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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91 章 夙愿

    陈府。

    “所以说到底,还不是元秋救了你一命?”

    陈文莺边说边扒着墙向外张望,可无论她怎么跳,那墙永远都比她高了半截。她费了半天劲儿,终于放弃了翻墙出去的打算,只得悻悻地回到白玢身边。

    白玢劝说道:“别爬了,打消这念头吧,我看你是爬不出去的,就在家呆着不好吗?”

    陈文莺不服气道:“有些人在自己家坐还能被绑了,可见这家也未必是什么安生的地方。”

    白玢摸着脚边灵兽的尾巴道:“你不也是被洛姑娘救了一命,大家彼此彼此了。”

    他脸上的淤青尚未消去,半边脸肿得像个馒头,激起了陈文莺为数不多的恻隐之心。咽下口中嘲笑的话,她道:“你堂哥真要跟着六皇子谋反啊?”

    白玢长吁一口气:“你被瑶姐关在家里,不知道京里都快传疯了,都说陛下已经快……这消息不知真假,但兵部已从万、庆两州调集驻兵入京确有其事。加上城中已经逐渐禁严,年后太子便要开始监国了。”

    陈文莺疑惑道:“那何不将六皇子驱逐出城,不就一了百了了吗?这般留着他,不出乱子才怪。”

    白玢道:“万一陛下就是要越乱越好呢?”

    不闻陈文莺回答,他转头一看,只见她双眼放光地看着自己,顿时心中生出一股不妙的预感。

    陈文莺抓着他的袖子慢吞吞道:“乱是不是就能看到许多人打架?”

    “……应该吧?”白玢赶紧去掰她的手:“外头正乱着,你可别打什么主意。我若是敢带你出去,瑶姐一定饶不了我!”

    两人互相瞪了会儿,白玢想走又走不得,陈文莺指挥灵兽将他扑倒在地,白玢无奈道:“又不是我要关着你,你拉着我又有什么用?快些放开我,我还要去太史局归还掣令令牌。”

    被关在院中的这些日子,对陈文莺来说简直是度日如年,说是坐牢也不为过。如今抓着白玢就像溺水之人抓着稻草,怎么也不肯放手,道:“你就带我出去吧!”

    白玢宁死不屈,陈文莺见状只得道:“大不了我和你一起去太史局,等你还了令牌就立刻回来,我保证不乱跑,即去即返。”

    白玢拿她毫无办法:“你先发誓。”

    陈文莺见他松口,立刻让灵兽从他身上起来,郑重发了个誓。

    半个时辰之后,两人出现在太史局门外。白玢左手拿着烧饼,忍无可忍道:“你是猪么,八百年没吃过饭了?”说着提了提右手上的烧鸡以示愤怒。

    陈文莺怀里抱着一堆吃食,含糊道:“那是买给乌梅的,上次出来没给它带,它生气了,这次一定不能忘了。”

    白玢道:“你就让我这样进去?”

    陈文莺想了想说:“不然你把它顶头上?”

    两人在门外争执了一会儿,忽见几名掣令簇拥着一位官员模样的人走来,看官服仿佛是哪位官正大人。白玢与陈文莺避让在阶下,看着他们匆忙入内,白玢道:“那好像是夏官正?”

    但听耳边哗啦一声,一颗果子滚到他脚边。他回头一看,只见陈文莺面如金纸,怀中吃食撒了一地,她紧紧捂住手臂,低声道:“白玢,我手好疼。”

    白玢忙放下手中东西:“你不是早就治好了吗,怎么又疼了起来?”

    “我也不知道。”陈文莺忍痛道:“就刚刚突然疼了起来,真是奇了怪了……”

    白玢道:“刚刚怎么了?”话音一落,他当即明白过来,“刚才过去的是夏官正一行人,难道他们之中藏了百绝教的人?!”

    那些人早已进了太史局,白玢当机立断:“你先回去。”

    陈文莺既然出来了,怎么可能就这样回去,忙道:“要是没我在,你怎么分辨谁是百绝教的人?你看,只要我手一疼,我们马上就能知道那人到底是谁了,总比你一个个试探来得快。”

    白玢对她知之甚深,心想此时若是让她回去,说不定半路又要偷偷折返,还不如就让她在自己身旁,好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来不及多想,白玢只好说道:“先说好,你必须听我的,不能擅自行动。”

    陈文莺闻言自是连连点头,一口答应。只要能不让她回去,做什么都行。

    两人装作若无其事地进了门,一路快步走,终于追上了那些人,不远不近地缀在他们身后。陈文莺低声道:“一定就是他们,我的手又疼起来了,可是到底会是哪个呢?”

    一人仿佛察觉到了什么,突然回头看了一眼,白玢立刻怒道:“说了你多少次,掣令令牌决不能丢,怎会如此粗心大意!你要我如何向冬官正大人交代?”

    陈文莺反应极快,装作被他吼懵了似的,不知所措道:“这该怎么办,我……我也不是有意的呀!你就为我求求情,别让大人罚我!”

    为首的夏官正也听见动静了,身边立刻有人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他回头看了两人一眼,笑道:“又是你们,为何时而喧哗啊?”

    白玢与陈文莺连忙上前,白玢道:“回大人的话,我们是来更换掣令令牌的,没想到她竟然把令牌弄丢了,卑职这才训了她几句。”

    陈文莺面色如雪,连嘴唇也微微泛白,不必多言,一看便是一副受惊过度的模样。

    夏官正道:“无需惊慌,这也算不上什么大事。我手下也有几位弄丢了令牌的掣令,回头你们正好一起去司务处领新令牌。”

    白玢装作欣喜的样子道:“那就多谢大人了。”

    说着手肘推了推陈文莺,陈文莺勉强道:“多谢大人。”

    夏官正说完便带着人离开了,白玢看着一行人的背影松了口气,道:“没想到夏官正大人这么好说话。”

    陈文莺迷惘道:“我们上回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他?”

    “你是说夏官正?”白斌道:“那天洛姑娘也在,我们三个去巡夜,路上碰见了大人,他还和我们说了几句话……”

    他话音戛然而止,难以置信地朝夏官正离去的方向看去:“莫非他就是……?!”

    “就是他。”陈文莺一字一顿道:“上回他在场的时候,我的手也是这么突然疼了起来。”

    她语气坚定地重复:“不会错,就是他。”

    “是谁啊?”

    一个声音突然在两人身后响起,陈文莺与白玢同时发出一声大叫,那人一手甩出一条彩带,瞬间将两人捆住拉到了自己身边。

    陈文莺刚要大喊,却发现这居然是个美貌女子:“你你你是什么人,这里可是太史局!”

