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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71 章 月白

    一个时辰之后,景澜站在官邸外,稍作思索后再度问道:“你真要跟着我?”

    洛元秋双手环抱在胸前,警惕地向四周一瞥,微微颔首道:“是,我必须要看着你。”

    “你当真要跟我进来?”景澜一指门上牌匾,司天台三字清晰入目:“你知道我要去做什么吗,就敢说要跟着我?”

    洛元秋道:“其他人与我不相干,我只管跟着你,你在何处我就在何处。”

    景澜听她语气果决,毫无动摇之意,便知此事难以回转,今日洛元秋是非跟着自己不可了。

    她心中亦存疑惑,但此时司天台中门大开,有许多话不便说。洛元秋察觉到她的迟疑,道:“我有太史局的掣令令牌,不会被人认出来的。”

    景澜示意她跟上,洛元秋落后她一步,两人一同从中门而入,景澜这才说道:“那令牌带不带都无所谓,不出几日就要换新了,被人看见你的长相也没什么。”

    洛元秋上一次来司天台还是被那匹黑马带着从墙穿入,这次居然能从正门进来,不禁好奇地打量着周遭。此处有阵法遮掩,在外头人看来不过是一处小小官邸,墙内栽着几株半枯不枯的老树,一副清冷无人过问的样子,只有入得此门后,才知内里另有乾坤。

    果然穿过门后景象大变,庭前开阔,参天古树碧叶盈盈,树后那座古朴气派的官邸才是司天台所在。不同于洛元秋初次所见,今日庭中人来人往,既有着官服的,也有那等形容落拓的修士,往来之人皆步履匆忙,无人留意到她们二人,唯有经过树下时有几名蓝袍官员纷纷行礼,口称台阁大人。

    景澜朝那几人点了点头,向其中一人问道:“沈誉呢,他人现下在何处?”

    那人答道:“星历与灵台两位大人皆未至官署,眼下依旧是司文使大人在处置事务。”

    景澜道:“人若是到了,就请他们先来见我,吴用就让他晚些过来。”

    那人自是应了,躬身离去。

    洛元秋静立在一旁默默听完,待树下那群官员各自散了,才上前与景澜并肩而行。

    走了一段路后,景澜道:“你笑什么?”

    洛元秋惊讶道:“我笑了么?”

    眼前出现一片碧绿湖水,湖畔花林如云似雪,不见人影。景澜见四下无人,方牵起她的手,瞥向岸边道:“不然你去水边看一眼?”

    洛元秋这才抬起头,忍俊不禁道:“一听他们叫你台阁大人,我就想起之前听过那些传言,这真是……”

    景澜见她笑得一脸灿烂,抬手敲了敲她的头,不悦道:“看来你在太史局确实没有白呆,要知道这长安大半的流言蜚语,几乎都从那群掣令口中传出去的。不妨说说看,你都听到了些什么传言。”

    洛元秋扳着手指,一本正经道:“众所周知,司天台里都不是什么好人,个个心怀鬼胎,城府极深。尤其是台阁景大人,深得陛下宠信,手握生杀大权,但凡得罪了她的人都难逃一劫。且好权喜势,目下无尘,傲慢至极。虽平日深居简出,言行收敛,不常见到,但自然是不如太史令大人平易近人、温和可亲……”

    她说到一半自己先笑了:“太多了,还有传闻说你是皇帝私生女,不然怎么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也有说其实你原本是个男人,修行时出了差错变成了女人……当然,你与太史令的传言就更多了,有人说你们之间曾有一段姻缘,不过神女有心襄王无梦,太史令另有所爱,令你由爱生恨,因此与太史局处处作对。至于其他几位大人,我只听了一点,多数记不清了,不说也罢。”

    景澜牵着洛元秋走上一条小径,沿路湖水平如新镜,水面薄雾轻笼,冬阳之下流雾淌向四方,金光隐动。洛元秋还记得那日见到的巨鱼,好奇地向湖水张望,可惜都快走到湖岸尽头了,依然什么也没看见。

    正当她惋惜之时,听景澜说道:“太史是该好好整顿一番了,再放任那群掣令胡说八道,迟早有一天要给涂山越惹出麻烦来。”

    洛元秋笑道:“那这么多传言,就没一两句是真的吗?”

    景澜转过身看她,见不远处花林中隐约立着一道人影,忽地一笑:“这么想知道,你过来,我告诉你。”

    洛元秋本无深究之意,此时也被她勾起了几分兴致,便靠近了几步侧耳倾听。

    景澜眼睫微动,低头捏着她的耳垂轻呵了一口热气:“我凭什么要告诉你?”

    洛元秋顿时睁大眼睛,还未开口脸却红了一半。景澜趁机在她脖颈上咬了一口,洛元秋吃痛打开她的手道:“你是狗吗?为什么咬我!”

    景澜捏着她的耳朵道:“自然是因为你有时十分可恶,我早就想这么做了。”

    洛元秋捂着脖子,不出意料摸到一圈清晰的齿痕,气极反笑:“我怎么就可恶了?”

    景澜道:“你说你知道那第三卦是什么了,却始终不肯告诉我。让我从晨起平白担心受怕到现在,是不是很可恶?”

    洛元秋后退半步争辩道:“还不是你先说,星象卜卦泰半都是人定,凭解卦之人随意拆读解释,侥幸有一二事应验,前路也未必尽如卦象所言,信与不信只在于己……这话是不是你说的?”

    “那时候我还没信,现在我信了。”景澜眉梢一扬,催促道:“快说,那第三卦到底说了些什么。”

    洛元秋脸上笑意渐消,侧过头道:“不,我不说。”

    景澜端详着她的神色,道:“究竟是不想说,还是不能说?”

    洛元秋被她一语道中要害,回望她道:“二者兼有,尚且不知卦意是否如我所猜想的那般,若有机会,我会找墨凐详询此事。”

    说话间湖畔已被二人抛在身后,眼看院落将近,景澜轻声道:“你不是说不想见她了,如何为了这一卦还要特地去问她?这一卦与我大有关系,是不是?”

    洛元秋突然心烦意乱起来,她不欲说破此事,正是因为察觉心中已生怯意。一想到景澜会有什么意外,她便感到阵阵恐慌不安。停下脚步,她沉默以对,只反复摩挲着景澜的指节,想以此来抚平内心的烦躁。

    景澜看出她的焦虑,反握住她的手说:“别怕,会没事的,待我了结这些事之后,便随你前往寒山……”

    洛元秋一时难言心绪,低头看着两人交握的双手认真说:“只要你好好的,能不能去寒山也都无所谓了。”

    她说完无故想起那日在五帝庙同众人拜神像时的情景,当时许下的心愿依然清晰无比。不知不觉松开手,她喃喃道:“我要你此生平安喜乐,再无风波,哪怕是……”

    景澜若有所思,抚摸着她的脸庞道:“怎么,你现在后悔与我在一起了?”

    洛元秋见她神情不对,知道她又在胡思乱想了。没忍住捏住景澜的脸扯了扯,她恼怒道:“想什么呢,我是说哪怕哪儿也不去,从今往后我就在这城里陪着你也无妨!”

    景澜雪白的脸上立刻多了两个淡红的指印,看起来颇为滑稽。但她此刻神情极为专注,定定地看着洛元秋道:“那就好。师姐,我情愿死在你身旁,也不愿再与你分开一次。”

    她拉着洛元秋的手按在自己胸前,洛元秋却挣脱开,带着几分迷茫道:“有时候我想,若是没有遇上我,你是不是就不会遭遇见这些事了?”

    景澜闻言面色一沉,洛元秋想了想将她额头一拍,又道:“不过还是能遇见的好,所以你就不要再疑心胡乱猜测了。你眼中那道咒,我自会去找……玉映打听解咒之法,你不要成日想着把我撇开,然后孤身一人去解决此事。不许瞒着我,知道吗?”

    常言道有钱能使鬼推磨,虽说玉映家产万贯,但解咒一事却不是靠有钱便能行的。洛元秋心知此事要结仍落在墨凐头上,必要再去找她一回,可她不愿让景澜知晓,说完不由心中一虚,不敢与景澜对视。

    景澜亦偏过头去,只手负在身后,攥紧又放开,有些不自然地点了点头。洛元秋哄完难缠的师妹,觉得身心俱惫,倒未曾留意到景澜的异样之处,推了推她道:“走吧台阁大人,你不是要忙吗,还不快走?”

    两人拉拉扯扯一路前行,沿途收获无数惊异的目光,碍于景澜平日威压甚重,无人胆敢当面议论。至于洛元秋,她向来不在意旁人如何,自是不放在心上。到得院门前,景澜想起一事,唇角一翘道:“若说起传言,你这位大名鼎鼎的刺金师也不遑多让。我早就听闻你得罪了不少人,仇家甚多,此地人来人往,要是一不留神碰上了,你打算怎么办?”

    洛元秋昔日为追猎一事确实得罪过不少同道,闻言答道:“打的过就打。”

    景澜佯作虚心请教:“若是打不过呢?”

    洛元秋看她一眼,促狭一笑:“打不过就赶快跑,可千万别逞什么英雄。须知古往今来,英雄大多都死的早。”

    景澜笑着摇了摇头:“你如果真懂这个道理,也不至于连头发都被人削去了。”说着推开院门,“说笑而已,有我在此,没人敢来找你的麻烦。”

    门一开便即有属官上前行礼,正要呈上文书,景澜抬手道:“将事情往后暂且推上一推,让人都先下去。叫等的人不必着急,最迟午后,定有答复。若是看到星历灵台两位大人来此,无需通禀,请他们直接进来。”

    那人躬身退下,景澜领着洛元秋进了自己平常休息用的屋子,道:“我去换件衣裳。”

    这屋中东西摆放的十分随意,但都在伸手可及的范围内,像是有人常住于此。洛元秋看到几本书叠放在烛台后,桌上也未积灰,杯中茶水尚有余,便低头看了几眼那桌上放的东西,问:“你不回家住吗?”

    景澜从柜里翻了一套深色的袍服出来,在屏风后更换,随口答道:“反正是一个人,住哪里都一样。快进来帮我。”

    洛元秋绕进屏风后,景澜已换了一身玄色外袍,正在收紧内袖的系带,见她进来便将束腰用的腰带递给她。洛元秋接过腰带为她束上,余光瞥见景澜的衣袖上以红线密密麻麻绣了什么东西,捧近一看,红光随线流动,像是某种咒语。

    “这是昭衣。”景澜在洛元秋额头一点,把袖子卷起又抖开,漫不经心道:“我一般不穿它,但今日不同,还是换上罢。”

    她不过换了身衣裳,气势却骤然一变,与先前判若两人。洛元秋看得有趣,揽住她的腰身道:“很好看。”

    景澜任她抱着,嘲道:“你连脸都认不清,居然还知道什么叫好看?”

    洛元秋道:“美丑我还是能辨出来的,你穿什么都好看。”

    景澜笑道:“还敢狡辩?你虽当面能辨美丑,转头就能忘光。那国色天香的美人在你眼中,想必还不如包子上的褶儿。”

    听出她的言外之意,洛元秋嘴角一撇:“那你不是包子,你是馒头,一个褶子都没有我能也认得出。”

    此时屋外传来脚步声,一人在门外道:“大人,星历大人已经到了。”

    洛元秋放开景澜说:“你要去见谁?”

    景澜淡淡道:“除了你的那些个好同门之外,还会有谁?”.

    会客的厅堂中那一位景澜口中的好同门来回踱步,眉头紧皱,神色似有几分踌躇,仿佛在思考着什么。

    不过多时便有人声传来,随之门被推开,沈誉心中一惊,猛地抬头看去,来人收伞入门,看见他在也咦了一声,道:“怎么是你?景澜人呢?”

    沈誉无端有些失落,冷漠道:“待会就到。”

    柳缘歌随手把伞放在墙边,林宛月在她身后紧随而入,依旧是怀抱长刀沉默不语,见到沈誉对他微一颔首。

    三人各自落座,一时只听见屋外隐隐传来的风声。柳缘歌率先开口打破僵局,笑着说道:“有意思,回头再来个王宣,咱们也算是同门重聚了。自下山以来,大伙也有好些年头不曾聚在一处,想来都是托了师姐的福,还真是不容易啊。”

    沈誉岂能听不出她话中的嘲讽之意,在心中默念君子不与女斗,转过头对林宛月道:“你之前追查的事如何?”

    林宛月道:“大致已有了眉目,不过个中详情,仍需待我见了太史令后再行定论。”

    沈誉了然道:“看来我们都一样,只差这最后一步了。”

    柳缘歌捧起茶盏吹了吹,道:“自太子监国,宫中流传出陛下重病的消息以来,城中乱象丛生,不复安宁。再不赶紧把事情探明了,恐怕这局只会越摊越大,恐怕到时候难以收场。”

    “这些事自有朝中大臣们操心,不归我们管。”沈誉道。

    柳缘歌道:“也对。”她不知想起了什么,合上盏盖道:“也只有师姐的事能管一管了。”

    沈誉面色突然变得有些古怪起来,过了一会才说:“师姐自有她的主意,你不如多管管自己吧。”

    柳缘歌打量了他一番,新奇道:“沈大人,这可不像你会说的话。”

    沈誉不答,屋中又陷入沉默,没过多久门又开了,三人一同看去,皆是一惊。

    柳缘歌险些杯子都没捧住,惊讶道:“师姐,你这是怎么了?”

    洛元秋拍了拍头上的雪,被她这么一说,不自在地拂了拂发尾,含混道:“也没什么,只是和人打了一架。”

    柳缘歌连忙起身,拉着她坐到自己身旁,错愕道:“现在人动手不算,还要动头发的吗?”

    门帘还未放下景澜便跟着进来了,随口道:“狗咬狗都这样,少不得咬一嘴毛。”

    柳缘歌心细,一眼扫见洛元秋脖颈边尚未褪去的牙印,责怪般瞥了景澜一眼,冷笑道:“有时候人是不如狗。”

    景澜受了她一记眼刀,泰然自若道:“人与牲畜之间,有时是难分伯仲。还差一位,我猜应该就快到了。”

    洛元秋见林宛月的刀斜倚在手边,突然想起她还是一位炼器师,忙道:“师妹,你做一张弓要花多长时间?”

    林宛月探过身道:“弓有许多样式,你说的是哪一种?”

    洛元秋不知要如何形容,索性召出青光道:“我想把它当箭用,需要一张适配的弓。”

    林宛月拉着她的手看了看那团光,闭目静待了一会,再度睁开后眼瞳中流转着一团金芒,低声道:“不要动,让我看看。”

    片刻后她将洛元秋的手翻了过来,两指在手背上轻轻勾画,抬眼一笑:“就在此处?”

    洛元秋没想到林宛月竟能看见,好奇地盯着她的双眼道:“你看到了?”

    林宛月眼中金芒渐渐消失,放开洛元秋的手赞叹道,“以符锻剑,竟有如此巧思,果然是一件神物。”

    她沉思道:“让我想想看,寻常的弓只怕承受不住你这一箭的威力,还未射出去便毁了……”

    洛元秋见状任她去想,一旁的沈誉突然问道:“师姐,你要弓做什么?”

    早在遇见那位有三个影子的老者之后,洛元秋就有了这个念头,又因为昨夜梦中一行,令她觉得要对付此人,单凭剑定然不够。但她这番遭遇却不能对沈誉明言,只道:“因为箭射快,能先发制人。”

    沈誉看着她微笑道:“擅长用剑的人,未必能习惯用弓箭。倘若射不中,那再快的箭也无济于事。”

    洛元秋从未想过这一层,愣了愣道:“弓我用的少,不过还算称手……但你说的对,如果射不中怎么办?”

    柳缘歌随口道:“射不中就多射几箭,世间岂有射无虚发的弓,难不成还能每箭必中?”

    景澜静静听完,仿若不经意般朝沈誉瞥去,两人目光一触即分,沈誉不动声色道:“如果有呢?”

    柳缘歌道:“在哪儿?快让我开开眼界。”

    这时门帘又被掀开,来人身披大氅,满头都是雪粉,柳缘歌一见他便笑道:“来了,这下总算是人齐了。”

    王宣自顾自在沈誉身旁坐下:“催得这么急,究竟所为何事?”

    沈誉向景澜做了个请的手势,王宣也不去看,反而对洛元秋道:“师姐,你的头发是怎么回事?”

    此言一出,除景澜外的三人纷纷向他看来,柳缘歌放下茶盏道:“唉,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什么事?”王宣一脸莫名:“你们看我做什么?”

    沈誉同情地拍着他的肩膀说道:“让师兄为你提个醒,你好好想一想,火符、头发、猴子。怎么样,想起什么来了吗?”

    王宣面色不悦,皱眉道:“都说了那是我无心而为,你们怎么到现在还记得这件事?”他怔了怔,随即反应过来:“慢着,你们不会以为这次又是我干的吧?”

    柳缘歌但笑不语,她身旁的林宛月说道:“毕竟在此事上,当属你的嫌疑最大。”

    有理有据,王宣竟无言以对,只好扭头瞪着沈誉道:“昨夜你我分开已是后半夜,你明明……”

    沈誉摇头道:“我虽是你师兄,却也不能罔顾事实就此包庇你,我怎么知道分别之后你去做了什么?不过话又说回来,一人做事一人当,你能不能有骨气点?”

    王宣冷笑道:“你可真是有事师弟,无事师兄啊!”

    沈誉呵呵几声:“谁让我比你早入门,排在你前头呢?”

    若不是眼下情形不对,洛元秋几乎以为自己还在寒山上,听他们越扯越远,尽耍嘴皮子,她下意识将袖子一挽。沈誉王宣一见她这举动便不约而同地向后仰了仰,齐齐噤声。

    洛元秋疑惑地看了看他们,抬起手向门外一指,道:“光吵是没用的,出去打一架吧。”

    那师兄弟二人神色尴尬,斗鸡般互瞪着对方,悻悻坐正。

    柳缘歌捧着茶盏看完热闹,埋头闷笑不已。景澜垂首盯着自己的手,照旧对这出闹剧视而不见。唯有林宛月出声圆场,给两位同门留了几分薄面:“既然人都已经齐了,不如先说正事吧。”

    洛元秋疑惑道:“什么正事?”

    景澜这才收回视线,手支着下巴了懒洋洋道:“看来此事就快要水落石出了。”

    林宛月从怀中取出一只木盒,打开后托在手中,示意众人来看:“想必之前发生的事,诸位都有所耳闻。几月前有修士暗售丹药给秋闱入试的举子们,称只要服下此药,便可有过目不忘之能,凭此牟利。后来有位备考的举子服药后在家中无故暴毙,引起太史局三位巡夜的掣令追查,发觉此事竟与百绝教有关。”

    洛元秋本就是那巡夜掣令中的一位,对此事来龙去脉再清楚不过,正是她当时出主意装鬼恫吓那姓贺的书生,诱他说出实情,才与陈文莺白玢寻到了那炼丹道人的住处。事后陈文莺问起,洛元秋说这套装神弄鬼的小把戏是与两位师弟学的,那时她还暗自觉得惋惜。两位师弟归家去种田,日后对着几亩土地不能施以所擅之事,该是何等的不幸?

    依洛元秋对两位师弟的了解,这世上最能展现他们才华的地方必然是杂耍团戏班子一类。她想到这里,忍不住看了看端坐在自己对座那两位仪表堂堂的大人,深感造化之奇。

    沈誉被她那一眼看得心惊胆战,扯了扯王宣的袖子压低声音道:“你说等我们出了这个门,师姐会不会就对我们动手了?”

    王宣冷笑一声,用力拽回袖子,小声道:“树向来是师兄你的位置,放心,我绝不会和你抢。”

    洛元秋自然不知他们交头接耳说了些什么,转头去看林宛月手中的木盒,那木盒里放着一枚丹药,其上印记格外引人注目,她一见便知这是什么。

    林宛月道:“此案本该深究,但怕扰乱明年秋闱,弄得人心惶惶,经朝中几位尚书大人商议后,认定不宜再追查下去,便由太史令亲手封案,到此为止。虽然案卷早已上交司天台与刑部审阅过,但太史令始终认为此案疑点重重。如此药从何而来?出自何人之手?服用后即会有过目不忘之能是真是假?太史令认定绝非是邪教生事那么简单,而案子的关键,依然要从这枚丹药入手。”

    洛元秋夹起盒中那枚丹药,任它在掌心滚动,片刻后道:“是它没错,和我那时候见到的一样。”

    林宛月将木盒随手放在桌上,又道:“早在一年之前,太史令便委托我调查百绝教一事,此案既涉及所查之事,我当然不会轻易放过,照余下线索沿坡讨源,终于发现他们潜伏在京中的藏身处。这群人另拥一神君,广纳信众,结交贵人,以重金贿赂大臣及权贵,得其庇护之后,就此避开太史局与司天台的排查,教中人也另换身份,光明正大入得城来。”

    柳缘歌适时笑道:“不说都忘了,师姐就是掣令官,亦参与过此案。要是我没记错,案卷上应该也有她与另外两位掣令的署名。怎么,送到司天台来你们都没有看到吗?”

    沈誉轻咳了几声,目光微闪:“当时忙着其他事,案卷送来都交由司文使吴大人了,一时未留意到。”

    柳缘歌朝景澜看去:“哦?这么说,台阁大人当时也在忙?”

    景澜对她这番挑衅毫不在意,饶有深意地看着王沈二人道:“忙归忙,但最后还是看到了,毕竟师姐的字我不可能认错。”

    王宣心知她所指的是何事,他与沈誉接到案卷后自然也看见了洛元秋的署名,更是联手哄骗司文使吴用,想赶在景澜出关之前将案卷发还太史局,以免被她瞧见。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到底是功亏一篑,也不知景澜是从何处看到的案卷。

    他坐着不动,只当不曾听见景澜这番话。而沈誉经过多年历练,脸皮更是厚比城墙,从袖中取出一物道:“要说丹药,我也发现了一枚,与你那枚似乎有所不同。”

    他摊开手中软布,一枚雪白的丹药赫然在其上,洛元秋脱口道:“你去过白玢六叔家了?”

    “我见到了白息遗体,得知他生前便已化作活尸,险些伤及家人。幸而被人斩下首级,免除了一场灾祸。”沈誉顿了顿道:“此物是白息之子亲手交于我的,他还告诉我……刺金师曾来过此处。”

    洛元秋没觉得有什么不对,随口道:“没错,白息的头就是我砍的,他说的刺金师就是我。”

    柳缘歌笑意僵在嘴边,难以置信地站了起来:“什么?师姐怎么会是刺金师,那不是”

    她及时住嘴,总算没把话说出去。林宛月却不像她这么惊慌,温声道:“我听人说起过,刺金师出自阴山,任者多为咒师。师姐是修习的是符术,也能做刺金师吗?”

    洛元秋把手中那枚丹药放回木盒,摇头道:“那些都是世人谣传,刺金师只不过是个名号,自阴山腹地穿行而出的人都可担此名。至今仍有不少刺金师在世间游历,因不愿彰显其名惹来麻烦,所以名声不显,隐踪匿迹。”

    柳缘歌喃喃道:“昨日在庙里我就觉得不对,你怎么会知道那些东西有几个,原来……原来是这样!”

    王宣早就从沈誉口中得知这一消息,如今听洛元秋亲口承认,心中仍不免感到震惊。他不知洛元秋是如何穿过阴山腹地成为刺金师的,但这其中艰难险阻自不多言。一股愧疚覆上心头,他尽量不让自己去想往事,低声道:“你这一路……一定异常辛苦。”

    余下三人各自沉默,洛元秋诧异地朝景澜看去,意思是你竟然没告诉他们?

    景澜摇了摇头,以眼神示意她不要乱问,开口道:“查到丹药是谁炼制的了吗?”

    林宛月回过神来,道:“尚未查出,恐怕还需几日。那炼丹的道士是前年才入的京城,之前一直在几处道观为人看护丹炉。他手中的丹方是他从玄妙观中偷抄来的。在玄妙观丹房炼丹的共有六人,如今都被召到太史局审讯”

    沈誉打断她的话道:“不用再浪费时间查下去了,那人便是白息,他在玄妙观中任供奉一职多年,潜心钻研丹术。今年年初,他偶然得到一份古丹方,因在家中炼丹的药材石精等物不如道观全备,他时常在观中炼丹。我从他夫人的妆匣里搜寻到几张藏在夹层的丹方……别看我,丹方上写的东西我一个字都读不懂,不过已经请人看过了,这丹方上所记载之物,与太史局留里做证物的那张都能对上。”

    他拈出一张纸抖开,又道:“或许是那道士时抄录时惊惶失措,因而漏了不少东西,丹方残缺不全,远不如白息手中这份详备,回头我就将它送到涂山越手里。”

    沈誉说完托起手里的白色丹药道:“真正让我在意的是这个,你们看。”

    王宣从他手中接过:“絮阳草所制的元丹,能令服用者在睡梦之中死去。此药曾为前朝宫廷所用,到如今制药之法早已失传。”

    这些事洛元秋再清楚不过,撑着头在一边听完,她疑惑道:“原来你们要说的就是这件事?但百绝教与前朝叛党有关不是人尽皆知的吗?”

    景澜道:“人尽皆知也不能说明什么,凡事还是要拿的出证据才能令人信服。”她眼眸轻动,看着洛元秋道:“比如说,白息所炼制的是什么丹药?你是最早到他府上的人,你有见到他炼制的丹药吗?”

    洛元秋一怔,回想起那日种种,她与白玢陈文莺二人都踏进了白息的丹房了,居然忘了查看有没有丹药留下!

    “我在他夫人那里见到过这枚白色的,但这不是丹药。”洛元秋越想越觉得难以安坐:“他的丹炉里似乎……什么也没有。”

    沈誉道:“因为早在他炼完那炉丹药后便有人来取走了,你当然什么也找不到。”

    洛元秋追问:“是谁取走了丹药?”

    沈誉却没有回答,低头静默地看着手中那张纸。

    屋中忽然静了下来,半晌后柳缘歌才道:“醉翁之意不在酒……排查来排查去,什么丹药百绝教前朝叛党,原来还是为了这个?!”

    景澜十指交握,淡淡道:“古丹方有市无价,白息绝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丹方既然到他手里,他定是与人做了交易,只要能炼制出这丹方中的丹药,这丹方便归他所有了。为保险起见,在炼制丹药期间,派人来到白息身边,表面上是看护丹炉,实际则是为了监视白息,以防半途生变。”

    洛元秋闻言点了点头,觉得这番推测很有道理,但她仍有疑惑:“道士是百绝教派来的?可他最后为什么偷抄了白息的丹方,自己在家中炼丹,还明目张胆地丹药卖给读书人?那不是自找麻烦吗?”

    王宣道:“这就是他们行事中最大的破绽了,丹方被盗,阴差阳错还被那道士炼成了丹药,卖给了参加科试的举子。这丹药功效恐怕不是什么让人过目不忘,若是顺着查下去,一定能查出原本的作用。但他们也算聪明,知道祸水东移,把事情尽量都往秋闱上引,到时候朝中怕生出变故,必定力压此案,届时自然什么事都没有了,他们还能借此掩盖原本的目的。”

    他说完看了沈誉一眼:“取走丹药之人,与交给白息丹方本是同一批人。他既然取走了那炉丹,说明白息已经按照丹方炼成。”

    洛元秋听到此处,顺口说道:“当然炼成了,不然白息是如何化为活尸的?”

    几人纷纷向她看来,沈誉道:“师姐你怎么知道,他化成活尸是因为服下了丹药?”

    洛元秋将他们一一扫视过,淡淡道:“因为年幼时,我也曾有幸服过此丹,险些成了活尸。”

    她神色平淡,仿佛只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即便侥幸捡回一命,但丹毒浸入心脉,迟早都会再化作活尸。所以我活不过十六岁本是命中注定,与你们所作所为没有关系。”

    生死无常,本就不是人能决定的,洛元秋说这话本意是开解师弟师妹们,免得他们总因为自己的死而感到愧疚。但众人面色却愈发难看,王宣脸色发白,摁紧了扶手道:“你是说你早就知道,自己活不过十六?”

    洛元秋轻快一点头:“天衢看相时我就在他身旁,师傅师伯也从未有所隐瞒,这些事我本就知道。”

    王宣听罢一言不发,起身快步冲出房门。

    洛元秋望着来回摆动的门帘疑惑道:“他是怎么了?”

    沈誉如身在热油中,一举一动皆是煎熬。勉强笑笑道:“他或许……另外有事要去做。”

    洛元秋隐约觉得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她对着景澜努了努嘴,指望她给自己一点提示。

    景澜捧着茶盏,好像看不懂她的示意:“唔,那丹药竟能让人化为活尸,当真是神奇。”

    洛元秋见她避而不答王宣离去之事,颇有些恼怒。景澜没给她发作的机会,放下茶盏道:“还未向刺金师请教,人化作活尸之后,是只知一味杀戮,还是另有什么办法能号令他们,让他们听从命令?”

    洛元秋回忆片刻:“是有人这么做过,但如何做到的,我就不知道了。”

    柳缘歌在她们之间来回看了看,一脸真诚道:“你们能不能不绕圈子了,把话说得明白些行吗?”

    洛元秋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有人用这丹药让活人化尸,然后让他们听从自己指令行事?可活尸未经开目,还不是”

    她倏然停住。

    景澜道:“若开目后如何?”

    “……”洛元秋嘴角抽了抽,慢慢转向她道:“开目之后,刀枪不入水火难侵,你猜会如何?”

    柳缘歌呵呵一笑:“一只已经够难缠的了,要是来一群……我猜我们都要滚回山里种田了。”

    林宛月道:“也未必。”

    洛元秋忽道:“炼制这丹药必要用上一种叫赤光的虫子,他们是从哪里得到的?”

    景澜端起茶喝了口道:“既然前朝遗族都藏在城中,这种东西也算不得什么。”

    “这些人是不是想造反?”洛元秋索性问:“不然何必要弄出这么多事来?你们查来查去,是不是就是为了此事?”

    景澜竟然笑了笑:“哦,你怎么突然就变得聪明起来了?是有人想要造反,我们聚在此处,正是为了抓住他的马脚。”

    柳缘歌已经大致明白了:“打算什么时候动手收网?”

    景澜道:“师出无名,眼下谁先动谁就输一步,还需要再等等。”

    沈誉却开口说:“陛下抱恙后久不上朝,有传闻说陛下已召重臣商议,上元节过后便要颁下诏书由太子监国,六皇子必定不会等到那时候,他等不起。”

    柳缘歌拍了拍手感慨道:“藏着掖着这般久,终于肯说是谁了,真不容易。也就是说这位六殿下觊觎皇位,想试一试自己到底能不能做上那个位置?要我没记错,他虽担了皇子之名,但与陛下本是叔侄,还从来没有听过做叔叔的放着儿子不管,把家产送给侄子的。他何以如此笃定这皇位归他所有,就不怕被朝臣用唾沫淹死?”格格党

    沈誉垂下眼帘道:“我还是那句话,朝廷里的事自有大臣们操心,他们要怎么斗是他们的事,不归我们管。”

    洛元秋听得一知半解,身旁柳缘歌哈地一笑:“你都这么说了,我要是还不明白,那可真就是个傻子了!”

    洛元秋道:“我就不明白,六皇子他怎么了?”

    柳缘歌微笑着摸了摸她的头:“简而言之,有一批人不服陛下,站到了他那一派,所以他行事才敢如此嚣张。”

    洛元秋哦了一声,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

    她向来就对这些没多少兴趣,支着下巴侧头一瞥地砖,她独自出了会儿神,在想要到何处去找墨凐。无意中听见一个熟悉的词,顿时回神:“玉清宝诰怎么了?”

    林宛月道:“在说那教派的事,他们不知从何处得到了寒山派丢失的玉清宝诰,以此为凭,伪装成避世多年的道派。”

    沈誉脱口道:“寒山派真有这东西?!”

    “当然有了。”

    洛元秋袖中扯出一小卷东西展开,两手拎着展示给众人看。沈誉见那上头乱七八糟画了一堆东西,中间竟还有只大王八,不禁怀疑道:“这竟然是玉清宝诰?怎么被画得……”

    景澜道:“中间画的是什么?”

    洛元秋一指那王八,景澜点了点头,洛元秋捧着递给她道:“看不出来吗?这是一道符。”

    林宛月与柳缘歌早就看过了,是以处变不惊,淡然对之,留沈誉一人望着那王八目瞪口呆。

    景澜认真看了两眼:“看不出是符,不过你说是就是吧。”

    洛元秋瞥她一眼说:“我就是凭它才看出这是寒山丢失的玉清宝诰。”

    景澜道:“都画成这副模样了,被寒山弄丢了也不奇怪,难为百绝教还能认出这是玉清宝诰。”又道:“玉轴金衬这等值钱东西都没了,别是被哪位前辈拿去卖钱了吧?”

    林宛月柳缘歌心道你还真猜对了,沈誉犹有不信:“御赐之物,一派立身所存之证,怎么会被卖了?!”

    “是卖了。”洛元秋自然而然道:“不知道被谁卖了下山去换酒喝了。”

    景澜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沈誉闭紧嘴巴,决定再不掺合此事。

    林宛月委婉道:“玉清宝诰被画成这样,拿到司天台还有用吗?”

    洛元秋睁大双眼:“为什么会没用?”

    景澜把那卷轴展开又看了看,道:“没用了。丢了吧,回头给你换张新的。”

    洛元秋正想问她如何换新,门帘唰地一声被掀开了,进来的居然是王宣。他两眼微红,一身雪粉,仿佛刚从雪地爬出来,侧过身道:“吴用来了。”

    一位腰悬笔袋的年轻男子踏进屋里,见此情景神色未变,先向景澜施了一礼笑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几位怎么也在?大人是在与人商量事?那我就先不打扰了,告退片刻,随后再来。”

    景澜却道:“不必,有什么事直说吧。”

    她这举动让沈誉微有疑惑,只听吴用道:“大人之前让人查的事已有进展,那群人确实曾出入过六殿下府中。盯梢的人另回禀一事,这群人佯装商贾暂居城中,似乎是在找一个人。”

    景澜把那卷轴放回桌上:“找谁?”

    “一名姓洛的男子,数十年前曾与其师弟到过京城,太史局留有这二人的名字。”

    洛元秋闻言抬起头来,心中如有所感。

    吴用道:“洛鸿渐。”     。

    第 172 章 回风

    “……师伯已经不在人世多年,到底是谁在找他?”

    洛元秋在窗前转来转去,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个所以然:“你说他们找我师伯是为了什么?”

    景澜正闭目养神,答的十分随意:“你若是真想弄明白,跟着林宛月她们走尚且还来得及。”

    洛元秋坐回椅子上,神色挣扎:“不行,我要看着你。”

    景澜睁开眼,托着下巴望着她,闻言笑了笑:“这是在看犯人呢?”

    洛元秋仍是摇头:“我不放心。”

    “不放心什么?”景澜换了个姿势,两指抵着额头,口气轻快道:“我人就在司天台,你回来就能看到,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洛元秋心知她说的不假,但始终有一种不安萦绕,让人难以安下心来。

    定了定心神,她又将思绪梳理了一番,说道:“师伯的事,我知道的不多,师父说他年少时过的十分坎坷,有家似无家,所以从前的事也没什么好提的。有一年他下山去,师父说他是去见亲人了,可他这一去,竟到了来年春天才回来,回来时身上都是伤,师父不让我问发生了何事,怕让他伤心难过……有天我拿了新画的符给他看,他却问我,如果有一日,连至亲都不要我了,我该怎么办?我说……”hTtPs://m.

    景澜忍俊不禁,在洛元秋的瞪视下以手掩唇道:“我猜你定然说不出什么好话。”

    洛元秋白她一眼:“我说不管是谁,敢不要我,我就把他吊在树上,就让他这么天天看着我!”

    “不敢不敢。”景澜抬袖以示敬畏,道:“那你师伯又说了什么?”

    洛元秋转目向窗前看去:“他说如果真有这天,万不可自弃,回山门就是了,别人不要你,你还有自己么。”

    景澜笑道:“言之有理,不过我可不敢不要你。”

    洛元秋觉得她这笑十分可恶,磨了磨牙:“说吧,你喜欢山上哪棵树?”

    景澜一本正经道:“你窗外那棵树就不错,不如把我吊上去,就这么天天看着你也好。”

    洛元秋佯装不悦瞪了景澜几下,到底没忍住,笑道:“好吧,就把那棵最大的树留给你,如何?”

    景澜眼中笑意盈满,悠悠道:“那你可要在树下陪着我,别又跑去给什么人摘花忘了回来。”

    这般说笑一番后,洛元秋心情明朗不少,有交谈声从窗外传来,她听得分明,是林宛月与柳缘歌的声音。推开窗望去,大雪中几人站在廊下说话,柳缘歌似乎与王宣起了争执,指着他不知在说些什么。

    洛元秋知道她们是在等自己的答复,所以才停留在此没有立即离开。

    洛鸿渐。

    她在心底默念着这个名字,师伯之于她,既是传道授业的师长,也是如山岳般庇护她的亲人。洛元秋渐晓事理之后也明白,当年若不是师伯将她带到山中扶养,恐怕就没有今天的自己了。

    但无论是身为师弟的玄清子,还是得其教导的洛元秋,都从未真正了解过这位掌山。他的过往仿佛一张残缺的图,被往事的迷雾所掩盖,只能勉强窥得隐约轮廓。

    洛元秋自问并非想寻根究底,一定要把师伯的过往翻个清清楚楚,她轻轻合上窗,转过身去,发现景澜正看着自己。

    “有时候,我也会想我娘。”景澜目光中别有深意,低声道:“偶然几次梦见她,我都忘了自己已经长大成人,依然坐在床边,等她来为我梳头穿衣。”

    洛元秋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开口。

    景澜垂眸道:“但在梦里她就像是从前一样,如我记忆中所想的那般。我忘了她已经离世,仍以为她还在我身边。”她轻轻一笑:“梦中尚未觉得如何,梦醒后才想起,她已不在人世许多年了。”

    沉默片刻后,洛元秋攥紧手指,慢慢道:“我很少做梦,也很少梦见往事。师伯的样子,我也已记不太清了。”

    景澜听出她已有决断,颔首道:“我明白你的意思,这就去吧,别让林宛月她们等得太久。”

    洛元秋却道:“你怎么就如此笃定,我一定会去呢?”

    她走到景澜面前,状似随意地拉起她的左手。景澜抬头注视着她幽深的眼眸:“因为换作是我,我也会这么做。”

    洛元秋听了这话毫无心安之感,想了想说:“我该找个袋子把你装起来,挂在腰上才会觉得放心。”

    景澜笑道:“我难道是瓷做的人,一碰就碎?”

    洛元秋用手指轻轻描绘过她的眉眼,如同摩挲一件珍宝:“你当然不是了。你是执掌司天台的台阁大人,本领高强,谁也不能让你”

    “不,你可以。”景澜抓住她的手贴在自己脸颊边,认真说道,“只有你。”

    洛元秋一怔,红着脸要抽出手,却被景澜抓着不放。百般滋味涌上心头,她反手捏住那白玉般的脸,恨恨道:“好听的话谁不会说?”

    景澜任由她在自己脸上捏来揉去,笑道:“那是你见识少了,我师姐就从来不说。”

    洛元秋嘴角一抽,景澜说完飞快眨了眨眼:“她虽一句好话都说不出来,但我一样喜欢她。”

    洛元秋:“……”

    她一口气梗在喉咙不上不下,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再不拿出点做师姐的威严来,恐怕以后就要镇不住这师妹了!

    还没等洛元秋在心底把教训师妹的条目列完,景澜便已看出她秋后算账的意图,放开她的手笑着说:“我等你回来。”

    洛元秋果断翻过她的手,在掌心随意画了几笔,景澜也不去看,等她收手才问:“画了什么,又是符?”

    洛元秋画完后顿时舒了口气,迎着她的目光道:“是一道符,怎么了?”

    景澜微微歪着头看她,似乎觉得颇为有趣:“你不放心我?”

    “我是不放心我自己。”洛元秋将她掌心的纹路看了又看,叹了口气道:“已经弄丢了你一次,再来一次,我连命都要赔给你了。”

    景澜转了转手腕,低头看着自己掌心,忽而一笑:“你给了我一道符,我是不是要回赠你什么?”

    洛元秋不必两个字还未说出口,景澜已伸手挽住她的脖颈,将温软的唇印了上去.

    “……师姐来了。”

    柳缘歌心中安定了几分,缓了口气道:“此事既涉及到洛鸿渐,我就说她一定会来。”

    她方与人争执过,脸上怒容未褪,回过身对着王宣沈誉冷笑道:“两位真是把自己想的太过聪明了,须知多少大错都是聪明人犯蠢时做下的!幸而师姐无事,我言尽于此,你们好自为之吧!”

    王宣站在最外,发间尽是落雪,他恍若未觉般立在风雪中,拱了拱手淡淡道:“不劳你操心,我的错我自会弥补,师姐就算是想要我的命,我也会双手奉上。”

    柳缘歌眼中冰冷,重重吐出一句:“你想给,她也未必会要。”

    “争了这么多年还不够?”沈誉在寒风中一拢衣袖,平静道:“你我都有错,从前是师姐不在,我们无处偿还;如今师姐回来了,还用问该怎么做吗?”

    柳缘歌瞥了他一眼:“你最好记住今天说的话。”

    林宛月在一旁默默听三人争执,待他们说完后才摇头道:“你们说的这些事,我猜师姐从未放在心上。她心性向来如此,哪怕知道自己寿数不多,也从来不怨天尤人;即便早就知晓我们上山的意图也未有偏倚,依然将我们以同门视之。她不过是想让我们能记得曾有过她这么一位师姐……是我们始终有负于她。”

    四下风急雪骤,眼看一道人影自雪中走来,林宛月忍不住感慨道:“从前我便一直想,还好最后有景澜陪在她身边,不然留她一人……如今看来,她和景澜之间,本就应该这样。”

    话说间洛元秋已走到廊下,脸颊微微泛红,看着木雕般的四人道:“唔,这是在做什么?又吵起来了?”

    柳缘歌正要否认,沈誉道:“已经吵过了,师姐你是打算跟她们走么?”

    洛元秋点头,王宣从一旁捡起伞抖了抖,撑开递给她:“拿着吧,雪还要下很久。”

    洛元秋接过伞刚要道谢,王宣却后退几步,转身离开了长廊。

    洛元秋不明所以,举着伞问:“是他吵架吵输了?”

    柳缘歌噗嗤一笑:“是,谁让他吵不过我呢。”

    像这种争吵从前也不是没有,不过是三天一小回五天一大回,鸡毛蒜皮的小事也能吵的天翻地覆,总之吵完后同门之间还是要见面。洛元秋身为师姐,必须一碗水端平,她也不在乎谁对谁错,只问输赢。这次也一样,没问师弟师妹们是为了什么而争吵,她随意说道:“赢了就行,下次不如让一让他吧。”

    林宛月毫无意外之色,和柳缘歌交换了个果然如此的眼神,柳缘歌道:“各人凭各人本事,我为什么要让他?”

    洛元秋道:“回头他又躲起来哭怎么办?”

    柳缘歌顿时失笑,正想和她解释一番灵台大人是何等睚眦必报的人物,岂会背着人哭鼻子,洛元秋却对着一旁的沈誉招了招手:“你跟我过来。”

    沈誉依言而往,两人走到一株青松旁,洛元秋极为郑重地对他说:“我有一件要事需拜托你。”

    沈誉已在暗中将身旁老树看了一遍又一遍,确认这树挂不上人,才敢靠近了些。乍闻此言先是一惊,后背寒毛倒立,连说话都磕巴了一下:“什、什么事?”

    洛元秋顿了顿,道:“我想请你帮我看住一个人。”.

    两指轻扣住窗沿,看着廊下三人合撑一把伞出了院子,景澜却不曾合上窗,反而看向灰蒙蒙的天空,若有所思道:“看来这雪恐怕要下到晚上了,竟忘了让她带把伞。”

    她转过身,沈誉就站在门边,靴上裹着雪,像是刚进来不久。他神色颇为复杂,注视着景澜没有说话。

    景澜淡淡一笑:“想必师姐一定嘱咐了你什么话。”

    “吴用早命人将洛鸿渐之事上报给你,”沈誉索性开门见山道:“六皇子既然能勾结百绝教,自然少不了与前朝叛党往来,毕竟那丹方中所需的药虫赤光也只有他们能拿的出来。他们借六皇子势力在暗中打探洛鸿渐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你手下盯梢的人闻风即动,按理来说你不更可能不知道。”

    景澜垂眼看着自己左手掌心,道:“你与其追问我,不如动脑子好好想一想,他们都将族中秘宝奉上了,六皇子究竟许诺了他们什么。”

    沈誉嘴角动了动,尚未答话,门外却传来王宣的声音:“还能有什么?不过报当年投敌之仇,夺回阵枢与我手中的藏光,再等着看王沈两族人头落地罢了。”

    沈誉没接话,紧盯着景澜道:“你知道洛鸿渐与他们渊源甚深,眼下却无缘无故打听起了洛鸿渐的下落,想来定有所图。而你却用此事调开师姐,是想做什么?”

    景澜道:“如今的司天台,不知有少双眼睛正盯着此处。至于我身边……”她目中多了几分冷意,漫不经心道:“我身在此位,做的都是恶事,还能结出什么善果不成?她多留一刻都难保不会生出变故,还不如跟着林宛月走。你们当初将她留在太史局,送她去做掣令,不也打的是这个主意么。”

    沈誉思索片刻,不得不承认她说的没错,重重一捶手心叹道:“师姐来的时机太巧,怎么偏偏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来了!”

    景澜不置可否:“她人来都来了,现在说这话也迟了。王宣去把吴用叫过来吧,有几件事还需再推敲一番。”

    沈誉在门前忽然停住脚步,回头望着她道:“你是不是另有打算?”

    景澜道:“什么意思?”

    “当初定下此计后,你便命人在暗中寻找刺金师。”沈誉深吸了口气,托着门帘的手臂向下落了几分,低声道:“但谁又能想到这一任刺金师竟会是师姐。你打算怎么办,是依之前所定行事,还是说”

    景澜做了个手势,轻轻摇头:“我决计不会让她涉险。此事事关重大,上涉贵胄臣子,下至道门修士,真正是牵一发而动全身,若再有变改,只怕夜长梦多,依然按照先前所安排的来。至于师姐……”

    门外王宣不知与何人说了句去请吴大人来,径自推门而入,在屋中寻了把椅子坐下。

    景澜稍作沉吟,立有定夺:“我和她换一换,到时候让她去守陛下,就说事后论功行赏时,可再向陛下讨要玉清宝诰。”

    沈誉不认识般地打量着她:“如果师姐去守陛下,你岂不是要去对上那人?”

    王宣道:“陛下身旁能人众多,有宴师之流在,还轮不到师姐出手,确实再稳妥不过了。但,你有与她商量过吗?”

    景澜漠然道:“有些事她知不知道都一样。”

    王宣道:“我看也不见得。”

    景澜却扭头看向沈誉,沈誉怔了怔,当即反应过来:“难怪师姐方才离去前还特地嘱咐我,要我来看着你。”

    “犯不着让她去冒这个险,我有七成的把握全身而退,为何不干脆放手一搏。”景澜有些心不在焉地道:“当然,你要把事都对她说了,她绝不会在一旁干看着什么也不做。所以你是打算听她的话?”

    沈誉在心中仔细衡量了一番,最后道:“师姐是受我们连累,她不该来趟浑水。你说呢,师弟?”

    王宣则道:“我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

    三人意见达成一致,景澜点点头道:“很好,那就按照计划一步步来,等吴用来了以后,你们各自取出印信,先把地牢的阵法解开。”

    “一旦放他们出来,事态就再也无法挽回了。”沈誉沉声道:“你当真决定要这么做吗?”

    景澜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推开窗看着飞扬的雪花道:“你说到了明日,这雪还会不会停?”     。

    第 173 章 问水

    三人离了司天台后,洛元秋本想回住处一趟,柳缘歌却道大雪迷眼,不如等风势稍弱再说,硬是拉着她来到了城南市集里的一间茶馆坐着。

    因今日无故下起大雪来,原本在市集上卸货的商贩只得暂时退避,一时间车马塞道,驱赶吆喝声络绎不绝。茶馆中自是人来人往位满客盈,天南地北的商贾群聚于此,攀谈交际间也没忘了做生意,反倒无人注意到入店的三人。

    伙计上完茶点之后便匆忙离去,柳缘歌将碗碟一股脑推到洛元秋面前,笑吟吟道:“师姐尝尝看,他们家的平安糕味道不错。”

    洛元秋捻了两块就着热茶吃了,见柳缘歌手背被冻得发红,便为她续了杯道:“你也喝杯热茶暖一暖。”

    柳缘歌闻言倍感贴心,笑得见牙不见眼,受用了这杯茶。一旁的林宛月展开从司天台领来的文书正看的仔细,被她笑的阵阵恶寒,心道既然都是将师姐当女儿来养,你方才又何必与沈誉争执,不都是操着做爹的心么?若是被师姐知道了,恐怕要将你们二人都捶成一团。

    洛元秋不知她心中所想,将一杯茶放在林宛月手边,示意她也喝。

    三人又坐了片刻,察觉洛元秋似有些心神不属,柳缘歌道:“师姐这是在想什么?”

    洛元秋方才还不觉得如何,待离开了司天台后一路行来,想到与景澜越离越远,朦胧中竟生出一股悔意,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回去。她借着杯中热气遮了遮脸,没好意思把这件事说出来,竭力抛开这个念头,将注意力转到另一件事上来:“我在想……为什么那些人现在才想起来找我师伯。”

    柳缘歌道:“还能为了什么?求财求物,总不会是无缘无故。师姐没听过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

    洛元秋微愣,她没想过这一处:“那他们想要什么?”

    柳缘歌咬了口糕点含混道:“我又没见过洛鸿渐,这就要问你了。”

    洛元秋捧着杯子认真思索起来,但想来想去,记忆中曾给她留下深刻印象的,还是师伯归山后那一身伤。思量再三,她还是把这件事说给了两位师妹听,并问出了心中的疑惑:“他们不是师伯的亲人吗?师伯千辛万苦去寻他们,为什么他们要伤了他?”

    林宛月闻言神色有几分犯难,又看了眼文书中所载与洛鸿渐相关的内容,总算是明白了这样一份小小书卷,为何会是从司天台密库中调取出来的。

    她转念一想,只怕这东西不是景澜专程留给她的,而是经由她手转交给洛元秋看的。

    “不如先来看看这个。”林宛月提议,“刚从司天台调取的文书,与洛鸿渐有关。”

    洛元秋一听马上放下茶杯接过,柳缘歌也耐不住好奇凑到她身边来看。

    依文书中所记,三十六年前,洛鸿渐与师弟入长安时天师府尚在,适时百绝教正值猖狂之际,挟愚民信众与官府相抗,几乎自成一方势力。朝中为此事议论纷纷,先帝下旨命天师府与司天台共破邪教,但不可扰乱民生,否则就要问罪。此事颇为棘手,司天台台阁正焦头烂额之时,顾天师却领了一人来,称若要将百绝教一网打尽,非有此人不可。

    这人正是洛鸿渐。

    而后洛鸿渐亲身前往司天台自陈身世,自云原是前朝皇室之后,与族人避世而居,但被一教悉晓族中藏有前朝所遗至宝,便以利相笼,又以权势诱之,时族长不臣之心未死,罔顾族人性命与邪教勾结,更是心甘情愿为此教驱使,打算将族中宝物奉上。另有一部分族人早就放弃了复国的念想,不愿再度被卷入是非之中,几经劝阻族长无效,他们便携宝物自行从族中逃离。洛鸿渐父亲一脉受命守护宝物多年,如何愿意奉予他人。他忧心妻女,不忍见族人因此惹来祸端,便将宝物交付给儿子后中途折道返还。

    洛元秋心底谜团拨云见日般清晰起来,原来师伯还有母亲姐妹尚在族中,无怪他会回去。柳缘歌看到此处啊了一声,道:“他父亲就这么回去了?这种时候回去,不就是去送死吗?”

    想到师伯离山后一年方还,还落得满身伤痕,只怕他已经预料到会有这番遭遇,可还不是义无反顾的回去了?

    洛元秋叹了口气:“还是继续看吧。”

    洛鸿渐离开族之后拜入寒山门下,其师钟成云与顾天师本是旧识,问说此事当即书信一封为徒弟作证,又将寒山掌印托付。顾天师以洛鸿渐对此教知之甚深为由,特引其到司天台,太史令携五位官正与司天台三官商议多日,方才同意此事。

    到百绝教破获,洛鸿渐出力良多,本应载功上报,但顾天师以其身份不可显露于人前,故划去其名,只令人载录所言之事,藏于司天台密库之中。

    飞速将东西看完,洛元秋捏着文书一角,心底不由为师伯感到难过。但由人思己,师伯这般关照她爱护她,是不是也是因为两人的遭遇也有些相似?

    事到如今,师伯已经不在人世,洛元秋就算是想问也不知道该向谁去问,她还没来得及学会缅怀,却先一步领会到光阴的无情。

    柳缘歌何等聪明,一眼便看出她情绪不佳,出言打岔:“师姐,你知道我们当初是怎么上山的吗?”

    洛元秋道:“不是为了解咒?”

    “是为了解咒不错,”柳缘歌笑意渐冷,道:“但我们可不是心甘情愿,而是被族人强压着送上山去的。”

    洛元秋从未听玄清子说起过,一直以为他们都是被家人送到山上来解咒的,不知道居然还有这种内情,惊讶道:“这又是怎么回事?”

    林宛月喝完手中的茶,淡淡道:“师姐不知,这城中曾有七族,并称为玄门七姓,中咒后这七姓族人接二连三的死去,后来只剩下四姓苟延残喘。”

    她转了转杯子,散落的额发遮住了眼中情绪:“当时死的人太多,再偏门的解咒方法都试过,要是有人说只要把人往一座山上送去住便能解了这咒术,恐怕傻子才会相信这是真的。何况那时候谁也不知道寒山到底是个什么门派,违背禁令私下贸然送人上山,若是解咒不成,说不定还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洛元秋略觉意外:“这些事为什么从没听你们说起过?”

    柳缘歌喊来伙计再添了壶热茶,说道:“上山前曾立过重誓,要对此事守口如瓶……后来人都已经死的差不多了,说不说都没什么意义。”说完她对洛元秋挤眉弄眼,笑道:“所以我才看王宣沈誉他们不顺眼,他们可是千娇万宠的大少爷,家里人的心头宝,不像我与宛月,都不过是弃子。族长舍不得把亲孙子送到深山老林受苦,所以才选了无依无靠的我们上山。知道这是为什么吗?他们不信寒山能解咒,还以为王沈两族别有图谋,都到了这种地步了,竟还想着内斗,他们不死谁死?”

    洛元秋不知要如何安慰她,将手覆在柳缘歌的手背上拍了拍:“那你爹娘呢,他们还在吗?”

    “我爹整日喝酒,还没等咒术发作就先把自己喝死了。”柳缘歌嗤笑一声道,“至于我娘,她是个走江湖的乐师,生下我过了几年之后不耐烦那些规矩,收拾好东西不辞而别了。那把琵琶是她留给我唯一的东西,我也不知道她如今是死是活。”

    洛元秋安慰她道:“没关系,我爹娘也早就死了,我连他们的脸也没多少印象,是师父师伯把我养大的。”

    柳缘歌盯着她双眼看了片刻,竟是笑了起来:“你平常也是这么和景澜说话的吗?”

    洛元秋道:“不然呢。”

    柳缘歌又是一通狂笑,趴在桌上险些掀翻了杯盏碗碟。林宛月摇摇头道:“让她笑,不用理会。”说完拿起放在柳缘歌身边的茶杯,又添了新茶放在桌角。

    她这动作娴熟自然,显然已做过不知多少次。柳缘歌笑到一半果然伸手取了茶一口饮尽。这二人举止言行并无异样,但洛元秋心中却涌起一股奇怪的感觉。

    但这念头一闪即逝,洛元秋好奇地看着这位沉默寡言的小师妹,很想把刚才问柳缘歌的话再问一次。林宛月将文书收起,似乎猜到洛元秋心中所想,随意道:“我娘和我爹逃家私奔,后来在外头过不下去又回去了,改嫁给了别人;我爹去了域外,继续做他的炼师。师姐放心,他们都活的好好的。”

    洛元秋:“……”

    她这下彻底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林宛月看她把自己半边脸揉搓的发红,呆呆地望着自己,只觉得好笑:“这些事都已经过去了,师姐用不着担心我们。现在洛鸿渐的事你也大致知晓,可有什么打算?”

    洛元秋不假思索道:“我想见他们一面。”

    柳缘歌已经笑够,趴在桌上问:“为什么要见他们?他们要找的是洛鸿渐,你是他的师侄,就算是同姓也不能充作一家人。”

    她自然猜不到洛鸿渐与洛元秋之间的关系,洛元秋也无意向她解释,其实洛鸿渐与自己母亲本是远亲,否则当年顾凛也不会放心将幼女托付给他照看。

    洛元秋手掌向上一翻,道:“但我手中有他们想要的东西。”

    林宛月立刻明白了:“他们想要这把剑?那就解释得通了,为何偏偏在关头才开始寻人。”

    洛元秋不明所以,柳缘歌忽地伸指在唇上一按,取出一物放在桌上,竟是个瓷铃,她放下竹帘后回到原位,拿起瓷铃轻摇三下后才说:“好了,现在想说什么都可以说了。”

    那大约是个隔绝声音的法器,洛元秋看了几眼便收回目光,向问林宛月道:“你知道他们要这把剑去做什么?”

    林宛月道:“只是一个猜测,或许他们想把这剑送给六皇子,作为投诚的证明?”

    洛元秋不久之前曾在玉映府上听过他那些叔伯的劝说之词,似乎希望玉映能支持那位六殿下,助他早日登位,到时候就能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她还觉得十分奇怪,问景澜皇帝不是还健在吗,为什么这个六殿下就准备要等位了,景澜说他们是打算谋反。洛元秋虽从未见过这位皇子殿下,但入城来所遇之事都或多或少与他有关,不由好奇道:“我有些想不明白,这位六皇子是想谋反吧,那为什么皇帝不把他抓起来,难道要放任他这么胡来?”

    柳缘歌觉得她一副懵懂的样子份外可爱,忍不住揉了揉她的头发道:“他充其量不过是个皇子,在他头上还有太子呢,就算是想当皇帝也轮不到他。这位六殿下原是慧太子遗腹子,与陛下本为叔侄,被先帝过继给了陛下。陛下登基后宗室中不服之人甚多,他们时不时与这位殿下感叹慧太子当年离帝位不过一步之遥,是如何如何可惜……这种话听的多了,就算是假的,也要被人当真了。”

    洛元秋到城以来从未有人与她说起过这些事情,入太史局之后,众掣令有先例在前,更是只谈轶闻风言不碰朝政,此时听来与江湖村野传闻相较另有一番新鲜。认真听完后她道:“其实重点不在这位殿下身上,而是在他身后支持他的人,是这样吗?”

