接过折扇,心思一转,又问:“你不是还有其他几位同门,如今都在何处?总不会也这般巧,都在这长安城里一道住着吧?”

    洛元秋道:“真让你说对了,可见这天下间的事,当真是无巧不成书呀!”

    玉映嗤之以鼻,将折扇随手一放,他凝神细思了一会,冷淡道:“那可真是巧了,怎么你这群同门神出鬼没的,十年不见,便这么几日的功夫,就不约而同的全都冒出来了?”

    洛元秋深思片刻笑道:“可事情偏偏就这么巧。”

    说着将进京所遇之事简述了一遍。玉映听罢沉默半晌,不住摇扇,最后道:“原来你也只是与他们见过数面,其他的一概全无?这倒是奇了,如果真是有人刻意而为,必定是有所图谋,但听你这么说,此事过去了数日,竟是安安稳稳的,一点事也不曾生过,这……难道这世上真有这样的巧事?”

    他做生意做惯了,自然不信会有这样的好事,仍旧认为此事疑点甚多,要洛元秋多多上心,别到时候被人骗了。

    洛元秋不以为然道:“你找我来只是为了问这个?”

    玉映深知她与常人迥异,有些话靠说是行不通的,答道:“一时好奇,问几句而已。”

    说是问几句,他忍无可忍,倒豆子一般全问了出来。洛元秋有问必答,并没有动摇的意思,甚至没把玉映的话放心上。玉映琢磨不透她对那些同门是什么心思,便道:“这次相遇,以后你会带他们一道回山吗?”

    洛元秋摇头,玉映当即心中一轻,却听洛元秋道:“他们都无所谓,在哪里随他们,师妹是一定要和我走的。”

    她说的师妹定是指景澜,玉映重重叹了声气,不解道:“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吗,就敢这么信她?”

    洛元秋笑道:“你又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玉映道:“我怎么会不知道?”

    “若刺金师这三字能做成牌匾顶在头上,必能叫人望之却步。”洛元秋凝神道,“说起来我也不算是什么好人,传闻里大概已经长出了七八个头,五六双手。饮血茹毛,嗜虐嗜杀,连个人形都没有了,难道我会是什么好人吗?”

    她知道自己这些年来行事怪异,有时走在深深草木中,仿佛已离开人世千百年,像只无忧无虑的野兽。但她始终有一颗好好做人的心,所以闲暇时偏爱向那热闹的村镇里去,哪怕什么也不做,只是混迹在人中听一听,也都是好的。想着她笑了笑:“你看,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我师妹又怎么会不知?她不问我,我也不问她,我只要知道她是我师妹,这就够了。”

    玉映怀疑她是被姓景的迷住了,想了想道:“她知道你已经……”

    “算知道吧。”洛元秋张开五指,看着掌中清晰的纹路道:“我和她说了,其实我与那些傀也差不了多少,胜在能动脑子,心智未泯。”

    玉映一惊再惊,已经近乎于麻木:“哦,你连这也和她说了,看来是绝不可能分开了。”

    洛元秋道:“不然呢?”

    玉映一番口舌全都白费,他早预料到如此,也不觉得奇怪,只道:“我早猜到是这样,凡是你要做的事,从没有做不成的。就在刚刚,我已经遣人去信我师父,请他代为将此事告知玄清子师叔。你找道侣是你自己的事,但至少也要知会一声师叔吧,好让他知道内情。”

    说完他老成的叹了口气,只觉得这位师姐比那些想逆谋作乱的族人还要难办。洛元秋从小到大都是自己拿定主意,师父不过是个摆设,更本做不了她的主,是以她听了只是笑,觉得此事师父自然也如从前一样,无有不应:“你又叹什么气?我已经答应过我师妹,以后不论怎么样,都要好好的活着。”

    玉映颇为意外,大为震惊,惊过以后他面有喜色,试探问:“你这是不打算寻死了!”

    不等洛元秋说话,他起身在厅堂里来回踱步,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好好好,你总算是想明白了!活着到底是比什么都强,但凡只要能活,有一线生机,何必去死呢!”

    洛元秋道:“那我之前托付给你的那件事……”

    “不作数,当然不作数!”玉映连忙说道,“之前我们私下约定,你若是化为傀,理智全消,那就由我亲自动手杀了你!但你如今想好好活着了,它当然不作数了!”

    玉映摇了摇扇子,情真意切道:“当初应下此事我就已经后悔了,这么多年我找你比试,哪一次打得过你了?你还想让我杀你,这简直比登天还难!先不提我到底能不能杀你,就算你坐在这里任我处置,我也下不了这个手啊!”

    洛元秋很平静:“你当时还告诉我,雇玉少爷做事是很贵的,每年追猎所得的报酬都需给你,我分文不取。”

    “既然此事作罢,那些报酬当然要还给你。”玉映猛摇扇子,唏嘘道:“早就存在了钱庄里,一大笔银子呢!”

    能让玉少爷感慨,想来数量上定然很是可观,洛元秋听得沾沾自喜道:“竟有这么多钱吗?”

    了却一桩心事,玉映复又坐下,道:“是很多,怎么,你这是缺钱了?”

    “我要养师妹,靠太史局发的月俸肯定不够。你看这包子现在是……”

    语声稍作停顿,她不由掐指细算。从前一人过日子时倒不必想这么多,凑合一日算一日。但如今有了师妹,洛元秋自诩是一家之主,少不得要思量一番,总不能让师妹和她一同餐风饮露吧?

    一个人叫混日子,两个人在一起才算是过日子。洛元秋高兴终于找着个能过日子的人了,欣喜之余,也不得不精打细算起来。

    玉映被她那一通包子与卤肉面的银钱换算弄得头昏脑胀,怒道:“她是司天台的台阁,哪里会缺这么点银子?她竟然不肯为你花钱,还算什么男……女人!”

    洛元秋比他更惊讶:“我是师姐,怎么能花师妹的钱?”

    玉映气极:“她可比你有钱多了!”

    洛元秋坚持己见,花师妹钱的师姐不算是什么好道侣,玉映不欲和她争辩此事,他辩得过,却未必能打得过,只好忍气吞声,转头对身后人道“那道长醒了没有,符箓之事你问出来多少?”

    身后人答道:“回禀少爷,醒了一小会,才问了不到几句话的功夫,他又晕过去了。”

    说话间有仆人送上一条灰扑扑的长袋,玉映拿着折扇挑开一角,露出一叠符箓,朱砂鲜艳,一看便知是新画的。洛元秋捻起一张,发现还是之前那道,看了眼袋中符箓的数量,她咋舌不已:“这么多?幸亏他只会画不会用,不然你这院子怕是都要被平了。”

    袋中除却已画好的符箓,另有朱砂墨笔之类,更有一柄短小的符剑。剑是木剑,漆光净亮,像是什么古物。洛元秋倍感稀奇,在手中把玩了一会后递给玉映,道:“这剑倒是有意思。”hTtPs://m.

    玉映瞥了眼道:“短剑罢了,没什么好看的。”

    他正要吩咐人将东西收了,洛元秋却道:“等等,你看这剑上刻的符,是不是和这符箓上有些相似?”

    玉映认真辨别了会,命人取来拓印用的泥板,将剑身结结实实的按了上去。两人凑近去看泥板上的符,洛元秋右手微抬,下意识在半空描绘起来。

    就在这时从窗外传来一个声音:“暂且住手,这道符可不能随便乱画。”

    洛元秋一怔,手边临摹到一半的符霎时如遭水溶,字迹渐隐渐没。她心有所感,对着窗道:“你就是画这道符的符师吗?”

    那人爽朗一笑:“不,不是我。我还没有这么厉害的本事,能画出这样的符。”

    玉映冷冷道:“阁下不请自来,无礼在先,又在外偷听我们说话,这样恐怕不大好吧!”

    那人道:“两位放心,我是刚刚才寻到此处,之前你们所说的话我倒不曾听见。但不请自来是有失礼之处,还望多多包涵,实出于无奈之举,绝非有意为之。”

    只听扑拉拉的声响传来,似有什么东西飞上了窗。一只羽色鲜亮,金爪金喙的大公鸡趾高气昂攀窗而立,黑豆般的小眼睛十分有神。它盯着洛元秋看了一会,展翅飞来落在她的腿上,舒舒服服的找了一个位置,窝着不肯动了。

    洛元秋莫名其妙,顺手摸了一把,问:“你是鸡?”

    公鸡抬头:“咕?”     。

    第 137 章 解惑

    洛元秋一边摸着那五彩的翅羽,一边对玉映说:“你看这鸡好大,就这根鸡翅,差不多能有一碗了。”

    纵然玉映此时无心说笑,也不得不承认,以这鸡的翅膀来看,确实得要一个碗才能放下。

    那公鸡似懂人语,闻言收紧翅膀,转过脖子,轻轻在洛元秋手上啄了一下。洛元秋摸着它的羽毛,触及那温热的短绒处,突然有些想吃鸡腿了。将公鸡小心捧起,她喃喃道:“好大一只鸡呀,这得有一锅了吧?”

    窗外翻进一人来,听了这话忍不住笑道:“千万别,小花可不是寻常的禽类,不能吃的。”GgDown8

    来人一副书生打扮,腰上还挂了一卷书,他笑吟吟道:“姑娘,好久不见,你还记得我吗?”

    洛元秋疑惑道:“你是?”

    那书生在嘴上比划了一下,眨了眨眼:“天光墟,月老。”

    洛元秋恍然大悟:“原来是你!我记起来了,是那风月阵,对不对?”

    书生点头:“不错,我就是店老板。先前不曾介绍,我姓华,单名一个晟。”

    洛元秋看了看手里的公鸡,又看了看华晟:“这是你养的鸡吗?”

    华晟拍了拍手,对那公鸡唤道:“小花,快回来。”

    公鸡不理他,咕咕两声之后,偏过头去闭上了眼睛。

    洛元秋只好把它放在腿上,这鸡沉甸甸的,加之羽翼丰满,摸起来还怪暖和的。洛元秋向它夹紧的翅膀下试探地挤入指尖,公鸡睁眼看了看她,主动掀开一点翅膀,好让她把手放进来暖着。

    洛元秋两手藏在公鸡翅膀下,叹息着向椅背上靠了靠。书生唤鸡不成,无奈道:“好吧,你喜欢留那就留着吧。”

    公鸡又咕了一声,像是在回答他的话。

    见洛元秋已经被鸡收买,玉映便道:“阁下也是为了那道符而来的?”

    华晟目光落在桌上,道:“这把剑是先父的遗物,连同几道符箓一起,原本供奉在一座古庙当中。未想到古庙遭天火所引,一夕之间化为灰烬,我以为这剑与符箓也随之被烧毁了。但近来却发现有人用了这几道符箓中的一道,寻迹而往,这才知道,当年火起是有人故意而为,本意是想偷走庙中所藏之物。”

    玉映不大相信,持剑再度打量了片刻,道:“你如何证明这剑是你的?”

    华晟料到他会如此发问,道:“请公子将此剑予我一用。”

    玉映去看洛元秋,但洛元秋眼下一门心思都在鸡身上,正全情投入的来回抚摸。指望不上她,玉映略微思索,便把剑给了华晟。

    华晟接过后轻抚剑上符文,光芒闪动间,那剑如有灵性般自他手中跃出,地面结起冰霜,顷刻涌出狂风骤雪,呼啸间猛然扑来。

    风雪过后,椅子上已多了两个雪人。洛元秋的声音从雪层后透出,听起来有些闷沉:“看来这剑是他的没错。”

    玉映破雪而出,把扇子丢在地上,感觉今天是走了背运,额头上撞出来的包还未消,刚才又差点被雪给噎死。他怏怏不乐道:“两位请随意,我去换身衣裳再来。”

    他走后,洛元秋本想拨开雪出来,却发觉手上热度渐起,那些雪纷纷消融,脚边连一点水痕都找不到。非但如此,衣裳也没湿,甚至还暖洋洋的,仿佛在火旁烤干了似的。

    她抱着公鸡反应过来,左看右看,惊奇道:“是你让雪化开的吗?”

    公鸡不答,华晟倒是笑着解释:“是它做的,小花是灵兽,本与朱雀同脉,天性亲火,还能吐焰呢。”

    洛元秋把手从它翅膀下抽出来,梳了梳公鸡的羽毛,感觉很奇妙,这样实用的灵兽,若能在山上养一只,以后做饭时岂不是不必再生火了?

    她抱着鸡一时舍不得放手,华晟也在打量着她,忽道:“凊叔说你姓洛,是随了母姓?”

    洛元秋诧异看着他,随即明白过来,道:“啊,是我二叔和你说的?”

    华晟在她身旁坐下,答道:“我们到你家中找你,发现你不在,不仅如此,连东西也都不见了。”

    洛元秋这才想起自己走的匆忙,好像没来得及锁门:“东西是我自己收拾的。”

    “门前有脚印,想是有人来过。”华晟说道,“我与凊叔进去查看,他就藏在角落里,不知道是要找东西,还是在等你回去。凊叔已经去追他了,只是我没想到这么巧,在这里碰上了你。”

    他从袖中摸出一枚玉佩:“这是凊叔的玉佩,他嘱咐我若是碰上你,就将它拿给你看。”

    那玉佩正是她二叔顾凊之物,洛元秋点点头,也不在意他说的话是真还是假,捻起一道符看了看,她有些可惜的说:“画这符的人,已经不在人世了吗?”

    华晟道:“这是先父所画,他已辞世数十年了。”

    洛元秋这才想起自己说的正是人家的父亲,不由放下符箓歉然道:“对不住,我一心在这符箓上,竟忘了……”

    “无事无事!”华晟忙道,“这几道符他在时也无人赏识,你要是觉得有趣,不妨拿去看就是。”

    想起顾凊神色黯然的样子,他虽不知这叔侄之间发生了何事,令二人生疏至此。华晟父亲早逝,全赖顾凊照料,他心中由是感激。顾凊身世坎坷,突逢大难家破人亡,华晟有心替他寻找亲人,这才将店改头换面,在天光墟里网罗消息。他此番有意亲近洛元秋,也是存了让顾凊叔侄重归旧好的心思。

    华晟言语热络道:“这符箓不同于一般的符箓,就算是得到了,其威力能发挥多少,也是因人而异。”

    洛元秋执符想了一会,正要点头,忽然脸色一变:“你刚刚说什么?有人到了我的屋里?”

    察觉到她要起身,公鸡拍翅飞了起来,洛元秋飞快道:“那是不是一个穿着薄衣的女人?”

    华晟愣了愣道:“不是,是个穿黑衣的男人。”

    洛元秋还以为是墨凐来了,一听是个男人,更为困惑,心生警惕。她想了想说:“我得回去一趟。”.

    过午后大雪飘飞,日光隐入层云之中,金光时隐时现,遥遥望去,那铅灰色的雪云如裂帛一般。

    路上行人为躲避风雪,纷纷入得茶楼去。街上空空荡荡,寒风将店前悬挂的幌子吹得哗啦作响,景澜拉低帽檐,一夹马腹,顶风向着司天台行去。

    马是从沈誉手里借的,不如她从前的稳快,遇大风大雪便踌躇不前,要人催着才肯行。景澜心想这位三师弟真是把一腔心血都用在养猪上了,这马实在是驯得太差。为避开风雪,于是她朝右一拐,走到近处的一条巷道里。

    进巷不久后,她忽地一拉缰绳,令马儿止步于此。巷道中清清冷冷,见四下无人,景澜面无表情从袖中取出一根漆黑的鸦羽,羽边泛着幽幽蓝光。她低头默念了几句,松开手任由羽毛随风而去。大风中鸦羽沉浮不定,未被风雪卷走,反倒像有人在操控着,在前面指引方向。

    一路追随着羽毛前行,最后她来到城郊外一间破庙面前。那庙旁另有一大片空地,被雪压倒的枯草间躺着几条焦木,依稀是横梁的样子,破砖碎瓦也铺了一地。看地上立着的石栏,仿佛也曾是间香火昌盛的大庙。

    她脚步稍作停留,目光落在那荒地上,随后毫无犹豫地走进破庙。

    破庙中屋脊倾斜,原本供奉在案上的神像也被人推倒在地,落了个身首分离的下场。庙中尘埃遍布,几扇小窗皆被木条在外钉死,除却正对门开处的神台略有光照亮之外,其他角落都昏暗难辨。

    那鸦羽飘飘停停,没入庙宇深处。景澜在门槛前止步,向着庙中恭敬行礼:“叔父可是有要事寻我?”

    里头传来一个声音,略显飘渺:“你的剑呢,怎么没有带在身上?”

    “司天台中诸事繁杂,这些日子又常得陛下宣召,长留于宫中。”景澜答道,“察觉叔父召唤,匆忙之间便不曾带在身上。”

    “进里来说话。”

    景澜进到庙中,跨过神像漆色斑驳的残缺半身,走入晦暗之处。低头见地砖上脚印凌乱,心知此地时常有人来往,她不动声色地掀开帷幔进到神台之后,四座高大的天王像映入眼中,天王做忿怒相,各自手持法器,瞋目裂眦,尽显怒意。

    供奉的香案上插着两只白烛,一只烛油凝流而下,已燃到了末尾;一只刚点燃不久,火光微摇,映亮周遭景象。

    另有一人负手而立,站在香案旁,似在欣赏着这四座天王像。景澜在五步之外站定,道:“叔父。”

    “我听说,宫中那阵法已被撤去。”那人背对着景澜悠悠道。

    景澜心思转得飞快,微一点头道:“是,那塔中之物也如叔父所言,已藏入密室,如今宫中御守尽去,叔父何不亲自去看一看那东西……”

    那人转过身来,眼中光芒一闪,不容置疑地稍一抬手,他似笑非笑道:“你做事我向来放心,看不看都是一样的。”

    见他仍旧是如此防备,景澜略感可惜,平静道:“一切都依叔父所言办好,只需再等待些时日。”

    那人轻轻一笑,似有些玩味地看着她道:“那些事情暂且不提,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景澜心中一震,五指轻拢,想到的却是洛元秋。她面上不显,故作疑惑道:“何事如此重要,竟值得叔父亲自来与我说?”

    就在这时,那只蜡烛忽地熄灭了,庙中骤然黑了大半。那人转身从香案下的抽屉里取出一只新的点上,见光明重放,他再度道:“就在今早,我见到了顾凊。”

    听到这名字景澜一怔,那人却哈哈大笑起来,走近拍了拍她的肩道:“你爹还活着,怎么,听到这个消息感觉如何啊?”

    景澜扯了扯嘴角,顾凊是死是活和她半点关系都没有,何况她早从洛元秋口中得知顾凊仍在的消息,是以此时并不慌张。迟疑地看向那人,她低声道:“他……真还活吗?”

    那人叹道:“可惜了,若你娘仍在,你们一家便可团聚了。”

    景澜适时低下头去,避过他的视线,犹犹豫豫道:“他既然还活着,为何不来找我?”

    一面暗叹幸好自己母亲未曾感情用事,若她当年冲动之下与顾凊私奔而去,那自己岂不与洛元秋真成了姐妹?景澜对前人之事从不指摘,此时也不免有些庆幸,落在那人眼中,是一副强笑不得的模样:“只怕是他不知道还有你这么个女儿在,而你娘也从未和他说过。若非她为了不让你做先帝的玄质而特地去寻我大哥,此事便彻底无人知晓了。”

    在庙中走了几步,他道:“我二哥此人风流洒脱,好行侠仗义,却优柔寡断。当年他要是如我大哥一般,带你娘一走了之,也就不必眼睁睁看她另嫁他人了。”

    “如叔父所言,我与他从未见过面,情谊未见得能有多深。”景澜稍做思量,神色郁郁道:“母亲在世时也从来不提此事,想来早已绝了相认的念头。”

    那人高深莫测一笑,道:“既是父女,怎能有不相认的道理?”

    他又在景澜肩头拍了拍,若有所思:“你去见他一面,如何?”

    景澜一惊:“我”

    “到底是父女情深,这总不会错的,此时你去见他在合适不过了。昔日我离家出走,与他之间确有些龌蹉,再见之时,他倒是没忘了往日仇怨,连听我解释一句都不愿。”

    说罢长叹一声:“但你去就不一样了,你们父女相认之后,你说的话,他是一定会听的。”.

    风雪漫漫,洛元秋一路快马加鞭往回赶,华晟本想一同来,但被她婉拒了。

    沿街景象在雪中化为模糊的影子,洛元秋呼出一口热气,催马快行,扬鞭之时又想到那位二叔。这世上因分合造就出无数悲欢故事,她只看在眼中,却不记在心里。二叔的面貌也如这街影一般倏忽而逝,并未在她心上留下多少痕迹。偶然想一想,就像深冬落下的最后一片叶子,感慨一番也就这么过去了。

    她向来是看前不看后,许多往事也能忘得干净,别说是一个二叔。唯有师妹的事她记得很牢,日思夜想,是忘也忘不掉的。

    到得曲柳巷前,面摊已下了风帘抵挡风雪侵入,一口大锅半露在外头,咕噜噜翻腾着热汤,肉香四溢,随风飘得老远,正是个冬日揽客的妙招。洛元秋接连看了数眼,很是意动,勉强将头转过去,下马时她想,下回定要带着景澜多来几次。

    牵马入巷,此处分明是贯经之地,再看时已有些许陌生。倒不是看过金殿玉堂后陋巷入不得眼了,只是身旁少了个人,莫名有些不适。洛元秋回想起那日回巷在地上捡到的丹药,她那旧屋中也没剩什么值钱的东西,除了锅碗瓢盆,就剩下床柜里的几枚丹药。

    难道那人也是为了这丹药而来的?她思来想去,又觉得绝非如此简单。丹药可以再炼,何必要亲自来看?

    洛元秋断定这人一定是在找什么东西,说不定也是为了那阵枢来的。推门而入,她把马拉进小院里,院中一切如常,连她走时放的水桶还在原来的位置。

    随意打量了几眼,洛元秋转头就看见门后蹲了一个人。那人将一件素色的雪氅披在头上,与四周雪色相近,所以她入门时才没留意到。洛元秋微微一愣,走进俯下身戳了戳那人的头。

    那人抖了抖,从衣缝间抬头看她。片刻之后那人猛然扑了过来,洛元秋躲得及时,她便一头扑进了雪中。

    “元秋,你可算是回来了!”

    洛元秋听声耳熟,那人已从雪地里爬了起来,满身雪再度扑来。

    这次洛元秋没躲,将来人身上的雪拍了拍,她道:“文莺,你怎么来了?”