    白玢叫苦道:“姑娘你还是先把我放开吧,要绑就绑她,毕竟男女有别……”

    那人正是来寻太史令的柳缘歌,她见这二人颇有几分面熟,仔细一想,原来是曾和洛元秋在一起巡夜的那两名掣令,不知他二人为何躲在此处窃窃私语。

    柳缘歌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笑眯眯道:“不要怕,我是元秋的师妹。”

    陈文莺顿时大惊:“什么!你也是元秋的师妹?她到底有几个师妹啊?”

    “……”

    柳缘歌不愉道:“别管有几个,你们方才在做什么?”

    陈文莺看了她几眼,不知该不该开口,只得转头看向白玢。柳缘歌眼光何其老辣,一眼就看出这二人有问题,道:“你们若不说,我就带你们去见涂山越了。”

    白玢道:“姑娘认识太史令大人?”

    柳缘歌温柔一笑:“岂止是认识,他还欠了我许多人情呢。”

    陈文莺低声道:“方才过去的人里,有位夏官正。我们怀疑他是百绝教的人,所以才一直跟在他们身后。”

    柳缘歌收回彩带,放开两人道:“当真?你怎么知道是他?”

    陈文莺遂将来龙去脉告诉了她,道:“我手上的虫子已经被元秋取出来了,那血咒也被解了,为何遇到夏官正时手臂还是会隐隐作痛呢?”

    “我想起来了,陈府是么,原来那次她是为你解咒。”柳缘歌想了想道:“这道咒既然在你身上留存这般久,就算被解除了,咒力说不定还未彻底消散,遇见当初下咒之人时,便会有所感应。”

    陈文莺道:“可下咒的人不是已经被元秋抓住了吗?”

    柳缘歌道:“万一当初不止一人呢?不过只是随意说说,符与咒我可一概不知,不如我带你们去见涂山越,当面向他问个清楚,若此事是真,说不定还帮了他一个大忙。”

    她说走就走,白玢忍不住问:“姑娘就这么冒然将我们带到太史令面前,难道不怕我们其实是骗你的?”

    柳缘歌脚步微顿,回头看了他一眼,道:“公子会跳舞吗?”

    白玢一愣:“不会。”

    柳缘歌道:“你要是骗了我,教坊里有的是姑娘能手把手把你教会。”她拉长了声音道:“不过男子入教坊嘛,都是先要净身的。”

    白玢闻言脸都绿了,陈文莺毫不留情面地笑出声,见柳缘歌目光扫过,马上道:“我虽然不会,但我可以学!”

    柳缘歌扑哧一笑,当真是明媚照人,她掩唇道:“好一个可以学。”

    三人很快来到太史令办公之处,柳缘歌先让陈白二人在外等候,不待人通传便径直入内。见书案前坐着一人,正是涂山越无误,柳缘歌道:“涂山大人。”

    涂山越既不答话也无动作,柳缘歌心中奇怪,上前几步推了推他,谁知涂山越一推就倒,落地时砰地一声衣冠散开,居然是个草做的人!

    草人心脏处登时迸发一道强光,如疾矢般朝着柳缘歌射来,柳缘歌袖中彩带飞出一挡,立刻被光芒绞断,她惊怒不已,呵斥道:“何人在装神弄鬼,滚出来!”

    这时那光芒一收,忽有人道:“怎么是你?”

    柳缘歌一听声音便道:“是我又怎样?涂山越,你没事在屋里布置什么机关暗器,别是又做了什么亏心事吧?”

    涂山越从暗处走出,愁眉苦脸道:“该来的不来,不该来的倒是来了,真是作孽。”

    “你当我想来?要不是帮人传话,请我来我都不来。”柳缘歌道:“不过在此之前容我多问一句,涂山大人,贵司内奸不少,打算什么时候处置了?”

    出了内贼少不得要落个监管不力识人不清的罪名,总归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涂山越叹道:“自然是越快了结最好,难不成还想留着过年?”

    柳缘歌才明白那布置是为内鬼准备的,便告罪道:“原来那不是暗器,是我唐突了。来的路上我捡到两位证人,是你局中的掣令官,正在外候着,不妨把他们先叫进来问一问……”

    即有人来禀告:“回大人,夏官正大人已经至。”

    柳缘歌神情微妙:“看来是我多管闲事,你早就知道了?”

    涂山越扶起那草人,又在它心口处塞了个纸团,而后转身走向暗处,柳缘歌跟在他身后,听他说道:“同僚一场,我也不愿是他。”

    两人一入暗中,霎时身影如墨痕入水般隐去。不一会儿进来一个人,躬身道:“下官见过大人,不知大人因何传唤?”

    草人自然不会作答,夏官正迟疑道:“大人?”

    正当柳缘歌以为他会像自己一样,上前去看时,夏官正竟一脸警觉,似乎发现了什么,不进反退,毫不犹豫地转过身朝门外走去!

    这不是心中有鬼还能是什么?!

    柳缘歌当即出手,彩带飞出,却是向着夏官正脚下而去。两条彩带像是条灵活的蛇在他脚下穿来绕去,夏官正只顾防备前方,没来得及注意身下,躲避间险些被绊倒在地。他身为法修,未想还有这种东西,一时应对不及,不免心神大乱。正当他手探入袖中要取出什么东西的时候,涂山越低喝一声:“去!”草人心口再放光芒,这次却如罗网一般当空散开,向夏官正罩去,转眼间就将他缠绕捆绑住。

    眼看人已落网,涂山越才从暗处走出,蹲在他面前道:“单离,你说你这是何苦呢?这般明珠暗投有意思?”

    夏官正仿佛一尾落入网中的鱼,越挣扎那网束缚的越紧,他冷笑道:“大人在说什么,下官不明白。下官不过是受大人传唤来此,不知大人这又是何意?”

    涂山越料到他不会老实交代,将他手掌翻上重重一按,只见他掌心突然满布密密麻麻的伤痕,那些伤痕如斑斑字迹,深深烙在他的手中。涂山越叹息一声:“果然是你潜入司务处,在云监的新令牌上动了手脚。你大概不知,云监早就猜到会有这么一遭,一开始就在那些令牌上设下了符。”

    夏官正神色冰冷:“下官不明白大人的意思,大人煞费心机布下此局为了抓我,又拉来云监作伪证,其他几位官正大人知道吗?”

    涂山越惆怅道:“算了,晚些时候再来找你,你好好想一想罢。来人,先将他带下去。”

    说完回头一看,他被吓了一跳:“你看我做什么?”

    柳缘歌若有所思道:“适才你那般深情款款的看着他,这别是你的姘头罢?你外头这一笔笔的风流债算都算不完,怎么连同僚也不放过?我说怎么回回去寻你,你回回都不在家,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儿。”

    涂山越一愣,旋即气得七窍生烟:“胡说八道!我和单离……我们之间清清白白,什么事也没有!”

    柳缘歌总算是报了新仇旧恨,心中暗笑,道:“哦,我不过这么一说,你生这么大气做什么?”