    林宛月颔首:“正是如此,他就是那个鱼饵。”

    洛元秋揉了揉鼻尖,把事情前因后果默默整理了一遍,向两位师妹勾了勾手指,嘴角微微一翘:“找我师伯的那些人十有八九与百绝教关系匪浅,但他们不会轻易露面,如果有人自称洛鸿渐后人出现,说不定他们就会上钩。老实交代,你们跟着我,是不是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柳缘歌止不住笑:“师姐好聪明!不过打主意的人可不是我,我是顺便来看热闹的。”

    洛元秋目光转向林宛月:“你在太史局担任的究竟是什么职位,为何要追查此事?”

    “记得掣令所佩的令牌吗?那就是我做的。”林宛月答道,“太史局中收藏了许多前代炼师所制的法器,因年深岁久,加之无人照料,许多都已经失去灵力化为废铁。我本就是炼师,受太史令所托负责修补看管这些法器,有时也为会掣令或是局里大人们打造符印令牌一类的东西。今年年初有掣令巡夜被人袭击,佩戴在身上的令牌竟无故失效,我查看后觉得有人对这批令牌动了手脚,所以才开始追查此事。”

    洛元秋有点惊讶,突然想起今早自己与景澜踏入司天台前,景澜说不必再带令牌,因为马上就要换了,原来竟是这样!

    林宛月摊了摊手:“起先我只是想查明白到底是谁在暗中改动了令牌,不曾想越查越深,最后就变成了现在这副局面。”

    洛元秋问:“你查到是谁了吗?”

    柳缘歌道:“她平时都在山上打铁,除非有要紧事,否则不怎么到城里来。这次呆了这么久都没走,想必还没查出来。”

    林宛月点点头,将茶壶里仅剩的最后一点水倒入了她的杯中。洛元秋余光瞥了眼自己只剩茶叶的杯子,默默拿在手中,装作仍有茶水的样子。

    “我现在觉得掣令遭袭,令牌被改动,须得里外勾结才能做到。”林宛月低声说道:“换句话说,太史局里有内鬼,否则太史令不会瞒下此事,只让我私下调查。”

    洛元秋做掣令也才数月的功夫,连太史局中是什么情况都不清楚,凭直觉道:“这人一定对法器颇有研究,要不然怎么能改动你做的令牌?”

    林宛月赞许地点了点头:“我也这么想过,若真是如此,说不定你手里这把符剑,正是能让他感兴趣的东西。”

    柳缘歌按住桌上的瓷铃又摇了三次,兴致勃勃道:“我倒是有一个好办法,你们都快过来听我说!”

    作者有话要说:qaq对不起大家,因为后面还有十万我还在修,先放出觉得没问题的。

    非常抱歉让大家久等,真的非常非常抱歉。     。

    第 174 章 洗心

    “咳咳咳咳咳!”

    洛元秋没忍住一口茶喷了出来。

    柳缘歌贴心地扯出帕子递给她:“师姐,你怎么了?”

    还能怎么?洛元秋捂住自己的嘴眼前一黑,回想起林宛月离开前看自己的眼神,除了同情之外,大概还有好自为之的意思在里头。

    “……老妇今年八十有八,幸得上天垂怜,才遇着那位姓洛的女侠,将我们祖孙二人从凶徒手中救了下来!”

    茶馆中做生意的人都停了交谈,听门前那老太太将口中的洛女侠翻来覆去赞了一遍又一遍,连词都不带重样的。一旁的伙计见她年纪大了还这般站着说话,殷勤上前收拾出空桌,请人落座,又送了杯热茶让祖孙驱寒。

    商贾行遍五湖四海,最讲究诚义而字,闻说此事纷纷赞道:“这位洛姓女侠真是了不得,居然能从几十个凶徒手中将人救出来,想来真是位英杰之士!”

    洛元秋:“……”

    老太太垂泪叹道:“那朝西路途遥远,老身自知年事已高,这一去再难有还乡之日。要不是为了我这孙子着想,趁着还有一口气在,把他送到叔伯手上,也无愧老身大儿对老身的一番嘱托!可怎么算也没料到,这伙凶徒竟敢私闯宅院掠财行凶,若非有忠仆拼死相护,紧要关头又遇上了那位女侠,恐怕我们祖孙二人就无今日了……”

    她身旁站着的仆人脸上一道狰狞伤疤,一看就是利器所伤,仿佛回想起那日险遇,他神色惶惶道:“当时那伙凶个个持刀,宅里的人都被杀尽了,他们将我们捆在柴堆上,想放火烧死我们,然后做出宅院失火的假象。正要点火时有人敲门,说是路过想借口水喝。我趁着凶徒们不注意,吐了口中布条大喊救命,其中一人便回过头要杀我”

    他指着脸上伤疤说道:“那刀堪堪落到我脸上便被人拦下,真是老天开眼让我捡回一条性命!”

    众客商又嗡嗡议论起来,一人道:“想来就是那位女侠所为了!”

    听着身边人齐齐夸赞,洛元秋只手遮着眼睛,难以置信道:“这也有人信?”

    柳缘歌剥着瓜子乐道:“行侠仗义之事谁不爱听?京中闻道书斋里的传奇话本都不知出了多少了,如今的人就好这个。再说,来茶馆不就为了探听消息么,你说我这主意如何?市集这地方个个都是人精,稍有风吹草动,消息传的比谁都快,用不了几日就能人尽皆知,这难道还不好吗?”

    那仆人说完,有人赞他能护住老主人小主人,果然是位忠仆。更有那见识广博的人气定神闲道:“这年头在外行路哪里有太平的?十几年我还是个毛头小子,跟着商队从西南路过,在通和县外也碰到这么一伙匪徒,他们与客店老板勾结,在进店歇脚休整的过路人茶水里下蒙汗药,夺了人钱财不算,怕人事后转醒发觉此事去报官,索性把人给杀了丢进盐罐里,再与腊肉一起吊在后院阴干!也亏得遇上了一位侠士,发觉茶水有异,一剑斩了那心黑手辣的店家,我们一行人才侥幸保下一条性命!”

    茶馆伙计听着热闹添茶回来,闻言忙不迭赔笑:“诸位客人放心,本店在此处开了三十年,迎送往来不知接待过多少客人,茶水糕点向来都是干干净净的,绝不会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下在里头!”

    在柜上打算盘的掌柜亦是笑道:“我看在座各位都是走南闯北的英雄好汉,只怕放了迷药的茶也能一气喝上几壶,说不定到时小店还要倒贴许多茶水钱哩。”

    众人哄笑不止,又与掌柜说笑一番,方才说话那人又道:“哎呀,这位老人家,你方才说救你们那位侠士姓什么?”

    老太太身边的少年抢先答道:“姓洛,难道阁下认识她?”

    那人啧啧两声:“巧了,当日救我们的那位侠客也好似姓洛,不过那人瞧着年纪也不小,也不是什么姑娘,或许只是碰巧。”

    有人笑道:“朝西离通和也不远,说不定这二人是一家人呢?”

    老太太眼中精光一闪,激动道:“三儿,奶奶那时正晕着,那位洛女侠走前是不是和你们说了些什么话?”

    少年思索片刻道:“我记得她说是去祭拜先人才途径此处的。辞别前她还同我们说,父母离世后她一人留在乡间,近日忽得京中亲长音讯,便想到此来看看。”

    那仆人似乎怕自己这副相貌吓到人,又将头低了下去,贴心地补了一句:“当时老夫人受惊晕厥,来不及商量如何报答这位女侠,送我们报官之后,她便悄悄离去了。”

    “对对对!”老太太连声道:“所以老身这才带着孙儿上京,想着当面报答她的恩情!”

    柳缘歌听得津津有味:“不愧是术业有专攻,这银子当真没白花。师姐你瞧,回头这洛女侠怒斩七十二凶徒救祖孙的话本就要出来了!”

    洛元秋在周围一片夸奖声中麻木地抓起壶柄,对着壶嘴直接灌了两口冷茶。

    茶馆中气氛热烈,那少年扶着老太太向外走去,仆人躬身道:“诸位若是有这位洛女侠的消息,只管来鸿福客栈知会一声,我家老太太必有重谢!”

    当即有人道:“这等侠义之举怎能不替她扬名?我们行商在外也难免不碰上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时候,若是多上些这种侠肝义胆之人出手相助,这世道还不太太平平的了?”

    他说完另有人道:“既然人家不声不响地辞去,说不定也无须你们祖孙报答,又何必不远千里来寻人呢?”

    这时那少年却回头朗声道:“好义行侠不是本分,救命之恩更是千金难换,但若不能报此恩情,岂非要让苍天神灵知道,这世上皆是忘恩负义之辈吗?”

    这话掷地有声,赢得众人一片叫好,更有好事者已经急不可待,出门去打听那位洛女侠究竟是谁了.

    洛女侠站在自家院门前,久久无语。

    她不过才几日未归,这院门在寒风中已经摇摇欲坠,从门板的缝隙之间,还能看到院中模糊凌乱的脚印。

    柳缘歌道:“哈,好像访客还不少。”

    她都忘了自己和林宛月也曾在这扇门前徘徊过,算是访客之一。

    洛元秋手扶着门框,脸彻底黑成了锅底,柳缘歌还以为她要发火,谁知她喃喃道:“真是岂有此……进来也就算了,竟然都不知道把门关上再走。”

    柳缘歌:“……”

    洛元秋不敢用力推门,托着木板轻挪开,她拿起扫把随意扫了扫雪,最后来到房门前。

    门已经不见踪迹,房内仿佛遭人洗劫过,洛元秋心中毫无所动,转目看向窗前,不出意料,那枝放在窗前的花自然也枯萎了。

    她在床边坐下,看着手中干枯的花,短暂地走了一会神。

    这是她初来时第一个落脚的地方,虽然又旧又破,但还是能遮风挡雨,好歹是个存身之所。回想这短短数月,她不仅拿到了阵枢,还找回了师妹,见到了二叔顾凊,更是确认当年害了父亲与自己的人正是三叔顾况。

    洛元秋握着干花想,这几乎像是人死前回光返照的一瞬。一瞬间光阴似箭,轻如片雪,而一念转逝后,到头来发现自己仍在原地。

    环顾周遭,她忽然觉得点冷,仿佛有一片永不融化的碎冰落入心底,寒意蔓入四肢百骸。

    柳缘歌站在门外等了会不见她出来,便探头看了眼。屋中仅有的一张缺角木桌也彻底断了腿,斜倚在满地碎瓦木片之间。洛元秋正坐在床沿发着呆,像个无家可归的人,思量着今夜要睡哪个桥洞。

    这景象看着十分凄凉,柳缘歌感觉有些惨不忍睹,在洛元秋身边坐下,她轻轻碰了碰她的手:“想什么呢?”

    洛元秋转过头,眼瞳幽深难测,迟疑地问:“你还记得今天吃的那盘平安糕是什么味道的吗?”

    柳缘歌怀疑她是被气糊涂了,任谁进了家门见到这副乱象也不能做到心如止水:“甜的,怎么了?你觉得不好吃?”

    洛元秋按住嘴唇,轻轻唔了一声,其实她根本没尝出味道来,但这话却不能对柳缘歌明说。

    “算了,还是去你家凑合一夜。”她放下花朝笑了笑,对柳缘歌说:“给我张床就行了,也不必太麻烦。”

    柳缘歌就等这句话,当即挽着她手臂向门外走去,说道:“这事还不简单,跟我来就是。”

    两人到东华坊附近天色已近昏黑,走到半路又下起雪来,这时临行前王宣送的那把伞就派上了用场。

    柳缘歌在雪中走了太久,衣裙半湿,一进家门便脱了外袍,对洛元秋道:“师姐你且随意。”

    院里有一株老梅,墨枝横斜,其上花如新绢,薄透清亮。洛元秋站在树旁认真端详了片刻,隔着枝桠见花上雪粉团团,便想起那年景澜抱来云霄花时的情景。她微微一笑,这么多年过去了,哪怕在沉沉的梦里,也能看清那双明亮的眼睛。

    柳缘歌换了衣服出来,发现她还站在雪里,走过去说:“这花居然开了?我等了好些日子,还以为它今年不想开花了呢。”

    她双颊绯红,边说边笑着折了一枝在手,半点没有惜花人的样子。洛元秋看了看花又看了看人,道:“你戴上这花一定好看。”

    柳缘歌自负美貌,也听惯阿谀奉承之词,但千言万语都不如洛元秋这句话。她闻言喜不自胜,当即插花入发,笑道:“怎么样?”

    “不错。”洛元秋抬手为她扶了扶发髻,不知不觉又想到了景澜。

    柳缘歌见她心不在焉,问道:“怎么了,是有什么心事?”

    洛元秋摇了摇头,本不欲说,但不知是心神不安的缘故,她竟破天荒的开了口:“离开司天台之后,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会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我有些担心她。”

    景澜要做的事柳缘歌也略知一二,平心而论,件件都称得上是险要之事,否则她也不会放洛元秋跟着自己走。柳缘歌从没想过自己还会有为景澜说好话的一天,捏着鼻子劝道:“师姐你多虑了,司天台是什么地方,她又是台阁,谁敢在她头上动土?那不是嫌命太长吗?”

    洛元秋也觉得是自己多心了,见柳缘歌一脸说不出的别扭,想起她以往和景澜相处时也是如此,便道:“我从来没问过你,你到底为什么不喜欢她?你们之间有过结吗?”

    “没有。”柳缘歌立刻否认,索性把话摊开直说:“有时讨厌什么东西未必需要理由,我是看她不顺眼,王宣沈誉也一样。”

    洛元秋忽道:“这么说你只喜欢宛月一人了?”

    柳缘歌微怔,继而强行争辩道:“不是还有师姐你吗,怎么能说是只喜欢她一人?”

    说完也不等洛元秋开口,柳缘歌便扯着她的袖子向屋里走,说道:“好了好了,今日在外头也呆的够久了,快和我去泡会热水,换身干净的衣裳。”

    屋中水雾弥漫,地上用青砖切了一方澡池,摆着木盆之类的澡具。两人脱了衣服浸入水中,洛元秋靠在右侧的壁砖上,舒服地吁了口气。

    池子不大,不及陈文莺家中深阔,洛元秋只要动一动便能和柳缘歌腿脚相碰,她随手拿起湿了的帕子盖住额头,道:“当年你们下山之后过的如何?”

    柳缘歌拿起瓢泼了些水在脸上,半晌才答道:“起初还不如在山上自在,至少没那么多的规矩。师姐你别不信,我那时候一气之下都将东西收拾好了,打算拉着林宛月一起回寒山得了。”

    “哦?竟还有这样的事?”洛元秋笑着说:“那你们回来了吗?”

    柳缘歌道:“回倒是回了,去了之后,却发现那座山已经不见了。”水雾中她长叹一声:“真像是一场梦,醒了以后就再也回不去了。那你又为什么要下山来呢?”

    洛元秋道:“因为我与人有约定,她为我算卦占卜,作为报答,我要帮她找回一件丢失的东西。”

    柳缘歌没问是什么,只道:“找到了吗?”

    洛元秋道:“找到了。”

    沉默了一会儿,柳缘歌动了动,凑到洛元秋面前问:“师姐,有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你究竟是什么时候喜欢上景澜的?”

    换个人兴许未必会回答,但柳缘歌知道洛元秋不一样,果然洛元秋脸上毫无羞恼回避的意思,眼眸澄明地看着她说:“从前没人教过我什么是喜欢,但我想在很久之前,我应该就已经喜欢上她了。”

    她答的如此干脆,柳缘歌颇为意外,没想到景澜功力如此深厚,还能让石头开花?她有些不信:“可是当年你对我们都一样,也没看到你对她有什么不同,你是怎么知道自己喜欢上她了?”

    洛元秋朝她脸上泼了点水,道:“因为我知道你们是师妹,但她对我来说却不止是师妹。”

    柳缘歌酸溜溜道:“就知道师姐偏心她,以后可不敢再与她作对了。”

    先前说了那么多都不觉得如何,但这一句话就让洛元秋面红耳赤,她试图挽救作为师姐的声誉,大声道:“怎么会呢?你们都是我的师妹,在我心里都是一样!”

    柳缘歌道:“呵,师姐你都心虚了,还是别撑着了,痛快些承认算了。”

    洛元秋恼怒道:“什么心虚,我没有!”

    柳缘歌靠在池边哈哈大笑,洛元秋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下去了,一把操起葫芦瓢舀满水盖在了她头上.

    翌日雪停,是个难得的晴日,洛元秋没回住处,被柳缘歌领到了另一家羊汤铺子。

    此时时辰尚早,铺子里清清冷冷,林宛月仍是昨日那身装束,面无表情地坐在最角落等着她们。柳缘歌一见面便先撩起她的袖角道:“看来涂山大人对此事很上心嘛,你又是一夜没睡?”

    林宛月开口,声音微哑:“我昨日去了太史局,太史令不在,在局中当值的是冬官正大人。此事我已向他报备过了,他说会留意局中人的动静。就照之前说的,等那些人主动来找师姐,藏在太史局中的内鬼必有动作。”

    说到此处,她眼中似乎带了点笑意,朝洛元秋问:“师姐,你们昨天的事进展如何?”

    不提这事还好,一提洛元秋就想起那一声声的女侠,叫的人心惊胆颤,就连睡梦中恍惚还听见有人夸张至极地说着洛女侠如何如何英勇威猛。

    洛元秋亦是面无表情地与她对视,片刻后嘴动了动,还没说话就先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林宛月顿时笑了起来,抱着刀向后仰了仰:“……是我的错,走前忘了叮嘱你,一定要记得和她分开睡。”

    一旁的柳缘歌疑惑道:“什么分开睡?”

    洛元秋按着酸痛的右肩,长长叹了口气:“你真应该早点说的。”

    昨夜柳缘歌说客房还未来得及铺床,不如就在她房间凑合一晚,洛元秋欣然答应。奔波了半日,两人都有些累,说了几句话便一同睡下了,洛元秋第一次裹着被子本本分分睡到后半夜,谁知还有个更不安分的睡在身旁,踹人抢被不算,最后整个人都压到了洛元秋身上来。

    洛元秋心慌气短惊醒数次之后,发现那竟然是柳缘歌。这一夜她总算见识到了什么叫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最后她裹着被子坐在床边,看着床上来回翻腾的柳缘歌,真想叫景澜来看看。不知她看过柳缘歌的睡相之后,还敢说自己睡相差吗?

    铺子老板及时送来三碗热腾腾的羊汤,洛元秋想起昨夜所受的委屈,对着扑面而来的热气默默垂泪。

    林宛月端过一碗放到她面前,像从前一样揉了揉她的头说:“是我的不是,委屈师姐了。”

    柳缘歌左看右看,恍然大悟:“难道昨夜我睡相很差?”

    “岂止是差?”林宛月舀着汤慢条斯理道。

    洛元秋没说话,柳缘歌狐疑地扫了眼林宛月,动作优雅地捏着勺子道:“是吗?我们以前也没少睡在一张床上,怎么从没听你提起过?”

    林宛月道:“是一起睡过,但哪次不是我先醒先起来的?”

    洛元秋喝着汤,借着白气偷偷瞧着两位师妹。

    柳缘歌愣了一会儿,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好像是这样,这么说我的睡相的确……不太好?那你当时为什么不告诉我?”

    林宛月道:“告诉你就有用了?你一睡着什么动静都惊不醒,我又能有什么办法?”

    柳缘歌冷笑道:“说得真是有道理,那我们一起睡的时候,难不成你都是彻夜不眠?!”

    一碗汤不多,洛元秋眼看就要喝完,灵机一动,当即装作在夹肉吃的样子,依然竖起耳朵听两位师妹争执。

    林宛月轻轻巧巧答道:“彻夜未眠也算不上,不过是等你睡熟后,将你用被子裹住,以防你乱踢乱踹,最后再抱紧些就是了。”

    柳缘歌听完转头问洛元秋:“师姐,她说的是真的吗?”

    洛元秋干笑数声,情不自禁瞟了眼林宛月,见她对自己一笑,心下登时一个激灵,仿佛是做贼被人抓了个正着,摸了摸鼻尖掩饰道:“是这样。”

    柳缘歌瞬间泄气,无精打采地托着头说:“好吧,那下回你也学她,抱着我睡算了。”

    林宛月提醒:“记得要抱紧。”

    柳缘歌白了她一眼,恨恨道:“对,最好把我捆在床上,是吧?”

    林宛月道:“捆就不必了,也无需费多少力气,还是抱着吧。”

    洛元秋生平头一次觉得自己有点多余,或许她不应该在桌边坐着,应该去桌底蹲着。

    “把账结了。”柳缘歌将碗一放,哼了声道:“既然你来了,那就由你陪师姐回去。我还要去找几人,让他们把消息传的更快些。”

    林宛月点头:“这个自然,你也要当心。”

    柳缘歌要笑不笑,轻佻地抬起她的下巴:“还用得着你说?小师妹,你还是好好陪着师姐罢!”

    她走前说了句今日账算在你头上,便风风火火地离开了。

    林宛月与洛元秋面面相觑,她见洛元秋仍端着碗,问:“还要么?”

    洛元秋摇摇头:“走吧。”

    林宛月去把账结了,两人离开铺子,向着曲柳巷走去。

    一路无言,行经闹市时洛元秋隐约听见有人说女侠云云,登时想到柳缘歌接下来要做的事便是替她扬名,然后再雇几个人假意向东邻西舍打听洛女侠的住处,最后再上门致谢。如此一来,洛女侠的大名就在京中坊市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洛元秋被人当面咒骂都未必会脸红半分,这一路走来不过才听了这么一耳朵,就已经觉得心虚难捱,无须想那些溢美之词蜂拥而至会不会让自己羞愤而死。林宛月看出她的窘境,出言开解道:“师姐就当是个与自己同姓侠客的故事,不用太过上心。人皆善忘,下月如果出个吴大侠王将军之类的,洛女侠的事自然也就无人在意了。”

    洛元秋红着脸说:“那些事我都没做过,始终是……受之有愧。”hTtPs://m.

    林宛月低头轻笑:“师姐不是刺金师?早就听闻刺金师斩傀无数,威名远扬,这不是也是救人的办法。师姐那时尚未觉得受之有愧,为何现在却这么想?”

    洛元秋微怔,那时她没想太多,玉映邀她去追猎她便去了,到后来也隐约知道刺金师的名声在修士口中都不怎么好,她也没太放在心上,依然受了这一名号,每年前往阴山去巴图族中参加祭祀。

    她想了想说:“真正行侠仗义心怀济世的人不是我,是我师伯。洛女侠所做的事,或许就是他年轻时曾做过的。我只是觉得可惜,那都是他的功劳,人们要赞也应该赞他,扬的也应该是他的名字。”

    林宛月道:“虽然无缘得见其人,但依师姐所述之事来看,他不是那种好名之辈,就算给他一个扬名的机会,他也未必肯受。”

    洛元秋知道她是在开解自己,心中一暖,微笑道:“我知道了,师妹,多谢你啦。”

    街上人渐渐多了起来,林宛月收回目光,低声道:“轮到我向师姐请教一事你是何时发现的?”

    洛元秋眨了眨眼,没料到林宛月竟就这么直接的问了出来。既然她都敢问,那自己索性也懒得装作不知情了,答道:“昨日下午在茶馆,你只给我添过一回茶。”

    林宛月:“……?”

    她这副样子让洛元秋生出一股逗弄之意:“最后我茶都喝完了,你也没有发觉,还把最后剩下的都倒在了她的杯里。”

    林宛月面露震惊,似乎觉得难以置信,又问了一句:“只是这样?”

    “你们从前就天天呆在一处,倒没什么奇怪的。”洛元秋笑道:“昨日我也是猜测而已,但今早你的一番话,让我不得不多想了想。所以呢,你和缘歌也要做道侣了吗?”

    林宛月眉心微舒,神色却有几分无奈:“不,这不一样。你和景澜的事我都看在眼里,你们是水到渠成,但我和她之间……或许是同门、是朋友,或许什么也不是。”

    洛元秋一脸认真道:“是要慎重考虑,找道侣可是一辈子的事。”她掰着手指说道:“不但要朝夕相对,还要默契相投,这样的人可不好找。你们住在一起那么久,默契肯定是有的,不然早就像两位师弟那样整日打个不停了。”

    林宛月失笑:“师姐说的对,可我是这么想,她却未必了。”

    洛元秋诧异道:“那你怎么不问问她呢?”

    林宛月轻轻摇头,神情又恢复如常,淡淡道:“不想问,此事还请师姐为我保密,别让她知道。”

    洛元秋仔细看了看她,忽然伸手握住了她怀中的刀柄:“为什么要犹豫,这不像你。”

    两人站在热闹的街口,冰棱融水沿着房檐被风吹落,仿佛下了一场小雨。虽是晴日,却比雪落时更添寒意。

    林宛月沉默片刻,眼睁睁看着洛元秋从她怀中拔出长刀,一手拂过刀脊。在日光下刀身如冰,只见一道淡影,洛元秋一寸寸看过,不知不觉赞叹道:“真是一把好刀。”

    唰然收刀入鞘,她又仔细看了看刀鞘,感觉入手颇沉,这把刀大半的重量都在鞘上,也不知是什么材质所制,触之生暖,与冰冷的刀锋全然不同。刀收入鞘严丝合缝,浑然一体,她不禁问:“这刀鞘是用什么做的,怎么摸起来不像是铁。”

    “是石头。”林宛月从她手中接回,答道:“这把刀又名石中,刀身取寒铁锻造而成,因其过于锋利冰冷,制刀之人择材无数,都没有找到一种能不为刀锋所破的东西来制作刀鞘。域外人以刀为尊,但在炼师看来,一把刀若是没有刀鞘能束缚,便会伤人伤己,沦为邪物,于是他深入戈壁,将此刀抛入深谷,不曾想这刀竟插入一块大石中。多年后此地改为商路,有炼师云游至此,无意在深谷中见到这把刀,但刀入石中多年,已经无法拔出;而石头更不用说,绝非人力能搬动。他干脆在附近结庐而居,穷尽毕生之力,才把巨石剖开,取出这把刀。”

    她拇指按在刀鞘上轻轻一推:“那块巨石也不是寻常之物,而是一块炎石,传说此石是由天火所烧而成,热意不散,敛入石内。而这刀没入炎石中,机缘巧合之下却被石性所俘,那位炼师就以此石为鞘,因其困于石而成于石,故将此刀命名为石中。”

    洛元秋一脸艳羡,感觉自己的符剑除了变鸟化蝶似乎再没有别的用处了:“难怪总见你抱着它,有了它一定很暖和吧?是不是冬天就不会觉得冷了?”

    林宛月轻咳一声:“没有那么夸张,它只是一把刀而已,想冬天不冷,还是要多穿衣服。”

    洛元秋愕然,扶着她的手臂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好一会儿才止住,抹了抹眼角道:“师妹你说话可真有意思……我看这把刀与你很相衬。”

    林宛月忽道:“师姐昨日不是说想要一把弓吗?如今时辰尚早,不如先和我一同去看看?”

    这事洛元秋也还没忘,立刻点了点头:“是要出城去你住的山上?那来得及吗?”

    “不去山上,就在这附近。”林宛月道:“与道观相似,是这城中炼师的聚集之处,有器炉供人使用。炼师也会将炼制法器寄存此处售卖,种类繁多,或许有你所需的。”

    既然不会耽误原先的安排,洛元秋自然不会拒绝,饶有兴趣地跟在林宛月身后去看热闹。两人穿过一条小巷,直接进到一家金银铺里,从掌柜到伙计像是没看到她们进来一般,都自顾自低头做事。

    林宛月领着洛元秋穿过一扇门,她转过身抬手在门扉上拍了拍,又重新将门拉开,这次出现在二人眼前的不再是店铺,而是一条极为宽广的街道,两侧屋宇外形古怪,如笋般拔地而起,越向高处越是狭窄。窗扉修的方方正正,却十分狭小,远远看去竟如蚁穴一般。那屋宇上漆黑的飞檐形似展翼的鸟儿,在白雪的衬托下更显桀骜。

    虽是白天,但楼宇中依然灯火通明,街上几乎见不到人。缀连的火光中传来叮叮当当的清脆敲击声,洛元秋仰头望去,见数扇小窗中或明或灭,时不时有白烟黑气滚滚涌出,将房檐上悬挂的风铎吹得响声不绝,她不禁愕然道:“那是着火了吗?”

    林宛月道:“跟我来,那不是着火,是有人在冶器。”

    说话间她们进入楼中,洛元秋看什么都觉得稀奇,到二楼后见左右通道笔直,一眼望去尽是门。唯独在二楼中央空地有一架极高的柜子,柜格大小不一,放满了造型古怪的法器,两侧则插满了刀剑之类的武器。

    柜下放了一张长桌,有五人或站或立,都垂着头在做事,。仿佛对周遭的事漠不关心。洛元秋看到几柄符剑,顿时有了兴致,站在不远处欣赏了起来。林宛月来到其中一名手持圆筒的年轻女子面前,那女子不等她开口便漫不经心地说:“今日器炉不开。”

    林宛月从腰间取出一物道:“不为器炉而来,请借烛照阁一览。”

    女子放下手中东西,抬头看了林宛月一眼。洛元秋注意到她右侧脸颊到下颌都被刺青一般的伤疤覆盖,右眼眼瞳色淡近乎于无,她似乎察觉到洛元秋的目光,随即转过视线,在二人身上来回打量了片刻方道:“你们想进烛照阁?”

    林宛月道:“这是太史令大人的手谕,请看。”

    女子突然紧盯着洛元秋:“来,就是你,你过来让我看看。”

    洛元秋指了指自己,见那女子点头,便依言走到她面前。林宛月眼疾手快将她往自己身后一拉,对那女子道:“掌阁大人,她不是炼师。”

    “我知道她不是,”女子说道:“你让她过来,我要看看她手里那柄符剑。”

    洛元秋闻言展开右手,青光自指尖凝结而出,笑道:“你们炼师都有这种神通吗,为什么都能看到我手里的剑?”

    女子拿起圆筒放在眼前,答道:“区区小技,还称不上是神通。我且问你,你可知手中这柄符剑的由来?”

    洛元秋道:“这剑是我师伯传给我的,我从未听他说起过这剑的事。”

    女子淡漠道:“千年前古越国人在北冥开海筑塔,国君寅命大炼师岳成式锻造出一弓一剑,岳成式取阴山之火,以北冥海眼精气铸成一剑;择春时地气,夺日光之华锻成一弓。后来古越内乱,为他国所破,这两柄神兵中长弓下落不明,不知流落于何方;而此剑却在乱世中屡掀波澜,剑锋染血无数。戾气甚重。传言此剑有灵,能为己择主,是以执剑之人无一不是当世英杰豪强……但强极易折,凡史有所记持剑者,皆无善终。”

    林宛月神色微变,下意识去看洛元秋,洛元秋听到那句皆无善终时只是略微点头,道:“多谢赐教。”

    “不要着急,既有缘一见,又何妨不把故事听完呢?”女子继续道:“这柄剑后来被人视作不祥之物,折断葬于地宫,百年后流落到丽水,再度回到古越后人手中。承天宗宗主曲善用一道神符将断剑重铸,取其有形入无形,摄剑魂入符道,才铸成了这柄神兵。符剑大成之日,曲善撒手人寰,临终前将此剑交付于门下弟子,命其持剑护送古越族人离开中原,返还故土。”

    “这柄符剑的第一任主人名叫应常怀,姑娘既是符师,想来也听过她的大名才是。”

    洛元秋张了张嘴,一脸诚恳地道:“抱歉,这是谁?我没听过。”

    林宛月轻咳了声,附在她耳边道:“就是应师,画雪符的那位大符师,你还曾夸过她的符,说在夏天最热的时候贴在头上,定然凉爽……”然后就随手把符丢进水缸里,弄得大伙险些没水喝。

    洛元秋立刻想起来了,连忙道:“原来是她!她的名字我虽记不得,但是她的符我临摹了许多遍,至今仍记得!”

    那女子站在桌旁,看样子似乎也颇觉无语,半晌后说:“不管怎样,如今姑娘才是它的主人。我曾听先师说过,但凡神兵之属,大多都与其主气运相连。这柄剑喋血入世,断折之后戾气仍存,纵然以神符相铸,其本性依然未改。我斗胆猜测,姑娘既然能将它留在身边,令它如此驯服,想来必有一番常人所难以想象的离奇际遇。但此物终究不是人间之物,也非凡人所能执掌,时机一到,或许它便会离去,到那时还请莫要强留。”

    洛元秋看着手说:“我从未想过它会永远属于我,在我看来,它不过是暂时寄存在我手中罢了。”

    女子颔首道:“人生在世,也不过是寄身于此方天地。一心一念,正如器入炉中,无尘杂方能有所成。”

    言毕她放下圆筒,拍了拍手,从柜后转出一名青袍男子,向两人躬身行礼。

    洛元秋听完总觉得她似乎话中有话,刚想追问,却见那女子慢慢闭上眼,说道:“多谢姑娘让我见到这柄神兵,一时兴起,这才忍不住多说了几句。两位既有太史令手谕,烛照阁自然能让你们进去。不过今日倒是很巧,也有一位大人在等着进烛照阁。”

    林宛月道:“不知是哪一位大人?”

    楼上忽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是我。”     。

    第 175 章 万径

    青袍男子将他们带到四楼,从一扇小门穿过后来到一条昏暗的通道前,再度躬身行礼,无声退去。

    待那人彻底离开后,林宛月才道:“今日你不是应该在司天台?怎么突然想到要进烛照阁?”

    王宣垂眸道:“我来是为向阁主借一件东西。”

    他们在一旁说话,洛元秋好奇地向前走了几步,四周突然亮起,两侧墙壁上火炬高燃,跃动的焰光竟是奇异的金红,将墙壁渲染成一片明亮的金色。

    她瞥见林宛月怀中的刀似乎在发亮,正想问那是什么,却发现自己右手在焰光中被一层青色的淡光笼罩。

    这时王宣抬起手道:“凡是从这条路通过的人,随身所携的法器都会在器炉之火的面前无处遁形。”

    他示意洛元秋看自己的左手,火光中他的五指间如丝线般缠绕着若有若无的紫光,与洛元秋手中的青光极为相似。

    洛元秋笑着伸出自己的手道:“我想起来了,这是你的弓。”

    王宣微不可察地一笑:“师姐还记得。”

    洛元秋随意:“我被它射过,当然记得了。“

    王宣收回手,顿时不笑了。

    林宛月一边听着两人说话,一边庆幸柳缘歌不曾跟来,不然还不知道在进烛照阁之前,她会不会与王宣在此地大打出手还需另说。

    周遭被火光染得如同融金流灿,洛元秋丝毫没有发现王宣脸色已经变了,快走到通道尽头,她见这烛照阁入口光秃秃的好像一个山洞,别说什么阵法机关,连扇门都没有,便停住脚步转头问林宛月:“他们就不怕有人来偷东西吗?”

    林宛月道:“若无掌阁准许,擅入之人还未到此门前,就已经被火烧成灰了。”

    一离开那焰光的范围,三人的身上的法器便都隐去光华。随着他们踏入洞口,两侧墙壁上的火炬也渐次熄灭。林宛月道:“往这边走,来,跟着我。”

    眼前昏暗不明,难以视物,洛元秋睁着眼睛到处乱看,听见这地方说话有回声,彼此的脚步声都清清楚楚,仿佛真是个巨大的山洞。

    “别动。”林宛月突然说道。

    洛元秋收回脚站在她身旁,只听黑暗中传来诡异的窸窣声,犹如铁器相撞时发出的轻响,不过多时两点红光自黑暗深处慢慢靠近,时高时低飘浮在空中。绕着三人转了几圈,红光忽然停在半空,洛元秋感觉一阵风拂过额头,黯淡的白光随之亮起,她顺着光源所在看去,不由张大了嘴巴。

    王宣在她身边轻声道:“不必惊慌,那只是烛龙的虚影,这是一块兽牌。”

    所谓兽牌,是驯兽之人取异兽之凶猛刚烈,以铜石所绘的一种灵牌,其实与符咒倒有几分相似之处,不过兽纹不像符咒可随心所欲,一笔一划皆有章法,不得有丝毫偏差。据说极精妙的兽纹能将还原传说中神兽的形神,其威力亦不逊于当世大能者。

    洛元秋早在太史局领教过其中一位大人的兽牌,也体会了一番烛九阴视为昼瞑为夜,吹为冬呼为夏的神威还在它的脸上画了两撇眉毛。

    她原本以为那条烛龙已经极为贴近神话中的样子,但如今看来那不过是条小蛇罢了,而面前身躯盘旋而起,围绕着他们游走的人首巨龙才配得上这烛龙二字。它遍体银鳞,双眼赤红,散发出震慑人心的威压,照亮周遭的光则从悬浮在它面前的一束微光而来,那光形似短烛,虽只有一点火苗,流辉金彩不亚于日光。

    只见它俯身注视着三人,身躯微微弓起,洛元秋也在野外见过蛇,一看烛龙这动作下意识就要出剑砍它。

    林宛月连忙道:“等等!它不是”

    烛龙却比她更快,闻声即动,电光般迅疾冲下向三人扑来!

    洛元秋已抬手出剑,仿佛看到一片水纹般的蓝光在眼前绽开,烛龙仰天长啸,身躯游走,发出震天撼地的怒吼,与青光在空中重重对撞!洛元秋手中剑尖微光闪动,霎时周遭光幕中生出重重虚影,烛龙抛下另外两人不管,巨大的躯体将洛元秋包围起来;它近似人面的脸上绘着诡异的花纹,俯冲撞上青光,洛元秋压剑向前逼近,烛龙却向后一缩,双目闭合,额上竟裂开一道缝隙,现出一只黑白分明的眼睛。

    这只眼睛和人的太像了,洛元秋多看了几眼,不过转瞬间,她就定立在原地,再也动弹不得。

    耳边似乎是王宣在叫师姐,洛元秋全然没有理会,着魔般盯那只眼睛,她手中握着的青光碎裂崩离,像一阵青色的雾悬于身前;烛龙也化作一团冰冷的雾气,将她包裹在其中。

    这是什么?洛元秋虽不能动,但心头仍是一片清明。两种雾气交汇融合,幻化出山岳河川,城阙楼阁。惊天动地的厮杀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城下两军交战,马蹄声令大地都为之摇撼,洛元秋眼睁睁看着骑兵驭马发起冲锋向自己扑来,她当即想躲避,却无法动作,这时她觉得肩头一重,身后一人道:“上阵杀敌,决不能有退缩之意!临阵逃脱,按律当斩!”

    洛元秋心想什么杀敌,我何时还能打仗了?但身体完全不受控制,颤抖地举起手臂,听见耳边战鼓声再起。身旁不断有人倒下,她站在战场的中央,被迎面飞来的一剑正中胸口,双膝一软,握剑的手终于难再支撑,那柄剑在半空打个璇儿,重重插进尸堆。

    刹那间所有的声音远去,只剩下她与面前的这柄剑。长剑剑身如同碧玉,剑锋仿若新折的嫩叶;虽被鲜血浸染,却散发出动人心魄的诱惑,似乎在无声催促将它拿起。

    洛元秋从未见过这柄剑,此时竟有似曾相识之感,忍着胸前传来的疼痛喘息道:“为什么会……这、这是什么地方?”

    还没等她伸手握住剑,便被一股力道推的向前摔去。她也不知自己现在是个什么姿势,只觉得这么趴着地上有点冷,看见一双干净的鞋子出现眼前,明净的地砖上影影绰绰。来人蹲下,抓起她的头发狞笑道:“王兄,我早就告诉过你,你这位置未必能坐的稳!你会有今日也是命中注定,臣弟就用这把宝剑送你一程了!”

    他手上登时多了一柄长剑,洛元秋艰难地撑起手看去,那剑身反射出一道流利的青影,锋芒依旧;剑上映出一张男人惊恐的脸,她还未来得及说半个字,脖颈间顿生寒意,鲜血已飞溅而出。

    不等她反应,眼前又是天旋地转。回神之时,她发现自己正走到山崖边,雨如幕帘笼罩着山林。大雨中她心口绞痛传来,全身如失了力气,踉跄跪倒在碎石上。

    这次周围只听见雨声,也不像前两回那样有人在一旁说话,似乎只有她一个人在此地。洛元秋心中松了口气,烛龙的第三只眼不知将她带到了什么地方,这些人出现得突然,话说的也莫名其妙。倒是那柄剑……那会是飞光吗,不然她为何会觉得如此熟悉?想到那位掌阁人说的话,她在心里胡乱猜测了,之前那两个死去的人,难不成也是飞光曾经的拥有者?

    低头看着膝前一洼积水,洛元秋心想这次总不会又莫名其妙的死了吧,突然一滴鲜血落进水中,紧接着越来越多的血落下,顷刻间就把那洼水染成了血色,洛元秋看着那双手解开皮甲,胸前多出一截青色的剑尖,在锥心之痛蔓及全身时昏昏倒地。

    怎么又死了?

    她错愕不已,但显然这一切才刚刚开始,接下来她轮番体验了一回什么叫生死由天不由人,简直就像一块案板上的肉,任人随意处置。

    从来都是她用剑打架追猎,但死在自己剑下的滋味不知道又有几人能够体会。死的次数多了,洛元秋在反复死亡的空隙中苦中作乐地想,这不愧是一把神兵利器,剑锋轻柔仿若柔荑,割喉时轻如微风,杀人只需一剑,就能溅起漫天赤色;刺入胸膛时就像一点冰凉落入肺腑,痛楚袭来之前还能分心说上几句话再死。

    大约是翻来覆去死的麻木了,那种绵长怨恨的情绪累积到了顶点,洛元秋被它感染,心中蓦然生出一股愤懑不甘,几乎忍不住想发出一声怒吼。她何时愿意这般束手待毙,哪怕只有一线生机,但凡能握住手中的剑,就绝不会任人宰割!

    仿佛听见了她的心声,诸多幻象一扫而空,她仍站在原地,手握着剑。青剑如同愤怒的人一样颤抖起来,洛元秋轻拂剑身,略感新奇,好像自己从未真正了解过它。

    先前那些横梗于心的愤慨怒意烟消云散,她反倒笑了起来,道:“真有本事,被你杀了那么多次!怎么样,这下总得满意了罢?”

    剑在她手中却颤的更厉害了,洛元秋十分不解,双手托着它正思索着,忽然雾气中出现一个高大的人影,怒道:“把剑还来!”

    洛元秋当即反驳:“这是我的剑,你是谁,凭什么说它是你的?”

    谁知她这一句话激起千层浪,四面回音潮涌而来,又是叱骂又是呵责,千语尽不一词,都是为了讨要她手里的剑而来。雾气中更是接连浮现出各种人影,鬼魅一样飘来。洛元秋惊讶不已,看着剑说:“他们都死得不能再死了,居然还惦记着要夺回剑?”

    来不及去辨认飘浮的影子到底是人是鬼,洛元秋看他们来势汹汹,而自己不过一人一剑,胜负立断,毫不犹豫地转身向后奔去,任身后叫嚷声沸反盈天也不去理会。

    哪知那雾气却先鬼影一步追上她,在她数尺之前幻化出巨大的蛇躯。随着雾气上浮,烛龙在黑暗中慢慢现身。洛元秋一看见那张似人非人的怪脸就心头火起,踩着蛇尾一跃而上,想也不想便挥剑斩下!

    剑落下时如春水泄地,明润温柔,几乎不像是杀人的利器。洛元秋恍惚了一瞬,想到的却是之前无数次被剑所杀时的情形,明明还没到非杀不可的地步,为何执剑时心中便会生出连绵不绝的杀意?

    这世上除了杀到底这条路之外,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念头一出,她落剑的速度无故慢了下来,在最后关头居然停了手,烛龙也静待不动,仿佛在等她最后的抉择。洛元秋缓缓低下头,却发现手中握着的并不是飞光,那剑碧色清透,外形古朴,居然是之前屡次将自己性命夺去的那柄!

    长剑在她手中发出颤音,像是在催促着什么,洛元秋怔了片刻,着魔般将横剑于眼前,再度抚过剑身,她蓦然惊醒过来。

    剑上多了一道难以察觉的裂痕,好像曾经被人从此处折断过。

    “你不是我的剑,”她低声说道:“我的剑不是这样的。”

    说完洛元秋转过身,把长剑向着雾气尽头用力一抛,高声道:“别阴魂不散的纠缠了!剑还给你们,这不是我的剑,我的剑叫飞光,它是……”

    剑如流星投向雾气深处,那些鬼影见了纷纷掉转方向,像群争食的恶狼,朝着剑落之处齐齐奔去。洛元秋听见他们仍在哭嚎,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盘旋

    一柄剑被折断就等于毁了,就算再怎么去修补也无济于事,那当年重铸此剑的人,又是如何想到将神符与剑相融的呢?

    耳边隐约传来敲打声,原先四周明明是一片昏暗,不知什么时候却亮了起来,放眼望去尽是金红色的火光。

    那火的颜色与烛照阁中的器炉之火如出一辙,洛元秋下意识避开翻腾的火舌,想在这片火海中寻一条出路,就在这时突然传来一个声音:“剑是好剑,但杀意太重,不行。”

    “……剑就像是人,要知道天高地厚。”

    敲打声忽然停止,女人的声音遥遥传来:“锋芒太过,难堪大用,终究不是长久之道。你虽能决定许多人的生死,但死在剑下的人魂归天地,世上的一切了无牵挂,到了那时,你又该何去何从?”

    洛元秋茫然地站在火中,听着那敲打声再度响起,她低头一看,折成两段的青剑落在脚边,似乎能听见它不甘的长鸣。

    俯下身捡起断剑分握在手里,剑顿时安静下来。洛元秋举着断剑看了又看,在烈火淬炼中这柄神兵似乎也失去了昔日的风采,任由她随意击打,发出意韵悠长的回响。

    “……既然来不及了,那就这样罢。无论成败与否,我都会尽力一试。”

    那声音如同咬金断玉一般,随着最后一个字的落下,洛元秋掌中断剑骤然变得滚烫起来,像烈日融雪化成一滩青色,沿着她的指缝向下低落,却在触及地面时被高涨而起的火舌吞食殆尽。

    剑就这么没了?洛元秋怔然看着空荡荡的双手,霎时脑中一片空白。

    但不过多时,一股青碧色的光风从火中猛然掀出,但飞到半空就被固定在火上。那敲打之声仿若雷鸣,断剑悲怆的低鸣仍回荡在火海上,最后慢慢弱了下去。

    洛元秋被那声音震得胸中血气翻腾,眼前尽是虚虚晃晃的重影,再看那被禁锢的光风,如墨痕般被拖出深浅不一的痕迹,仿佛有只无形之笔正在缓慢地书写。洛元秋不顾眼花,两手稳住自己的头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一幕。

    她自然满心激动,因为这世上再也没人会有这么大的胆子,敢把一道神符扔进熔炉里,只为重铸一柄断剑。当最后一笔落下时,那道以光风绘就的符旋转升起,青金色的符文熠熠生辉,形似垂首的凤鸟。

    到了此时此刻,洛元秋心中才生出某种感应,眼前这道符文,的的确确是她握在手里的符剑。

    女人声音再度响起,像是在自言自语:“是符也是剑,原来这就是你的选择吗?也好,也许百年之后,能有人参悟这其中所藏的秘密。但在此之前,就将这一切封存在此符当中……”

    她发出一声叹息:“海中问日月……可是北冥何其遥远,恐怕我此生都见不到了……”

    那道符文顺势飞向洛元秋,就像第一次从洛鸿渐手中接过它,青金色的符文在半途化作一只鸟儿,停在洛元秋手指上,好奇地打量着她。

    这感觉有点久违,洛元秋一脸怀念地看着它,鸟儿飞起落在她的头上,显然对这个新窝十分满意。

    洛元秋把轻轻抓在手里晃了晃,期待地看着它:“能说话吗,说一句吧?”

    她注定要失望了,因为下一刻鸟儿化作无数光点,重新凝结成了一柄青色的长剑。

    这时火海向两旁分拂开来,两点赤红一闪而过,快的就像是错觉。

    是烛龙!

    罪魁祸首总算是出现了,洛元秋还没忘了自己被带到此处来全都是烛龙的功劳。她手心发痒,倒提长剑,很想把那条神兽捉来打个结,再在它那张脸上多添几笔,画在什么地方她都考虑好了。

    真是想什么来什么,洛元秋拎着剑从分开的火海中走过,敏锐地察觉到烛龙就在附近,她以剑尖虚画数笔,两指微动凭空一划,低声呵道:“破!”

    一股风平地吹起,掠过舞动的火焰,准确无误地找到了烛龙是藏身之处。

    之前那段经历堪称真正意义上的死去活来,要不是烛龙她也不会落得如此地步,被自己的剑杀了一次又一次。洛元秋回身立即冲了过去,面无表情抽出剑,一转剑势便荡平了火焰!

    烛龙果然就躲在这里,洛元秋扑了过去,顺手就要给它来上一剑。烛龙又闭上眼睛,额前裂开一道缝,它竟想再一次睁开第三只眼睛。

    洛元秋再不会给它这种机会,借着跃起的动作一转,旋身便是一剑斩下!

    就在这时一人说道:“且慢!请手下留情!”

    眨眼间火海散去,烛龙也消失不见,洛元秋发现自己居然身处一间亮堂的屋子里,仍保持着一瞬出剑待斩的姿势。

    一道白影从她面前掠过,洛元秋认出那是个人,手腕转动令剑锋向一旁偏斜几分。那人衣袍扬起一道弧线,只手在她剑下半尺处一勾,将块漆黑的牌子握在了手中,落地时笑着朝洛元秋施了一礼:“无心得罪,都是误会,误会。阁下修为强劲,方才烛龙误以为你是闯阁之人,不得不张开第三目,这才将你带到了荒虚之地。”

    王宣道:“多谢秦大人出手相助。”

    那人身着白衣,木簪束发,闻言向他还礼:“灵台客气了,哪里是我助了你,分明是你帮了我。这块牌子今日如果有什么差池,我还有什么颜面去见师兄呢!”

    洛元秋目光落在他手中的牌子上,道:“什么是荒虚之地?”

    那人其实一直在用余光打量着洛元秋,见她发问,当即答道:“这块兽牌是千年前流传下来的古物,传说烛九阴睁开第三只眼时,若是人与之对望,便会被它带往黄泉,永远困在生与死之间的荒虚之中,所以又被称荒虚之地。”

    洛元秋一听到生与死之间便觉得脖颈一凉,胸前仿佛被一剑横贯,又置身于那段生生死死过去里,沉着脸收回剑道:“哦。”

    林宛月轻轻握住她的手,低声道:“怎么了?”

    洛元秋先前还不觉得如何,被她的手一碰,好像人在冰天雪地中终于寻到了一丝温暖,那一点委屈成倍冒了上来,她立马扎进林宛月怀里,再也不想开口说话了。

    林宛月差点被她一头顶翻,稳住脚步搂着她向那位秦大人回以歉意的目光。那人仿佛还想再问些什么,见状只得作罢。

    王宣道:“这不是一块兽牌吗,怎么会将人带走?”

    那人面露难色,摊开手给他看,道:“灵台有所不知,这牌子时灵时不灵,在烛照阁放了这么多年,就是想要借器炉之火重新淬炼。但我师兄看了却说,这牌子本就完好无损,根本不需要修复,烛龙之灵愿不愿意现身全看它自己,如果进了器炉说不定还要重画一遍,他说他可没有那种本事!掌阁听说此事后直接把牌子挂进烛照阁了,说烛龙有御守之意,不如就用来守阁。”

    王宣不悦道:“这么说你们也不清楚烛龙何时出会来,那荒虚之地又是如何一回事?”

    “古书中曾有过记载,不过少有人能被带进那个地方。”那人说着,眼睛却不住往洛元秋那头斜:“我师兄曾去过一次,他说他这辈子都不想再看到这块牌子了……”

    林宛月摸了摸洛元秋的头轻声道:“知道吗?你刚刚突然就不见了,我们真是被吓个半死。”

    洛元秋闷声道:“我消失了很久吗?”

    “半柱香的功夫,也算不上多久。”林宛月道,“你被烛龙带到什么地方去了?”

    洛元秋从她怀里抬起头,低声道:“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就像是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我竟然看见了这柄剑的过去……你知道吗,拥有它的人,最后都死在了剑下。”

    林宛月端详了她一会,看她双目清明有神,不像被迷了心智的样子,便道:“善战者殁于杀,执剑之人大多从武从兵,死在剑下本属寻常。你见到的那些都不过是幻象,不要太在意了。你看,现在谁能从你手里将它夺走?”

    洛元秋沉默了一会儿,并没有应和林宛月的话,她有一种道不明的感觉,那些绝非是幻象,她仍能清楚的记起在火海里听到那女人说的话,这柄剑里一定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可是剑已经被折断重铸,早就不是从前那柄剑了,要是剑上真藏了什么东西,也一并在淬炼的过程里被抹去了才是,又怎么能保留至到今天?

    她一时半会也想不明白,索性不再纠结此事:“我是为了画符才拿剑,难道没了剑就不能画符了吗?世上多的是能替代它的东西,如果执着于器,反而失去了本心,这样很不好。”

    她说这话时因长发披散,看起来平白小了几岁,眉目间自有种天真婉然,令林宛月回想起初见之时,坐在树梢碧叶间小小师姐的模样,真是说不出的人惹怜爱。此时此刻她终于领会,为何柳缘歌与沈誉冒着被捶成一团吊上树的风险,也要操着做爹做娘的心了。

    但是师姐余威犹在,林宛月强压下满腔爱怜,克制地摸了摸了她的脑袋,那感觉像极了在捋虎须,真是越摸越有上瘾的趋势。所幸洛元秋没注意到她这一举动,看了眼王宣身边那人问:“那是谁?”

    林宛月放下手答道:“他叫秦池,是从南楚来的炼师。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他是河州派的弟子。”

    “河州?”洛元秋好像在哪里听过,却想不起来。

    林宛月道:“相传兽牌源起自南楚,那里山林莽莽,江河浩瀚,四方灵气汇聚,群山之中常生出灵物。古时南楚人驯兽为己用,巡山狩猎之时,常把凶恶之兽的形态刻在附近的山崖岩壁之上,取其震慑之意,流传到现在便是河州派了。此派分为两种法门,一门擅驯兽,一门擅炼器,这块烛龙兽牌正是来自河州。”

    这位站在王宣身旁的秦大人一直在等搭话的机会,之前洛元秋抱着林宛月不放,一副惊吓过度的样子,他也不好太过逼迫,竖耳听完洛元秋这番话,他立马撇下王宣,顺势道:“阁下是符师?这烛照阁之中也藏有几柄前代炼师所铸的符剑,不如就让我来引路,带你去看一看?”

    他脸上的迫切显而易见,洛元秋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心思,道:“你是不是也想进那个地方?”

    秦池也不觉得尴尬,坦然一笑:“在下就是好奇,想见识见识……”

    王宣打断了他的话,淡淡道:“秦大人还是将此事告知令师兄及掌门人,这块兽牌不能留在烛照阁了,否则惹出事端来,只怕没那么容易收场。”

    秦池连声应是,但心思完全不在他的身上,依然盯着洛元秋不放:“方便说说吗,你是如何被烛龙带进去的,你都看到了些什么?”

    王宣:“……”

    洛元秋向来对有话直说的人比较有好感,便道:“你和它打一架,等它的第三只眼睁开以后,就可以去你想去的地方了。”

    秦池闻言神情一滞:“什么,你打了烛龙?你真打了烛龙?!”

    洛元秋不明白他为何反应这么大,犹豫道:“你有别的方法吗,那也可以试试。”

    秦池哈哈干笑几声,道:“不了不了,这块兽牌上的烛龙可不是什么善茬,是真能杀人的,不然也不会用来看守烛照阁了……罢了,我还想多活几年呢,小命要紧啊,还是不冒这种险了。”

    他退堂鼓打的飞快,收起牌子正色道:“今日掌阁大人命我来为几位开阁引路,不知你们想看些什么?”

    王宣侧身向洛元秋看去:“师姐要看什么?”

    洛元秋毫不犹豫道:“弓,我想看看有没有趁手的弓。”

    秦池似乎有些诧异:“你不是符师吗,为什么要看弓?”

    他口中虽这么说,但两手在半空虚作一推,好像面前真有一扇门。

    只听叮铃一声异响,烛照阁的入口终于打开,内里迸射的灿烂金光将洛元秋眼瞳映得闪闪发亮,她呆怔了片刻,终于明白为什么烛照阁这么难进了!

    她抓住林宛月的袖子,激动的问道:“当炼师这么有前途的吗?!”

    林宛月看着阁中刺目的黄金装饰,嘴角一抽:“也就是……一般而已。”

    秦池道:“炼器以天材地宝为上佳,取矿之精、水之净、火之灵、气之纯,而像金银这等无用之物,用来垫炉都嫌它化的太快,你看哪个修士会把金银镶嵌在法器上的?要真这么做了,那才是蠢到家了!”说着瞟了眼洛元秋:“阁下见多识广,应该不会被这等俗物迷了眼吧?”

    洛元秋满目金灿,生平首次遭受如此巨大的冲击。建造此阁的人大概真是视黄金如粪土,金墙金柱金柜……凡是能用金子的地方绝不用其他替换。悬在半空的大小柜阁金光四射,雕纹绘花,极尽人力所能,就连地上的砖石也是用黄金铺就而成的。

    她对金子做的东西没有丝毫抵抗之力,当年景澜人还没上山,先送来了一箱金元宝,从此在洛元秋的心底烙了好师妹的印记,整日盼着她快快上山来。后来洛元秋某年生辰时她又送了一根金簪,洛元秋对这发簪喜爱非常,因为头发不够长戴不上,她还特地把发簪用一根绳子挂在衣服上,为此惹来了师弟们的一番明嘲暗讽。

    但洛元秋毫不在意,对着秦池诚恳道:“不,我庸俗,我喜欢黄金,现在学炼器还来得及吗?会不会太晚了?”

    王宣就猜到会是这样,扶额道:“秦大人说笑罢了,其实这些东西不是黄金,不信你看。”

    他手按住金墙,轻轻一按,墙面便如软泥般留下一个清晰的手印。

    林宛月看着洛元秋一脸呆滞,仿佛难以相信,忍着笑说道:“这是从器炉里扫出来的尘粉,一旦沾上数十年都无法抹去,除非回炉重铸。只要是送进烛照阁的东西都会沾上些许,如果不幸遗失,便可通过其上沾染的尘粉寻回。”

    秦池乐呵呵道:“喜欢吗?喜欢回头送你一盒。来者是客,一点薄礼,聊表寸心嘛。”

    洛元秋瞬间兴致全无:“不了,你们还是自己留着吧。”

    秦池哈哈大笑,一甩宽大的袍袖向前走去:“来来来!你们要看的弓都放在这里!”