    陈文莺目光慌乱,低声道:“……有个不知道是人还是鬼的东西,他在追我。”

    洛元秋安慰了她几句,扶她进屋在床边坐下。陈文莺也不嫌弃这屋中简陋,像一只绒绒小鸡终于找到了母鸡,靠在洛元秋身边,她惊魂甫定的讲述起近日以来的遭遇。

    那日与洛元秋分别之后,翌日她又到太史局去,左等右等也不见白玢与洛元秋的影子,被冬官正指去了城东与其他掣令夜巡,疲惫不堪的回了家,埋头一顿苦睡。

    半梦半醒之间,她突然听到好像有什么动静,起来发现乌梅在对着镜子龇牙低吼,定睛看去,镜中影影绰绰,仿佛有个人影在里头,雾似的轻飘着。

    陈文莺这辈子天不怕地不怕,独怕这种虚而玄、奇而诡的东西。惊惧之下

    “然后呢?”洛元秋问。

    陈文莺羞愧道:“我把镜子用被子包起来,丢到窗外去了!”

    她事后回想起也觉得自己大惊小怪,而然这只是开端,那夜之后她不敢照镜,但此事显然不是镜子的问题。无论是洗漱用的清水,还是明净的漆器,只要是能反光映照之物,她都能看见那似有若无的人影,随着时日增长,愈发的清晰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放我出来了吗???     。

    第 138 章 倒影

    起先那影子也不甚分明,陈文莺一时未放在心上,等过了一日再去看时,恍惚间满屋都是那人影,余光不经意一瞥便能瞧见。陈文莺被吓得魂飞魄散,晚上挤到丫鬟睡的房,死活不肯一个人睡在自己屋里,谁知半夜起来喝水,又在水杯里看见了那影子!

    这次她清清楚楚看到这影子的模样,是个打扮得十分古怪的男子,高冠博带,不似今时之,且双目被黑气蒙着,咧着嘴似笑非笑的。夜中突然看来,真是说不尽的诡异可怖,陈文莺被这么结结实实的一吓,第二日连滚带爬去了太史局,宁愿与掣令们一道巡夜,也不肯再回大伯府上了。

    她想大伯一家到底只是普通人,碰上这等奇诡之事,一时半刻也帮不上什么忙,反倒弄得满府风言风语不得安宁。陈文莺素来爱看孤身闯荡江湖的话本,被这么一吓二吓之后,却激出了一股豪情壮志,不但只字不提,还打算一人事一人当,不连累他人。

    几日巡夜下来,陈文莺倒和那些掣令官们混熟了。掣令官们自天南地北而来,共聚在此,受太史局差遣,待到考核期一满,从哪处来便回哪处去。那等考评优异之人,便可留在太史局,几年下来,若考评仍是上佳,便会被派到原籍所在的州府任官。

    掣令们大多出身于修行的世家或宗派,能被派上京来做掣令的都有些本事。在常人眼中,修士本就是群奇奇怪怪的人,如今这些奇奇怪怪的人聚在一起,倒也不是那么奇怪了。掣令们年纪轻轻,被拘束在此处,成日除了巡夜外,余下的便是一道吃吃喝喝,闲坐在一处东拉西扯。

    修士不如时下人那么讲究男女大防,陈文莺如鱼得水地厮混了几日,又结交了几位女伴,真是好不快活。正当她快将那屋中鬼影忘的一干二净之时,她大伯府上遣人催她归家一趟。陈文莺不得已回去,原来是家中来信,照旧是老生常谈,并无什么新话要交代。她听完一通教训后,便与大伯说这几日太史局忙碌,和几位巡夜的掣令一同宿在值房里,暂且不得归家。

    她大伯不知她屋中藏了个鬼影,听完这话便命仆人去为侄小姐收拾行李,好一并带到值房里去。

    但陈文莺岂敢回屋,偏偏又不能让大伯看出什么端倪,强打精神回了卧房,让侍女进去随便收拾了几件衣裳,便打算马上离开。临走前突然想起床下所藏的那本东西,怕无意中被人翻出来,她又偷偷摸摸转回屋里,把那本册子塞进包袱里。

    正当她要走时,忽地听到灵兽低吼的声音,与那夜一模一样。陈文莺一转身便看见一面铜镜,正放在妆台上。想是侍女见小姐屋中铜镜不见,特地又摆了一面过来。那镜中雾气朦胧,渐凝成一个人影,血红的嘴慢慢咧开,不待陈文莺反应,便出手掐住了她的脖子,向着镜里一步步拖去!

    “哦?那你是怎么逃出来的?”洛元秋问。

    说到此处,陈文莺畏寒一般紧挨着她,颤颤巍巍地从怀里掏出了一个荷包,道:“多亏了你之前留给我的那道符,我叠起来放到了荷包里……”

    其实她最初也没有把这符放在心上,直到见识过洛元秋的本事后,才把符小心收好,以备不时之需。只是没想到这么快便派上了用场,竟阴差阳错的救了她一回!

    洛元秋也想起了那道黑符,当日她初入太史局,得了陈文莺与白玢二人一番提点,感激之余,便送了一红一黑两道符给他们。

    陈文莺一脸担惊受怕:“你说那不会是……是鬼吧?元秋,你那符还有吗,不如再给我几张吧?”

    洛元秋摇摇头:“黑符不好画,我身上只有蓝符了。”

    说罢见陈文莺瑟瑟发抖,顺手摸了摸她的头,正色道:“再说我人就在这里,你要那符做什么?”

    陈文莺一听大感安心,人也不抖了,重重点了一下头。洛元秋揉了揉手心,十分随意地支起一条腿,道:“就算那鬼影来了也不怕,是在不行就打上一架好了。”

    这本是件奇诡的事,被她这么一说,就如同吃碗面那么利落简单。陈文莺小鸡啄米似的猛点其头,分出些心思看了眼屋中,这一看之下她大吃一惊,忙道:“元秋,你家这是招贼了吗?”

    洛元秋颇为意外:“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陈文莺看了看面前缺了一角的木桌,又看了看墙角边垫着瓦片的木柜,由惊转怒:“这贼都把家什换成破桌栏柜了,我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洛元秋沉默片刻,道:“那些是这屋中原本就有的。”

    “啊?不是被人给换了的?”陈文莺硬是咽下了那句“这破房子有什么可住”,改口小心翼翼道:“那……你这屋还有什么可偷的,京中的毛贼不是向来只盯着大户富商吗?”

    洛元秋也是费解,看着这徒余四壁的屋子道:“是没什么可偷的东西,那你说,他又是为了什么而来呢?”

    陈文莺忽道:“不会根本不是偷东西,他是为了你来的吧?”

    洛元秋惊讶道:“为了我?”

    正当这时屋外传来一声女子柔柔的呼唤:“洛姑娘可在家?”

    洛元秋应了一句,走到院里,见一位妇人打扮的女子站在门外,身旁还跟着个婆子。她诧异道:“你是……?”

    那女子屈膝行了一礼,落落大方道:“我住在姑娘隔壁,姑娘这便忘了吗?”

    原来是那秀才娘子,洛元秋想起自己还隔着一道院墙听过人家夫妻拌嘴吵架,不禁有些脸红,道:“记得记得,这是有什么事吗?”

    秀才娘子笑了笑道:“上回得姑娘救治及时,我家相公这才保住了性命,大恩大德无以回报,特让人备下了些东西,姑娘莫要嫌弃才是。”

    洛元秋忙道不用,只说自己救人是无心为之,不必如此。秀才娘子见她当真不愿收,便将东西交给婆子,又轻轻向婆子瞥了眼,那婆子便走到巷道上来回探看。

    秀才娘子一步迈进门里,神色一变,凝重道:“恕我失礼了,洛姑娘,我们这便长话短说罢,这几日你不在家中,附近却多了些人,日日都来与街坊四邻攀谈,时不时打探你的消息,也不知到底是要做什么。我与相公商量过了,你一个女子孤身在此,若惹了麻烦也难以摆平,不如随我们一同搬去城西。那块地住的多是达官显贵,那些人也就不敢如此放肆了,怎么也要顾虑一二。”

    洛元秋难得被人如此记挂在心上,真是破天荒的头一遭,她忍不住低头微笑:“好意心领了,不过麻烦靠躲,可是躲不完的。”

    秀才娘子早知她不是寻常女子,却也没想到她竟然如此大胆,惊疑不定道:“姑娘的意思是”

    洛元秋轻轻踢开门前的雪,道:“他们今日也会来吗?”.

    这场雪下得急而大,待风势转弱后,雪意不复,天边裂云如嵌了道道金边,隐约透出黯淡的红,仿佛又有一场风雪伺机而待。

    雪星星点点的下着,洛元秋抬手抹去鼻尖上一点白,目不转睛地看着街上。

    忽地陈文莺低声道:“他们向东去了。”

    洛元秋神色如常,拉着她的手道:“走吧。”

    此时雪停,街上行人又多了起来,两人沿街走得小心谨慎,时不时停上一停,陈文莺还顺带买了一大包炒栗子,与洛元秋一路剥一路跟,饶是如此,对方也不曾发觉。

    两人面无表情地大嚼栗子,洛元秋捏着一个焦脆的板栗壳问:“他们这是要去哪里?”

    陈文莺垫脚看了看道:“看方向,好像是要去城东。怪了,怎么是去城东的?”

    从袋中摸出一个栗子,她问:“你这是得罪人了,不然他们打听你做什么?”

    洛元秋回忆了一番,认真道:“太多了。”

    陈文莺疑惑道:“什么太多了?”

    “得罪的人太多了。”洛元秋拍了拍肩上的落雪,极为自然地说道,“有些人得罪了也记不得了,寻上门来的时候才想起来,好像是有那么一回事。”

    陈文莺惊得手里栗子都掉了,哭笑不得道:“都找上门来了,你还不记得!这又算是什么事?你没事罢?”

    洛元秋道:“至多打一架,分了胜负,自然就了结了。”

    陈文莺这次捏紧了栗子,没让它掉地上去。这话从别人口中说出来十有八九是在吹牛,但洛元秋却不一样,她从不说大话,只要是她开说的,那么一定就是这样,绝无作假。

    了然地点了点头,陈文莺镇定如常,觉得十分安心,并不把眼下这件事放在心上,她只管剥栗子吃,丝毫不觉得此事有多危险。

    天色昏黄,两人走走停停,跟着那几人来到城东。城东坊道严整,虽不如城南商贾云集店铺林立,车马往来那般繁华,但见飞檐斜挑,高墙深院,石纹隐隐,便知此处所居定是金门绣户的显贵。穿过一条巷子,洛元秋与陈文莺沿河走过,再转弯时,原本遥遥在前的那几人突然不见了踪影。

    陈文莺莫名其妙:“人呢?才这么一会的功夫,怎么就不见了?”

    洛元秋不言不语,只是扯了扯她的袖角,示意她向此处看来。

    在她们右手边,不远处一座高大的庙宇立在傍晚的寒风中。这座庙与周围的景象格格不入,仿佛是凭空出现的一般。庙前悬挂的五色系带随风舞动,门外石头雕刻的香台上烟气袅袅,俨然香火正盛。那些红烛血似的淌了一石台,向地滴落时凝在半空,血瀑般悬挂在香台下。

    作者有话要说:     。

    第 139 章 夜烛

    一阵风吹来,陈文莺缩了缩脖子道:“真是怪了,我在城东住了也有些时日了,怎么不知道此处有座庙?”

    洛元秋看那庙门上无牌无匾,门洞虽是大开,但内里昏暗不明,也不知供奉的是哪路神灵,便绕过烟熏火燎的香台,率先一步踏进庙里。

    陈文莺紧跟在她身旁,很是诧异地四处打量,这庙在外头看起来大,哪知前殿竟然空空荡荡,什么神像也没有。

    不必多言,是个人便能察觉此处的不对劲来,洛元秋一语不发地往里走,穿过了前殿后,两人在中殿高大的漆门前停下了脚步。

    门上花格里隐约透出光亮,另有低语唱和声传来。洛元秋正要推门而入,从侧边出来一个黄袍道人,见了她们便将拂尘一甩,颔首道:“两位女善人也是来听法师讲经的吗?”

    洛元秋垂眸道:“正是。”

    那道人打量了她们一番,似有些疑惑,欲发问之时,陈文莺忙道:“道长,我们进庙来不曾见着人,想添些香油也不知该去寻谁,这钱”

    那道人微微一笑,摇了摇头道:“女善人是头一回来此处吧?小庙无需香油之类供奉,两位也不必寻人了。不过来了便是缘分,恰逢今日法师开坛讲经,两位女善人不如去听一听。正所谓心诚则灵,常颂此经,便可得偿所愿,何须身外之物再添烦恼?”

    他又将拂尘一甩,斜靠在臂弯里,道:“如今大殿正门不可轻易开,两位请随我来。”

    洛元秋与陈文莺对视一眼,随那道人从侧边甬道进到殿内,顿觉眼前一片光明,殿中两侧灯架上千百盏油灯悬落而下,赤红灯碗色泽艳丽,如同一汪初凝的鲜血,被灯火一映,夺目逼人之余,也让人无故心头一惊。

    大殿弥漫着一股奇怪的香烛气息,那道人在一个柜里取了两个纸做的面具递给二人,道:“今日法师所讲的是生灭一节,劳烦两位女善人戴上这纸面,暂忘却此身,方能领悟这经中所讲的玄妙之处。”

    洛元秋接过面具,翻来一看,一张不知是哭还是笑的鬼脸,真是难看至极。不动声色地戴上,她记得自己分明曾见过这张面具。

    看陈文莺也戴上了纸面,道人引这二人向大殿深处走去。越向里走灯火越是明亮,如白昼般清清楚楚地照出大的殿每个角落。一座高大的神君像立在中央,那神像手持长剑,做忿怒相,衣袍绸带翩然飞起,悬于当空,仿佛正要将妖魔斩于剑下。约莫是入殿之人必然与此像对视,故特设于此,想来是有震慑之意。

    洛元秋抬头看去,心中一凛那神像双目上竟是不曾点睛,仍是灰白一片,仿佛是刻意为之。她再去看那神像脚下,腾飞而起的火焰里,无数人骨骷髅挣扎无望,被这降妖伏魔的英武神君无情践踏。

    大殿上跪坐着许多人,皆带着那张怪模怪样的纸面,好像一群纸扎的人偶。台上一名法师装扮的中年男人正侃侃而谈,身旁跪着七名童子,脸上带着白面具,面具上所绘的神情大不相同,依稀是喜、怒、哀、乐、贪、嗔、痴,洛元秋拉着陈文莺在角落跪坐下,陈文莺小声道:“这些人怎么连动也不动的?”

    洛元秋微微摇头,将目光投向台上。无心去听法师在说什么,再一次对上神像的双眼,她目光平静,阔别已久的杀意却从心底渐渐升起。

    蜿蜒流淌的血慢慢聚在一起,眼前是铺天盖地的红,像一朵开败的花,残败之中自有种难言的绮丽。

    她俯身抓起一把雪,用力擦去双手上沾染的血迹,听见那人道:“你和我们明明都是同一种人,你却要杀尽我们……今天你杀了我们,明天就会有人来杀你!你以为自己能逃过一劫吗?!”

    既然逃不过,那何必还要再逃呢?

    人总归是要死的,早死完死于她而言倒没什么太大不同,杀人的人,终将命丧他人之手,也算得上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了。

    双手摊开放在膝上,洛元秋低下头,看着自己手掌上的纹路。她是不在意生死的,但她已经答应过师妹,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通向死亡的路畅通无阻,而活着的路却艰难无比,要活下去不假,可是要怎么才能好好活着?

    洛元秋回程一路上思来想去,始终没有头绪。盯着那神像看了又看,她思忖着如今味觉已近消失,接下来又会轮到什么?等五感尽失后,她是不是也会成为一具行尸走肉?

    就像是师伯那样……

    台上那位法师结束了高谈阔论,向身边跪着的其中一位童子耳语了几句,那童子起身往神像后走去,不一会传来清脆的声响,那童子顶着一张描红画墨的纸面,牵出了一条乌黑的铁链,铁链另一头站了个高高瘦瘦的人,脸上也带着张纸做的面具。这次那面具上什么也没画,是一张彻底雪白的纸张。

    陈文莺轻声道:“这位大师不讲经了,拉个人上来是想做什么?”

    洛元秋攥紧手指,低声道:“那根本不是人。”

    此时由童子牵着铁链,那人亦步亦趋跟在后头,一步三晃地上了台。法师接过铁链,容光焕发道:“若只一味地讲经,怕有纸上谈兵之嫌。不如让诸位亲眼看一看,什么是我方才所说的超脱生死、远在方外!”

    他唰的一声拔出一柄长剑,剑光闪烁,显是开了锋的利器。那人在他面前站定不动,法师微笑着举剑示意,反手飞快将剑捅进那人胸膛,只听利器发出铮铮之声,仿佛是刺在了石头上。剑在那人胸膛前左刺右刺,法师面红耳赤的使出了全身力气,却奈何不得那人。

    他随手将剑一抛,扬眉笑道:“好叫诸位知道,这可不是什么把戏,是真真实实的不坏之身!”

    讲经台下信众哗然,有的站起来走到台前,想要看个究竟,连脸上纸面掉落了也未曾发觉。法师从一童子手中接过一坛桐油,开封后直接泼在那人身上,将火折子一丢,掩面快步走开。立时只见大火熊熊燃起,顺着那人身躯攀上。那人仍旧是无动于衷,避也不避,任火舌舔尽衣裳,大火焚身也不觉痛楚,台下众人惊呼一身,难以置信地后退几步,怕火苗飞起溅到身上。

    陈文莺也惊呆了:“他这是疯了?放火烧人?若是烧死了可怎么办?!”

    洛元秋扯下脸上的纸面,缓缓起身。她幽深的眼眸倒映着身处烈焰中的火人,半晌方道:“已经死了一次的人,谈何再死一次呢?”

    话音方落,余下的几位童子端来水盆,将那人身上的火焰浇灭。那人站在台上,身上挂着焦黑成团的衣物,脸上的纸面也已经化作飞烟。灰烬散去后,他露出了真容。那双眼睛没有瞳仁,是黯淡无光的灰白色,与身后的神像一模一样。

    “不畏刀剑,水火不侵,不死不灭,这才是真正的不死之躯!”法师颤声说道,面上带着一种癫狂般的喜悦,“何谓生死?生即死,死亦可生!生生死死,死死生生,修心固然重要,若等到心修得近乎圆满,而肉身腐朽,又有何用?参悟生死的首要,便是修身,修得不坏之身,神通圆满指日可待!”

    殿中两座香炉烟气萦绕,那不知名的熏香气息愈发浓重起来,如同一场寒雾,在大殿上方浮动着,将神像的面目团团掩盖住。信徒只见那持剑的神君周身雾气环绕,满殿烛火中背后金光若隐若现,脚下火焰也腾跃而起,一时间目之所触皆是血色,大殿仿佛堕进了无边无涯的火海。

    信众们惶恐之中纷纷跪地参拜,口念经文,祈求神灵庇护。

    那法师哈哈哈大笑,张开双臂道:“众生皆苦!我发此大愿,誓要令众生超脱生死,永享安乐!”

    大殿中信众如海潮一般起伏跪拜,许多人纸面具脱落,神情已然陷入狂态,举止更是如此。陈文莺看得目瞪口呆,好险没一头随他们拜下去。其实殿中也有许多人不曾跪拜,犹豫着像在观望,但随着香气渐盛,他们好似体力难支一般,跪下去拜倒在地。

    讲经台上法师身后那人一身焦黑站立着,仿佛无知无觉。他双手被锁链拴紧,脚上也被上了镣铐,依旧是一动不动。洛元秋看了他一会,眸光轻动,台上那人忽然之间转过头来,隔着满殿信众,准确无误地对上了她的眼睛。

    看着那双灰白混浊的双眼,洛元秋两指并拢,瞬息间就要出剑。身旁传来一声闷哼,她侧头一看,陈文莺神情恍惚,双膝失了力气般,身子越拜越低。洛元秋见状一把将她拉起,推到帘后捂住口鼻,连拖带拽从退到了侧门后的甬道里。

    凉风吹来,陈文莺顿时清醒了几分,只是眼神还有些迷离。洛元秋心知她不过是被那殿中香气所迷,缓一会就能回神,特地以袖做扇,为她扇了会风。

    陈文莺茫然道:“恩?怎么回事?我、我方才是……我这是怎么了。”

    洛元秋直接把手贴在她脖颈后,陈文莺登时一个激灵,叫道:“好冷好冷,快拿开快拿开!”

    “回神了?”洛元秋好笑道,“想不到这位法师讲经的本事竟是如此高明,你差点就和他们一起拜下去了。”

    陈文莺大窘,语无伦次道:“那法师说的狗屁不通,我怎会因为他那三言两语就拜他?一定是那殿里的香有问题!”

    发现自己手中还捏着那张纸面,陈文莺愤怒道:“还有这张纸,肯定也大有问题!这等不在名册上的邪教野神,竟敢在城中公然聚众传教,我回头一定要上报太史局!”

    洛元秋看着她手中揉捏成一团的纸面道:“这张面具我曾见过。”

    “是吗?”陈文莺道,“这面具画的这般丑,你居然还见过?”

    两人蹲在甬道里吹冷风,洛元秋听着里头隐约传来的人声,若有所思道:“先前我们不是抓了一个炼丹的道士?此事你可还记得?”

    陈文莺忙道:“记得,记得!那人还是个百绝教的余孽,在自己住的院子后养了一堆虫子!”

    想起这个陈文莺便有些恶寒,侧头呕了一会:“虽然这虫子没见着,但咱们好像还用手抓了把那些虫子的窝……”

    这下连洛元秋都忍受不了,抢先按住她的手说:“好了好了,这些就不必再说了。我记得当时在他屋里发现了一面铜镜,镜子上好似有个百绝教的标识。后来有人路上来拦截我,要我交出这面镜子,那拦路之人,当日就戴着一张这样涂得乱七八糟的鬼面具。”

    陈文莺惊讶道:“等等,此事你怎么没有和我说起过?”

    洛元秋摆摆手道:“小事而已,不足一提。”她看了眼身后那扇通往大殿的侧门,低声道:“如果我没有猜错,此处就是百绝教在京中的藏身之处了。”

    陈文莺眼睛一亮:“你想做什么?”

    要是放在从前,她听到与百绝教沾上边的事情定要远远地避开,担惊受怕个没完没了。但有洛元秋在身旁,陈文莺也就怕得十分有限,甚至有些兴致勃勃。

    洛元秋顿了顿,知道自己这位友人被话本荼毒多年,很是向往那种仗剑江湖、惩恶扬善的潇洒日子,且立志要翻云覆雨,做出一番大事业来传扬善名。

    她微不可察地叹息一声,陈文莺如粘糕一样沾手难脱,恐怕得另寻一个法子将她支出庙去。

    展开那张纸面,洛元秋灵机一动,故作深沉道:“我怕要是打草惊蛇了,他们跑了怎么办?京中这么大,这些人若是躲到那些信徒家里,就算是掣令,也不能挨家挨户的搜查吧?”

    此言在情在理,陈文莺也很纠结:“我们只有两个人,好像不够。”

    洛元秋道:“掣令的腰牌你带在身上了吗?”