    涂山越冷静下来,怒道:“明日我就让人做个牌子放大门外,上书‘柳缘歌与狗不得入内’!你给我等着瞧……”

    柳缘歌惊讶道:“我就算了,你连狗都不放过吗?”说着后退到门外,故作沉痛道:“可怕可怕,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竟会如此骇人听闻之事!”

    涂山越:“……”.

    城外风雪铺天卷地而来,天光墟里却是一片寂静,仅有点点雪花落下。

    这等隆冬时节,此地草木不但未枯,更有欣欣向荣者。东边一隅繁花盛放,如烟似雾,临水相照,仿若云霞落于河畔,美不胜收。

    景澜坐在亭中,抬首见雪从林间飘下,便如玉屑落琼瑶。折了一枝在手中把玩,她不觉想起洛元秋。

    蓦然传来一阵扑腾声,一只黑鸟停在枝头,片刻后落地化作一道黑雾。景澜收敛心神,看向来人恭敬道:“叔父。”

    顾况一身黑衣,随手拂开枝条道:“难得教主今日不在,我才得空来见你一面,事都办得如何了?人都放出来了?”

    “几条恶犬,关的久了些,一朝脱困便凶相毕露。”景澜道。

    顾况笑了笑:“那你可别被他们咬了,自来恶犬伤人,伤的可不只是旁人,有时连主人也会撕了。”

    景澜握着花淡然道:“这是自然。”又道:“一切如叔父所言,六皇子打算以傀为兵,准备在上元节攻入皇宫。”

    顾况道:“教主派到他身边的是位姓孙的长老,此人空有资历,本事倒是平平,不过诡计多端,极擅心术,笼络了不少能人干将。其中有一位姓阳的咒师不容小觑,当初在路上布下咒尸等你的便是他。他有驭尸之能,傀经他手处置之后,能与生者无样。”

    景澜想起自己与洛元秋相遇时那具写满咒术的尸体,道:“原来那是他所为。”

    顾况道:“这些都是小事,你将从白塔中取的东西看好,切记不要让教主得到。要是真保不住,便当场毁了就是。”

    景澜点了点头,顾况又道:“顾凊来找过你没有?他当真是难缠,追了我几日,险些耽误了我的要事。”

    “不久前见过一面,”景澜道:“我与他无话可说。”

    顾况端详着她的神情,微笑道:“父女连心,他又对你愧疚甚深,只要你开口,他无有不应的。你就多拖些日子,别让他再追着我不放了。”

    景澜半真半假道:“我没有这样的父亲,如果不是为了叔父,我万万不会再去找他。”

    顾况笑道:“还当你有了亲爹,便会忘了叔父呢。”

    景澜面露感激道:“他既未养育过我,也未教导过我,我心中从未将他视作父亲。叔父待我恩重如山,若无叔父相救,便无今日的我,我又怎敢忘了叔父的恩德?”

    顾况闻言满意的点了点头,道:“等教主一死,他在我身上所下的禁咒便会解除,到时我再也不必受他驱使。先前答应你的事,也能腾出手来做了。”

    他随意道:“那面镜子有收魂之效,平日多看一看,什么时候镜中人样貌能看清了,此术便算是成了一半。”

    经过之前梦中一行,景澜早已明白那面镜子不过是他用于蛊惑自己、令自己迷失心智的东西。她装作不知,急切道:“那另一半呢?”

    顾况却将手轻轻按在她的肩上,道:“不必心急,我既然答应了,就一定会帮你。我听说你已将刺金师收入麾下,这对我们来说倒是一件好事。”又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能否为你所用?”格格党

    景澜一凛,沉思片刻后道:“此人似乎有些疯疯癫癫,神志不清。我与她相识不过数月,只知道她与巴图的祭司关系非同一般。她这次入城,仿佛是为了找什么人而来的。”

    “数月之前,我曾与她交手过。”顾况道:“那时我在追查藏光的下落,无意中遇见了她。她手中既有飞光,必然和前朝皇族有关。如此说来,莫非她是在寻找族人?”

    景澜沉默不语,顾况自顾自说道:“她若是知道族人被百绝教所害,一定会想方设法报仇,倒不失为是个办法……”

    景澜心想,有洛鸿渐之事在前,洛元秋未必对他们能有几分情谊,不去追着揍几顿已算是不错的了,更别提什么报仇了。

    想到此处,她索性顺着顾况的话道:“这办法不错,先将消息放出来,再找几个人装成她的族人……”

    顾况却道:“不行。”

    “那叔父的意思是?”

    “此事要成,就不能有半分假。”顾况说道:“死的人必须是洛氏后人,如此才找不到一丝破绽。先讲一部分人杀了,再把其中一些人制成傀,最后将一些人放走,让他们被官府抓住,也别看得太牢,该放的时候还是要放几个人出来。这时再由你出面保下他们,此事才算成了。”

    “等你把人带到刺金师面前,这一切就都被推到了教主身上,教主为寻前朝秘宝飞光藏光赤光,将他们囚禁后严刑拷打,百般逼迫,这么一来,这二者之间便切底结下了血海深仇。”

    他行事向来狠辣,一贯为达目的不折手段。饶是景澜已见过数次,仍觉得微感不适,顾况不愧是玩弄人心的高手,倘若洛元秋真如他所说的那般对族人情深意重,这般环环相扣,此计必成无误。

    定了定神,又听顾况道:“此刻你救下她的族人,算得上是恩重如山,她对你唯有感激,任是上刀山下火海,让她做什么都行。”

    景澜虽厌恶他的心计,也不得不叹服。想起他当年送丹药给顾凛也是打着顾凊的名义,险些令二人反目成仇,顿了顿道:“那就依叔父所言。”

    顾况道:“她如果死了,务必要将她手中的飞光拿回来,这剑倒是有点意思。”

    景澜轻声道:“她若是活下来了呢?”

    顾况意味深长道:“那就随你了,我也不是非要此剑不可。”

    两人分开之后,景澜在林中又逗留了一会儿,精挑细选了几枝花,这才姗姗离去。她抱着花从桥上而过,面朝流水,寒风拂起她的衣袖,看着点点雪花没入水面,她忽道:“你跟了我一路,到底想做什么?”

    “……”

    一道人影出现在桥下不远处的河畔,她裹着一身黑衣,身后长兵同样用黑布包得严严实实的。她抬头盯着景澜道:“你是如何发现我的?”

    景澜微微抬头:“水上有影子。”

    那人道:“我是北渊阁的人,我是来帮你的。”

    她向景澜扔出一物,景澜不接,任由它落进水中,那人不解:“为什么不接?”

    “斗渊阁的人,不远万里来到都城,只是为了帮我?”景澜淡淡道:“你能帮我什么?”

    那人拉下罩面,面若寒霜道:“我叫姜思,我兄长名叫姜城,与刺金师是旧识。”

    景澜道:“那你不该来找我,该去找她。”

    姜思见她转身要走,怒道:“我知道那天墨凐去见的人是你,我亲眼看见了!”