    三人跟在他身后走进一条长廊,长廊如同一线细丝悬在空中,两面是无边无际的夜色,随着众人来到,一点微光从遥远的地方亮起,犹如潮汐般迅速涌来,直到近处洛元秋才看清,那竟是数以万计的短烛汇成的光海!

    秦池向高处伸手道:“弓。”

    瞬间几个柜格下降到他面前,齐刷刷打开柜门。洛元秋抬头看了眼,在烛光照不到的高处,无数柜格静悬在空中,一眼望去竟看不到边。

    秦池随意选了一张弓递给她:“来,试试看。”

    弓身红如珊瑚,艳丽洛元秋挽了挽道:“这弓用来射什么的,也太软了。”

    秦池笑道:“宴乐之时,持此弓扬花射叶,哪怕是一个小小孩童,也能用它轻而易举射穿人的喉咙。”

    洛元秋摇摇头,秦池又取来一张青色的长弓:“那这个呢?”

    洛元秋两指拉了拉弓弦:“不行,这个太硬了,仓促拉开,弦怕是会断。”

    秦池道:“不是这么用的,我教你。”

    他对着远处一只蜡烛轻轻一拨弓弦,火焰骤灭:“瞬息即发,如风过无痕,再快不过了。”

    洛元秋想了想说:“不但要快,还要能承受得了力量。”

    “那这张可不行,”秦池说道:“不如试试这个。”

    一连试了数张,洛元秋都不甚满意,最后秦池取来一张银色的弓,那弓身好似团滚动的云雾,拿在手中轻得仿佛不存在。洛元秋当即挽弓试箭,手中青光亮起,秦池一见便道:“原来你是在为箭找弓,怪不得要一一试过!”

    洛元秋持弓站了片刻,仿佛陷入了某种沉思之中。

    林宛月轻声道:“如何?”

    洛元秋摇摇头:“只能射出一箭,第二箭这张弓怕就要毁了。”

    王宣在一旁静静看着,自从洛元秋试弓以来,他再也没有开口说过半个字。

    秦池将柜格门挨个关好,看着它们升回原位,才转过身问洛元秋:“这样吧,不如告诉我,你到底想要一张什么样的弓?”

    既然他诚心发问,洛元秋也就答了:“首先,这张弓一定要强,能承受得住三箭。”

    她这么说绝不是心血来潮,而是经过了一番深思熟虑那日在废弃的塔中,她亲眼见到那个老者脚下有三个影子,三箭其实已经是最基本的要求了。

    秦池道:“第二呢?”

    “我不是射箭的高手,做不到万无失一。”洛元秋向一根蜡烛虚作一射,道:“但这三箭必须中,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偏差。”

    秦池表情堪称一言难尽,仍尽力保持着得体的微笑问:“还有什么,都说出来吧。”

    洛元秋道:“最后一点,它要轻点,别太重了。”

    秦池看起来很想一脚把她踹下去,忍了忍道:“要多轻啊。”

    洛元秋:“比风轻一点。”

    秦池点点头,再问:“你打算要用它来射什么?”

    洛元秋答得理所当然:“我要用它来射影子,所以每一箭都要比日光快。”

    王宣呼吸一顿,负在身后的手慢慢攥紧。

    听完这些要求和理由,连林宛月都一脸木然,更别说秦池。他扯了扯嘴角道:“受教了……我身为炼师,这么多年以来还从未听过这般荒唐的要求,真不知要去何处寻这样一张符合你心意的弓!如果真有人能做出来,我一定要”

    洛元秋打断他的话:“连荒虚之地都存在,为什么不会有这样的弓?”

    秦池一愣,只觉得荒谬:“这怎么能混为一谈?分明是不相干的事!”

    洛元秋随口说道:“那可未必,毕竟这世上有许多看似毫不相干的事,如果细究因果,都有一二分联系。你说你是炼师,打不过烛龙,那为何不铸一件趁手的利器,说不定便能令它睁开第三目,就此进到荒虚之地里去了呢?”

    王宣目光轻闪,朝洛元秋的右手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

    秦池目瞪口呆,张口欲辩,但静下心来想了想又似乎有那么些道理,咂了咂嘴道:“胆子真大,不过倒也有意思!”

    林宛月适时插了进来:“时候不早了,要看的东西既然已经看完,我们就先告辞了。”

    秦池点点头:“原来是太史令的人,怪不得行事这般有趣。”

    他两袖一挥,长廊上凭空出现一道门:“两位有机会再来,可惜今日我师兄不在,不然也能与这位符师讨教一二。”

    林宛月道:“多谢。”

    刚踏入门内,她的身影瞬间便消失了。洛元秋跟在她身后刚要进去,突然想起一事,转身对王宣说道:“快来快来。”

    王宣毫不迟疑上前一步,正要进去时秦池忙拉住他:“灵台先别走!烛照阁一天只能开一次,你要取的东西还在里头,难道是不想要了?”

    王宣道:“我去去就回,你在此稍作等待。”.

    出了烛照阁,外头依然是冰天雪地,日光照得白雪莹莹生辉,洛元秋站在楼前抬头望了望天:“什么时辰了?”

    林宛月道:“应该还未到午时。”

    寒风中敲打声再度传入洛元秋耳中,她听着这声音问道:“铸造一件法器一般要多久?”

    林宛月思索道:“要看是什么法器了,快则数月,慢则数年。有时候光是收集炼器所需的材料都要耗上许多年,再者便是机缘……在炼师眼中天地便如同一座巨大的烘炉,人在世间就仿佛在炉中冶炼,经过一番捶打磨砺之后,有人灵性尽失沦为庸碌,有人后起而追成就此生,总之各有各的际遇,正如炼器,并没有好与坏一说,只有用与不用。”

    她说着微笑道:“都说人有灵,器也亦然,师姐相信吗?”

    这话与洛元秋所想不谋而合:“我也觉得它好像有什么话想告诉我,你知道吗,在那个荒虚之地中,我听见有人说这柄剑上藏了一个秘密。但是在这之前它早已是断剑了,被重铸以后,还会有什么秘密可藏呢?”

    林宛月道:“可能秘密不在剑上,而在于它如何使用。比方说在从前,有些法器并没有多大威力,只是作为一种契约之物存在,但拥有它的人却可以号令一族一国。”

    如果这剑真能号令一国,那些剑主人恐怕就不至于死的那么凄惨了。洛元秋摇了摇头:“什么是契约之物……哎?师弟,你为什么站的那么远?”

    王宣忽然说道:“师姐,我有几句话想对你说。”

    洛元秋从脚下抓了把雪,在手里捏着玩:“你说,我在听着。”

    王宣:“……”

    林宛月在一边忍俊不止:“你们说吧,我回去拿些东西。”

    她走后洛元秋才明白王宣是有话想单独对自己说,正好她也有事想问他:“景澜呢,她还在司天台吗?”

    王宣道:“嗯,一直都在。”

    师妹居然这么安分,洛元秋只觉得不可思议,她自然猜不到有人就是能在安全的地方行尽险事,但一听景澜还在,她一颗心暂时放回了肚子里,和颜悦色道:“你想和我说什么?”

    王宣轻轻抬手,丝线般的紫光在他左手中凝结成了一张长弓,他道:“父母有训,不可将此弓现于人前,所以刚才在烛照阁里没有拿出来。你现在试一试,这张弓怎么样。”

    飞光藏光都曾为前朝国宝,洛元秋一见便想起自己手中的剑与这张弓的渊源,飞光依然是大名鼎鼎的符剑,而藏光却始终只闻其名不见其物,真就像它的名字一样。

    她从王宣手中接过,感觉这弓握在手里有种奇特的轻盈,而冰冷的弓身与掌心无比贴合,就像是顺着她心意定做的。

    弓似乎颤了颤,随即驯服地被握着,这种奇妙的感觉只在洛元秋第一次从师伯手里接过飞光时才有过,如今再一次感受到,她颇有些爱不释手,赞叹道:“烛照阁里没有一张弓可以和它相比,我记得它一旦射出必中,也不需要箭是吗”

    王宣点头,静了一会才说:“师姐,你就不恨我吗?那年景澜带你离山之际,是我射出了那一箭……”

    “但你的箭偏了,谁也没有射中。你是因为这件事而耿耿于怀的吗?”洛元秋拇指在弦上按了按,抬头对他一笑:“实不相瞒,师弟,当年你将我头发烧了的时候,我也是真心想将你丢到山谷里与猴子做伴的。”

    王宣紧握的手微微一松,抿唇不语。

    洛元秋挽弓向天空,无箭在手,只拉弦虚做一射。她眼中映着漫天云光,如一口波澜不惊的深井:“可是人这一生,如何能不犯错?那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别在意了,就让它过去吧。”

    “过去?”王宣脸色惨然,低声道:“这十年中,我未曾有一日真正做到放下。”

    洛元秋道:“那便从就从今日开始,学着去将它忘了。”

    她想了想又说:“其实我也有私心,从前我总是希望你们都陪在我身边,永远不要离开。但我后来才明白,不是人人都如会我所想,万事尽如我所愿。既然你选择了这样去做,那就不要再有动摇。如果事已至此,无法挽回,你所能做的,只是让自己不要再后悔。”

    日光中她张开手臂,手指一动,再度拉弦。明明手中无箭,却仿佛有光阴流转在弦上,随着这一箭重重射而出,将过往的一切带走。

    王宣心中钝痛袭来,如一箭正中胸口,手无力落下,却听她语声缓慢却坚定地道:“师弟,别让你的箭再落空了。”

    洛元秋把弓还给他,道:“以后若是得了闲,要不要回山上看看?你们的屋子还在呢,就是无人打理,院中生了许多草。但也不碍事,花上半日的功夫拔了就是。”

    他眼瞳微颤,再从洛元秋手中接过这张熟悉无比的弓时,只觉得重逾千斤,嗓音沙哑道:“……好。”.

    林宛月再回来时王宣已离去,洛元秋正在雪地上在垒雪球。她将薄雪削去,两臂一同用力,突发奇想要把雪球弄成四四方方的模样。

    林宛月拔出长刀:“让我来。”

    只见她唰唰几刀,雪球就被削得又平又工整,洛元秋立刻坐了上去,笑道:“你看这像不像一个凳子?”

    这一坐下去雪凳瞬间塌了,洛元秋坐在雪上哈哈大笑。林宛月赶紧把她从雪里拉起来,见她两手被冻得通红,问:“冷不冷?”

    洛元秋摇头,林宛月牵起她的手,帮她理了理凌乱的衣裳,忽然发现衣袖后有被缝补的痕迹。

    众所周知,洛元秋的手除了画画符,连字都写得十分勉强,更别说拿针缝补这种事了,是谁做的不言而喻。林宛月笑着问:“景澜给你补的?”

    洛元秋把袖子翻过来看了看,道:“好细心,这你都能看出来。”

    她呼了口气,向着朗朗晴空望去:“不知道她现在又在做什么呢?”.

    司天台。

    院中已经被清场,被从地牢中提出的死囚呈一字跪开,双眼皆被黑布所蒙。

    景澜在这七人面前站定,对身边人道:“朱砂。”

    沈誉一手捧着盒子,单手从袖中抽出一条绸带,熟练地绑在眼睛上:“你想好了?真打算这么做?”格格党

    景澜将手浸在朱砂里,淡淡道:“问了这么多遍,你如果怕了现在出去还来得及。”

    “急什么?等王宣把东西带回来,”沈誉说道:“不是要更保险些?”

    景澜道:“再等就要到午时,恐怕来不及了,现在就开始吧。”

    她攥起一把朱砂,手悬在半空慢慢松开,低声道:“别怪我事先没有警告你,无论发生了什么事,切记不要睁开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     。

    第 176 章 于彼

    一时间院中寂然无声,沈誉闭着眼说道:“放心,我没嫌命太长。”

    景澜掌心沾满朱砂,仿佛染了一手鲜血,她径直走向跪在地上的一人,伸手虚按在他额头上,冷漠道:“你们究竟是想在地牢中被困到死,还是愿意效命于我?”

    那人全身上下肮脏不堪,脸上更是污迹满满,已经看不出原本的样貌。他啐了声道:“司天台也成了朝廷的走狗,什么时候修士竟也要屈从于朝廷了!荒唐,当真是荒唐!你们心甘情愿做狗,但我却要堂堂正正做人!”

    “朝廷宁愿将你们关到老死,也不会把你们放出来看一眼外面。”景澜轻声说道:“你们犯的是死罪,被抹去名姓押入地牢,本该在不见天日的地方被囚到百年之后,是我要把放你们出来。你们要做狗,也应该做我的狗。”

    那人嘶声大笑,两臂一震,鼓气发力,似要挣脱开双手上的禁锢。景澜一手掐诀,虚按在他额头上的手轻轻落下一指,那人如遭重击,紧咬牙关试图拼力一搏。他手腕上用来禁灵的锁链哗啦啦响个不停,院中平地卷来一阵风,霎时将满院积雪吹得到处都是,那人狰狞一笑:“也不看看我是谁!你也配……”

    景澜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又落下一指按在他的眉心,道:“我不配谁配?难道你配?”

    那人双肩一垮,仿佛有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在瞬间硬生生将他压了下去!他忍耐片刻后艰难地抬起手,五指却被迫张开,一根根朝后拗去,转眼之间便扭曲成了极为诡异的模样。

    景澜眼中流露出些许冷意,轻声道:“不妨好好想一想,该如何开口说话。”

    话音刚落,那人口鼻顿时溢出鲜血,从脖颈飞速流下,血过之处蔓延起数道奇异的咒纹,随着他的挣扎又黑转为鲜红,仿若在皮肤上连接成一张细密的网,要将他束死在网内!

    风裹着雪在半空扬落,景澜轻轻抬起手,手中朱砂如同融化了一般,顺着她的腕骨淌进衣袖:“你想死?我可以成全你,就怕你不敢。”

    一滴朱砂沿着她的指尖慢慢坠下,在白雪中红得有些刺目。纵在此时劲风之下,它却无有半点偏移,依然稳稳落在了那人眉心。那人颤抖着刚要张嘴,口中鲜血便如泉涌般而出。他力竭倒地,艰难道:“你是……你是咒师……你……”

    “我是咒师,”景澜缓缓道:“我从来没有说过我不是。”

    她两指凭空一按,满院狂风骤然一停。沈誉站在远处,像个雪人似的一动不动,对发生的一切不闻不问。另外跪在地下的六人身上也尽是雪,右边数第一个的那个人微微侧头,像在倾听着什么,突然说道:“咒师?这是禁咒,你是从哪里学来的?”

    声音低沉柔媚,那竟然是个女人。

    景澜跨过脚下的雪走到她面前,攥了把朱砂在手中:“好眼力,看来阁下也是同道了。不知你是想苟且偷生,还是一门心思要走死路呢?”

    女人又偏了偏头,似乎正以另一种方式打量着她,半晌之后她无端笑了起来:“这是天师府中所藏的禁咒,你为何会习得?”

    景澜手一顿,端详着她脏污难辨的脸:“若我回答了,你会心甘情愿受我驱使吗?”

    “不,我不受任何人驱使。”女人说道:“不过你要是回答我一个问题,我愿意暂时听从你的命令。”

    景澜在她眉心一按,道:“你的性命已经在我的手里,还敢与我谈条件?”

    女人微微笑道:“我和他们不一样,他们都是废物。我在踏出地牢的那一刻便可脱身离去,这禁灵锁对我毫无用处,如果我想走,谁也不能阻止我。”

    像是为了证明所说的话,锁链咔嚓一声从她手腕上脱落下来。女人揉了揉手腕,无声一笑,把手摊开放在膝上。

    景澜微微移开手,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的面容说道:“奉劝你一句,你还是不要睁开眼为妙。”

    女人蒙眼的黑布松松垮垮挂在鼻梁,像是有意与景澜作对,在她抬头的瞬间滑了下来!

    细雪纷扬,景澜垂落在地的衣角微微一动,随即把手收回,道:“难怪这般有恃无恐,原来是这样。”

    那张脸上本该有双眼的地方如今深陷入内,只留下如火烧般的疤痕。女人拾起布条重新蒙在眼上,微笑道:“对一个瞎子来说,看与不看又有何区别呢?”

    掸了掸肩头雪粉,她蹒跚几步站起,景澜伸出手臂搀扶了她一把,女人站稳后轻声道:“大人倒是心善,可曾听过好人不长命这个道理?”

    景澜长睫微动,浅色的眼眸无声在她面容上一扫,道:“我偶尔会对将死之人发发善心,现在看来倒是多此一举了。”

    “不错,我确实活不长了。”女人向上摊开手,只见她手心命线发黑,就快到了尽头。

    景澜松开手道:“既然你就快死了,那以性命相胁自然无用。你走吧,司天台上下必然不会有人阻拦你。”

    女人似乎有些意外,笑道:“我如果要留下来呢?”

    景澜沾着朱砂的手指在她鼻梁划了一道,五指轻拢,细雪从她眼前飘落,她垂眸道:“那我说什么就是什么,你没有拒绝的权利。”

    女人哈哈一笑,不以为然道:“你还没回答我,这禁咒是你从哪里学来的?”

    景澜反问:“是走是留,你想好了吗?”

    女人恍若未闻:“你是不是姓顾?”

    “天师府一案朝廷已打算重查,”景澜淡淡道:“阁下若是知晓什么内情,也可上报太史局。”

    女人站在风里,一缕长发从耳边滑落,她思考良久,像在辨别景澜说的话是真是假,半晌方道:“你说的是真的?”

    景澜道:“千真万确。”

    女人顿了顿,收敛了玩世不恭的样子,朝着景澜端端正正行了一礼:“我是为谢大人将此事告知,可不是谢那狗朝廷。顾天师是我的师叔,我曾有幸蒙他教诲,入天师府修习咒术。”

    景澜道:“我想以天师为人,九泉之下也未必会在意能否翻案。”

    女人轻轻一叹:“死后万事皆空,在不在意又能如何。”

    景澜不想与她在此事上多纠缠,转身走向下一个人。那女人却突然扯住她的衣袖,上前一步贴紧着她道:“告诉我,顾家是否还有后人活在世上?!”

    景澜反手攥住她的手腕,女人嘴唇微微发抖,火燎般的剧痛自两人相接之处而起,她用力一挣,两指并起做剑势,还没来得及出手,景澜手中的朱砂已经抹在了她的右臂上,低声道:“……我可以告诉你答案,也能带你去见你想见的人。不过从现在开始,一切必须听我的。”.

    树梢上的积雪在震天锣鼓声中倏然滑塌,溅了洛元秋半身,但此时她也顾不上这些了,歪着头把那副红联上的字读了出来:“恩……恩同,同什么?哦,恩同再造!那另外半边写的是什么字,我怎么看不明白?”

    林宛月神情复杂道:“似乎是救我狗命?”

    洛元秋直起身坐正,一脸迷茫:“我什么时候救过狗了?”

    “乡野闲人,未必都能识字。这都是微末小事,你们不要太过计较了!”柳缘歌不悦道:“仓促之下能凑齐人都已经很不容易了,在意这些做什么?你们看,这下人可够多了吧?”

    看热闹的人追着锣鼓声到了巷口,午后闲来无事,路上行人纷纷围来,将这条本不宽阔的小路堵了个水泄不通。一时众声纷杂,乱糟糟地充斥在面摊周围,连那扯面下锅的老板都忍不住分心与客人闲聊起来。

    “我在卖面这么多年,人来人去,吃面时总得闲扯几句,透露一星半点的消息,可我从来不知道这巷中还住了个大名鼎鼎的侠客!看这阵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个皇子选妃呢。诸位可曾听过什么,不妨说来听听。”

    几个闲汉路过听闻此句,倚在锅炉旁笑嘻嘻地说道:“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吧,那些人都是来报恩的!”遂将那洛女侠如何行侠仗义,救人于危难之中的事复述了一遍。

    面摊老板惊讶道:“还有这种事?”转念一想又说:“不过是有个年轻姑娘在数月前搬到此处来住,她还在我这摊上吃过几回面呢!我一介俗人,竟没能瞧出她的本事来,真是罪过大了!”

    有那好事之人马上追问老板见到的姑娘相貌如何,是否随身携带一把绝世好剑。老板笑道:“在城中佩剑出行,诸位别是看话本入了迷,不把顺天府放在眼里了。”

    洛元秋竖着耳朵从头听到尾,发现这传言真是越传越离谱,比昨日茶馆中听到的还要夸张百倍。洛女侠在故事里不但能飞天遁地,几乎快生出三头六臂。一会儿夜行千里,在无数护卫中摘下那为富不仁的州官狗头;转眼间又奔赴万里之外的山林,轻取山中匪首的性命,为百姓扫平一方祸害……

    这些故事平常听来也不觉得有多稀奇,但全堆在一人头上,就让人心生敬畏了。

    洛元秋嘴巴越张越大,最后连下巴都快要掉到地上了,那群人才意犹未尽地说完离开。托这些人的福,今日在面摊吃面的人也比平日多了许多,恨不得端着碗坐到墙头去看热闹。

    她指着自己问两位师妹:“他们说的人竟然是我?这像人能干出的事吗?”

    街上小孩追逐嬉闹,将一个藤球踢来踢去,刚巧飞入正探出身去看戏的柳缘歌身边,她脚尖一勾再度把球踢了回去,见怪不怪道:“就算说你有八个脑袋十六双手臂,每只手拿一把武器,他们也都会信的。”说着一脸惋惜:“若不是时间太紧凑,咱们向那闻道书斋约个会写戏文话本的才子,写上个三四本,往京中一卖,说不定还能把事传得更广。”

    古人云人言可畏,仅是这么半日,洛女侠最初的故事就已经被传的面目全非了。更有人一口咬定这位女侠不是等闲之辈,必然是什么仙门大派的高徒,能空手劈山上天揽月,脚踩繁星山河倒转……又有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人追其身世,声称数十年前先帝在位时,自己也曾有幸碰见过这么一位与女侠同姓的高人。此话一出,更是坐实了女侠乃名门之后的传言。

    这厢一干看热闹的人争长论短,那头上门报恩的人已经被人领着在敲锣打鼓声中涌进小巷。洛元秋看为首的人捧着一块牌匾,脸上神情也颇为复杂,似乎在哭与笑之间不知选择哪个,看那架势不太像来报答恩情的,反倒像是来送葬的。

    她立刻把心中所想告诉了柳缘歌,柳缘歌干笑两声,小声说道:“还真被你猜对了,我一时半会找不到人,只好找了群哭丧的来凑数。”

    林宛月一手支着额头,低声道:“这样不大好吧?”

    柳缘歌道:“你觉得不好你可以自己上啊!”

    众目睽睽之下,林宛月说什么也不会去丢这个人的,当即摆了摆手。

    洛元秋心不在焉地吃着碗里面,听着外头动静,突然铜钹锵地一声响,她不由打了个哆嗦,差点把筷子戳进鼻孔里。

    有不少人是被锣鼓声吸引来的,挤不进中心,只得在人群外围时不时踮着脚看热闹。洛元秋想起自己也曾在路边围观人吵架听得津津有味,没想到风水轮流转,竟转到了她身上来,此时不免有点心虚羞愧。

    柳缘歌费时费力弄了这一出好戏,一脸兴致盎然道:“你们说他们是不是已经到了师姐家门外了,要不要过去看两眼?反正师姐也用不着特地出面,看一看总是没事的。”

    按照柳缘歌之前的计划,上门来向洛女侠道谢的人注定会扑个空,倘若轻易让人见到女侠本人,这故事便到此为止,如何能给人种起伏波折的新鲜之感?

    洛元秋闻言恨不得把面碗盖在脸上,好当自己不存在。架不住柳缘歌连哄带拽,硬是把她拉到了人群边缘。

    林宛月望着人墙道:“这还挤得进去吗,你是准备让师姐飞过去?”

    柳缘歌拉着她们往边上一条巷子走去,洛元秋眼前掠过围观者形形色色的脸,突然看到一个容貌英俊的少年站在骡马车旁,好奇地向人群张望。

    他敏锐地察觉到洛元秋的视线,立刻朝她看来。两人目光交汇,都有片刻怔愣,少年飞快反应过来,礼貌地向洛元秋轻一点头。

    洛元秋心中生出一丝古怪之感,那少年身处喧嚣的人群中,却始终与众人隔着一层,犹如隔水望月,显得有些不真切。

    林宛月顺着她所望之处看去,见一辆拖柴的骡马车被堵在了半道,驾车人奋力吆喝,四周围观之人也只愿挪半个步子意思意思,气得那人连声咒骂。除此之外,不见任何异样之处,便道:“怎么,你看到什么可疑的人了吗?”

    柳缘歌低声惊呼,声音里是按耐不住的得意:“哈?这么快就上钩了?”

    洛元秋装作若无其事收回视线,毕竟城中藏龙卧虎,不乏高人隐士,也许那少年也是什么名门弟子,她只当自己多心了,答道:“不是,随便看看罢了。”

    柳缘歌笑道:“我就说怎么也要等个一两天才是,他们要是这般沉不住气,现在就找上门来,那才真是有鬼了。”

    她带着洛元秋与林宛月钻进小巷,从一面矮墙翻了过去,隔着一棵老柳树便能看到对面巷子的情形。

    柳缘歌乐不可支:“你们看怎么样,这地方不错吧?我用十个糖与那群小孩换来的。”

    洛元秋抬眼一望,见自家低矮的院门前围了许多人,暗自庆幸自己不在里头,不然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被人围着当面叫上一句洛女侠,

    林宛月提醒道:“别得意过头了,小心乐极生悲。”

    柳缘歌乜了她一眼:“呸呸,不要胡说!”

    这棵柳树约莫在此生长了多年,树干粗壮,三人伏腰躲着正好能遮住,还能把对面巷子的动静尽收眼底。林宛月耳目灵敏,听了一会说道:“他们说要帮师姐把门修了。”

    那门确实破的不成样子,洛元秋正想点头,听柳缘歌道:“唔,报恩第一步,先给恩人修门。”

    林宛月道:“修门的人是你找来的?”

    “人不够有几个凑几个,哪里顾得上是做什么的?”柳缘歌不耐烦地晃了晃头,“或许混了个木匠进来,我也没太留意。”

    “你这么做难保不会有他们的眼线混了进来,万一生出变故……”

    这两人一旦说起话来就没有旁人插话的机会,洛元秋见状悄悄向旁边挪了挪,尽量把空位留给她们二人。同时她也有点好奇,在一旁偷偷观察柳缘歌的神情。

    柳缘歌心思都扑在这场闹剧上,袖子一挽怒道:“现在说这些话又有什么用,今早你怎么不说?!”

    林宛月向后靠了靠,答道:“哦。”

    柳缘歌眉梢用力一挑:“哦是什么意思?”

    林宛月挤到洛元秋身旁,淡定自若道:“就是当我什么都没说的意思。”

    柳缘歌也不甘落后,挤在洛元秋右边,道:“师姐你来评评理!”

    洛元秋被夹在中间,左看看右看看,也不知是不是自己多心,她总觉得这两人言语中另有一种深意,实在不像是为求公平的意思。立刻将耳朵一捂道:“我听不见,你们要吵就吵个够吧。不然我去那边,把地方让给你们如何?”

    林宛月也想起今天早上与洛元秋的一番话,顿时有几分不自在,轻咳一声道:“我该回太史局去复命了。”

    “你这是卖身给涂山越了?”柳缘歌吃惊道:“还没看完就要走?”

    林宛月不去理会她,站起来要走,洛元秋却突然拉住她的手说:“如果他们找这柄剑,不是为了献给那位六殿下,你能不能……”

    林宛月犹豫了片刻,俯下身看着她道:“师姐,这我说了不算,我怕我帮不了你。”

    “也许他们之中也有人不想被卷入此事,但迫于亲人无奈只能这么去做。”洛元秋低声说道:“如果他们有的人想走,能不能放他们离开?”

    林宛月沉默不语,半晌才道:“如今太史局与司天台的眼线布满全城,你必须要快,赶在掣令到来之前让他们走。”

    柳缘歌此刻也听明白了,按住洛元秋的肩膀急切道:“别冒险啊师姐!这事和你本就没有多大关系,何必要来趟浑水?你再好好想一想,也不用现在就做打算!”

    “这不过是个猜测,说不定他们齐心协力就等着叛乱后上位呢?”洛元秋被她摇的左歪右斜,失笑道:“我只是想起了我师伯……唉,不过我可没有他那么好的耐性。”

    柳缘歌如释重负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你千万不要犯傻,为这种事搭上自己,到时被朝廷通缉可就太不值得了。”

    洛元秋转脸看向林宛月:“师妹,你说呢?”

    林宛月深吸口气道:“这事谁难下定论,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柳缘歌起身抖了抖草屑,道:“良言难劝该死的鬼,话又说回来,师姐你见到那群人后打算怎么办?”

    洛元秋想了想说:“先打一架吧?打赢了之后,肯定就能够坐下来好好商量事了。”

    柳缘歌:“……”

    果然如此,柳缘歌又坐了回去,心想这真是一点也不奇怪。

    “先兵后礼,也不失为一种办法。”林宛月道:“现在事态从急,怎么快就怎么来,师姐全看你了。”

    她低头看了柳缘歌一眼,道:“你也要多加小心。”

    柳缘歌道:“怎么不对师姐说?”

    林宛月叹了口气:“你如果能有师姐一半的本事,我也就不说这句话了。”

    柳缘歌瞠目结舌,眼睁睁看着她翻墙离去,回过头与洛元秋面面相觑:“她这是什么意思?瞧不起我吗?”

    洛元秋道:“没有,她只是说了实话。”

    柳缘歌颇为不满:“师姐,你偏心景澜也就算了,为何偏心她也不偏心我?”

    洛元秋灵机一动:“那她偏心你不就行了吗?”

    柳缘歌也顾不得盯着对面巷子,眯着眼看她:“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洛元秋心想我何必瞒你,最多是不告诉你罢了。她道:“师妹,你以后想找个什么样的道侣?”

    柳缘歌一脸奇怪:“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洛元秋道:“……问一问而已,你不要想得太多。”

    柳缘歌随手从脚边折了根枯枝,一脸无聊:“找道侣又不像求姻缘,未必人人都有。能找到是运气,找不到也没什么。像师姐你这样,在修士里也算是少数。”

    洛元秋刚想顺着她的话说下去,却听见一声惊呼,两人回头看去,只见一个小男孩正从矮墙那头翻过来,眼睛瞪得圆溜溜的,好像受到了惊吓一般。

    洛元秋一看他那冬瓜盖似的头发,顿时想起这不是隔壁刘大姐家的儿子,招呼他过来:“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那孩子咬着手说:“家门口来了好多人!”

    柳缘歌把荷包里最后一块糖递给他,顺手摸了摸他头上那片冬瓜盖。孩子也不避生,接过糖就往嘴里塞,对洛元秋说:“阿姐你家里是不是遭贼了?”

    洛元秋问:“你看见人了?”

    孩子指着远处:“有个穿黑衣的,有个穿绿衣的,还有……还有一只鸡!”

    一提到鸡,洛元秋就想到那只傲得不行的大公鸡,鸡主人是个书生,好像还和她的二叔顾凊认识……等等,顾凊不就是一身青衫,他是来找自己的吗?但那穿黑衣的又是谁?

    定了定心神,洛元秋又问:“你还看见什么了?”

    孩子摇了摇头,小声说道:“穿黑衣的不是人!他会飞起来,会变成鸟飞走,他一定是妖怪!你千万别告诉我娘!”

    洛元秋心中一惊,口上答应道:“我不告诉你娘,你也别告诉她我在什么地方。”

    孩子点了点头,爬过矮墙跑了。

    洛元秋神情渐渐转为凝重,沉思半晌对柳缘歌说:“我要去找一个人。”.

    冬日白昼短暂,申时未过日光已经隐去,五帝庙前依旧是人来人往,贴在门上的彩纸在寒风中翻飞。

    洛元秋踏入庙时有一瞬恍惚,在庙中负责迎送香客的已换成了一个中年道士,见了她便说:“姑娘是来上香还是为求姻缘?”

    洛元秋道:“叨扰道长,我想找一位叫周凡的道长,不知他今日是否在庙里?”

    那道士疑惑地看了她一眼:“不知姑娘与周师叔是……?”

    洛元秋道:“他是我师父的一位故友,上回我曾来庙里找过他。道长只要将我的名字告诉他,他就知道我是谁了。”

    道士低头念了句无量天尊,面上多了些悲意:“周师叔他半月前骤染风寒,已经仙逝了。因他无亲无故,半生都住在庙里,便由庙祝做主,为他择了一块吉壤,姑娘如果想去祭拜,我可以把地方告诉你……”

    心中预感果然成真,洛元秋静默片刻,向那道士施礼道:“多谢。”

    柳缘歌本以为要在庙外等上些时候,没想到洛元秋这就出来了,便上前去道:“师姐你找到人了吗?”

    洛元秋脸色不怎么好看:“他死了。”

    两人站在街边,黄昏残存的日光越过房檐投在雪上,行人的影子就在洛元秋脚边来来去去。

    柳缘歌想不起周凡究竟是何人,刚要询问洛元秋,却见她看着屋瓦上的冰棱仿佛在出神,便没有再开口。

    洛元秋突然道:“我送过一张符给他,如果有人想杀他,符一定会生效,我在城中也能感应到。”

    柳缘歌道:“那现在是……?”

    “他死了,符也没有生效。”洛元秋道:“只有两种可能,他确实是病死的,所以符没有派上用场;杀他的人本领高强,动手前先毁了符,自然就不会生效。”

    柳缘歌问:“你觉得是哪一种?”

    洛元秋道:“我想应该是后一种。”

    柳缘歌忍不住问道:“那位周道长是什么人?你说他是师父的故友,曾经还到过寒山,为何我从没见过?”

    有车马经过,洛元秋拉着她向后退了退,说道:“在我小时候他是常来山里,但师伯去世后,他就再也没有来过了,你当然不会见到他。”

    柳缘歌道:“难怪呢……是师父让你来找他的吗?”

    洛元秋点点头:“师父之前说如果太史局答应给我们补一份玉清宝诰,就让我把玉玺交上去,找周师叔不过是顺路。”

    柳缘歌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玉玺?什么玉玺?”

    洛元秋做了个敲打的手势:“你忘了?以前我还用它给你们敲过杏仁,那就是前朝的玉玺。”

    柳缘歌一把捂住洛元秋的嘴,拖着她走到角落人少的地方,难以置信道:“你一直用玉玺敲杏仁?算了先不说这个……师父是糊涂了吗,让你带着前朝玉玺来都城,就不怕害你被安上一个谋反的罪名?这东西就该扔进山涧里,有多远丢多远!你胆子也太大了,如何敢带着它上京城来?!”

    她又想起一事,抓起洛元秋的手问:“玉玺你是不是放在家里了?所以才会有人进屋偷东西?”

    洛元秋见她气得头发都要竖起来了,连忙安抚道:“没有没有,早就不在了,景澜借走了。”

    柳缘歌心情平复了几分,疑惑道:“为什么是借?她借去做什么,她也要砸杏仁?!”

    最后一句话声音太高,引来路人一阵侧目。洛元秋索性把柳缘歌拖进小巷里,低声道:“她不砸杏仁……那个玉玺其实是护城法阵的阵枢,只不过少了样东西,才一直是玉玺的样子。”

    柳缘歌冷静了一会:“东西在周道长手里,所以你去找他?”

    洛元秋再度点头,柳缘神色几番变化,最后道:“这位周道长说不定是当时和你师伯一起从族里逃出来的人,如此看来他能负责保存珍贵之物也就不奇怪了。”

    洛元秋答道:“师伯去世后,原本应该是师父来取。不过他说这是我与师伯的家务事,不该他来掺合,全看我愿不愿意。”

    “家务事?不应该是你师伯……”

    柳缘歌怔了一怔,心中隐约有个荒诞的猜想,人几乎呆立住了。

    洛元秋本就觉得这不算是什么秘密,主动向她解释道:“师伯与我娘是远亲,他们都是前朝遗族。”

    柳缘歌眼皮重重一跳,难以置信道:“为什么你从前不说!”

    洛元秋诧异道:“你有问过我吗?”

    自然是没有的,否则后来也就不会生出那么多变故,柳缘歌衣胸闷气短,下意识道:“可你不是和天师府”

    她倏然住口。

    洛元秋微感惊讶:“咦,你竟然知道这个?”

    柳缘歌扯了扯嘴,额上一层薄薄冷汗,感觉脚下发虚:“景澜不会无缘无故帮顾家翻案,我就猜到可能与你有关,不过没想到你竟会是……她早就知道了是吗?”

    洛元秋原本也只知大概,多亏了影子连接两人梦境,把她们带入往昔的回忆之中,她才得以知悉内情,便道:“她的母亲与我爹认识,以前曾带她来过我家几次。我那时生着病,她还照顾过我。”

    云和公主与顾二的风流韵事至今仍在话本里流传,光是出名的戏就有六七部,只要是个人都曾听过。柳缘歌眼前一黑:“那你和景澜?!你们岂不是……”

    虽说修道之人不用太顾忌世俗规矩,但也不能有情人真是姐妹吧?!

    洛元秋看她表情变了,马上就猜到是如何一回事。蓦然回忆起自己无知之时还曾经当着景澜面提起过,就恨不得立刻回到过去堵住自己的嘴。她嘴角抽了抽道:“不是你想的那样!我爹叫顾凛,顾凊是我二叔,他和云和公主之前其实没什么关系,都是外面人乱编的!”

    柳缘歌仿佛被天雷击中了一般,双眼无神地站在原地,洛元秋还以为她是怎么了,没想到柳缘歌抓住她的袖子,含泪哽咽道:“再这么一惊一乍下去,我真要折寿了!师姐,下次请你一定要先把话说完,你不想看我英年早逝吧!”

    洛元秋心中一紧,连声应道:“好好好,是我不对。”

    柳缘歌用力按住额角,深深吸了口气:“你……你再没别的事瞒着我了?”

    她此时眼角微红,泪盈长睫,一副柔弱无助的模样,令人心生怜爱。洛元秋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就怕她想不开突然晕过去,闻言不假思索道:“没了,就这些,除了六师妹说她喜欢你这件事再没别的了!”

    柳缘歌缓缓转过脸:“你再说一遍?”

    洛元秋:“……”     。

    第 177 章 长路

    柳缘歌脸上阵红阵白,手指哆嗦不停,洛元秋还从未见过她如此失态,心中说了句糟糕,师妹只怕是要被她气晕过去了!

    她悄悄伸出手臂,已经做好柳缘歌倒入怀中的准备。但直到日影从小巷中偏斜移走,柳缘歌也没有要晕厥的打算。良久之后,天边阴云暗沉沉朝地面压来,她才听见柳缘歌开口:“这话是她自己说的?”

    洛元秋与林宛月早有约定在前,不会将两人所说的话告诉柳缘歌,可偏偏就在刚才她又亲口应了柳缘歌的话,那她到底是说还是不说呢?!

    洛元秋心想对不住了小师妹,索性眼闭,正打算来个死不承认:“刚才是我胡言乱语……”

    谁知柳缘歌猛然将她向后推,洛元秋背贴着墙前错愕地看着她朝自己靠近,柳缘歌手按在她的耳边,轻声道:“师姐,你说谎的时候总不敢看人,这么多年了还是如此。”

    她的目光如有实质,寸寸从洛元秋脸上扫过。洛元秋正心虚不已,被她这么看更是心神微乱,强迫自己将视线固定在柳缘歌鬓边,勉强笑了笑:“是吗,我不知道还有这种事。师妹,其实我……”

    “我不会让你为难,”柳缘歌直接打断了她的话:“师姐,你用不着说什么,点点头即可。”

    洛元秋被她与平日几乎迥异的模样惊到了,忍不住把视线移到她的脸上,见她嘴唇紧抿,眼角眉梢冰冷片,洛元秋突然醒悟过来。

    完了完了,师妹十有八九是被自己给气疯了。

    柳缘歌目光飘忽不定,像是在回忆,嘴角在上翘和下垂之间反反复复,时不时恍然大悟,又眉头紧锁,仿佛碰到了什么难题。

    洛元秋不敢说话,试探地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片刻后柳缘歌抓住她的手说:“我问你,那句话真是她亲口说的吗?”

    洛元秋眨了眨眼,哪里还敢回答,犹豫了刻后,狠下心来,极快地点头。

    柳缘歌放开她,缓缓呼了口气:“好,很好。”

    洛元秋被她这句话弄得紧张起来:“什么很好?你不会要去当面问她吧?”

    柳缘歌脸如释重负,又恢复成了往常笑嘻嘻的模样:“我还没傻到那种地步,师姐放心,我会为你保密的。”

    说话间踢踏声传来,辆板车从另头驶入巷内。大约是没料到巷子里竟会有人,驾车人嗳哟声,抓住绳子正要喝停拉车的老驴,不曾想那驴子却受惊般向前冲,竟朝着柳缘歌奔来!

    眼看就要撞上人,驾车人也慌了神,忙拉住绳索,呵斥驴子停下。紧要关头,洛元秋指弹向驴头,那驴吃痛下声长嘶,转向右侧偏去。

    驾车人制不住老驴,时不察,被那驴从车上掀落在地,眼看那板车就要从他身上压过,洛元秋还未来得及动,柳缘歌却快她步出手:“老伯当心!”

    她袖中飞出条白练拖起驾车人,在最后刻将他从车轮下救了出来。

    驾车人惊魂甫定,斗笠歪斜,倚坐在地上喘息了会儿,这才挣扎站起来,朝两人道谢。

    “这畜牲也不知发了哪门子的疯,以往从此路过都是好好的,平日里更是从不犯倔!不晓得今日是怎么回事,险些冲撞了两位,老汉这便向两位姑娘赔礼……”

    老人顶着头乱糟糟的白发,个劲冲着二人赔罪,样子看着也怪可怜的。洛元秋与柳缘歌交换了个眼神,柳缘歌伸手止住他继续下拜,温声道:“老人家不必如此,畜牲不通人言,说不定是病了呢?横竖我们无事,你也不用太过自责。”

    老人又是拜,连声道谢,感激道:“二位真是菩萨心肠,老汉家在城外,专为城中医馆送炭,若是伤着碰着了,只管来赵大夫的医馆寻人便是。”

    柳缘歌微笑着与他又说了几句,老人几步赔笑,牵着驴慢慢出了巷子。

    洛元秋望着他离去,轻声道:“他手背上有火烧的痕迹,衣角圈都是黑的,板车缝隙里上也有碎炭,不像是人特地伪装的。”

    但在这种时候,她也觉得太过碰巧,难保不是有人刻意而为,方才洛元秋看的仔细,那头驴分明只朝着柳缘歌人撞来,如果这都能归结于巧合的话,那也未免太自欺欺人了。

    洛元秋想的入神,突肩被人搭:“嗯?”

    她回头看,柳缘歌脸色微妙:“我好像……扭到了脚。”.

    “静坐少动才好的快,莫要不当回事。否则而再再而三,迟早要落下隐患。”

    洛元秋谢过那大夫,接过药为柳缘歌敷上,柳缘歌满脸不高兴:“听他这么说我仿佛已经是个瘸子了。”

    洛元秋安慰她:“大夫也是好心,你还要练舞呢,小伤也需多留意才是。”

    伤了脚步不便行走,自然也不能回去继续看戏,柳缘歌兴味索然地坐在木凳上,见洛元秋低着头为自己穿鞋,只觉有些讪讪,面上微红,没话找话道:“师姐,你路背着我来,觉得我重吗?”

    洛元秋头也不抬:“比第次背的时候重了些,话也少了许多。”

    她说的是两人初次相逢时,柳缘歌装病让洛元秋送她到医馆的事。柳缘歌听她语气调侃,也觉得当初的主意算不得多高明,叹道:“你那时候就已经看出来了?”

    洛元秋心想谁会把银子丢在雪里专门等她来捡?这种莫名其妙的试探以前也不是没有,对方既然没有恶意,她也就装作不知情了。

    “不过我没猜到会是你们,”洛元秋叹了声气:“毕竟我辨认不出人脸,如果不是你们自己承认,凭我是认不出来的。”

    这病简直是闻所未闻,说出来只怕都要遭来顿奚落,柳缘歌端详着她道:“你这是什么毛病,从前怎么没听你说过?”

    洛元秋也颇为心塞:“也不算是病,醒来之后便是如此了。飞禽走兽倒是能辨得清清楚楚,唯独却记不住人的长相,转头就能忘了。”

    柳缘歌顿然醒悟,道:“怪不得每次我见你时,你总要等我开口说话好像才能认出我!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你是……”因当初众人离山之事耿怀于心,至今仍有不满。

    洛元秋为她理好衣裙,疑惑道:“是什么?”

    柳缘歌咽下后半句,微笑道:“没什么,只是这么说。”

    洛元秋也觉得奇怪,明明包子上有那么多褶儿,她都能认出并记下,人脸说白了也不过是少了几个褶的包子,她却怎么也记不下来。千人千面,美丑好坏,到她这里是视同仁了。

    外头天飞快暗了下来,医馆里已经点起了灯烛,看样子是来不及去验收今日的成果了,柳缘歌不免扼腕:“算了,扶我起来,我们回去吧。”

    洛元秋搀着她向外走,听见喧哗声传来,大堂里似乎来了不少人,柳缘歌诧异道:“这大夫是医死人了?”

    洛元秋险些笑出来,小声说:“应该不是。”

    她左看右看,幸好此时医馆里的人都去了大堂帮忙,无人听到她们这番话。

    柳缘歌对那大夫先前说的话忿忿不已,嘲道:“别是闹上门来了,人家抬着棺材来找他算账了吧?”

    这时两个医师装束的人回来取东西,人道:“今日好生奇怪,怎么天刚黑就来了这么多伤患?”

    另人道:“都是这附近的百姓,听说是遭马踩踏受伤的。”

    人答道:“天子脚下,谁胆敢纵马伤人,说不定有什么隐情。你看今天街上敲锣打鼓,隔着几条巷子都能听见……”

    两人走远后,洛元秋心中动,说起来那头驴也只撞柳缘歌个人,对自己理都不理,这又是为什么呢?

    柳缘歌在旁听罢,咬牙切齿道:“有意思,这么多看热闹的人都被马踩了;我倒好,险些被头笨驴给撞了,说出去不知有多丢人……”

    马和驴不都样?洛元秋不明白她为何如此在意这个,只能安慰了两句,柳缘歌发誓回头定要专门做驴肉的店,狠狠吃顿回来。

    洛元秋疑惑道:“以形补形,不是应该吃猪脚吗?”

    柳缘歌道:“就是要吃驴,驴蹄也是样的!”

    洛元秋怕她恼羞成怒,赶忙搀着人走到医馆外,没过多久辆马车慢悠悠在两人面前停下,车帘掀开,个美貌少女探出头,见状惊呼:“六娘子,你这是怎么了?!”

    柳缘歌淡淡道:“看热闹时不小心将脚扭了,袁韵,这是我师姐。”

    少女脸新奇地看了看洛元秋,对柳缘歌说:“这就是你曾说过的那位师姐?可她瞧着为何比你还小?”

    她嗓音清脆,说话就像鸟儿啼鸣般婉转悦耳,洛元秋听得有趣,多看了她眼。

    柳缘歌道:“师门规矩,谁能打得赢谁就是师姐。”

    少女小心翼翼将她扶上车,双眉轻拧:“这是什么门派,好古怪的规矩!你的脚伤如何了?”

    “不碍事,歇两日就好。”柳缘歌问:“我不在的这些日子里,坊中情况怎么样?”

    少女道:“和往常样,照旧练舞习曲,有几个不安分的叫我罚了顿后便老实了。”

    柳缘歌颔首道:“做的很好。”

    洛元秋托着她坐下,正准备默不作声地放下车帘,柳缘歌余光瞥见,眼疾手快去拉她,却抓了个空,心中顿感不安:“你要去哪里?”

    洛元秋已经跳下马车,闻言后退几步:“我要回医馆,向被马踩踏的人请教几件事。”

    柳缘歌就猜到会这样,果断道:“不行,你个人我不放心!”她尽量缓和口气劝道:“何必急于时?医馆又不会搬走,等明日我陪你再过来……”

    洛元秋垂下眼微微笑,正当柳缘歌以为她答应了,她竟突然间放下了车帘!

    柳缘歌面色大变,伸手去掀帘子:“师姐!”

    洛元秋隔着帘子按住她:“此事本就与你无关,你用不着特地跟着我。”

    柳缘歌身体僵硬,维持着向外探去的姿势不变,而下刻,她发现自己竟然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帘外静默了片刻,洛元秋的声音才再度响起:“师妹,你为我做的已经够多了,但我怕知道的越多,对你越是不利。余下的事,我人去做就可以了。”

    柳缘歌既不能动也不能开口,闻言只能死死盯着车帘。她身旁的少女渐渐发觉到异样之处,高声道:“六娘子?”连声呼唤不得回应,手刚触碰到柳缘歌的肩膀,便觉她身躯软,落入自己怀中,少女慌忙拉着帘子角道:“喂!你先别走!我还没问你,你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车帘在风中轻轻荡,随即车轮滚动声传来,在夕阳中载着两人向前路驶去。

    洛元秋眼底倒映着片灿金,待马车走远后才慢慢呼了口气,对着右手笑道:“好了,现在又剩下你和我了。”.

    辰时过半,天已尽黑,医馆里灯火通明人声不断,却是少见的热闹。

    堂中伤者颇多,医师们忙得焦头烂额,既要命仆妇将男女分隔开,又要应付伤者哭天喊地的家人亲眷,时之间无暇顾及他事,也就没人注意到大堂里多出人来。

    布帷旁位青衣老者靠在竹架上连声哀叹,洛元秋佯装路过,屈膝问道:“老人家,你也是被马踩伤的?”

    老者借着烛光眯眼看了看,见是位样貌秀美的姑娘,便指着腿说:“也是我走背运,不知今日冲撞了哪路仙官,走在路上好好的居然也能被马撞了!”

    洛元秋刚要点头,个年轻人瘸拐地走了过来,手中还捧了个药碗,向那老者打招呼道:“张老伯,今日你也去曲柳巷看热闹了?”

    老者叫苦道:“早知道还不如不去……你的腿怎么样了?”

    年轻人在他身边坐下,大大咧咧道:“不碍事,休养几日就好了。”说着又瞟了洛元秋眼:“这位姑娘也伤着了?”

    洛元秋轻咳了声道:“我是陪师……家姐来的,傍晚时我们从曲柳巷回来,她险些被头受惊的驴撞上,幸好不过是扭伤了脚,方才大夫已经来看过了。”

    年轻人笑道:“姑娘这是运气好,碰上的是头驴,这要是像隔壁那些人样,碰上了几匹官府传信的好马,那可就了不得了!”言罢他小心看了眼周围,压低声音道:“两位可知,此事大有古怪!”

    洛元秋道:“怎么个古怪法?”

    年轻人有意想卖个关子,奈何伤腿不给情面,他不得不换了个姿势,倚着老者所躺的竹椅站着,答道:“今天踩踏行人的马有三种,是顺天府的官马,马鞍样式看便知;第二种刚从击鞠场下来,嘴套还没来得及摘;第三种则是拉车的马,我已经瞧过了,就是普通的西北马,没甚么稀奇的。我从前在马行做过短工,知道这挑选良马不易,训马更是不易。送去官府的马多选骨架高大、耐力足的梁洲马,好供驿站往来传信;时下有钱的公子哥们多爱击鞠,要挑品相上等行动敏捷的良种马;至于其他大户人家备马出行,只要性格温顺驯服,不是乱齿,眼睛蹄子没毛病就都能过得去。这么说两位可听明白了?”

    老者思忖道:“小哥的意思是,这些踩人的马都是千挑万选来的,不该因为人多而受惊发狂,突然践踏行人才是。”

    年轻人道:“正如老伯所言,这些马若没被驯过也难为人所用,要说伤人却是万万不该。”

    洛元秋道:“两位被马踩伤前,可有察觉什么不对的地方?”

    “倒是不曾见到,切都和寻常样。”老者肯定地答道:“若真有怪异之处,我等也不至于连躲都来不及。偏偏走到半路,突然听人喊叫起来,才看见那马已经控不住了,急急向人堆里冲来,怎么也拦不住。”

    洛元秋目光闪,轻声道:“马只朝着人多的地方来吗?”

    老者微怔,仔细想了想说道:“姑娘这么说,我也依稀记得,街上行人也不少,可那马不向别处,倒向是”

    年轻人道:“老伯是想说,马像是有意冲着你们来的,对不对?”

    老者大吃惊,忙坐起来:“小哥说的对,我就是这个意思!”

    年轻人放下手里的药碗去扶他,眼睛却看着洛元秋道:“适才我偷偷听见几位医师说,或许是有人误将种草药当作香料误烧了,使得马儿受惊乱撞,这才踩伤了行人。”

    说话间那老者的家人匆忙赶到,围着好通哭,洛元秋见状便远远站到旁,那年轻人也拖着受伤的腿挪了过来,笑笑道:“姑娘可是姓洛?”

    洛元秋还以为他是个修士,将他从头到尾打量了遭,再三确认这人不过是个普通人,才道:“你是谁?”

    她正猜测这人会不会是玉映的手下,年轻人却说:“姑娘不必担心,在下绝不是什么歹人。何况在姑娘面前,只怕歹人也要绕着你走或许不该叫姑娘,应该叫女侠才是。”

    洛元秋心中咯噔声:“女侠?!”

    年轻人熟练地从怀中掏出纸笔,脸诚挚地说道:“近日女侠的大名却传遍了城中,在下不过是介书生,也听说了几件与女侠有关的事,没想到竟会在医馆里碰见你。不过也是,女侠心怀百姓,遇见这等恶行自然要查个水落石出才对!”

    洛元秋有点后悔就这么让柳缘歌走了:“不不不,你先听我说,那些事都是编……”

    “仗剑千里,尚义任侠,这是何等潇洒快意之事!在下虽生为男子,长于富饶之地,却万万不能与女侠相较,只能为这侠义之事添著拙言!这故事只写了个开头,还请女侠不吝赐教”

    洛元秋目瞪口呆,恨不能马上甩出道符去堵住他的嘴。

    年轻人兴奋地捧着手中几张纸递到她面前,洛元秋硬着头皮接过,只见第章就写着某年某月天生异象,水河泛滥,生出只兴云作雨的妖物,那妖物化身成美貌女子潜入城中,附身于太守之女,在出嫁当日失踪,于夜半身披红衣,蛊惑过路男子,吸食精气。正值此妖猖狂作乱之际,忽有侠客夤夜入城,此妖正要依前日所为,那侠客摘下斗笠,露出真容……

    洛元秋目十行掠过长达近页纸的容貌描述,在看到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时瞬间打了个冷颤,待读到那妖物被女侠斗笠下的绝世容颜折服后羞愧难当,自行离去,并发誓从此不再作恶;而被救下的太守千金更是不胜感激,愿以身相许,从此长伴在女侠身侧,随她行走天涯……她顿时松了口气,本以为切已经结束,没想到后面竟然还留有二字:

    未完。

    洛元秋不由悲愤道:“这故事明明已经写到头了,为什么还是未完?!”

    年轻人去扯她手中的纸,道:“这只是其中个,洛女侠浪迹天涯,侠举无数,又岂是这么小小个故事能写完的?”

    洛元秋看他连站都站不稳,居然低着头又去添了几行字,时间只觉得全身血液冲向脑门:“你又写了什么?!”

    “女侠隐姓埋名藏身医馆,如此大费周章,必定是为故友而来。”年轻人思如泉涌,笔杆飞动滔滔不绝:“这故友曾是赫赫有名的侠医,年少时也曾走遍四方南北,救人无数,途中偶遇件奇事,从此隐于凡尘,在闹市中为人诊病。女侠携太守千金相往,是有要事相求,至于何事回头再编……你觉得这故事怎么样?”

    洛元秋面无表情抽出那张纸道:“我有道侣。”

    年轻人正奋笔疾书,闻言抬起头:“啊?”

    “道侣”洛元秋字顿道:“阁下知道什么是道侣吗?”

    年轻人看了她半晌:“我知道,道侣不就是起修炼的同道?可你不是个侠客吗?”

    洛元秋嘴角抽:“那些故事都是人编的,我根本不是什么女侠!”

    年轻人迟疑道:“那你在这里做什么?”

    洛元秋深吸了口气:“我在查件事……”

    年轻人眼中兴味渐起,若有所思道:“我就说你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这里,是为了查案子?唔,虽说侠以武犯禁,不过官府之中如果有位洛女侠父亲的生前好友,有他从中斡旋,或许就能说得过去了。”

    洛元秋几乎要被他绕晕了:“不是都告诉你了,那些传闻都是假的,世上根本没有什么洛女侠!”

    “别人可以编故事,我自然也能。”年轻人停下手中笔,不以为然道:“话本中的故事不就是假中有真真中带假吗?如果真按照真人真事写出来,哪里会有人愿意看!我们写传奇话本的,本就要取轶闻于风言,传情义于天下,教化之职就交给那些写经注的老儒……再说了,四书五经中所著之事,难道就定是真的了吗?”

    他哀怨叹,收起纸笔道:“姑娘是不是真侠客倒也无妨,就当行行好,我们这行谋生不易,到秋闱落榜时,总会平白多出许多同行来,要想出人头地,就要敢写敢编。更何况行侠仗义本是做好事,侠客可做,捕快也可做,三十六行皆可为之。只不过市井百姓都爱看状元侠客神断类的俊俏人物,若换成了厨子屠夫工匠,那书就不好卖了。”

    洛元秋被他辩得哑口无言,左思右想终于抓住了要点:“可是那太守千金……不行,我有道侣!”

    年轻人眼珠转,了然道:“其实方才我没对你们说实话,医师说的不止这些,我看不如这样,你多告诉我几个行途见闻奇事,我就告诉你马儿踩踏行人的缘故。你放心,我把这太守千金名字改成你道侣名字就是了,如果实在不行,太守千金这身份也能改,切都好商量!”

    洛元秋:“……”

    柱香之后,她从医馆落荒而逃,那写书的年轻人拖着受伤的腿站在门外,恋恋不舍地朝她告别:“姑娘若还有什么离奇古怪的故事,可到闻道书斋来寻我!在下愿出重金相购!”