    陈文莺近日来都在巡夜,自然是带在身上的,当即点了点头。洛元秋伸手揽过她的肩,低头附在她耳边道:“这样,你此时出庙去,必然会有人在后头跟着你。但你有腰牌的遮掩,形貌转变一番之后,那些人未必能认出你,如此便不至惊动他们。趁此时机你快回太史局,把此事上报冬官正大人。”

    陈文莺听得频频点头,末了一怔,倏然看向她:“我是回去了,那你呢?”

    洛元秋微笑:“我在这里看住他们,以免他们逃跑。”

    陈文莺很想留下来和她一起,听了这话又犹豫不决。洛元秋见她摇摆不定,决定趁热打铁,便一本正经说道:“出庙以后也不简单,如何甩开那些一路跟着你的人,就要看你的本事啦。”

    她又故意夸大虚词,将此事说得仿佛是上刀山下火海,艰难险阻无数。陈文莺一腔热血都叫她说得沸腾起来,顿觉自己身负重任,是万万不能推辞的,当下便要离庙而去。

    洛元秋又嘱咐了她几句,含笑着目送她出了庙门。

    待看不见陈文莺身影后,她脸上笑意淡去。转身再度回到中殿甬道里,轻轻推开那扇侧门,微一抬头,那些璀璨的灯火便落入她的眼底,化为一抹流光溢彩的夜色。     。

    第 140 章 寻隐

    洛元秋贴紧墙壁绕到殿柱旁,挑开垂帘看了一眼。大殿里熏香缭绕,乱象更胜于前,不知多少人在嘶声力竭恭迎神君下凡,或如陷幻梦般伏地喃喃自语,时哭时笑,喜怒无定,当真如那纸面上所绘的鬼脸一般,众生百态,千人千面。

    静待了片刻,洛元秋转身向讲经台边疾步行去。一如过往的每场追猎,她是个精明的猎手,目标明确,从不犹豫,出剑必是一击格杀。

    她方才就已经看出来了,那台上被法师大肆吹嘘的不过是个傀。只是傀并非如人所想,仅是一具不死不灭的行尸走肉。傀亦分三六九等,最次的是令寻常人强服丹药数月,最后放尽血藏尸于阴地,半月之后便成了傀。但这种傀只是一具不得见光的行尸,夜中游荡白日躲藏,除了肉身难以毁坏,再无其他用处。

    追猎数年,除却杀傀之外,洛元秋闲暇时也会抽空比对这些傀的差异。制傀之人通常挑选远在深山的村落,将一村人尽数化为行尸后,择其中最优者带走,寻找下一个地方再钻研制傀之术。傀也从一开始只知游荡的行尸,渐变为嗜杀的异邪之物,它们无需血食供养,不过是天性如此,无论飞鸟走兽还是人,一律杀之,绝不放过。

    寻常人化为傀况且这般,更遑论修行之人了。一时间诸多面孔从洛元秋眼前闪过,最后那些人的容貌淡去,只剩下一双双死气沉沉的灰败眼眸,隔着流转的岁月,在虚空里无声无息地注视着她。

    仿佛前路已然注定,命途至此,再无转圜的余地。

    洛元秋轻轻吁了口气,心中很不以为然,路是人走出来的,怎么走全凭人的心意,就算是要回头也不是什么难事。或许回程会是异常的艰难,但她一贯以来是不怕难的,再难的路,只要愿意走下去,迟早会有走出来的一天。

    她习惯了孤独与寂寞,不怕这二者扰乱心神。但此时此刻大殿里分明是热闹喧嚣的景象,洛元秋反倒觉得格外安静。漠然看着殿上如痴如醉的信众,置身事外的同时,她心底涌起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其实爱恨远比孤独更可怕。

    还未来得及去深思,洛元秋已走到讲经台下,正要从侧面翻身上去,突然感觉衣摆被人用力拉了一下,那人一把搂住她的腰将她从台子边缘拽了下来,低声道:“小师姐,你这是要做什么?”

    洛元秋惊愕地回头看去,只见一人玉簪乌发,做妇人打扮,屈膝坐在蒲团上。她摘下脸上纸面具,笑吟吟地看着自己,正是面若芙蓉眉如柳,无需妆点,依旧艳色逼人,

    她还特地将蒲团分了一半过来,不让洛元秋坐在冰凉的地上。洛元秋呆呆看着她,欲言又止,看了看台上,又看了看身边人,世上能叫她师姐的本来没几人,会在师姐前加个小字的连想都不必想,她犹犹豫豫道:“你是……沉盈?”

    柳缘歌轻笑道:“当然是我呀,不然你以为还会是谁?方才我远远看见两人进来,就感觉其中一人身形与你相仿,没想到真的是你。”

    又拉着她的手亲昵道:“怎么,景澜竟舍得放你出来了?我之前还说,要是再见不到你人,等过几日我就去砸她侯府的大门!大家都是师妹,凭什么她就能霸着师姐不放,我们看一眼还都不行了?”

    洛元秋原本清明的脑袋如被灌了一碗浆糊,忍不住为景澜辩解:“她没有霸着我不放。”

    柳缘歌惊奇道:“是吗?”

    “是我自己要去找她的,”洛元秋脸上一红,虽觉得不好意思,但还是实话实话了:“是我要跟着她的。”

    柳缘歌定定看了她一会,叹道:“了不起啊。”

    洛元秋莫名其妙:“什么了不起?”

    “我是说咱们这位前同门真是了不起,平常倒也没瞧出来,她居然还有这种本事!”柳缘歌唏嘘不已,“不吭不响的,都能把师姐给降伏了,无怪人常说,咬人的狗不叫呢!”

    洛元秋听得糊涂,一时间不知道她是在夸景澜还是在骂景澜。柳缘歌见好就收,冷嘲热讽几句便不再提景澜了,挽着洛元秋的手笑道:“师姐是来上香的?这可是进错了庙。”

    被她一通胡搅,洛元秋后知后觉想起自己的正事,扫了眼四周,见无人注意到这台边的动静,压低声音道:“我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你也是为了百绝教来的吗?”

    柳缘歌正色道:“当然不是了,我可是来上香的。”

    “啊?”

    见洛元秋不信,她轻扶发簪,摸了摸鬓角,合手在胸前低眉垂目道:“听说城东这间庙很是灵验,我特地来求神仙保佑,赐我一段好姻缘,叫那些歪瓜裂枣都滚远些,许我个样貌过得去的良人。我也不指望什么,只盼这良人呐貌似潘安,情如宋玉,才胜子建我便知足了……”

    一人从台下摸索着滚了过来,闻言道:“什么良人?”

    柳缘歌轻描淡写道:“带上你的刀到一边去,别妨碍我和师姐说话。”

    说着她一提裙角,踹出一柄长刀来。洛元秋这才注意到她这衣裙格外宽大,不由多看了几眼。

    柳缘歌仿佛知她所想:“只能藏一把刀,除非舍了我这条腿,否则是放不下琵琶的。”

    洛元秋倒认得那刀,之前曾见过,正是师妹林宛月的佩刀。

    那人摘下脸上纸面具,露出一张五官深邃、颇具异域风情的面容,她讶异道:“师姐怎么在这里?”

    柳缘歌懒洋洋道:“到庙里来能做什么,还不是上上香,求神君保佑保佑,送段好姻缘吗?”

    林宛月大约是想笑,到底是忍住了:“师姐已是有道侣的人了,也要来求姻缘吗?”

    柳缘歌叹道:“那又不是什么良人,委屈师姐了。”

    洛元秋下意识道:“委屈什么?我不委屈啊!”

    林宛月低低笑了起来,伸手揉了揉洛元秋的头,温和道:“我就说了,师姐是喜欢景澜的,不然怎么会如此心甘情愿……你瞪我做什么?师姐认定了她,纵是你再不喜她,又有什么用呢?”

    柳缘歌不屑道:“你与她私下交好,时常来往,自然是要为她说话的。”

    林宛月道:“那又如何?我说的都是实话罢了,你还能改变师姐的心意不成?”

    洛元秋忙打断这二位师妹的争执,要知道一旦吵起来可是没完没了的。她向讲经台指了指,轻声道:“我们不会已经被人发现了吧?”

    柳缘歌道:“这些人差不多都疯魔了,你就算捅他们一刀,他们也不见得会叫痛。等会那讲经的骗子就要走了,到时候让林宛月去跟着他。”

    “那我们呢?”洛元秋问,“也要一同跟上去吗?”

    柳缘歌摇头道:“我们不去凑这个热闹,林大人是有公务在身的人,和我们是不一样的。走走走,师姐,我带你去玩一玩,看看新鲜玩意怎么样?”

    她极力撺掇,洛元秋避开了些道:“那台上的人是个……”

    林宛月突然说道:“是个傀,对吗?”

    洛元秋点头:“不能留着它。”

    两人对视片刻,林宛月忽地一笑:“我懂你的意思了,跟我来吧,那法师马上就要带人离开了,他们走的是另一条通往地下的道路,或许还有密室之类的。”

    她捡起刀反扣在身后,柳缘歌见状疑惑道:“你要带师姐去哪里?”

    “不关你事,”林宛月说道,“你就在此处好好上香,对着这神像多叩几个头,好让它赐你一个良人,成就一段好姻缘吧。”

    洛元秋几乎要笑出声,柳缘歌点了点头,朝林宛月道:“你且给我等着吧。”

    林宛月故作惊讶道:“等什么?我又不是你的良人,凭什么要让我等?”

    不等柳缘歌说话,台上传来铁链拖动发出的哗啦声。三人顿时俯下身去,听见一人道:“法师讲经累了,要回去歇息了,将殿中熏香灭了吧。切记,待法师走后再将门窗打开。”

    法师果然下台离去,七名童子鱼贯而出,跟随在他身后,几名黄衫道人上得前来,齐齐道:“恭送法师!”

    法师绕到殿后去了,那几名道人将四方垂帘放下,依那童子所言灭了炉中熏香,这才不紧不慢地退出了大殿。

    洛元秋问:“他们这是要做什么?”

    林宛月低声道:“再过一会,殿中熏香散去之后,这些人自己便会清醒过来。”

    柳缘歌道:“神仙来去无踪影,自然不能让人看见。等这些人去以后回想起今日所见所闻,还当真以为自己见着了神仙下凡呢。”

    “熏香中有一种药,闻久了会上瘾。”林宛月朝洛元秋解释道:“来了一次就会有第二次,拦都拦不住。”

    说话间大殿一寸寸暗了下来,洛元秋揉了揉鼻子道:“那你们闻了不会有事吧?”

    柳缘歌掀开帘子向外看了一眼,道:“小意思,这种药算不得什么。还不快点走?我看他们都已经熄完灯了!”

    作者有话要说:     。

    第 141 章 轮回

    萦绕在殿中的熏香不复方才那般浓烈,随着火烛黯淡渐渐散去些许。殿中沉寂下来,那些信众面上狂态犹在,伏地阖目,时不时抽动腿脚,朦胧中发出几声呓语。

    林宛月行在最前,解下斗篷随手扔在地上。洛元秋步履轻盈,跨过一人紧随其后。她抬头又看了眼那座隐没在暗中的神君像,林宛月似有所感,与她一同望去,道:“这神像看着很古怪是吗?”

    柳缘歌道:“何止是古怪,简直就是邪魔外道。”

    洛元秋摸了摸鼻尖,见两位师妹目光转来,正等着自己回答,便含糊道:“也不算很古怪……嗯,我还见过更奇怪的。”

    林宛月持刀撩起翩然落地的帘子,闻言微微笑道:“看来师姐这些年际遇不凡。”

    不等洛元秋回答,柳缘歌一副本该如此的样子,语气中带了几分感慨:“我早就说过了,以师姐的本事,从来都轮不到咱们操心的。”

    洛元秋微讶,看向这一前一后的两位师妹。她本以为还要费些口舌解释,没想到她们说完这话后再也不问了。倒是林宛月看出她心底的忐忑,轻声安抚道:“没关系的师姐,等你以后想和我们说了再说就是;若是不愿说,那便不说了,更不必勉强。你的心意,我们如何会不明白?”

    “那些事说不说也无甚干系,我最烦揪着从前事不放的人了。”柳缘歌抬手吹了吹涂了蔻丹的指甲,美目一转,轻描淡写道:“再说了,不管发生何事,你都是我们的师姐。只这一点,永远都不会改变。”

    洛元秋听了这话感动不已,踌躇着不知如何开口,只顾着低头,好似一只缩头缩脑的鹌鹑,呐呐无言。柳缘歌揽住她的肩,戏谑道:“师姐呀,我且问你,景澜既已不在师门了,那咱们这同门间的序数是不是也该进一位了?那两位师兄不提,就说我吧,眼下我应当是四师妹了吧?”

    洛元秋倒没想过这一层,看她道:“应该是了。”

    柳缘歌当即眉开眼笑:“咱们这位前二师姐真是办了件好事,她这一走空出了位子,岂不是人人都能往前挪一位了?”见林宛月看向自己,她挑眉道:“哦,险些忘了你。哎呀,这可如何是好呢,无论怎么排,你好像都是最后一位啊,小师妹。”

    林宛月朝她点点头:“倒二与倒一相差很多吗?”

    柳缘歌道:“不是我与你争,只不过长幼不可乱,同门间也是如此。正如小师姐是师姐,而你是小师妹,这辈子就只能是小师妹了,我在你的前头,你自然要喊我一声师姐……这总没错吧,不如喊一声来先听听看。”

    说话间林宛月停步在一面墙前,转身将刀柄在柳缘歌唇上虚作一点:“噤声,我们到了。”

    柳缘歌当即不说了。洛元秋看着这面墙,又见左右并无出路,便问:“他们是从这里离开的?此处是有什么机关吗?”

    凝神望了片刻,她若有所思道:“有人在墙外设下了幻术。”

    洛元秋本想一道符破了这法术,又怕动静太大招来人,是以有些犹豫。而林宛月环顾左右后道:“稍等。”

    洛元秋颔首,却见她眼中金芒渐起,如轮般绕着眼瞳,凝成一种奇异的色彩,不过片刻她迅速在墙上几处稍稍叩动,便听机关转动声传来,在墙下斜斜现出一个洞口,石梯蜿蜒而下,不知通向何处。

    “就是这里,”林宛月说道,“定然不会错。”

    洛元秋疑惑道:“你的眼睛?”

    林宛月衣袂翩翩,将刀环在臂弯之中,率先走下台阶:“从我父亲那里得来的,他是一位域外的铸剑师,我承袭他的炼器之法,也得到了此术。我眼中之物,又名目轮,能不受术法所制,本是炼师铸造时用以窥炉望火、目器于微毫。师姐可还记得,那日清晨你与两位太史局的掣令在一家羊汤铺里用早饭,恰好我也路过,便要了一碗热汤暖身,转头就看见你在其中。当时你们都带着掣令腰牌,但我还是认出你来了,这才有了我与缘歌上门探查的后事……她看你住处偏僻,心急火燎的要给你送钱。你是不是在雪地里捡着银子来着?那就是她埋下的,可惜师姐你拾金不昧,又放了回去,她险些气晕过去。”

    洛元秋后知后觉想起来,顿觉好笑:“原来是你们。”

    柳缘歌玉面微红,咬唇懊恼道:“我是真没想到……”

    林宛月道:“岂止又是这些事?许是话本看多了,她又佯装过路女子晕倒在地,诱你去扶,想借机会此向你报恩,但你将她送到医馆便不顾了,她又在你常行之处埋下银两,眼巴巴等着你取来用一用,偏偏你从来不拿。”

    柳缘歌红着脸冷冷瞪了她一眼,低声道:“所以我说,我最烦揪着从前事不放的人了!”

    林宛月淡淡道:“你方才还想让我唤你一声师姐,怎么此时连一点师姐的气度胸怀都没有了?”

    洛元秋早已习惯两位师妹的斗嘴,向来是入耳不入心,然她忽起一念,当下便问出了口:“你们当时既然认出我来了,为何不直接相认,还要在暗处躲着呢?”

    暗道两侧火把不甚明亮,柳缘歌与林宛月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迟疑。洛元秋面容大半隐在黑暗中,见此情景仿佛明白了什么。

    三人走了几步,也不知这暗道究竟是有多长,还没到头,柳缘歌轻声道:“实不相瞒,在遇见师姐你之前,我们还见过几个与你一模一样的人。或许连人也算不上,大概就像傀儡一般,徒有外貌,形容相近罢了。第一回遇见的时候,我还当那真的是你,特地将它带回家,它也像模像样的与我交谈了几句,连说话的口气都与你相仿,但第二日我再看,它已经变成了一个纸人,原来这不过是个傀儡。”

    “纸做的傀儡,是幻术吗?”洛元秋捻了捻拇指,看了眼林宛月道:“如果连你都能瞒过去,那应该就不是幻术之流。如果我没猜错,恐怕不止是这些吧?”

    林宛月有些意外,答道:“此事极为蹊跷,连我也没有认出来那是个纸人傀儡。这五年之中,我们遇见过数次这种傀儡,最奇异之处在于,这傀儡仿佛能窥探人心,每遇见一次,它好像就多长进一些,知道的更多,更……”

    她大概不知要如何表述,洛元秋为她接上未说完的话:“更像个活人,对不对?”

    柳缘歌道:“像极了过去的你。”

    洛元秋偏过头去,眼中意味不明,沉默了一会才道:“我想,那纸人心口处是不是还有一小块碎镜?”

    柳缘歌骤然一惊,下意识看向林宛月。林宛月目光微滞,舔了舔嘴唇道:“师姐是怎么知道的?”

    “你们弄错了,那不是什么傀儡。”洛元秋手在自己心口处按了按,感觉近来的隐痛并非是错觉,也不是因心绪起伏所致。她大约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道:“它叫影人,不是什么不祥之物,于人也无碍,只是能窥探往事旧忆中的情景而已。”

    林宛月眉头微蹙,沉吟不语。

    柳缘歌不解道:“窥探往事?这又能做什么?”

    洛元秋微微垂眸,她不擅欺瞒人,只得道:“人从诞生之日起,到幼童,再到少年,必然会在父母亲长兄弟姐妹的心中留下许多回忆。若从这些亲近之人的回忆中截取与他有关的种种过去,糅合放进另一人的心底,那后者与前者又有何不同?”

    “那怎么能一样!”柳缘歌极为震惊,到底顾忌这是在他人地盘,刻意压了压声音飞快道:“那不一样的,他们始终都是两个不一样的人!”

    洛元秋平静道:“可是前者有的回忆,后者也都有,你要如何辨别他们的不同呢?”

    柳缘歌哽住了,一时答不上来。

    林宛月脚步一顿,说道:“纵然两人都拥有一段共同的过去,但一人是切身所经,自有情谊在其中;一人不过是走马观花,如见他人故事。更不必提二人性格如何,仅凭一段凭凑出的旧忆,难道就能平白造出一个一模一样的人吗?何况一个人总不会只有过去,随着时日渐长,年岁渐增,会有越来越多的旧忆。便如树枝一般,二人曾同属一枝,曾有一段一样的过往,也会越发不同。”

    眼前光影明灭,洛元秋看向她:“你说的对,其实是不一样的。但后者若是从此止步不前,永永远远停在过去呢?”

    林宛月不自觉重复道:“停在过去?”

    “用你们的旧忆凭凑出一个过往的人,”洛元秋抬手比划出一个人的样子,轻声道:“那么她此生所有回忆,就停在你们离山之前。就如同一个圆,她走在这个轮回上,周而复始。”

    柳缘歌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后慎重道:“师姐,如果这个人当真存在,她为何不能如你这般继续向前,难道她只能活在往事中?”她不由失笑道:“这岂不是自相矛盾,根本说不通了?你说她停在过去,永陷轮回,我想来想去,只想到一个缘故,那就是”

    林宛月突然开口,略显生硬地打断了她的话:“前路有光,我们应当快到那密室了。”

    柳缘歌也反应过来自己失言,笑着对洛元秋说道:“是我不好,都这个时候了,我还当是在从前,师父讲经后命大家各自辩驳呢。”

    她虽是笑着,但身体微僵,显是十分不适。而林宛月是彻底的沉默,再也没有说话。

    洛元秋摇了摇头,不甚在意道:“你猜的没错,一个人不会只有过去没有将来,如果真是这样,那就只有一个缘故她已经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     。

    第 142 章 宝诰

    暗道前方投来一片朦胧火光,果真如林宛月所言那般,她们的确已经到了密室。柳缘歌干笑几声,道:“以往师父讲经的时候我便不怎么用心听,那些经义经理也知之甚少,听师姐这么一说,都有些糊涂了。”

    洛元秋笑了笑,知道她其实已经明白,只是不愿承认罢了。

    林宛月忽道:“都说生死无常,我向来以为,若以无常论世间之事,又何止是生与死?往昔如过眼烟云,虽有些放不下的,但总归是要向前看才是。”

    她转身看向洛元秋,指节分明的手握住长刀:“师姐以为呢?”

    洛元秋怎能听不出她言语中的恳求之意,轻一点头,答得飞快:“再对不过了。”

    此言一出,柳缘歌脸色也柔和了许多,侧头无声一叹。林宛月道:“师姐手上是不是有一柄神兵利器?来日若是得空,可否能借我一观?”

    洛元秋拢指微拂,将一道碧光收在手掌中,凝成一柄无鞘的长剑。她弹了弹剑青光剑明净的剑身,道:“其实这不是剑,而是一道符。”

    她双手紧握,剑身顷刻间便化为细碎的萤光,在半空流动旋转,飞聚成一只青色的小鸟,扑扇着翅膀听在洛元秋肩头。

    柳缘歌眼中惊艳难掩,道:“我一直以为这是什么法术,原来竟是一道符吗?”

    洛元秋抓住肩上那只小鸟,对林宛月道:“来,伸手。”

    她把小鸟放进林宛月的手心,鸟儿梳理羽毛,其态如真鸟无二。但在触及林宛月手掌之时,霎那间化为一只绿莹莹的蝴蝶,颤巍巍在她手中停了片刻。青碟翅鳞闪烁着微光,向着暗道出口缓缓飞去。

    林宛月喃喃道:“符剑相合,居然能到这种地步,当真是鬼斧神工……”

    “咦?”密室前火光处传来一个声音:“这冬天里怎么会有只青蛾子?”

    柳缘歌:“……”

    又一人道:“这蛾子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生的也是怪模怪样的,不如拍死算了。”

    洛元秋眨了眨眼睛,勃然大怒:“什么蛾子,那分明是蝴蝶!”

    林宛月与柳缘歌扑上去拉住她,柳缘歌忙捂住她的嘴,低声在她耳边劝道:“是蝴蝶是蝴蝶!他们有眼无珠,分不清好坏!师姐你莫要和他们一般见识!”