    景澜冷冷道:“这不可能。”

    姜思挑衅道:“我进了画境,不但她没发现,你不是也没发觉?我还看到了你的神魂剑……”

    话未说完,她便觉得被人扼住了脖颈!

    景澜仍站在桥上,居高临下俯视着她道:“你最好说真话。”

    姜思脸渐渐涨红,艰难道:“无知……这是我……斗渊阁的秘法……”

    景澜手指动了动:“说得清楚些。”

    姜思被放开后重重喘了口气,红着眼愤恨道:“无论是画境内还是画境外,你都碰不到她半毫,我说的没错吧?你要是还不信,那就回去问问刺金师……但我有个办法能伤到她,只要你能将她拖住,让她无暇顾及到我……”

    “原来你打的是这个主意。”景澜若有所思道:“你想杀她,但凭你自己,在她面前连一击都抵挡不了,所以才想来找我。”

    姜思干脆利落道:“对,我不是她的对手。只要你能帮我,我就能杀了她!”

    景澜轻笑一声:“你的本事我已经见过了,刚才只要我再动一动手,你现在就是一具尸体了。你凭什么能杀了墨凐?就凭信口开河的能耐么?”

    铛的一声清响,姜思猛然出手,随着长兵锵然落地,景澜才看清那竟是一把长矛。只见矛身光焰流转,如同蒙上了一层血色,其上释放出的煞气如能摧山坼地,威势极为迫人。

    姜思虽然怒极,但到底没有忘了来意,冷着脸道:“就凭这个!”     。

    第 192 章 年夜

    回去后景澜径自寻到池边,她知道这几日洛元秋连符也不画了,就坐在石头上射那几根草芥,美名其曰是在练习射箭。对此景澜已习以为常,并不多问什么,任由她折腾。

    前几天晚上她给洛元秋讲了纪昌向飞卫学射箭的故事,洛元秋第二天便称已经领悟到了故事中箭术精华所在,立即投身于练习之中,用她自己的话来说‘纤毫之箭以射飞尘,便如以光击风一样,都是箭术的最高境界,追求是箭随意动’。

    景澜靠近了看,洛元秋神情专注无比,一手拉线一手拈草,不断朝池上射去,但毫无意外都落在了脚边或是衣摆上,与她所说的意动相去甚远,换谁人来看,大概都会觉得她是疯了。

    景澜倒不觉得奇怪,洛元秋有许多看似荒唐的举动,但事后再看就能发现,其实自有她的缘故。只是她行事跳脱,常人往往难以跟上她天马行空的念头,于是景澜效仿玄清子,向来不怎么去管,只盯着她好好吃饭,以免她太过废寝忘食。

    景澜捧着花走近,俯身道:“你的。”

    洛元秋侧头一看,顿时心花怒放,顾不上练箭了,问:“哪里来的?”

    那些缠绕不休的阴谋与诡计顷刻间烟消云散,景澜在她这一笑中心情渐渐明朗起来,嘴角不觉一扬:“天光墟里摘的。”

    洛元秋也没问她到天光墟做什么,欢喜接过抱在怀里,起身道:“不好,外头太冷了,我去把它们用水养在屋里。”

    她走了几步又折回来,从怀中仔细挑了一朵,道:“这朵最大。”

    说着将花别在景澜耳后,认真道:“你戴着很好看。”

    景澜看着她蹦蹦跳跳远去的背影,轻轻摸了摸鬓边的花,只觉得耳垂有些发烫。

    连日几场大雪,时间悄然而过,转眼到了年三十,从这天起到初三,景澜都不必再去司天台。晨起时开始下雪,过午方停,洛元秋没去池边练箭,改在屋中临摹许君菡水符上的那两条鱼。

    景澜难得清闲,在书房无事可做,本打算回去睡觉,洛元秋却临时意起,打算下午包顿饺子。

    拌馅的时候景澜才想起之前遇见姜思的事,趁着这空档说了,洛元秋听完后问:“她就说了这些?”

    景澜聚精会神包着饺子,道:“不然呢。”

    “其实我和姜城并不熟识。入阴山腹地时,他到界碑前就返还了,后来我再也没见过他。”

    景澜撒了把面粉在案上,把饺子放在上面说:“我猜也是。”

    洛元秋问:“她为何会找上你?”

    景澜捏着饺子边道:“不是说了吗,她和墨凐有仇。”

    洛元秋道:“那找你有什么用,你也不是墨凐的对手啊。”

    景澜懒得理她,道:“好好擀你的饺子皮去。”

    洛元秋脸上沾了点面粉,衣袖挽起在一旁擀面。她手边放了排歪歪扭扭的饺子,个个奇形怪状,与景澜面前那排整整齐齐的形成了鲜明对比。

    她偷看了眼景澜包饺子的过程,有些想不明白,明明同样是一个师父教出来的,方法也都一样,为何景澜就能把饺子包得像模像样,而自己的看起来让人毫无下口的欲|望?

    但她也就这么想一想罢了,毕竟那几个模样奇怪的饺子已经让她伤透了心。老老实实地擀面,洛元秋问:“为什么不在饺子里放铜钱?以前不是都放的吗?”

    景澜微妙地看了她一眼:“我怕你一不留神吃下去。”

    洛元秋无语凝噎:“不会吧,铜钱那么硬,难道我还会吃不出来吗?”hTtPs://m.

    “谁知道呢?凡事只怕万一。”

    两人就这么磨磨蹭蹭包了一下午,洛元秋心血来潮,不顾景澜警告要在饺子皮上画符,结果那几个饺子走漏了馅儿,景澜说了句‘谁包坏的谁吃’,她便忙不迭地把饺子推到一边,只当作没看见。

    包完饺子,景澜洗净了手道:“拿去煮了吧。”

    洛元秋趁她没注意,端起自己手边那盘歪瓜裂枣的饺子,景澜仿佛背后生了眼睛,道:“这盘你吃吧,我还不饿。”

    洛元秋又偷偷放了回去,若无其事地换了一盘。

    她走之后管事便来了,道有客来访。景澜难得有几日闲暇,闻言道:“谁来了,不是说了到初三都不见客?”

    管事道:“是那位姓林的姑娘,大人不是曾吩咐过,若是她上门就让她进来。”

    一听是林宛月,景澜便道:“请到会客厅,我这就去见她。”

    林宛月本是受王宣所托来此,故而一见景澜便看门见山道:“师姐在吗?”

    景澜道:“去煮饺子了,你有事找她?”

    林宛月先把沈誉拓下的那两道咒交给她:“这是沈誉让我给你的,先前我去司天台找你你不在,中途又有事耽搁了,现在才送来。”

    景澜翻开看了两眼,道:“沈誉还没从坟里回家?”