    洛元秋如遇洪水猛兽,闻言哪里还敢回头,路狂奔来到曲柳巷前,发热的头脑才在冷风中清醒了些。

    那人写的书真能卖出去吗?故事都被夸张了不知多少倍,人与事也被涂改的面目全非,又是妖魔鬼怪又是侠客仙君的,难道时下人都喜欢看这种东西?

    她想起曾在陈文莺房里看过的几本传奇话本,都是什么女状元女神探类的,深感自己已经跟不上如今人的喜好。边庆幸景澜从不看这种传奇话本,否则等她看到书中那姓景的太守千金,洛元秋真不知要如何交代了。

    绕过面墙来到另条街巷,巷中店铺虽未闭门,却不见半个行人的影子。阵阵寒风中白灯笼摇摇晃晃,挂纸扎的白花被钉在门上,透出几分阴森来。洛元秋在家铺子前站定,回想着年轻人所说的话:

    “曲柳巷西南有条街专做丧葬生意,平日十分冷清,寻常人都不敢到哪儿去,怕沾上晦气。唯有家香料店开在此处,也不知东家是怎么想的,偏要往这凶肆云集之地钻。别看它店小,但掌柜来历不凡,天南地北的草药香料铺子里都有卖。掌柜曾放出话,你想买的他有,你买不到的他也有。那些医师只能大致推测出马儿受惊是有人故意而为,但却闻不出这东西到底是什么……我趁他们不注意取了节下来,你可千万要收好了,若有什么内情,回头定要来告诉我!”

    不等她抬手敲门,屋里便传来个声音:“贵客久立寒风,何不进来烤烤火?”

    洛元秋心中微奇,推门进了铺子。入眼便是座陈旧的大木柜,柜下又设案,案边堆着泛黄的书籍与布袋,盏油灯孤零零地放在桌边,映亮截纤细的手腕。

    灯下的女子双颊削瘦,眉骨颇高,双眼出奇的大。她的装束也与常人不同,以红线编入发辫,两袖紧束在手臂上。随手翻了翻账本,她示意洛元秋坐下,道:“算你运气好,今日我阿爹不在。不然像你这样站在门外不吭声的客人,他多半是要当作贼打出去的。”

    洛元秋这才看见脚边有个草垫,屈膝入坐,她从怀中取出东西放在女子面前:“听闻贵店掌柜熟识草药,特地来此请教。”

    女子拨开软布,露出截薄薄的竹片。她捻起在鼻尖轻轻嗅,脸色登时变了,冷笑道:“你是官府的人,怎么连点规矩也不懂?滚出去,我们店向来不掺合这种事!”

    她猛然在桌边拍,身旁的书籍唰唰翻开,墨字离纸腾飞而起,化作无数利箭向洛元秋齐齐射来!

    洛元秋眼疾手快将软布连东西收,身躯后仰避开墨箭,翻身跃起的同时指尖划,手中剑光如水,只听叮叮几声,那些回射的墨箭霎时散去,化为水痕滴落在两人身周。

    耳畔传来细微风声,洛元秋轻轻侧过头去,倏然抬起手凭空夹,指间顿时多了张蓝色的纸符。

    那纸符犹在颤动,其上所绘的符纹隐约闪,洛元秋随手将它折,抛向桌上:“你的符,还给你。”

    女子眼中露出些微诧异:“你也是符师?”

    “这里面到底添了什么东西?”洛元秋道,“既然你已经看出来了,不如顺便告诉我。”

    女子打量她道:“是哪位大人命你来查此事的?我劝你句,现在脱身还来得及。”

    洛元秋道:“此事涉及到位已故的亲长,是我自己要来查的,与旁人并无干系。阁下若能行个方便,将内情告知于我,我自然感激不尽,必有回报。”

    “回报?”女子盯着她的脸看了会儿,目光在她袖口停留片刻,嘲讽笑:“哦?你能给我什么?”

    洛元秋几步走向桌边,顺势从女子手边取过笔,俯身拿起那道符改了几处:“你的符都画错了,现在我帮你改回来,这算不算报答?”

    女子愣,随即脸涨得通红,胸口起伏数息。偏偏这时洛元秋以为她没看清,特地往她眼前送了送,她再也忍无可忍,将木桌用力掀,愤怒道:“你给我滚出去”

    话音戛然而止,女子眼睁睁看着道纸符遮住了大半视线,额头上所贴的分明不过张纸,却令她有种与刀尖相触的森然冰冷之感。

    寒意自脊背攀升而上,她嘴唇微动:“你……”

    修长的手指慢慢揭开纸符角,洛元秋漆黑的眼睛平静注视着她:“你觉得如何,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     。

    第 178 章 倦鸟

    夜雪盈路,寒雾如潮水般涌来,悄然间将都城淹没。此时虽还未到宵禁的时候,但道上已罕有行人踪影。

    洛元秋路踏雪而行,手指夹着半柱香。那香约莫有小儿拇指般粗,青烟如蛛丝轻轻飘起,升空不散,在些微寒风中时而向东时而向西,令她不得不暂时放慢脚步,观察烟飘向何方。

    刻之后,宵禁的鼓声遥遥敲响,洛元秋在城东近郊的座别院外现身。

    此地虽偏居隅,却因临近崇阳山,四时景致殊异为人所喜爱,贵胄豪族纷设别院于此。纵是深冬时节,仍能看见青松映雪,修竹摇摇,花色连缀的好风景。

    手中的香燃到了尽头,洛元秋掐灭随手丢进雪里,顺便踩了几脚。她走了几步,忽然觉得有额头微凉,像是碰到了什么东西,抬头看,原来是枝从院墙里伸出的梅花。

    她伸手拂开,沿着墙围着院子绕了半圈,终于找到了院门,正思索着是而入,还是大大方方踹门进去时,个东西骨碌碌滚过雪地,在她的脚边停了下来。

    洛元秋眉梢极轻地动了动那竟然是个藤球。

    白日里未曾留意的幕在她脑海中闪而过,若是她没有记错,这球被小孩们带着在人堆里穿来穿去,就没见有个停歇的时候,有次不知被谁踢到柳缘歌身边,当时三人在说话,柳缘歌也没在意,随便脚就踢开了。

    她想起书生给的那半截竹片,和脚下这藤球有几分相似,心中动,低头刚要捡起来仔细看看,弯腰的霎那间鬓发无风轻扬,细微的破空声随即传来,洛元秋反应极快,抽身退后几步,两指微动,仅在眼前按,道青光指顾之间映亮雪夜,偷袭之人被迫收手,翻身在房檐边下落,隐进夜色里。

    洛元秋脚踩在球上,注视着黑暗中某处道:“这是你的东西?”

    声冷笑响起,黑暗中有人说道:“还未去寻你,你这女娃娃倒自己找上门来了!”

    又阴沉的声音传来:“李掌柜果然是老了,连这规矩都不放在眼里,竟会把寻踪香交给她,我看他怕是昏了头了。”

    洛元秋道:“香不是她要给我的,是我与她打了架抢来的。”说完她微笑道:“至于规矩……规矩都是人定的,谁赢了谁说了算,你们以为呢?”

    “好大的口气!小小年纪不识天高地厚,也不知尊卑礼仪,似这般狂妄肆意,迟早要惹出大祸来!你师长难道不曾教过你吗?”

    道人影自浓雾中慢步走出,那人身着玄色衣袍,长面无须,双鹰目微微发亮,臂弯处挽着柄拂尘,头戴芙蓉冠,虽做道士装扮,却如凶徒恶匪般,眼中尽是暴戾之意。

    洛元秋拱了拱手,漫不经心道:“劳阁下挂念,只是如今先父先母坟头的那棵树加起来都比两位还高出不少,若真有心想请教,现在投胎去追也还来得及。”

    那人身旁传来笑声,人走出,身形矮小如孩童,同样身玄衣,好似夜枭般站在雪地上。他唇上留了两撇短须,说话时便会抖上抖:“女娃娃嘴巴倒硬,就怕有耍嘴皮子的本事,没留命的能耐。”

    这时门开了,个侍童探出身来看着三人道:“夫人请几位进府叙。”

    “既然是绍夫人有请,那我们兄弟便却之不恭了。”那矮个子的人捏了捏胡须,朝着洛元秋不怀好意地笑:“你喜欢这球,那它就送给你了。”

    洛元秋方才就已经猜到这藤球大有问题,听他这么说更确定了自己的猜测,但她仍有想不明白的地方,这般大张旗鼓行事,致使马儿受惊踩踏行人,迟早都会引来官府的调查;若只是为了给在场的人留个标记,方便日后寻人,以今日围观者数目来看,这范围未免太大,岂不是自找麻烦?

    除非……

    她想起林宛月之前警告柳缘歌的话,突然意识到说不定这些人早就盯上了柳缘歌,本就想从她那里下手!只是没料到自己会这么快找到此处,所以那人方才才说出还未去寻你,你却自己找上门来了这种话。

    洛元秋心想还好自己先来了,不然柳缘歌那儿说不定要有些麻烦。虽说柳缘歌本事也未必不差,只是洛元秋总记得她柔柔弱弱的面,对她始终有几分怜惜。

    也不仅这些,其实还有个原因,此事涉及到洛鸿渐,又关联她自己的身世,洛元秋至始至终都认为这是个人私事,不该连累同门亲友并受罪,正所谓人做事人当。偏偏这时候她竟神差鬼使地想起了景澜,现在有了道侣,还能算得上是人吗?

    这么想脚下便迟疑了几分,只听高个那人阴恻恻道:“不敢进去?怕了?”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就……洛元秋来回默念了几遍,转头面无表情看着他,负在背后的手拢成剑势,打算先把这两个说话阴阳怪气的人剑捅出去再说。

    还未等她出手,那侍童便在座亭子旁停了下来,亭子里竖着块大石碑,他在石碑右上角连叩数下,恭敬道:“夫人,人已经带到了。”

    洛元秋只觉脚下震,那亭子上的瓦片哗啦落下,顷刻之间连梁柱都塌了下来,唯有那石碑依然屹立不倒,其上碑文密如繁星,隐隐生辉。洛元秋随即明白这是处法阵,转念想,这群人既然敢藏身于此,自然会设下法阵,以防被外人发觉。可惜她对阵法堪称窍不通,就算把破解之法放在她面前,她也未必能知道该如何运用。

    不过再厉害的法阵也要靠人来驱动,擒贼先擒王,洛元秋倒不担心自己会被困住,故而淡然地看着亭子从头顶倒塌。梁柱从她眼前倒下的刹那间,周围景象顿时变,亭子与石碑皆消失不见。

    片灯火在她眼中映亮,隔着架木雕镂空山水屏风,洛元秋看见厅堂两侧烛火明亮,似有云雾般的烟气在高处氤氲,深红色的幔帐上印着几道模糊的人影,隐约传来交谈声。

    那高矮两名玄衣人也不再管她,绕过屏风径直向里头走去,但听女声说道:“七弟八弟辛苦了,请上座吧。”

    幔帐微动,被人缓缓收起,堂上放了两排漆椅并小桌,格局近似太史局中议事的厅堂,洛元秋见个妇人装束的素衣女人高居主位,猜测那大约就是侍童口中的夫人了。

    两名玄衣人在左侧站立,复施礼,连称不敢。

    洛元秋见那椅子颇高,想看看那矮个的人要如何坐上去,谁知他们站在旁不动了,正觉扫兴,素衣女人却向屏风处张望,她座下右侧老者开口道:“那小辈,你还想躲到什么时候?见长者不上堂前参拜,又是什么道理?”

    洛元秋才想起自己的来意,压下看热闹的心走出屏风来到堂上。

    她先与那说话的老者对视眼,老者被她看得愣,旋即有些不悦。那高个的玄衣人嘿嘿笑:“叔伯息怒,这小丫头性子桀骜,也没什么礼数教养,不必与她般见识。”

    洛元秋面露诧异:“他是你叔伯又不是我叔伯,为什么要我对他行礼?”

    老者身旁个蓝衣男人忍不住呵斥:“放肆!尊长还未开口,岂容你小辈说话!我且问你,你可识得洛鸿渐此人?如今他又在何处?!”

    洛元秋向梁上指,淡淡道:“你想见他?往上挂条草绳,头伸静待不动,用不了多久就能见到他了。”

    老者蹙眉看向主座,女人身形微动,缓缓开口:“在场的几位皆是洛鸿渐的兄弟亲长,你既是他后人,就算不愿认祖归宗,但于情于理叫声叔公叔伯也是应该,不可这般无礼。”

    她话音刚落,左侧人便急不可耐地开口:“何必与她说这么多?快些叫她把洛鸿渐当初叛逃时所带的东西交出来!”

    素衣女人与老者责备般看了那人眼,那人刀眉重重拧,登时怒了:“莫非我哪里说的不对,真以为我们还有时间在此事上多磨蹭?你我就像那铡口待斩之人,这提心吊胆的日子多过天,说不定什么时候这项上人头就保不住!你们有谁不心急的?!”

    洛元秋心想我不急,点也不急,话还未出,那人又转头看了她眼,厌憎之意溢于言表:“你可知乃父曾犯下大错,叛族外逃数年未归。他人走也就罢了,还将族中所藏的宝物也带走,险些将所有人害死!如今你说他已经死了,那样东西必定落在了你的手上!你把它交还于族中,洛鸿渐所犯过错从此便笔勾销,我自会向族长求情,准许你将他坟茔迁回祖地入葬!”

    他威胁道:“你也不想让他流落异乡,到死都不能返回族里与先人团聚罢?”

    洛元秋目光游移片刻,有些佩服师伯的先见之明了,轻声道:“可他已经被把火烧了,骨灰都撒进山谷了,还怎么埋回祖坟啊?”

    在场诸人面色僵,说话那人被老者个眼神硬生生按住,强忍怒气坐了回去。主座上素衣女人轻轻啊了声,神情有几分感伤:“你是说,鸿渐兄长他……”

    她衣袖掩面,仿佛哀恸无比,半晌才放下手,红着眼低声道:“他那日离开时曾发誓,说等离世之后,宁可把火将自己烧成灰,哪怕再也不能与父母团聚,也不会再回到这个地方来……我只当他是时负气,怎能想到,他竟然真这么去做了!他、他怎么能这么狠心!”

    洛元秋不以为然道:“道经中有言,人生于尘,归于尘。普天之下,凡踏足之处皆为尘土所积所累,只要不飞升成仙,这双脚总要踩在土地上。即是如此,人死以后埋在哪里不都是埋在土里?千百年之后棺木腐朽烂做堆,谁能从这捧土中辨认出人来?到时候若是遇上山洪暴雨,同冲进江海,不是又回到了天地间吗?何须在意葬在何处,与谁葬在起?”

    她这番话堪称惊世骇俗,就算是修行之人也知道生死为大,死后定要为自己择方吉壤安葬,以荫庇后人。寻常人莫不如是,少有能看淡生死的。周遭人听闻此言都是脸错愕,连那女子都怔怔地看着她,时忘了拭眼角。

    老者勃然大怒:“荒唐!这真是荒唐!竟然会说出这种话来,洛鸿渐难道就是这样教导你的吗?!果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女!昔日他叛经离道,行尽错事,而今他的女儿也和他模样!事到如今你不思悔过,是想再重蹈覆辙,走他的老路吗?”

    洛元秋静静听完他这通疾言厉色的训斥,又见在座之人神情淡漠,闻言眼底鄙夷更甚,似乎不屑于顾,忽然便体会到师伯当年归族时的心境。本以为是倦鸟归巢,谁料到竟然处处碰壁。返乡之路道阻且长,但终有到头的日;可尽头处无家容身也无人牵挂,那回去又是为了什么呢?

    “你们说他当年曾经回来过?”洛元秋问道,“他回来做什么?”

    众人时无声,女人抬起素腕轻抚发簪,盯着她道:“他是为了将先父骨殖送回,好与先母葬在处。还有就是……为了你。”

    洛元秋疑惑道:“为了我?”

    女人唇边添了抹奇异的笑意,目光不经意掠过她的右手:“他回来时那柄剑已经不在他身上了,我便猜到,他定是把它传给了后人。果不其然,他说他膝下有女,天生便有不治之症,求我向族长求情,救救他的女儿。”     。

    第 179 章 桃花

    喉头泛上一丝苦涩,洛元秋垂首静立片刻,仿佛又回到了年幼之际,与师父站在山门前等待师伯回来的时候。

    下山的那条路在孩童眼中长到不可思议,满山叶子绿了又黄,那条路首尾两段连接春秋,尽头则通往人间……她在等一个人,从未怀疑过等待会有落空的一日。

    因为师伯向来言出必行,他既然答应她会回来,就一定不会失约。

    “原来他是为了我,”洛元秋心中模模糊糊涌起一个念头,“我早该想到的。”

    仍记得师伯一双有力的手牵着自己在山道上行走,分草拂叶时衣摆便在眼前晃过,洛元秋甩了甩头,一时思绪纷乱,难辨其中滋味,从在座人脸上依次看去,心却渐渐沉了下来:“你们明知道他是为了救人才回来的,还把他扣下不让他离开?”

    素衣女人冷冷道:“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想来便能来想走便能走?当年他携秘宝出逃,险些害了一族人的性命,这么多年过去了,但凡他有悔过之心,就应该把剑原封不动的送回来,以死谢罪,方能一偿当年犯下的过错!”

    洛元秋已经把来时好好商谈的打算尽数抛到脑后,一错不错盯着她看了半晌才道:“这柄剑从铸造以来便在人世辗转流传,只为能者所有。依我来看,在座的诸位还没有留下它的资格,更别说执掌此剑了。剑在无能之人手中,只会徒惹是非,屡逢杀祸,因为这不仅是一柄普通的符剑”

    青光倏然自洛元秋手掌展开,剑身映出她冷漠的眉眼。她翻转手腕横剑于身前:“这是一柄凶剑,一旦入世,势必要开锋见血。你们当初就应该找个地方随便把它埋了,说不定以后便能安然度日了……只是你们舍不得罢?既然留下它,就该想到会有今日之祸。”

    “什么凶剑?简直就是胡说八道!”老者厉声呵斥,继而以贪婪的目光看着她手中的剑,别有深意道:“此剑本是我族至宝,与藏光赤光一并藏于深宫中,当年城破时李世安率先带人撞开宫门,正为这三物而来!你以为他心怀天下?呵呵,那不过是愚民之言……”

    洛元秋打断他的话:“前朝荒政乱国,致使民不聊生,覆灭难道不是咎由自取?和这些东西有什么关系?如今剑在我手中,怎么处置都由我说了算。”她漫不经心道:“是扔了还是折断都看我的心情,你们若是想要,不妨来试一试,看看到底能不能从我手上夺去!”

    堂上之人闻言哪里还能按耐住,目光纷纷落在青光剑上,唯有一紫袍男人却没有去看剑,反倒是望着洛元秋的侧脸独自失神。

    洛元秋尚未留意到他,只见主座上的素衣女人款款起身,居高临下道:“诸位可不要忘了先前的约定!”

    众人瞬间静了下来,女人的声音中充满威严,缓缓说道:“我族兴亡荣辱皆系于此剑,若有什么争论容后再议。当务之急,是将剑取回。”

    也不知哪里传出来的人声,透出一股凶狠意味:“莫要再拖拉了!快杀了这不知好歹的丫头,把剑夺回来要紧!”

    洛元秋向那发声处看了一眼,烛火未至的暗处隐约坐着个人。她收回目光,抬起剑朝素衣女人遥遥一指:“那就请吧。不过我有一个要求,若是我依然留得此剑在手,你必须如实回答我一个问题。”

    女人不答,沉默地与她对视。座下一人轻蔑笑道:“你要是能有命问,别说一个问题,千百个也能答了你去!”

    洛元秋扬了扬下巴:“奇了,这里又不是你做主,你说了不算,我只要她的一句话。”

    众人神色不一,齐齐向主座旁的素衣女人看去,那矮个的玄衣人拱手道:“夫人何必与她多费口舌?这剑本是我族之物,说什么夺抢,本就应该物归原主才对!”

    素衣女人金簪微动,敛衣回坐,雪白面容浮现起一丝温和的笑意,抬手做了个手势,不容置喙道:“不,昔日洛鸿渐窃剑私逃,宁可死也拒不交回,今日我就要让她输的心服口服,亲手交出这把剑。”

    那人欲言又止,最后低头退了回去。

    “果真是他的后人,”女人端详着洛元秋道,“这性子与他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都是不见黄河心不死,却不知你是否能有他那般的能耐。”

    洛元秋垂眸看剑,那剑上青光一闪,犹如春时碧波经风拂动,泛起盈盈光色,清绝难言:“信与不信,亲自来试一试不就知道了?”

    女人轻拍手掌,微笑道:“便依你所言,不过堂上几位都是你的长辈,修为只高不低,若是出手难免有以大欺小之嫌。”她语声愈发柔和,道:“不如这样,就从族中同辈人里择选一人与你比试,但你不能用手中的剑,怎么样?”

    洛元秋懒得与她在此事上多做纠缠,干脆道:“也好,省得说我凭兵器之利仗势欺人。不过,你们不会在给我的剑上动什么手脚吧?”

    女人神闲气静,丝毫不见怒容,环顾在场诸人道:“要是放心不下,这里也有几位用剑,你就在他们之中选一样好了。”

    洛元秋走到那老者面前,看了眼他腰上镶金裹银的配剑:“华而不实,不比烧火棍强多少。”

    不等那老者大发脾气,她又来到那一高一矮玄衣人面前,视线掠过那矮个人腰间时一顿:“听闻野迳劫匪、偷鸡摸狗之流一向爱用短刃,不知阁下以为呢?”

    洛元秋如同一位存心找事的客人,又将余下几人随身所携带的长剑这样那样挑剔了一番,最后走到末座那紫袍男人的面前,那人两鬓微白,神色憔悴,眉宇间透出几分倦意,但观其姿容气度,便如一块温润的古玉,与堂上诸人有天壤之别。

    那人见她走近,主动解下腰间佩剑,道:“说来惭愧,这剑曾是一把好剑,但落到我手中多年不曾出鞘,恐怕难堪大用。姑娘若不嫌弃,拿去便是,就是折断了也无妨。”

    洛元秋接过剑,拇指推开剑鞘匆忙一扫,微感讶异剑身如春半桃花,光色微粉,通透纯净,竟然是晶石由所制。

    她在外游历时也见过不少稀奇古怪的法器,无论是咒剑还是符剑,大多都选取坚固耐用的材料铸剑,像晶石这种一击便碎之物大多用于法镜,鲜少有人会用在剑上。

    “这是符剑?”洛元秋问,“与人交手时难道就不怕它被击碎么?”

    那人淡淡一笑,看着她手中的剑道:“莫要小瞧这剑,这剑原是先慈生前之物,在她手中能斩流云破东风,原本应要传给……”他话音一停,又道:“可惜我天资平平,只是略涉此道,未能有用这剑的本事,反倒是误了它。”

    他仿佛回想起什么似的,端详着洛元秋的面容,神情有几分感伤,目光却是异样的温柔。

    洛元秋虽然不明白他为何待自己如此友善,不过人退一步,她自然也不会再咄咄逼人,双手捧剑道:“我从未见过这种剑,说不定也没有能驾驭它的本事,多谢阁下一番美意,此剑意义非凡,我还是将它还给你吧。”

    紫袍男人却微一摇头,喟叹道:“不必了!剑也有剑的归宿,也是合该有此一劫,就算今天它毁在你的手里,也好过在我这种无能之人手中封藏于鞘,再不得出。”

    话未落音,这堂上竟吹来一阵微风,雾气如浪潮般席卷而来,紫袍男人的身影顷刻间便淡去,消失在座位旁。不仅如此,方才还坐在堂上的人竟然如同露水一般,悄然失去踪影。

    四下极静,洛元秋身周雾气缭绕,她伫立片刻,手中剑倏然出鞘!

    一道剑影形如鬼魅,瞬间破雾而出,来者一击未中却毫无避让的念头,迎身向前,口念法诀,又是一剑劈下!

    依照洛元秋以往来与人交手的经历来说,遇强则强,绝无后退的道理。她抬手的时候才想起手中这柄剑不是青光,这么硬碰硬必定会碎成一地渣子,当即身形一闪,负剑于身后,后退半步,凭借身手躲过了来人这一剑。

    那剑势如山岳崩塌,其威力不容小觑,落剑时气劲在地上留下一道深深的裂痕。洛元秋不敢大意,提剑横于身前,两指拂过剑身,只见那剑中泛起一线光芒,由粉白转至深浓,近似春时盛放的桃花。洛元秋忽觉手中长剑一轻,挥剑时真如折枝相送,仿佛春风绕枝不肯离去,竟有种说不出的缠绵之意。

    她握惯了飞光,一直以为剑就算不是锋芒无匹,也需是坚硬冰冷的,不然如何为人所用?而这剑不但锋刃未开,连画符都堪称勉强,全然不像是一柄剑。

    洛元秋心念微动,突然想起那人说的斩流云破东风,可高天流云仅凭一剑如何能触及?而破东风更是玄乎其玄,风无形无踪,又岂是人力所能破的?

    这一念转瞬即逝,她手握长剑回过神,无数次生死边缘的教训让她本能侧身向右一避,紧接着一道骇人的剑光立刻追来,贴着她的鼻尖斩下!

    “躲得倒快。”剑光散去,雾气后一人冷冷道,“没有了神兵在手,你也不过如此。”

    雾气向两旁流散,现出一人身影。那少年与玉映年纪相仿,一袭白衣纤尘不染。他左手握着一柄长剑,剑身电光闪烁,一道符文若隐若现,洛元秋脱口道:“那是雷符,这难道是雷泽剑?”

    手中剑一转,少年目光漠然道:“是又如何。”

    “你用能引动天火雷电的符剑,却不准我用飞光?”洛元秋不可思议道:“到底是谁不过如此?”

    少年冷笑一声:“你想反悔?正好,出剑吧!我也想见识一番这把剑的威力!”

    他仰着头说话的模样十分傲慢,洛元秋不禁想起玉映小时候也是这副鼻孔朝天的样子,恨不得所有人都跪到他的脚下来,不过几次挑衅洛元秋不成屡屡被揍,后来倒是正常了许多。

    洛元秋看那少年的目光顿时变得意味深长起来,微微一笑:“那倒不必,对付你,用这柄剑就已经足够了。”

    少年神情略带嘲讽:“这也能配叫做剑?”

    这剑光华盛起,便如纷飞落英一般,美极美,却无半分剑威的迫人之感。洛元秋转动手中长剑,心思仍在那句话上,随口道:“那你觉得什么才配叫剑?你的剑如果没了那道雷符,也不过只是一把凡兵,和我这把相比又有多大分别。”

    她说着低头看了又看,思索着仅凭这剑要如何能做到斩流云。这世上既有像飞光这样的符剑,又有王宣手里藏光那样所射必中的弓,多一柄脆弱不堪却威势浩大的剑似乎也算不得什么事。

    可她此时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这剑究竟要怎么用,正在这时一道光风已翩然落下,裹挟着电光从她眼前呼啸而过,烈焰轰然炸开,向着四面八方冲荡去!

    洛元秋差点被掀飞了,提剑欲上,又多有犹豫,那少年右手凭空画了几笔,手指仿佛夹住了什么,腕骨几为怪异地向地面一折。

    瞬间屋宇为之摇撼,但听轰隆一声巨响,一道红光落下,鲜红光芒顿时在两人头顶缓缓展开,金彩绚烂,就如同日出时的潋滟波光,却另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

    洛元秋凝视那片光,喃喃道:“日月辉光,难竞其华……这就是雷符?果真名不虚传。”

    那片光徐徐而动,仿佛水泽般折射出虚虚蒙蒙的幻光,洛元秋看见一道不明显的光束从头顶飘下,好奇地伸手去接,刹那间光束化作金色火焰疾飞而来,堂上光芒骤然一变,同时雷声大作,激射出无数道金光,一及触地便如金雨洒落,瞬息迸溅出无数炫目电光!

    洛元秋既要护头又要注意脚下,一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躲得很是狼狈。她这一生中少有被逼到这种地步,只顾一味抱头鼠窜,始终不能出剑,心中已是极为窝火。但这光束偏偏好像生了眼睛般,紧追在她身后不放,洛元秋听见身后铮鸣传来,还未扭头去看,余光先瞥见一道剑影

    少年手握雷泽剑顷刻便至,剑上符文引动天火雷电浩荡而降,雷火之力何其磅礴,转瞬间电光倾泻飞落,光瀑般朝着洛元秋砸去!

    这时候再怎么躲也躲不开了,洛元秋不再犹豫,飞快捏了个法决,旋身一剑挥出,她手中的剑在千万电光汇聚成的光瀑中显得无比渺小,但剑动时她却生出种奇妙的感觉来,恍惚中回想起方才那一闪而过的念头。

    做器物的材料千千万万,铸造此剑的人却选择了这样一种无用之物来制剑,弃剑之锐意刚烈,抛其威芒,徒有剑形,其他皆与剑道相悖,这样的剑,还能算得上是剑吗?

    但千年前的符师画符并没有符剑相辅,符未也必要细细研调朱砂画在纸上,折一截树枝在泥土中便能随心所欲地画符,如风无形水无痕也可入符,天地万物皆可做笔成符,为何一定非剑不可?执着于剑,追求威势,难道不是与符师亲近自然万物的道统相违?

    既然如此,剑又何必是剑?

    煌煌烈光中少年袍袖飞扬,一剑劈开光瀑,裹挟万千雷霆悍然斩下,怒喝道:“交出你手里的剑,滚到地府黄泉去吧!”

    洛元秋眼中光芒凝聚,手中长剑轻如无物,她姿态闲适,仿佛分花拂柳般随意抬剑一扫,雷泽剑上电光飞溅,与二人头顶的雷火相撞,那光焰如红莲般绽放,异常夺目耀眼。

    下一瞬飞落而下的光瀑与漫天雷火倏然一停,四周一片寂静,雷泽剑剑锋离洛元秋额头不过半寸,少年动作凝固在半空,脸上是难以置信的神情。

    洛元秋两指夹住剑尖,轻轻向右偏了偏。她微微侧过头,对上少年的眼睛,轻声道:“只会用剑,为什么不去做江湖侠客,却要来学符呢?”

    雷泽剑上电光慢慢消散,少年维持着姿势不变,脸色渐渐变得苍白。洛元秋仰头注视雷火片刻,左手手指微拢,随着她指节寸寸收合,光瀑开始缓慢下落,周遭的一切又动了起来。

    少年眼前一黑,雷泽剑咣当一声落地。还未等他有所反应,脖颈边一冷,一柄绯色长剑横过他的肩头挑起他的下巴,力道不容抗拒,迫使他不得不抬起头看向来人。

    洛元秋神色从容,垂眸扫了他一眼,收回剑道:“捡起来,让我见识一下你的符术。”

    少年闻言脸涨得通红,抓起剑向她砍去,洛元秋手上剑轻轻一动,符光聚来,少年以一个极为滑稽的姿势被定在原地。

    “剑术已经见识过了,就不必再看了。”洛元秋道,“我说的是符术。”

    她持剑一划,少年顿时扑倒在地,白袍染尘,形似一只落水鸟。洛元秋心中忍笑,面上若无其事道:“难道我看错了?其实你根本不会符术,也不是符师?”

    少年再次从地上爬起来,咬牙切齿道:“我是符师!”

    洛元秋:“哦。”

    少年双唇紧抿,在手心飞快地画了一道符,继而负剑在手,厉声道:“斩去!”

    堂中电光盛起,游龙般迅速向洛元秋袭去!

    洛元秋此时手握长剑,却如踏青折花归来,轻而缓地迎上那道电光,与此同时剑身光华转为绯色,在她挥剑时仿若花雨纷飞,电光眨眼间消弭无踪。

    “不,不可能。”少年眼瞳微缩,手颤了颤道:“这把剑为什么会……”

    洛元秋不费吹灰之力一剑将他掀翻,锵地一声压住雷泽剑,少年双手抓住剑奋力抵挡,僵持中他的手腕剧烈颤抖起来,牙关紧咬,片刻后大喝一声:“召……”

    下一刻他眼中倒映出一抹绯色,心知不好,便觉喉头一腥,话再也无法说出口。雷泽剑一击之下脱手飞出,在半空飞旋转回,少年眼睁睁看着电光闪烁的剑锋向自己飞来!

    但想象中一剑穿心的疼痛却没有传来,少年喘息着抬头看去,雷泽剑停留在他胸口上方,被一只手握着才堪堪止住落势。

    他只觉得心中猛然一震,仿佛失了全身力气。洛元秋只手负剑,踢了踢他道:“躺着做什么?没病就赶快起来走两步。”hTtPs://m.

    说完她欣赏起手里的这柄剑来,雷泽剑正如其名,剑形古朴,深黑的剑锋边缘泛出幽蓝光泽,剑身上刻有一道张狂之极的符。

    初学符术之人都知道雨、雪、风、雷、云、水、天七道符,雷符位列第四,说难不难说易不易,但时常被用来测验弟子在符道上是否有所进益,待入门之后便不再反复临摹。

    洛元秋深知符术一道越是看似平平无奇越是玄妙难测,这七道符是个学符的人都会画,可在千年之前,却有宗师能够将这几道普普通通的符施展出惊天地泣鬼神的威力。

    她忽然想起应师常怀与她的那道雪符,从前还未觉得有什么,而今细想来,竟是高明到了极点。她心存一念,低头看起雷泽剑上的符文来。

    这道雷符笔法凌厉,但观其意态,隐隐透出一股超逸之感;笔势如龙蛇游走,愈显苍劲有力,气势大盛。随着最后一笔勾至剑尾,如风靡草,竟有返璞归真、隐于自然之意。

    洛元秋似有所悟,索性放下两柄剑跪坐在地,在地砖上临摹起这道符来。

    少年咽下口中血气,忍着胸中剧痛踉跄几步爬起,见她将两柄剑分放在腿侧,还当她是打算毁了自己的剑,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怒冲冲走近,却是一怔。

    “你这是做什么?”少年迟疑地开口,当看到地上痕迹时愕然道:“你在临摹这道符?!”

    洛元秋头也不抬,招了招手示意他靠近。少年连想都没想便俯下身,洛元秋指着雷泽剑问:“你平时是如何引动雷火的?”

    少年突然有些茫然,不知所措地张了张嘴,两人目光交汇时洛元秋心想这莫非是个傻的?当即用剑柄敲了敲他的头,催促道:“别磨磨蹭蹭的了,快说!”

    少年吃痛,学着她跪坐一旁,脑子里仿佛被人灌满了浆糊,木愣愣比划了两下说:“先这样……”

    洛元秋沉思:“唔,还是要配合手诀。”

    少年刚要点头,骤然反应过来,警惕地收回手道:“你想要干什么?!”

    洛元秋没理会他,接着他方才比到一半的手势继续下去,在少年惊异的注视中凭空画下最后一笔,五指微张向外一推!

    一束细如丝线的电光在她掌心上方显形,少年攥紧了衣袍,死死盯着那束光,洛元秋轻声道:“是这样的吗?”

    少年神情扭曲,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其他缘故,他额头青筋暴起,一字一句道:“你无耻!你竟然敢偷学我的符!”

    洛元秋吃惊道:“什么?你画了一次我就看明白了,这也能叫偷吗?”

    少年一把夺过剑,悲愤道:“这不是偷是什么?你就是为了偷这道符来的吧?!我告诉你,没有雷泽剑你根本没办法召出雷火!”

    洛元秋合拢五指,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神情微妙地吐出两个字:“天真。”

    “这道符因为你只会用剑,需剑上雷符相呼应方能成符,所以没了剑你便画不出这道符,召不出雷火,这和符有什么关系?”

    少年脸色煞白,紧紧抱住了怀里的剑,洛元秋拿起身侧长剑道:“不管画在哪里,用什么东西去画,符终归是符,这一点总不会变。你说只有雷泽剑才能做到?我倒觉得未必。”

    她霍然起身手腕翻转,剑尖指地道:“看着我手上的剑,这就是你的那道符。”

    刹那间长剑绯光盈满,洛元秋以剑尖为指,迅捷出手,仿佛已经摹画过千百次,早就熟稔于心。毫无凝滞地勾画完一道符,她平静如常张开手道:“召来。”

    细如丝线的电光舒展开来,在她指尖跳跃数下后猛然高涨,也不见她如何动作,满堂尽是绯光落影,犹如身处花林,望见经风而过的纷扬花雨,令人神魂荡飏,心绪为之牵动。

    这异相并没有持续太久,少年怀里的雷泽剑突然一震,微光顺着符文亮起,只听雷鸣在耳畔轰然震响,他胸中气血翻腾,几乎护不住怀中剑。洛元秋覆手朝下,食中二指并拢向天一指,又立刻掷出长剑,剑尖下落之时她手势忽然一变,双手重重握住剑柄!

    那震耳欲聋的雷声陡然一静,随后绯光流云般散去,无数道金芒裹挟着炫目的电光向地面坠来!

    少年目露骇然,心下一片空白,欲举剑作挡,却已经来不及了。万万没有料到的是,光芒落地时竟仿佛雨水没入湖面,声息全无,仅是在两人脚下荡出一圈圈金色的漪痕。

    洛元秋静静站了一会儿才转过身,那少年以剑拄地勉强站起,见她走来,不由自主挺直腰背,强忍疼痛开口:“愿赌服输,我随你处置,绝无二话!”

    “这剑应该是你的吧?”洛元秋晃了晃手道,“我说怎么用起来有些奇怪,原来是这样……你为什么不想要它?”

    少年一怔:“我的剑?”

    洛元秋把剑塞进他手里,按着他的头朝脚下看去:“看到没有?”

    少年挣脱不开,心慌意乱道:“你让我看什么!”

    “看你手中的剑!”洛元秋眉头微微一皱,不悦道:“没看见我方才都是用手画符吗,这剑根本就伤不了你!你还是符师呢,连剑符和画符的区别都分不清吗?”

    两人脚下金光如水,明镜一般倒映出两人影子。少年看见自己手中的剑已不再是剑,而是一束灼灼盛放的桃花。     。

    第 180 章 夜来

    洛元秋揉了揉手腕,算是真真切切体会到什么叫做为他人做嫁衣,沉着脸说:“这剑无论怎样都不会伤到你分毫,不然就凭你那道拖拖拉拉的符还想碰到我的衣角?花样倒是多,可惜若真遇到强敌,你未必有画完它的机会。”

    少年怀抱两柄剑神情恍惚,连话也说的颠三倒四:“它明明已经被……不,这绝不会是我的剑!”

    “原来你也不知道。”洛元秋嗤了一声,从他手里拔出雷泽剑道,“那这柄剑又是谁借给你的?”

    少年闻言登时一僵,洛元秋倒提长剑负于身后,随手在他肩上一按,偏过头在他耳边轻声道:“……是让你来夺剑的那个人吗?”

    她拽着少年的衣领迅速转过身,雷泽剑如同受到召唤般嗡地一声脱手飞出,没入茫茫雾气当中。随后一道耀眼的光芒贯穿迷雾,朝两人重重斩下!

    洛元秋一把扣住少年的手腕,将他向后推去,手中青光一闪而过,悍然与之对抗,顿时掀起了剧烈的光风,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只见碧金二光如流云般相互缠绕,身处风暴中心的洛元秋屹然不动,眼中似有几分了然,她衣袖在狂风中猎猎飞舞,右手手背上隐隐浮现出一道繁复的青金色符文,形如昂首欲飞的凤鸟。

    而此时此刻,随着风暴的高涨,那道符的光芒却越来越淡,青光如烟如云,不断向上飞去,被金光一丝丝从她手上剥离。洛元秋若有所思道:“原来这就是所谓的夺剑。”

    她忽然回头对身后少年道:“把你手里的符扔了吧,看来他们也没想要你活着。”

    少年眼瞳微颤,看着风暴不断向两人所在处逼近,那冰冷的光风间饱含杀意,他只是倾身靠近了些许便觉脸颊忽而传来刺痛那风犹如寒刃,只是稍加拂过,便轻易割破了他的脸,少年毫不怀疑下一瞬便会葬身于其中。

    少年不知在想什么,抱剑的手缩紧又颓然松开,低声道:“也罢。”

    一张薄薄的符从他指缝间滑落,符文鲜红如血,迎风飞旋而起,很快就被风暴所吞没。

    这时候他听见面前的人说:“你的剑能不能借我一用?”

    少年微怔,刚想问这要怎么借,猝不及防被她握住手,刹那间长剑绯光爆起,周遭金光骤然一滞。仿佛感应到威胁,风暴愈发高涨,在两人头顶汇聚成漩涡。

    洛元秋目光落在风暴某处,轻声道:“我说放的时候,你就朝那里砍下去,懂吗?”

    少年脸色难看,难以置信道:“你要我用它?!”

    洛元秋瞥他一眼:“借我剑的人说,此剑能斩流云破东风,没本事的人是使不出来的。”

    少年被她激了一下,神色阴晴不定,似略有不服,勉强答道:“这剑我用它画不了符。”

    “有剑无剑,皆可为符。”洛元秋早料到他会这么说,淡淡道,“无形有形,意动即成。”

    话毕她以微弱的青光飞快在半空勾画出一道符,随即用力一吹,青光化为碎片纷飞四散。光风寸寸逼近,在他们身周缭绕盘桓,少年飞扬在风中的衣角被割裂破碎,他心中已紧绷到极点,握紧手中剑,就等身边人一声令下。

    洛元秋却突然改变了主意,放开了他的手,转而在他肩头一按,语气轻松道:“既然这是你的剑,不如就由你来决定该如何去做,怎么样?”

    少年措手不及,心剧烈一跳,但此时轰隆的震响已由远及近,数道电光立时落下,已经容不得他再退缩,千钧一发之际他咬牙挥出一剑,怒道:“你这个疯子!”

    洛元秋不以为然道:“彼此彼此。”

    骤然掀起的绚丽绯光如同纷飞的花雨,很快被卷入了风暴中,化为丝丝流云与金光相绞,不到片刻,金光仿佛再难以维继,凝滞不动,无法向前行进。

    时间如同停止在了这一刻,洛元秋看着那离肩头险险仅有半寸的光风,屈指轻轻一叩,凝固的风暴轰然碎裂崩塌!

    她眼疾手快拈了一片碎光,朝着西南角重重一弹,此处阵法连成的幻境霎时被破除,只见满堂雾气散去,喧哗声陡然一静,厅堂之上神色各异的面孔朝她看来。

    素衣女人站在高处,电光隐现的雷泽剑就在她手边。她注视着洛元秋,缓缓摊开手,一团闪烁的青光悬浮在她掌心,她唇角愉悦地一勾:“南北相望十八年,俯仰飞光如转烛……从此以后,它不再是你的了。”

    洛元秋身后的少年快步走向一人走去,压低了声音叫道:“爹!”

    那人霍然起身,正是先前借她剑的紫袍男人,少年收剑入鞘,将剑交还,他却不要,又把剑放回了他的手里。

    两人目光一碰即分,紫袍男人眼中隐隐藏着感激,却是向着屋中某一角看了几眼,洛元秋若无其事的转过身,对那素衣女人道:“原来你打的是这个主意,一开始就为了夺剑而来。”

    素衣女人手握雷泽剑傲然而立,举止间多了几分轻慢之意:“我不过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罢了,你还有什么话想说?”

    一人狠狠道:“还与她费什么工夫?!不如就地处决,正好抵了洛鸿渐的罪!”

    洛元秋没理会他,只道:“我们之前所做的约定还算数吗?”

    “剑如果还在你的手上,自然算数。”素衣女人轻蔑道,“但你已失剑,便要另当别论了!”

    洛元秋忽以手背掩唇,莫名笑了起来。此举无疑激怒了堂上的部分人,又一人阴恻恻道:“说不定洛鸿渐临死前把族中秘密都告诉了她,不如暂且将她关押在地牢里,慢慢审,总能审个明白的。”

    洛元秋回身看了那人一眼,轻笑道:“你们三句话不离洛鸿渐,难道是有什么把柄在他手里?”

    那人惊怒站起,素衣女人果断一指:“不必再说了!”

    “诸位未免太高看自己了,他从未提起过你们。”说到此处洛元秋话音一转,道:“至于在你们眼中无比紧要的秘密,在他看来什么也不是。”

    怒斥之声纷纷传来,素衣女人冷冷道:“口出狂言,真是不知死活!来人!先把她”

    洛元秋抬指摇了摇,打断了她的话:“夺剑一事,向来是修为强于百倍者方可夺之,所以……”

    她下巴轻轻一扬,漆黑的眼瞳中如有华彩闪动,带着几分冷漠的戏谑:“你何以如此笃定,它一定就是你的了?”

    素衣女人眉心微拧,下一瞬青光从她指缝间迸射而出,化为绸带沿着手臂向上缠绕,轻而易举便将她的双手束缚住。这变故来的太快,不等堂上诸人有所反应,洛元秋已经先他们一步来到主座旁,一把接过即将落地的雷泽剑,轻轻松松便架在了素衣女人的脖颈上。

    “这才叫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她笑意未及眼底,将女人压在座椅里,剑锋慢慢逼近,“从现在开始,我们的约定应该能算数了。”

    或许从未这般狼狈过,素衣女人发髻凌乱,不复方才的淡然自若,她眼中怒火中烧,仿佛恨不得将洛元秋碎尸万段。惊慌失措的诸人这才叫嚷着放开夫人,否则便要如何如何,只可惜底气不足,人声散漫。洛元秋索性走到座椅后,用剑挑起素衣女人的下巴,顿时厅堂上再无人再敢开口。

    她目光冰冷,一一掠过众人:“不知道死在自己剑下是种什么滋味,夫人想试一试吗?”

    素衣女人面色雪白,嘶声道:“你想知道什么?”

    洛元秋道:“你和他真是亲兄妹?”

    她口中的这个他自然指的是洛鸿渐,女人咬牙切齿道:“我倒宁愿不是!有这种做叛徒的兄长,难道还会是什么幸事!”

    洛元秋对此不予置评,继续问:“你说他是为了我才回来的,然后呢,他对你说了什么?”

    女人紧紧盯着她,仿佛在透过这张脸寻找另一个人,半晌后她冷笑一声:“还能有什么?他说他女儿就快死了,想寻求族中所藏的一件珍宝来救人。”

    她眼中泛起一抹残忍的快意:“我要他跪在我面前,跪满三天三夜才愿帮他向族长说情,他答应了……可惜他不知道,他就算跪一百年都难消我心中的怨恨,我又怎么可能把东西给他让他去救人呢?”

    洛元秋不为所动,稍加思索后道:“他要的是不是赤光?”

    女人反问:“什么东西?”

    说完便觉雷泽剑冰冷的剑锋又逼近了些许,她只得闭嘴。洛元秋也无需她回答,自顾自道:“看来就是它没错。”

    “最后一个问题,夫人,你一定要听仔细了。”她低下头,附在女人耳边轻声说道:“你们如此大费周章追查这把剑的下落,到底是为了什么?或者说,这剑究竟藏了什么秘密,让你们这么念念不忘?”.

    更鼓声隐隐传来,夜色微明,城东某处院墙上积雪哗啦啦滑下一大片,一人气喘吁吁翻过墙跳进雪里。

    陈文莺连滚带爬把自己从雪里刨了出来,对着墙那头一只毛茸茸的爪子小声说:“不行不行,只能出来一个,就先委屈你呆在那儿吧,等我回头找到元秋就让她来救你!”

    她又是安慰又是许诺,说回来后一定带只周记的烧鸭,等到她把烧鸭的数量加到五,那只爪子才十分不甘心地缩了回去。

    陈文莺贴着墙喘了口气,抬头看了眼这深宅大院,心想与嫂子再这么日日相对下去,还不如杀了她算了。

    其实海瑶也没逼她做什么,但两人心意相通,陈文莺在她面前仿佛被扒光了一般,除了老老实实看那两本修行的书静心打坐以外,丝毫不敢有半点杂念,更不敢去细想那几本被藏在床后的话本。

    想到这里她不免心痛起来,那是闻道书斋新出的一批传奇话本,她好不容易才抢到,到手之后居然连看一眼的功夫都没有!

    顾不上唏嘘感慨,她费了大劲才从海瑶所设的结界偷溜出来,可不能再这么磨蹭下去了,若是海瑶中途醒来,说不定她又要被抓回去,那可怎么了得?

    陈文莺提心吊胆地走过雪地,边走边回头,待离院墙数丈之后,才敢迈开步子。

    此时宵禁未过,她摸了摸袖中的掣令牌,稍稍放心了些,打算依照之前的计划,先去找洛元秋。

    城东到城南尚有一段距离,又加上夜色昏昏,雪雾朦胧,她在坊间绕了许久仍寻不到出路,想效仿洛元秋潇洒,却不如她身法轻盈,一个不慎便惊动了院里拴着的狗。那狗在院子里一通乱吠,引得周围几户人家里养的狗也跟着狂叫起来,不一会便有人点起灯出来了。

    陈文莺心中慌乱,怕引来巡夜的人惹祸上身,想也不想拔腿就跑,连路也来不及看,等听不见狗叫了才停下脚步歇了口气。

    这时她才想起看看周围,却见一条小道通往夜色深处,道路两侧被浓浓的雾气所掩。四下寂静无声,连一丝风声都不可闻,陈文莺呆怔了会儿,背后冷汗浸衣,想了想觉得自己还是原路返回了,就算被巡夜的抓住了也无妨……

    陈文莺心跳怦怦作响,装作满不在乎地转过身去,结果倒吸了口气,她身后是一片浓重的夜雾,早已看不见来时的道路。

    寒冬腊月,荒郊野外,这不是见鬼还能是什么?!

    浓雾中难辨方向,她慌不择路,一时半会也不知道究竟要往何处去,虽然怕得要死,仍然踏上了那条小道,只求沿路能碰见几户人家,不然就等天亮再绕回城里。

    陈文莺一路狂奔,仿佛后头追着妖魔鬼怪,片刻都不敢停歇。这条小道竟出奇的长,她走着走着越发心虚,脚步也有些沉重,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

    就在这时一片昏黄的光晃了晃,透过雾气照来,陈文莺顿时热泪盈眶,精神一振,朝着光所在处走去。那光时远时近,始终和她保持着一段距离,显得有些怪异。陈文莺突然想起从几个哥哥那里听来的民间传闻,登时打了个冷颤,心生怯意,犹豫着要不要跟上去。

    岂料那光居然主动向她靠近,昏光照在雪上,持灯人头戴斗笠,蓑衣上尽是雪,他背上背了一捆柴,看装束像个再普通不过的樵夫。

    陈文莺松了口气,将心放回了肚子里。那人似乎也觉得有些奇怪,把灯笼举高了一些,沉默地打量着她。

    那人的双眼在光中格外幽深,陈文莺正想着要如何开口搭话,但一对上他的眼睛,便无端恍惚起来,如在云端行走,神魂飘荡不知身在何处了。

    她神情呆滞双目无神,仿佛一具傀儡,身不由己迈出步子走到那人身后,僵硬地站着。

    提灯人压了压斗笠,雪粉洒落在昏朦的光里,他慢慢放下手,喃喃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你果然就在这座城中,刺金师。”

    作者有话要说:     。

    第 181 章 微隐

    “原来他竟没有告诉你……”素衣女人肩背颤动,竟无故笑了起来,“真是没想到啊,他也会有害怕的一天!”

    她不顾横在脖颈上的剑锋侧过身看向洛元秋,神情似笑似忿,状若癫狂,眼底是古怪的兴奋:“你是不是已经见过他死后的模样了?怎么样?他像不像……像不像个怪物?”

    记忆中血光割裂夜色,月夜山涧下的那一幕扑面而来,纵然年月已久,后背的伤痕依然会隐隐作痛。洛元秋眉梢微挑,仿佛明白了什么,负手在身后画了道符,不露声色道:“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女人仰起脖颈看她,像透过她的面容在寻找什么东西,半晌才道:“他逃不过,他的女儿却侥幸逃过了,或许这便是宿命……”

    洛元秋藏于身后的手腕向上翻转,闻言抬起手在女人眉心轻轻一划,手腕空悬,五指在女人眼前慢慢舒展收拢。

    那手势仿佛带着某种奇特的韵律,女人不知不觉双目微阖,如同陷入了荒诞的幻觉之中,以气音轻声道:“但你一定没有见过,那些人……那些行尸走肉,他们会从棺木里爬起来,无知无觉,不生不死,逢人便杀,谁也不放过……”

    洛元秋索性抛开雷泽剑,一手按住女人的肩,低头在她耳边问:“他们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服药受法,本是……本是理所应当。”女人气息急促,两眼微微向上翻。

    “那洛鸿渐呢?”

    女人低声道:“他们选了我,我不敢去试药,是他、是他替了我……”她啜泣起来,双手不住挣扎,“我不想像那些人一样死了!我还不想死!”

    洛元秋还要再问,余光一瞥,瞬间侧身而避,后退了半步

    铮!

    一道暗光凭空而出,斜斜避开主座上的素衣女人,如鬼魅般向着洛元秋头顶斩下!

    束缚在女人手臂上的青光霎时消失,凝成长剑出现在洛元秋手中,她迅势出手,青光运转如风,漠然道:“别来碍事。”

    那暗光竟绕过她直接扑向素衣女人,涌入她的口鼻之中。女人眼中光芒一闪,如梦初醒,脸上的惊惧悉数化作怒火,她立刻倾身向前,召来雷泽剑,怒吼道:“你竟然敢无耻!我要杀了你!”

    洛元秋轻易避开一剑,觉得有些好笑:“是你出尔反尔在先,毁约在后,不用这道符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不是真话?”

    女人额角青筋隐跳,她发衣凌乱,持剑而立,连退数步至堂上,众人见状急忙围上前,却被女人不耐烦地喝退。她紧握剑柄的指节微微泛白,不曾想却温柔一笑,目光仿若寒冰:“我改变主意了,剑留下,至于你,还是下去陪着你爹吧。”

    洛元秋道:“巧了,我也改变主意了。”她神情淡然,手一翻现出道令牌,“想来诸位来此也不全是心甘情愿,如果是受人挟制,遭人要挟,那天亮之前离开这里还来得及。若之后仍逗留在城中,就要请诸位去太史局大牢里坐一坐了。”

    一旦朝廷介入此事,后果可想而知。众人不禁色变,堂上顿时慌乱了起来,一人大喊道:“急什么!此地设有法阵,绝不会轻易被从外攻破!谁知道这小丫头说的是真是假?!若是你我被这三言两语吓唬住了,自乱阵脚才是大麻烦!”

    又一人附和:“太史局如今式微,被司天台打压的抬不起头来,哪里还有这等功夫来管此事?诸位千万不要被她轻易哄住了才是,咱们族人上下一心,岂有欲成不成之事?”

    如若他们真如话中所言,能齐心协力一致对敌,洛元秋也会觉得十分棘手,一时也拿他们没办法。只是他们推推搡搡,神态各异,明眼人都能看出这是一盘散沙,终究难成气候。洛元秋看他们像是一群大难临头的走兽,随时都能抛下同伴各自逃散,心想倒也有意思。

    洛元秋笑道:“前朝覆灭已有百年之久,难道你们还想举事推翻朝廷取而代之?然后过几十年又被他人所替代,如此反反复复,这又是何苦呢?你们眼下借人声势趁虚而入,押上身家性命来豪赌,若侥幸赢了,也未必能坐上那个位置;若不幸输了,诸位是否想过,下场又会如何?”

    “我的话是真是假,等天亮后自见分晓。”她干脆坐下来,姿态随意地把玩着令牌,“不妨再等一等,怎么样?”

    众人惊疑不定,纷纷私语起来。素衣女人忽然看向一人道:“谁想走?”

    她手中雷泽剑电光缭绕,众人立时噤声,女人一字一句道:“今日谁跨过此门便以叛逃论处,从此以后就再也不必回来了!”

    语毕电光如游龙疾驰而出,竟将方才说话那人击倒在地,那人被无形之力捆起,重重摔向屏风,他求饶的话还未出口,又被电光倒拖了回来吊在梁上。

    女人向身后一瞥,道:“洛泽。”

    方才与洛元秋交手的少年走了出来,迟疑道:“夫人。”

    女人提剑道:“拿着剑,我要你现在就杀了她!”

    少年与洛元秋对视,不知为何忽然面红耳赤。他转头看了眼女人手中的剑,低声道:“我……我已经败在她手下了。”

    “先前你未做好万全之备,又兼一时不慎大意轻敌。”女人轻飘飘道:“现在我就在你身边,你还有什么可怕的?”hTtPs://m.

    她眸光凌厉一转:“你到底是不敢,还是根本就不愿意?雷泽剑你还想不想要了?你不肯接,那可别怪我把它毁了!”

    少年紧抿双唇,未等他下定决心去接剑,一道青光从眼前掠过,劲风将他向后一推!

    洛元秋身姿轻盈落地,手中剑芒悍然斩下,轻而易举就掀翻了堂上众人,转身剑尖指向女人,道:“这是你我之间的事,何必要劳烦旁人?”

    她步步逼近,青光横掠而过,如一片青叶飞旋轮转,只听铛铛数声清响,剑锋攻势一收,青光敛去,片刻后随她剑指自上而下跃至空中,悍然劈下!

    素衣女人不得不以雷泽剑作挡,不过数息便难以抵挡这疾风暴雨般的攻势,竟抓起身旁的人朝洛元秋推去,同时她袖中甩出一道符光,森冷道:“受我所请,速速归来!”

    她厉声喝道:“飞光!”

    那符光细如烟丝,洛元秋碰到便觉手腕一僵,随即她手中青光展开,凝成一柄碧色长剑,在女人震惊注视下里一脚踹开阻拦在面前的人,似笑非笑道:“看来这道夺剑的符未必管用了呢,你想取回这柄剑,恐怕只有一个办法……”

    说话间两人连过数招,剑光所过之处都留下了深深的痕迹,眼看洛元秋屡次从雷泽剑的剑锋边缘避开,女人才明白这不过是一种变相的戏弄,万丈怒火自心头而起:“我一定要杀了你!”

    洛元秋轻快道:“就算是杀了我也取不回这柄符剑,我赌你不敢看着它被毁去,不然为什么你们当年只把洛鸿渐关押起来,而非就地格杀?”

    女人催动灵力,雷泽剑剑光暴涨,两剑铿然相撞,其声如击玉敲金,气劲浪潮般向四方漫去,但见幔帐翻动,满堂烛火随之一荡,尽数熄灭。

    昏暗中剑光一触即分,洛元秋无声无息在她身侧出现,用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道:“快出手啊,你到底是怕了,还是根本就不敢呢?”

    须臾间她的身影再度消失在昏昧的屋中,女人急退半步,剑尖向地一拄,喝道:“风雷召来!”

    长龙般的电光顷刻穿屋而过,璀璨光芒映出屋中狼藉的景象,女人目光疾扫满堂,最后停留在一角,下一刻电光裹挟着风暴飞速向着某处翻飞的幔帐后袭去!