    “这蛾子飞的这般高,又没趁手的东西,我怎么够得着它?”先前那人说道,“这玩意留着也没什么害处,随它爱在哪在哪。再说了,谁知道会不会是法师养的?还是别管它了,把东西送进去放好才是要紧事。”

    “也是,还是先把法师吩咐的事办了回去复命,省得去晚了又被责罚。”

    脚步声渐远,想是两人已经走了。洛元秋怒气已消,挣脱开林柳二人的手,打了个响指道:“走,我们跟着他们。”

    三人踏入密室,但见石柱从两侧分立入内,火把高悬。四面墙上皆有门洞,石阶深铺直下,也不知同向何处,俨然如在殿宇内一般。

    柳缘歌看了眼林宛月,迟疑道:“这地方怎么看起来不像间密室,倒像是地宫啊?而且门这么多,到底要走哪条路?”

    洛元秋自顾自向前,闻言转身回顾:“和我来,我知道他们去了何处。”

    这次换了她引路,两位师妹跟在身后。从东面墙上一门中顺阶而下,三人穿过一条暗道,来到了地宫深处。四周石壁上刻了许多图画,有些因年月久长,画中的人物面目已经模糊,虽雕琢粗简,却不难看出动作和姿势。

    一群服饰奇异之人面朝巍峨群山参拜,地上摆着祭祀用的牲礼,为首一人衣着隆重,似乎还带着冠冕,仿佛是位帝王。

    洛元秋顺势向下看去,那石画一变,又是一群人朝着一座高塔参拜,这次地上不见祭品,唯有一尊石台。

    柳缘歌看了几眼,手搭在林宛月肩上道:“这塔又是什么地方?看这画上的景致,似乎不像在长安城里啊。”

    林宛月摇头:“城中也有塔,不过都不是这样的。你看这座塔周身云雾缭绕,显然已经到了绝高之处。只是不知这塔下是什么东西,看样子难道是水纹?”

    “原来那些是云雾啊?”柳缘歌凑近了细看,嘀咕道:“横条竖纹,我还以为是随手乱刻的。既然这地方不在城中,想来也与所查之事无关,那就不必看了。”

    她回头看见洛元秋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幅壁画,便问:“师姐,你在看什么呢?”

    洛元秋指着那坐塔道:“上云下水,这是白塔无疑。那么这个地方,一定就是北冥了。”

    她说的如此认真,柳缘歌本想打趣几句,却听见从甬道深处传来一声惨叫,伴随着哗哗锁链声响回荡在石室之中。

    三人神情一变,再也顾不得壁画所刻的种种,向甬道昏暗处奔去。待到眼前光亮再放,又是一声惨叫从密室传来。此处是地宫中的一处石窟,正对门所在的那面墙供奉着几尊石雕的神像,神像面目皆用一方麻布遮掩住,麻布上以红染料画了几个奇怪的人脸,似哭似笑,与她们先前所带的纸面具近似,却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恐惧。

    室中设有一石台,大概是供奉所用。而此时石台上鲜血淋漓,一人在石台边缘仰面垂下右手,另一边手臂已经被生生扯下。他身躯只剩半截,鲜血源源不断从断口处流出,铺了满地。在他左边,宝石从木盒中撒了一地,浸在血泊中,在火光中泛出妖娆的光泽。

    蝴蝶越过鲜血与尸体,又慢悠悠地飞了回来,在洛元秋指尖化为碧光融散开。室中东南角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声,便如同被人扼住喉咙,一声过后彻底消失不见。

    石窟中火把已近燃尽,除了神像旁的是新换的,其他地方已经落入昏暗之中,凭目力难以触及。柳缘歌皱眉看了看那石台上的半截尸首,以袖掩鼻道:“怎么死成了这副模样,还有一个呢?不会也死了吧?”

    洛元秋拉住她的手,把她向自己身后塞了塞,宽慰道:“师妹,你别怕。”

    说着她看向林宛月,见她神色不变,仿佛已经料到此事。同时拇指轻推刀柄,目光对着东南方,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她那柄刀洛元秋也曾见过,寒光凛冽,绝不是什么凡物,反倒是柳缘歌两手空空,也无兵器防身,洛元秋少不得要护着她一些。

    “你若是怕了,就躲在我身后。”她对柳缘歌如是说道,“它们伤不着你的。”

    林宛月一怔:“它们?不是只有那一个吗?”

    就听锁链声再度响起,暗中隐约有什么东西在慢慢靠近,洛元秋手中青剑凝聚,她漫不经心地束紧衣袖,答道:“六个,不过还未开目,不妨事。”

    柳缘歌眉头深锁:“什么六个?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话音未落,她只见眼前青光一闪,洛元秋已经出剑,身影早已不见。昏暗中锁链声从四面八方急急传来,果真应了她方才所言,显然不止一个东西藏在暗中。

    林宛月也缓缓拔刀,目光一转,旋身前进,持刀踏入黑暗。随即铮然之声响起,柳缘歌听见有人接连倒下,不免有些急切,但手无兵器,只能站在原地干着急。

    她索性快步越过石台,来到火光明亮的神像前,虽说帮不上什么忙,只需顾好自己便可,但柳缘歌仍想寻个棍棒之类的拿在手中,不然总觉得不踏实。

    神像前被收拾的干干净净,她找来找去,只寻着个青铜烛台,拎起来倒也有些份量。柳缘歌正要将这烛台拿起,但这烛台仿佛被固定在神像前,不能让人随意移动,她改拔为挪,用力一推,却听见咔咔两声,最中间那座神像身后手持诸多法器的手臂竟然动了起来,轮转一周之后,离地最近的手臂上多了一只石盒。

    柳缘歌先是一惊,警惕地后退几步,又见无暗器机关,这才伸手取下那石盒,打开来一看,盒中锦缎包裹着一物,外以绸带束起。

    她解开绸带,扒开锦缎,现出一个卷轴。那卷轴材质极为奇特,触之如冰似玉,不是纸张绸缎,却能舒展卷曲。柳缘歌慢慢打开,卷中无字,唯独在右侧加盖红印,印章之下又是一连串红章,其中最为显眼的是黑蓝两色小印。

    柳缘歌仔细看了一会,觉得这两色印迹很是眼熟,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她正要拿起卷轴靠近火把再看,却听耳侧传来喀喀声,近在咫尺。寒意顺着背脊一线爬上,柳缘歌不由自主抖了抖,她反应极快,一手撑案,一手将盒子与锦缎用力甩出。

    那东西迅速扑来,一股腥臭之气传开,柳缘歌暗道不好,翻身再转,用了十足的力气一脚踹出,那东西微微后退,毫无痛觉一般再度扑来,脖颈向下一片猩红,血色犹新。GgDown8

    柳缘歌仗着身手灵敏与它周旋了一番,最后忍无可忍喊道:“你们打完没有,这里还有一个落单的!”

    眼见那不人不鬼的东西双手在石头上留下几道深深的抓痕,柳缘歌大惊之下身形微晃,险些没有躲过,裙摆被扯去一大片,她一见之下怒火中烧:“混帐!居然敢扯我的衣裙!”

    她身躯一转,如旋舞般腾空一跃,照着那东西门面踹去。就在此时青光一曳,迅势从那东西脖颈处横过,洛元秋反手收剑,屈膝在那东西后腰一撞,再一剑划过,眨眼间那东西已经重重倒地,身首分离了。

    她眸如点漆,在昏光中更显幽深。平静无比地抬手收剑,洛元秋跨过尸首走到柳缘歌面前,随意道:“师妹,你没事吧?”

    柳缘歌低头看了看脚下,又对上她那张神色平淡的脸,都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只能胡乱点点头。

    洛元秋见她无碍,侧头看见不远处石案上放着的卷轴,走过去拿起来看眼,好奇道:“这又是什么?”

    柳缘歌:“……我也没看明白。”

    卷轴上无字,只有一串印章,洛元秋看了几眼就要放下,不经意看到卷轴背面画了一只大王八。

    这一看之下,她如遭雷劈,僵在原地张大了嘴。

    柳缘歌惊道:“你这是怎么了?师姐,你可别吓我!”

    洛元秋被她摇来摇去,半晌才神魂归位,喃喃道:“这好像是我们门派的……玉清宝诰。”

    作者有话要说:     。

    第 143 章 苍苍

    “寒山派的玉清宝诰?”柳缘歌探过身来,直白道:“师门居然真有这种东西?我一直以为是师父胡扯的呢!”

    也无怪她会如此作想,玄清子确实满嘴跑马,真做假假做真,时有夸大其词、以虚代实之嫌,洛元秋向来是只听一半。但这玉清宝诰之事,却是师伯清清楚楚交代与她的,定然假不了!

    洛元秋将这卷轴翻到反面,双颊因心绪激动而染上微红,低声说道:“这一定就是那份玉清宝诰!你看这背面不仅有画,还有字迹!”

    柳缘歌抻长了脖子看去,卷轴背面是如玉石一般的浅绿色,中间赫然画了一只大王八。观其笔迹之歪斜,便能断定,作画之人六岁不能再多。

    除此之外,更有许多莫名其妙的字,或斜或正,或大或小,印在卷轴边缘或一角。这些墨字既有工整凝肃,也有飞扬飘逸,显然不是出自一人之手。柳缘歌越看越奇怪,觉得这卷轴倒像是

    “师父说,从前不知是哪位前辈画符之时无物垫桌,便将这玉清宝诰取来压在讲经堂的石桌上,本是临时暂代,没想到越用越觉得顺手,时日一长,他就忘了。”

    柳缘歌:“……”

    洛元秋将那卷轴完全展开,心情也很复杂,侧头示意柳缘歌来看:“大概是因为玉清宝诰背面无图无画,就被后来人当作垫桌用的毛毡一类了。师妹你也知道的,讲经堂那张石桌惯用来罚人抄写经文。所以……”

    柳缘歌自然知道讲经堂外古树下的那张石桌,又窄又小,只能站不能坐,抄写时手臂悬空,写半行字都费力无比,的确是用来罚人的。不过她也时常看见洛元秋站在那张石桌前奋笔疾书,但谁也看不懂她写的是什么。据洛元秋声称,她是在画符,而众人畏惧师姐,从不敢问画的到底是什么符,只当做没看见。

    洛元秋高举卷轴凑近火光细看:“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嗯?这人真奇怪,抄书抄一半就不抄了,是做什么去了?啊呀,这只大王八,画得可真是、真是”

    柳缘歌一脸木然看着她,心中暗想,这可真是丑不堪言。谁知洛元秋竟然赞叹道:“真是太好了!师伯说这王八是不知几代前的一位符师醉酒之后所画,因女娲补天斩断鳌足以立四极,他便觉得山岳之重,其形应近似于鳌背,力沉而稳。”

    “哈,师伯虽是这么说,但是他也没见过,是听他师父的师父说的……师妹你看,这道符当真是得了山岳真形!这王八的四条腿,像不像咱们山头东面的那些山峰?”

    柳缘歌根本看不出那歪歪扭扭的王八有什么涵义在,更不觉得那是一道符。她嘴角一抽,干巴巴道:“呵呵,师姐说的是,好像是有那么一些像。不过此处画的这些又是什么,难道也是符一类?”

    洛元秋顺着她所指处看出,一团乌漆麻黑的东西涂在卷轴右下角,作画之人还饶有趣味地连画了好几个,遮住了几行快要飞出天际的狂草。无言地看了半晌,她道:“这好像不是符,就是随便画的吧?”

    这时林宛月也收刀归来,因衣袍染上了星点血迹,她索性将脏污的半截衣袖割下,用干净的一面反复擦拭长刀。

    看到两人木愣愣地站在一具尸首旁,她先蹲下查看了一番,发觉这伤口未免太过利落了,心中略有些疑惑,便道:“师姐怎么知道这些傀还未开目?”

    洛元秋低头看了一眼,手无意识捏了捏卷轴,道:“他们眼珠还在,若是开过目的,早就变白了。”

    林宛月嗯了一声,地上那傀的眼睛仍然张着,眼珠已成一线细细的竖瞳,果真不是全然一片灰白。她没继续追问方才石室中如此昏暗,洛元秋又是如何辨出这些傀是否开目。将半边残缺的衣袖随意一绑,露出缠满布条的手臂,她若无其事道:“幸好来的不多,又有师姐帮忙,不然也有些麻烦。”

    洛元秋见她手臂上缠着布条,不解道:“你的手怎么了,是受伤了?”

    林宛月五指攥紧又松开,以示自己双手无碍。柳缘歌道:“不必理会她,她成日躲在山里打铁,对着个炉子鼓风吹火,又要拎捶东敲西打的,往手上绕些布条也不奇怪,不然这手在不在都得另说了。”

    “打铁?为什么要打铁?”洛元秋随即反应过来,又瞥见她手中长刀雪亮如冰,薄而利,沾染的血污顺着刀身细流而下,不留一点痕迹,万分欣喜道:“难道你是炼师?太好了,你会做弓吗?我正想要一把弓!”

    林宛月点头,也不问她要弓是做什么,只道:“好,等我们离了此处,师姐随我去山上看看,到时候你要做弓或箭都行。”

    洛元秋精神一振,登时放下了一桩心事。一旁柳缘歌道:“师姐,如你所言这玉清宝诰从前都在讲经堂的石桌上放着,怎么又会到了此处呢?”

    林宛月一怔:“什么玉清宝诰?原来寒山当真有玉清宝诰?”

    柳缘歌将方才自己无意碰着烛台之事说了遍,强忍着笑道:“我也不知道这卷东西居然就是玄……师父所说的玉清宝诰,还当他是随口胡咧的呢!”

    洛元秋矫正道:“是师伯先说的。”

    林宛月不知她这位师伯是何许人也,只知道他早已离世。偶尔听洛元秋提起,也多是些诲人之语,可见在师姐心中,这位师伯要比不着调的师父来得靠谱多了。

    她去看那卷轴,倒想起一事,微笑道:“哦?竟是这般巧?我记得师父不是说这玉清宝诰丢失多年,已经寻不回来了吗?师姐又是如何认出来的呢?”

    柳缘歌一脸惨不忍睹,想笑又不敢。洛元秋倒觉得没什么,将卷轴背面给林宛月看:“有印迹在,你看。”

    林宛月嘴角笑意僵住了,眼珠子都险些掉下来,盯着卷轴背面的那些墨迹匪夷所思道:“这、这不是玉清宝诰吗?”

    洛元秋道:“是啊。”

    “那怎么……”林宛月目光左右一扫,竟然不知该先说哪一处,最后指着中间那个嚣张至极的王八道:“这画的是什么?玉清宝诰上还能画这种东西?”

    柳缘歌一手搭着她的肩哈哈大笑:“没想到吧?师姐说,这王八是一道符,你看出来没有?哈哈哈,你再仔细看看!”

    洛元秋:“……”

    林宛月无奈扶额:“这到底是御赐之物,被涂抹成了这般,可是大不敬之罪。又无故丢失,山门护守不利,又是一罪。”

    洛元秋没想到还有这种说法,当即睁圆了眼,忍不住辩解道:“其实不是丢失,是被一位嗜好饮酒的掌山拿去山下当了换酒钱。呃,师父说那掌山事后回想起觉得有些丢人,便对弟子门人如此解释。”

    那些弟子门人暗想,连这等支撑山门的御赐之物丢了都不曾发觉,可见此派已经式微,更不愿担上守物不利的罪名,于是纷纷告辞还家,或另投他门去了。

    而那位掌山也觉得呆在一个地方十分无趣,横竖门人弟子都散的差不多了,又无香火供奉,索性将门派移到深山之中,彻彻底底隐居世外,过起了逍遥日子。

    林宛月目瞪口呆听罢,柳缘歌笑的上气不接下气,连手都要搭不住她的肩了,整个人埋在她胸前闷笑了个够。洛元秋还在努力解释镇派之物丢失的隐情,林宛月麻木道:“是这样。”

    虽说她早已不对师门抱有什么期望,本以为只是从玄清子开始才变得如此荒唐,没想到前人更胜一筹,只有更荒唐没有最荒唐。

    于是这荒唐代代相传。师父不像师父,年纪最小的能做大师姐,最大的反倒成了小师妹,连大师姐与前头逐出师门的二师妹成了道侣,好像也不足为奇了。

    林宛月不由心想,那位过世的师伯,别是被师父给活活气死的吧?

    想归想,她连忙打断洛元秋的话,道:“师姐,这玉清宝诰后头的字能不能去了?”

    洛元秋摇头:“去不掉的,若能除去,早就有人将后头的痕迹除了,不会留到今日。”

    柳缘歌已经笑够,轻拭眼角道:“那为何正面只有印章没有字迹,是一片空白呢?”

    “有字的。”洛元秋想了会说道,“这上头有一道法术,只有在门派之中,字迹才会显现。”

    柳缘歌恍然大悟,对林宛月道:“没想到这道玉清宝诰落在了百绝教的手中,难怪他们那般理直气壮对信众说自己是正道,曾受过高祖封赏,我还以为他们是诓人的呢,如今想起来,要不是玉清宝诰上字迹不显,后头又被胡乱画成这副样子,说不定他们早就公之于众,到处吹嘘自己是名门正派了!”

    洛元秋将卷轴看了又看,最后卷好用绸带绑起,喜不自胜之余,又想起另一件事。

    林宛月道:“既然玉清宝诰寻回,师姐也就不用再想着面见圣上,请求再赐一道新的了吧?”

    这和洛元秋想到一处去了,她略一沉思,答道:“当然不用。”

    柳缘歌与林宛月俱松了口气,不必再怕她一时冲动闯进皇宫,对着皇帝讨要玉清宝诰。

    她们不知道洛元秋在这之前已经见过皇帝,她本打算以阵枢为交换,请皇帝为寒山重新赐下一份玉清宝诰,但现在玉清宝诰已经找回,此约或可作罢,她又突然萌生了一个新的念头。

    她什么都可以不要,但她要带师妹离开这里。

    作者有话要说:     。

    第 144 章 此愿

    酒馆帘子刷然被人揭开,风雪霎时涌入屋内,在地上滚了几圈后化做湿漉漉的一片。

    来人斗笠上积着厚厚的雪,右手持剑紧附在胸前,往门前一站,便将出路堵了个严实。他目光冰冷地射向柜台,几个正在擦桌挪凳的年轻伙计登时被唬住了,不知所措地去看掌柜,

    掌柜打算盘的手不停,疑惑道:“这位客官,小店今日已不做生意,门口的牌子也已经挂上了,您这是……”

    那人冷冷道:“此时还未入夜,怎么这生意就不做了呢?”

    所谓善者不来,来者不善。掌柜微一皱眉,知道这不是什么善茬,拱手赔罪道:“还望客人恕罪,今夜小店已被一位贵客包圆了,暂不招待他客。”

    “他人在何处?”那人漫不经心说道,同时手中黑剑转了转,“我本是赴约而来,你带我去见他便是。”

    掌柜愣了愣,忙唤来一个伙计,命他去楼上雅间询问。不过片刻,那伙计下得楼来,附在掌柜耳旁低语几句,掌柜神色一变,对那人说道:“原来真是贵客所等之人,请随我来。”

    那人却将斗笠摘下放在柜上,淡淡道:“不必了,我自去寻他。还望店家将这楼上楼下都看牢些,莫要再放人进来就是。”

    说罢长剑铮然出鞘,他大步流星向楼上走去。

    掌柜与那伙计俱是一副惊慌失措的神情,半晌伙计呆呆道:“东家,他不会是要去寻仇杀人的吧?”

    掌柜抖了抖道:“不会吧,这天子脚下,再如何凶狠的狂徒也得收敛一二啊!”

    “可那些话本里不是说,江湖侠客都是有仇报仇有恩报恩的吗?”伙计迟疑道,“我看这位大侠气宇轩昂,也不像是什么坏人,说不定他只是报完仇就走了呢?”

    掌柜狠狠拍了拍伙计的头,怒道:“胡说八道些什么,叫你成日不做正事,就知道看什么话本!那里头的东西能当真吗?什么江湖侠客,都是些东流西窜的匪徒,尽是杀人不眨眼的人物!“”

    二人说话间便听头顶传来动静,掌柜顿时急了,骂道:“还愣着做什么!没眼力价的东西,快去报官!”.

    剑锋如雪,散发出森冷之意,顾凊以剑抵开门,只手握住剑鞘,语声中是掩不住的杀意:“顾况,不要再装神弄鬼了,滚出来!”

    他一剑割断竹帘,踹倒一面拦路的屏风,剑脊上闪过一道红芒,如鲜血淋下,映出他衣袖上的苍青竹影。

    屏风后的人微微抬头,眉目秀致,发若流漆。她屈指轻叩,道:“是我邀阁下来此的,请入座吧。”

    顾凊神色大变:“怎么是你?!”

    他环顾屋中,见再无旁人,不禁心生疑惑,收剑寒声道:“我要找的不是你。”

    景澜斟茶自饮,眸光微闪:“但我要见的却是你。”

    顾凊僵持片刻,终于入座。

    两人久无言语,待景澜将这杯茶喝完,顾凊才开口道:“我知道你是谁,云和与景侯之女。”

    景澜答道:“我也从先母口中听过前辈之事,只是不曾得见,略感惋惜。”

    他这副装扮,赫然是那日天光墟里,洛元秋与景澜所见到的咒师。想到此处,景澜心中不由生出一个猜想,便道:“那日在天光墟中偶然见到前辈,不知前辈是早已在此等候,还是无意撞见的呢?”

    顾凊眼神复杂地看了她一眼,望着那张与故人相仿的面容,他轻叹了口气说道:“这七年间,你每年入天光墟闯店,我都知道。”

    景澜心道果然如此,否则如何会这般凑巧。又听顾凊道:“我曾经答应过你母亲,待她走后要照拂你,是以多留心了几分。”

    她仰头举杯,烛火明光落在眼中,如夜坠寒星熠熠生辉:“我有陛下关照,实不劳前辈记挂。”

    顾凊眉头一皱,颇为不快道:“你”

    “前辈要照拂的另有其人,”景澜缓缓道,“她与你血脉相连,是你真真正正应该照拂的人。可你不去找她,宁愿当她彻底不在人世,也不愿因她的存在使得家族蒙羞。”

    她目光流转,一字一顿道:“不知我说的对不对?”

    见顾凊惊疑不定,景澜微微一笑:“我说的那个人,正是令侄元秋。”

    顾凊沉默片刻后才道:“原来你已经见过她了。”

    茶盏已空,景澜指尖摩挲着盏上冰冷微凸的花纹,淡淡道:“我们相识多年。从前我母亲不愿我走上靖海侯的旧路,性命握在他人之手,便在我年幼之时,带我去见了那位被逐出家门的顾凛大人。自那时候,我便见过元秋了。”

    “再后来,我母亲有意将我送至寒山修行,我又见到了元秋,不过那时她年纪还小,并不认识我。等到我拜入玄清子门下,她便成了我的师姐。这世间之事,当真是说不清,想来前辈也不曾料到,我们竟是这般结识的罢?”

    顾凊自然不知,骤闻此事,不免将信将疑:“她……若我没有记错,她应当年纪比你小,如何会做了你的师姐?”