    林宛月迟疑:“这我不知道。”

    沈大人向来睚眦必报,今天都年三十了,六皇子居然还把人扣在在墓地里,就算没仇也要结下仇了。景澜倒是很想看看沈誉在坟里都干了些什么,只可惜分|身无暇,想来沈誉板着脸混在一众尸首里,那场面定然精彩。

    林宛月从怀中取出一件东西放在桌上,道:“还有一事,我受人所托来送东西给师姐。”

    那是一颗比拇指大不了多少的珠子,其中只有一团淡淡的银光,如水般起伏荡漾。林宛月捻起摇了摇,光华敛去,化作一片璀璨深紫。

    她手一离开,那东西便绽放出明净光华,霎时将厅中照亮,光芒较之月华也不遑多让。景澜微觉意外:“王宣终于良心发现了?”

    林宛月道:“这就是藏光,我将它从王宣身上取出后封在晶石中,他要我把此物送给师姐。”

    景澜拿起后在指尖转了转,林宛月只觉得心惊肉跳,道:“当心!这东西甚是古怪,险些毁了我的炼炉……你好好拿着,千万别再放它出来了!”

    她连忙掏出个吊坠把晶石塞了进去,那吊坠形似铃铛,几道交叠的内扣将晶石牢牢固定在其中,林宛月这才放心把东西交给景澜:“给你了,你记得交给师姐,我这就告辞了。”

    景澜打量着她道:“不吃碗饺子再走么?”

    林宛月道:“不吃了,趁着时辰还早快些回去,免得夜里又下大雪。”

    她刚走了两步,身后景澜冷不丁道:“新年还和柳缘歌一起过?”

    林宛月一惊:“你怎么……师姐都和你说了?”

    景澜端起茶喝了口道:“没有,她嘴巴可牢着呢。你们之间的事,她从未向我透露过半句。”

    林宛月顿时茫然:“那你是如何知道的?”

    景澜一手指了指头,道:“这簪子是柳缘歌的吧。”

    林宛月这才恍然大悟:“是她的,约莫是混在一处放着,今早拿错了……”

    她说完感觉这话十分奇怪,脸也微微发热,听景澜道:“哦,拿错了。”

    这语气简直像极了洛元秋,林宛月一噎,当即不再停留,毅然决然告辞而去。

    她走后景澜回到厨房,洛元秋刚刚将饺子煮好端上来,正提着醋壶往碗里添,见她回来往她手中塞了双筷子,颇为自得道:“你饿了没有?快来吃吧,你看这些饺子我一个都没煮破皮!”

    景澜盯着饺子看了一会儿,实在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之处,随口夸道:“了不起,不过怎么没把你自己包的放进去煮了?”

    洛元秋转身端了盘饺子回来,放在她面前真诚地问:“煮了,你吃吗?”

    盘中饺子个个皮开肉散,热气散去后烂成一团。景澜去夹一块破皮,怎么都挑不起来,道:“留着做宵夜吧。”

    吃完饭后景澜提了个炉子出来,拨了几块炭放里头,又取来一壶茶架在上头,两人便这么坐在阶前看雪。四下寂静,除了夜色中偶然传来的炮竹声,再无别的声响。

    景澜道:“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洛元秋道:“哪里有酒?”

    景澜从身后拿出两个碗放在她面前,道:“喝酒误事,所以我们不喝酒,喝茶。”

    洛元秋:“……”

    她摸出三根红绳,把一头递给洛元秋握着,开始编手环。

    洛元秋见她手指灵活地引线穿梭,稍稍有些走神。景澜飞快编完,在她手腕上试了试长短,开始收尾。

    洛元秋问:“这是给我的?”

    “嗯。”景澜抬头看了她一眼:“要试试吗?”

    半个时辰后,洛元秋在景澜帮助下编完了手环,虽然不如景澜的美观精致,但好歹比那几个饺子能看。

    洛元秋兴致勃勃地往自己手上套,谁知景澜却取过她编的那条,把自己编的套在了她的手腕上。

    洛元秋一愣,见她把自己编的手环调了调长短,戴在了自己手上。洛元秋莫名觉得对不住她,想了想道:“我重新编过吧,这个不好看。”

    景澜轻轻避开她的手,道:“我觉得很好看。”她露出一截手腕,与洛元秋并在一起,两人手上都带着红绳编织的手环,看起来十分般配。

    洛元秋举起手臂,不确定道:“这戴久了不会褪色吧?”

    这话说的十分煞风景,景澜屈指一弹她的额头,道:“褪色再编过不就行了。”

    洛元秋笑道:“也对,明年这时候我再给你编一个新的。”

    两人就像从前那样彼此依靠在一起,景澜笑着说:“嗯,明年教你一种新花样。”

    “那……那就这么戴着。”洛元秋抓过她的手左看右看,又突然觉得这条手环变得顺眼起来,“咦,你手里握着什么东西?”

    景澜张开手掌,一颗与铃铛模样相仿的圆球出现在掌心,她道:“王宣给你的。”

    那圆球被捂得温热,洛元秋道:“刚才他来过?”

    景澜道:“他让林宛月送来的。”

    “这里面是什么?”洛元秋解开外扣,一颗拇指大小的晶石里裹了一团深紫,她捏在指间晃了晃,那紫色犹如流动的发光雾气,缓缓旋转着。

    景澜把烧开的茶拎下来,道:“藏光。”

    洛元秋惊道:“这就是藏光,怎么被封在这里头了?它不是在师弟手上吗,为什么要给我?”

    景澜本想说他当初还用这弓射了你一箭,但想想还是算了,端着碗吹了吹茶汤道:“不知道,你得问他去。既然说了给你,想必不会再讨回去了。”

    洛元秋捏着晶石观察道:“可是这被封着,要怎么用?”

    景澜随口道:“你不是一直说箭随意动,这便动动看会如何。”

    那晶石甚是坚固,洛元秋连砸带锤,又扔进炉里烧,面上连道裂痕也没有。看着雪地,她自言自语道:“难道这是颗种子,要种到地里等它自己长出来?”

    景澜听了差点把茶喷出来,将碗中剩下的泼了捂着嘴退到房里。洛元秋坐在将熄的炉前思索,片刻后她两指凝起一道细如发丝的青光,试探着向那晶石刺去,仍旧什么也没有发生。

    她干脆召出青剑,把晶石扔到雪里,两指一并朝那处斩去,听得啪嗒一声脆响,一道银光从雪里迸射而出,在空中幻化出只色泽深紫的鸟影。洛元秋下意识伸手去接,它却马上消失了,只剩一根紫色的羽毛从天空缓缓飘下,正落在她的手中,围绕拇指化作一道深色印记,就如同射箭时所佩戴的扳指一般。

    洛元秋登时惊了,这景象和自己当年从师伯手中得到飞光时一模一样。她张开五指去看那印记,见它正慢慢隐去,依稀能看出是只鸟儿的形状。

    “……这就成了?”她喃喃道,有些犹豫不定,比了个挽弓的架势,朝着不远处的一棵树虚放一箭,霎那间紫光在她手中一闪而过,快到几乎无法看清,便在收势的瞬间归于虚无。

    周遭安静,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洛元秋静静等了一会儿,走到那树下张望,只听崩裂声骤响,雪粉哗啦倾泻而下,直接将她埋成了个雪人。

    不等她刨开雪,一只手便探进雪中,拽着衣领将她拉了出来。景澜道:“这又是在做什么?”