    “夫人住手!那是”

    女人好像也意识到了什么,蓦然回首,但为时已晚,电光猛炽之下冲荡出夺目的白光,整座屋宇都为之撼动,紧接着冰裂般艰涩的咔嚓声传来,所有人不约而同看向窗外。

    棉絮般的零星几点滚在青砖上,醒目异常。风卷着雪花涌进屋门,但在这之前,此地分明温暖如春,丝毫不受风雪侵扰。

    即刻有人惊恐地叫道:“夫人,万万不可,那、那是阵眼所在之处!”

    “……法阵破了!”

    此言一出,屋中顿时炸开了锅,纷纷叫嚷起来。

    “法阵既破,此地不宜久留!夫人,我们还是赶快离去罢!”

    “不行!剑还没有拿回来,这时候走不就功败垂成了?!不能走,都留在此处,找到那人夺回剑!”

    “夫人请听我一言,我们既然与那位六殿下有约在前,可现下取不出剑,干脆把人绑了送去,任凭那位殿下处置便是,何须这般麻烦?”

    “这还不如去请教那位青仑护法,他定会有办法的!”

    ……

    女人只觉得头晕目眩,悔怒交织,身形晃了晃,脚步微错向后仰去。她身后便是一架多宝格,此时被幔帐掩住了大半,退后的瞬间忽然有人从幔帐下伸出手扶了她一把。

    女人心中猛一沉。

    “多谢夫人肯出手相助,破了这法阵。”洛元秋如鬼魅般在她身后现身,轻轻低下头说,“为报答夫人的恩情,在太史局的人到来前,我也告诉你一件事。”

    “洛鸿渐终生奉道,持静守心不沾世俗,他其实并未留下血脉。至于他告诉你他有一女……”

    洛元秋话音微顿,又道:“他将我扶养长大,虽然是我的师伯,但传道授业远在我师父之上,论及情份说是父女也不为过。”

    女人喉头发出咯咯的声响:“你、你是……是来为他报仇的……”

    洛元秋眸光冰冷,低声道:“他确实是为了救我才回来找你的,这一点不假;但如果当年不是你怀恨在心将他扣押下,他后来也不至于毒发的那般快。他到死也没有只言片语提及过你,更别说什么报仇的话了,你与他的恩怨就此两清,互不相欠,这就是我留你性命的原故。”

    女人挣脱开她的手,面色发白,冷冷笑道:“驭使此符剑极耗费心神,洛鸿渐的下场难道不是他咎由自取?你以为我会相信你的话?飞光只能传予我们一族的人,你若是真与洛鸿渐毫无干系,他能将此剑授予你?简直就是荒谬!”

    洛元秋闻言微微一笑,手中青光化为绳索缠绕在两人手臂上:“这就是另一个故事了,如果夫人想听,不如用这剑上所藏的秘密来换吧,再不说快些,我怕下次只能在太史局的大牢里与你相见了。”

    女人沉着脸不答,洛元秋耐心十足地说:“天就快亮了,不知夫人又有何打算,还要与我这般继续耗着么?今天得不到答案我绝不会放你离开,夫人不如猜猜看,这些人会不会弃你而去?”

    法阵被破,庇护既失,早有人在两人对峙间偷偷离去。女人心知大势已去,道:“相传此剑上藏有一秘法,与长生不死有关。”

    这柄符剑陪伴洛元秋多年,又一同经历生死,如果上面真藏着与长生有关的秘法,她又如何会不知?

    此刻一旁有人靠近,小心翼翼道:“此地非久留之处,夫人还是与我们一同离去……”

    洛元秋一脸怀疑道:“当真?不是你胡编乱造的吧?”

    “不怕死就拿着剑到北冥白塔前,到时候你自然就一清二楚了!”女人寒声道,“还不快解开?!”

    洛元秋心想她的话倒与那幻境中承天宗宗主曲善说的对上了,或许飞光真有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但绝非与长生有关。

    她勉强点了点头,勾着女人袖角悄然画了道符,片刻后才依言收回青光,兴致缺缺地倚着柜子道:“罢了,反正也是半真半假,就当随意听听算了。”

    女人气急败坏拂袖而去,离开前回顾一眼,阴冷道:“不管你与洛鸿渐是何种干系,我都奉劝你一句,还是守好你的剑罢!只盼下次再会,它仍能在你手中!”

    洛元秋歪头看向别处,对此不以为然:“这就不劳你操心了。”

    听得脚步声匆忙远去,洛元秋在乱糟糟的屋里站了一会儿,抬脚走到院子里,此时天色将明未明,下起小雪来,在地上铺了薄薄一层。她索然无味地把令牌塞回腰间,掐指算了算时辰,不知太史局的暗探是否已经开始顺踪寻迹追查这些人。

    洛元秋思忖着待会见了林宛月要如何交代今夜之事,又惦记着柳缘歌的伤,正当她要离开之时,身后忽有人道:“你是……你是元秋吗?”

    她惊讶地转过身,紫袍男人难掩激动,快步走到她身边:“洛鸿渐果然没有骗我,他当真将月凝阿姐的女儿扶养成人了!”说着他仔细端详起洛元秋,感慨道:“方才一见到你我便想起她来,你……你与她生的真像。洛鸿渐离世后,这么多年你仍住在寒山上?”

    他身旁廊柱后一角白衣荡了荡,那名叫洛泽的少年显身,闻言疑惑地看着洛元秋:“爹,你不会是认错人了吧?”

    因借剑一事,洛元秋对他颇有好感,当即拱手道:“没认错,我就是洛元秋,还未谢过阁下方才点出阵眼一事。”又对那少年道:“剑是好剑,你要好好爱惜。”

    少年又想起方才落败之事,不禁面上一红,偏过头去不再看她。洛元秋目光转向那紫袍男人,轻轻道:“阁下与我母亲是旧识?”

    男人怔了怔,随即苦笑道:“岂止是旧识,她是我的亲姐姐,你应当叫我舅舅才是。当年洛鸿渐归族后我曾私下与他见过一面,他将一切和盘托出,我方知晓月凝阿姐竟已不在人世,只留下一女交予他照看扶养……之后洛鸿渐被打入水牢,是我冒险将他放出的。他虽告诉了我寒山所在之处,但多年来我被困在族中,难以脱身,直到后来族长离世,我才得了机会前往,却只看见山丘土坡,哪里有什么寒山!”

    他见洛元秋不言不语,愧疚更甚,两眼微红道:“你都长的这么大了……这样很好,你的符术是洛鸿渐传授的吗?”

    洛元秋原有些怀疑,但听他叫出了母亲名讳,又提起往事,已有七八分信了,可她对着这位突然冒出来的舅舅一时也无话可说,只道:“是,他也是位符师。”

    院中风声呜咽,洛元秋察觉天色渐亮,刚想劝他们快些离去,那男人却道:“也是,他确实是端方君子,重诺言信,他既然都把那柄剑传给你了,想来自要倾其所有,岂会有私藏。”

    洛元秋经他一说便想起前事,不由问道:“那位夫人为何想要这柄剑,这剑上到底藏了什么秘密?”

    “藏光飞光,一弓一剑,想必你应当也听过,我便不多赘述了。”男人说道,“供奉藏光的一族,在前朝时世代皆为宫廷祭司,与皇族关系极近,他们叛变之后,藏光便就此销声匿迹。”

    洛元秋心道谁说销声匿迹了,前天她才从师弟手中接过这张弓把玩过呢。

    “绍夫人之所以想要得到这柄剑,是因一个不知是真是假的传言,你姑且一听。”

    洛元秋道:“什么传言?”

    男人神色复杂地看着她,他身边的少年却突然开口:“有族人在外游历多年,从一处地陵中得到一卷古卷,依卷中所载录,飞光与藏光相合之时,便能重新开启北冥之中那座白塔的大门。”

    风雪骤然一顿,洛元秋心头微滞,瞬间想起了墨凐。

    “那开启白塔之后呢?”洛元秋又问。

    少年道:“你不是符师吗,连这也不知道?北冥乃符术源流之地,自然是求大道,问长生了。”

    洛元秋略感无趣:“怎么又是为了长生?就这么怕死吗?”

    少年不悦道:“难道你不怕?”

    洛元秋想了想道:“有时怕,有时不怕。”

    男人听他二人说完,便道:“你若是遇上碰上了那一族的人,定要远远避开,不可在人前展露此剑。他们手中握有藏光,传言那张弓百发百中,你是躲不开的。”

    洛元秋不解:“我为什么要躲开?”

    男人答道:“藏光与飞光一样,原本只有洛氏族人才能驭使,他们叛变后以秘术收为己用,因畏惧前朝遗族报复,将藏光夺回,便立下誓言,若遇见手握飞光之人,必要射杀之。”

    看来王宣还是个好师弟,从头到尾也不过对着她射了一箭,最后还射偏了,洛元秋作为师姐大感宽慰,点点头又问:“那位夫人方才说的服药受法是什么意思?”

    男人欲言又止,片刻后迟疑道:“洛鸿渐离世时,你也陪伴在他身旁吗?他临终之前,可有告诉你要如何处置他的遗体?”

    洛元秋回忆了片刻:“他好像是说马上烧了,但我和师父都狠不下心,便将他埋在他最喜欢的水谭边。”

    男人面露不忍:“那他有没有……”

    洛元秋知道他要问什么,平静答道:“他死后化为傀离开坟墓,从山谷下爬了上来,正好被我撞见。”

    男人叹了口气,道:“每年族中会挑选适龄的少年人服下丹药,以秘法洗涤经脉,只要熬过这段时间,此以后他们的修行便可日进千里,远超常人,直到死为止。只有一点,他们死后肉身不腐,与生时无异,只是无知无觉,如一具行尸走肉,遇人便杀。为防止他们化作活尸作乱,待他们死后,自会有人砍下他们的首级,再放把火烧了。”

    洛元秋参与的追猎数不胜数,该如何处置傀自然十分清楚,闻言随意点了点头,面上毫无惊异之色。

    “绍夫人那时本应入选,但后来不知怎么,她的兄长洛鸿渐替代了她。试炼何其凶险,谁也没想到洛鸿渐竟然侥幸熬过了试炼,还阴差阳错得到了飞光……他们之间的恩怨我也只知道这么多。”

    洛元秋道:“师伯从未提过他还有个妹妹,我一直以为他与我一样无牵无挂。”

    男人本想说你怎么会是无牵无挂?可思及多年来自己所为,也从未尽过一日亲长之责,顿时哑口无言,勉强笑了笑道:“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与你本就无关,绍夫人心有怨言,错把你当作洛鸿渐的女儿,才会这般责难于你。不过她却没想到,你却反过来为难了她……”

    说到此处他不禁觉得好笑,摇了摇头道:“绍夫人冒险入城向六皇子献上赤光,本是为表诚意。但她为了找到藏光的下落,有意向六皇子泄露了藏光与飞光的秘密,期冀能借六皇子的势力寻找到藏光。未想六皇子却反过来向她讨要飞光,她骑虎难下,这才到处找你,想从你手中夺过回此剑。”男人稍作思量又问:“你那块太史局的令牌是真的吗?”

    洛元秋道:“当然是真的,我一入城就进太史局做掣令了。”

    男人似有些不解,顿了顿道:“也好,你在太史局为掣令,绍夫人便多有顾忌,不敢再这么大张旗鼓的来为难你。”

    语毕他解下佩剑,神色痛楚,低声道:“这剑本应是阿姐的,她离开的时候我年纪尚幼,不知她的心意,多年以后才明白过来……这剑原是由二哥保管,他病逝后交给三姐。她因服药受法的缘故,命难长久,早早便去了,最后这剑才传到了我手中。”

    “现在我把它交给你,也算是物归原主。”

    洛元秋垂眸看了眼那剑,想也不想便拒绝道:“不必,我已经有一把剑了。”

    “你是说飞光?”紫袍男人一脸凝重,语重心长道:“此剑极耗心力,万不能再用了!”

    洛元秋微微低头,掌中青光随她心意幻化成一只青色的鸟儿停在手指上。她不止一次听人说这剑是如何可怖,就连师伯教给她时都曾说过,需慎之又慎,不到紧要关头不可妄动此剑。

    她少年时召出飞光亦觉得吃力,事后人总免不了难受上一阵,但不知从何时开始,这种感觉竟慢慢消失了,飞光就仿佛她身体的一部分,毫无凝滞之感,仅凭心意而动,便能轻松施展出诸般变化。

    少年耐不住心中好奇,便回头看了一眼。那青鸟展翅跃起,朝他飞来,他侧身避让,却被淋了一头雪,登时大怒道:“你怎么能这么对它?这可是传世之宝!如此轻浮……”

    洛元秋笑道:“剑不就是让人用的吗,莫非神兵就要束之高阁?如果是你得了此剑,那这辈子是不是都难出一剑?”

    少年语塞,冷冷道:“那就等你失了此剑再说,我必不会像你这样!”

    他说完也不管二人,跃上房檐飘然而去。

    男人在院中唤了几声不见回应,只得道:“他性子急躁,一向如此,我的话他也从来不听。”

    洛元秋想到那柄雷泽剑,道:“他不会又回去找那位夫人了吧?”

    男人苦笑道:“我早就和他说了,绍夫人岂会平白无故借剑与他?经此一事,他也看清绍夫人别有用心,我们不会再回去了。还未谢过你手下留情,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

    洛元秋看了看天色,打断他的话:“你们该走了,离开这里后天亮城门放行便立刻离去,不要在此久留。”

    男人惊讶道:“难道你不走?”

    “我不走。”洛元秋答道,示意他跟上自己。两人一同向外走去,穿过院子后来到门外,地上凌乱的脚印已有些模糊,洛元秋向外望了望道:“趁着他们还没来,你快走吧。”

    风雪愈盛,男人静立片刻,仿佛仍想再劝两句。洛元秋忽一抬手道:“别说话,有人来了。”

    北风卷地而来,一时只见雪雾微隐,洛元秋心中莫名一悸,目光在雪中几番搜寻,最终在某处落定。她果断转身道:“那就这样罢,这位舅……舅,山高水长,咱们有缘再见。”

    她说完也不等身后人作答,阔步投向茫茫风雪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

    第 182 章 雪怀

    司天台。

    今夜当值的属官格外忙碌,天明破晓时才有功夫暂歇上片刻,众人只待将案头上的公文处置好,等轮值的人来便可。

    天边夜色将要散去,咣当一声震响打破了院中寂静,遥遥有争执声从东院传来,只听一人道:“……谁愿意来当这星历就让他来,沈某早已扫位已待,巴不得现在就脱了这身官袍,省得在这司天台日日碍着景大人的眼!”

    属官们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何事,便听一女声道:“我昨日再三叮嘱不可大意,但你偏偏说要独自审讯要犯,强行提了人走,怎么听起来反倒成了我的过错?这要犯是从你手下逃脱的,你沈大人的本事我可算是领教到了!”

    属官们噤若寒蝉,相互使眼色,装作没听见两位大人的争吵。不过多时院门被推开来,那金铁之声铮然而起,众人心中一惊,隔窗窥望,只见台阁大人手握长剑冷冷道:“沈誉,你再向前走一步试试看?”

    被剑指着的星历官沈大人背对众人而立,短促一笑道:“沈某自问也没犯什么大错,就算要定我的罪,也不急在这一时半会,大人不如让我回去换身衣裳取了东西。自不劳大人烦心,回头我自去刑部认罪就是了。”

    他转过身朝屋子走了几步,突然闷哼一声跪倒在地,手紧紧捂住右肩,指缝间渐渐渗出鲜红。

    此时本应是属官交接之时,院外已有人在等候,景澜收剑入鞘,漠然道:“来人,把沈大人扶下去。”

    有人进来将沈誉扶出了院子,众人见星历大人离开时已经奄奄一息,院中地上血迹分明,更是不敢出声,唯恐步了沈大人的后尘。

    景澜手轻轻搭在剑柄上,似乎在思考着什么,半晌后道:“司天台的规矩诸位也清楚,今日所见,绝不可向外透露半字。”

    众人心思各异,闻言纷纷应诺。

    景澜快步离开,穿过长廊后来到另一座院子,进门前她在花格上轻轻一点,灵光浮动,法阵运转,门瞬间变了模样,在她踏入屋中时自动闭拢复原。

    众人心中生死不明的沈大人正坐在桌前系披风,除去脸色苍白之外一切如常,他沉默半晌后道:“你不会是故意的吧?”

    景澜面不改色问:“怎么说?”

    “再往左半寸,我差不多就是半个死人了。”沈誉虚虚一指肩头。

    景澜随意道:“同门一场,还不至于如此。马车就在院里,你该走了,依照计划,星历大人虽然身负重伤,但千万不能死了。”

    沈誉冷笑一声,按着肩伤夺门而出,景澜跟在他身后走出去,在檐下便停下了脚步。院门边果然停了一辆马车,沈誉正打算掀帘进去,动作一顿,突然回头说道:“说实话,你方才不会是想公报私仇,借此机会一剑捅死我算了吧?”

    景澜瞥了他一眼,竟然点了点头道:“我确实这么想过,就怕事后元秋问起来麻烦。”

    沈誉道:“怎么不见王宣,难道被你毁尸灭迹了?”

    “你们二位一向焦不离孟孟不离焦,我又怎么知道?”景澜道:“他昨日不是还在官署中?或许回府去了,你不如问问司文。”

    沈誉闻言用力甩下车帘,低声道:“知道了,走了。”

    马车离开院子,景澜独自站了一会儿,低头看着手上的痕迹。昨日朱砂尚未洗净,嵌在雪白掌心上,将命线的纹路清晰勾勒出。

    她不知在想些什么,面上神情难辨,片刻后握紧手收回,沉声道:“宴师那里如何了?”

    一道人影无声出现,躬身道:“回大人,棋局已成。”

    景澜衣袖轻拂,颔首道:“那就去会一会这位传说中的大魏帝姬。”.

    “少爷,到家了。”

    沈誉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两指按着额头睁开眼,疲倦地叹了口气,道:“周管事呢?”

    车外随即传来管事的声音:“少爷,王大人寅时便登门造访,因少爷不在,小的便擅自做主将他请了进来。”

    沈誉道:“寅时?怎么这时候来了?他人还在府上吗,走了没有?”

    管事道:“正在厅堂等着少爷呢。”

    沈誉解下披风道:“上茶,去告诉他我回来了,带他来我房中见我。”

    管事依言而往,沈誉回屋后换下袍服,仅着便衣,从药箱中取了瓷碗银勺调制药粉,他刚坐下不过片刻,王宣随后便至。

    管事奉茶之后关上门,带着仆人从屋中退下。王宣径自在沈誉身边落座,沈誉把碗递给他,道:“你来得正好,帮我上个药。”

    王宣不接,沈誉又伸了伸手,却碰到他的衣袍,不禁疑惑道:“做什么去了,怎么衣裳是湿的?”

    王宣答道:“一时不察,在雪里站久了些。”

    沈誉将碗放在桌上,道:“你夤夜登门找我是为了何事?说罢,怎么弄成这副鬼样子,我记得你昨日不过是去了一趟烛照阁而已,莫非阁主又起意要看你的弓了?”

    王宣道:“我遇见了师姐。”

    他说完良久不语,靠在椅背上沉沉地叹了口气,只手遮住双眼,低声道:“我昨日才知道,原来师姐对藏光的事一无所知……”

    沈誉若无其事道:“或许是前人忘了将此事告诉她,她不是一直住在山上?只要不下山,有些事她知道或不知道也没两样。”

    王宣放下手臂,两眼通红,咬紧牙关一字字道:“但我不知道。”

    沈誉不解道:“这是什么意思?”

    王宣一手紧握成拳又泄气般松开,艰涩道:“王沈两族虽同为降臣,为新朝所纳,但王氏先祖世代皆为前朝宫廷祭司,与皇族关系匪浅,是以入城后避居远郊,约束族人行事低调。自我记事以来,先父便耳提面命,万不可以家世自傲。到祖父去后,我得授藏光,先父才将这其中的渊源告知于我,并道,我族立身之本皆系于此弓,但藏光与飞光本为皇族之物,先祖趁城破窃出藏光,又以秘法传予后人,却也知道终有一日藏光会为人所夺……”

    沈誉方知晓还有这等内情,然而他何等聪颖,当即便问道:“他要你如何去做?”

    “如果遇见身负那柄剑的人,就一定要先将其除去。”王宣说道:“只因从叛国那一日起,我们便成了世世代代的仇敌,他们不会放过我们,我们也绝不会束手待毙。先父从未见过那柄剑的模样,也是从祖父口中得知大概,他说了那么话,我却只记住了一句飞光无影无形,召之即来,其色如碧玉,虽是剑,但其实是一道符。”

    “我起先不信,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剑?等我亲眼见到藏光后,才明白我所知不过牛毛,既有藏光这种弓在,那为何会不会有飞光这柄符剑?只是我没想过,会在师姐手中看到它。”

    沈誉眼中一震,霍然起身:“你那时神情有异,我早该想到你绝不是去取遗落的东西!原来、原来那时候你突然折返,是为了……”

    他难以置信,一把抓住王宣的衣襟,力道之大将他从座椅上拽了起来:“你回去都做了些什么?!”

    王宣犹如陷入了过往的回忆之中,出神地道:“我做了什么?那是我第一次拉开这张弓……”他微微战栗,盯着沈誉道:“我就用它,对着师姐离去的方向射了一箭!”

    “你疯了?”沈誉猛然后退一步,桌上瓷碗因他这一撞坠落于地,药粉撒了出来,“你想杀了她?!”

    王宣弯腰捡起碗,道:“是,那时我确实存有此念。她手持飞光,根本不会随我们下山去救人,说不定新仇旧恨一起算,到时候引来麻烦更难收场。”

    沈誉怒道:“你既然识破了师姐的身份,就不该对我隐瞒此事!你知不知道……”他回想起景澜的话,把话硬生生咽了回去,冷静了一会儿道:“我们都想错了,师姐其实早在上山之际就知道我们的身份了,师父从未瞒过她,她什么都知道。她自知寿数不长,所以才想随我们下山救人,是景澜……半道带走了师姐,所以我们最后没有等到她来,并非是她有意失约!”

    “是么?”王宣手腕颤抖,将那瓷碗轻轻放回桌上,“多年以来,我一直以为那一箭射中了她。我从未有过一日心安,下山以后的每一日都仿佛是从旁人手中偷来的……直到昨日,我才知道那一箭射偏了,而师姐更是从头到尾都不悉晓内情!她对藏光一无所知,还对我说,莫要再让箭落空了。”

    说到此处他面朝沈誉平静一笑:“太迟了,我已经无法再拿起此弓了。师兄,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

    鸡鸣声中天色渐明,洛元秋迎着风雪绕道向东,见坊门已开,便打消了攀檐上瓦的念头,老老实实从街边走过。

    坊外便是一条河,河已冰封,桥下芦棚里坐了个老妇人,守着脚边将熄的火炉,借着天光缝衣。

    芦棚外站着一个少年,手不断比划,仿佛正向老妇人打听什么。

    洛元秋只觉得心中再度涌起奇异的感觉,那少年听见脚步声当即回头,讶异地向她看来。

    少年衣着装束无不透露出矜贵二字,仿佛是哪家世家公子出游,颔首示意道:“真是巧,昨日与姑娘见了一面,今日又遇上了,姑娘还记得我吗?”

    洛元秋一怔,努力思索了一番,恍然道:“你是昨天在街上的……”

    “在下路过此地,想向这位阿婆打听渡口在何处。”那少年说着朝芦棚里看了一眼,老妇人仍自顾自地穿针缝衣,“但她好像耳朵不好,听不见我说话。”

    洛元秋手指微动,道:“你要去哪里?”

    少年道:“去元洲。”

    洛元秋道:“你也看到了,河道冰封,走水路恐怕是不行的。”

    少年眉头微皱,无奈道:“起先我出来时,家中亲长特地叮嘱过我一番,走水路去元洲,中途路过紫宁,正好去拜访一位故人。若是走常路,到紫宁多有不便,不如水路方便。”

    洛元秋既没听说过元洲也没听说过紫宁,满心疑惑,只得点点头道:“第一次入京吗?”

    少年微笑道:“正是,姑娘也是游历到此的吗?”

    “算是吧。”洛元秋道,“你也是来太史局做掣令的吗?”

    少年疑惑道:“太史局?掣令?我不明白姑娘在说什么,是今年朝廷新设了官署,诏令还未下达?为何我离开江陵时从未听说过?”

    太史局成立至今,居然还有不知道它的修士?洛元秋比他更疑惑,但想起自己初入城中也是这般一问三不知,便道:“罢了,回头我带你去看看。对了,你叫什么?”

    少年答道:“在下江陵人士,殷雪怀,还未请教姑娘大名。”

    洛元秋后背寒意渐起:“你再说一遍你叫什么?”

    “殷雪怀。”少年解释道,“殷商的殷,大雪的雪,怀中的怀。”

    洛元秋久久不语,她这夜所经历的一切都比不上此时此刻来得震撼,难以言喻道:“你叫殷雪怀?”

    少年对她的反应颇为不解:“难道姑娘认识与我同名同姓的人?”

    何止是认识这么简单,殷雪怀这三个字如雷贯耳,当世修士岂有不知其名的?

    洛元秋笃定道:“你是咒师。”

    少年点头,洛元秋将他上上下下来回打量一遍,困惑更甚:“我见过殷雪怀,他……”

    “赵大娘!这是今天的鱼,给您放盆里了,我来取衣裳了!”

    洛元秋蓦然回头。

    芦棚里的老妇人闻言连忙起身:“补好了,你这么久没来,我还当你不打算要了呢!快瞧瞧看,我老婆子的手艺如何?”

    “赵大娘的手艺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我这就穿上,也用不着看了!”

    老妇人道:“以后可千万要爱惜衣裳,冬衣可不好补,这一年之中最冷的日子就快要到了……”

    接下来的话洛元秋没有再听,默默转过身,长桥横卧,冰封的河道一览无余。那少年所立之处是一方被大雪压塌的荒草丛,雪地上除了她来时的脚印再无别的痕迹。

    洛元秋心头剧震,怪不得昨天她明明看见了这少年,但柳缘歌与林宛月却像没见着一样,这少年更本就不是常人!

    或许他连人也算不上,仅仅是一道过去的影子。

    他方才自称是殷雪怀,但殷雪怀早已销声匿迹,距洛元秋上次在阴山见到他已过去四年,为何他的影子会在近日现身城中?

    既然想不明白,洛元秋索性懒得去想了。此时坊中人都起来生火做饭,炊烟相连,洛元秋一天奔波劳碌,腹中空空,顿时顾不上胡思乱想了,只觉得填饱肚子才是人生头等大事,忙不迭一头扎向街坊。

    她在早点铺子前摸了半天才摸出两个铜板,望着刚出锅的肉包垂涎三尺。卖包子的老板娘看她饿得眼冒绿光,心生怜悯,多送了她一个馒头。

    洛元秋惊喜万分,连声夸赞老板娘人美心善,吞了两个包子之后捏着馒头走了。

    那两个肉包吃了和没吃一样,洛元秋珍惜地看着手里的馒头,思索着要从哪个角度下嘴,才能仔细品出这馒头的滋味。

    忽然她手腕一震,馒头险些落地,她情急之下一口叼住,随即一脸错愕地回过神。

    这不是她送给陈文莺的那道符?怎么突然生效了,难不成是陈文莺遇到了什么危险?

    洛元秋从袖中摸索出了一张皱巴巴的符,走到避风处,夹在手中一晃。

    符纸上的朱砂最先燃烧起来,很快化为灰烬落在她手中。洛元秋捏住符灰当空一扬,眯起眼观察了一番,最后两指微微一拧,如同将无形的丝线缠绕在了指上。她向东边看了看,指缝间锐光一闪,清晰指向某处。

    半个时辰之后,洛元秋在城东市集现身。

    她面无表情叼着个馒头,十分引人瞩目。市集上人来人往,她左右搜寻,都没能见到与陈文莺身形近似的年轻姑娘。

    但她的符绝不会出错,陈文莺定然就在此处。

    难道她被人藏了起来?

    洛元秋心中一沉,已经做好了最坏打算,突然耳畔传来熟悉的声音:“元秋!我正要去找你呢!”

    她抬眼看去,从街对面走来的人不是陈文莺又是谁?

    陈文莺快步走来,笑道:“我已经去过你家找你了,没想到会在这儿碰见你。你去哪儿了,怎么晚上连家也不回了?”

    洛元秋扬了扬下巴,示意自己嘴上还叼着东西。陈文莺顺手拿了,看着那馒头上深深的牙印道:“这是什么?”

    洛元秋抓起一把雪搓去手上符灰,答道:“馒头,用来吃的。”她见陈文莺安然无恙,顿觉松了口气,便道:“我给你的那道符呢,你随身带着吗?”

    陈文莺神情迷茫,重复道:“你给我的符?”她慢慢低下头,再抬起时眼中却是惊惧万分,气息急促道:“快走……他来找你了!你快走……”

    她说完之后动作一僵,茫然道:“我要找到元秋,元秋住在曲柳巷,我要找到她,我必须要找到她……”

    陈文莺双目神采尽失,游移不定,仿若一具木偶,她突然抓住洛元秋的手,向街对面说道:“我找到她了!”

    洛元秋一愣,目光落在对街,茶铺不远处站着一高大男人,他头戴斗笠,身披蓑衣,脚边还放着一捆柴,像是个担柴来卖的樵夫。而他的右手却夹着半张符,正是洛元秋先前送给陈文莺的。

    她任由陈文莺拉着自己来到那男人面前,陈文莺雀跃道:“我找到元秋了。”

    男人点头,看着她说:“多谢你了。”

    他眼眸中清光隐隐,莹无纤翳,几如一面镜子,倒映出芸芸众生,世间万象,令人沉醉不已。

    洛元秋反手握住陈文莺,将她拉到自己身旁,道:“别看了。”

    陈文莺恍惚道:“什么?”

    “记住我的话,别去看他的眼睛。“洛元秋道,“照我说的做,文莺,现在把手给我。”

    陈文莺懵懵懂懂伸出手,洛元秋一手制住她两手手腕,屈指在她眉心重重一弹。陈文莺猝不及防,痛楚袭来,却又挣脱不得,片刻之后她眼瞳剧震,双腿一软,阖目倒在洛元秋怀里。

    男人微微一笑,似乎觉得很有意思:“别来无恙,刺金师。”

    洛元秋抱着晕了的陈文莺冷冷道:“前辈,你还没活够吗?”

    “恐怕还需要一些时日,”殷雪怀答道:“毕竟对你我这样的人而言,死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久别重逢,何不坐下来叙叙旧?”

    洛元秋不答,抱着陈文莺向最近的茶铺走去。殷雪怀拎起脚边的柴跟在她身后,两人一同进了茶铺。

    洛元秋找了个不起眼的位置,让陈文莺趴在桌上,看见她一手仍紧紧捏着馒头,便取来想咬一口。馒头刚到嘴边洛元秋又放下了,心想桌子又冷又硬,于是把馒头塞进陈文莺脸下好让她垫着。

    此时茶铺中冷清无人,洛元秋听见殷雪怀对店家说:“不必上茶,上一盅新酿的烈酒。”

    店家道:“嘿,那客官来错地儿了,小店是茶铺,只上清茶,不另供酒。”

    殷雪怀摘下斗笠道:“你身后那木柜最底层不是放着昨日从鹤泉新送来的酒吗?你平生喜嗜美酒,昨日去讨债不成,便私下要了两坛好酒抵债,却不敢搬回家让娘子知晓,只能偷偷藏在铺里,就盼着晚上小酌一杯。既然如此,分我一盅又能如何?”

    店家忽然神情一滞,脸上惊慌之色未褪,却不由自主连连点头,道:“是,是,客官说的不错。不过是一盅酒,我这就去取。”

    殷雪怀在洛元秋对面坐下,随手将两人杯里的茶水泼了,道:“你心中所想我无法看透,用不着这么防备。”

    店家即刻便将酒送了过来,殷雪怀将彼此杯中斟满,举杯一饮而尽,见洛元秋不动,道:“确实是好酒,莫要浪费了。”

    洛元秋道:“我不喝酒。”

    殷雪怀道:“怎么,你已经尝不出味道了?”

    “有话直说吧,”洛元秋不想与他绕圈子,开门见山道:“我昨天无意看见了你的影子,今天早上在河边又遇见了它一次。如果我没有记错,四年前我见你的时候,你还没有走到这一步。”

    殷雪怀殊无异色,笑道:“看来无需我多说了……他都对你说了些什么?”

    洛元秋道:“他说他受长辈托付,走水路到元洲,途经紫宁,去拜访一位故人。”

    殷雪怀道:“又是元洲,他果然还是要去那里。”

    洛元秋向外望了一眼,这间茶铺临街而设,看陈设便知经营多年,此时本该人满为患。但行商路人皆从茶铺前匆忙而过,无一驻足,好像这茶铺根本就不存在。

    “元洲是什么地方,它为何要到元洲去?”洛元秋问。

    “建元十六年,我到元洲游历,跟随恩师李云岚修习咒术,一住便是七年。这期间我与恩师之女互生情愫,便于此地共结良缘,立誓同求大道……那时人人都说我们是神仙眷侣,我也以为我与瑞娘能长久相依。”殷雪怀如是说道。

    “之后又过了三年,恩师仙逝,我携瑞娘回到江陵。彼时我于咒术一道颇有所得,时常与知交好友四处游历,倒也博得了些许虚名。我们途中一同论道切磋,推演咒术,正是志得意满之时,好不快意。某日我孤身一人返回江陵,途经云洲临时意起,想看看恩师闭关静修的石洞是个什么模样。我沿山路向上,攀过陡崖,来到石洞中,见满壁赤红,皆是朱砂所绘的咒术,便猜到是恩师闭关时将所得咒术以朱笔画于石壁上。那些咒术极为精妙,我看得入神,不知不觉一天过去了,于是歇在石洞中,翌日下山买了些干粮,打算在石洞里参悟一个月再回去。”

    这等故事对修行之人来说实在没什么稀奇的,洛元秋打了个哈欠,托着下巴道:“你走火入魔了?”

    殷雪怀又为自己斟了杯酒,摇头道:“恩师是当世宗师,我参悟他留下的咒术十分吃力,有不解之处也只能一人苦苦思索。不知不觉在这石洞之中竟度过了三个月,日子虽过得清苦艰难,却也有所增益。一夜我推演完一道咒术后已精疲力尽,仓促睡在一块石碑之后,朦胧中却听见有人说话。那人说:可惜可惜,只是一步之差。我只当是自己听岔了,正要再度睡去,突然一小童道:不就只差了一步吗,为何要可惜?那人道:唉,竖子安知!这登天的最后一步,比先前千千万万步都重要得多。一步之遥,哪怕穷尽此生再也无望了。不然他为何要将这半面石壁上的咒都凿了去?小童道:那他为何不去阴山?”那人道:世间勇猛者少,多是胆怯惜命之人,故到界碑前即止。有勇无谋者入阴山,当为意气所害;谋求甚多者,当为欲念所困;自诩聪明者,当缚于幻象。唯有心无所依,无所存,无所求,方能度过此湖,到达彼岸。你方才不是看到刻在石头上的字了吗,你说他是哪一种人?小童即道:自诩聪明、又胆怯惜命之人。”

    “听到此处我再也睡不下去了,心中愤怒不已,正要从石碑后出来斥责他们这番不敬之词,却看见石洞中只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他托着一盏灯慢步走在石壁下,先前说话那两个声音竟是他映在石壁上的两道影子。一个影子广冠博带,如古时儒生;另一个稍稍低矮,长发垂髫,做童子打扮。他们紧随老者身后,对石壁上的咒术一一点评。我躲在石碑后不敢出声,怕被他们看见。听他们点评恩师多年心血,贬多褒少,只觉愤懑难堪,那小童说:这咒术好像不是李云岚留下的。那人道:是他的徒弟,还不如他。”

    洛元秋原本听的昏昏欲睡,闻言顿时一惊,道:“他怎么这么阴魂不散,连你都能遇见他?”

    殷雪怀不理会她,自言自语道:“我以为恩师咒法已圆满融通,于当世无人能敌,可是天亮之后再去看石壁上的咒术,竟有击碎珊瑚之感,失魂落魄之极。我找到那两人说的石壁,见其上凿痕历历,确如所言。石壁后又有一小洞通向后山悬崖,我循路而往,见崖壁上另有刻字,正是恩师字迹。我越看越觉得心灰意冷,当日便离山返回江陵,从此一心修行,进益良多。然而修为愈深,我却越觉得惶恐不安,只怕如恩师一般,一步之差,终生无望。”

    “我不甘心止步于此,我决意入阴山一探究竟。”

    “此举自然招致父母亲友反对,唯有瑞娘一人知晓我追求大道的心意,明白我心中是何等痛苦。临行前她拿来两枚丹药,催促我与她一同服下,说这丹药是宫廷中的一位术士赠予她父亲的,服用或有长生之效,于修行也有所助力。我当时满心都想着要如何去阴山,并未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趴在桌上的陈文莺不舒服地皱起眉,似乎马上就要醒来。洛元秋见状安抚地拍了拍她的后背,陈文莺眉头舒缓,呢喃数句后再度睡去。洛元秋道:“界碑之后一步一心魔,你在阴山中看到了什么?”

    “无穷无尽的幻象,我成了如恩师那般赫赫有名的咒师,半生成就更是在他之上。一日不慎遭咒术反噬,沦为凡人,再也不能修习咒术,于是家业为旁人所夺,双亲皆逝,爱妻也弃我而去。我被人打断双腿,只得流落街头乞讨度日。但即便遭人戏弄折辱,我依然不肯放弃修习咒术。”殷雪怀道,“浮生一场大梦,梦醒之后,我已度过阴山,想必你也是这般。破幻象方能砺心,斩妄念方得自救,尘世一切,莫过于此。”

    洛元秋道:“我听说你被巴图族人从雪山下背回来,一听祭司叫你刺金师便不告而别了,留给他们的名字还是假的。”

    “因为我发现了一件更可怕的事,”殷雪怀漠然道,“我能看透人心中在想些什么。”

    他双眼明澈,眼瞳深处仿佛有丝雨般的微光缓缓流转,蕴藏着难以想象的力量:“这才是我此生劫难的开始,人心如刀山,如火海,如炼狱,远远胜过阴山中的种种幻象。然而幻象只是幻象,这一切却是真实的。”

    “……千人千面,只有瑞娘待我一如既往,从未有改变。但我却怕有一天看到她也变心,便将眼睛蒙了起来,谎称修行时无意受伤,再也看不见东西了。眼盲之后,昔日知交故友皆离我而去;家族视为我弃子,从此置之不理;父母野心勃勃,仍想借我的声名来扶持幼弟……我对这一切厌烦之极,瑞娘便带着我回到云洲,居住在乡间。但我仍觉得吵闹,明明已蒙上了双眼,却有心声万万不分日夜在耳边喧哗,世音聒噪纷杂,我忍无可忍,便搬到了山崖上的那间石洞里,彻底与人世隔绝。”

    洛元秋不由坐正了些,试探道:“你还能听见人心里的话?”

    殷雪怀道:“修为越高越难探听,寻常人的心声如同蚊蝇嗡鸣,不值一闻。我猜你一定在想,如果能得此天赋……”

    “你猜错了,我只想知道你身上还有多少铜板,够不够点一碗面。”洛元秋瞟了眼桌旁的那捆柴,委婉道:“前辈,不是说咒师都很有钱的吗,怎么你好像和我见到的不太一样?”

    “……”

    殷雪怀面无表情道:“你想吃几碗?”

    作者有话要说:     。

    第 183 章 分魂

    半个时辰后洛元秋放下碗筷,意犹未尽地抿了抿嘴,期期艾艾道:“其实我还能再吃一碗。”

    殷雪怀冷笑:“我看你学符实属可惜,不如这就跟着伙计回去吧,来年京中酒楼必有你的一家。”

    洛元秋把三个碗叠了起来,心想这一两银子一碗的鱼肉面果真不同凡响,连她这种味觉失了大半的人都觉得面劲道爽滑,汤醇味足。早先听人说醉霄楼有御厨坐镇,正所谓术业有专攻,御厨的手艺果然非同一般。

    吃饱喝足后身心爽利,她也不甚在意殷雪怀说的话,随口道:“开酒楼有什么稀奇的,前辈你一个咒师还不是去砍柴做樵夫了?不过你的柴居然能卖这么多钱吗,你不会是把人家整座山的树林都砍了吧?”

    殷雪怀看起来很想拔刀让她闭嘴,深吸口气道:“这些不是柴,这是琅玕树,以烈酒浇之,插土即活。”

    洛元秋道:“树干了不就是柴吗,都差不多。你要带这柴……噢,这些树去哪里?”

    殷雪怀淡淡道:“把它们种在亡妻坟旁。”

    吃人嘴软,洛元秋重振精神,作出洗耳恭听的架势,道:“看来前辈的故事还未说完。”

    殷雪怀却说:“你身旁这位小友既然已经醒了,那就别再装睡了。”

    洛元秋转头看去,一个馒头颤巍巍从碗后出现,紧接着陈文莺从桌边慢慢爬起来,嗫嚅道:“我不是有意偷听你们说话,是这面太香了,我就醒了……不如你们继续说,当我还没醒好了!”

    “醒的好。”殷雪怀啜了口酒道,“你若是迟迟不醒,刺金师就该朝我拔剑了。”

    洛元秋惊讶道:“我是这么不讲道理的人吗?”她随即点头微笑:“前辈没看错,我确实就是。”

    陈文莺把碗筷推到一边,在两人之间来回看了看,小声道:“你们认识吗?”

    洛元秋:“认识。”

    殷雪怀:“不认识。”

    洛元秋眉梢微动,起身说道:“既然前辈说不认识,那我们这就走了。”

    殷雪怀两指按在酒壶上,冷冷道:“面的钱还未付。”

    洛元秋从善如流坐了回去,诚恳道:“前辈说不认识那就不认识吧,不过人长言相逢即是缘,现在认识也来得及嘛。”

    陈文莺目瞪口呆,回想起昨夜遭遇的种种,顿时怒从心起,心一横在桌角重重一拍:“元秋你无需怕他我身上带够了银子说罢这几碗面多少我都帮你付了!”

    见对面男人目光冷冷射来,陈文莺顿时想起了洛元秋的话,连忙低下了头,不去看他的眼睛。

    殷雪怀彬彬有礼道:“那便请吧。”

    一刻之后,酒楼伙计前来收了碗筷,陈文莺与洛元秋老老实实并排而坐,看殷雪怀将帐结了。

    陈文莺犹自摸不着头脑,小声道:“我走时分明带了银子在身上,怎么就没了……”

    殷雪怀捏着空杯嘲弄道:“世事从无万全之备,只有少年人偏生喜欢空口说大话。”

    两人一齐点头,乖顺道:“前辈教训的是。”

    “口是心非。”殷雪怀摇了摇头,嗤笑道:“不过我也没资格说你们,我年轻时做的混账事也不少。后来遇上了瑞娘……倒是收敛了许多,仿佛变了个人似的。”

    “我不愿她伤心难过,偏偏最伤她的心人却是我……我在石洞一住便是三载,瑞娘隔几日便会带吃食上山,我不想见人,我们便隔着石壁说话,我知道她不过是强颜欢笑,但我却不敢见她,我怕见到她,我怕她也怨我憎我……这石洞中的咒术被我看了成千上万遍,早已烂熟于心。我日日夜夜都觉得痛苦煎熬,曾想过一了百了,我把恩师留在后崖的话翻来覆去不知看了多少次,不禁心生畏惧,难道我真要如他那般在这石洞之中呆一辈子吗?别人又会如何看待我?”

    陈文莺忍不住说:“不就是在石洞住一辈子吗,前辈自己觉得高兴就好,无需在意旁人怎么看。”

    殷雪怀垂眸一笑:“瑞娘也是这么告诉我的,她说她愿意陪我在这石洞住上一辈子,哪怕以后不能见面,能隔着石壁说话也好。我犹豫再三,还是答应了,瑞娘便住在石洞另一侧,我们相隔一面墙,像从前一样谈论道法推演咒术,仿佛回到了昔日随恩师修习的日子,我不必在意能否胜过谁,习咒也不再是为追赶谁。修行之中自有欢喜发自于心,闻道而悦,朝夕如此。我听不见纷乱的心声,不用听那些憎恶怨怼贪婪之言,就算此生的归宿是这间石洞,那又如何?”

    茶铺外沸反盈天,车马往来络绎不绝,喧哗声却止步在这帐门之外,但殷雪怀所言,让洛元秋有种身处寂静无人石洞的冷清之感,她想起自己也在某个洞里躺了几年,不由道:“其实洞里冬暖夏凉,比住屋子舒服多了。”

    殷雪怀知道她向来如此,只当作没听到,望着手中空杯,径自说道:“我倒不觉得有什么,只是瑞娘一向体弱,本不应长居石洞中。有天她突然病了,越病越重,从此江河日下,一丝好转的迹象都看不到。她少年时曾随名医修行,深晓药理,她说她这不是病,却像是中了丹毒,只怕是我去阴山那年,我们二人服下的丹药所致。她说她多年以前就有所察觉,也曾暗中寻医问药,可惜收效甚微。她早就猜到自己会死,只是舍不得我……她让我千万别出来看她,她如今病容满面,憔悴不堪入目。我说我现在若是出去了,人人都只会当我是个疯子,我们不是正好般配吗?”

    “我又悔又急,觉得白白浪费了多年,当下等不及出了石洞去见她,却发现她竟不知何时将那入口用砖石牢牢堵住了!我问她为何要这么做,她哭着说都是她害了我,如果不是那年她强行要我服药,我们都不用这样……我问她究竟是如何一回事,她说那丹药不是什么长生不老的丹药,服下之后看似修为精进,等到丹毒入体,多年后便会变成妖异之物。现在是她,或许很快就会轮到我,这里的每一块转石上都由她亲手刻下了咒术,她不愿害了我的性命,是以自囚于此。”

    “我不顾一切从缝隙中伸手去抓她,跪在墙外苦苦哀求,想再见她一面,她隔着缝隙借着月光看了我一眼,便转身回到黑暗中去了,我再也听不见她的声音,但她的那双眼睛,却始终在我的眼前!她并无怨念,心意竟如此决然……我甚是绝望,就这么一直跪着,直到听见里面传来脚步声。我心中当即狂喜,以为她改变主意来见我了,便想把手伸进石缝。当她的双眼再度出现在缝隙中,我看着她的眼睛,却听不见她的心声”

    陈文莺听得入神:“她怎么了?”

    洛元秋捏了团青色的光芒在指尖,随意道:“她死了,死后化成傀了。”看陈文莺似懂非懂,她又添了一句:“就是活尸。”

    陈文莺震惊道:“什么?!是因为丹药的缘故?前辈不是说他自己也服下了吗,为何他却没事?”

    洛元秋道:“因为他是殷雪怀。”

    陈文莺呆滞片刻,嘴角抽搐惊恐万分地朝后一仰,险些人翻过去,幸好洛元秋及时抓住了她的手拉了她一把。陈文莺惊魂未定,难以置信地追问:“他是殷雪怀?!就是话本里说的那个得仙人指点活了两百多岁的咒师?可他不是前朝人士吗?这都过去快三百年了吧,他怎么可能还活着!”说完又忌惮地瞥了殷雪怀一眼,凑近洛元秋压低声音道:“我记得书上说他是翩翩浊世之佳公子,怎么看起来……呃,似乎不大像呢?”

    洛元秋思索道:“也许我们早出生两百年,大约能一览前辈的英姿?”

    殷雪怀闻言说:“话本上说的你们也敢信?”

    “为何不能信?”陈文莺争辩道,“前辈不觉得这些传奇故事另有所指,说不定有人借假言真呢!越是荒唐的故事就越有可能接近本源,话本中说前辈咒术大成,偶得仙人点化长命不衰,倘若前辈真是殷雪怀,那这故事不就是真的了吗?”

    洛元秋一脸兴致盎然:“说的很有道理,不过文莺你到底看了多少与前辈有关的话本?不妨说来听听,说不定你比前辈自己知道的还多呢。”

    一说起这个陈文莺顿时精神了,掰着手指头道:“也就那么……三四十本吧!殷雪……殷前辈也算是名人了,话本中常说他为人驱邪除秽的故事,我记得有个是……”

    “小姑娘,你想喝酒吗?”

    陈文莺疑惑道:“喝酒?我不喝酒。”

    殷雪怀从袖中摸出银子,盯着她说:“这酒壶中的酒已经喝完了,能不能劳烦你去外头的酒肆为我再打一壶呢?”

    陈文莺一与他目光相交,便不觉恍惚起来,随即顺从地点了点头,绕过洛元秋拿起桌上酒壶,朝着外头走去。

    洛元秋眼睁睁看她走远,知道是殷雪怀有意支开陈文莺,便道:“前辈到底想说什么?”

    殷雪怀话锋一转:“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平常会做梦吗?”

    洛元秋道:“有时候会,有时候不会。”

    “我鲜少梦见什么,但从去年开始,我有时会梦见过往之事。”殷雪怀说道,“我梦见自己仍年少,梦里我初次离开江陵游历江北,之后去往元洲寻找一个人。这个梦我反复梦见,辞别故乡时的景象仍历历在目,江北沿途风光也恍如昨日,夜夜尽是如此。我不解其意,因这梦的缘故再度回到江陵,一日醉宿荒野,我又梦到了这个古怪的梦,隐约间仿佛看到一个人影从眼前走过,我心下奇怪,跟着他走了一会,看到他在驿馆门外朝人打听着什么,但周围却无一人理会他。”

    洛元秋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那就是前辈的影子?”

    殷雪怀喉头滚动,再三思量,方才开口:“我不会认错,那就是梦里年少时的我,不知为何,他竟从我的梦里走了出来。我一路追随他北上,发现他所行经的路与我从前走过的一模一样……他朝人问路,便说自己受长辈托付,先去紫宁寻人,再到元洲去。”

    洛元秋道:“既然它执着于此,前辈也无法阻拦,那何不干脆就让他去元洲看一眼?”

    “他到不了元洲。”殷雪怀道:“顺平十二年,恭帝不满两河输运耗时费力,命苦役十万另开凿一河道连通东南。不曾想暴雨连月,饶水竟改道向西,新泰江堤坝毁于一旦,淹没两郡二十一县……如今元洲已成一片汪洋。”

    洛元秋手指轻叩桌案,若有所思。殷雪怀又道:“四年前你我于阴山下偶遇,你曾告诉过我,从阴山修为越深,越容易招致心魔。若是有一天见到了,就应该尽快除去。但我心中仍有一问,还需向你请教。”hTtPs://m.

    洛元秋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他接着说,殷雪怀道:“影子当真是心魔所化吗?”

    洛元秋说:“不然前辈以为是什么?”

    殷雪怀沉吟片刻,道:“你应当还记得,渡过雪山腹地的湖上之后,就会看到那些像冰一般的石头,它们无处不在,无论人走到何处,身影都会为石所映照,可谓是人在影在。最初我以为这就是试炼之中至为重要的一环,这些石头非同寻常,能照出人心中的执念,一石映一影,心影相叠,如此反复,由此编织出天魔幻境。随着行路渐远,人在幻象之中越陷越深却不自知,于是心魔渐起。只有破除幻象,才能真正从阴山里走出来,于修士而言,这就是最大的考验,想来你也是这么以为的吧?”

    洛元秋回忆了一番,托着下巴点头:“看来前辈另有一番见解,愿闻其详。”

    殷雪怀道:“附形之灵为魄,附气之神为魂,在神符明咒之中皆有取魂一道,令神魂暂分,以天魂为守,提命魂为契,灵慧魄为辅,用以绘符画咒,其中奥妙无穷,非心力之坚者难成。由此可见,魂魄本可分离。”

    洛元秋于此毫不陌生,道经常言三魂七魄,所谓的三魂便是指天魂、地魂、命魂;而七魄为天冲、灵慧、气、力,中枢、精、英。而七魄则散于人身脉轮之中,天冲魄居顶轮,灵慧魄于眉心轮,气魄在喉轮,力魄归心轮,而中枢魄在脐轮,精魄行于阴阳轮,英魄落于海底轮。

    人死后天魂归天,地魂消散,命魂再入轮回;七魄为附形之物,身殒则消。

    其中命魂常驻于身,修士灵力强弱皆与其密不可分;眉心轮蕴藏灵机,多为明目静念,以便于审查万物。如炼师炉中观器,靠的便是灵慧魄,更有甚者,取灵慧魄之能附着于器物,以便增强法器威力。但此举险之又险,稍有不慎己身魄力便会随之消散,于是有邪修之流,以咒术专摄人灵慧魄用以炼器。

    洛元秋道:“分魂一术历来被视作大忌,如今更是少人有敢这么去做。魂魄分离时的痛苦不亚于自裁,别说取魂了。”

    殷雪怀却说:“这种痛苦你我早已经经历过了,难道你半点都不记得了吗?”

    洛元秋微怔:“什么意思?”

    “我想我们都猜错了,那恐怕不是什么幻影。”殷雪怀并起两指在桌上轻轻一点,低声道:“传闻中阴山是魂归之处,假如这说法是真,魂魄于此地聚散,再度轮回于天地之间。那生人从此而过,神魂会不会在不知不觉中也被这样一分再分?你我在天魔幻境之中所见到的一切,还有那所谓的心魔,是否就是我们自己?生死往复,若无置之于死地,何有来日生机?”

    “但天道自有因果法则,生死轮回必不可免。”

    “阴山之行,唯有经历过死劫方能窥得一线生机……”

    耳边仿佛回响起当年天衢所言,如清夜闻钟,重重砸在洛元秋心头,那些从前深思终不得解的困惑在此刻一一相连,指向了一个她从未想过的答案。

    如果她影子当真只是诞生于执念之中的心魔,为何却能于现世里频频现身?就该与那夜梦境中景澜的心魔一般,出梦则失,本不该存于世间,更不会为人所见。

    洛元秋喃喃道:“在阴山的时候,我在幻象里刺中了自己,心魔所化的影子也随之消散。但我离开阴山后,它却依然再度出现了”

    “原来那就是我被分出去的魂魄……”她低声道:“人死后三魂寂灭,原是天地之间不可逆转的法则。偏偏勘破生死才能破境,我杀了它,于是魂魄散去,便正对应了法则中的消亡一劫,越过生关死劫,由此而破境。”

    殷雪怀叹道:“如果我没有猜错,这被分出的魂魄仅有一些你过往的记忆,可却是由它代替你承受轮回间的因果之力,便如道经中所说的尘影,历经世劫、道心圆满之后方能斩断。与其说你杀的是自己的魂魄,倒不如说是与此身相连的因果。”

    “就如同我的影子,他背负着我心中过去的执念奔赴元洲,或许他会在路途之中就此消亡,于是我本次的死劫便被抵消。但他从此以后,会永远走在这轮回之中;而他的死去,会一次次抵消我本应受到的劫难。”

    日光微斜,慢慢从门口攀爬入内,落在他们所在的木桌上。那道光明亮到几乎有些刺眼,横亘在他们之间,如若一道无形之界,将二人分隔开来。

    洛元秋静了片刻,忽然说道:“实不相瞒,不久以前我也遇见了前辈口中有两个影子的人,他当时问我,自己亲手杀了自己的感觉如何,我那时尚未明白他这番话的意思,以为他所指的是心魔……现在我懂了,归根结底我能够破境,是我一次又一次亲手杀了自己。”

    殷雪怀答道:“主魂中牵系的因果越少,越接近天道,利于明心见性,于修行自然大有益处。”

    洛元秋问:“接近天道会怎么样?”

    “七魄逐渐不必再依附人身,神魂的力量会变得越来越强大,最后彻底从躯壳里脱离出来,不用再被生老病死所累。”殷雪怀道,“你的五感渐失,便是最好的证明。神魂长存不灭,这就是所谓的长生不死了。”

    洛元秋双手交叠,眼眸在光中显得幽深难测:“可前辈好像并不想要这样的活法。”

    殷雪怀向桌上看了一眼,伸手去握住那束光,道:“此生此世就已经足够,眼睁睁看着挚爱知交离世,独留你一人活在世上,从此再无依存。这样的日子,就算活一千年一万年又能有什么意思?”

    他翻手握了个空,自顾自说道:“我意不在此,听闻贵派源远流长,修行向来不拘一格,于符于咒皆有传承。这次来是想向你请一道符,用以封住我的五感。”

    “我想再进一次阴山。”

    洛元秋看着他道:“为什么?”

    殷雪怀眼中明光璀璨,仿佛浸入水中的琉璃,道:“我时常羡慕那被分出去的魂魄,只因他对日后即将发生的事无知无觉。一切还未来得及开始,对他来说,这些事永远都不会发生,不必去面对,他只要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就能无忧无虑的度过此生。”

    那束光从桌上慢慢移动,渐渐黯淡。殷雪怀却痴迷地看着它,半晌道:“你可否想过,这所有的一切都不过是一场梦,你我才是梦中人,而这游离在外的魂魄,才是那个真正的自己。”

    洛元秋起身取来茶壶,为两人杯中重新斟满,道:“我当然分得清到底是不是在做梦,但前辈你大概是醉得厉害,还是快喝点茶醒醒神再说吧。”

    殷雪怀摇头,饮尽茶水说道:“这美酒滋味我尚且尝不出,遑论喝醉了!要是真能彻彻底底醉上一场该有多好,寻常人轻易便能做到的事,与我而言已殊为不易。如果有一天,你再也感受不到这世间的喜怒哀乐,又待要如何?”

    洛元秋稍加思索后道:“还未走到那一步,前辈所问我无法立刻回答。不过我想,或许我永远也走不到那里。”

    殷雪怀道:“哦?你何以这般肯定呢?”

    洛元秋随意道:“像我这样心有挂碍的人,想一想便知走不了多远,就不为那些看不着的事烦恼了。谁爱修仙就让谁去,反正我不想,我自问还没到无欲无求的地步。”

    殷雪怀竟是一脸赞同,点头说:“看你方才一口气吃三碗面的样子,确实不像那等无欲无求的人。”

    洛元秋脸不红心不跳,微微一笑:“照前辈的意思,我是不是还能再要一碗面?

    殷雪怀:“……”

    恰好陈文莺买酒归来,她将酒壶放在殷雪怀手边,忽然打了个寒颤,盯着自己的手看了好一会,迷茫道:“奇怪,我这是在做什么……我怎么感觉像是在做梦?”