    景澜答道:“因为同门里无人是她的对手,既然如此,她就是师姐。前辈若是不信,自可去问玄清子。”只是以玄清子对顾家人的态度,大概会将顾凊先暴揍一顿再说。

    顾凊颔首,也不知是信还是不信。

    景澜本对他毫无感觉,但想起从前在山上时,洛元秋见沈誉王宣时常能收到从家中寄来的书信,艳羡非常,转头就央求着景澜离山归家后给她写信,便觉得心中始终有一口郁气未出,于是似笑非笑道:“元秋见过你以后便回来告诉我,今日我见着二叔,便想我爹是不是与他模样生得相仿?”

    顾凊神色微僵,眼中浮现出几分愧疚,低声道:“此事的确是我做错了……”

    近日以来他回忆起侄女的样子,只觉得这些年来自己错的实在是太过离谱,奈何叔侄二人多年不见,他连补救都不知要从何下手。

    正当他懊恼之时,景澜道:“我不知前人有何种恩怨,但事已至此……”

    顾凊正要说以后必定时常照看侄女,以偿从前的过错。却见景澜摇了摇头:“元秋这么多年都未受亲人关照,到如今,有或没有,于她而言也不甚紧要了。”

    “至于叔父。”她唇角轻动,弯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嘲讽,“见与不见,想必都是一样的。”

    顾凊不可思议地看着她道:“你说什么?”转念一想,景澜不会无缘无故说这种话,便问:“这难道是她的意思?她为何让你代传,何不亲自与我说?”

    景澜仿佛觉得很有意思:“前辈也与元秋有过交谈,你觉得她会是让人代为传话的人吗?”

    顾凊哑然,虽然与侄女见面不过短短半天,但观其言行皆随心所欲,绝不是知情识趣之流。且极有主见,不是能被动摇心意之人。如她有话要说,必定会亲自来当着顾凊面说完再走,不会让他人代为传话。

    顾凊深吸一口气:“既然不是她的意思,那你为何这般说?”

    景澜深知洛元秋为人,她自有一番常人难懂的原则与执著。冷眼旁观许久,景澜发现但凡被她记挂上心的人,她便不会轻易将其舍下。无论是从前那几个各有所图的同门,还是那个不着调的师父玄清子,她都同等以待,皆是如此。

    她生性善嫉,并不愿师姐的目光落在除自己以外的旁人身上。从前她是师妹,但师妹不是唯一,于是她宁可不做师妹,也要一证自己在洛元秋心中是何等地位。这一步走的着实凶险,倘若洛元秋心中只把她当师妹,那此举等于彻底斩断了二人之间的联系,从此以后再无瓜葛。

    好在她到底是赌赢了,发觉自己在洛元秋心中确实不同于其他人,她更是贪欲高涨,得寸进尺,在洛元秋尚且不明白自己的心意之时,步步为营,先将她糊弄住了,待两人做了道侣,才敢放下一颗空悬已久的心。

    她实在是忍的够久了,如今更是忍无可忍,果断答道:“不是她的意思,是我的意思。”

    顾凊沉声道:“你的意思?她是你的师姐,难道你还能为她做主?”

    “元秋的师伯洛鸿渐在世时,年年都要下山去寻找顾家人。”景澜漠然说道,“想一想也知道,元秋幼年之时双亲皆逝,孤身一人,又自小体弱多病,洛鸿渐悯其不幸,故而下山多方打探,可惜俱是无果。”

    她语声轻缓,注视着顾凊道:“但在那个时候,前辈又在何处?可有心打探过元秋的下落?听吾师玄清子曾言,那时朝廷已不复从前那般四处通缉天师府余党,元秋师伯洛鸿渐也数次放出消息,只要稍稍留意,定能察觉到。”

    顾凊一时语塞。

    起初皇帝对天师府下手之时,他一路逃亡,被从前一位相熟的符师所救,在他的帮助下侥幸保住一条性命。又因对亡父发下重誓,有生之年绝不行复仇之事,他心灰意冷,在外躲避时虽偶得过兄长的消息,欣喜之余,也暗恨他不顾前途性命,违背父亲期望,执意要与前朝余孽扯上干系。

    后来那女人逝世,顾凊听闻二人所生之女天生有痼疾,兄长为其东奔西走,四处求医,心底不免有几分快意!

    他当时深恨自己无能为力,便迁怒他人,将家族颠覆之灾,与老父不幸遇难之事皆一股脑怪罪到兄长头上!若他当年没有离府,或许今日这一切就不会发生!

    见顾凛为治好女儿奔走,他却作壁上观,不闻不理。想这孩子未必能熬多久,等她离世后,顾凛一人无牵无挂之时,自己再去找他。

    所以到后来,顾凊听闻兄长逝世,愧疚到无以复加;又听说那孩子却活着,不免厌恶更深。适逢当年救的那位符师因病离世,他为报答恩情,便潜入京中,将其独子扶养成人。

    面对景澜这番追问,他确实无话可说。

    壶中茶水已近温凉,景澜再斟半盏,心想顾凊此人虽是固执,到底还算是正人君子,至少没有强行狡辩,极尽推诿之词。观他神色,的确是生出了悔过的意思,不是说说而已。

    垂眸望着盏中水光,景澜微微出神。

    依稀是盛夏时分,洛元秋采完莲子回来,弄得手脚都是淤泥。景澜捉住她一通洗刷后,洛元秋不去睡觉,半夜笑嘻嘻地拽着她爬上山峰,说是要去看月亮。

    云顶银光遍洒,千山沐浴在月辉中,一如往昔般沉寂。群峰如漂浮在海浪之上的岛屿,而浩荡云波之下,隐约可见一条小道蜿蜒向远方。

    夜风中洛元秋剥着莲子,抱膝坐在石崖边,指着那条路告诉她:“以前师伯不在山上,我就会到这座山峰上来。师妹你看,这里看的又高又远,他如果回来,我一眼就能看到……每天都来看一看,就不觉得是一直在等他了!”

    那时她看着她的侧脸暗想,如果是我,必不会让你久等。

    但月下此愿终是落空,她们这一别,就是十年。

    作者有话要说:秃头勤更新攒福报……     。

    第 145 章 入域

    顾凊拿起剑霍然起身,道:“无论怎样,她都是顾家的人!”

    “天师府已覆,世上已没有什么顾家。”景澜目光微冷,抬头看向他道:“而她姓洛,与姓顾的半分干系也没有。”

    顾凊沉声道:“有或是没有,她身上都流着顾氏一族的血脉,这一点谁也无法抹去!你是云和之女,理所应当也该清楚,天师府所依仗的无非是那道秘术,而我兄长连性命都不顾了,也要将这道秘术传给她……这难道还撇的清吗?!”

    景澜慢慢喝完盏中最后一口茶水,合上瓷盖,轻轻推到一边去,眼中晦暗难辨:“但她已经死过一次了。这一次,她是死在你们顾家人的手里,莫非这样还不够吗?”

    顾凊极为震惊:“你说什么?”

    景澜从袖中取出一枚玉玦放在桌上,系着玉玦的墨石上赫然刻着一个小小的清字。

    她两指虚按在玉玦上,食指穿过红绳将玉玦提起,向顾凊瞥去一眼:“不知前辈是否还记得这块玉玦?”

    顾凊视线落在那枚玉玦上,脸色霎时变的惨白,难以置信道:“这是、难道这就是她所说的……”

    他一把夺过玉玦,额角青筋浮起,喃喃道:“原来她说的都是真的!那玉玦,那丹药……大哥以为那是我送去给他的,是以不作他想,就将那颗丹药服下了!”

    景澜无声看了片刻,才道:“他没有将丹药留做自用,他把药给元秋服下了。”

    顾凊从怀中掏出一物,颤着手将它与玉玦并在一起,两块色泽相近的玉玦对上,其上花纹相合,浑然一体,恰好还有一处有缺,想来是另一枚玉玦了。

    他双目赤红,咬紧牙关不语,半晌才把玉玦放回桌上,深吸一口气道:“差的这一块是我大哥的,平日我不曾随身带着,这块是我的,另一块”

    桌上那两枚玉玦放在一处,墨石上皆刻着一个凊字。只是景澜拿出来的那枚玉玦上的墨石黯淡无光,字迹稍稍模糊;而顾凊所持那枚玉玦上的墨石字迹分明,光泽如新。

    景澜略一颔首:“至于是何人冒名顶替,送去丹药,想来也不必我再多说,前辈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顾凊在桌上重重一拍,抓过那两枚玉玦寒声道:“我自然知道他是谁!”

    此时窗扉忽被推开,风将烛火吹的摇曳不止,但见茫茫夜色之下,大雪自天穹飘洒落下。景澜指尖沾了一粒雪,低头掩住眼中复杂的情绪,神色从容道:“这也是我约前辈在此见面的缘故。换句话说,如今你我的目的,都是一样的。”

    顾凊握剑的手朝窗略微一抬,木窗砰的一声合上了,他与景澜目光交汇片刻,问道:“很好,顾况人在何处?”

    景澜道:“他居无定处,现下还不是说的时候。如果想要抓到他,需从长计议才是。”

    顾凊再度坐下,怒火已熄,神情转为凝重,疑惑道:“他离开家中久矣,那时你还未出生,照理来说,应该不会认得他才是。但这是怎么回事,你怎么好像早就见过他了?”

    “十年之前,我与元秋前往黎川祭拜她母亲,机缘巧合之下见到了顾况,险些被他掠去做咒人。”景澜目光一转落在那两枚玉玦上,不知想到了什么,眼中泛起些许笑意,答道:“那时元秋与我交换信物后,我便时时刻刻将这玉玦带在身上,正是此物救了我一命。顾况审问我之时,误以为我是……”

    雨如倾盆,她被捆住手臂,半跪在泥地里,雷声掩去了一声快过一声的心跳,那些黑衣人将这群女孩押到空地上来,如宰杀家畜般挑选她们。

    为首那人俯身一一验查,凡是不符合心意之人,他都只是轻轻摆手,不等他出言示意,身后的行刑之人便已持刀斩下。大雨中血色蔓延,顺着水流渐渐染来,低头便是一片赤红,映出她眉目间的恐惧。

    冰凉的雨水入眼,她有些无望地看着自己破碎的倒影。一双黑色的靴子出现在她的视线中,来人捏住她的下巴,使得她不得不仰起头。

    那人看了一会,手指在她眉心一点,浮光隐现,片刻后道:“这倒是有些意思了,我竟然不知你们何时抓了一位修行之人回来。”

    身后一人持刀上前,道:“大人,留不留?”

    雨水从脖颈滑落,她难以抑制地颤抖起来,听那人语声淡漠道:“不留。”

    视线在大雨中已近模糊,她看见行刑之人手中的快刀举起,映着天边一闪而过的电光,在雨中尤为森寒。

    等待刀落下的一刻仿佛有一生那么漫长,她双目紧闭,咬住嘴不肯求饶,被强压着俯下身去。

    她本来就是要死的,为别人死与死在他人刀下并无多少差别,只要师姐安然无恙……

    “等等。”

    刀锋在她湿淋淋的发上骤然一停,她感觉那人从她怀里扯出什么东西,睁眼一看,那人手上捏着一枚玉玦,低声道:“这是你的东西?”

    她睁大眼睛,高声道:“还给我!”

    “告诉我,”那人手掌覆在她的脸上,黑袍之下的双眼中如有雾气沉浮,声音变得格外遥远,“这玉玦是谁给你的?”

    她恍惚间身不由己,张口道:“是她给我的……”

    话音未落她猛然一震,才发觉自己差点说出师姐的名字,硬是抵住舌尖,含糊道:“是……一个男人,我不知道他是谁。”

    那人似是笑了笑,将手从她脸上收回,道:“小姑娘,你知不知道,你长的与我一位故人有几分相似。”

    她心中狂跳,却不敢让自己有半分露怯,仰着头问:“像谁?”

    那人手腕一转,玉佩绕了几圈缠在他指间。他居高临下打量了一会,俯身道:“云和公主是你什么人?”

    不料他会如此发问,她眼瞳紧缩,几乎尝到了自己口中的血腥味。

    那人忽地扯下罩面,注视着她说道:“看来这就是缘分的一种,对不对?”

    旋即他两指拉上罩面,吩咐身边人:“告诉教中长老,这一个我带走了,其余的任由他处置。”.

    顾凊追问:“误以为什么?”

    景澜收回目光,不动声色地翻了个白眼,道:“误以为我是母亲与你私通所生,是以顾凛才将这玉玦交给她。”

    “若她不曾旧情难忘,又怎么会将玉玦留给我?在顾况看来,此举大有深意,我母亲必然与你有什么不清不楚的干系。”

    顾凊脸色一阵红一阵黑,最后憋出一句:“一派胡言!我与云和根本就……!云和岂是这种人?他竟敢说出这种话!”

    顾凊几乎怒极掀桌,简直就是颜面无存,扶额道:“你与顾况到底是什么关系?是他让你来的?他想做什么?”

    景澜慢悠悠道:“我说了,我与前辈所想,都是一样的。”.

    “师姐,你这是怎么了?”

    洛元秋回过神来,见柳缘歌站在她面前,手来回在眼前摇摆,林宛月也是一脸担忧,便道:“我没事,只是方才在想一件事,有些出神罢了。”

    林宛月道:“莫不是那大殿中香的缘故?师姐不像我们进来时已服了解药,要不要歇一歇?”

    柳缘歌眨了眨眼道:“我看师姐可没有半点不适,寻回了这玉清宝诰,了却一桩心事,想来心底正不知如何高兴呢。”

    洛元秋微微张嘴,似要言语,最后还是闭上了。林宛月留意她的举动,不由问:“师姐可是有话要说?”

    洛元秋点点头:“为什么玉清宝诰会藏在百绝教里?”

    柳缘歌道:“此事我也想不明白,若是真要欺瞒信众,为何不找人做个假的?真的都已经在手里了,请些能工巧匠,也不是仿不出来。”

    这暗室中秽燥难闻,腥气扑鼻,林宛月道:“眼下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还是赶快离开,回头要是来人了,我怕会打草惊蛇。”

    柳缘歌想了想也是,便道:“师姐,那我们走吧?”

    洛元秋自然无异议,三人又进到甬道中,柳缘歌道:“我说林大人,这都什么时候了,你们太史局的人到底要过多久才到?别到时候百绝教的人都跑完了,那时候来了又有什么用?”

    洛元秋突然想起陈文莺,轻轻啊了一声:“太史局事先都已经准备好了是吗?”

    林宛月点头,又道:“不止是太史局,司天台也知晓此事。”

    洛元秋这才知道自己让陈文莺去寻人是多此一举,不过她本意是为了把她支开,此时倒也觉得没什么,只是不知道陈文莺如今在何方,是否已经到了太史局了。

    她想了想说:“我有一个朋友……”

    林宛月道:“是不是那位姓陈的掣令?我知道她,是叫陈文莺吧?”

    见洛元秋一脸迷茫,她主动解释道:“上回去太史局时,我看到她埋头在马厩里不知做什么,过去一看,她嘴里念叨着什么我是马我是马。”

    柳缘歌闻言闷笑不已,洛元秋心想这可不能让陈文莺知道,她出丑时被人瞧见了。

    林宛月又道:“我还当那是什么法术,也不敢去打扰,由着她在马厩中呆着去了。”

    洛元秋嘴角抽了抽,也忍不住笑了起来,柳缘歌笑完后问:“这是哪里找来的朋友,师姐的朋友都这般有意思吗?”

    “刚到太史局时结识的,还有一位姓白的掣令,我们三人经常在一块巡夜。”洛元秋认真道:“文莺人倒是很好,呃,就是……”

    就是被话本荼毒太深,已经救不回来了。

    柳缘歌揽着她的肩膀笑,没忍住捏了捏她的脸逗弄道:“师姐的朋友也就是我们的朋友了,照顾些也是应该的。”

    三人出了甬道,在出口处,洛元秋突然停下脚步,转身看着一处,沉默不语。

    林宛月仿佛察觉到不对,也随着她回头看了看,问:“怎么了?”

    洛元秋收回目光,眉心微蹙,神情有些困惑。

    不知道是不是她多心,但她总觉得,仿佛有什么东西若有若无地跟着她们。

    她轻声道:“没什么。”

    在三人踏出甬道的一瞬间,方才洛元秋紧盯的地方,一片雪花凭空出现,悠然而落。

    作者有话要说:     。

    第 146 章 寂月

    寒风扑面而来,夜色中只见低檐映雪,四处皆浸在薄雾中,

    洛元秋出得暗道,回头望去,遥见那大殿窗格中隐约有火光透出,阶前凌乱的脚印通向大门,在风雪中渐渐模糊。

    柳缘歌拂去发上落雪,目光微冷:“此处一看就大有问题,哪座寺庙会在地底修建地宫暗道?分明是欲行不轨之事,掩盖罪证,以便躲藏潜逃!”

    林宛月道:“自上回塔中发觉尸首之后,太史局便开始在暗中着手排查京中的庙宇,四方皆设有暗探盯着,只不过没想到,竟是城东这座庙出了问题。我看还是先不要轻举妄动,待我回太史局面见太史令大人,交由他定夺吧。”

    柳缘歌稍一思索:“也好,横竖你都是要回去一趟的。既然如此,那我就带着师姐走了。”

    林宛月露出无奈的神情,柳缘歌不怀好意的笑了笑,轻佻地勾起她的下巴道:“要是景澜追过来问起你,你可要帮我瞒着点,知道吗?小师妹。”

    “……你又何必如此?”林宛月说道,“她到底何处惹你不快了?”

    柳缘歌收回手道:“我也觉得奇怪,你说景澜此人究竟是如何长的,她从头到脚就没有一处能让我看顺眼的地方,当真是奇了怪了。”

    林宛月微叹:“你还是先问问师姐愿不愿意和你一起走吧。”

    柳缘歌边说边转身:“师姐自然是愿意的……是吧,师姐?”

    洛元秋正凝神看着天空飘落的雪花,她的眼眸明如新镜,倒映出千万纷落的白。雪分明是从高天借风势所至,落在她的眼中,却像飘入了漆黑深沉的湖面,极轻地荡漾出细小涟漪。

    忽地听到有人叫师姐,洛元秋好一会才回过神来,见两位师妹都在看着自己,迷茫道:“怎么了?”

    柳缘歌扬眉道:“马上就要宵禁了,师姐,你要不要跟我走?”

    “这就要走了吗?”洛元秋走到她们身旁,“我以为你们是来抓人的。”

    柳缘歌一指林宛月,道:“她是来抓人的,我可不是。先前不是说了,我不过是慕名而来上上香罢了,这事与我无关。”

    林宛月站过去了些,侧身挡住风雪,道:“师姐是去找景澜,还是和六娘子一道回去?”

    柳缘微微眯眼:“我警告你,别在师姐面前这么叫我。”

    洛元秋探过身,好奇道:“谁是六娘子?是你吗?”

    柳缘歌揉了揉她的脸:“是我,师姐想不想和我回去?我可以给你弹琵琶。”

    林宛月闻言笑道:“得了吧,就你那手琵琶,难道师姐从前在山上还没听够?”

    柳缘歌横了她一眼,转身对洛元秋温柔一笑:“师姐都这么久没听过了,万一想再听一回呢?更何况都过十年,我这手琵琶也大有长进,怎么会是从前能比的?”

    林宛月微一摇头,道:“在我看来也没差太多。”

    柳缘歌装作没听见,问:“师姐怎么想?”

    洛元秋左看右看,想了想略带歉意地说道:“我恐怕不能和你一起走了。”

    柳缘歌惊讶道:“这是为何?”

    洛元秋眼珠不动,夜色中她脸颊微热,倍感愧疚,仍是不动声色道:“我答应了文莺要去找她,她家就在城东,离这庙不远。”

    柳缘歌有些失落,林宛月牵过她的手安抚道:“既然师姐要等人,那你不如随我一同去太史局好了。”

    柳缘歌勉强点了点头,又对洛元秋道:“那就下次吧,下次去我家中坐坐,喝杯茶的功夫总有吧?实在不行,你把景澜带来也成,咱们说话的时候,就让她到门外守着。”

    洛元秋无有不应,频频点头,与柳缘歌约好下回再见,林宛月便道:“师姐若想来找我,去问景澜就是了,她知道我的住处。”

    叙话完毕,三人大摇大摆的翻墙而过,到得街边,寒夜风急,柳缘歌拉着洛元秋再三叮嘱之后又忍不住劝了几句,盼着洛元秋回心转意,好和自己回去。但见洛元秋心意已决,她才依依不舍的与林宛月一并离去了。

    二人走后,洛元秋站在路旁静候了一会,看着两位师妹远去的方向默默叹了口气。雪花细细密密拢成一挂玉帘,挡住了她的视线,街上空无一人,只闻细微的落雪声,洛元秋抹去眼上的雪沫,轻声道:“对不住了,下回我一定来找你们。”

    语毕她转身就走,却是向着南边行去。夜雪皎然,寒风穿户而过,洛元秋一路凝神细听,在一条岔路口前停下脚步。

    抬手抓了一把飘散的雪,她摊开手掌轻轻将它们吹落。落雪发出微微光亮,在落地之际悬空浮起,大雪中零星点点发亮的雪连成一道细碎的光带,在寒夜中为她指引道路。

    洛元秋目光微闪,驻足看了片刻,心中略感奇异,思量稍许,直到大雪漫过脚背,才动身跟了上去。

    那光带也不走寻常路,时不时翻过院墙房檐,绕过巷角街沿。洛元秋走走停停,猫儿似的攀瓦踩雪,掠行时拂过寒梅花枝,震落一捧细雪,连衣角沾染上几分淡淡幽香。

    只是她一无扫雪赏梅的雅兴,二来心中装着事,如落石般沉甸甸栓在心下,纵有好风景也入不得眼。这天寒地冻的夜里,就算是贼也不愿冒着大雪出来。洛元秋鼻尖被冻的发红,奔跑走许久之后呼出一口雪白热气,在荒草起伏的雪丘旁放缓脚步。

    眼前骤然开阔起来,四野茫茫夜色深沉,冰封的湖面昏黑幽静,洛元秋顺势望去,却见雪如流萤般随风飞舞,时聚时散。

    清脆的响声回荡在湖畔,大雪中一团幽光飘浮在湖心。风势忽而一转,光雪纷落在冰面上,仿佛盛春时节的花雨。

    洛元秋俯身攥了一团雪,藏在身后捏了几轮,直到捏成了一个结实的圆球,才单手握在掌心。

    幽光由远及近,一只大石羊站在冰面上,羊角上悬挂着一盏光焰莹莹的灯盏,正是那幽光来源之处。一人斜倚着羊身而坐,薄衣赤足,披散的乌发间悬着一枚明珠翠羽。流雾如光,在她身周浮动,映照出眉宇间的淡漠。

    随着她的到来,风雪霎时一停。洛元秋站在岸边看着她道:“墨凐,难道你就不觉得冷吗?”