    洛元秋抖了抖袖子,落下一小堆雪块:“刚才试了试藏光,没想到威力这么大。”

    景澜道:“你把珠子砸开了?如何,射的准吗?”

    洛元秋茫然:“我当时对着树随手射的,并没有一定要射中的念头,这算吗?”

    景澜思量片刻,道:“你白天打算用草射什么?”

    洛元秋道:“射雪。”

    恰好此时又下起雪来,犹如漫天鹅毛飞舞,景澜按着她的肩道:“那就再试一次。”

    洛元秋站在她身前缓缓张开手臂,仿佛凭空握住了一张无形之弓。她目光微凝,倏然放开手,紫光一闪,微扬的落雪中有一片似乎脱离了下坠的轨迹,如被风拂过,重重钉在了柱子上。

    景澜下巴搁在她的肩上,漫不经心道:“确实是心随意动,无有不中,此弓在王宣手中算是埋没了。”

    洛元秋疑惑道:“他为什么不要它了?”

    景澜心说还不是因为他心中有愧,但她不想为王宣解释,只道:“这你要问他自己。”

    洛元秋吁了口气:“还是用完后还给他吧,不然总觉得心中不安。”

    两人在雪中站了一会儿,洛元秋忽然握住景澜的手道:“好像在做梦一样。”

    景澜嗤道:“你别还手,让我揍你一顿试试看?”

    洛元秋觉得此计可行,当即闭上眼道:“好吧,你动作快些,我……”

    话还未说完,便被人吻住了嘴唇。

    半晌后两人唇分,景澜笑道:“罢了,我可舍不得。”言罢拉着洛元秋回去歇息了。     。

    第 193 章 不可

    翌日清晨,洛元秋在一片爆竹声中醒来。

    她先是一惊,盯着床帐看了一会儿,大有今夕何夕之感,恍惚了好一阵才发现自己正窝在景澜身侧。景澜气息和缓,像从前那般将自己圈在怀里,腕上戴着新编的手环。

    哦,还有一枚新鲜的牙印。

    估摸昨夜两人纠缠得太狠,景澜嘴上说是舍不得,可一旦入了床帐欺负她来可谓是不择手段。洛元秋虽然被她糊弄上了床,但也毫不相让,两人你争我夺,差点从床上打到床下去。

    之后两人肌肤相贴气息缠绵时,洛元秋情难自抑,不住回吻她。景澜便趁机打趣,说她像一只小狗。作为报复,洛元秋立刻在她手腕上咬了一口。

    她醒来后不久,景澜也跟着睁开眼,两人对视片刻,同时开口:

    “我记得今年不是狗年吧。”

    “完了,你又长一岁了。”

    洛元秋眼中凶光顿起,翻身压住她道:“谁是狗?”

    景澜微微仰头,露出光洁白皙的肩头,示意洛元秋来看:“谁下嘴咬的谁就是。”

    只见锁骨上又是一个清晰的牙印,点点红痕印在肌肤上,从胸口向下延伸……洛元秋顿时想起昨夜的荒唐事来,随手抓到一件衣服就往景澜脸上罩。

    景澜揭开一看,道:“这是你的衣服。”

    洛元秋:“……”

    两人又胡闹了会儿,各自起床穿衣。洗漱完后景澜拿来一个腰坠,上头挂了个金灿灿的元宝,元宝下又挂了一连串小的,都是元宝的样式。

    洛元秋一见这东西便笑了起来:“你居然还记得!”

    景澜道:“当然记得。”

    当年景澜上山后向洛元秋请教名姓,洛元秋道元秋二字时,怕她不知道是哪个字,就说是元宝的元。景澜问那为什么要叫元秋,何不叫元宝?

    从那时起,洛元秋每年都会收到一盒金子打成的元宝作为新年礼物。

    洛元秋如今再想起此事,便觉得景澜昨夜的行为也不是那么可恶了,抱住她道:“这是给我赔罪的?”

    景澜在她下巴上轻轻一勾,暧昧道:“赔什么罪,那不是你自找的吗?”

    洛元秋无言以对,抱着她晃了晃,想了会儿道:“奇怪,为什么你现在说话越来越像我了?”

    景澜微笑道:“巧了,这话也有人说过,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看来是你带坏了我。”

    这番言论近乎于无耻,洛元秋当即放开她转身走了.

    洛元秋一得到藏光,更是沉醉在射术之中,从那日之后,在尝试过一切能够当箭的东西后,终于无物可替,她这才想起了飞光。

    说来也怪,她还记得年幼时从师伯手中继承此剑后,光是将飞光凝为剑光召出都费了许多功夫,不像现在,召出藏光也只是动念间的事。

    洛元秋将飞光凝作一只短箭,在手中欲射,却不知该射向何处。她去看那夜随手所射的那棵老树,树身已经从中裂开,一分为二,勉强支撑着尚未倒下。那树上的伤痕却平滑无比,一看便知绝非人力所为。

    虽是初试这把弓,洛元秋却总有一种似曾相识之感,尤其是当她以飞光为箭,搭弦欲射之际,这两把神兵彼此呼应,青紫两光相融相合,似乎本就该融为一体。

    有那棵树做前车之鉴,洛元秋一时不知道该朝哪儿射。随手指箭朝天,那一瞬间风息云滞,万物死寂,她敏锐地察觉到这一变化,思量再三还是放下手臂,收回青光。她心中隐有预感,这一箭绝不能轻易射出,必要留在至关重要的时候。

    于是她又开始坐回池边,以草芥为箭,将藏光当作是一把短弓,继续练射箭去了。

    她所在的小池就在景澜书房外,一开窗便能看到。两人隔窗各做各的事,都知道彼此就在身旁不远处,是以格外安心。

    转眼间便到了初十,太子监国的诏令已经传至州府。而上元节前一天是朝觐的日子,各地官员依次上贡,藩王入京,宗室上表道贺。不知是否是皇帝有意为之,要给太子造势,这次朝觐比以往操持的更加隆重,就连玄门世家也需封命入城道贺。

    如此一来司天台与太史局岂有不忙之理,景澜自初四又开始早出晚归,运气好两人还能在睡前说上几句话。洛元秋眼看她似乎憔悴了不少,心想怪不得当年宋天衢得了台阁一职后挂冠而去,宁愿在乡下种菜也不做官,可见还是有些道理的。

    洛元秋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心一意在家练射箭。隔着半个园子也能隐约听见外头是如何热闹,但她静惯了,对此并不好奇,连看一眼的想法也没有。

    两天后的一个下午,她照旧在池边搓干草,忽然身后被什么东西顶了一下。回头一看,一条通体雪白的蛇渡雪而来,蛇尾卷起一物轻轻放在她身旁,蛇首低了低,仿佛在催促她把东西打开。

    “原来是你。”

    洛元秋顺手摸了摸白蛇的脑袋,捡起地上的银筒,倒出一张传音符与一叠用缎带绑起来的文书,听完玉映的话后,她展开文书看了两眼,道:“朝觐?”