    洛元秋向她招了招手,陈文莺呆呆走了过去,在她身旁坐下,后一头栽倒在桌上。

    殷雪怀拿起酒壶便朝嘴倒去,豪饮之后道:“我的酒也喝尽兴了,你可以开始画符了。”

    洛元秋从身上摸出张皱成一团的符纸,想了想又塞了回去,对殷雪怀道:“劳驾,请把手给我。”

    殷雪怀挽起衣袖,手臂平放在桌上。洛元秋认真看了看他手心掌纹,抬手打了个响指,霎那间周遭一静,声息远去,如水洗般色彩尽褪,唯余二人之间的那束黯淡日光。

    洛元秋两指落在光上,光束如冰般凝结,经她一敲竟发出翠玉般的清脆声音,殷雪怀见状笑道:“有点意思。”

    “区区小技,何敢在前辈面前班门弄斧。”洛元秋转腕一拧,光束仿佛被从中折断,碎裂成片落于桌上。她手执一段近似于笔的细光,稍稍思考了一会儿,看着殷雪怀道:“你当真想好了吗?”

    殷雪怀目光微顿:“这道符能维持多久?”

    洛元秋闻言毫不犹豫地落笔,道:“为期半年,中途就算我死了,它也依然有效。”

    她手中的细光随着动作逐渐变短,落在殷雪怀手中便如同冰雪般融化开来,直至光芒落到他的手臂上,也始终不见任何痕迹。

    殷雪怀手指微微一动,洛元秋低着头道:“前辈不要动,我不想从头再画一遍。”

    最后一丝光芒彻底从指缝间消失,洛元秋在刹那间放开手,四周声音顿时如海浪般涌来,她两手相合,与眉心齐平,继而紧握五指,低低吐了口气:“成了。”

    殷雪怀眼中闪过一道银光,他朝洛元秋合掌微微躬身:“多谢了。”

    盘桓在茶铺中的寂静转瞬消失,立刻有人声传来,未过多时茶客们接踵而至,店家仿佛无事发生一般,一边上茶一边与相熟的客人闲聊。

    洛元秋道:“前辈感觉怎么样?”

    殷雪怀环顾四周,对上那些或好奇或打量的目光,神情索寞道:“这些都是一样的,我曾见过千千万万双眼睛,它们无法与瑞娘相提而论,因为这世上,只有她会待我始终如一。若是能够再见到她,哪怕是在天魔幻境里,我也愿意……”

    洛元秋心中一动,想到自己那时候也像他这么想过,总希望能在梦中再见到一次师妹,哪怕看不清她的面貌,只要能像从前那样,听她对自己说几句话也是好的。

    就算在梦里一次次艰难跋涉,但只要能在最后见到这个人,那这场梦便足以称得上是美梦了。

    殷雪怀很快转过头:“你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洛元秋正有些出神,下意识道:“谁?”     。

    第 184 章 画境

    “……是我。”

    一阵细碎声响,石羊角上的灯盏微晃,它受人所驱,慢慢转过头。

    墨凐倚坐在羊背上,臂弯间的薄纱无风自扬,身周飞落而下的雪花散做流萤,极轻地飘荡开来:“为什么要跟着我?”

    倾斜的石塔后慢慢走出一个黑衣少女,她背着一把铜锈斑斑的长矛,杏目睁圆,神色惊疑不定:“我见过你的画像,你……你真是北冥海中的护塔人吗?”

    墨凐指尖沾了点碎光,轻轻一吹,道:“斗渊阁的长老们是如何告诉你们的?”

    黑衣少女正是之前与洛元秋在法阵中曾交手的姜思,她鼓起勇气说道:“他们说你在白塔里修炼了几千年,早已经得道成仙了……”

    淡薄的日光轻落在二人身上,姜思目光落在石羊脚边,脱口道:“你果然没有影子!你真就是”

    “那是他们骗你的。”墨凐打断她的话,石羊驮着她一步步向雪中前行,“得道成仙?有几个仙人会愿意常驻于世,千百年来受困在方寸之间。”

    姜思情不自禁退后几步,想起来意又稳住脚下,硬着头皮道:“你既是白塔的守护者,又受我们斗渊阁世世代代的供奉,理应庇护后人才对……”

    说到此处,那石羊正好在她身畔停下,羊背上的人神色淡漠地看着远处,仿佛毫不在意她的话。姜思心中顿时涌起一股无名怒火,方才那点惧意一扫而空,她厉声说道:“你明明可以出手救他们,可为何你却坐视不理,眼睁睁看着他们变成行尸走肉?!”

    墨凐淡淡道:“我为什么要救他们,这一切难道不都是他们自找的?莫非是我逼着他们服下丹药,修习道法?想走捷径一步登天,就应该明白,迟早会有付出代价的一日。”

    姜思气得脸颊通红,口不择言道:“谁不知道这些东西都是从白塔流传出来的?!还不是你把它们交给斗渊阁,才生出了这么多祸端!你若是”

    她倏然住口,眼瞳深处有如绽开了一片极薄的冰花,那是来自墨凐指间一道细光。

    “斗渊阁成立最初,是为了追杀那些服丹的修士,以防他们异化为傀,危害一方。”墨凐一手按在姜思肩上,端详着她的面孔道,“你该回去问问阁中的那些长老,他们明知服丹的弊处,为什么还要让门下弟子服用?”

    姜思双唇颤抖,却连一丝声音也发不出来。墨凐随手一拂,指间细光散做碎片与飞雪一并远去,她的手如一截白玉,轻轻托起姜思的下巴,居高临下道:“斗渊阁命弟子入世,每隔百年,便会遴选出天赋卓绝者入北冥修行,就如同你的兄长一般。而北冥何其辽阔,这群人最后又到了何处,为何却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姜思心中怒极,想要破口大骂,偏偏不能言语,只能将她瞪了又瞪。墨凐掐指拈决,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我要杀人,从不需什么冠冕堂皇的借口。不妨告诉你,他们或被斗渊阁驱逐至海渊之中,或被其所杀……至于你所说的法诀从白塔流出一事,与其说是无意流出,倒不如说是有心窃取。这一点,想必阁主与诸位长老心中自然清楚。你现在来责问我,反倒是问错了人。”

    她两指朝姜思额头一点,周遭风雪刷然退去,幽蓝色的海水如屏障般罩在两人头顶,尖啸的风声回荡在耳边,她们面前便是危崖交覆、深不见底的渊谷。巨大的石壁上沟壑纵横,满布如蛛网般密密麻麻的幽蓝光泽。那星星点点的光直入深渊,便似星河从天倒灌入海。

    深渊深处遥遥有波涛声传来,如凶兽咆哮,令人心魂皆颤。但到了深渊上方,四方海风汇聚,却化作沉重的叹息。姜思脚下一阵奇异的颤动,她睁大眼睛道:“这是……这是海渊啊!”

    突然耳边响起金铁交错声,她回头看去,只见数道剑光如流星般疾驰而来,顷刻间便已到眼前!

    姜思定睛一看,那驭使剑光的一行修士身着蓝衣,右肩至前胸大片海浪纹饰,银冠束发,正是斗渊阁中门人弟子所着的服饰。而被他们追赶的一群人也是一身蓝衣,只是破败不堪,形容狼狈,不得不以剑拄地,彼此扶持着逃向深渊边缘。

    那追逐的弟子喊道:“几位师兄,追了你们数日,这前面便是海渊了!你们若是觉得跳下深渊能侥幸饶得一命,做师弟的看在同门一场,自然也不会阻拦!否则就请弃剑受死,阁主有令,定会给你们一个痛快的!”

    姜思如遭雷殛,一时间呆怔在原地。

    他们说着向四周散开,那被追逐的一群人里,一个披头散发的年轻男子纵跃而出,大笑数声后朗声道:“你们还敢说出这种话?什么同门一场!倘若你们当真顾及半分昔日的情谊,就不会这么连追不舍!印师弟,你我同拜一师,我自问从未亏待过你,也从未做下过愧对师门之事!而今我也只是想问个明白,你们奉命追杀我们,这究竟是为什么?”

    姜思喃喃道:“印师弟?莫非是印师叔……不,这不可能!”

    其中一名执剑的少年闻言面露愧疚,答道:“师兄,我”

    方才说话的领头弟子厉声呵斥道:“印师弟,你别忘了,咱们可都是执法堂的人!执法堂向来奉命行事,不问缘由,只听命执法长老与阁主!他是你的师兄不假,但你可莫要忘了执法堂的规矩!”

    那少年神情一凛,果然不敢再开口说话。年轻男子见状嘲讽一笑:“罢罢罢!也是我命该绝于此,却也怨不得人!不过印师弟,师兄有句话送你,你今日所为,来日难保不会落到至亲知交头上!只是不知到了那时候,你能否像今日这般坦然的朝他出剑呢?”

    说完他以袖拭过剑身,横于颈侧,霎时鲜血飞溅。

    这便仿佛是开战的号令,余下的人中,有的持剑抵死相拼,很快便力不能支,在剑阵中败落下来,为人所杀。余下的人中,有的心灰意冷,纵身跃向深渊。

    姜思忍不住大叫:“住手!都给我住手!你们明明都是同门师兄弟,为什么要互相残杀!”

    她快步走向剑阵之中,方才那姓印的少年已经杀红了眼,姜思哽咽道:“印师叔,你不是常说人要有怜悯之心的吗?你怎么还不快停手……你别杀了!这些人都是你的师兄啊!”

    阵中无人理会她,那刀剑相击之声,哀嚎怒骂之声,一时间竟压过了深渊上尖啸刺耳的风声。姜思情急之下以身挡在那少年面前,但见寒光一闪而过,她只觉眼前血色漫天,胸膛前从未有过的剧痛蔓延至四肢百骸

    “啊!”

    她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从雪地里挣扎着爬了起来,发现自己仍在原地。而墨凐依旧坐在石羊上,神情漠然看着自己。

    姜思急忙摸了摸胸前,双手抖得厉害,那痛楚仿佛仍未消失。她面色发白,仇恨地盯着墨凐,半晌才道:“那些都是你编造出的幻象,都是假的,是不是?!”

    墨凐道:“是真是假,你心中不是早已有了答案么?”说完一拂羊角,石羊随即迈开四蹄,向前走去。

    姜思紧咬牙关,看墨凐离去的背影,想也不想便解下长矛朝她掷去!

    只听铛一声,长矛竟凭空折返,裹挟着比掷出时强盛百倍的气劲飞回,贴着姜思鼻尖重重插进地面。

    墨凐的声音从远处传来:“这世上有许多事,千年前如此,千年后亦是如此。”

    剧震之下长矛嗡声不断,那一瞬姜思的连心跳都仿佛随之停止了,耳中嗡鸣阵阵,浪涌般连绵不绝。头昏脑胀之余,她伸手向耳洞一塞,试图平息震动,却觉得手上濡湿一片,低头一看,指缝间是一道刺眼的鲜红。

    她双膝一软,就要跪倒在雪中,硬是握着矛身才不至于彻底跪了下去。鲜血自她口鼻缓缓溢出,滴落在雪上。她察觉后先是一怔,抬袖在脸上胡乱抹了几把,弄得面上血痕交错,好不狼狈。片刻后她眉心浮起一丝狠厉,胸膛起伏不定,喃喃道:“我要杀了你,我一定要亲手杀了你……”.

    一人一羊在雪中不知走了多久,忽从一座石塔旁经过,墨凐抬头看去,那座塔通体洁白,屹立在雪晴后的日光下,好似冰雪砌成的。

    这城中的塔不少,因历朝历代皆有修建,塔的形制也颇有不同,用途也大不一样。如眼下这座石塔,檐角平缓,塔身细长,显然不是用作祭祀,更像是在镇压着什么。

    石塔不远处便是一座小山,一条石径隐没在深雪中。那石径似乎有人常来走,路面被清扫的十分干净。石羊驮着墨凐慢慢向山上走去,不一会儿便到了山顶。

    山顶一片绿意,竟是片松林。那森森松柏枝桠覆雪,寒冷之中又透出一阵静洁的松香。石羊好奇地咬着一条松枝不放,倒溅了自己一头雪粉。

    墨凐嘲弄道:“蠢物,还不快走,没看到有人已经等不急了吗?”

    石羊依然慢吞吞地走在松林间,那日光透过针叶漫漫而落,好像一层薄纱轻笼下垂。随着石羊深入林中,羊角上的灯盏渐渐亮了起来,紫光雾气般氤氲飞扬。不过多时,眼前骤然开阔起来。松林中央留有一片空地,以三两庭石点缀,一株古松傲然而立,针叶青如翠玉,树下坐着两个老者,一人身着麻衣,荆条簪发,另一人则是一身紫衫。两人之间置有一盘棋,手中各执一子,将落未落,似在冥思之中。

    石羊轻轻巧巧地绕过庭石,在棋盘边停下。墨凐低头注视棋盘,见黑白二子纠缠厮杀,显然交战正酣,她俯身从棋篓中各取一子,双手同时落在棋盘上,道:“人世如棋,何须执着于一子一步?一收一放方有出路。而进退之间,也不过是被拘束在方格之中,何日才能从樊笼里脱身而去?”

    那两位老者像被惊醒一般,一同朝她看去。那紫衫老者合掌笑道:“原来是前辈,不曾想竟还有一日能够相见。”

    墨凐道:“小和尚,几十年未见,你不但尘缘未去,还长出了头发,连胡子也白了一大把。”

    紫衫老者微笑道:“欲静不静,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麻衣老者深深下拜:“昔年清风观一别,尘世已过五十载,不知殿下是否安好。”

    羊背上的人乌发如云,面容剔透,样貌如同少女。那两名老者年事已高,鬓发花白,在她面前却执后辈礼。这一黑一白,恰如棋盘上的两色棋子,迥异非常。但墨凐俨然司空见惯,淡淡道:“怪事,你这小道士不在观中参修,却与和尚做起伴了。”又道:“故国已覆,宫室坍圮,何处有殿,何人又能立于其下?这殿下一称,着实可笑。”

    麻衣老者旋即道:“既然如此,那便依往日旧称玉清上人便是。不知上人至此,是为了何事而来?”

    墨凐两指提起灯盏,道:“你们引我到这里,却问我为何而来?”

    “非也非也。”那紫衫老者说道:“我们所要请教的是,前辈千百年来都不曾入此城,为何突然变了心意,想进城来看一看?”

    墨凐道:“你也说了,心意变了,人自然也会变。”

    紫衫老者细细端详着她,片刻后道:“看来前辈确实是变了。”

    “我之所以不入这座城,是因为城中之人都曾是我的仇人。”墨凐轻描淡写道:“虽然已时过境迁,但亡国之恨犹在,我不想大开杀戒,明白吗?”

    麻衣老者拱手道:“正如上人所言,千载既过,朝代更迭,人去人来,这里也不再是昔时敌国了……”

    墨凐目光冰冷道:“于你们而言是千年前的旧事,于我而言,它就发生在昨日。”

    话音方落,那灯盏中紫光盛起,仿佛霹雳一般向着棋盘飞射而出,那株老松被拦腰折断,重重砸在棋盘上。一时间黑白二子急溅飞弹,片刻之后,棋盘从中裂开,只听哗啦一声,棋子撒了满地。

    眼看棋局被毁,那紫衫老者连连摇头:“前辈已远避世外修行,眼看天心圆满,本不该执着于此……”

    一颗白棋从他手中滚落,二人的身影突然好像水中倒影,开始变得极为淡薄。墨凐一入此地便知二人不过是法阵中的虚影,捻起颗白棋随手一弹,那两位老者身形一击便散。风雪随之从松林中铺天卷地而来,雪势如白浪高涨,声势浩大,龙吟声响彻云霄。雪浪转瞬间幻化成数条巨大的冰龙,凭空掀起无数风暴,张牙舞爪咆哮着从高处朝地面扑来!

    墨凐手拈法决稍稍一动,灯盏上一轮紫光骤变,竟像银辉般流泻于地。那雪龙争先恐后裹挟着狂风顷刻间直扑而下,只消眨眼的功夫就能将她吞噬,眼看离她的头顶仅有一掌之遥,却忽然间停滞在半空不动了。

    冰龙鳞甲须爪纤毫毕现,墨凐凝目看了片刻,道:“原来这是在画境里。“

    她抬手向龙目一挥,冰龙轰然碎裂,满地尽是滚滚雾气。雪雾散去后,显出一道挺立的身影。来人一身玄衣,黑发如缎自肩头垂下,宽大的衣袖随风飘扬。

    “久闻阁下大名,今日有缘得见一面,实是三生有幸。”

    她左手握着一柄奇异的长剑,那剑身上溢散的光芒犹如日辉,不断洒落下星星点点的明光。长剑时而隐没时而出现,若是定睛看去,她手中好像什么也没有,但无心一瞥,却又似乎见到了剑的影子。

    墨凐眼眸轻动,目光在她手中长剑上停留瞬息,似乎微有动容:“神魂剑。”

    “看来这画境是你的手笔了,”她似觉有趣般玩味一笑,“你不惜分魂入此地来见我,真是足感盛情。刺金师呢,她怎么没和你一起来?”

    景澜道:“我独自一人来见前辈,当然不能让她知道了。”她负剑于身后,竖指虚一按嘴唇,笑微微道:“与人私会这种事,自然是要避开道侣的。”

    四周平坦开阔,寒雾弥漫,怎么看也不像是私会之所,墨凐抚掌道:“很好,你与刺金师果然有相似之处,也称得上是同流合污了。”

    景澜答道:“前辈过奖了,论起气人的本事,我是不如洛元秋的。”

    墨凐打量着她道:“用不着这么谦虚,我看你们分明已经不相上下。既然你敢以魂入境,那就让我先领教一番你炼制的这柄剑的威力!”

    此言正中景澜下怀,她当即道:“承蒙赐教,不胜惶恐。”

    “不必惶恐。”

    墨凐五指间风雪凝聚,化做一朵雪白晶莹的花。她拈花轻摇,霎时花瓣散落于风,当最后一瓣从眼前飘过时,被两指夹住,她手腕翻转,好像凭空握住了什么,继而猛然抽了出来!

    剑鸣声清越,令四周风雪为之一荡,刹那间周遭寒意更盛。墨凐身周流萤环绕,如踏轻云般自空中轻盈而下。那挂在羊角上灯盏光芒旋转,寒月流辉般泻了一地,随她脚步不断向前延伸。而光芒所在之处,地面皆化为净透水泽,墨凐赤足行走在上面,每一步都泛起圈圈涟漪。

    她横剑于身前,剑身如冰雪所铸,通透至极:“你是这五百年来,第一个能够让我落地的人。如果你的分魂在画境中受到重创,我可以将你最后要说的话转达给刺金师,到时她的脸色一定精彩。”

    景澜微一欠身,彬彬有礼道:“这就用不着劳烦前辈了,我自会当面告诉她的。”.

    皇宫地下,法阵神光如同繁星般铺洒开来,汇聚成一副星图,皆对应着城中不同的地方。这些光芒有的黯淡有的明亮,阵枢悬在星图上方,正无声运转着。

    方才在松下对弈的两名老者此时正围着一张长桌观看,长桌上一卷泛黄的画卷展垂而放,那画上空无一物,一名白袍儒生装束的英俊男子手执画笔,像在思索着什么。格格党

    那麻衣老者与紫衫老者正是宴师与柳宿,而那名儒生便是司天台中的司文使吴用。片刻之后他惊呼一声,放下笔说:“糟糕!台阁大人怎么在画境和人动起手来了?不是说见一面便速速返回的吗,好端端的突然又变了主意”

    柳宿闻言难以置信叫道:“什么,她还和人动手?真是老寿星吃砒霜嫌命太长了!你快把她叫出来,赶快!”

    吴用迅速提起笔,刚要落下,手腕忽然一顿:“不行不行!现在若是强行将她召回,只怕会把画中的另一位也一同带到此地,这样岂不是更糟糕了?”

    柳宿道:“这可怎么办?神魂若是受损,补也不补回来!小丫头年纪轻不晓事,凭着一腔孤勇如此胆大妄为!怎么?真以为自己能所向披靡了?!也不看看那人到底是谁!”

    一旁宴师拢袖微叹一声,道:“你先别急,她行事向来有分寸知进退,还不至于让自己身陷险境难以脱身……她既然敢这么去做,必定留有后手。”

    柳宿怪声道:“你竟然说起这等话来了,这可真不像你!”他眼珠一转,嘴上两撇胡子翘了翘:“莫非你和那丫头原本就打算这么做?!”

    宴师道:“临时起意罢了。”说完慢慢抚须,似有所思道:“你不觉得那位……好像有什么地方变了吗?”

    柳宿眉梢抖了抖,一脸不耐烦道:“什么变不变的,她不是一直都是那副样子?”

    略一思索又道:“我依稀记得当年观主召集众弟子考校,是大师兄半夜带着我们上了问道峰。我年纪最小,因畏高磨磨蹭蹭走的最慢,下山时远远落后于诸位师兄。好不容易挨到了山腰,没想到夜里却起了山雾,下山的道路更难看清了,我便暂时歇在一块大石后头,想等天亮些再偷偷回去,就是在这条路上,我突然遇见了她。她说她来找人的,我便领着她回到道观去见观主。也不知她和观主说了些什么,从此以后,她就在观里住了下来。这一住便是一年……一年后的某日,观主又召集众弟子考校,她从我们面前一一走过,只留下一句话,便就此消失了。”

    宴师道:“她说了什么?”

    柳宿道:“她说这里有的人看起来像,却不大像;有的人看起来不像,举止性情倒是相近。想来是在我们之中寻找她的那位故友罢?可那时我们才多少年纪,不过是一群孩童罢了,照她的年纪来看,又怎么会与她的故友相似?后来我问起别的师兄,他们都说没见过这么一个人。我惊惧不安,私下一人到她曾住过的西苑去看,发现那里是师叔们开辟的药田,根本没什么屋子。我才明白,原来整座道观,只有我和观主能看见她,”

    吴用原本正紧盯着画卷,闻言忍不住开口:“难道这一年里,其他人都不曾在观里见过此人吗?”

    柳宿一拍大腿道:“对啊,我还以为自己见鬼了!当时可真把我吓得不轻!”

    宴师缓缓道:“你我遭遇倒是有几分相似。我还是个小沙弥时,曾在后山禅林里听众僧辩论。那禅林虽被称做林,其实并无树木,是由许多嶙峋怪石组成的林子,大家又叫它石林,依照石头不同的模样,各有命名。其中有一块大石半入泥土,黝润如水,近地处是一片空镂白色,形似海浪翻腾而起,因此得名石海。那天我的师父就坐在这块石头旁与大和尚争辩经书之中的释义,她站在那片白色的石头上,如踏浪而来。周围那么多僧人,可是没有一个人能看得见她。她把林中的僧人一个个都仔细看了过去,好像是在找什么人。我当时不知畏惧为何物,突然见到一个人凭空出现,也不觉得有多么害怕。众僧辩得面红耳赤,这时她问我:小和尚,你觉得他们说的对不对,我说:人人都认为自己是对的,别人是错的,如此一来,也就没什么对或不对了。”

    柳宿道:“咦,此事你却从未与我细说过。”

    宴师道:“都是陈年旧事,有什么好提的。”

    他顿了顿道:“等僧人们都散了,我见她也要离开,连忙追了过去。她走路时足不落地,轻飘飘好似一片月光。到了禅林边缘,我想问她是不是经书上所说的天女,她回头说道:十五年后,你将成为首座,但只有一日之期,说完她便不见了。十五年后,首座圆寂,寺中分为两派,一派是我的师父,一派是当年曾与他在石海旁辩论的大和尚。他们相约入禅林论法,这一去再没有回来。于是众僧便推举我与和尚的徒弟为首座,我们依照寺中规矩,在经堂中阐经理义,辩论了六天六夜,最后我胜过了这位师兄,登了上首座的位置。孰料第二日,大和尚竟然回来了,他还背着我师父的遗体。他对众人说,他们入禅林论法,师父败落后无颜回寺,便要跳崖自尽。大和尚为救他,也随着他一同跳了下去。后来大和尚被一棵老树所拦,侥幸落入河水中,师父却没那么好的运气,掉到河畔沙石滩上摔死了。”

    “师父既亡,大和尚便是本寺法力最高之人,他既然回到寺里来,这首座之位自然不会让我来坐。当日我便脱去礼衣,被人从法坛上赶了下来。我独自安葬了师父,从此离开了寺庙,再也没有回去过。”

    柳宿啧啧称奇:“还有这种怪事,一寺首座一日两次易主……哈哈,你们和尚总说什么喜乐无忧,我看其实不然!不管是什么地方,一旦人多了,也就和这四个字没什么关系了。”

    吴用道:“此事晚辈似有耳闻,难道前辈所曾在的寺庙,是那座丹阳寺?”

    柳宿道:“是丹阳寺?听说那座寺庙一夜间为火所焚,寺中众僧竟无一逃脱!”言罢唏嘘不已,“你也算走运了,先一步离开。”

    “正是,”宴师道,“离寺多年以后,恰逢机缘,我才知道那日所见的少女原来是镇守在北冥之中的护塔人。但她还有另一重身份,是史书中所记载的魏国公主。千年之前,时逢大争之世,众道林立,强国并起,魏国国君昏聩无能,不理国政,躲在宫中与妃嫔寻欢作乐,致使奸佞当道,国事荒废,后为陈国所灭。传闻这位魏国公主曾随仙人修行,魏国覆灭后,她只身一人潜入陈国都城,隐匿数载,最后亲手将陈帝在宫中杀死。而后她一人一剑力挫五千铁甲卫,轮战驻守宫廷的数位法师后脱身而去,就此再无音讯。有人说她已经归于天道,此身已不在人世;也有人说她之所以冒险入敌城,正是为求一厄兵解仙去……”

    宴师喃喃道:“总而言之,她本不该在这世上久留才是,可她究竟为何要留一道虚影徘徊在人世间,迟迟不肯离去呢?”

    吴用掐指一算,骇然道:“若照前辈所言,那她岂不是已活了数千年了?!”

    柳宿捏着扇子敲了敲自己的头,叹道:“这可真是个大麻烦!且不论她是生是死,是人是仙。单看她修行千载,道行就已经不知高到哪里去了!我们二人加个司天台,再搭上个太史局,都不见得是她一合之敌!不但如此,她又精通数术,能掐会算,可未卜先知……唉,要我说,老宴你就不该让姓景的丫头取走云塔里的东西。此物留在塔中,纵使这位殿下的虚影能踏入城中,也会受其约束,哪里能像今日这般随心所欲!”

    宴师沉思片刻,忽道:“你我初见她时,她似乎都在寻人,依你所见说,她是在找谁呢?”

    “这我怎么能猜到?总之不会是你我就是了。”柳宿啪地一声握住折扇,随意道:“我看她当时的模样也和那游魂差不了多少,既不知自己是谁,也想不起自己是从哪里来的,只说自己要找人。至于要找谁,她也说难说清楚,不像现在这样,能把事情都记得明明白白的……咦,你方才说她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是这个意思吗?”

    宴师一怔,神色陡然变了:“我明白了,原来是这样!”

    柳宿催促道:“什么这样那样的,你倒是把话说清楚了,这时候了还用得着卖关子么!”

    “因为她把过往的一切都想起来了,”宴师道,“所以在画境之中,她才会对我们说出那番话,于你们而言是千年前的旧事,于我而言,它就发生在昨日,你明白了吗?”

    柳宿不耐烦道:“想起来又怎样?”

    吴用忽然打断了二人的对话,急切道:“请两位前辈先将这些事暂时放在一边,这画境恐怕难以支撑了!”     。

    第 185 章 尘寰

    冰剑神出鬼没,带着凛冽寒意破空而来,从景澜右肩斜斩而下。时间仿佛在此刻静止,景澜余光甚至能从那通透的剑身后看到雪花扬洒而下,下一瞬墨凐的身影已经出现在她面前,两人擦身而过,互换一剑。

    “你有死过吗?”

    景澜稳稳落地,神魂剑剑尖指地,缠绕在剑上的雾气被剑光荡净,长剑明净如初,她道:“死倒是不曾,险些死了却是时常有的事。”

    墨凐若有所思道:“原来如此,无怪你神魂之力如此强劲。”

    她手中的冰剑发出一声清脆无比的碎裂声,继而如碎冰般迸落于地。随着冰剑崩裂,她脚下的银辉也飞速倒退,收回灯盏之中。墨凐提灯看了一眼,果不其然,灯罩上已有了一条清晰的裂痕。

    她凝眸注视了片刻,道:“我已经记不清上一次是在何人手中看到过这柄剑了。以魂为器,但凡能走到这一步的人,已经有了晋身大宗师的资格。”

    景澜感受着右肩传来的阵阵寒意,半身血液似乎都在慢慢凝结成冰,她心中十分清楚,这一切都昭示着神魂受损。纵然如此,她仍然面不改色道:“前辈谬赞,当世高人无数,也不见有人胆敢自诩宗师。晚辈修行不过数十载,不敢与诸位前辈相较。更不敢妄称宗师。”

    “高人?”墨凐道:“你说的是已经老得像树一样走不动路的高人;还是心如死水,止步不前的高人?天道便是这般残忍,天赋虽高,但心力衰弱,早早亡逝;天赋低微,虽有余力,也是徒劳无用。有人入定朝夕,一念便能跨过一境;有人一生苦修,终了也难触及分毫。修行一事,从来不是靠时间磨便能磨出来的。”

    景澜微笑道:“前辈仿佛是在说元秋。”

    那破碎的冰剑闪烁着幽蓝的光泽,被一股风轻轻托起,在掌心间重新凝成一朵半透的冰花。墨凐轻轻转动手腕,冰花花瓣似薄绢般柔弱无依,仿佛随时都会随风散去,她垂眸看着飘浮在手掌中的冰花道:“你相信这世间有轮回吗?人死后魂归天地,百年千年之后,是否又会再度降生到人世间来?”

    景澜心念电转,从她这句话中隐约察觉到某件至为重要的事,摇头道:“轮回转世一说古来有之,按其所言,三魂七魄打散后再重组一遍,各取魂魄相合,便会是一个新的人了。但这毕竟只是说法,无人能证明真假。人与人之间或有几分相似之处,却也不能由此牵强附会,就此认定当世某人是数代之前某人的转世。”

    墨凐沉默良久,道:“此言似曾相识,好像在哪里听过。”那冰花被拈在指尖,她眼中如蒙上了一层霜色,片刻后淡淡道:“你让我想起了一位故人。比起刺金师来,其实你更适合进入白塔。”

    景澜道:“前辈说笑了,北冥乃符道源流之地,我一介咒师,去那种地方做什么?”

    墨凐无声一叹,道:“为什么要入白塔?你不是从那面镜子里窥见到刺金师的回忆,早就已经知道缘故了吗,又何必对着我装傻呢?”

    她竟然连这件事都知道!

    景澜自觉此事做的极为隐秘,除了自己再无人知晓,此时被她一语道破,不由微微色变。墨凐仿佛能看穿她心中所想,道:“天衢所掌握的相术,不过是从白塔中流传出去的残篇。伏羲八卦,河图洛书,古人卜卦只需持烛照甲,或夜对星辰折草而占,便可推演过去现在与未来。许多年前刺金师踏入北冥之时,我便已经预见你我相会的这一天。”

    景澜心中重重一沉,仍是平静道:“前辈既然早就预见今日之事,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难道只是因为我与前辈的一位故人有几分相似?”

    她说到此处喉咙微涩,神魂受损的痛苦突然变得极为强烈,几如剖心一般,连话语也变得有些断断续续:“……那前辈屡次劝说元秋,不惜卜卦相助,也是因为她与前辈心中的某个故人相似吗?”

    墨凐将她的忍耐尽收眼底:“你神魂损伤至此,竟然还能维持这画境,只是为了问我这几句话。看来她对你而言,确实极为重要。”

    她微微一笑:“可你毁了我最喜欢的一件旧物,这可怎么办呢?”稍加思索后道:“那我也依样送你一样礼物如何?”

    不等景澜有所反应,她手中的冰花花瓣飞散,霎时如落下了一场花雨,却在顷刻之间从她脚下卷起万顷风雪!

    景澜驭剑相抗,风暴中一道熟悉的青光斩来,眼看就要在她头顶落下,景澜迅速后退,不敢相信眼前所见,低呼道:“师姐!”

    青光因她这声呼唤微微一顿,飞快地收了回去,瞬间消失在了雪雾里。

    景澜强忍疼痛,手腕微转,神魂剑上如覆寒霜,光芒渐渐黯淡。不仅是剑,连她的指尖也爬满了冰霜,每一个微小的动作都会牵动到伤处,令剧痛席卷而来。

    但她眼下却无暇顾及这些,心中充斥着疑惑,洛元秋怎么会出现在画境里?

    除了宴师柳宿以及布下画境的吴用之外,绝不会再有旁人知道此事。景澜回身看去,飘渺的雾气中传来细小的叮铃声,时远时近,空灵清脆,诡异地回响着,与那近乎于无的足音重合在了一起。

    景澜下颌微微绷紧,一时有些难以确定,低声道:“师姐?”

    “……”

    铃声突然消失了,青光倏然穿破风雪而出,当空重重斩下!刹那雾气四溢流散,青光轮转,一道身影凭空出现,在景澜抬头的瞬间,她恰好轻盈下落。两人四目相对,景澜在她眼眸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那人微扬的鬓发轻轻拂过景澜脸颊,便如一朵初离枝头的桃花,在漫漫寒意裹着清新的气息扑面而来,令此间风雪都平添了几分旖旎。

    景澜震惊之下弃剑伸手抱住了她,脱口而出:“师姐,你怎么会来这里!”

    来人眉目清丽,眼瞳如漆点一般,她的发辫微散,随跃下的动作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说不出的潇洒利落。她目光冷淡地看了景澜一眼,退后几步,闻言眉心一动,低声道:“这、又是什么?”

    她的嗓音低哑,说话时需一顿再顿,仿佛许久不曾开过口。

    景澜静了静,突然有些说不出的难受。

    洛元秋没理睬她,反而盘腿坐下,两指并起低头默念片刻,抬头一看,疑惑道:“奇怪,怎么还在?”紧接着她做了一个让景澜无比熟悉的动作,用力拍了拍自己的额头,撇了撇嘴说:“口诀、不管用了?”

    她挽起衣袖,景澜这才发现她这身衣裳极其古怪,以金黑二线绣了一只诡异的凶兽,正从右肩伏下。衣袖两侧各缀着一枚金铃,方才那叮铃声想必就是从此发出的。

    这确实是洛元秋没错。景澜收回目光在心底叹了口气,与而今相比,她的眉眼轮廓仍有几分尚未褪去的青涩稚气,显然不是现在她身旁那位好道侣。

    二人自黎川一别后,十年不曾相见,也不知这道虚影是洛元秋什么时候的模样。想到这里,景澜目光稍稍柔和了一些,轻声唤道:“师姐……”

    谁知洛元秋脸色居然变了,如临大敌般向后一缩。她紧盯着景澜看了会儿,突然从袖中抽出一条布条蒙在眼上,喃喃道:“不,你是骗不了我的。”

    她手中青光挥开一剑,眨眼便跃至景澜面前,那剑光落下时如风拂竹影般潇洒,景澜却感受难以言喻的压迫感,不得不再次召出神魂剑

    铛!

    剑势带来的威压排山倒海而来,不必探查,景澜都能感受到画境已经摇摇欲坠,恐怕难以支撑下去。却听洛元秋冷冷道:“闭嘴!别这么叫我,我师妹、早就已经死了!”

    她催动灵力,抽回青光后反手就是一斩,两指做符势从眼前横过,景澜一看就知道她要干什么,紧紧握住神魂剑道:“谁说我死了?我不就是在你面前,你敢不敢再看我一眼?”

    洛元秋嘴唇一抿,侧过头道:“不……我不会再受你的蛊惑了。”

    两剑重重相撞,气劲朝着四面八方涌去,震荡中洛元秋又是一剑落下!她双眼虽不能视物,但每一次出手都极为准确,好像根本不用去辨别景澜的位置,每一剑都直奔她而去。景澜一边维持画境,一边还要全力抵挡她的攻势。那神魂剑上霜雪越来越多,让她格外吃力。而洛元秋手中剑光越发璀璨,出剑越发毫不留情,眼看那道符就差最后一笔便可完成,千钧一发之际,景澜竟不躲不避,反而向剑锋迎去!

    洛元秋却在此时停手,微微偏过头:“为什么不躲?”

    那剑尖离景澜喉头不过半寸,她仿佛视而未见,着魔一般看着面前人的唇角,恍惚了片刻,只觉得心中一阵酸涩,纵是有千言万语也只是化作一声叹息,低声道:“……这么多年来,你都是孤身一人吗?”

    洛元秋像是怔住了,她呆呆站了片刻,收回剑问:“你是谁?”

    忽有人道:“她就是引诱你堕入魔障的幻象,你此生最大的心魔。”

    景澜眼瞳微缩,原来她根本没有离开!

    墨凐从天而降,无声无息出现在洛元秋身边,双手轻轻放在她的肩头道:“杀了她,消了前缘宿孽,你自然便能得到解脱,不必日日再为幻象困扰。”

    她言语间充满蛊惑,洛元秋道:“又是你。”

    “你不是要我为你算卦寻人吗,这就是那卦象的指引。”墨凐轻声道,“她的幻象就在你眼前,你为什么不敢看?”

    洛元秋道:“这是能照出、心中执念的……水镜?我们是在镜子里?”

    墨凐眼中如凝寒冰,却微笑着点了点头,景澜见状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就听墨凐答道:“没错,我们就在水镜里。心魔就在你的面前,你只需一剑便能了结她。”

    “这一卦的关键正是落在此处,杀了心魔,我就能为你找到你想找的人。”

    “原来是这样。”

    洛元秋慢慢抬起手臂,两指并起,青光剑再度出现在手中。

    墨凐微笑着放开手:“这本就是你我之间的约定,你不用谢我。”

    她说后半句话时面向景澜,目光中露出戏谑嘲讽,显然是说给她听的。

    景澜深吸口气,只觉得胸口疼痛愈烈,连召出神魂剑都已是勉强。眼看洛元秋步步逼近,她攥紧僵硬的手指,却怎么也提不起战意,只得苦笑道:“师姐,你过的还好吗?”

    洛元秋忽然拉下蒙眼的布条,睁开眼看了她一会儿,语气笃定道:“你是我师妹。”

    景澜一愣,不知为什么竟有些欣喜:“你认出我了?”

    洛元秋硬邦邦道:“我一直是一个人,过的不、怎么好。”说完她眼中是难掩的沮丧,仿佛失落至极,半晌才道:“我找不到你。”

    景澜定定地看着她:“我也在找你。”

    “好,我会等你来找我。”洛元秋说道,“你若是不来,那我就去找你,总有一天,我会找到你的。”

    大地突然一震,同时四周开始剧烈的颤动起来,远方传来沉沉闷的轰隆声,犹如山峦崩塌一般,渐渐朝着两人所在的地方靠近。

    画境要塌了!

    景澜快步上前,一把牵起她的手道:“我们迟早会重逢的,你要等我!”

    洛元秋还没来得及回答,墨凐如鬼魅般出现在她身后,催促道:“你在犹豫什么,还不快动手?”

    “……”

    洛元秋轻轻点了点头,对着景澜说:“师妹,再会了。”

    说完她下一刻转过身,一剑刺入了墨凐胸膛!

    墨凐笑意凝固,低头惊讶地看着没入胸口的剑。洛元秋两手握住剑柄,发力一寸寸将长剑拔出,那剑身上一丝血迹也无,却在墨凐的胸前留下了一道透明的伤痕。那痕迹仿若瘀痕般飞快向肩头脖颈扩散,痕迹所到之处,墨凐的身躯便会淡上几分,不过多时,她便已只剩下一个人形的轮廓,在虚空之中注视着洛元秋,无声一笑。

    “留下这道幻象,你会后悔的。”

    “那又如何?”

    洛元秋干脆利落地抽出剑,转头看了景澜一眼,在接连传来的巨响中,她的声音却清晰地传入景澜耳中:

    “就算是在幻境里,我也永远不会对她刀剑相向。”

    一阵剧烈的摇晃之后,万顷雪浪如洪流从四面八方涌来,轰鸣声中画境彻底崩塌,景澜失声道:“师姐!”

    洛元秋平静地望着她道:“再会了,师妹。”

    明知眼前人不过是一道过去的虚影,景澜依然奋不顾身向她扑去,在抓住她手的瞬间却抓了个空。同时一卷画卷从她袖中飞出展开,画上的墨痕微微发光,描绘的正是茫茫松林、孤峰覆雪的景象。

    墨痕化作流星将她包裹围绕,景澜还来不及对洛元秋说什么,眼前骤然一黑,一声惊雷般的怒喝在她头顶炸响:“还不快滚出来!”

    “大人你总算是回来了!”

    “真是万幸……若是再拖上一刻,那一切都来不及了。”

    神魂归体带来震荡如钟鸣声般回响在脑海中,令景澜阵阵晕眩。她死死按住肩头,喉头血气翻涌,不知过了多久才感受到指尖的颤栗。

    景澜问:“那幅画呢?”

    柳宿沉声道:“别管什么画了!你神魂损伤,是不想要命了吗?!还不快凝神静思,先缓一缓再说!”

    吴用躬身道:“画还在,大人不用担心。就算画境塌了也无妨,只消再画上一次即可。”

    景澜颔首,从怀中取出一块形似玉牌之物,托在手中道:“劳烦柳老为我操心了,有镜心在,这不过是小伤罢了。”

    柳宿道:“什么镜心?”随即反应过来,转身看向宴师,吹胡子瞪眼道:“你把从云塔取来的那盏灯给她了?!”

    “是灯芯。”宴师道:“我们之前不是曾推测过,这盏灯之所以被置于塔中镇守法阵,全是因为有镜心在灯里。云塔与城中十六座塔遥相呼应,既能维护法阵运转,又能凭借灯盏中的镜心之力,令法力高强之人在山河社稷图中无处匿形,不得不显露行迹……”

    柳宿道:“但想令法阵运转自如,还是要有阵枢才行。这不是已经试过了吗,仅凭此灯尚不足以驱使法阵,还不如之前做的假阵枢顺手。”

    景澜咳嗽几声,道:“不仅如此,镜心还有有固魂之效,更能驱逐魔影。”

    她不觉想起洛元秋身上平安符袋中的玉片,蓦然心如针刺。她不愿洛元秋的事被旁人知道,便隐去不提,只是大致解释了一番猜测由来,道:“这些是从司天台所藏载录魂法的禁书古卷中得来的,可惜前朝覆灭时都付之一炬,只留下残篇断简。经卷上前人所录的魔影,大概指的是与那位魏国公主相似的虚影。”

    吴用收起桌上画卷,见宴师与柳宿神情凝重,不解道:“敢问大人,那虚影是何物,镜心又是何物?”

    景澜道:“照常理而言,人的魂魄依附躯壳而存,一旦离体便会消散,除却个别法器能暂时容纳魂魄,就如同你的画境。但越过生关死劫后,到达另一重境界,随修行进益,神魂之力愈发强盛,魂魄离体后也能存在。因魂魄是无形无影之物,寻常法术对其均无用。”

    她话音微顿,道:“至于镜心……你听过梦归镜吗?”

    吴用博闻强识,当即了然:“是那面能见山岳河川的镜子?我记得此镜原是前朝宫廷之物,后来被人制成了妆镜送入宫中,本意是想行刺杀之举,却无意间蛊惑了后宫妃嫔,这才有了盛吴二妃鸩杀李皇后一事。”

    景澜道:“此镜与镜心出自阴山,原本是同一块石头。工匠取石制镜,却发现石中另有一石,似玉非玉,将其剖出,那就是镜心。”

    柳宿负手道:“这么说那盏灯并非一无是处,反倒有抵御强敌的作用?”

    “前辈所言极是,”景澜说道:“我在云塔中曾见到一座法坛,城中十六座塔无论形制大小,塔中都设有法坛。我与沈誉原以为是用于祭拜或是存放器物,如今看来,那是借助法坛好将镜心之力覆盖整座都城。山河社稷图之所以会把云塔置于法阵中央,其意正是如此,只要镜心与那十六座塔在,他们便永远不得踏入城中。”

    吴用想起一事,道:“等等,大人方才分魂进入画境时不是带上了此物,那为何神魂却不受影响?”

    景澜道:“镜心只有在这座法阵中,经法坛运转,才能发挥作用,离开法坛便无此效力。佩戴在身上时,灌注灵力之后,只需一道御守的法术,便能起到固魂之效。”

    说完她却怔住了,慢慢握紧手中镜心,忽然想起洛元秋那块布满裂痕的玉片。

    柳宿踱了几步:“这东西如此重要,你们还不快把它放回塔里,留在手中有什么用。”

    “依照先前的计划,城中十六座塔仅剩三座生效,就算现在把镜心放回去也只能庇护皇宫。”宴师答道:“何况陛下有意诱敌深入,想一网打尽,所以还未到放回镜心的时候。”

    他一手平展,星光在掌心交织成一张棋盘,盘上只有一黑一白两枚棋子隔空静峙。

    宴师道:“眼下我更想知道,那位殿下到底有什么打算。现在她已经成这盘棋中最大的变数,我们全然不知她的一举一动,这才是最令我忧心之事。”

    说话间棋盘上无形中落下数子,好像正有人在对弈交手。棋子越落越快,黑白两色铺满棋盘,于他掌心方寸间无声厮杀,宴师注视着棋局道:“你与她此番在画境中交手,可有所获?哪怕是只言片语亦可。”

    景澜垂眸:“并无,不过我猜在这城中,或许有一个人能为前辈解疑释惑。”

    连柳宿与吴用闻言都朝她看来,宴师道:“噢?他人现在在何处?”

    景澜以手背抵唇咳了数声,道:“天光墟。”     。

    第 186 章 青霄

    日光从街头斜落而下,眼看天边密云涌起,连喝茶的客人都散了大半,洛元秋只得弯腰拍了拍陈文莺的面颊,将她从昏睡中叫醒。

    陈文莺不情不愿地睁开眼:“……做什么?”

    洛元秋弹了几滴茶水在她脸上:“别睡了,快起来回家了。”

    陈文莺艰难地爬起身,支撑了不到一息又趴回了桌上,神情恹恹地说着什么。洛元秋凑近了才听她说的是“我才不要回去”,如此重复数遍,慢慢又要闭上眼睛睡去。

    洛元秋心知多说无益,搀起陈文莺半拖半扶出了茶铺,在街头张望了片刻,她这才想起之前已经把屋中最值钱的一样东西被子,带到景澜那儿去了,总不好让陈文莺睡光秃秃的床板吧?

    想到这里不免有些心虚,洛元秋试探地问:“文莺,你醒了吗?我把你送回去让你继续睡怎么样?”

    陈文莺低头睡得正沉,自然什么也听不见。洛元秋便道:“你不说话,那我就当你答应了。”

    她在心中默数到十,靠在肩上的人始终没有反应。洛元秋把她背在背上,直奔陈文莺家方向而去。

    一路上她因着殷雪怀一事对陈文莺略有些愧疚,觉得如果不是自己,陈文莺也不必被殷雪怀挟持来找自己,是以脚下生风,一心想快些把陈文莺送回家去。

    殷雪怀选的茶铺正在城东中间,与陈家相隔不远。但城东坊市交错,街巷相连,饶是洛元秋洛元秋走得格外的快,也花了快半个时辰。她刚看到陈家那熟悉的院墙,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个急切的声音:“文莺!”

    她转过身,只见一个身着武服的年轻女子快步走来,长发从颈侧打做发辫垂下,随着动作在胸前微摆。

    洛元秋听她叫出陈文莺的名字,暗猜她大概是陈文莺的家人,主动道:“我姓洛,是文莺的朋友,请问你是……?”

    那女子起先是防备,但走近后一见她便露出极为惊讶的表情:“刺金师大人?!”

    洛元秋被她一语叫破身份,心中奇怪:“你认得我?”

    女子惊疑不定,而后稍作一礼,答道:“我曾随兄长族人前往阴山朝拜兽神,在巴图部的放马节上经祭司大人遥指,有幸见过大人数面。大人恐怕已经忘了吧。”

    刺金师虽恶名远扬,但在巴图部中与祭司地位等同,这点外人一般不知道。洛元秋听她叫自己大人,便知这人与巴图部关系匪浅,道:“原来你认识幼宁。”

    女子答道:“祭司大人的母亲与我族同出一脉,我们自小便认识。”

    听她这么一说,洛元秋也隐约想起来巴图的祭司说过,是有那么一族年年都要来阴山朝拜兽神,便道:“啊,你是不是姓海?”

    女子点头:“正是,我姓海名瑶。”说着伸出手来,扶起陈文莺滑落的手臂,目露焦急之色:“她怎么了?受伤了?”

    洛元秋把她的名字在心里过了一遍,觉得十分耳熟,就是一时想不起到底在哪里听过。余光一瞥,却见那墙上悄悄垂下两条毛绒绒的尾巴,时缠时分,她抬头一看,两只灵兽正炯炯有神地盯着自己,连神态坐姿都一模一样。

    她顿时醒悟,忙放开陈文莺道:“你是文莺的嫂子?”

    海瑶接过陈文莺,闻言颇觉头痛地叹了口气道:“那都是她胡乱叫的,早就已经不是了。”

    洛元秋想起陈文莺所说的心意相通,对这位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嫂子很感兴趣。海瑶将陈文莺抱在怀中,看她依然闭着眼,怎么摇都不醒,担忧道:“她这是怎么了?”

    殷雪怀的法术极耗人心神,陈文莺控了一夜,已是精疲力尽,洛元秋道:“无事,只是累着了,回去多睡睡休息几天就好。”

    海瑶生性沉默寡言,也没有再追问下去,只道:“那便多谢大人了,我这就带她回去歇息。”

    洛元秋也松了口气,正打算走人,海瑶却道:“大人也在太史局任掣令吗,可否劳烦你把此物归还太史局?”

    她分出手从袖中取出一物,洛元秋定睛一看:“咦,这不是掣令的令牌吗,为何要归还太史局?”

    海瑶道:“如今时局正乱,我不放心她在外头,特地为她向春官正大人请辞,只差把这令牌交还了。”

    洛元秋取了那令牌在手,看了眼她怀中熟睡的人,回想起与陈文莺相识以来发生种种,心中感叹不已。陈文莺性格活泼,好奇心重爱凑热闹,又有如粘糕一般粘着人不放的本领,离安分守己四个字实在相差甚远,想让她老老实实呆在家中简直比登天还难。洛元秋心道果然还是有个靠谱的嫂子好,这下总算有人能看的住她了,微微一笑道:“好,我这就去太史局把令牌还了。”

    海瑶道了声谢,却没有马上就离开。洛元秋握着令牌,见她欲言又止,便道:“还有事?”

    “我离开家乡时,祭司大人曾来信托我兄长寻找大人。”海瑶说道,“信上叮嘱,寻到大人以后,请你速速前往司天台,务必与台阁大人见上一面……”

    洛元秋还以为是什么要事,随意道:“你帮我去信告诉她,我已经见过那位台阁大人了。”

    海瑶似觉意外,仍是没有多问,点了点头道:“如此,我回去便回信与祭司大人。”

    当下无言,她抬脚刚要走,却被洛元秋叫住了。

    海瑶以目光制止耐不住好奇要跳下院墙的两只灵兽,道:“大人还有什么话要交代的?”

    洛元秋想了想:“你就告诉她,我已经找到要找的人了。”她又想了一遍,决定还是把这件事如实告知故友,“我有道侣了,等下回放马节,必定带道侣前去阴山拜访她。”

    “道侣?!”

    海瑶的目光有一瞬间放空,她本不是好事之人,但艰难地消化完这个消息之后,却也忍不住多问了一句:“敢问大人,你的道侣是……”哪个不要命的?

    一想到景澜洛元秋便觉得心中轻快了几分,说道:“说不定你也认识。她姓景,正是你说的台阁大人。噢,这句话也不妨添进信里,一起告诉幼宁好了。”

    海瑶:“……啊?”.

    午后雪云密集,星星零零落下几片雪花,太史局中不复从前的门可罗雀,竟是人来车往络绎不绝。

    洛元秋起初还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等守门的人不耐烦时,她才磨磨蹭蹭地出示令牌,却被告知令牌已换,需将旧令牌上交后重领新令牌方可拜见诸位上官。

    她只得依言去换新令牌,没想到司务处来换新令牌的人只多不少,还排起了一条长队。正当她等得焦心之时,突然有人朝她打听起白玢来。

    洛元秋许久没有见过白玢了,便问说话那人:“他这些日子都没来太史局吗?”

    那掣令道:“近日轮值的人已经交接完了,因快过年了,轮值也改成半月一次,那令牌也需换新。太史令大人下令,凡在城中值守的掣令都要到太史局换了新令牌,于是中官正大人命我们去找那些没来的掣令,让他们来太史局里上交旧令牌,好更换新的。我昨日才得空去了一趟,谁知那府上人却说他已经不在家中了,我打听了几日也没有他的消息,都不知道要如何回禀大人。”

    洛元秋隐约觉得有些不对,白玢与陈文莺不同,一向谨慎小心,太史局一有什么风吹草动,他总是第一个察觉到的,断然不会这般无视法令。

    换完令牌后她仍想着那人说的话,思索是否要去找一找白玢。算算日子,白玢那位六叔也应该下葬了,总不会又出什么变故吧?

    不管怎么,事总要一件件来。

    洛元秋一夜未眠,又来回奔波,亏得有早上殷雪怀所请的那几碗面垫肚,眼下她还能精神抖擞地去找春官正为陈文莺请辞。不曾想春官正不在官署中,她只好在门外等着,想看看这位大人是否还会回来。

    她等了近一个时辰,眼看雪势渐转,未等到春官正回来,却等来了一个熟悉的人。

    “师姐?!”林宛月快步走来,“你怎么会在这里?我找了你半天,我们昨天不是说好了要在……”

    想起这是在太史局,人多眼杂,林宛月顿时住口不说了,只用眼神示意洛元秋。

    洛元秋笑了笑,把手上令牌给她看,道:“你也是来换令牌的?”

    林宛月道:“我早已经换了。”因有所顾忌,她言简意赅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先出去再说。”

    洛元秋还记得海瑶托付的事,道:“不行,我得等春官正回来,亲手把这块令牌交给她。”

    “大人们今日都被召去议事了,什么时候回来也难说。”林宛月道,“你找春官正干什么?”

    洛元秋道:“帮一位朋友向大人辞去掣令一职。”

    林宛月思忖片刻,道:“这事不必特地见春官正也可办成,你跟我走,我带你去个地方。”

    洛元秋如条尾巴般乖乖缀在师妹身后,见林宛月似乎对太史局格外熟悉,路上若碰上了人也会叫她一声林大人,便问:“师妹,你也在太史局里任职吗?”

    林宛月回头轻声道:“形监,是一个虚职。我平日都不在太史局中,如果有残缺的法器需要修缮,他们会送到山上去。一般只有太史令传唤,我才会到此处来。”

    洛元秋随她再度来到司务处,林宛月绕开一众排队的掣令,领着洛元秋从后院进去了,穿过几道门后来到了一间昏暗的屋子里。

    一进门便有什么东西朝着二人飞来,洛元秋眼疾手快抓在手中,低头一看,居然是一张盖满印章的文书。这文书在她手中还不断挣扎,似乎想挣脱开束缚,正当洛元秋惊奇不已,想展开那文书好看个仔细,却听林宛月低声道:“快放了它,这只是一张纸。”

    洛元秋松开手,那张文书便如鸟儿一般从她手中脱身飞走了。纸张两侧形似羽翼,慢悠悠地向高处飞去,洛元秋抬头一看,这屋子高阔非常,竟像一口深井,四面环绕的书架便如同井壁一般向上延伸,顶端是一片浅浅幽光。而在这光芒之下,无数文书信笺仿佛飞鸟般盘绕旋飞着,各自归入书柜中。

    屋中令设两处夹道,不断有人用推车将文书推至屋子中央一方深池里,那些书信一落入池中,外封上的火漆立即融去,纸张自动展开平铺于地,便有人用抄网将其扬向空中光芒所在之处。那些纸张上皆印有一枚蓝印,一与光芒触碰就会微微亮起。纸张便轻如飞鸟,极为有序地朝那顶端幽光飞去。

    林宛月看她一副入迷的样子,不觉微笑了起来,嘱咐道:“你在这里等一会,我马上就回来。”说完转身走向夹道。

    洛元秋看得入神,不知不觉靠近那池子,伸手抓了一张在手,发现那枚蓝印形似云朵,与符竟有些相似。不等她再仔细看,耳边突然响起一声怒喝:“谁人在此造次?!还不赶快住手!”

    一人长须飘然,须臾便出现在洛元秋身旁。他木冠蓝衣,神情肃穆,两袖如卷云般飘飘荡荡,衣袍下溢出雪白云雾。

    这装扮份外眼熟,洛元秋脱口道:“云监大人!”

    云监皱眉道:“你是哪位官正手下的掣令?无手谕入此皆视为擅闯!”

    他说话甚是严厉,但洛元秋一心扑在那道云朵印记上,闻声连眼睛也没抬一下。她夹着纸张,指腹沿着笔迹缓缓勾勒,未过多时,纸张上的蓝印忽然黯淡了几分,她掌心却多了个淡蓝色的云纹。

    “都说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洛元秋注视着那印记道,“难道说的就是这样?”

    语毕她掌心向上一翻,霎那间飞在空中的文书纸张都停了下来,一息之后齐齐调头,尽数向着洛元秋所在飞来!

    云监大惊:“你在做什么!”

    不等他反应,洛元秋瞬间翻手朝下。仿佛有狂风从头顶源源不断地灌入,一时周遭的飞纸散如雪花,在风暴中扬洒于空。屋中众人对此突如其来的变故措手不及,慌乱之中连逃跑都来不及,一时喊叫声大作:“出了什么事?!”“大人在何处,快请大人来!”“有敌袭!快去禀告云监大人!”

    云监被强风推进了那堆文书里,差点被小山般的纸张给淹没,顿时怒火中烧。他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觉得身子一轻,原本压在他身上的纸张纷纷离开,如雁群迁徙般井然有序地朝半空飞去,不到片刻便归于原位,一切又恢复如常。

    洛元秋略觉失望,反复看着手中印记:“奇怪,怎么不会下雨呢?”

    云监闻言竟不知该说些什么,怒道:“胡闹!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分明是反复无常之意,怎可依字解为下雨!你是哪里来的符师,怎么连书都不好好看就开始学符了?!”

    “啊?我师父说画符只要有手就行,看不看书都是一样的。”洛元秋道。

    云监一噎,沉下脸指着洛元秋道:“你过来,把那道符当着我的面画一次。”

    洛元秋走到他身旁,抬手就要画。云监目中微惊,不动声色道:“你的符剑呢,怎么不用?”

    洛元秋奇怪地瞥了他一眼,道:“这符也不算难,为什么要用符剑,凭手画不就行了。”

    云监盯着她画完,怒气渐消,胡子后的嘴唇翘起又压平,肃然道:“勉勉强强,我看还算凑合……你在哪位官正手下当职?”