    墨凐答道:“我早就不知寒暑冷热了。”

    洛元秋乏味地撇了撇嘴,道:“我问你,之前那些试探我师妹师弟们的傀儡是不是你放的?还有这玉清宝诰,也是你放在那地宫里的吧,否则如何会这般巧?”

    墨凐靠在羊背上,扶着羊角稍稍坐正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总之你已经见到了同门,与同门相聚,又寻到了丢失之物,心愿得偿,是该放下尘世中的一切,随我回北冥了。”

    她话音方落,一个东西扑面而来,正中额心。墨凐怔愣片刻,低头看向怀中,那竟是个雪球。

    洛元秋见一击得手,顿觉出了口恶气。她向来不怎么动怒生气,眼下当真是怒意萦怀,冷冷道:“你这自说自话的毛病确实应该改一改了,我为何要与你回北冥?那地方难道是什么人间仙境,我一定非去不可吗?”

    墨凐静默地看了她良久,洛元秋沾着落雪的睫羽轻轻一动,手中青光隐现:“我更想知道,你派那些装着碎镜的傀儡来我同门之间打探过去,到底是为了什么。”

    墨凐微一斜身,抖落怀中的雪块,伸手取下羊角上悬挂的那盏灯,淡淡道:“……你的确欠缺些教训。”

    洛元秋举剑轻弹,眸光亮若寒星:“还请不吝赐教。”

    她一剑扫落岸上积雪,跃至冰湖,疾步而来,反身斩下。墨凐随手将灯盏抛出,那灯悬空绽出如水般的柔光,层层向外漫去,转眼间冰封的湖面化为莹光澄澈的水域,周遭瞬时一亮,洛元秋踩在水波之上,余光瞥见水底光芒浮动,犹如满月溶于水中,入眼尽是银辉碧波。

    这一剑果不其然落空,大石羊呆呆愣愣的站着,墨凐早已不在羊背上。洛元秋借力收剑,剑尖稍一入水,旋身坐在了石羊身上。

    她拉着羊角调转方向,看见湖心处一道人影沐浴在月辉当中,四周悬空未落的雪如无数破碎的镜片,洛元秋清楚的看到一片雪上映出一双眼睛,隔着茫茫虚空,投来冰冷的注视。

    对着那片雪花微微一笑,洛元秋眼中并无多少欢欣之意,只道:“许久不见了。”

    言罢持剑一挥,气劲吹散光雪,她正要驱羊前行,平地却吹过一阵微风,无数雪花向着湖心飞去。只见墨凐脚踏光云,抬手从雪中抽出一柄长剑。她两指捏住剑身重重一拂,原本覆满冰雪、痕迹累累的长剑,须臾间焕然一新,剑身如寒冰般清透。她持剑而立,居高临下道:“要知道,也不是只有你一人会用剑。”

    此时她们脚下便是光芒明亮的湖水,头顶依然是深黑的冬夜,几乎让人生出一种天地倒悬的错觉来。

    洛元秋第一次看到墨凐用剑,她从羊背上翻身而下,试探地踩过湖面,发觉并未陷落,一如平地般可令人踏足,当即远离石羊向湖心而去。但墨凐却更快,瞬息即至,在半空中当头朝洛元秋一剑劈下。

    洛元秋持剑挡下,墨凐剑换左手,腰身一转,姿态有若旋舞,举动之间意韵难言,就如同宴酣之时随曲乐即兴而起的舞剑。

    洛元秋目光一凛,不敢大意,青剑剑尖凝出一抹光,凭空快速勾勒,而此时墨凐抬手,又是一剑重重劈来!两剑相抵,当空狠狠一撞,气劲砰然扩散,卷起湖岸千重雪。

    墨凐衣袂翩然,攻势如骤雨,仍有余力问:“如何?我且问你,你服不服?”

    洛元秋从前也与她交手过,但从未有这般吃力的时候,心中略带了几分疑惑,挥开一剑,青光蔓出,下意识道:“什么服不服的?难道你从前留了后手?”

    说完她当即反应过来,望向水底的圆月,飞快道:“是那盏灯?”

    只这么片刻的分心,墨凐运剑斩下,剑气裹挟着寒风暴雪呼啸而来,洛元秋咬牙以剑尖在空中画完最后一道符,便惊觉手中青光剑黯淡了几分,剑上光芒向着湖底圆月飞去,每失一分,那月辉就强一分,她愕然道:“这是怎么回事?!”

    墨凐已逼至眼前,她面容如覆霜雪,冰冷道:“因为这把剑,本来就是北冥之物!”

    洛元秋堪堪画完这道符,闻言收回青光,拇指与食指掐诀,符文收尾相连,手腕反转低声默念。立时天空飘下点点雪花,墨凐身形一僵,脚下光云黯淡,连湖底的月光也随之一暗。

    “我未必要用剑,”洛元秋缓了口气,对上她的目光道,“你不要忘了,我是符师。”

    墨凐扬眉看了她一眼,手中光芒一收,冰剑消融殆尽。洛元秋手势一变,原本归于水中的青光浮起,重回到她的掌心里。

    她神情凌冽,再度召出青光,以剑拄地,试图刺破月华笼罩出的幻象。而就在此时,墨凐挣脱束缚,俯身没入水中,再跃出水面时,手中已多了一盏紫光流转的明灯。

    “你也不要忘了,我也曾是符师。”

    墨凐举起手中灯盏,湖中月色散去,归于沉寂,再度被冰封起来。洛元秋抬头看她手里那盏灯,心中暗道不好,奈何业已太迟,那灯盏中迸发出无穷无尽的光芒,向着四面八方疾驰而来,洛元秋避无可避,被一道光芒击中,只觉得血气翻涌,重重落入湖岸边的雪堆里。

    作者有话要说:嗷嗷,推荐大家去看燕不学太太的金陵图,敲好看的!!嘿嘿嘿嘿嘿嘿!

    文案:

    比人要可爱的妖怪。

    比鬼更丑陋的奸邪。

    受恶鬼支配云诡波谲的恐怖欲望。

    无一例外,俱在画纸上呈现。

    人、鬼、妖、神并存的最后时代。     。

    第 147 章 一团

    墨凐手中灯盏悬空一转,光华微敛,几点紫晶般的碎光在她手掌间翻涌。雪合着风飘洒而下,赤足踏过数片飞雪,她身形不变,当风而立,飘扬的纱衣如同薄雾,在身后萦绕不去。

    她在风雪中静待了一会,却不见湖岸旁的雪堆中有动静,便移步越过深黑的冰湖,轻飘飘地来到了岸边:“这一次你总该得到教训了,知道什么人是你不能招惹的。”

    四周依然只闻风声,墨凐神情比冰雪更冷,提灯道:“你还在等什么?”

    垂目看向雪丘上被砸出人形的陷坑,里头空空如也。她倏然转身,一掌翻出数道深紫光束,在冰封的湖面留下如爪痕般的痕迹。冰痕越裂越广,几乎蔓至大半个湖面,墨凐高声道:“不必再装神弄鬼了,出来吧!”

    “你若是还有什么招数,”墨凐抬手召出一阵风,吹散了雪丘上堆积的雪,道:“不妨使出来看看。”

    话音方落,她便听见东边传来些许声响,侧头正要去看时,忽地双足被一股力道向下扯去,仓促间来不及回转,待反应过来,手中灯盏已失。

    洛元秋方才在雪中趴着,如今满身都是雪,几乎成了个雪人。她自小在雪中打洞挖坑,练就潜藏的好本事,初坠雪时就趁机在雪下潜行到别处,于暗中伺机而待,就如同从前捉野猪那般,等着墨凐何时露出破绽。

    她心中墨凐与猪相差无几,都是一般的无理取闹。只不过猪是哼哼几声,而墨凐总能讲出一堆莫名其妙的道理,让人不胜其烦。

    一朝得手,洛元秋忍不住好奇,将那灯盏提在手中看了几眼,又晃了晃道:“这灯看起来也没甚么稀奇的。”

    她对墨凐笑了笑:“不过现在到了我手中,倒也能勉强一用。”

    墨凐却是一言不发,只是静静看着她。

    湖上冰裂到一半戛然而止,黑暗中又传来哒哒的响声。那只大石羊踏过狼藉的湖面,一步步走到墨凐身旁。

    洛元秋见状一手提灯,一手朝那羊勾了勾手指,道:“过来,当初是我把你从那环境中带出来的,你总该认得我吧?”

    石羊巍然不动,墨凐轻展衣袖,双足缓缓落在石羊背上,道:“可你已将它送给我了,它便是归我的了。”

    洛元秋歪了歪头,闻言用力晃了晃手上灯盏,一时间紫光如水般倾泻落地,迅速向着墨凐奔去。她扬眉道:“这盏灯也是你的,怎么不见你来拿呢?”

    紫光如焰,在墨凐身周聚集环绕,如一条锁链将她禁锢在当中。她右手指缝间光芒闪烁,不躲不避,竟是微微一笑:“你怎么就知道,我是取不回来,而非是不想取?”

    指间光彩流动,她微一展臂,紫光构成的樊笼冰一般消散于无,一点银芒璀璨如星,自她抬手时忽于半空而落,合着漫天飞散的雪花疾掠而来。

    霎时风向一变,将洛元秋衣袍吹得鼓荡,她躲避不及,也不知那一点银芒究竟是什么,心中警铃大响,下意识将手里灯盏提起做挡,同时手中掐诀,目光迎上雪中飞来的光。

    凝神而立,洛元秋仿佛听见了那光与雪花碰撞时发出的声响,如悬冰坠玉,轻灵飘渺。在寒夜中如同闪烁的星光,眨眼间便已至眼前。她毫不犹豫将手中灯盏向前一推,立时见灯盏柔光似水般一颤,满目尽是碧蓝光影,那银芒在灯罩上极轻地一撞,好比一片雪花,飘飘扬扬地落在她的脚下。

    但见冰层之下明光骤起,映亮大雪茫茫的夜晚。不止是风雪,似乎连时间也在这此时停止。洛元秋放眼望去,银色的光辉映着落雪,满地霜色,如同走在明月之中。

    她看向墨凐,却发现那一人一羊在明亮的光中皆无影子,不由得一愣,旋即明白过来:“原来你是她的影子……难怪你说自己不能落地!”

    墨凐淡淡道:“你先前不是问我,那傀儡是不是我所制,又是不是我所派,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不过看你这样子,似乎已经知道是谁了。”

    “你早就见过她了,在白塔中那些光里,便有一束是她。”

    洛元秋只觉得茫然,松了掐诀的手道:“那又如何?我只听见有人说话,却没见着人。”

    “其实是不是影子有甚么要紧?我是她,是过往的她;她也是我,是未来的我。”墨凐眸光一转,道:“这二者之间……你又能分得开吗?”

    洛元秋想了一会,看向她的目光竟有几分同情:“可走在命轮之上,经生历死,重蹈覆辙的人是你。如若你真是她的影子,你是否还记得,这一次,是你第几个轮回的开始?你又替她死了多少次?”

    墨凐少见的怔愣住了,洛元秋又问:“你是过去的她,她是来日的你,这话确实不假。只是你不觉得,若真是这样,那为何你却留在过往当中,再也不能向前一步?”

    洛元秋似乎也有些感慨,走上前去,将那盏灯挂在石羊羊角上:“北冥的长生之道,不过是先锻锻肉身,达到不破不灭的地步,再凝练神魂,回溯往昔,找一个过去的自己以代死劫。”

    她摇摇头道:“我不喜欢这样,这种长生之法,未免太……”

    墨凐坐在石羊背上,身披清辉,闻言冷笑一声,屈指一弹。洛元秋便听见破空声传来,旋身闪躲时一道微风掠过耳畔,顿觉有异,转头时却有一缕长发从耳边垂下。伸手一摸发辫,居然只有松散的半截,急忙一寻,绑着头绳的另半截则是落在了身后。

    头发是她这些年来全身唯一见长之物,此时居然只剩了一半,着实让洛元秋错愕。

    墨凐淡淡道:“你这有话直说的性子,有时也真叫人讨厌。”

    洛元秋罕有这等憋屈的时候,怒极道:“你这人真是莫名其妙!”

    墨凐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忽道:“晚了。”

    洛元秋还在为自己的头发心痛,捧着那一截发辫道:“什么晚了?”

    墨凐执起盏灯,将原本雪白的脸映得更为苍白。她眼中似乎有一束暗色的火,灯盏中紫光转暗,随之周遭飞雪一荡,灯中射出千万缕黑色火光!

    狂风平地而起,卷着雪花向洛元秋涌来。洛元秋侧头避开肆意扑来的雪,却被猛烈的风推着连退几步,喊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呼啸的风声中她听见墨凐叹息一般说道:“太晚了……你的影子,已经回来了。”

    洛元秋猛然睁大眼睛,如有预感般向风雪尽头看去

    浓浓夜色中一道模糊影子站在月辉下,仿佛从纸背后透来的墨痕,身形渐显,依稀是一身灰袍。而她的面容,也慢慢在洛元秋眼中清晰起来.

    灯笼照亮夜中纷飞的雪,昏黄的光落在景澜脚边,她抬头看了眼与身旁人道:“这雪倒是越下越大,不知太史令大人有何打算?”

    涂山越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本想入宫面见圣上,上报百绝教余孽在京一事始末,谁知碰了个巧,正好遇上了大人与……顾师。”

    景澜微笑道:“我竟然不知,原来你就是顾凛的那位高徒。”

    涂山越轻轻一叹,拱手道:“不敢,早闻先师在世时常与云和公主往来,只是不曾得见。若是知道景大人也常随公主一同来拜访,有些事定不会瞒到如此之久。”

    两人并肩站在檐下,遥见银翎卫明火执仗在宫中巡视。景澜悠悠道:“这般说来,涂山大人是打算与我们司天台携手并进了?”

    涂山越顿了顿道:“顾师已将内情简述,不知景大人有何安排?”

    “我岂敢安排太史令?”景澜袖手道,眼看涂山越脸色一沉,才好整以暇地收了调侃的语气,道:“安排一事,不如明日请大人再进宫一趟,自然便会知晓。”

    太史局与司天台暗斗已久,涂山越半信半疑道:“那我就静待陛下传召了。”

    景澜道:“陛下如今重病卧床,连朝政都疏于理会,怎么又会传召你?”

    涂山越略一沉吟:“新正将近,照例我会进宫见灵台大人,这由头总能行吧?”

    “传召你的会是皇后,届时王宣也会与你同往。”景澜道。

    “皇后?”涂山越惊异道,“皇后召我做什么?”

    景澜微笑道:“陛下既然圣体抱恙,久日不便临朝,储君监国不是理所应当?皇后召朝中几位重臣及司天台星历、灵台,太史令一并进宫询问此中事宜,不正是礼法所依?”

    涂山越神情一变,肃然道:“大人所言极是,若储君监国,暂代朝务,自然需得慎重。”

    景澜点了点头,两人又是无话相对,片刻后快到宵禁之时了,涂山越道:“若无别的事,我就先告辞了。”

    景澜想了想又道:“涂山大人是否已经见过元秋了?”

    涂山越怔了怔,道:“不错,那次你们来酒馆之时,我就发觉她与师母生的极为相似。召来曾于师母生前侍奉过的旧人相辨,才敢定论。”

    说着他笑笑道:“我也没想到几位不但相识,而且还与洛师妹师出同门!如此说来,景大人也是她的师妹喽?”

    景澜脸上笑意已淡,听见师出同门几个字后彻底没了笑,冷漠道:“不劳大人记挂,我前些日子便已经被逐出师门,如今与洛元秋更无瓜葛,更算不上是她的师妹了。”

    涂山越:“……”

    被逐出师门难道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吗?涂山越觉得莫名其妙,他观察着景澜的脸色,斟酌道:“那景大人与洛师妹这是……?”

    景澜不悦道:“涂山大人,你既是她父亲之徒,二人也并非承自一师,为何要管她叫师妹?”

    涂山越茫然道:“她是先师之女,我不叫她师妹叫什么?难道我也要叫她元秋?”

    景澜眉头微皱,更觉不喜,想了想道:“那你还是叫师妹罢。”

    涂山越简直摸不着头脑,又因时辰将至,便来不及与景澜争辩,匆忙告辞离去了。

    他走后景澜独自一人回了暂住的殿宇,在回廊下望着大雪看了好一会,灌得满袖冷风,这才回了房。此时已是深夜,屋中暖意如旧,那床洛元秋带来的被褥仍是堆在桌上,一角在边缘垂落着,仿佛随时要滑下来。景澜将它抱起,放回到床上,目光落在床帐上,回想起昨夜的缠绵,不觉心头微热。但想起洛元秋如今还在玉映处,今夜怕是不得归来了,那热度又渐渐冷了下去。

    她颇觉乏味,便转头去了书房。书房不及寝室和暖,布置更为清简。景澜翻出公文,照例批阅,忽觉烛火黯淡,正欲更换,却听见窗外积雪发出轻微声响,仿佛正有人从上头悄悄走过。景澜心中一动,放下笔揉了揉手腕。来人身份不作他想,她不由嘴角微微牵起,听那声音到自己窗前,又绕了个圈来到门边,索性自己走上前,轻轻推半扇拉门道:“你到底还要不要进来了?”

    洛元秋没想到她这么快就发觉了,躲在门边紧张不已。她不知道自己的身影就映在单薄的纸门上,仍想着再躲上一躲,景澜饶有兴趣地隔着纸门问:“这是什么意思?不过半日未见,你连脸都不肯露了?”

    门外洛元秋听她语中带笑,却更是紧张,好一会才吞吞吐吐道:“那个,师妹,有件事我想告诉你。”

    景澜觉得有些奇怪,便伸手去拉她:“有事进来说也一样,站在门外做什么?”

    洛元秋犹豫了一下,低着头进到门里。景澜本是笑着的,这一看之下大为震惊:“你怎么……你的辫子呢?”

    摸了摸发尾,洛元秋无奈道:“被人弄断了!你先等等,我要说的不是这个!”

    景澜手指作梳,从她发间梳下,发觉果真只有寻常的一半,且长短不一,沉声问道:“说罢,到底是怎么回事?”

    洛元秋站在门边,一把按住她的肩膀道:“头发只是小事,你先听我把话说完,我”

    景澜冷冷道:“都成这样了,还叫只是小事?你告诉我,依你所见,到底什么才算得上是大事?!”

    洛元秋深吸一口气,索性捂住她的嘴道:“这真只是小事,你让我先说!”

    景澜口不能言,不耐地一挑眉,以眼神示意她快说。

    洛元秋面上好一番挣扎,最后低声道:“我告诉你,我的影子它出来了。”

    说完她放开手,景澜低头看向她的脚边,疑惑道:“什么影子?你的影子不是还在吗?”

    洛元秋道:“不是这个影子!是……这镜子里的那个影子!”

    她长发披散,衣裳半湿,也不知是不是去泥地里打了个滚,沾了一身脏污。景澜看得着实心痛,很想将洛元秋就此关在屋中不让她再出去了。也不管那影子到底是什么东西,责备的话早已堆了一箩筐,话到嘴边景澜又忍不住怪起自己,不该放她一人离去。但对着洛元秋的眼睛也说不说什么重话,只能心中暗叹一声,道:“幸好这头发还不算太短,留一留总能再长长的。”

    见洛元秋呆呆地看着自己,景澜到底没忍住,在她唇上轻轻一吻,环住她的腰道:“半日不见,你有没有想过我?”

    洛元秋毫无迟疑地点了点头:“想了。”

    景澜低声一叹,手指在她冰凉的面上轻抚而过,心底一股热意流窜开来,道:“进屋吧。”

    见洛元秋不动,景澜又问:“你还有什么话想说?”

    洛元秋沉默片刻,道:“你难道不怕吗?”

    景澜不解其意:“我怕什么?”

    话一出口,她便觉得衣摆被什么东西拽了拽,低头一看,正对上一张熟悉无比的脸。观其眉眼轮廓,赫然就是幼年时的洛元秋。

    她堪堪到景澜腿边,见两人目光投来,便伸手又扯了扯景澜的衣摆,做了个要抱的姿势。

    景澜看了看大师姐,又看了看腿边的小师姐,半晌才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作者有话要说:哈哈哈哈哈祝大家腊八节快乐!!     。

    第 148 章 花枝

    “你是说,这就是你在镜中的倒影?”

    洛元秋点头,同时神情不善地看了眼景澜腿边的人,伸手隔空点了点,警告道:“你走开点。”

    那影子顶着一张与她相差无几的脸,面无表情抓着景澜的衣摆继续向她身上爬。

    她爬到一半,洛元秋就将她拉下来,如此反复几轮后,洛元秋火冒三丈,若不是景澜阻拦,她早已经将自己的影子丢到外头去了。

    影子倒是坚持不懈地抓着景澜的衣摆,一刻也不能松手。景澜对着这么一张脸更是无法拒绝,想了想俯身抱起她,只觉得怀中孩童又轻又软,不由仔细打量起她的五官。影子与她对视片刻,漆黑的瞳仁里倒映着一点冰色的碎光,张开短短的手臂搂住景澜的脖颈,将头埋进了她的颈窝里。

    这动作与洛元秋一模一样,景澜忍不住微笑起来。

    洛元秋看得目瞪口呆,气急败坏去扯她:“你!这是我师妹!你给我下来!”

    她使劲把自己的影子从师妹怀中拽着领子拉了出来,毫不留情地扔到地上,自己则一骨碌撞进景澜怀里,扭头对着地上的影子不客气道:“这是我的人,又不是你的,你占着她做什么?”

    景澜心中略感微妙,若是放在往常,洛元秋这般投怀送抱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但眼下她紧搂着自己腰身不放,发间的冰雪气息让景澜有些心猿意马。

    她原本打算好好审问一番洛元秋,此时却又不那么心急了。

    “你的影子为何不说话?”她搂着洛元秋问道,“是不会说,还是你让她不能开口?”

    洛元秋把脸埋在景澜怀里,闷闷道:“不知道,她以前应该是会说话的,而且也没有这么的……小。”

    她抬手比了比影子的身高,却发现景澜一直低头看着腿边的人,好像根本没听见自己在说话,怒道:“你总看她做什么?!”

    景澜被她捏着下巴转回头,眼神依然有些飘忽:“我只是有些好奇。”

    洛元秋磨了磨牙,一把将她推到纸门上,手抵着她的脖颈急切道:“我告诉你,不准你再看她!”

    她这副样子仿佛是打翻了醋坛,景澜心中一喜,忍着笑意拉住她的手。有心想嘲两句,又怕惹得洛元秋翻毛,便温柔道:“好,我不看她。”

    那影子直接无视了洛元秋,像条小狗似的跟在景澜身旁,努力往她袍下钻。眼见大师姐又有发怒的迹象,景澜刮了刮她冰凉的鼻尖,道:“这袖子都湿了,你先去换身衣裳吧。”

    洛元秋闻言也觉得湿淋淋的衣裳贴在身上不怎么舒服,便随着景澜去了浴房。只是如今夜深,服侍的宫人都已不在,浴桶中的水已近温凉,洛元秋倒不在意这个,浸进温水里泡了会,隔着屏风问:“你今日去做什么了?”