    她转身问那白蛇:“后天才是十四吧,为何他明天早上就要来接我?”

    白蛇自然无法回答,盘在她身侧,把头放在她的膝盖上。

    洛元秋摸着光滑冰冷的蛇身自言自语道:“好吧,既然我已经答应过他了,那就让他来吧。”

    白蛇一闻此言,轻轻一吐信子,从她膝头滑下回去复命了。

    初十三当天洛元秋起了个大早,下床时她放轻手脚再三小心,景澜还是醒了,抓住她的衣角问:“去哪里?”

    洛元秋道:“穿衣服啊。”

    景澜披衣坐起,面上毫无惊醒之人的困倦,眼中清明一片,缓缓道:“玉映?”

    洛元秋把礼衣从箱子里翻出来,闻言奇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一早就和我说过他身边有位高人在,能在关键时刻帮他震慑手下一干人等。”景澜挽起长发,慢慢走到她身边,“想想看,那人只能是你了。”

    洛元秋很久没穿过这套礼衣了,被那些繁复的系带弄得手忙脚乱,景澜道:“拿过来,我来帮你。”

    洛元秋展开手臂,任由她为自己穿衣。景澜手指灵活地梳理开内侧缠绕的衣带,抚平衣面,只见一只凶兽从右肩伏下,毛发舒张,双目炯炯有神,气势骇人。衣裳表面皆以金线绣满暗纹,唯独袖上无纹装饰,只缀了两枚金铃,一动便发出轻响。

    这与画境中所见洛元秋幻象穿的那身一模一样,景澜面上不动声色,拿起腰带为她系上,道:“这是什么衣服,模样有些奇怪。”

    洛元秋一手穿袖而过,答道:“是放马节上刺金师所穿的礼服,幼宁让玉映送来的,她要我以刺金师的身份代替她参加朝觐,她暂时还不能离开巴图部。”

    景澜动作一顿:“顺带帮玉映解决麻烦?”

    洛元秋道:“和追猎一样。”

    景澜面露不解,眉头微微拧起。洛元秋笑着捏了捏她的脸,一本正经道:“有赏金可拿,为何不去?毕竟我以后还要养家呢,是不是?”

    清晨雪停,天色微明,一辆马车静候在侧门外。

    玉映如期而至,在车上等了半柱香后,门无声开了,他当即下车迎道:“你可总算是——”

    在看到洛元秋身后那人时,他把后半截话咽了回去。

    景澜冷冷看了他一眼,玉映想发火又不敢,忍气吞声问:“她也要去?”

    洛元秋摇头:“她不去,她是来送我的。”

    玉映这才松了口气,一想到那天他对洛元秋说景澜并非良配,当着本人的面多少觉得有些心虚,顿了顿道:“我以为景大人放心不下,会跟着一起来。”

    景澜亲手送洛元秋上了马车,嘱咐道:“你记得要当心,千万要……”

    玉映大感意外,正当他以为景澜要说些多多保重之类的话,却听她道:“……手下留情,他们可不如沈誉王宣那般耐折腾,留着事后还有些用处。”

    玉映:“……”

    “但如果他们真有反叛之心,”景澜转头看着玉映,仿佛是特地说给他听的,淡淡道:“那就不必犹豫,该杀就杀。谁敢寻衅滋事,就地处决便是。”

    玉映一惊:“你……”

    洛元秋眨了眨眼睛:“我知道了。”

    景澜道:“负责主持此事的是太史令涂山越,他今日一定会到场,元秋认不出人脸,到时还要请玉公子为她引见。”

    玉映根本不知道涂山越会来,但像这等重要之事景澜为何会告诉自己?他惊疑不定道:“可为何要见太史令大人?”

    景澜道:“既然元秋在,就让她替了涂山越,宫中缺人手,这样他就能快些回来了。”

    洛元秋心中莫名不舍,握着她的手不放,景澜眼眸低垂,拍了拍她的手背道:“你该走了。”

    洛元秋勾了勾手,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示意景澜靠近些。景澜猜肯定不是什么好话,就听她说:“可我还没吃饭,我好饿。”

    “……”景澜按了按眉心,道:“回来再吃,不会饿死你的。”

    洛元秋问:“要真饿死了怎么办?”

    景澜反手抓住她的手腕,轻声道:“昨夜那碗宵夜放凉了都没吃,你说怪谁?”

    竟然敢恶人先告状?洛元秋匪夷所思道:“难道不是因为你硬要拉着我……”

    景澜从善如流道:“是,都怪我。你明明说了要睡,我却缠着你不放,这都是我的错——”

    洛元秋一瞬间心跳如鼓,面孔发烧,也不管会不会被玉映看见,一把捂住景澜的嘴,用力把她推了出去。

    景澜避开玉映,在她掌心印下一吻,看着她的眼睛道:“早去早回,我等着你回来。”

    说完她放下帘子,转身对玉映道:“记得把人送回来。”也不等玉映回答,转身便离开了.

    半个时辰后马车停在一座破旧的院落前,车夫将两人放下便驾车回去了。玉映走到挂满枯藤的墙前,取出一物放进砖石缺处,满墙枯藤如蛇般向中心爬来,涌进墙缝中消失不见。不知从何而来的雪白雾气围住他们,这景象让洛元秋有些似曾相识。

    玉映道:“这次他们把召集之处设在了天光墟中的沧海观,你看这道符,我猜这布置一定有云监的手笔。”

    洛元秋问:“那要戴面具吗?”

    玉映道:“不用,直接进去就是。”

    等雾气稍散了些,枯藤与砖墙皆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则是一座倾斜的观宇,朱门大开,一块被熏得焦黑的匾额上写着‘沧海观’三字,金漆业已剥落,也是歪斜挂着。

    “怎么都是斜着的?”洛元秋歪着头看了一会,再正回来时怎么看怎么觉得不对劲,又继续歪着身子对着观宇,“你好像有话要说,怎么犹犹豫豫的。”

    玉映神情复杂道:“我只是不愿见到同道相残的局面再度重演,怎奈何权与势却是人最放不开的东西。”

    洛元秋静静听完:“说吧,你打算要我怎么做?”