    林宛月及时赶来,见一蓝衣人似在训斥洛元秋,忙道:“慢着慢着!有话好好说,不要动手!”

    云监不悦道:“这不是正说着呢!什么动手不动手的!”

    “不是对你说,”林宛月看向他身旁,“是对她说。”

    “……”

    云监抚须的手一僵,道:“这是你的人?你一个炼师手下放个符师是要干什么,你不如让她跟着”

    “她是来请辞的。”林宛月语重心长道,“我知道此地要有手谕才能入内,但她交了牌子就走,耽误不了多少时间的。你且放宽心,用不着草木皆兵。”

    说完拉起洛元秋走了,留下一脸茫然的云监在原地。

    林宛月带着洛元秋火速交了令牌,管事的人大笔一挥,划去了名册上陈文莺的大名,另附上因病暂退等。

    事成后林宛月催促道:“快走快走,等会云监来了就走不掉了!”

    洛元秋被她这么一拽,出门的时候差点就被门槛绊倒,不解道:“云监大人怎么了,他不是挺好的吗?”

    “他没追出来吧?”林宛月看了又看,再三确认无事后才向洛元秋解释,“现在到处缺符师,云监正奉命抓人呢。你如果被他看上了,下回咱们再见只怕要等到明年去了。”

    洛元秋笑道:“我说好端端的,你为什么和他说我是来请辞的。”

    林宛月一本正经道:“自然是骗骗他了,不然他纠缠不休就难办了。”

    洛元秋没想到她竟然能当着云监的面眼都不眨地说谎,登时觉得十分好笑。林宛月又说:“我有事要告诉你,咱们先离开这儿。”

    洛元秋料想她是要和自己交代昨夜之事,于是点头答应了。两人离开太史局,又过了半条街,林宛月才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手搭在洛元秋的肩上低声道:“今早我尽力为你拖延了半个时辰,你说的那群人果然分成了两批,一批清晨天还未亮,城门一开他们便离去了。另一批仍留在城中,有些去向不明,有些去了朝臣贵胄府上,暗哨已经跟上了,剩下的事你再也不要多管了。”

    她这半日真是从所未有的胆战心惊,清晨未在约定之处见到洛元秋,唯恐这其中出了什么差池,旁生枝节。现在终于能定下心,林宛月又有些后怕,忍不住说道:“师姐,听我一句,尽人事听天命,你已经把该做的都做了,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洛元秋知道她能拖上半个时辰实属不易,又见她丝毫没有追问今早自己为何失约的意思,言语一如既往的体贴关怀,感动道:“真是多谢你了师妹,我……”

    林宛月被她谢的头皮发麻,连忙摆摆手道:“不必不必!就是我去时没见到你,担心你跟他们一起走了……对了,柳缘歌呢,她怎么没和你在一起?”

    洛元秋心中咯噔一声,她居然把这件事给忘了!

    明明答应过林宛月保守秘密,不能让柳缘歌知道这件事,可没想到两人分别不过半日,她就对着柳缘歌无意说漏嘴了!

    看着林宛月的双眼,洛元秋深觉愧疚不已,奈何一切已成定局,就是再怎样后悔也无济于事,此时只得勉强笑道:“我们昨日就分开了,她脚受伤了,我就先让她回去了。”

    林宛月脸色瞬间一白:“如何受伤的?伤的重不重?”

    洛元秋忙安慰道:“小伤而已,过几天就好的。”遂把事情来龙去脉告知林宛月,想了想,还是隐去了泄密一事不提。

    林宛月神色复杂,轻声叹道:“她平日还要习舞,怎么偏偏就伤在了脚上?”

    洛元秋被她说的心虚更甚,便说:“那不如我们去看看她?”

    半个时辰后,两人在柳缘歌家中坐定,洛元秋为自己方才的这个提议感到深深后悔。

    昨日送柳缘歌回家的那位名叫袁韵的少女也在,笑眯眯奉上茶后,声如莺啼道:“我已经让小婢已经去唤六娘子啦,还请两位暂候一会儿,用些清茶点心暖暖身。”

    林宛月道:“请大夫了吗?我认识一位老医师,专治跌打损伤,不如请他来看看。”

    袁韵道:“昨天一回来就马上去请人看过了,说是伤的不重,静养数日便好。劳林姑娘挂念,六娘子原本今日就要去寻你的,幸好你自己上门来了。”

    林宛月疑惑道:“她找我?”

    袁韵笑着点头,眼睛却不住往洛元秋身上看,抬袖笑道:“你不吃那盘点心么,六娘子特地吩咐留给你的,她说她的小师姐最喜欢吃洒了厚糖霜的糕点了。”

    洛元秋现在是骑虎难下,哪有心情吃什么点心。随意塞了块在嘴里,她含糊不清道:“缘歌呢,她怎么还不出来。”

    袁韵道:“我去看看,两位且慢用。”

    她走时未关紧门,没一会儿就被风吹开了大半。那院中的梅花开的正好,林宛月看了几眼,感慨了句那花今年居然开了,便放下手中茶盏道:“师姐你怎么了,是有什么心事吗?”

    洛元秋垂着头沉痛道:“我没心事。”

    “此处也没别人,你想说什么但说无妨。”林宛月道。

    “我没想说的。”

    “我会为你保守秘密的。”

    洛元秋一梗,怀疑她是不是看出什么来了,心想与其这般提心吊胆,还不如豁出去说了算了。此刻袁韵却回来了,道:“六娘子腿脚不便不愿动弹,请两位随我来。”

    洛元秋只好把话又憋了回去,一想到这两人就要见面,她心中不免有些发怵。林宛月尚且不知自己的秘密已经被泄露,但柳缘歌却是清清楚楚的,洛元秋不由好奇,她又会怎么做呢?

    袁韵将她们带到一间屋前,叩了两下门后对二人道:“两位请吧,六娘子就在里头等着呢。”

    说完她便离开了,洛元秋犹豫再三,还是推门进去了:“师妹,我们来看你啦!”

    屋中十分温暖,除了一架山水屏风外再无别的摆设。柳缘歌一身素衣,倚着屏风而坐,正专心致志地为花瓶中新摘的梅花修剪枝条。

    她身前的矮桌上摆满了吃食,其中一道炒火腿让洛元秋眼前一亮,笑道:“原来你是要请我们吃饭!”

    林宛月放下长刀,撩衣在她身边席地而坐,道:“你的脚如何了?”

    “死不了。”柳缘歌懒洋洋道,“你近日不是正忙吗,怎么有空带着师姐过来?”

    林宛月道:“听师姐说你受伤了,这才想过来看看你。”想了想又忍不住叮嘱,“近日就不要去教坊了,好好在家歇息几日,把伤养好了再说……”

    两人之间隔着一瓶花,柳缘歌低垂眼睑,漫不经心地拨弄花瓣,道:“我没事,你看完了是不是马上又要走了?”

    林宛月微微一怔,柳缘歌随即对洛元秋道:“用饭罢,师姐,你看看这几道菜,与我们从前吃的味道像不像。”

    洛元秋夹了一筷子尝了尝,努力分辨了一番味道:“这鱼汤不行,火腿虽然不像,但是滋味不错。啊,这道蒸肉倒是和师父做的有一点点像。”

    柳缘歌细眉一挑:“什么,在山上时都是师父做的饭?”

    洛元秋当即傻了眼,没想到自己竟然又说漏嘴了:“我有说这话吗!”

    柳缘歌见她一副懊恼的样子,轻笑道:“好了好了,我们当没听到就是了。”

    她拎起酒壶分杯而注,道:“这酒不烈,正适合冬天喝。”

    那杯中各有一枚青色的小果,洛元秋低头拨弄道:“这是什么?”

    “外头那棵梅树的果子吧,”林宛月接过酒杯说道,“是去年收的那篓?用来泡酒倒是不错。”

    柳缘歌淡淡道:“还不是你说这些果子只有酸味,唯有盐渍与泡酒尚能一救。这酒早就泡好了,可惜你不是在山上呆着看炉子,就是被涂山越叫去帮忙,拖拖拉拉到现在才喝上。”

    林宛月望着沉在杯底的青梅,片刻后一饮而尽,脸上浮现出一丝古怪:“这味道怎么……”

    柳缘歌侧过头对着洛元秋偷偷一笑,转身又给林宛月续满了一杯,故作正经道:“又怎么了?”

    林宛月按住嘴唇微微仰头,待酒下喉方道:“和我想的不太一样,你是怎么把青梅放进去泡酒的,为何会这般涩口?”

    柳缘歌道:“多喝上几杯就好,之前我也觉得这酒难以入口,现在还不是说喝就喝了。”为佐证自己所言非虚,她也为自己满上,一口气喝了大半。

    林宛月无话可说,取过酒壶放在自己手边道:“你少喝些酒罢。”

    一旁默默夹菜的洛元秋看她们两人闷声喝酒,只觉得说不出的怪异。而林宛月为了让柳缘歌少喝,那壶酒大半都被她喝完了,柳缘歌支着下巴,盯着林宛月看,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洛元秋食不知味地想,两个师妹不会是要打起来了吧,那她等会要帮谁呢?

    正当她难以抉择的时候,柳缘歌忽然道:“入夜了,师姐今天还住这儿吗?”

    “不了,”洛元秋道,“你睡相太差了,我才不要和你睡。”

    柳缘歌仿佛第一次听说这件事,惊讶道:“我睡相差吗?”

    洛元秋肯定地点点头,柳缘歌转头看向林宛月:“你和我一道睡了不知多少次,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

    林宛月面颊微红,似乎已经有些醉了:“说这些事做什么,醒了也就忘了。”

    洛元秋再一次感觉到自己是个多余的人,果断扔下筷子道:“我走了,你们好好吃饭罢。”

    柳缘歌道:“外头雪那么大,你要去哪里?”

    洛元秋理直气壮道:“当然是去找师妹了!这几天没见到她,我已经很想她了。”

    “她都叛出师门了,你还叫她师妹呢?”柳缘歌在她身后不满道,“师姐的心未免也太偏向她了,我们也在这儿,我们就不算是师妹啦?”

    洛元秋半身已经在门外,听了这话特地回过头来道:“你们是我的好师妹,她是我的道侣,我是去找道侣的,这么说总成了罢?”

    说完她头也不回的关上了门,林宛月听到声响在眉心按了按,后知后觉道:“师姐要走了?我这就送她回去……”

    她刚要起身,便觉衣摆被人压住了,只听柳缘歌道:“你的刀不要了?”

    她手中握着长刀,将它一寸寸拔了出来,手指就要靠近刀锋。林宛月忙道:“别碰它!”

    柳缘歌唰一声收了刀放在一旁:“我不能碰?”

    林宛月眼前有些恍惚,低声道:“你都碰了多少回了,我说了有用吗?”

    柳缘歌突然放开了林宛月的衣摆,说:“我脚疼。”

    林宛月定了定神,不去看她,推开矮桌边起身边道:“呆着别动,我去请医师来。”

    她正打算离开,却听柳缘歌道:“别走。”

    林宛月心中莫名一乱:“我去叫婢女进来。”

    柳缘歌低声道:“装什么装,你明明知道我的意思。”

    “你喝醉了。”林宛月去掰她的手,深吸一口气,“好好歇息吧。”

    柳缘歌恍若未闻,硬是卷着她的袖子将她扯到自己面前:“酒都是你喝的,你说我醉了?你看看我像是醉了吗?”

    林宛月俯身看着她:“你没醉,是我醉了。”

    柳缘歌轻抚她的脸,沿着侧脸嘴唇划过脖颈,最后在衣襟前一勾,林宛月顺势抱住她,两人鼻梁相贴,暧昧随着酒意渐渐熏染,柳缘歌慢慢道:“你的刀还让不让我碰了?”

    “……你想碰就碰。”

    柳缘歌道:“那你的人呢?”

    林宛月面红过耳,鼻息急促起来,轻轻咬牙道:“问了这么多,那你呢?”

    柳缘歌拔下她的发簪认真端详了一会,片刻后吻了吻她的嘴唇,微微笑道:“我自然是随意了。”     。

    第 187 章 且问

    “……天字一千七百七十三格。”

    一团幽幽的光火向上飘浮,照亮无数书格后在中间停下,可以清楚地看到书格外的纸符封着的已从中裂开。格子里放着一本古旧的书,封面残破不堪,连字迹都模糊不清。

    华晟小心翼翼取出那本书递给身后人:“就是它了。”

    景澜接过书却没有马上翻看:“她还说了别的话没有?”

    “她取下这本书随便看了几页就走了,”华晟说道,“我不懂她为何不将书一起带走,仍放在此处做什么?难不成她还想回来看?”

    景澜不置可否,道:“这书你看了吗,里头都写了些什么?”

    华晟本想叫小童搬两把椅子过来,回头一看,小童早就跑得连影子也没了。他心知小童是怕又被折腾,只好这么站着说话:“四百年前,此店店主名叫许君菡,她生平痴迷金石,是故游历四方寻找残碑断壁,只为拓印其上的石刻。她将一路所见风土人情与奇闻异事编撰成书,便是流传后世的那本游记八方见闻录。此书原因有三册,但许君菡只整理了上中两册,到编写下册时,她却就此封笔,把店传给了别人,从此以后消失了。”

    景澜垂眸看着扉页上清秀的字迹沉默不语,随手翻开其中一页,发黄的纸张脆如秋叶,上面却干干净净,一个字也没有留下。

    “一本无字天书。”华晟感慨道,“若不是前面有许君菡留下的笔迹与私印,恐怕谁也猜不到,这就是她生前最后一本书,那本八方见闻录下册。”

    景澜道:“这位殿下活了数千年,所见所闻何其广博。如果我是许君菡,我也一定不会放过这种机会,必然会将她所说的每句话每个字都记录下来,就算不是为了留给后人,也应该留书备存。”

    华晟听了又去翻了翻那书,道:“我已经仔细看过了,她取出这本书时,上面就是空白一片,毫无字迹。”

    “但墨凐已经看完这本书,那就说明这书上的确记有东西。”景澜答道,“许君菡身为符术大家,她既然封书在此,除了兑现当初的承诺,必然另有用意。”

    景澜取过书再一次翻到留有许君菡笔迹的那一页,见她颇为潦草地写道:“……世间至味常在山水之间。河川所生青鲋向为芷珩所喜,滋味甚美,殊于常物,佐以紫苏风味更加……”

    这话读来稀松平常,看起来仿佛只是许君菡随手所记的一段,后面写了半页青鲋的做法后就此戛然而止。景澜思索片刻道:“或许她也希望有人能看到书里的内容,但因这书上所记不能轻易显露在人前,她把书封存在此处,想来她笃定后人必有办法能看到。”

    华晟想了想说:“能从书格里取物的只有店主人,她要留给后人看,也只能是继任的店主了。”

    景澜神思敏捷,立刻联想到一件事:“历代店主都是符师,那这里应该留有他们所画的符。”目光再度扫过许君菡留下的那句话,她观察道:“山水,青鲋……水与鲋二字似与其他不同,你看看,它们像不像是符的写法?”

    华晟扫过一眼便道:“果真如此,我竟然没想到!许君菡擅山水画,她有一道水符便巧拟做鱼状。因以符入画,她的画作上水光山色栩栩如生,仿佛近在眼前。店中收有她曾画过的画与符,大人等我一会儿,我这就去取来。”

    他很快捧了个木盒回来,揭开封条取出一张深蓝色的符箓。那符上用朱笔画了只小鱼,颜色已不复鲜亮。景澜将书放在桌上,道:“这就是许君菡留下的符?”

    华晟取来一碗清水,道:“请大人将它折一折,拿起来放在书上。”

    景澜捏着符纸两端,见华晟将清水缓缓倒在符上,随着水浸湿符纸,纸上的蓝色渐渐褪去,如颜料般聚集到中央。那纸上还未褪尽的绿蓝二色相叠相连,恰如山峦起伏的轮廓;汇聚在中间深蓝色的染料便似一方深潭,将将覆盖住小鱼。

    华晟喃喃道:“许前辈不愧是书画双绝的人物,竟能想出这种法子来,这哪里像是一道符……”

    景澜极有耐心地等着,眼看符上所画的朱砂小鱼越发鲜明,似乎马上就要透纸而出。她微微抬高手腕,但见一滴鲜红慢慢从纸背渗出,落在了书页上。

    那红色缓缓沁入纸张,两人不由得屏气凝神,一瞬不瞬地看着那一页。

    书页毫无变化,半柱香的时间过去,那纸上的红色都快干了,华晟不安地望着那纸道:“难道不是这么用的?”

    景澜不答,再次动了动手,从符上又滴下几滴鲜红,如露水般在纸上留下一道道痕迹。那些痕迹彼此连接,渐渐勾勒出鱼的形状,虽只有一抹浅痕,却尾鳍俱全,显得格外灵动。

    不过多时,那尾鱼竟蓦然一动,摇头摆尾地游了起来!

    铺展开的书如浅池般方方正正,小鱼在纸上四处游动,虽似空游无依,但鱼尾却摆动时带起点点墨色涟漪。涟漪平静之后,那些字迹就像沉于水底的枯枝落叶,飞快显现出来。

    景澜把手上的符放进碗里,目下十行一页页扫过,随着纸上字迹显露,小鱼的颜色却变得越来越淡,她淡淡道:“看来是这本书没错。”

    华晟看了看那鱼后低声道:“大人需尽快看完,等到这条鱼身上的朱砂耗尽,这本书只怕又要变成无字天书了。”

    “许君菡的符只有一道?”景澜问。

    华晟道:“只留了一道,用完就没了。”

    景澜想了想抽出碗里的符,趁着上头朱砂没化完放到一旁晾干,轻描淡写道:“没关系,我道侣也是符师,拿回去给她瞧瞧,看能不能仿张一样的。”

    这话说的十分嚣张,华晟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道:“敢问大人,你的道侣是哪位符师,若有这等本领,或许我也听说过……”

    “她姓洛,洛阳的洛。”景澜全神贯注,连翻数页后说道,“也不是什么大名鼎鼎的人物,她叫洛元秋,你应当没听过。”

    华晟呆滞了片刻:“洛元秋?你说她是你的道侣?!”

    景澜察觉他语声有异:“怎么,你们认识?”.

    “……早知道二叔与那店主不但相识,而且还有这般深的渊源,我也就不必多费一番工夫了。”

    顾凊眼皮一跳:“你叫我什么?”

    景澜亲手为他斟上热茶,微笑自若道:“我和元秋既是道侣,她的亲长自然也是我的,叫一声二叔总不会错。”

    顾凊一时无言,望着茶盏半晌,冷冷说道:“我分明记得上一次你还在我面前叫她师姐,才过了多久,你们这就成道侣了?”

    景澜听他言语间分明是不信,却不多做解释,只道:“这我们之间的事,你若是想要插手也需问问元秋答不答应。再说我已经叛出师门了,以后与她不再是同门,自然是能做道侣的。”

    从顾凊的表情来看,他十有八九是想破口大骂这是什么门派,门下弟子居然能这么随随便便叛师而去,简直是不可理喻!

    但他到底眼光毒辣,识人颇深,知道无论是面前的景澜,还是那个只见了一面却毫无尊亲敬长之心的侄女,都不是自己所能左右的。景澜尚且还知道告诉他一句,若是换成了洛元秋,大约根本不会想起还有自己这个二叔存在。

    景澜拿起手边书翻过一页,见他一副窝火的模样,轻巧将话题转移:“二叔找到顾况了吗?”

    顾凊沉着脸道:“让他侥幸跑了,但我敢说,他一定还在这座城里。”

    “多亏了你缠着他,让他无暇分心。”景澜道,“这些日子他不曾来找我了。”

    顾凊按着剑道:“你和太史令到底在干什么?你身为司天台台阁,竟能安然坐视城中乱象却不理不问,就不怕到最后弄假成真,让这皇位便宜了别人?”

    景澜道:“二叔的意思是让我浑水摸鱼,趁这大好时机自己抢个皇帝自己来当?”

    顾凊额头青筋跳了跳:“……你学什么不好,非要学洛元秋说话?!”

    景澜目光长留在其中一页上,闻言颇感意外道:“这话今天也有人说过,二叔倒和她所见一致。”

    顾凊见她入座后将手边那本破书上的几页翻来覆去地看,疑惑道:“这是什么书,你怎么一直在看?”

    看来华晟未将遇见墨凐的事告诉他,景澜心念忽转,掩上书道:“二叔既然受我母亲所托照看我,那在我还未回城之前,应该也和她暗中有过来往。这几日我翻看她生前留下的书信笔札,无意间看到一道从未见过的法术。我拿去请教宴师,他说这是失传已久的禁术……”

    顾凊神情陡然变了:“什么禁术?”

    他这反应必然洞悉其中内情,景澜不过是为了弄清洛元秋起死回生的原因,还有那玉片的作用是否如自己所猜想的那般,故而出此下策诈一诈顾凊。

    景澜一字字道:“那道禁术只有一种用途,便是以命换命。前辈若是知晓什么隐情,不妨告诉我。我母亲虽非长寿之人,但也不至于我一回来她就……我不在的这些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语气平静,但气势极盛,有如暴雨摧城般压迫人心:“我要听的是真话。前辈说的如果不是真话,那就不必说了。”

    顾凊静了片刻,又怔怔地看了她一会儿方道:“你失踪后云和心焦如焚夜夜难眠,但那时城中乱局初平,宁王又尚未入京,她不得不在此与世家周旋,暗中派人寻找你的下落,只盼着你还能活着。待宁王登位后不久先帝便病逝了,可她却依然没有找到你,甚至不知道你是生是死……”

    景澜手指微屈,轻声道:“所以她就动用了禁术?”

    “既是禁术,岂会这般容易就成了。”顾凊嘲道,“何况是以命换命这种逆天之举,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施法的条件更是极为苛刻,仅凭她一个人,自然是行不通的。”

    “可是为了救你,她如何会轻易放弃?此法若是不成,那就再另寻他法。最后也不知道她是从哪里找到的办法,请来了陈家家庙中的一位老法师,要行那封魂之术。因陈家历代相传的一件宝物就在你身上,她要凭此物来封住你的心魂。哪怕躯体遭受何等重创,只要神魂不灭,就依然能活下来。”

    顾凊说完露出疲惫之色,又道:“这是一道封印,想要维持它,需源源不断地注入心魂之力。否则云和也不会这么快就……去了。她虽中了丹毒,要是硬拖的话怎么也能拖上个二三十年。”

    景澜道:“也就是说,她离世之后,这道封印也会随之解开。如果我是个将死之人,失了这道封印后便会心魂散去?”

    顾凊道:“不错。”

    景澜心中一沉,这一番话印证了她心中猜想。她与洛元秋当年在黎川互换信物,也因此举阴差阳错救了彼此的性命,却也造就了二人的离奇遭遇。景澜因那块玉佩被顾况误当成是顾凊之女,顾况带走她虽然没有解开她身上先帝所下的印记,却侥幸活了下来,没有跟着一同死去。

    而洛元秋正是有了景澜那平安符中的玉片,方得以死而复生。但她所经历的一切过于奇诡,已经不能用常理揣度了,景澜也只能大致推测一番,或许是因为自己母亲的封魂之术,才让洛元秋的心魂能保留下来。可顾凊又说这道封印随着施法之人的离世也会随之解开,那洛元秋怎么还能继续活着?

    难道是那封魂的法术触发了镜心的力量……

    景澜猛然想到一件事,飞光在洛元秋手中轻轻松松运转自如,似乎从不耗费心魂之力,莫非就是因为镜心的固魂之效?

    顾凊见她静默不语,低声道:“你娘生前挂念的唯有你一人罢了,她所做的一切也都是为了你。你不要怨她,有许多事,她也是出于无奈。”

    景澜郑重地朝顾凊行了一礼,道:“前辈所说的我都已明了,多谢前辈这些年来的照拂。那些心结我都已经放下了,不会再去自寻烦恼了。”

    “你能想通再好不过,这七年我见你年年都来天光墟闯店,便知你从未放下过。”顾凊缓缓道,“云和曾与我说起,若非是她的缘故,也不会连累你成了先帝的玄质。你早慧聪颖,本该顺风顺水地过完这辈子,却硬是被打压成了孤僻偏执的性子,她只盼着日后能有一人好好待你……”

    景澜道:“我闯店不是为了别人,正是为了元秋。那时候我以为她早已经死了,听闻店中所藏法术众多,店主通今晓古,便想朝他请教招魂的法术。”

    顾凊扶额叹息,道:“通今晓古的那位已经仙去了,如今的这位醉心于写话本,闻道书斋便是他开设的。上到天子内寝,下至贩夫走卒,就没有他不知道的消息。”

    景澜神色微妙:“那几本云和公主与顾二公子的情史难道是他写的?”

    顾凊黑着脸说:“不是他,是他手下人胡编乱造的!”

    既然已经知道是乱编的,那为何却不禁止,反倒是任由那些话本年年编出新的来呢?景澜低头喝了口茶,心中仿佛明白了什么,却没有说出来。

    顾凊就算再从容,也做不到当着景澜的面讲述她母亲与自己的那段过往,只得道:“你和元秋,你们”

    “罢了。”他想了想又说,“人生在世,许多事都不能尽如人意,能得一心人已是十分不错了。只望你们相扶相持,元秋便托付给你了。”

    景澜俯身再拜,顾凊自嘲一笑,摆摆手道:“也不知道她心里是否还认我这个二叔……算了,来日记得请我去观礼。”

    说完两人再无言语,屋内顿时陷入寂静之中,只听得窗外风声呼啸,景澜忽道:“我必然要杀了顾况,想来你应当不会反对才是。”

    “用不着你动手,”顾凊漠然道,“就算追到天涯海角,追上一辈子,我也会亲手了结他!”

    窗户突然被推开了,翻进来一个人,顾凊下意识就要拔剑,景澜却笑道:“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洛元秋往她身边一靠,无奈道:“别提了,差点和那门打起来。不就是身上没带够钱,用得着像狗一样追着我咬吗?”

    景澜摸到她袖上都是雪,便往自己杯中注满茶水送到她嘴边。洛元秋十分自然地侧过脸喝了一口,抓过她的手贴在脸上捂着:“这不是你第一次带我来天光墟吃火腿的那家店?”说完她伸了个懒腰,这才看到对面还坐着一个人,一身青衫份外眼熟,诧异道:“咦,这不是二叔吗,怎么你也在这里?”

    二人这番亲昵举止显然已习以为常,顾凊心中复杂,却也不再有所疑虑,闻言答道:“来吃饭。吃完了,你们说话罢,我这就走了。”

    他抓起剑风一般离去,洛元秋望着他的背影眨了眨眼,转头看着身边人:“你和我二叔一起在这儿吃饭?”

    景澜收回手笑道:“怎么,不行吗?”

    洛元秋把脸埋进她的袖子里,鼻尖轻蹭过暖热光洁的肌肤,懒洋洋道:“你们刚刚都在说什么?不会是说我坏话罢?不然二叔为何一见我就走了。”

    景澜道:“我只是来告诉他,我们已是道侣了。”

    洛元秋倏然抬起头看着她,茫然道:“为什么这种事也要和他说?”

    景澜喝完她剩下的半杯水,搂着她的腰低声叹道:“说起来你也要进宫去见我舅父,不是都一样的么。”

    洛元秋疑惑道:“你舅父不是皇帝吗,我去见他做什么?”

    “因为舅父怕我被你欺负了去,”景澜戏谑道,“我打又打不过你,到时候都不知道该找谁说理呢。”

    洛元秋脸瞬间红了,大声道:“我什么时候欺负过你了?我动过你一根手指头过吗?!”

    景澜笑着抓住她的手放到嘴边亲了亲:“没有没有,师姐待我再好不过了。”

    洛元秋没什么气势的瞪着她,推了推她道:“还不快去告状,你不怕我现在就欺负你?”

    景澜向后仰去,居然就这么直接倒下了,道:“那你来吧。”

    洛元秋被她这番无耻的态度震惊了,抓着她的衣襟道:“起来!”

    手碰到右肩时景澜突然嘶了一声,洛元秋忙收回手道:“你怎么了?”

    景澜按住她的手不放,轻声道:“肩膀受伤了,有点疼。”

    洛元秋放轻力道,揉着她的肩膀:“怎么受伤的,你不是说在司天台里没人能伤到你吗?”

    “学艺不精,”景澜道,“都是自找的,怨不得别人。”

    洛元秋瞥了她几眼,怀疑她又在戏弄自己,道:“没事去找人打架做什么……嗯?这又是什么?”

    她拿起来翻了几页:“这是书吗,怎么没有字。”

    景澜答道:“这是许君菡写的书,记载了与墨凐有关的一些事,我来天光墟就是为了它。”

    洛元秋闻言放下书,看着她道:“你和她交过手了。”

    景澜本就不打算隐瞒此事:“我分魂引她进了画境,在那里我们都是神魂状态,我想试一试她的实力到底如何……”

    还没说完便觉身上一沉,洛元秋的面容已近在眼前,幽深的双眼里仿佛燃起了一团焰火,语气平静道:“你应该知道,神魂一旦受损便无法挽回。走的时候你答应了我什么,绝不会再以身犯险?”

    景澜知道这是她即将发怒的预兆,在怒火烧到自己身上之前,她两指夹着一块玉牌隔在两人之间:“没有以身犯险,我既然答应了你,就不会再让自己置身于险境。你放心吧,我带了镜心。”

    洛元秋愣住了:“镜心?”

    景澜从她脖颈上勾出红绳,解开平安符取出玉片:“这就是从阴山石头中剖出的东西,镜心。那块石头则被制成了三面镜子,一面是梦归镜,已经被毁,另外两面下落不明。”

    那玉牌与玉片果真一模一样,洛元秋起身在景澜身旁坐下,握着两样东西看了又看,她蓦然想起和姜思曾在炉中法阵幻境里见到的那影子说的话。

    “这三面镜子有一面着实不祥,便被我当场毁了。另两面由他人取走……”

    “我制镜之时,从石料中剖出一样似玉非玉之物,坚硬无比水火不侵,唯有佩戴此物,方能不被镜中幻象所迷惑……”

    洛元秋发现那玉牌表面并非平滑如一,仿佛被人一刀劈开,有一面自上到下略有倾斜。她把玉片放了上去,两块石头极为自然地合在了一起。

    良久沉默之后,她按着心口缓缓道:“原来这就是镜心,想必我心中那道印记,正是来源于此。在我坠入生死之际,它将我所珍视的过往都封存在了心里,所以我才会看到那枝你曾送我的花。还记得在穿过阴山腹地的路上,也是它庇护着我,令我不至沉沦幻象……”

    “不,”景澜突然说道,“并非如此,这不是一道印记,而是一道封印。我已经问过顾凊,当年母亲为了救我,便是以这块玉片为媒,从而施下了封魂之术。但她不知道我们互换了信物,所以在你将死之时,她无意中把你的神魂封在了身体里。直到她死去,无法再向这道封印灌注心魂之力,这才得以解开。”

    洛元秋想起自己死而复生以后一直浑浑噩噩的,仿佛处于一种似梦非梦的颠倒虚无之中,觉得此事确实能解释得通,便道:“这道封印应该是在我穿过阴山时解开的。在这之前师父曾说我就像丢了魂魄,天衢说阴山是魂寂所归之处,或许我能在那里找曾经的记忆。”

    她笑着碰了碰景澜的手背,道:“说到底还是你救了我一命,如果没有这道封印,我可能早就已经……”

    景澜却没有笑,看着她道:“是我让你平白遭受这一切,如果不是因为我,当初你也不会离开寒山,不会这么多年一直孤单一人,只因当初我们之间的约定便不断追逐寻觅。”

    “但你最后还是来了,不是吗?”洛元秋忍不住卷起书敲了敲景澜的额头,“你都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如今我是你的,你也是我,还用在意这些吗?”

    景澜从背后抱着她轻轻摇了摇,道:“我总怕这一切都不过是场梦,镜花水月……谁又能捞起水中的月亮呢。”

    洛元秋奇道:“你觉得是在做梦?”她忽起一念,转过身跃跃欲试道,“那我现在揍你一顿怎么样?我下手重些,你若是觉得痛了,那肯定就不是在做梦。”

    景澜谨慎地向后挪了挪:“这就不必了,我觉得我现在已经清醒了。”

    洛元秋:“……”     。

    第 188 章 复生

    “两位师弟不是也经常被我揍,我下手从来都很有分寸的,你躲什么躲?!”

    景澜左闪右避,最后退无可退,被洛元秋一把按在了屏风上。她垂着眼,一副柔弱无依的虚弱模样,道:“王宣沈誉皮糙肉厚,一向都无所谓。但我不一样,我都受伤了,师姐你能狠的下心对我动手吗?”

    洛元秋俯视着她,突然觉得自己这个姿势像极了仗势欺人的恶霸,想了想说:“你看师弟们现在不是还活的好好的吗?”

    “被你揍上一顿就只剩下半条命了。”景澜道,“半条命活着和一条命活着能一样吗?”

    洛元秋忍不住道:“你既然想的这么明白,以后就别去找墨凐了,她可不是我,我怕你最后连半条命都剩不下了。”

    景澜突发奇想道:“如果有一天我真死在她手下,你会怎么做?”

    洛元秋道:“那我就去北冥推了她的塔,拆了她的宫殿,以血还血,不死不休。”

    景澜捂着肩咳了几声说:“那算了,我宁愿你就此把我忘了。”

    洛元秋道:“我忘不掉的。”她看着景澜掌心的纹路,低声道:“就算忘了,我也会想办法想起来。你已经在我心里了,不是说忘就能忘的。”

    说完她朦朦胧胧间,似乎明白了殷雪怀决然之下,那不可言说的执着。

    景澜闻言嘴角一翘,见她耳垂似乎有点发红,本想说什么,最后还是忍住了:“说镜心的事吧。”

    洛元秋盘腿在屏风旁坐下,握着玉牌与玉片道:“还未问你,这东西是用来做什么的?”

    “固魂。”景澜答道,“封魂之术解除后,你本应该回到弥留时,魂魄即将离体而去。我推测是因为镜心之力在你心魂上留下了印记,牵系着你的魂魄……”

    洛元秋敏锐地察觉到她话里的另一层意思,道:“但镜心之力也会有消退的时候,印记也会随之不断削弱。等到它完全消失的那一天,我也会死,是吗?”

    景澜静了一刻后才道:“如果所推测的一切都是真的,那确实如此。”

    洛元秋看她神色不对,安慰道:“没关系,我能感觉到印记还在,你看现在不是还没死么。”

    景澜捂住她的嘴道:“你还是别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后景澜俯身捡起掉在地上的书,道:“这书里原本是有字的,想看需要要一道符才行。”她从书页里取出所夹的符纸递给洛元秋,“这是许君菡所画的水符,我已经用它看过书中内容了。”

    半晌未等到身边人应答,她疑惑地回过头去,洛元秋道:“你不是不让我说话?”

    景澜扶额道:“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洛元秋哼了一声,从她手里抽出符道:“到底谁是师姐谁是师妹?”随意把那符放到一旁,她道,“累了,先回家歇息吧,明天再看也是一样的。”

    景澜道:“太晚了,先在这儿住一夜吧。”

    洛元秋从塌上下来,几步绕过屏风,见后头另通往一间卧房,一应寝具皆有,布置的精致典雅,十分妥当。掀开房间右侧垂地的帘子,一阵暖香袭来,地砖潮湿水汽弥漫,池子里水不断向上翻涌,竟然是一处温泉。

    景澜跟在她身后进了卧房,正打算解衣,见洛元秋不断看向自己,仿佛欲言又止,便道:“怎么了?”

    洛元秋疑惑道:“这不是吃饭的地方吗,为什么还会布置床和温泉?”

    景澜端起清茶漱口,随意道:“因为此地临近禹山,泉眼较多,所以才有温泉……你不是说累了吗,怎么还不洗漱歇息?”

    洛元秋迟疑片刻,道:“这里真不是青楼吗?”

    景澜差点被呛着,无奈道:“你去过青楼吗,就敢说这儿像青楼?”

    洛元秋道:“可我看书上都这么写。”

    “师姐,你不学无术也就算了。”景澜语重心长道,“没事还是少看江湖话本吧。”

    她不说还好,这话本二字顿时让洛元秋想起那书生写的洛女侠与太守千金,见景澜正脱下外袍,便试探道:“师妹,如果有天你被写进话本里……”

    景澜微微惊诧:“不可能,谁会写我?”

    “我是说万一,万一呢?”

    “没有万一。”

    洛元秋见她如此笃定,只能在心中默默祈祷那位书生别写的东西千万别出现在她面前了。

    待两人洗漱完毕一起躺下,洛元秋一手夹着许君菡的那道水符,一手凭空虚画临摹,却总觉得始终差了点什么。景澜吹熄了烛火,只留下一盏琉璃灯在床帐外,见她仍盯着符,连看都不看自己一眼,有后悔不该过早把这道符拿出来。

    景澜状似随意般道:“你不是和柳缘歌她们在一起?这几日你们都去做什么了?”

    洛元秋便将这日子所发生的事简要复述了一遍,景澜听完抓住她乱动的手道:“这么说,你又多出一个舅舅了?”

    洛元秋转过头:“你这话有怪,什么叫又?”

    景澜拨开她脸颊旁散乱的头发:“不过这么一说罢了。又是叔叔又是舅舅的,明日再多个七姑八姨,人多势众,以后可不敢再违逆师姐了。”

    洛元秋一心用在那符上,敷衍道:“还有你不敢做的事吗?”

    床帐上映着琉璃灯盏的斑斓光色,像是被突然打翻了的颜料,融成一片繁花初绽的灿烂景象。洛元秋耳边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她尚且不以为意,但下一刻压的严实的被角就被人掀开。

    “你做什么?”

    她下意识去抢被子,却碰到大片光裸的肌肤,那触感便如质地细腻的白瓷,只是指腹下传来的热意却令人心惊。

    洛元秋大惊失色:“你怎么没穿寝衣?!”

    景澜长发从雪白的皮肤上散落下来,定定看着她没有回答。洛元秋被她这么看了一会儿,突然就觉得口干舌燥起来,面红耳赤强笑道:“你不是受伤了吗,那不如就早休息吧……”

    景澜低声道:“你怎么都不问我疼不疼?”

    她嗓音低哑,眼角染了一点眼艳丽光色,慢慢拖曳至眼底,融成一种奇异的色彩。她俯身渐渐贴近,洛元秋手腕被她温热的气息一扑,一种前所未有的刺激感让心跳得更加快,她不得不伸手蒙住景澜的眼睛,末了却虚张着指缝拂过她湿润的眼睫,道:“你……你别这么看着我。”

    感受到那炙热柔软的唇已经顺着手臂向下,洛元秋腰身不由自地一颤,失了力气一般难以推拒。景澜手指缠着她的衣带,含糊地说了什么,俯身用被子将两人裹住。

    她确实没有再看她了。洛元秋在热烈的纠缠间昏昏沉沉地想,可即便是如此,依然能感受到绵密的亲吻雨点般落下,待她一张开五指被被人紧紧扣住,轻而易举将她拖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中.

    那光跟随在身侧,朦胧仿若一团氤氲的雾气。持灯引路的婢女素白削瘦,行走时步履轻巧,如幽魂一般,沉默地跟在他的身旁。

    长廊左右蒙着黑布,仿佛就此隔绝了风雪与一切声音,沈誉看了看道:“殿下为何要罩住此地?”

    婢女恭敬道:“近日府中来了好西山国的客人,奴婢听说他们国中的人都是日出而息、日落而作,住在一座叫西山的大山腹地里,无冬无夏,不分寒暑,与我们大不一样。殿下体恤他们千里迢迢来此拜访,便命人将这府里能见光的地方都用黑布蒙上,好让他们能在日出后也能游园赏景。”

    沈誉心中冷笑一声,什么西山国,一听就知道是现编的,还没那胡说八道的话本写的真。一国来使不经鸿胪寺不入番坊,反而住在一个皇子府上,若是真的,明日礼部尚书就得请辞了。

    他懒得问既然蒙着黑布里头的人又怎么能看到园子里的雪景,面上一派感慨之色,叹道:“殿下真是仁厚,对一名不见经传的弹丸小国都能如此礼遇关照,真是有心了。”

    婢女微笑道:“大人请。”

    沈誉跟着她走过那漆黑的长廊,最后来到一处开阔的雪地上。他向乐声传来处看去,冰封的水池旁立着一座小亭,亭子周围的雪已经被扫开,一人正背对着他坐在亭里,左右仆人正将一扇屏风展开。

    沈誉快步走进,朝那人行礼:“六殿下。”

    那人正是六皇子赵奉,他一身紫袍,外罩麻衣,腰间围着红绸,斜靠在桌旁,一脸萧索地望着远方。

    他仿佛不曾听见沈誉叫他,仿佛在凝神听着乐声,沈誉又道:“殿下?”

    赵奉这才回过神:“啊,是沈卿来了,快请入席。”

    两旁仆人架好屏风后无声告退,沈誉依言入座,见那屏风一角一张怪脸若隐若现,心下奇怪,目光望去,这屏风半扇赤红,所描绘的正是地狱中的景象。十殿阎罗肃然端坐高处,其下两侧便是判官,堂中赫然有人跪地带枷听候审判。堂下鬼怪们手持铁链与刀剑一类的武器,神态举止仿佛已陷入疯狂,不断驱赶着众鬼向刀山火海里前行去。那鬼魂中不但有衣着褴褛的乞儿,还有长裙委地发钗凌乱的贵妇公。僧道亦在其中,皆刑具枷身,苦不堪言。更有一将军似欲逃脱,却被小鬼追上一剑挑出心脏。四周火光冲天,烟尘滚滚,血流成河,尸骸倒悬于林间,众鬼悲嚎奔走却挣脱不得,皆为鬼怪所虐杀。那画师笔力劲怒,其惨状几近脱纸而出,叫人不忍目睹。

    而在屏风高处祥云缭绕,一众神仙聚于云端嬉笑窃语,目光所向之处,却是尸林中的一口大锅,锅中人头与断肢在沸腾的水中翻滚。锅下烈火熊熊燃起,小鬼们捧着木盒侍立在侧,盒中装着剜心掏肺等一干刑具。一具高大的骷髅正手抓一人朝锅中抛去,只见那人头戴冕旒身着龙袍,竟是位人间天子!

    沈誉微微色变,心想不会真让景澜猜中了吧?

    赵奉道:“这扇屏风是顺帝时一位画师奉诏所作,传闻他为了画出这幅地狱众相图,恳求顺帝让他住在大理寺的刑狱里,若逢秋后刑场处决犯人,他也时常前去观摩。如此四载,他才画完了这幅图。所以这幅画上的人像才这般与众不同,沈卿,你觉得如何呢?”

    沈誉道:“说来惭愧,下官素来只有品鉴美人图的本事。”

    赵奉闻言笑道:“看来沈卿亦是风月中人了,甚好甚好。不过这幅画还有一个传闻,不知沈卿愿不愿听呢?”

    沈誉道:“殿下赐教,下官岂敢不闻。”

    “画成后,那画师奉命入宫献图,没想到突逢宫乱,顺帝被内监宫女吊死在后宫,献图的画师躲在暗处亲眼目睹,乱象平定后,他带着图离宫,便在这地狱众相上加了一层天界众相,也另在那油锅里添了一人……”

    透过屏风的火光将一层红色映在了他的脸上,让他显得有阴冷。赵奉说完又是一笑:“传闻罢了,沈卿不必当真。”

    史书有记,顺帝的皇位来路不正,是从侄子手里夺来的。沈誉仿佛没听出他言外之意,只是恭敬地低下了头。

    过了一会儿赵奉唤来仆人,低声吩咐了几句,转头对沈誉道:“沈卿既有品鉴美人图的本领,想必品鉴真美人也差不到哪里去。近日有人送来了一批新训的美人,正排了一曲长恨歌,这才想到请沈卿过府一聚。”

    沈誉笑道:“那下官就却之不恭,先谢过殿下这番美意了。”

    天上又纷纷下起小雪,赵奉便命乐师重奏长恨歌,片刻后一名宫装美人旋袖走出,玉颜柳腰,手拈一花,巧笑嫣然,当真如那诗中所言,正是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

    舞姬在细雪中迎风而舞,裙裾散如莲开,翩如凌波。一名身穿蟒袍头戴玉冠的男人上得前来,那舞姬便依偎在他身旁,自然就是唐明皇了。随着鼓声渐起,两人便做哀切状,显然是马嵬坡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就要到来了。眼看唐明皇一脸不忍地将杨贵妃抛下,扔出一条白绫,赵奉突然说:“停。”

    乐声骤停,那两人无措地站在原地,赵奉走进后说:“不是这么演的。”他挥手让那唐明皇下去,即有仆人快速抖开一件戏服批在他身上,沈誉一见那明黄色就觉得眼皮跳了跳。

    赵奉就这么披着戏服,深情地望着那舞姬,唤道:“爱妃,此去相隔千山万水,再难相见了,还望珍重。”

    那舞姬脸色煞白,一双手不知为何抖得厉害。赵奉却道:“我偶得一仙法,能有起死回生之效,爱妃不必忧心,只需照我说的做……”

    他说着拔下舞姬发间金钗,交到她手里,柔声催促:“爱妃快快动手,莫要再耽误了。”

    舞姬握着金钗呆了片刻,啜泣道:“殿下饶过我吧!求殿下饶命!殿下!”

    赵奉抚摸着她的面容道:“爱妃,来日定有相见之时,何必如此呢?”

    “殿下”

    最后一声如裂帛般,舞姬身体已经软软倒地,喉头多了只金钗。

    沈誉心头冰冷,再难笑下去。

    赵奉满身都是鲜血,却若无其事地回来坐下。很快有人过来把那舞姬的尸首拖了下去,赵奉轻声道:“沈卿?”

    沈誉觉得他杀人的样子太过熟练,就像是毫不在意地碾死了一只蚂蚁。他很快回过神道:“人死不能复生,真是可惜了一位美人儿。早知殿下对其不满,还不如赏给下官,下官内宅空空,也无眷属,正需此类美人相伴。”

    赵奉打趣了他几句,道:“沈卿倒是位怜花之人,你难得开口一次,我本该双手奉送,只是最近府上从万里之外的西山国来了几位客人,剩下的美人都要留着招待他们,沈卿来的有晚了。”

    沈誉心中一动:“下官虽来的晚,但比起那早来的人却多了一份诚心。”

    赵奉道:“哦?不知沈卿的诚心在何处?”

    沈誉道:“殿下也应该听说过沈和之名,他就是家叔。司天台台阁之位本该由他来担任,可惜他为人所害,英年早逝,这才落在了如今的那位……大人头上。”

    他叹了口气,目光似有讥诮,道:“方才见这幅画,下官便想起了少年时见族人接连死去的情形,惨状与这画上所画何其相似!最后几经辗转煎熬死去,那脓血溢满了砖缝,后人不得不将地砖撬开,竟发现泥土都被染红了,只得封了这座老宅。陛下用人唯亲,我们沈氏一族难道就这么平白牺牲了吗?”

    赵奉微有动容:“沈卿……”

    沈誉道:“殿下所谋亦是下官所谋,下官怎能助殿下一臂之力,只盼殿下莫要忘了我们之间的约定才是。”他取一物放在桌上,“这就是阵枢。”

    赵奉看也不看那东西,注视着沈誉深长一笑:“沈卿方才有一句话说错了。”

    沈誉气息一滞,后颈汗毛倒竖。赵奉凑到他耳边低声道:“人死为何不能复生?你错了,沈卿,你看。”

    一阵奇怪的鼓声响起,节子散乱毫无章法。沈誉寻声而去,只见那凝固的血迹上站着一个人,竟然是方才被赵奉所杀的舞姬!

    她双目灰白一片,裙上鲜血未干,喉上金钗已经不见,随着鼓声摆动着僵硬的手臂,在原地旋转了几圈。她从一旁托起果盘,走到沈誉面前缓缓跪下。

    沈誉后背尽是冷汗,勉强笑了笑:“原来殿下宽厚,饶了她一命。”

    “沈卿说笑了。”赵奉扶起那舞姬道,“她现在已经是死而复生。是么爱妃,方才一别魂归黄泉,生死相隔,可是这不就再度相见了吗?”

    舞姬侧着头不答,沈誉见她眼中灰白色渐深,却毫无鼻息,装作看不见她僵硬的举止,装出震惊的样子急切问道:“殿下是从哪里寻来的法术,当真能让人死而复生吗?”

    赵奉满意一笑,低声道:“正是那从西山国来的使臣献上的,他们这一国的人都住在山腹深渊之中,与黄泉为邻,一日生一日死,因此才会那复生之术……沈卿想不想见见他们?”

    话音一落,突然响起哗哗啦的锁链声,沈誉朝黑暗中望去,火把旁站着一个模糊的身影。那是一位高大的武士,他腰佩长剑,全身为重甲所覆盖,双脚却拖着条粗长的铁链,迈着沉重的步子向沈誉走来。

    赵奉好整以暇道:“沈卿且看,这便是那西山国的使臣。”

    武士的面容渐渐显露在火光下,双眼混浊灰败,肤色深紫,两道干涸的血痕从眼角流下印在脸上。沈誉手抵在桌沿,只觉得心中冰冷到了极点

    那是一张死人的脸。     。

    第 189 章 繁花

    天色未亮,大雪初歇,城中银装素裹,寒雾沉浮。此时坊门未开,街头未见人的身影,天地间一片静谧。

    洛元秋一脚踏上那老树,震得枝头雪倏倏而落。她先是仰头看了眼院墙,又飞快地回头对身后人道:“你快过来呀!”

    说完发现身后空无一人,洛元秋转头一看,景澜已经站在自己身边,面无表情地盯着那院墙道:“这就是你一大早将我叫醒,说要带我来的好地方?”

    亏她还以为两人还能再温存一番,结果还没等来天亮,就被火急火燎地催着穿衣起床了。不曾想连过家门也来不及回一趟,便与洛元秋一同来到了此地。

    白府。

    景澜眯了眯眼,这笔账自然要算在那姓白的小子身上,倘若他还活着的话。

    洛元秋自然体会不到她这番怨念,仍在犹豫着到底是从正门进去,还是不惊动人从后墙翻入。衡量再三,她决定悄悄潜进,便自顾自道:“还爬墙吧,万一白玢被他们扣住关起来了呢?”

    景澜拢袖站在一旁,匪夷所思地看着那墙:“爬什么墙?我去叫人围了这府,从正门进谁又敢阻拦?”

    “不用这么兴师动众,我们只是来打探消息而已。”洛元秋疑惑道,“你不会是昨夜没睡好,所以精神不济,爬不上去了吧?”

    景澜冷冷看了她一眼,提衣踩砖借力翻身入院,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不但衣袖并未沾染到半分墙头的雪,连落地时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来。

    洛元秋偷偷一笑,跟着翻墙入院,景澜道:“我昨夜没睡好怪谁?是谁把被子抢了一人霸占着?”

    洛元秋道:“明明有两床被子,你为什么非要和我挤?”

    景澜深吸了口气,按住额头喃喃道:“我昨天晚上就不该对你一时心软……”

    洛元秋已经贴着墙角绕过园子向后院走去,自然没有听见她这句话,景澜见状只得跟在她身后追上。两人毫无擅闯者的自知之明,如入无人之地般大摇大摆走在园子里,洛元秋对那园中布景还时不时点评几句,譬如树不够多,该拔了花草多种些耐寒的草药,景澜闻言嘲道:“不如干脆推平了,像从前在山上那样养只野猪如何?我猜沈誉若是知道了一定高兴。”

    洛元秋赞同地点点头:“再种点竹子养一窝鸡好了,四师弟也会喜欢的。怎么,你看我做什么,我说的难道不对?这园子假山应该加高些才好……”

    她手腕一甩,青光如竹叶离手飞出,只听假山后传来一声闷哼。洛元秋笑道:“你看我说的对吧,那假山这么低一看就藏不住人。”

    景澜道:“那是他自己蠢,连藏都藏不住,还把头露出来。”

    两人走到假山后,只见一人捂着头不住呻|吟,听到脚步声连忙爬了起来:“你们是什么人,为何擅闯他人府邸?”

    “这一定不是白府的人,”洛元秋认真道,“上次我来时,他们大多都见过我,不可能认不出我。”

    景澜惊讶道:“你如果不说,我还以为你这连人脸和馒头都分不清的病突然好了。”

    洛元秋斜她一眼,心想师姐胸怀宽广,无需和小心眼的师妹一般见识。转身对那人说:“白玢呢,他人现在在哪儿?”

    那人捂着头冷笑道:“呵呵,原来是他请来的帮手!但凭你们也只是……”

    他倏然住口。

    漆黑的剑尖正对他的眉心,景澜冷漠道:“起来带我们去见主事人,再多说一句废话,你就等着冻死在这里,来年开春正好做花肥。”.

    “……六叔既死,也该有人来接替他的位置,族中派我来又有何不对?九弟你也未免太小题大做了,这种事何须去信问家中呢,我莫非还会骗你不成?”

    白玢形容憔悴,手脚皆为绳索所缚跪坐在地上,冷笑道:“如果你真是族长所派,又为何要怕我去信询问族中叔伯!现在谁不知道京中正乱,我父亲更是一早便严禁其他人入京,连六叔的丧事也只派了四堂哥与一位叔伯,明眼人都能看出这是什么意思!你想送死也就罢了,可你肆意妄为,为一己私利罔顾族人性命,你真以为自己算无遗策?”

    那男子黑着脸道:“你真是冥顽不灵,这几日还未吃够苦头吗?”

    白玢道:“你不但私截我的书信,还蒙骗六堂哥,差点将他害死……你就算是杀了我,我也不会交出家印!”

    “我早就和你说过,六殿下才是真命天子。”那人寒声道,“待殿下登基后,自然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现在不抓紧时机还想等到什么时候?等殿下身旁的人越来越多,就再也没有我们一族晋身的机会了!”

    白玢讥讽一笑:“机遇如此难得,你又何须要打着白家的名号?我想凭三堂哥的本事,就算不借家族之力,想来也能让六殿下另眼相待才是!不如索性改名换姓,等来日功成名就,荣归族里,让那些瞧不起你的叔伯们开开眼界,难道不是更妙?”

    那人重重揍了白玢一拳,将他打得口鼻流血,又一脚踹倒在地,咬牙切齿道:“你当真以为我怕了那些人不成!一群胆小无能之徒,个个都鼠目寸光!欲成大事就该冒险,自来如此!”

    白玢只觉得一阵晕眩,讥笑道:“阖族尽是碌碌无为之人,怎能与堂兄这种大英雄相提并论?”

    那人拖起他,扼住他的喉咙阴狠道:“就算你是族长之子又能怎样?等来日我跟随六殿下身后立了大功,看那老匹夫还有甚话要说!你既然不愿配合我,那就别怪我手下无情了!”

    白玢脸色涨红,断断续续道:“你有本事就杀了我……用不了多久……咱们还是会在九泉之下相见……”

    这时候突然有人叩了叩门,彬彬有礼道:“请问有人吗?”

    那人松开掐住白玢喉咙的手,转而捂住他的嘴。叩门之人没得到回答,便说:“好像没人。完了,你们小命难保了。”

    凌乱的脚步声响起,仿佛有数人站在门外,不一会儿一人连声道:“法师饶命!就是此处没错,小人们哪里有胆量敢欺骗法师!”

    “白玢身为掣令官未向司务处告假,却数日不到太史局报道,太史令及诸位大人听闻此事痛心疾首,特地命我来此一探究竟,再将白玢捉拿送回!你们如果敢包庇,那就是妨碍公务,论罪应……嗯?怎么,你为什么笑,我说的哪里不对吗?”

    紧接着便是几声惨叫,白玢听那女声熟悉,眼中顿时一亮。

    居然是洛元秋!她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看不出来你还是个风流公子,有几位红颜知己愿意为你出头。”耳边阴恻恻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可惜了,这屋中设有一道楚风大师所画的符,只要有人敢闯入便会立刻毙命。九弟,你难道就忍心看她们为你而死,现在交出印章,我便饶她们一命——”

    白玢心中一紧,只听砰的一声巨响,木门四分五裂倒下,一人踏入屋中,随意道:“这符师符画的不行,火候不到,还得勤加练习。”

    来人正是洛元秋,白玢顿时放下心来,紧接着她身后又进来一人,雪肤玉容,玄衣广袖。只见她神色冷淡,手中却握一把黑剑。

    白玢心头那点喜悦立马被冷水浇熄了,霎时眼前一黑,感觉抄家灭族已经近在眼前了。

    洛元秋一转身就看到了白玢,微笑道:“原来你真在这里呀,看来那群人确实没有说谎。”

    白玢不敢看她身后那人,苦笑道:“洛姑娘,多谢你来救我。”

    四人目光交汇,那男子未料到自己的符竟然会被人破了,慌忙拔出匕首抵在白玢脖子上,威胁道:“你们若敢过来,我现在就杀了他!”

    景澜与洛元秋意外地对视一眼,这两人一个向来以势压人,从不惧胁迫,能威胁她的人寥寥无几;另一个一贯主张以武止武,先动手后讲理,根本不知道威胁为何物。

    “这就动手罢,”景澜漠然道,“我保证你能活着进司天台的死牢。”

    那男子大笑起来,嗤之以鼻道:“司天台?要是换个人来我还能信上一二分,你以为你是什么人!”

    洛元秋奇道:“他为什么突然笑?”

    景澜道:“因为他有病。”

    若不是情形不对,白玢真想笑出来。他刚一动弹,便觉得脖上一痛,那男子恶狠狠道:“九弟,你还想不想活命了?”

    白玢木然道:“我不想,你马上动手好了。”又对景澜道:“台阁大人见谅,这是我三堂哥,他脑子不好学人造反,与白家半点干系都没有。如果不是叔伯们不忍心,他早就该被逐出族去了,还望大人明察。”

    男子万分错愕,看看景澜与洛元秋又看了看白玢:“你们谁是台阁?”

    洛元秋笑道:“你看我像不像?”

    不等那人再开口,景澜握剑的手微微一动,一道红光瞬间飞向那男子将他击飞撞在墙上,洛元秋上前解了白玢身上的绳索,伸手去扶他。白玢刚要握住她的手,突然后背一寒,只见景澜幽幽地朝自己瞥了一眼,他想也不想便道:“洛姑娘多谢你了,我已无什么大碍,我自己能起来!”

    洛元秋看他模样狼狈,脸上青一块紫一块,鼻血还没擦干,连身上似乎还有不少伤,疑惑道:“你这伤……真没事?”