    屏风之后,景澜坐在凳子上逗弄洛元秋的影子,答道:“去见了你叔父。”

    “我叔父?”洛元秋仰头靠在浴桶边,闭了闭眼问:“那是谁?”

    随即她反应过来,哗啦从水里坐起:“你去见他做什么?”

    景澜解下腰间令牌,用上头的流苏去逗那小小孩童。见她睁着大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自己,丝毫不为摇来晃去的流令牌所动,便将她抱在怀里,道:“随便说了几句,我看他好像对你心怀愧疚呢。”

    洛元秋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叔父不甚上心,抹了把脸上的水无所谓道:“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他愧疚也没用啊。”

    “我听他说的,好像是想让你回顾家。”捏了捏影子粉嫩的脸,景澜不动声色问道:“你怎么看?”

    洛元秋疑惑道:“回顾家?是要我改姓顾的意思?那还是算了吧,我不想改姓,你不觉得顾元秋听起来很奇怪吗?”

    景澜冷嗤一声,道:“他如今是顾家家主,你若是愿意改回顾姓,以后顾氏所余的产业,如是不出意外,应当是落在你身上,难道你不想做顾家的家主吗?”

    洛元秋对这些毫无兴趣,漫不经心道:“他全家加起来也只剩一个人,自然是他做家主了。我们有两个人,我做你的家主就够了。”

    景澜不知不觉又笑了起来,侧头看了眼屏风上繁盛的花枝,道:“你怎么知道你就是家主了?”

    洛元秋答得理所当然:“因为你是我养的,我当然就是家主了。”

    景澜强忍着笑没说话,怀中的影子像是感觉到震动,仰头去看她。

    一刻钟之后水彻底凉了,家主从浴桶爬出来,险些因为脚滑在地上摔了个狗啃泥,被吃白饭的景大人走进来扶起。

    “你怎么还带着她?!”洛元秋一见景澜身旁跟着的影子就皱起眉头,挥手不悦道:“让她走开,别总让她跟着你。”

    景澜留意她的神情,问:“你在怕什么?她不过只是你的倒影,难道她还会害你吗?”

    洛元秋深吸一口气,拉住她的手说:“我当然不是怕她。”

    她的目光晦涩难辨,落在屏风前影子身上,平淡道:“从前在阴山中,我们曾交过几次手。她说我心中有一样重要的东西,若非如此,我早已经陨身于雪山中了。但我知道她是什么意思,总有一天,她会将这样东西从我心中夺走。”

    景澜握着她湿漉漉的发尾,视线随她一同看去,在她耳旁低声问:“你心里有什么重要的东西?”

    洛元秋低头拢上衣领,目光转落在她的脸上,嘴唇微动:“别离她太近。”

    景澜恍若未闻,眸光一闪,唇轻轻压在她手背上,又道:“你心里重要的东西是什么?”

    洛元秋看了她一眼,感觉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犹豫片刻,轻声说道:“是……你。”

    她说完觉得心头一阵轻松,见景澜一直笑着看自己,脸无端一热:“你笑什么?你怎么总在笑?”

    景澜反问:“那你脸红什么?”

    洛元秋摸了摸自己的脸,疑惑道:“哪里红了?”

    景澜见好就收,不再逗弄她。一手牵着大师姐,一手拖着小师姐,她回到屋中,思索着如何哄人。

    洛元秋自然是不需要她哄的,不等她说话就欢天喜地拥着自己的锦被滚进床里。剩下景澜与那影子站在床边,颇有些不知所措的样子。

    无论洛元秋把自己的影子说的如何如何可怖,在景澜眼中她不过是个小洛元秋罢了,何况对着这么一张小小的脸,景澜也实在难提起什么怖惧之情。轻轻放下床帐,她解下袍子,朝影子招了招手。

    只是她着实运气不好,洛元秋掀开床帐时正看见这一幕,拽住景澜的袖子,她难以置信道:“不是让你把她放在门外?你怎么让她进来了!”

    她看起来像极了一只被惹怒的猫,随时要出爪子挠人。景澜咳了几声道:“外面下雪……”

    “她又不怕冷!”

    景澜想了想:“留在外头到底不方便,要是被人看到了怎么办?”

    洛元秋裹着被子挪过来,好像一只大春卷。她瞥了眼景澜,恍然大悟:“难道你想让她和我们一起睡?”

    景澜道:“不然呢?你要让她就这么坐在床边看着我们?既然赶不走她,不如就让她上来和我们一起睡好了。”

    也不等洛元秋如何反应,景澜先把影子抱上床,放在两人之间,放下床帐道:“她又不说话,不会吵着你的。”

    洛元秋叹了口气,无力道:“我问你,我们初次见面之后那几回,你是不是一直都在试探我的真伪?”

    景澜颔首,洛元秋接着说:“照理来说,你我十年未见,你为何不直接和我表明身份,反而是先试探我?”

    见景澜要开口解释,洛元秋按住她的嘴说:“我已经知道是什么缘故了,今日我见到了两位师妹,她们说这些年来,时常有容貌举止与我相近的傀儡出现在她们身边,那傀儡中藏着一片碎镜,能引人回忆过往之事,是不是这样?”

    景澜嗯了一声道:“她们这么快就说了,不是之前还不肯说的么?你看我做什么,你没问过我,难道还盼着我自己说?”

    洛元秋看了她半晌,扑过去将她按在枕上,红着脸恶狠狠道:“还敢狡辩!我不问你就不能说了吗?你分明只是想戏弄我!”

    景澜反抓她的手臂,两人在床榻边缘滚了一圈,好险没有掉下床去。景澜笑着说:“你好不讲理,这也能怪上我!还不快起来,衣裳都要被你压掉了!”

    洛元秋悻悻放开她,一撇嘴说:“昨天晚上你也没穿衣裳,也没见你这般讲究啊。”

    景澜一本正经道:“今夜不同与昨夜,你看,孩子还在床上呢,你这做娘的又怎么好胡来?”

    洛元秋一愣,旋即反应过来自己被调戏了,顿时脸上绯色蔓延到了耳朵上,反身压住景澜,在她身上胡乱摸了一通,羞恼道:“什么孩子!你在乱说些什么!”

    景澜笑的不行,洛元秋气得发晕,也放不出什么狠话,在她锁骨上重重咬了一口,气喘吁吁道:“你等着,总有一天我要把你……”

    话说的十分含糊,景澜笑了一阵伸手去推她,谁知洛元秋低下头来,含住她的唇瓣吸吮厮磨。

    她亲了半天,奈何不得其法,始终只是蹭蹭罢了。景澜呼吸渐促,低声一笑,张开嘴引着她的舌尖纠缠。洛元秋在她唇上轻轻一碰,两手按住她肩,长发落下,俯身加深了这个吻。

    两人分开之时都有些意犹未尽,景澜喘了口气笑道:“我真有些后悔了,今夜应该把她放在门外的。”

    洛元秋抵着她的额头,在她湿润的唇上轻咬了一口,展颜一笑:“你自己做下的事,那就自己担着吧!先说好了,我可不会把被子分给她。”

    她说完从景澜身上爬起来,又滚回自己的锦被里去了。景澜一抖被子,盖住自己与身旁的影子,见洛元秋双眼亮晶晶的看着自己,把自己裹成了一个春卷,摇头道:“知道了,你那被子是金子做的,谁也碰不得。”

    洛元秋却说:“你晚上睡得着么?”

    景澜道:“我为何睡不着?”

    洛元秋下巴抵着被子想了会,道:“算了,反正都是迟早的事。等会若是做噩梦了,可要记得叫师姐,知道吗?”

    作者有话要说:好冷啊好冷啊,天气真是越来越冷了……     。

    第 149 章 覆水

    覆水

    起先是一点微光,仿佛是落在眼睫上的萤火,数次颤动之后,如一片轻柔的雪,在她睁眼的瞬间消融无迹。

    残阳如血,从玉阶上斜落而下,恰似一柄薄刃,延伸至她的脚边。景澜不觉偏了偏头,避开这道窄窄的光踏上玉阶,向着夕光之中的巍峨殿宇走去。

    宫殿安静无声,两座高大的百兽相逐铜炉伫立在暗中,兽嘴里倾吐出清冷悠长的香气,如水纹般扩散开,缭绕在大殿之上。

    景澜环顾四周,心也随着殿中渐暗的光慢慢沉了下去。她握拳抵在额角上用力按了按,有些莫名的晕眩。

    她下意识回头看向来时的路,只见满地都是赤红鲜艳的血光。那些光里似乎有无数扭曲的人影,在地上挣扎翻腾着,如淌血一般慢慢渗入大殿地砖的缝隙,发出凄厉的尖嚎声。

    景澜当即去摸腰间,谁知摸了个空,一股阴冷的气息从她后背窜了上来。片刻怔愣后,她看着自己洁白的双手,虎口处干干净净,一点茧都没有。

    这不是她的手!她的手分明是、分明是……一时头痛欲裂,耳畔翁鸣声大作,逼得她再也无暇去细想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而身后阴风阵阵,血光高涨,尖叫声已近。眼看出路被封死,景澜情急之下转身向大殿深处快步走去,她余光瞥见殿顶掠过一道诡异的红光,蛛网般的裂痕从天顶向四方扩开,甚至蔓延到了殿柱上!紧接着轰声骤起,黑暗中像有什么东西接二连三倒下,沉闷地滚了几圈,发出丁零当啷的脆响。

    殿砖光滑难行,景澜原本是疾走,见此情形不得不改走为奔。山摇地动中一道浑然不似人声的凄惨叫声同时响起,满殿忽地一静,红光鬼影突然消失不见,唯有满地东倒西歪的灯台,萎落一地的纱幔,证实着方才所见绝非她的错觉。

    此时大殿里仅有几盏灯台亮着,周遭漆黑如夜,那黑暗中似乎藏着什么无比可怖的东西。景澜两指掐诀,做完这个动作后又感到说不出的奇怪,就在这时候,黑暗中发出轻微的声响,一个东西滚到了她面前。

    景澜手按着烛台,脚步微顿,旋即向后退了几步,待看明白地上的东西是什么以后,她的脸色顿时变得苍白,嘴唇不由颤抖起来。

    玉冠蒙着一层厚厚的血,那形似圆球之物上的锦带仍在,湿淋淋在地上拖出一条痕迹,冠上明珠在火光中熠熠生辉。

    那是一颗人头。

    景澜呼吸急促,失手打翻烛台,顷刻间热蜡滚落入指缝,分明是滚烫的热度,却令她有种彻骨的寒冷。那人染血的面容陌生又熟悉,她死死盯着那张脸,恍惚中看见他睁开了眼睛,用一种恳求的神情望着自己。

    “救我……救我,你救救我,答应他!答应他!”

    那声音愈发凄切,饱含着怨恨:“你为什么不肯救我!答应他!他说什么你都答应!”

    一瞬间眼前被红色蒙住了,景澜以为那是血,她低头与那地上的人头对视,他眼中凝固着死前的恐惧与愤怒。握紧烛台,她轻声答道:“不……我绝不。”

    那些红色依然笼罩在她眼前,颜色越来越深。景澜抬头看去,红纱从大殿高处落下,无风自动,飘荡时如同海潮般此起彼伏,轻易阻隔了她的视线。

    景澜伸出手去接,一片轻薄的纱躺在她的掌心,像一段凝固的鲜血,红得刺目,叫人心惊不已。

    突然红纱真如鲜血一般,从指缝间渗下,滴滴答答顺着手臂蜿蜒滑落。地上的人头被层层红纱埋没,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而惨叫声却不曾断绝,更有狞笑声叱骂声尽数回荡在耳边,景澜只觉得头晕目眩,胸口发闷,咬紧嘴唇用力将手一甩,想将满手的鲜血甩开,却在下一刻被人抓住了!

    她被笼罩在阴影中,那人的面目看不分明,身形却异常高大,抓着她的手漠然道:“……陛下就在里头,请随奴婢来。”

    昏沉中她被拉着走向内殿,殿里火光明亮,却比方才的昏暗更让人不寒而栗。那人拖着她一路前行,景澜无意中看见他的指甲缝隙浸透了鲜红,同时一种浓郁的熏香从垂落的帘幔里飘了出来,在他掀开帘幔的瞬间,殿上烛火随之轻晃,景澜分明嗅到那芬芳的香气中杂夹着一股腐烂的腥臭气息,险欲作呕。

    玉珠帘轻动,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从传来:“人来了?”

    那人放开她的手,景澜半跪在地上,仿佛知道自己即将面临的会是什么,她的手指重重抠进绒毯里,疼痛不甘之余,亦是无济于事。

    帘后那声音又道:“带上来,来这里,让朕看看。”

    话音方落,她便觉得被人猛然推了一下,双膝磕在阶梯上,那种腐烂腥臭的气息越发浓重,好像珠帘后不是一个活人,而是一具正在腐烂的尸体。

    “……到这来,再近些。”

    景澜两腿如灌铅般沉重难提,她一步步走向珠帘,满殿烛光如血,铺天盖地涌来,无数诡异的影子紧站在她身旁,慢慢走了过来。

    “过来!”

    珠帘后一声厉呵,一声高过一声,一声急过一声。从她登阶初始,不过数阶的功夫,那声音的主人已然陷入癫狂之中。景澜脑中昏昏沉沉,心中尚有一线清明,知道自己不该再向前走,但身体仿佛不受控制,难以停下脚步。她虽走的艰难,但最后依然来到了珠帘外,只听里头传来粗重的喘息声,腐臭的气味近在咫尺。

    “把你的手伸出来,”那人低声道,“给我。”

    景澜身形僵硬,缓慢抬起右手,只这么一个动作,就好像已经耗尽了她全部的力气。她心中再无清明,只有无穷无尽的恐惧与绝望。

    一只干枯青紫的手伸了出来,掌心朝上,手指干瘪,手腕上有几道深深的伤口,血迹犹在,散发出浓重的腥气。

    珠帘后的人兴许已不耐烦,突然张手抓住景澜的手腕,施力将她拖进珠帘!

    知道自己全然无望,景澜闭紧双眼,眼前的珠帘突然尽数向右晃去,一双温暖的手覆盖在她的眼睛上。景澜恍惚间觉得自己落入了一个柔软的怀抱,之前禁锢她手腕的力量也随之消散了。

    一个清朗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还记得我睡前与你说的话吗?若是做了噩梦,要记得叫师姐!”

    景澜捉住那人的手一把拉下,只见那人笑盈盈地看着自己,不是洛元秋又是谁?

    洛元秋拍了拍她的肩膀,权作安慰,道:“好了,不用怕了,我来找你了。”

    她起身环顾四周,感叹道:“你这是梦见什么了?皇宫?这地方可真大,我都差点迷路了,不然早就找到你了!”

    见景澜神情呆滞的看着自己,洛元秋爱怜之心大起,轻抚着她的脸说:“还怕么?”

    说着她侧身看向微晃的珠帘,哗啦撩起一半,探身进去看了几眼。见里头只放着一把龙椅,一座香炉,再无多余之物,不明白是什么东西让师妹如此惊恐。

    景澜脸上血色渐回,仍有些难以置信:“这些都是我的梦?我们是在梦里?”

    洛元秋点头,抓起她的双手在掌心来回揉搓,觉得稍有些暖意了,才停下动作道:“你让影子睡在我们之间,它把你我的梦连通了。”

    景澜思索片刻,终于把来龙去脉回想起来了:“原来是这样,我说怎么会突然……如果这都是梦,那就说得通了。”

    她起身一把扯下珠帘,玉珠顺着丹陛叮叮当当滚了一地,落在绒毯上。

    “你不是问我这后面有什么?”景澜眉心浮现起一丝戾色,冷冷道:“这就是我心底最为惧怕的地方,皆因先帝召见我时皆在此殿中。”

    洛元秋随她目光一同望向那把椅子,见昂扬的龙首上血迹历历,不由心中一动:“先帝?他是你的”

    景澜反握住她的手,答道:“外祖父。不过他从未将我当作是他的外孙女,我对他而言,不过是继我父亲之后,另一个代他去死的玄质罢了。”

    洛元秋道:“你外祖父,是不是就是上次我在宫里见到的那个傀?”

    景澜正要点头,就听洛元秋欣喜道:“那真巧,他这次已经死透了,你也不必再害怕做噩梦了!”

    景澜点头点到一半停住,颇有些哭笑不得的无奈:“师姐,你这安慰人的本事也太不高明了。”

    洛元秋脸红了红,她确实是能动手就不说话,于言词一道实在是不大擅长,摇了摇二人相连的手,想了一会她道:“以后都有我陪着你,这样你就不用再害怕做噩梦了。”

    景澜心中一暖,最初在梦中那如蛆附骨的阴冷忽然不见了,她笑道:“难道你在梦里也要陪着我?”

    “去哪里我们都在一起,”洛元秋语声轻快,仿佛这本就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了,“再也不分开。”

    景澜眼眶微湿,借低头的动作掩饰住,洛元秋却凑了过来,蹭了蹭她的鼻尖。

    情之所至,本应顺心而为。景澜正想去亲她,谁知洛元秋却向后退了半步,惊奇无比地说道:“师妹,你有没有发现,你好像变矮了?”

    景澜:“……”

    她还抬起手臂特意比了比两人的身高,最后得出一个结论:“果然是矮了许多,也不对,怎么看起来好像是变小了?”

    说着洛元秋把手放在景澜胸前试探地按了按,见景澜一脸木然地看着自己,惊讶道:“你在这个梦里到底多大?”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新年快乐!之前在围脖更新了一个现代番外,不知道jj的小可爱有没有看到,没有我贴作话里啦,省得另外放还要大家买。

    寒山纪现代番外

    那个夏天

    1.

    天还没亮的时候下了一场小雨,洛元秋被噼里啪啦的雨声吵醒,迷迷糊糊掀开窗帘一角看了看外头,她困顿地打了个哈欠,卷着薄被继续缩回凉席上。

    大概是山里的雨季要到了,睡意朦胧中她如是想。

    2.

    这场雨来的快也去的快,洛元秋没睡多久就起来了。她先把房间里乱七八糟的书和试卷整理好放进纸箱里,接着找来一块布擦了擦书柜,如此一番折腾,房间看起来干净了不少,除了床上像狗窝一样卷成一团的被子枕头。

    洛元秋从不叠被子,按照她的说法,反正晚上都是要回床上睡觉的,把被子叠那么好看又有什么用呢?

    她师父玄清子对此嗤之以鼻,直接说她那床根本就不是床,简直就是一个狗窝,又说狗窝也比她的床整洁许多。洛元秋对于自己不喜欢的话向来是左耳进右耳出,依然是我行我素,床该怎么乱还是怎么乱。但今天她望着自己七歪八斜的凉席沉思了好一会,最后不情不愿的走过去抱起被子枕头,把床单重新铺了一遍,再放上凉席,连被子也叠好后规规矩矩的放在枕头上。

    做完这一切后,她从书桌上找出手机,看了眼时间,目光落在一张夹在书桌缝隙间的笔记本上,扯出来一看,她随手翻了翻,自己狗爬一样的笔记里掺杂着景澜用蓝色中性笔写下的字迹,清晰地在一行东倒西歪的笔记上纠正了她的时态问题,同时圈出了几个拼写错误的单词。

    景澜当时脸上的表情洛元秋还记得,她有些微妙地笑了笑,修长的手指压住那一页,说:“这就是你的英语错题集?”

    洛元秋说:“不然呢?你以为是什么?”

    景澜:“哦,可是你的错题集上为什么还有错误?你是打算一错到底是吗?”

    洛元秋还记得当时自己低头看着那几道题,疑惑地问:“真的吗,我怎么没看出来哪里错了?”

    因为要讲题,两人挨得很近,近到洛元秋可以清楚的看到景澜纤长的睫毛。旧台灯暖橘色的光映在她脸上,有种近乎于白玉般细腻光滑的质感,连带微微绷紧的下颌线条都意外的优美。

    古人说美人如玉,这句话确实不假。洛元秋想,怪不得每次师妹一来观里长住的时候,上香的人都会比平时多上好多,还有人会私下找师父打听这是谁。

    对方把笔在手上转了几个圈,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红笔毫不留情地勾出错误的地方:“想什么呢,你也知道自己错了?”

    洛元秋发现彼此已经挨得这么近了,索性靠在她身上,痛苦地说:“等会再想,我现在什么都想不动了。”

    景澜转了个身,让她靠在自己怀里。洛元秋以手遮光,对这个柔软的怀抱很是满意,发现景澜在低头看自己,她想了想小声问:“这就是红袖添香好读书吗?”

    景澜顿了顿说:“那你有好好读书吗?”

    洛元秋说:“我不是在努力?英语真的太难了,我已经拼命在学了,它为什么发音那么奇怪,还有一些莫名其妙的时态……别和我说从句了,你别动啊,让我靠一会。”

    她感觉景澜圈住她的腰,把下巴搁在自己的发心,懒洋洋地问:“你要歇到什么时候?躺会就起来吧,累了就听个听力缓一缓。”

    “这也能叫缓一缓?”洛元秋有气无力的说。

    “你说这叫什么?”

    洛元秋叹了口气:“这叫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啊。师妹,你是不是打算用补英语把我逼疯,然后你自己好上位当大家的师姐啊?”

    景澜没有回答,洛元秋听着她平稳的心跳,不知不觉睡着了。

    当然,醒来以后她还是被景澜抓起来掐着时间做了一张英语试卷,哪怕是现在,只要回忆起之前补课的过程,她依然觉得痛不欲生。

    洛元秋重重合上了笔记,暗暗吐了口气,心想再也不用受这个气了,她实在是太讨厌英语,以至于景澜补习这么久,她也只能勉强做到在及格线上挣扎。

    推开窗户,潮湿的水汽扑了进来,风把深蓝色窗帘吹的好像是鼓起的船帆。院子浸润在雨雾中,地上也是湿漉漉的,洛元秋嗅到草木清香混合着泥土气息的味道,抬头望见远山茫茫,晨雾流淌在其中,这看惯的景色给人一种宁静的安心感。多日萦绕在她心中的那些烦躁与郁闷,仿佛随着这场突如其来的雨一同被驱散了。

    于是她走到院子里,如往常一样,在叽叽喳喳的鸟叫声开始练功。

    3.

    太阳升起来以后热度一点点上升,石板上的水迹很快消失不见,只有屋檐边还在往下滴水。洛元秋满头大汗的走到屋里,听见师父玄清子说:“练完功了?给你留了饭,在桌上,赶紧去吃了。”

    洛元秋绕进厨房端了红薯稀饭出来,站在门口打量玄清子:“今天是什么日子,师父你怎么穿上道袍了?”