    白玢哪里敢说自己有事,硬是忍着伤痛坐在椅上,若无其事道:“都是小伤,无妨无妨。”

    “好吧。”洛元秋只得点头。

    白玢问:“你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洛元秋道:“太史局要重换掣令令牌了,命大家把旧牌交还,才能再领新牌。你好几天没来太史局,大人命人到你家中找你换牌,没想到你家人却说你已经不在此地了,那人无奈之下只好先回去了。”

    白玢嘴角抽动:“原来如此,那时候府上都是三堂兄的人,所以才……你们进来的时候没碰到那群修士吗?”

    “当然看到了,”洛元秋答道,“他们被我师妹下了咒,现在都在门外呢,你要出去看看吗?”

    白玢忙说不用,心中思索再三,鼓起勇气朝着景澜一拜:“大人,这逆谋之事确确是三堂兄一人所为,与族人无关,还请大人能网开一面,莫因一人之过累及无辜之人。”

    景澜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眼底仿佛有几分嘲弄:“早知如此,当初又为何要首鼠两端呢?”

    白玢神色一变,刚要开口就被景澜打断了:“你的这位堂兄能在此时入京,想来暗中定然有人协助他,他能这般迅速控制住偌大一个府邸,难道背后会毫无依仗?你若想说族人对此事全然无知,那外头的人是什么?”

    白玢急切道:“可我父亲对此一概不……”

    “白公子,你也是个聪明人,这种话就不必再多说了。”景澜冷冷道,“你们聪明人向来不做赔本生意,举棋不定时当然要两头各压一子,如此一来,无论两方之间谁赢谁输,最后你们都会从中获益。”

    白玢怎能听不出她话中的讥讽之意,一时哑口无言。

    景澜道:“白公子与其向我求情,不如去信问问令尊。是打算再继续这么作壁上观下去,输光最后一子,等到那时进退维谷,义宁可不止一个白家……”

    她微微一笑,却没有把话再说下去。

    白玢冷汗涔涔,如何不明白她话中之意,狼狈地拱手一礼,低声道:“大人的话我定会转告,只是我的这位三堂兄……不知大人又打算如何处置他呢?”

    “我若是带走他,今天又有许多人该坐立难安了。”景澜神色淡然转过身去,意味深长道,“我不曾到过此地,什么也没有看见。”

    白玢得此回复心中一突,暗叹真是好手段。她分明是把这烫手山芋又抛给了白家,但白家受制于人,只能将苦果吞下,简直是平白将把柄送到了她的手中,当真是骑虎难下。如果白家此时再不表态,只怕事后要遭至清算。

    思及此处,白玢只得道:“那就多谢大人了,我回头便去信父亲,可否请大人赐印?”

    景澜道:“未带公印,我画一道咒给你,回信时再将咒一同寄回即可。”说着自然而然朝洛元秋道:“给我一张符纸,我清早看见你衣袖里藏了一叠。”

    洛元秋先前听他二人说话,只觉得云里雾里的,便懒得再听,坐在一旁专心研究许君菡的那道水符。忽闻此言,当即挑眉道:“你不是咒师吗,怎么还问我借符纸画咒?就不怕画出来的咒失灵了?”

    景澜从善如流道:“我早就觉得符与咒本是发自一脉,师出同源,也无需分什么彼此。”

    洛元秋当即从袖中摸出一张符纸,笑道:“师妹真是高人有高见,请。”

    白玢疑惑地看了看洛元秋,又看了看景澜,心头一片雪亮。不过他既不敢说也不敢问,只能暗自焦心。

    他伸手接过那道写在符纸上的咒,便听景澜道:“新正将至,时间不等人,还望令尊尽快做出抉择。”

    白玢低头道:“大人请放心,在下一定会将大人的话带到。”.

    “你从刚才看到现在,这道符难不成就这么好看?”

    洛元秋靠着车壁聚精会神道:“不然呢?要我听你们说话?诶,你到底和白玢说了什么,我看他可被你吓得不轻。”

    景澜拉过她的手把玩,随口道:“一些小事。”

    洛元秋夹着符道:“你方才的样子让我想起师伯了,他从前说话也是这般,总是话里藏着话。”

    景澜莞尔:“我猜他对你就不会这样。”

    “哦?”洛元秋有些惊讶地看了她一眼,“这你都知道?”

    景澜道:“因为你从来都听不出旁人的言外之意,也不会观颜察色,说再多都等于白费功夫,还不如有话直说更为省心。”

    洛元秋琢磨了一会儿,狐疑道:“我怎么觉得你仿佛是在骂我?”

    景澜噗哧一笑:“今天倒是聪明起来了……好好好,是我错了,你一直都聪明着呢。”

    要不是车中多有不便,洛元秋真想教训她一顿,教教她做师妹的本分。两指在景澜肩头威胁般轻点了点,她又将目光转向那符,略有些沮丧道:“许君菡的这道水符我已经看懂了,但我画不出来。”

    景澜道:“为什么?”

    洛元秋把符小心收好放进袖里,语重心长道:“因为我不会画画,得其精髓却无其形也是没用的。要知道这道符重中之重便在于符与画相融,二者缺一不可。”

    谁知景澜说:“那我就不奇怪了。常言道书画相通,你连自己的名字都写的勉强,更别说画什么画了。”

    洛元秋:“……”

    她匪夷所思地想,还是别等了,下车就手动吧。

    景澜悠哉道:“也不用那么费劲,那本书上的东西我都能记住,有什么想知道的大可来问我。”

    洛元秋嘴角一撇:“不问,又不是非看不可。”

    “你就一点也不好奇?”

    “不好奇。”

    “一点也不想知道?”

    “不想。”

    景澜将人欺负够本了,眼看洛元秋恨不得扑过来咬自己一口,这才觉得今早的气消了大半,笑吟吟道:“不过你怎么不问我们要去哪儿?”

    洛元秋决心已定,心想无论去哪儿你都免不了这顿打,百无聊赖道:“还能去哪儿,肯定是回家。”

    “错。”景澜道,“我们这是入宫。”.

    半个时辰后,皇宫中。

    服侍的宫人退避至殿外,景澜拉着洛元秋的手郑重道:“这是舅舅与舅母,这是表弟。”

    洛元秋:“……”

    三人围着圆桌坐着,分别是皇帝,皇后,太子。

    皇后道:“老二老三老四今年藩地事务繁忙,许是回不来了,就剩咱们几人吃顿饭。”

    景澜问:“舅母,表妹呢?”

    “小五昨夜和女官们打了一夜叶子牌,现在爬都爬不起来,睡得正死呢。”

    景澜点头:“这是元秋,先前舅舅和舅母已经见过了,这就不再多说了。记起今日是小年,舅母照例在宫中设家宴,这便领着她来见一见人。”

    皇帝沉着脸道:“朕不记得何时召她入宫……”

    还未说完便被皇后打断:“还有完没完了?你当的是皇帝,又不是月老,真以为你那诏书就是姻缘薄,想为谁牵线就为谁牵线?管这么多做什么?”

    皇帝不敢反驳,嘴角顿时一垮。一旁的太子连忙出来救场:“不过是吃顿便饭,寻常人家小年也需这般聚一聚。”他对着洛元秋友善一笑,温言道:“这就是阿姐说的那位师姐么,今日也听娘说了许久,请入座罢。”

    洛元秋坐在景澜身边,突然发现皇后坐在正位,俨然是一家之主的位置。

    只听皇后训道:“你外甥女难得带个上心的人来,这么多年你催了又催,现在人来了,你又要百般挑剔。做长辈的不肯好好撮合也就罢了,为何总想着挑刺拆散人家?”

    皇帝瞄了洛元秋一眼,咳了声道:“朕只是觉得她们这般很不像样,也没有总想着拆散她们。”

    “要说不像样,头一个要说的便是你那位好儿子!”皇后红唇一撇,面无表情道,“老六在自己府里披麻戴孝了这么多日,不知道的还以为国丧了呢!”

    提起此事皇帝不免心虚,皇后道:“要是你看不顺眼在后头自己吃,不然就去寻你那宝贝女儿,做什么上桌来碍事……”见太子似在忍笑,拿筷子敲了敲他的头道:“你也是,若和你爹想的一样,那就一道做个伴下桌去。这要是在你外祖家,我们女人在桌上说话的时候,还轮不到男人来插嘴。”

    昔日在王府时父子二人便不敢对王妃的决定置喙,而今王妃成了皇后,威势更是有增无减,皇帝与太子俱不敢多语,老老实实缩在一旁低头看着碗碟。

    景澜早已是见怪不怪,镇定自若地在一旁坐着。洛元秋还未回过神,不太明白怎么突然就和皇帝一家坐到一起用饭了。

    皇后唤来宫人上前布菜,看了景澜一眼,道:“还不快放手,让不让人好好吃饭了?”

    景澜这才在桌下放开洛元秋的手,挽起袖子为她夹菜。洛元秋对此习以为常,她夹什么便吃什么。如此将满桌菜都试了回去,过了会儿她旁若无人地往景澜碗中送菜,道:“这个味道不错,你试试。”

    没过一会儿就听对面传来一声轻笑,她抬头一看,只见皇后笑微微看着自己,皇帝盯着自己碗中的菜,神色间似乎难以置信。

    洛元秋看了看碗又看了看皇帝,试探道:“你也要这个?”

    皇后与太子皆笑了起来,皇帝顿时泄了气,皱着眉头望向景澜。

    景澜淡定道:“舅父有宫人试菜,也轮不着我来服侍。”

    皇帝熟练地与她过招,冷笑道:“那这又怎么说?”

    景澜道:“元秋头一次来做客,少不得要好好招待她。”

    “适才你不是说这是家宴?”皇帝哼了声道,“那又何须这般客气!”

    此言一出他便觉得不对,正要改口,景澜却微笑道:“没想到舅父如此体贴,已将元秋视作一家人了。那元秋这就跟我改口了,一并叫舅父舅母。”

    洛元秋左看看右看看,似乎有点明白了景澜带自己来的意思。她轻轻握住景澜的手,察觉她以指尖在自己掌心不断画圈,瞬间就笑了,道:“陛下不用担心,我不会把她抢走的。”

    因先前之事皇帝对她倒有几分好感,百般挑剔也不过是做做样子,想敲打她一番,让她能好好待外甥女。听她这般说话,嘴角一翘又立刻压平,佯怒道:“她都要跟着你归隐山林了,朕能不担心吗?!”

    景澜拈了杯酒道:“先谢过这些年来舅父舅母的关照,母亲离世后外祖一家便渐渐疏远,有亲却似无亲,多亏了舅父扶持,令我不至落到孤苦无依的地步。”

    皇帝神情不变,摇了摇头道:“你行事向来稳妥老成,知晓进退,从未有出格之举。朕与皇后都并未行过教导之责,这一切都是你凭己所得,倒不用特地来谢我们。到后来你迫于情势出任台阁一职,对朕已是助益良多,反倒是因你母亲临终前一言,让你不得不困守此城数载。”

    “舅父言重了。”景澜话音一转,道:“然,我是决计不会再和元秋分开的。”

    皇帝注视了她片刻,忽地一笑:“这性子倒是与你娘一模一样……罢了,你且安心,朕不会有意为难你们的。”

    饭后皇帝要处理公务,离开前嘱咐景澜:“与皇后说完话就来议事的地方,朕有话要对你说。”

    他走时太子正想悄悄紧随其后,皇后眼尖一把抓住他道:“好哇,你竟然还想跑?再过几日你就要监国去了,前些日我嘱咐你的话到底记住了没有?”

    皇帝飞快回头看了一眼,幸灾乐祸道:“古有孟母三迁教子,今有你母后三鞭教子。吾儿啊,你就受着罢,为父先走了。”

    皇后只用一手便轻松将太子按住,转过身景澜与洛元秋笑着说:“你好些日子没到我宫里来过了,不如带元秋去坐一坐。我那儿有许多上次她吃过的点心。你放心好了,我是不会吃了她的。”

    景澜道:“想吃元秋,舅母可得有一口好牙才行。”

    见左右宫人上前收拾东西,景澜便知皇后要训斥太子了,当即牵着洛元秋告退。

    两人手拉着手走在长廊下,十指相扣,洛元秋心下好奇:“你带我来就是为了见陛下一面?”

    景澜道:“舅舅舅母平素待我不薄,我总要把人带到他们面前见一见。再说了,往后我不在城中,自然是见一面少一面。”

    洛元秋疑惑道:“不在城中你要去哪里?”

    “不是说了吗,我跟着你啊。”景澜轻快道,“你不是想回寒山?那我们以后就在山上住着,再也不下来了。”

    洛元秋望着长廊外的雪景,看着那些宫人来来回回清扫地上的积雪,晃了晃两人牵着的手说:“你不想留在这儿?”

    “这里没什么好的,”景澜摇头,鼻尖她发间蹭了蹭,“有人的地方便有无穷无尽的算计,恩恩怨怨皆起于利,也终将为其所葬送。世人以为这是人间繁华之处,权势所在之地,但在我看来,这就是一座巨大的坟茔,人如行尸走肉般,我已经不愿留在此地。”

    洛元秋突发奇想:“若是我们没有相逢,你原本打算做什么?”

    景澜闻言有片刻出神,望着远处悠然道:“我想师父不在,我回不了寒山,不如就在山下那座小镇里购置一座院子,就这么守着……那你呢,你又是怎么打算的?”

    洛元秋想了想,将遇见殷雪怀之事简述了一遍,道:“如果这次没遇见你,我大概用阵枢换了玉清宝诰后很快便会离开,若是中途遇见了殷前辈,听了他的这番话,我一定会重新回到阴山去。”

    景澜心中明了,道:“看来人皆有执念,明知所去无路,求而不得,仍是义无反顾。殷雪怀如此,墨凐亦是如此。”

    洛元秋奇道:“墨凐怎么了?”

    景澜重述画境中墨凐与那两位老者的一番对话,洛元秋微微蹙眉:“你是说,她是为了复仇而来,想要摧毁这座城?”

    不等景澜再解释前因后果,她随即自答道:“为一念执着于此倒也不奇怪,听起来像是她会做的事。但如今的这座城已非千年前的那座,我不信她会不清楚这其中的区别,那她到底为何要这么做?”

    景澜道:“不管怎样,她绝不会得手。”

    洛元秋听她话中之意,显是已有布置,便不再多问,只道:“她一定会先取回灯。”

    景澜略一思索,道:“那灯有两盏?”

    想到那老者与他身上的三个影子,洛元秋道:“一盏她已经寻回,一盏还在冥绝道那位教主手中。”她微微皱眉:“一盏已经难对付了,两盏都到她手里就更麻烦了。”

    景澜勾了勾她的小指道:“用不着担心,她手里的那盏已经在画境里裂了。”

    洛元秋闻言惊喜非常:“做的好!她那灯很是古怪,上回打架时我就被她拎着灯揍了一顿来着!还有那老头儿也奇怪,原先我以为他身后跟着的是三个影子,没想到那竟然是他的魂魄……”

    景澜冷冷道:“谁也跑不掉。”

    洛元秋啧了声道:“怪了,到最后这些事居然串在了一起,明明之前还各不相干的。”

    景澜想起宴师有关寻人故友之类的猜测,不由心中一动:“我记得你说过,你和墨凐初次相遇是在阴山外,她有对你说过些什么话吗?”

    洛元秋思索片刻道:“记不清了。但我觉得,她当时像是在等什么人来。”

    景澜握着她的手一路前行,两人掌心温暖一片,令她莫名想起昨日画境里的遭遇,明知那不过是一道幻象,却依旧能如现在这般,轻易牵动她的心弦。

    她沉默了会儿问:“为何要跟着殷雪怀再度前往阴山,而不是去北冥?”

    “我已经去过北冥,可还是没有见到你。墨凐虽然能占会算,但也不是事事都能算准的。”洛元秋微笑道,“如果阴山中的幻境真能让人回到过去,就算是沉湎于其中,永堕于无间,只要这场梦永无结束的一日,就能一直见到你,这样一想也是很好的。”

    景澜看着她的侧脸半晌,手握紧又松开,拉着她向前走去:“不好,那又不是真的。我现在人就在你眼前,既然抢了我去,为何不待我好一些?”

    洛元秋不防她三言两语竟能扯到此处来,顿时目瞪口呆:“我对你还……不好?”

    景澜道:“还不够,不如你再想想看?”

    洛元秋一见她那笑便什么都明白了,两人默契地同时放开手各自后退,洛元秋冷笑连连,当即从地上抓起一捧雪砸在景澜脸上。景澜也毫不相让,捏了几个雪球搂在怀里,对着洛元秋一扔一个准,同时朗声道:“宫中禁用法术,师姐你不会连丢个雪球也要用到符术罢?”

    “……”

    洛元秋深吸一口气,把刚刚塞进雪球里的符扯了出来。

    一柱香之后,两人衣裳凌乱,顶着一头雪来到了皇后宫前。

    洛元秋看着宫外站着两排威风凛凛的带刀侍卫,以她的眼力自然不难看到藏在暗处的暗哨。眼下分明是白天,竟然还有甲士在宫外巡视,手中刀斧森然,一派肃然之象,她不禁感叹道:“这地方看起来怎么像是军营呢?”

    景澜道:“舅母是将门之女,自小失恃,便随荣国公驻守边疆,被当作男儿一般扶养长大。后来她拜徐将军为师学兵法,行军布兵无不精通。后来老国公年迈眼花,都是舅母坐镇军中调兵遣将,运筹帷幄。”

    说到此处宫外已有人发现她们了,一名女官上得前来,细辨一番后笑道:“原来是景大人,如何这般狼狈?外头的侍卫险些把你当作刺客了。”

    “我给舅母送人来了。”景澜仔仔细细为洛元秋拂去身上的雪,道,“人先放在你们这儿,回头我来领。”

    女官将她这番举动看在眼中,微笑道:“大人请放心。”她知道两人有话要说,便退到宫门前,在阶下静候。

    景澜拢了拢洛元秋的头发,发觉洛元秋正看着自己。两人就这么怔怔地互看了一会儿,洛元秋道:“你要走了?”

    “是。”景澜道:“我去见陛下。”

    洛元秋摸了摸她的脸道:“我刚才把一块冰塞进你袖子里了,你不觉得冷吗?”

    景澜抖了抖衣袖,果然掉出来一大块冰,惊讶道:“还真是……倒是没什么感觉,只顾着拉你的手去了。”

    洛元秋忍不住笑了起来,学着方才景澜的举动为她拂去满身雪粉,道:“去吧,和你舅舅告状去,就说我又欺负你了。”

    虽这般说,但她却笑得十分灿烂,景澜注视了片刻,倏然低下头在她脸上一吻,道:“好,我这就去。”

    说完干脆利落地抽身而去,在洛元秋反应过来前跑得无影无踪了.

    议事厅。

    皇帝将手中奏章一合,眯着眼打量着面前人道:“总算是舍得来了,还当今日你要留在皇后那儿了。看来这宫也不甚太平,你这路上还碰着打劫的了?”

    景澜不甚在意道:“世道不容易,没几日就要过年了,我猜约莫是出来赚些年货钱。”

    皇帝几乎要气笑了,转念一想,旋即一叹道:“世道确实是艰难,朕这皇帝都当得不容易,更别提寻常百姓了。眼看着太子就要监国了,暂且能将重担放上一放,陪你舅母赏花看月,吟诗作对,未曾想你却要走了。”

    “舅母只会磨剑看兵书,闲来无事到北郊去跑马狩猎。”景澜神色自若道。

    皇帝一噎,不死心道:“你这么一走,司天台是一定要换人了,苦心经营这么多年,你也放得下?”

    景澜道:“不是还有沈誉吗,他算不上忠心耿耿,只消陛下莫动他的一亩三分地便可。”

    “哦?那靖海侯一衔便再也无人继承了,你那宅子可是要被收回的。”

    景澜无谓一笑:“那宅子经年无人打理,尽是些杂花杂草,木头也朽了许多,推倒了重建都不可惜,舅父看着赏给哪位有能之臣吧。”

    皇帝点点头,沉声道:“家都不要了,看来你确实是一心想走。”

    “就算没见到师姐,我也还是会走的。”景澜认真答道,“我并非庙堂之人,也不喜那些勾心斗角的事。这些年在司天台劳心劳力,也只是为了不负舅父所托,将司天台整顿一番后交给后头的人罢了。如今事已成半,我心愿已了,再没有什么放不下的了。”

    皇帝沉默片刻,道:“朕看了你这么多年,你突然就要走了,当真有些舍不得。你老实说,你跟着你那师姐这一走,是不是就不打算回来了?”

    景澜笑道:“怎么会!舅父要是想我了,只需遣人送封信即可,我看到一定会回来的。”

    皇帝嘲道:“唬人的罢?你出了这笼子还会惦记着回来?朕连半个字都不信!也不指望你常回来,喏,这牌子与你留着。”

    景澜接过一看,是面平平无奇的铜牌:“这是什么?”

    皇帝一脸高深莫测:“莫要告诉皇后,这可是朕在王府多年背着她攒下的私房钱,原本是要给你添嫁妆的。拿去罢!有钱能使鬼推磨,你们这些修道之人向来不理俗事,两袖清风,不到山穷水尽,怎知一文钱难倒英雄汉这个道理?”

    景澜顺手塞进半湿的袖子里,躬身道:“多谢舅父了。”

    皇帝哂道:“谢什么?你又不是你师姐的对手,还是留点银钱傍身罢,若有一日……”

    景澜轻声道:“不,她待我很好,不会有这么一天的。”

    皇帝看了她一会儿,颔首道:“如此便好。”高声道:“章则端,去召人来议事。”

    景澜闻言道:“待太子监国的消息放出去,世族定会遣人上京观礼,陛下打算事后如何处置他们?”

    皇帝嘴角泛起一丝冷笑:“他们既然这么喜欢当墙头草,那以后也就这么看着罢……”.

    长秋宫中,皇后大马金刀坐在桌前,左右女官一字排开,英姿飒爽,腰间佩刀,容色端肃。墙上挂着一幅山河地势图,并有一沙盘置于其下。

    殿中气氛一派肃杀,洛元秋老老实实地坐在皇后对面,如同被审问的犯人一般。

    皇后神情凝重,时不时看她一眼,眉头紧锁,自言自语道:“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城之法为不得已……”

    随即她甩出一张牌,左右相顾:“如何?你们跟不跟?”

    一旁的寿康公主斜倚着身子看了眼洛元秋手中的牌,忙道:“……出这张,你听我的准没错!”

    洛元秋唔了一声,目光落在手中几张叶子牌上,很是迷茫地看着上头的图案。

    “哪张?”

    寿康公主拔下金钗点了点其中一张牌,洛元秋依言扔出牌,换来了周围女官们的一片唏嘘。

    皇后抬眼警告一瞥:“小五一边去,没听过观棋不语吗?”

    寿康公主捏着牌道:“母后这话可说的不对,元秋第一次玩,我指点她一局怎么了?……你就出这张,对,就是这张。”

    在寿康公主的指点下,皇后很快丢了庄家的位置,下了牌桌,与寿康公主换位。寿康公主提裙上座,笑眯眯地道:“早就说了母后不是我的对手,这宫中只有阿澜姐姐才能和我一战了。”

    皇后坐到洛元秋身旁,摸牌之际顺带看一眼她的,漫不经心道:“这就你阿姐心尖上的人,碰也碰不得一丝半毫的。咱们且瞧着吧,到时候可别说为娘没提点过你。”

    如是又是数轮牌局,寿康公主稳坐庄家再也没下来过。等洛元秋额头上被贴了数张纸条后,她才渐渐弄明白了叶子牌的规则。

    大压大小压小,原来是这样!

    她抓着一把牌重燃斗志,决定一洗前耻,定要好好的赢上几局!

    寿康公主道:“阿澜姐姐呢,她怎么还不过来?”

    皇后心不在焉道:“被你父皇叫去训话了,没两个时辰出不来。”

    寿康公主好奇道:“她犯事儿了?”

    皇后唏嘘道:“他一向喜欢乱操心,要我说,各人都有各人的缘法,好聚好散不就行了?情之一字有深有淡,也不是谁一定非谁不可,真要是遇见负心人被辜负了一片真心,哭哭啼啼是没有用的,干脆利落些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寿康公主嘴唇动了动,到底不敢反驳母亲所言,眼睛一转坏笑着问洛元秋:“元秋姐姐,要是阿澜姐姐辜负了你,你待如何?”

    洛元秋正全神贯注打牌,闻言不假思索道:“挂在树上多揍几顿。”

    寿康公主有些不信:“就这样?”

    洛元秋慎重地抽出一张牌打了出去,想了又想,迷茫道:“不过她为什么要辜负我?”

    寿康公主拉长了声音,一脸坏笑道:“这人嘛,总是会变的。”

    洛元秋短暂回忆了番自两人相逢以来的一系列遭遇,道:“虽说我们十年未见,我却没觉得她有什么太大的变化,还是和从前一个模样。”

    皇后眼带笑意看着二人,寿康公主对这番话十分不满,嗔道:“哪有人十年不变的?我不信,元秋姐姐分明是敷衍我,不想说与我听罢了。”

    ……

    等景澜议完事到长秋宫接人,看到的便是贴了满头纸条的洛元秋。

    她把遮眼碍事的纸条撩起来压在发间,神情专注投入,显然一腔心思都用在这牌桌上,甚至没有注意到景澜走到了自己身后。

    正纠结着该出哪张,忽然一只修长的手从肩头穿过,在其中一张牌上轻轻一点:“出。”

    洛元秋盯着那张牌头也不回地说:“听说你打叶子牌很厉害。”

    景澜俯身撩起她额上垂下的纸条,道:“是很厉害。”

    话毕就看见洛元秋的耳垂微微泛红,她起身对着寿康公主道:“小五这就不厚道了。”

    皇后一副看热闹的神情,朝公主笑道:“你看,帮手来了。”

    这桌上原本有四人打,景澜一来那便顶了那女官的位置,坐在寿康公主右手边。寿康公主如临大敌,捂住手中牌道:“你想偷看?那可不行。”

    “我不看。”景澜淡淡一笑,展开手中牌道,“我是来算账的。”

    寿康公主神神秘秘道:“你想赢我至少得坐二十局庄家,我今儿手气不错,看来今日你是难为元秋姐姐出头了。”

    景澜与皇后相视而笑,别有深意道:“那可未必。”

    一个时辰之后,景澜携洛元秋一同向皇后告辞,寿康公主顶着满头纸条站在殿前怒道:“怎么撕不下来了!”

    两人走到宫门前,还能听见皇后幸灾乐祸的笑声传来:“……哈哈哈,我适才怎么说的?这下你可怪不了别人了吧……”

    寿康公主追了上来,景澜道:“说好的愿赌服输,你这就要反悔了?”

    “谁说我要反悔了?”寿康公主见周围无人,飞快道:“见了姓华的记得帮我问问,近来有没有新话本可看,让他抓紧时间送进来,磨磨蹭蹭的干什么!……你这么看我做什么?你那什么表情?”

    景澜道:“你这口是心非的毛病什么时候才能改一改?”

    说这话时她还紧紧握着洛元秋的手,寿康公主看了一眼面上微红,指着自己满头纸条道:“你就不口是心非了?还说什么愿赌服输,我看你就是故意的!”

    说完她转身跑了,洛元秋忍俊不禁,侧头看了眼景澜:“你在纸上下了咒?”

    景澜道:“小惩罢了,不去在意,过一会自然就会掉落的。”

    洛元秋把皇后那番见解说给她听,认真道:“公主刚才还问我,如果你辜负了我,我要怎么办,我说……”

    景澜打断了她的话,惊讶道:“比起那些个连道侣的脸都认不得,还得靠画符来辨别的人,我应该还算不上负心罢?要是没这道符,恐怕真就要相见不相识了。某日路上碰见了,我猜你也就像看路人似的走了过去,这到底是谁负了谁?”

    洛元秋:“……”

    景澜又是一番长吁短叹,眉宇间仿佛也染上淡淡忧愁,低声问道:“师姐你说,我为何会喜欢上这种人呢?真是想不明白,我还等了她许多年,她要是有天认不出我了,那我这满腔真心岂不是白付了?”

    洛元秋抓起一把雪按在她脸上,涨红了脸道:“放心,你就算化成灰我也认得出来!”

    景澜背抵树干,霎时枝头雪震落而下,淋了两人一身。洛元秋刚想收手,一阵微颤传来,她咬牙切齿道:“有什么好笑的……你还笑?!”

    景澜忍着笑从衣袖里摸出一物,递到她面前:“给你。”

    洛元秋接过,居然是朵纸叠的小花:“你不是去见陛下了吗?”

    “背着他们折的,”景澜道,“没人看见。”

    从前在山上修行时,洛元秋隔三差五会在窗边看到一朵花,她只需看一眼花便能知道景澜今日又去了何处。到了冬时万物萧条,窗外便会换上纸折的花。如果是符纸,说明今日景澜被玄清子召去了;如果她去了讲经堂,那花便是草纸折的;若纸花雪白一片,表明她今日闲暇无事,洛元秋就会高高兴兴去寻她,两人一同去后山闲逛。

    如今再见到纸花,心境已然大不相同,但那份自心底生出的喜悦随着记忆的浮现依然清晰如昨。洛元秋把它捏在指间看了几遍,心中那点恼怒顿时烟消云散,她向景澜招了招手,示意她靠近,在她低头时凑上前去在她唇上轻轻一吻。

    景澜先是一怔,待反应过来后想再亲过去,洛元秋却比她更快,将花隔在两人之间,一本正经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化成灰?”

    景澜抱着她,蹭了蹭她的鼻尖,笑道:“等我们埋在一起的那天。”     。

    第 190 章 相负

    回府之后,便有管事匆忙来报,道有位姓玉的公子曾上门拜访,并留下一张请帖。

    洛元秋闻言道:“是玉映吗?他来做什么。”

    “只说请你过府一聚,我猜不会是什么好事。”景澜接过那请帖扫了眼后递给还管事,道:“贴子还回去,这几日我都在府中,让他有事过来说。”

    翌日景澜照旧到书房处置公务,洛元秋就坐在离她不远处的另一张桌旁画符。

    两人虽同在一处,仍如从前一般互不干扰,各做各的,也不觉得气闷。偶然间目光对上,也能分辨对方是有话要说,还是只是简单看上一眼。

    没过两日景澜便开始早出晚归,整日在司天台忙碌,留洛元秋一人呆在家中。洛元秋倒不觉得多么无趣,因为她又找到了新乐子。

    景澜明明是个咒师,也不知为什么,竟收集了整整一书架与符术有关的古籍,甚至还有许多拓本。这些都是几代之前的古物,更有不少名家亲手所绘的符箓,如今早已成了千金难求的孤本,不知道她是从何处得来的。

    洛元秋一看字多的书便会昏昏欲睡,唯独看符倒是从不觉厌烦,哪怕画的再凌乱再潦草,如鸡扒土狗踩泥一般,她也能津津有味地看下去。

    这一架书竟意外地符合她的喜好,于是洛元秋从早到晚埋头苦读,一心沉醉其中,恨不得连觉也不睡。往往等到夜深景澜回来,发现屋中无人,只好去书房寻她。提着灯在洛元秋身边催了又催,她才不情不愿地去歇息。

    这天她翻开一本书,突然掉下一张符,拾起一看有几分眼熟,那居然是她从前在山上所画的一道符。像这样的临摹之物不知有几多,她画完随意扔到屋子角落,等堆到不能再堆的时候,再一张火符烧了就是。

    那景澜是什么时候藏起来,她怎么从来也没发现过?

    洛元秋夹着这道符看了又看,突然觉得十分有趣。她在书架上翻了半天,又在一本书抖出来几张发黄的纸符。将符收好,她决定晚上找景澜好好问问,当面羞一羞她。

    可万万没想到是,还没等她拿出这几张符,景澜先将一本书扔到她面前,戏谑道:“女侠和太守千金?”

    洛元秋:“……”

    景澜眸光在她脸上轻轻一扫,慢条斯理翻开一页:“师姐怕是不知道,这是闻道书斋近日卖得最多的新话本,讲的是一位女侠行侠仗义途中所见的异闻奇事。师姐不如猜猜看,这位女侠到底姓什么?”

    怎会如此!

    没想到这现世报来的这般快,洛元秋心中咯噔一声,连忙从她手中抢过话本翻看,强作镇定道:“都是巧合,一定都是巧合!姓洛怎么了?这天底下姓洛的人多了去了。”

    景澜似笑非笑瞥了她一眼,晃了晃手中书道:“这女侠姓洛也就罢了,那太守千金偏偏也姓景,这你怎么解释?”

    洛元秋辩无可辩,木着脸看着她。

    景澜闲闲道:“太守千金是闺阁女子,身娇体柔,一遇事便先哭为敬。因八字属阴,常逢妖异虚妄之事,以至途中屡次遇险,全靠洛女侠出手相救。洛女侠拖着这么大一个累赘,历经艰难险阻不提,一路斩妖邪、行侠义,最后归隐山林。孰料无意中又遇一奇遇,在深山中得高人点化,入道修行。从此以后,两人携手浪迹天涯,终成——”

    她极慢地吐出两个字:“——道侣。”

    洛元秋无语望天,半晌幽幽道:“我明明叮嘱过他的,不要把姓加上去的……”

    景澜微笑道:“错,你以为我是翻阅了内容,看到这二人姓氏才猜到的吗?”

    她合上书,洛元秋瞧得清清楚楚,那话本封面上端端正正写了三个大字:

    寒、山、纪!

    洛元秋只觉得眼前星子乱撞,时黑时白,差点被气晕过去。

    听景澜慢悠悠说:“传授仙法的高人自言出于寒山一脉,传元一之法与二人。于是二人便将归隐的山命名为‘寒山’,于是此书也由此得名。”

    洛元秋全身僵硬,木头人似的转过脸,颤声问:“你说这书它……它已经卖了多少本了?”

    “闻道书斋所出向来卖的又多又快,在其他地方也设有分店。”景澜稍稍思索,道:“卖个千来本应当不成问题。”

    短暂的死寂之后,洛元秋喃喃道:“那岂不是人人都知道了……”

    任她怎么想也想不到,不过短短几日,那书生竟能将那几个鸡零狗碎的故事串在一起写成一本书。洛元秋望着那封面,心中茫然一片,悲从中来,恨不得把书撕了吞进肚子里。

    景澜在她身旁坐下,伸手推了推她:“嗯?洛女侠?”

    洛女侠捧着书战战兢兢道:“你说,如果师父看到这本书,不会把我给打死吧?”

    景澜笑容渐冷,轻声说:“你是怕他知道我们成了道侣?”

    洛元秋悲愤道:“我们成了道侣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我有什么好怕的!我说的是这本书上的寒山二字!寒山派避世多年,弟子大多隐名行事,像我师伯那么有本事的人都不肯直扬其名,怎么到了我这就人尽皆知了!”

    景澜笑意重回眉目间,道:“你想多了,话本而已,谁会把它当真了?也不是这一本书上提及寒山派,我记得还有几本旧话本也隐约提过,在看客眼中只是旧酒装新瓶罢了。”

    洛元秋头一个想到的就是陈文莺,当即打了个哆嗦:“怎么会没有,有的人就信的死心塌地,觉得书里写的都是真人真事,万一心血来潮去找寒山,就和你以前和我说的那种菊花的桃什么的故事一般……”

    景澜无言半晌,方道:“‘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那是陶渊明写的,桃花源记。”

    “对,就是桃花源。”洛元秋心有余悸道:“说不定那本就是几位前辈高人隐居清修之处,被他无意中闯入,他们编了些话诓骗那姓陶的,本意是想让他赶快离开。没想到他回去还把此事写了下来,弄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还引得后人争相去寻那地方。若是寒山外也有这么一群人天天围着……”

    景澜点点头:“不错,有理有据,合情合理。”

    一想到那景象,洛元秋便觉得头皮发麻:“我们以后要怎么回去?”

    景澜问:“你还记得咱们那座山叫什么名字来着?”

    洛元秋道:“猪嘴山吧,怎么了。”

    景澜抚掌道:“这就对了,我们住的是猪嘴山,他们要找的是话本里写的寒山,这两者之间可谓是毫无关联,你就放下心让他们去找。”

    洛元秋张了张嘴,难以置信道:“这也行?”

    景澜解了外袍随手放到一旁:“车到山前必有路,明日事明日再说,想这么多做什么?快睡吧。”

    洛元秋起身脱衣,突然想起那几张符,可惜今日出师不利,先被景澜将了一军,便思索着留到往后再说。她刚想把符藏好,景澜却拉着她衣袖问:“做什么?”

    说时迟那时快,一张陈旧的纸符轻飘飘在两人间落下,洛元秋扑过去想捡,景澜却弯腰拿了起来,看了眼后笑道:“想不到这都被你找出来了。”

    洛元秋被她笑得满脸绯红,这才想起自己本是来兴师问罪的,当即决定先发制人,拽着她道:“快说,为什么偷我的东西?”

    “偷?”景澜诧异道,“当初你一画完符便丢得满屋都是,全都是我来收拾的,还用得着偷吗?我看这纸不错,用来做书签正好,挑了几张去也不行?”

    洛元秋搜肠刮肚想了会儿,总算是找了个理由:“不问自取是为贼,你有问过我?”

    景澜轻笑道:“要说起不问自取,那书里一半的故事都是从前你睡前我讲给你听的,这就忘了?你就这么随随便便告诉了旁人,也没来问过我啊。”

    洛元秋愣了片刻,迟疑道:“哦,还有这事?我怎么不记得了……”

    景澜屈指敲了敲她的头,微微一笑:“你不会真以为那都是你自己看来的吧?书上字一多你就嚷着头晕眼花看不进去,哪次不是我看完后再说一遍给你听的?”

    洛元秋想了想,仿佛真有这么一回事,便倒下拉过被子蒙住头,从缝隙间露出一双眼睛,看着景澜道:“好吧,那你现在再讲个来听听。”

    景澜:“……”.

    是夜寒风急雪,天幕沉如深铁。

    山下树林叶子早已落尽,枝桠向天,远望便如干枯的鬼爪。一点幽光在荒草丛中时隐时现,两道人影紧随其后,忽然在雪中停下脚步。

    林宛月疑惑地看了看四周,道:“先等等。”

    柳缘歌道:“这不是乱葬岗吗,咱们不会是走错了吧?”

    “东西是景澜给的,错倒不会,只不过为何会到此地来?”林宛月思索片刻,道:“你在这等我,我去看看就回来。”

    柳缘歌温柔一笑,斩钉截铁道:“少来,不带上我你哪儿也别想去。”

    林宛月欲言又止:“那你的脚伤……”

    柳缘歌道:“无妨,我是伤了脚,又不是人废了,难道连路也不能走了?”

    林宛月只得捏起一枚铃铛晃了晃,那铃铛并无铃舌,却发出种空灵的声音。铃音之中,幽光无声向前飘去,两人跟在它后头,一路走过孤坟荒丘,见幽光飘过残碑乱石,最后停在了一片荒地前,便再也不动了。

    柳缘歌道:“如果我没有记错,这地方方才我们还来过。这又走了一遍,难道是碰上鬼打墙了?”

    林宛月目光从那几块歪斜的坟碑前一一掠过,最后停在其中一块上道:“没有鬼,只有人。”

    她几步走到那坟碑前,俯身看了看碑上几个字,确定之后,她缓缓抽出长刀,刚要动手,却听见腕上铃铛一阵急响。

    突然有人从坟包后蹿了出来:“慢着——”

    林宛月差点没收住刀,疑惑道:“沈誉?你怎么在这里?”

    沈誉面无表情道:“景澜把我杀了埋在此处,我如今已是个鬼了,你们回去记得告诉师姐,让她主持公道,为我报仇。”

    柳缘歌道:“咦,她居然这么迟才动手?不过也算是件为民除害的好事。”

    沈誉反唇相讥:“你多走几回夜路,以后五城兵马司也不必再加派人手巡夜了。”

    林宛月忍无可忍,挡在两人之间道:“都别吵了,先说正事。”

    沈誉绕过坟包来到那石碑前,两指在其上飞快地点了记下,石碑旁荒草微微扭曲,那坟包消失,现出了一座青石垒成的入口,直通向地下,沈誉取下墙边火把道:“跟我来。”

    柳缘歌左看右看,道:“你还布置了法阵,这坟堆里难道藏了什么宝贝?”

    沈誉脸色不大好,淡淡道:“是有许多宝贝。”

    林宛月道:“你此时不是应该在六皇子身边?为何要召我来此地?”

    “想请你看一些东西。”

    这石道曲折深长,竟不知通向何处,眼前再度出现岔路,沈誉忽道:“向右走,低头看地,不要说话。”

    言罢他一人踏入左边的通道,林宛月与柳缘歌则依他所说从右边走,不过多时三人在一间石室聚首,沈誉站在墙边道:“你来看看这是什么。”

    只见一副漆黑的重甲挂在墙上,手腕护膝面罩一应俱全,林宛月看了眼道:“精铁所铸,这铠甲造价不菲。”

    沈誉道:“再看。”

    林宛月上手一摸,神情顿时变了:“这上面怎么会有咒?”

    柳缘歌踱了几步,若有所思道:“这东西看起来不像是给活人穿的,你说的宝贝,怕不是这墓穴里的死人吧?”

    沈誉道:“近日有西山国使团来访,向六殿下奉上了还魂之术,称能令人死而复生。”

    柳缘歌道:“死而复生?真是荒谬,这地下也有不少死人,先把他们复生了再说吧。”

    沈誉嘲讽一笑,道:“你怎么就知道他们没活过来呢?”

    火光将三人影子拉得老长,仅是这么一瞥,柳缘歌突然发现地上居然有四道影子!她猛然回过身,只见一人站在不远处,声息全无,竟不知是何时到来的。

    沈誉手持火把靠近,道:“看好了,这就是你要的宝贝。”

    那人的面孔被光照亮,他两眼灰蒙蒙一片,面色青紫,朱砂所绘的咒凌厉飞扬,从他眉心延伸到下颌,仿佛几道正在滑落下的鲜血。

    柳缘歌面无惧色,走到他身旁道:“你别告诉我,这位就是向六皇子献上还魂术的西山国来客。”

    沈誉道:“此墙之后,住了许多这样的客人,你想看现在就可以去。”

    柳缘歌微笑道:“不必了,还是你来招待他们吧,我和他们不熟。”

    林宛月闻言微微色变:“这人我认得,他曾是太史局的掣令。”她回头看了眼那墙上的重甲,瞬间明白过来,“他们这么大胆,竟敢把修士抓去做成傀?难怪涂山大人要突然更换掣令令牌,是为防有人暗中对同僚下毒手吗?”

    “未必是被抓走的,”沈誉冷笑道:“说不定这些人还是自愿的呢。”

    柳缘歌打量着那傀道:“看来那位六殿下作足了孽,显然是有备而来。这些傀肉身坚硬,刀剑难侵,再配一套重甲,用来做马前卒正好。”

    林宛月低声道:“他们生前毕竟是修行之人,化尸之后也与普通的傀不一样。寻常人的躯体无法承载灵力运转,但修士就不同了。我猜那些刻在重甲上的咒,应该也是为了便于操控它们。”

    沈誉道:“有备无患,重甲与咒术也是为了多一重保障。对付普通将士,只需不死便足矣,但对付修士却远远不够。他们一定另有布置,可惜时间太短,我未能取信于六殿下,他对我始终存有戒心,如今我只知这些。”

    他抽出一张纸道:“这是我从盔甲上拓下的咒术,这是那尸体面上的咒术,你把它们交给景澜。”

    林宛月飞快地将纸收好道:“他们打算如何把傀运进城?”

    忽然传来锁链拖地的晃动声,沈誉压低声音道:“六部中都有六殿下的人手,他们借修缮宫殿的名义招募劳工,先送一部分人进去,皇陵外还藏了一批,其他几处尚不清楚。让涂山越尽快找出太史局中的内鬼……我已经把阵枢交出去了。”

    那声音越来越近,仿佛正向此处追赶而来。沈誉手指微动,在墙面虚点几下,那墙上砖石竟无声移开,露出一条幽深狭窄的甬道。他以眼神示意二人跟上,三人踏入甬道内后砖石自动封合,立时恢复原状。

    黑暗中一道火光亮起,林宛月道:“这不是师姐画的符?”

    那火光格外明亮,柳缘歌甩了甩符,牵着她的手道:“去年从你那儿拿的,还以为这辈子都用不上了,没想到现在却派上用场了。”

    沈誉忽道:“待此事结束后,景澜会与师姐离开此处,回到寒山上去。”

    柳缘歌朝他一瞥,随意道:“怎么,你也想跟着回去喂猪?”话音一转,又道:“看来是由你接替台阁之位了,恭喜恭喜,沈大人这就要升官了。”

    沈誉当即闭上了嘴,专心领路,不去理会她。

    出了甬道,三人又来到一间石室。火光中无数道影子映在四周墙壁上,阴森冰冷的血气扑面而来,仿佛身处炼狱之中。

    林宛月顿时警惕起来,握刀的手轻轻一动。

    沈誉漠然道:“这就那些西山国的来客。”

    柳缘歌夹着符晃了晃,道:“真有闲情逸致。六殿下为人我虽不知,但按照眼下情形来看,等他上位,众同道恐怕就要来此团聚了,他还是老老实实滚到死牢里去为好。”

    那些人面色灰败,双目紧闭,脖颈处一道极深的伤痕手脚俱锁着铁链,站着一动不动。三人从死尸中走过,林宛月皱眉道:“这些都是傀?”

    沈誉道:“还未开印,不过也快了。等你们离开这里后,那些法师差不多就该来了。”

    等彻底走出石室,那阴冷似乎仍在心中挥之不去。回想起方才见到的一张张死人面孔,竟让人觉得不寒而栗。柳缘歌面色有些不大好看,低声道:“他是疯子吗,怎么杀了这么多人?!”

    沈誉也是一脸厌恶:“在他眼中人死了就死了,反正都能复生。至于复生之后是什么样子,他也不会在意。”

    林宛月凝重道:“此事极为重大,我要回去告知太史令,让司务处查阅近年来失踪掣令名录。”

    沈誉点头:“那就分头行事,我要继续留在此处绘制法阵,暂时还不能离开。你若是得空,顺带替我知会王宣一声,将此物交于他,我手下的人尽可供他调遣。”

    他将二人送到出口,只见冬夜雪云压城,荒丘上一派凄凉景象,被挖开的土坑边堆了许多残破的石碑,柳缘歌看了看道:“这位殿下可真会选地方,这时节,野狗都不会光顾此地,更别说人了。”

    沈誉道:“向西走,离开之后差不多天就快亮了,你们马上入城,不要耽搁时间,先把消息送到再说。”

    柳缘歌微微迟疑了会儿,道:“给你。”

    沈誉低下头:“这是什么?”

    “师姐的符,给你一道。”柳缘歌说道,“你回去不是还要从那些死尸中经过?拿去照路防身吧,免得一时不察,撞进了哪位怀里,收你做了西山国的驸马,那改日闻道书斋的话本可要出新的了。”

    林宛月闻言忍俊不已,沈誉沉着脸接过了:“多谢师妹了。”

    柳缘歌哂笑道:“都是同门,师兄又何必客气呢。”

    待沈誉走后,那墓穴般的通道再度闭合,柳缘歌道:“我看沈誉的脸色也和地下那群差不了多少,要是世上真有西山国,他都能混个国君当当也说不定。;”

    林宛月问:“他又怎么得罪你了?”

    柳缘歌道:“看他不顺眼罢了,谁让他没事提起师姐呢。他真以为往事已过,旧账便能一笔勾销了?那是因为师姐根本不在乎这些事,若是换了他,我就不信他能这般大方,不弄个不死不休他就不姓沈了!”

    林宛月道:“他心中有愧,那么说大约是想让咱们问一问师姐,看看有什么能帮到忙的地方?”

    柳缘歌语不屑一顾道:“有胆做为什么没胆认?有本事他去当面问师姐啊!他不就想回山上去,将旧事全部揭过,像从前那般继续往来,你觉得师姐会让他再回去吗?就算师姐不在意,可他心里有鬼,师姐若是不说,他也不敢提,只能这般旁敲侧击了。”

    林宛月颇为费解,摇了摇头道:“他怎么想那是他的事,一切还是要看师姐的意思。”

    柳缘歌被风吹得手指僵硬,便把手放在林宛月的刀上,道:“总而言之,我是不会为他传半个字的。不过话说回来,是谁和师姐说咱们离山后是回去嫁人种地的?”

    林宛月道:“十有八九是师父。”

    柳缘歌赞同点头:“有道理,他一贯不着调。”

    两人顶着寒风向西而行,到城门前果然天刚刚亮起。林宛月有腰牌在身,入城自然不必严查,即刻便放行。只是太史令府邸与王宣家相隔甚远,她一时有些犯难,不知该先去找哪个。

    柳缘歌嗅了嗅衣袖,哭笑不得道:“这味道……罢了,死人堆里混了一宿,先和我回去换身衣服再说。”

    林宛月只得随她回去换衣洗漱,两人顺道一并用了早饭。正要出门时,柳缘歌却叫住了林宛月:“你去找谁,涂山越还是王宣,不是还有道咒要带给景澜?这么多人你来得及吗?”

    林宛月道:“你说怎么办?”

    柳缘歌笑了笑:“我知道涂山越在哪儿,我去找他,你去司天台找那两位,这不就好了。”

    这确实是个办法,眼下事态严峻,委实容不得半点犹豫。林宛月要解令牌,柳缘歌按住她的手说:“不用这东西,涂山越敢不见我,我就打上太史局去,拆了门,看他是不是还要继续做缩头乌龟。”

    林宛月思量再三,正欲说点什么,两人目光一触即分,她脸上一热,抽出手道:“一扇门而已,拆了就拆了,太史局也不缺这修门的银子,大不了我去赔就是……你记得万事小心,莫要强出头。”

    柳缘歌当即笑道:“不容易,小师妹还会心疼人了……咦,我话还没说完,你跑那么快干什么?”.

    寒风将树梢上的冰凌吹的叮铃摇晃,院中草木覆雪,唯有一小池不知何故尚未冰封,水面静静浮着碎冰。

    池边一块青石被扫净了雪,洛元秋就坐在上头,一手虎口微张,做射箭状,另一只手不断屈指下勾,仿佛在挽弓弦,朝着池中不断射去。

    玉映来时见到的就是这一幕,他捧着盒子在旁边看了一会儿,疑惑道:“这是在做什么?”

    洛元秋在那两指间绑了条细丝,又找来许多草芥,以此为弦为箭,片刻不歇地向池面射去。那丝线力微,草芥往往飞到一半就从半空落了下来,如此反复之后,洛元秋衣摆上都是细碎草芥,她也不甚在意,随手拈起一根射了出去。

    “我在练习射箭。”她说着放开手指,道:“看不出来?”

    玉映仔细观察了一番:“看不出来,你这是从哪儿学来的?”

    洛元秋道:“书上看的,古时有神箭手用牛毛把虱子绑在窗下,以蚕丝为弦,蓬草为箭,射中虱心而牛毛不断。我想试试看这到底能不能成,虱子是没有的,能射到对岸就够了。”

    玉映点点头:“你再练个一百年,约莫也能成为神箭手。”

    洛元秋笑道:“那肯定也成不了。”

    玉映在她身旁坐下,将木盒放在腿上道:“你不是在画符吗,怎么突然练起射箭来了。”

    一提此事洛元秋就头痛不已,将那老者三个影子的事说了一遍,玉映仿佛难以置信:“还有这种奇事?如果要杀他,岂不是要先对付他那三个影子?”

    洛元秋心不在焉地射出一根草芥:“要一击必中,是有些不容易。”

    玉映想起来意,道:“阴山送来的东西,祭司大人让我代为转交。”

    洛元秋打开木盒看了一眼,那白衣上以金黑二线在右肩绣了一只张牙舞爪的凶兽,除此之外再无别的纹饰:“她怎么把这件礼衣也送来了。”

    玉映道:“她要我亲自送到你手上,看着你打开。这木盒上施有一道禁咒,如果有人在途中想打开盒子,必定会中咒而死。”

    听了这话洛元秋掀开衣裳,向盒子深处摸索了片刻,果不其然,礼衣下另有一夹层。她取出那东西,发现是个石盒,盒如冰般,隐约能看见里头放了什么东西。

    见她捧着石盒突然沉默下来,玉映道:“怎么不打开看看,这盒子是玉做的?里头装了什么?”

    “这是阴山腹地的石头,”洛元秋道:“我知道里面装了什么,但不能给你看。”

    玉映道:“难道她送了你一件法器?”

    洛元秋笑道:“你很好奇?真想看?”

    “到底能不能看?”玉映果断问:“阴山所制的法器流于世间少之又少,有钱也买不到,能看就让我看一眼,不能就算了。”

    洛元秋打开石盒,盒中用黑布裹着一物,她道:“先闭眼,别偷看,我说可以的时候才能睁开。”

    玉映闭上眼,不一会儿听她说:“可以了。”

    他睁开眼,洛元秋手持一面圆镜,镜中缺有一块,看起来像个圆环。那镜柄纹饰古朴,不似今物。镜托竟是一双如孩童般稚嫩的小手,似乎久在寒风中,被冻得微微发红,指甲纹理都纤毫毕现,一如真手,但细看便能发现这其实是用石头雕刻出的。

    这双手向两侧分开做捧状,恰好将圆镜托在掌心之中。

    那圆镜有手掌那么大,玉映看了看道:“这是镜子?为何表面是黑的,怎么中间还有个洞,这还能照人吗?”

    洛元秋将镜子握在手中转了几下,凑到缺处向外看了看,道:“这镜子一直有缺,但用还是能用的。上面应该是涂了什么东西,防止它误照到人。”

    “被照到的人会怎么样,会死么?”玉映问。

    洛元秋看着镜子认真道:“与这其中折磨比起来,死也不过是一件小事,你想试试吗?”

    玉映嘴角抽了抽,决定再也不好奇了:“不了,你留着吧。”

    洛元秋说完自己都忍不住笑了起来:“骗你的,其实这外面一圈一直都是黑的,照不出人的。”她一指中间缺处,道:“这才是那面镜子。”

    玉映疑惑道:“镜子在哪儿?”

    “唯静者方能见镜,”洛元秋揶揄道:“看来你心中不静啊。”

    玉映夺过镜子,手指从那缺处穿进穿出,道:“胡说,明明什么也没有。”

    洛元秋道:“看不见不等于不存在,有道是形散魂存,就是这个意思。”

    玉映将信将疑把镜子还给她:“说的这般玄乎,祭司大人别是被人骗了吧?”

    洛元秋将镜子放回石盒,问:“你不单是来送东西的吧,还有什么事?一起说吧。”

    玉映从池上捞起一块碎冰握在手中,沉思片刻道:“揍几个人,轻伤重伤都无所谓,关键在于杀鸡儆猴,拿出你刺金师的名号震慑一番,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洛元秋双手交握,道:“和追猎比起来如何?”

    玉映嗤道:“就他们?一群养尊处优的世家子,和傀比那是高看他们了。”

    洛元秋疑惑道:“那你随便叫个人去不就行了,为何要特地来找我?”

    她如今从衣着到发饰都份外得体,显然是被精心修饰妆扮的缘故,和从前的一身灰棉袍简直判若两人。玉映看她一副浑然不知的样子,已经猜到大约是怎么一回事了,心情复杂道:“你……你就这么在景大人府上住着,以后就被她养着了?”

    洛元秋心想被师妹养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这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便说:“是,她养我,怎么了。现在她养我,来日我养她。我是她道侣,被养一养又如何了?”

    玉映大有一种怒其不奋、恨其不争之感:“你是符师,怎能让一个咒师养着?!”

    洛元秋语重心长道:“还不是因为画符不如画咒见效快,世人争先追捧咒术,咒师来钱就是比符师容易许多啊!我师父说了,如果天衢不是收了你做徒弟,他如今还不知在哪座山下做樵夫呢!他还会相面,都落到这种穷困潦倒的地步,更别说我了。”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修道之人合该一清如水,囊空如洗,如此方能摒弃俗欲,不为外物所扰。但是你且想一想,要不是没钱,谁愿意两袖清风度日?难道整天餐风饮露很舒服吗?”

    玉映对这番说辞不置可否,语气老成道:“寄身于他人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欢情薄,终难长久,你该为自己多做打算。追猎也有不少赏金,你如果不想去……”

    经他这么一提醒,洛元秋突然想起一事,摊开手说:“说的对,我存在你那里的赏金呢?快交出来给我。”

    玉映以为她听进去了自己的话,当即欣然从怀里掏出一物,道:“为时不晚,你能想明白就好,我始终觉得你与景大人是天差地别的两种人,本不应有太多牵扯。但事已至此,唯有……”

    洛元秋两指一勾,手上的丝线终于崩断了,她只好抖了抖衣上草芥道:“等她辞官后,就要换我开始养着她了。”

    玉映:“……”.

    笃笃笃笃——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将墙上积雪震得滑落而下,柳缘歌道:“快开门!涂山越你别躲着了,有要事找你!”

    院中静无人声,正当她要踹门之时,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一名老仆在门缝里看了眼,颤颤巍巍道:“是柳姑娘啊,我们大人昨日并未归家,你看……”

    柳缘歌凉凉道:“连家也不知道回,别是又宿在哪个红颜知己那儿了吧?他那本风流债算也算不清,回头要是让霜娘知道了,可别怪我没帮他说过话。”

    老仆赶忙道:“大人近来公务缠身,应是留在官署了。”

    “我这就去太史局找他,”柳缘歌缓缓露出一个笑容,道:“倘若我见不到他,就等着我拆了太史局的门吧。”

    她匆忙赶赴太史局时,那厢林宛月已到了司天台。

    因鲜少涉足此地,林宛月对司天台与太史局这二者之间的矛盾知之甚少,便拿着太史局的令牌进了门,由此引来了无数瞩目。连那引路的属官都不断以余光瞥她,弄得她好生不自在。在内院等了半柱香的功夫后,却被告知台阁大人现今不在,请择日再来。

    幸好王宣还在,林宛月登时松了口气,把沈誉所托之物交于他后,王宣淡淡道:“我知道,他在坟堆里招魂。”

    既然他已经知晓内情,林宛月便不再多做赘述,当下就要告辞离去。王宣突然道:“你先别走,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林宛月纳罕不已:“要我帮什么忙?”

    王宣看着她,平静道:“你是炼师,我想你应该有办法,能把我身上的一样东西取下来。”

    仿佛猜到他要做什么,林宛月心头一凛:“你不会是想……”

    “正是。”王宣道:“我想了许多日,先祖以秘法将藏光强留下,代代相传至今,其实它仍不属于我们,留也留不住,不如索性彻底放手。”

    林宛月静了静,其实在烛照阁时,她就隐约察觉王宣的意图了,只是当时不便多言罢了:“你要把它送给师姐?”

    他忽然一笑:“实不相瞒,那天看到师姐将它握在手中,我竟觉得如释重负,从未这般轻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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