    玄清子拿着一把蒲扇扇风:“等会有人要来,你帮我把东西都准备好。”

    洛元秋夹着红薯问:“谁啊?”

    玄清子发现徒弟比自己还热,伸长了手为她打扇,说:“一个老人家,儿子前年车祸去世了,她想来做场法事,把灵牌领回家供着。”

    洛元秋一口喝完稀饭,洗了碗以后取了一把更大的蒲扇给玄清子扇风,同时问道:“那不是应该找和尚吗,这是他们的强项。”

    她这把扇子大,风力也足,没过一会就把玄清子的假胡须吹乱了。玄清子忙叫她停手,边理胡须边说:“人家不喜欢找和尚,你师父我能有什么办法,本来我都打算昨天出门去找你师伯了。”

    他理了半天的胡须,结果只是越弄越乱,只好干脆放弃了,把胡须给撕了。洛元秋放下扇子说:“师父你昨天就打算走了?那你怎么没有和我说啊!”

    玄清子很惊讶:“我怎么没说?前天饭桌上不是和你说好了的吗?”

    洛元秋摸了摸汗涔涔的额头,感觉空气又湿又闷:“你说过吗,我一点印象也没有了。”

    玄清子敲了敲她的头:“你那时候天天魂不守舍的,我说的话你听进去几句了?现在好了吧,结果出来了,不用天天胡思乱想了。”

    洛元秋争辩:“也没有胡思乱想好吗!”

    玄清子说:“你没有胡思乱想才怪呢!上回是谁晚上不睡觉在外头打拳,然后一脸丧气的说什么考不上就在山里种红薯……哎哎!你揪师父衣服做什么,恼羞成怒了吧?”

    洛元秋如同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怒瞪着自己师父:“我那是担心!”

    玄清子:“你说说你从小到大参加过多少比赛?一个考试而已,就能担惊受怕成这副样子,你让师父说你什么好?”

    洛元秋索性端了条小板凳出来坐着:“那些比赛和高考又不一样,证书堆了一箱,能加分的只有一本!”

    玄清子穿着道袍不方便坐下,只好拿袖子遮挡阳光,调侃徒弟:“怎么你还想本本都加分,一本加五分一本加十分,然后你那不及格的英语就能被补到满分了是吧?”

    洛元秋脸有些发红,抓了抓头发嘟囔:“……好歹及格了。”

    听到鸣笛声传来,玄清子这才想起有正事要做,甩了甩袖子说:“走了走了,人应该到了,你把东西准备一下,我去把这胡子重新贴一遍。”

    洛元秋看着他的背影:“师父你为什么要贴胡子,那样看起来好显老。”

    玄清子连头也不回,挥了挥手说:“你不觉得贴了胡子更显得仙风道骨嘛?这样师父看起来就更像什么隐世高人了,哈哈哈哈……”

    洛元秋在心里默默说了句不像,又想起来一件事,三两步追上玄清子问:“师父等一等!你之前说你要去师伯那里?那我怎么办,我一个人呆在观里又不会做饭。”

    玄清子语重心长劝她:“不会做饭你就要学一学嘛,多做多尝试,肯定会越来越好的。”

    洛元秋说:“可我做了又没人吃,我怎么知道自己是不是越做越好了?”

    玄清子一想也是,毕竟大家都珍爱生命,谁也不想因为食物中毒死在观里。他只能说:“那跟以前一样,你去村里饭馆吃饭?”

    “……雨季他们不开门的,都出去玩了。”

    “……”

    玄清子无奈:“现在找个做饭的也来不及了,我又不能把你带到你师伯那里去。”

    洛元秋问:“为什么不能带我去师伯那里?”

    “你忘了去年的事了?”玄清子说,“也就是这个时候,我带着你去拜访你师伯,你和他手下的弟子……恩,切磋了一下。”

    洛元秋嗯嗯两声:“没忘,我记得这件事,他还嘲笑我不学无术,像个村姑……不过怎么了,哪里有问题吗?”

    玄清子厉声道:“问题可大了!切磋的时候你把人家一脚从正殿踹下台阶,还正好滚在来参观的领导面前,你师伯的脸都被丢光了,我怎么好意思再带你去见他?”

    洛元秋乏味地打了个哈欠:“是他太嚣张了,功夫没练到家,嘴巴倒是很厉害。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人菜话也多,应该就是他那个样子。然后呢,他后来怎么了?”

    玄清子原本一脸严肃,到底没忍住笑了出来:“还能怎么?知情识趣的就应该自己收拾东西走人!不过话又说回来,其实你师伯也不喜欢他,这小子有点关系,靠走后门进来的,硬生生抢走了他留给别人的名额。人也嚣张跋扈,一点也不知道低调!你师伯那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人品等于武品,眼睛里一点沙子都容不下,挑出来的那些徒弟也和他一个样子!你看看那些师兄弟,再看看你自己,人家是怎么对师父的,你又是怎么对你师父我的?师父还天天给你做饭,你看看你……”

    洛元秋揉了揉眼睛,照旧是左耳听右耳出,并没有当成一回事,又问:“那我揍了他,师伯不是应该挺高兴的嘛。”格格党

    “哎呀,他总要做做样子的嘛!不能说你揍了他徒弟,让他丢了脸,他还要在人前夸你?”

    洛元秋嘀咕:“难怪他去年给我包了一个大红包,我还以为他是要我再去指点一下其他人呢。”

    玄清子笑道:“他是有这个意思,等这件事的风头过了,我再带你上门道个歉,以后你就能继续去见你师伯了!”

    说完他拍了拍徒弟的肩膀:“你师伯还是很欣赏你的,常常和我夸你,要不是他手下弟子太多,他都恨不得从我这里把你抢过去当他自己的徒弟。所以元秋啊,你要继续努力才是,你还年轻,在这条路上还能走的更远,以后或许能成为一代宗师也说不定呢。”

    洛元秋歪着头看他:“师父你说了这么多,那到底谁来给我做饭?你要是不管我,师门未来的宗师就要饿死在山上了!实在不行你先别去师伯那儿了,留在山里给宗师做饭嘛!”

    玄清子气得直摇头:“你还没成宗师就开始对师父呼三喝六了,等你成了宗师以后那还了得?师父到时候是不是就要给你做牛做马了?”

    洛元秋:“现在谁骑马,大家都坐车了,师父你真是想太多。”

    玄清子连气都懒得生了,挥手让徒弟赶紧滚蛋:“等着吧,迟早有能治得住你的人!”

    洛元秋好奇地问:“谁?”

    玄清子瞪了她一眼:“你师妹就要上山来了,我管不了你,我不信她还管不住了!”

    3.

    林荫里微风带着几分凉意拂来,洛元秋摘了一片宽大的芭蕉叶,蹲在水渠旁把脸洗了,问身边人:“你吃枇杷吗?”

    景澜把手浸进冰凉的水中:“你要去哪里摘?”

    洛元秋一指身后那片葱郁的树林,说:“那边,后面有一片果林。”

    一束阳光恰好落在她肩膀上,景澜看着她发红的侧脸,连脸颊上的细小茸毛都清晰可见。

    洛元秋回头看她,眼瞳在光的映照下像清透的水。她笑着用湿润的手戳了戳景澜的脸,捡起芭蕉叶问:“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景澜起身:“你摘了这片叶子是准备去偷人家果林里的枇杷?”

    洛元秋捧着叶子说:“那果树是野生的,不然谁会来山上种果树啊,又不方便。”

    看景澜不太相信,洛元秋带她走进林子里,绕了半个山头之后,景澜才在溪流不远处看到几棵瘦小的枇杷树,上头的果子青黄参半。她迟疑道:“这果子看起来好像没熟,能吃吗?”

    洛元秋拿着芭蕉叶给自己扇风,理直气壮地说:“当然可以,我告诉你啊,这几棵树就是我们半个月的粮食了!”

    那树上果实也不怎么多,景澜看了几眼说:“就吃这个?”

    洛元秋重重叹了口气,用忧伤的口气说:“师父要去拜访师伯啦,以后家里没人做饭,我们就要被饿死了。”

    说着她走到树下去摘枇杷,还特意和景澜说:“你摘黄色的就好,青色的留到下次我们来摘。”

    景澜随便摘了几个,看到洛元秋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不远处一棵树下去,踮着脚够什么东西。最后她把手上用芭蕉叶包着的枇杷小心放在地上,又孜孜不倦地在树下蹦来跳去。

    她今天这件衣服有点短,每当抬手的时候都会露出一截腰来。那雪白的颜色在满目翠绿中显得尤为醒目,腰上线条流畅无比,景澜不动声色的看了一会,走过去按住她的肩膀:“找什么呢?”

    洛元秋鼻尖上都是汗,指着叶片说:“无花果!有几个很大,我够不到!”

    这棵无花果树太高,景澜也够不到,她低头看了看地下,找了根树枝握在手上,终于把那条结着无花果的枝桠拉了下来。

    洛元秋兴高采烈的摘下那几个无花果,带着一堆枇杷和景澜又回到水渠边上。挨个把枇杷上的绒毛给洗干净了,她剥了个递到景澜嘴边:“吃嘛?”

    枇杷虽然有点小,但是果肉黄澄澄的,景澜就着洛元秋的手咬了一口,吐了枇杷籽说:“有点酸。”

    洛元秋给自己剥了一个,塞进嘴里几下用力把籽吐得老远。她吃得两手粘糊糊的,抿了抿嘴评价:“我觉得还可以,不是很难吃,不然我再给你剥一个试试?”

    景澜看她吃得嘴唇红润,嘴角也沁出一点汁水,边说边殷勤的剥了个枇杷,想也没想直接塞进了她自己嘴里。

    洛元秋好像也反应过来,这个应该是剥给景澜的,顿时僵住了,垂着两只手讪讪地说:“我重新给你剥吧。”

    剩下的枇杷都很小,洛元秋挑了一会,感觉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只好挑了个无花果剥了去喂景澜。景澜也是来者不拒,吃完了说:“这个比枇杷甜多了。”

    洛元秋很惊喜,吃了两个无花果咂巴着嘴说:“好像是比枇杷甜,早知道多摘几个了。”

    她有些意犹未尽,抬手吮了吮指节。景澜坐在她身边闲闲地剥枇杷,问:“分数出来了吧,英语多少分?”

    洛元秋下意识想蹭鼻子,又想起自己手上不干净,含含糊糊回答:“反正及格了。”

    景澜笑了一下,没说话。

    洛元秋总觉得她是在嘲笑自己,忍不住推了她一下:“笑什么?”

    景澜说:“寒假暑假,补了这么长时间的课才到及格,你到底是有多讨厌英语,嗯?”

    洛元秋睁圆了眼睛,两腮塞满了枇杷籽鼓鼓囊囊的。景澜摸了摸她的脸说:“你怎么这么幼稚,这是在做什么,假装自己是豌豆射手?”

    洛元秋又用力把籽吐得远远的,吐完以后她也觉得自己有点无聊:“考都考完了,你就不要再一直问了。”

    她转过身去把手洗干净了,回头发现景澜在看自己,用湿淋淋的手弹了点水在她脸上:“看什么?”

    景澜不躲不避,反而靠得更近,手虚搭在她肩膀上:“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事?”

    洛元秋眨了眨眼睛:“我记性难道就这么差,天天忘事?”

    “那之前我们怎么说的?我帮你补英语,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洛元秋点头:“对,我们是这么说过,我还记得。”

    她说话时带着淡淡果香,大概唇上还有汁水,她甚至不自觉的舔了舔。景澜用自己的鼻尖碰了碰她的,声音放的很轻:“你记性这么好,那天晚上我亲你的事是不是也没忘?”

    洛元秋眼神有些慌乱,但哪怕是这个时候她依然是镇定的:“我还没问你,为什么莫名其妙亲我。”

    景澜低头亲了亲她唇角:“我以为你知道的。”

    洛元秋盯着景澜,感觉她的眼睛里有许多自己看不懂的情绪。指尖轻轻从她眼睛上划过,洛元秋有些茫然,过了会才说:“你喜欢我,是这样吗?”

    不等景澜回答,她侧身挣脱开景澜的手臂,跪坐在水渠旁,扳过景澜的脸,又居高临下地问了一次:“是这样吗?”

    洛元秋眼角稍长,看人的时候有种过于平静的感觉,景澜仰头看着她清挺的眉骨,微微颤动的睫毛,突然意识到紧张的并不是只有自己。

    于是她回答:“就是这样。”

    然后眼前一暗,是洛元秋蒙住了她的眼睛。景澜感觉到自己唇上一热,一个柔软的带着酸甜果香的东西闯了进来,鲁莽中带着几分青涩的意味。对方显然没有什么接吻的经验,也不知道该如何继续,吻了一会就放开了遮挡她眼睛的手。

    洛元秋红着脸不敢和她对视,景澜抓住她的手问:“师姐,你这是什么意思?”

    洛元秋清了清嗓子:“就那样……其实也没什么意思。”

    她手足无措地背对着景澜,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手还被景澜握着。转身从剩下的那几个枇杷里挑了个大的出来,她剥了递给景澜,说:“你刚刚吃的那个枇杷是太酸了。”

    景澜一口咬下:“你怎么知道的?”

    洛元秋干脆地回答:“刚刚亲你的时候尝到的。”想了想皱着眉头说:“确实是好酸,我不喜欢吃酸的东西。”

    景澜舌尖抵在齿列片刻,感觉有些难以置信:“你亲我的时候就在想这个?”

    洛元秋又塞了个枇杷在她嘴里,说:“多吃几个甜的,等会我再亲一次。”

    “……”     。

    第 150 章 覆水

    覆水其二

    “……十九。”

    “十七吧?”

    “十八。”

    “十四,就十四了,十四岁不能再多了!”

    景澜磨了磨牙,把头转过去,沉着脸不想和她说话。

    她鲜少露出这种神态,洛元秋笑意更深,知道自己是猜对了,特地绕下台阶单膝跪在景澜面前,扳过她的下巴道:“被我说中了是不是?”

    景澜板着一张脸,一副懒得说话的模样。洛元秋不以为然,反倒来了兴致,伸手捏了捏她的耳垂,见她唇色浅淡,长眉入鬓,五官虽尚未长开,却有种说不出的动人。

    洛元秋仔细看了看,又忍不住笑了起来,道:“原来你年少时是这个模样。”

    当年一众师弟师妹上山拜师时年岁都不算小,反倒是洛元秋这个做师姐的最小,她虽不曾往心里去,但要说根本不在意,那是绝无可能的。

    景澜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你好像很得意?”

    洛元秋努力压平嘴角,一本正经道:“怎么会,我见你这副样子,难过还来不及呢。”

    景澜冷哼一声,去扯她的脸,洛元秋哎呦叫唤了几声后彻底绷不住了,半倚着台阶大笑出声。景澜双手环胸,皱眉盯着她道:“有什么好笑的?”

    只是她此时年纪尚小,语气清脆稚嫩,实在是没什么气势。洛元秋觉得十分有趣,勾着她的袖子凑上前道:“这下你总该心甘情愿叫声元秋姐姐来听听了吧?”

    景澜闻言拍开她的手,竟是弯唇笑了笑,慢条斯理抚平袖子道:“我敢叫,只怕你未必敢听。”

    洛元秋道:“好奇怪,我为什么不敢听?”

    景澜屈膝压在她的腿上,凭空高了一大截,洛元秋不得不仰起头去看她。景澜漫不经心地用手指在她衣领边缘来回滑动,眼中闪过一道暗光,舔了舔嘴唇道:“叫是可以,但以后你都要在床上还回来的,知道吗?”

    洛元秋看了景澜半晌,拽着她的衣襟将她从自己身上揭了下去。景澜坐在她身边,带着几分挑衅道:“不敢了?”

    “那倒不是。”洛元秋侧头看她,神情稍有些不自在,“只是你现在顶着这副样子和我说这种话,让我觉得怪怪的。”

    说着她又拍了拍景澜的胸前,一时有些感慨:“眼下你比我还要矮些,哪怕说你是我女儿都有人信呢。”

    景澜盯着她道:“那我叫你声娘?”

    洛元秋肩膀无故一抖,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忙不迭道:“你不想叫姐姐不叫也罢,也不必如此!”

    说完她就看见景澜以手掩唇,笑得两眼弯弯。洛元秋方醒悟,从前她就这么被师妹耍的团团转,到了今天竟然还是一点长进也没有,顿时恼羞成怒,一把推开她,愤而起身道:“好啊!你这人真是”

    景澜秀眉微蹙,适时低下头,软绵绵道:“元秋姐姐,我错了,你千万不要生气,好不好?”

    洛元秋几乎惊呆,蹲下去问景澜:“师妹,不知道你有没有发现,你的脸皮好像越来越厚了?”

    景澜抬头,已不复楚楚可怜之态,坦然道:“那有什么办法,谁让你就是喜欢我呢?”

    洛元秋被她这番近乎无耻的言论震了震,转念一想确实如此。把小了几圈的师妹从台阶上拉起来,她道:“话是没错,但你以后别在外人面前这么说。”

    景澜问:“为什么?”

    洛元秋略一沉吟,感觉这问题有些棘手,不知要如何作答。寒山派门规有言,师父若是不在,大弟子便要代师教导众同门。在人前,她好歹要维持一下自己身为师姐的尊严,便道:“别问了,不为什么,总之不许你这么说。”

    景澜见她含糊其词,如何不知她心中所想,嗤笑道:“你是我师姐不错,但你不要忘了,你还是我的道侣呢!”

    洛元秋道:“先是师姐,再是道侣!”

    “哦?”景澜冷冷一笑,轻飘飘道:“现在想起来你是师姐了?这天下岂有叫师妹陪床睡觉的师姐?以前在寒山时是我陪你睡,现在还是我陪你睡,你和我说师姐师妹,不觉得十分可笑吗?”

    洛元秋难以置信的看着她:“在寒山那是、那是你住的屋子被瑞节和那头野猪弄塌了,不得已才让你和我睡到一间屋子去的!而且我们当时分明是隔房住的,什么时候睡到一起了?”

    景澜平静道:“开始是这样,后来还不是睡到一张床上去了……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让柳缘歌林宛月其中一人和你住在一起?”

    洛元秋争辩道:“因为她们上山比你早了不知道多少,自然是她们住在一处!”

    景澜步步逼近,抬头看着她道:“那为什么在山上时,你却独独选了我呢?你不喜人近身,也不愿人触碰自己……你静惯了,为什么要跟着我、缠着我?”

    她眼中似有一簇极亮的光,裹着烈火般炙热的情愫,洛元秋心中一紧,仿佛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那些长久以来习以为常到视而不见的东西里似乎包含着另一种更深沉的东西,她低声道:“我不知道……”

    “你从来都知道,”景澜打断她的话,轻描淡写道:“你知道我不会拒绝你,我也知道这是为什么。”

    洛元秋说不出话,景澜又道:“师姐又怎样,难道我一定要听从你的命令?我本可以拒绝你,但是我没有,师姐,你说这到底是为什么?”

    她在她耳边清晰无比地说道:“承认吧,师姐,你喜欢我,从一开始就喜欢我。你以为我死了,说要为我报仇四处奔走,惩戒那些捉走我的凶徒,不过是因为你喜欢我,就是这么简单。”

    四目相对须臾之间,洛元秋思绪混乱,竟不知要如何说起,无意中感觉到景澜按住自己肩膀的手在微微颤抖,她忽地有些疑惑。又见景澜眼中似有几分狂乱之意,呼吸也有些不稳,洛元秋下意识抓住她的手说:“师妹,你到底怎么了?我喜不喜欢你……这件事你不是早知道了吗,你怎么又突然这么发问?”

    景澜一怔,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收回手道:“我这是……”

    洛元秋抬手在她眉心一按,果断道:“不行,决不能在此地再呆下去了,你受这梦境影响太深,和我走!”

    她拉起景澜几步跃下台阶,本打算奔着出口而去,谁知眼前左右两侧烛火摇晃,汇聚成一股几丈高的火焰,在大殿两侧的墙壁上熊熊燃烧起来,焰光直冲殿顶,将那些金漆彩绘烧得融化扭曲,纷纷从大梁上落下。

    洛元秋没想到转眼之间形势居然到了这个地步,眼睁睁看着大殿被烈火包围,几乎成了一片火海,她不禁转身去看景澜,惊愕之余问道:“你到底做了一个什么梦?”

    景澜脸颊异常苍白,衣角被冲天向四方飞散的火星燎了一大片,她却像无知无觉一般,只盯着近处一团烧着的东西。

    洛元秋手在她眼前摆了摆,道:“快回神,你在看什么?”

    景澜后退半步,仿佛大梦初醒般看着身旁的洛元秋,厉声道:“你快走!”

    那原本在火海中静静燃烧的东西突然向她们飞来,洛元秋定睛一看,焦黑的外皮下依然能看出五官来,那居然是个人头!

    人头张开嘴,在火中发出凄厉的惨叫:“你为什么不救我!我是你爹,你为什么不救我!”

    洛元秋震惊道:“胡说八道,我爹早死了!我爹就算没死也不可能只剩下个会说话的头啊!”

    她一边想着这到底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梦,一边放开景澜的手,在那颗人头飞近之时,随手拎起一旁的烛台朝它抡去。

    景澜:“……”

    人头呼啸而去,瞬间消失在火海中,洛元秋放下烛台,莫名其妙之余又想起了二叔顾凊,嘀咕道:“这是我爹?我爹要是这样,二叔岂不是要气死?”

    火焰从西面八方扑来,很快烧到了二人面前,洛元秋见前路已失,当即转头向身后台阶上走去,珠帘后的御座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只留下一扇小门。

    她试探地叩了叩那扇门,感觉有些古怪,想了想,一脚把门踹开,门里顿时涌出寒冷的风,吹得她倒退几步。

    门后漆黑一片,也不知通向什么地方,洛元秋站在台阶上招呼景澜:“快来,你看这有一扇门,好像可以走!”

    景澜站在原地不动,洛元秋察觉有异,跃下台阶来到她身旁问:“怎么了?”

    景澜神情复杂地看了她一眼,道:“刚才那颗人头,是我爹。”

    洛元秋轻轻啊了一声,带着几分轻快道:“我就说不会是我爹,师父说他早就死得不能再死了,怎么会还剩个头呢?”

    “不过你爹的头……”洛元秋想想觉得不对,又换了说辞:“你爹怎么会只剩下一个脑袋了?还又叫又吼的,也太不体面了。”

    茫茫火海映在她眼中,却像已经失去了热度,只留下一片冰凉的灰烬。景澜沉默片刻后道:“因为他已经死了,在他死后,他被人砍下了头颅,就这样从台阶上扔了下去。”

    “那日我就在宫殿外捡起了他的头颅,用衣衫包裹着带回了家。”

    作者有话要说:希望最近发生的一切事都不要影响写文的心情,可是人怕什么就来什么,我真是太害怕了。

    不管发生了什么,我要把它好好写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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