    “朝觐根本就是诱饵,此番前去必然有去无回。”玉映飞快道:“只需将他们困在此处,上元节之后再放出,到那时一切已成定局,不想惹是生非的便会自行离去,至于那些不见黄河心不死的……就交由景大人处置吧。”

    洛元秋本以为是什么难事,闻言道:“困人而已,这还不容易。”

    玉映低声道:“先听我说完,来的人里也有不少符师,有些还是我们的前辈……”

    “老祭司在世时,曾教我和幼宁画过一道符。”洛元秋想了想说道:“古时阴山中凶兽频出,巴图部的祭司们用它来封住阴山的入口,就算山崩地裂,也不会有丝毫影响。你觉得如何?”

    玉映微惊:“如果你不来解开,他们岂不是要被关一辈子?”

    洛元秋摸着下巴思量片刻,道:“唔,好像确实如此,那我现在教你还来得及吗,要不然你来画它?”

    玉映面上红白交错,无力道:“你当我是你吗,说学就能学会?我要是有这种本事,还用站着这里?!”

    洛元秋奇道:“我有这种本事,不是也站在这里?难道你还想上天不成?”

    “……”     。

    第 194 章 沧海

    所谓‘星之共北辰,流之宗沧海’,而兼容并蓄,集众道之所长,便是沧海观观名的由来。

    此观曾是天下第一大观,鼎盛时期曾有门人弟子数千,供奉者更是不计其数。后因某任观主不慎卷入皇权争斗中而逐渐落没,最后在战火中被烧毁了大半。

    如今的天光墟就建在沧海观遗址之中,洛元秋所见过的那些残垣断壁,破败屋舍,便是沧海观的一部分。

    这座观宇不愧天下第一观的美名,内里长廊连绕,碧瓦朱垣,飞檐反宇,楼阁恢宏。就算已经被火烧毁了不少,依然能从残存的几座大殿中窥得其昔日威严气派。

    洛元秋跟着玉映往里走,发现许多地方都有火烧过的痕迹,尤其是经过一面石碑时,上面所刻的三千道藏已经难以辨清,唯有高处尚且保留了几段。

    玉映似乎明白她心中所想,低声道:“这些都是有意保留的,其意是为了警醒后来人。”

    洛元秋道:“警醒什么?”

    玉映不答,走到主殿外将侧门推开,隐约听见里面人声喧哗,一声高过一声,仿佛有人在争执不休。

    “我等修士本就无需受此约束……呼之即来……”

    “……毁观烧寺……有不服者杀之……任人鱼肉,肆意践踏……”

    “千百年之前,所谓法度与我辈中人又有何干……”

    洛元秋扶着门框向里头张望,惊讶道:“这就吵上了?不会已经打起来了吧?”

    玉映沉着脸道:“巴不得他们内讧,先自伤八百再说。”

    洛元秋跟在他身后进了门,玉映向右走,似乎有意避开人多的地方。不过多时,便有一侍从装扮的人出现在二人面前,他身旁站着个蓝衫男人,正是玉映身边算账的师爷,见面就说:“少爷来了,先去楼上等罢。”

    洛元秋问:“你叫师爷来干什么?”

    玉映道:“师爷眼力好,这里的人多一个或少一个,问他就能知道。”

    这大殿或许曾用作会客,二楼整整一层都是厢房,站在外面栏杆旁向下就能看到殿中的景象。侍从将他们带到一间厢房便下了楼,只剩下他们三人在房里,玉映便让师爷继续去盯着楼下。

    厢房中像遭了洗劫似的,门柜上印有许多刀痕,只剩下一桌三椅,其中一把已经快散架了。

    洛元秋拖出一把能坐人的椅子,随手拂去灰尘,问:“有吃的吗?”

    玉映诧异道:“这地方怎会有吃的?”想了想又说:“楼下或许有,等会就下去看看。”

    他眉宇之间似有几分焦虑,洛元秋道:“你在等人?”

    “我在等太史令涂山大人。”玉映答道。

    只听楼下争吵声仍是不绝,玉映忽道:“等京中的事都结束了,你有什么打算?”

    洛元秋一怔,没想到他会这么问,答道:“我想活下去。”

    “什么寻仙问道长生不老,这都不是我所想要的。”她道:“像寻常人一样,从生到死,最后归于尘土,就已经足够。除此之外,我别无所求。”

    她说完有片刻出神,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四周不知为何变得寂静无声,一时间仿佛所有人都消失了。

    “真的吗?”

    洛元秋侧头看去,肩上那手如一泓月光,仿佛在微微发光。那人就站在她身后,问道:“你真的已经别无所求了吗?”

    “墨凐,”洛元秋道:“殷雪怀已经动身前往阴山,而你的终点又在何处?你此番入世,是否已得到你所想要的东西,能够结束这场无休止的轮回?”

    墨凐轻声道:“这就像是一场梦,我已经走了很久很久,久到我已经想不起来为何要来到这世上。你说这是一场轮回,可我觉得,深陷轮回之中的人,却并非是我。”

    洛元秋道:“我一直想不明白,你为什么总劝我到北冥去。莫非你这个守塔人已经快要守不下去了,需物色新人选替代你的位置,继续守护白塔?”

    墨凐弯下腰,头发垂落在洛元秋脸侧,两人目光交汇,她忽道:“你是不是也觉得这像一场梦?历经艰难险阻,终于得偿所愿,一切都再圆满不过……为何你却梦魂颠倒,又被心魔所缠绕呢?”

    洛元秋微微侧开身,拉开和她之间的距离,平静道:“因为我是人,不是神。是人就有七情六欲,一切皆出于心,起于念——”

    下一瞬她手中青光暴涨,衣袖一振转身反手便是一剑!

    墨凐身影原地消失,下一刻出现在洛元秋身后,凭空抽出一柄冰剑,毫不留情朝她斩下!

    洛元秋提剑相迎,青光如水波般在她身侧一荡而过,墨凐轻笑一声,嘲道:“皆出于心?你还能记起你的本心吗!”

    两柄剑死死相抵,剑气激荡之下,整间厢房都为之震动,发出被挤压的尖锐声响,似乎已经摇摇欲坠。一时间尘土碎屑纷纷落下,洛元秋知道这是她设下的幻境,并不会殃及旁人,想也不想两指一并,借力纵身一跃落在栏杆上,墨凐身形如鬼魅般转瞬即至,臂弯间薄纱轻扬,又是一剑当头劈下!

    她手中那柄冰剑寒气四溢,所到之处霜色覆盖。洛元秋深知此间难以施展全力,侧身避过后,当即一手勾着栏杆跃向开阔的大殿。

    墨凐紧跟在她身后从高处飞下,冰剑瞬息便到,落地的瞬间洛元秋握住剑柄横挡于身前,只听铿锵一声,冰剑被一寸寸向后逼退。墨凐眼眸渐转为冰晶一般的银色,看着手中剑身不断被青光蚕食消融,似觉有些惊讶。

    洛元秋抽剑悍然一挥将她逼退数步,两指收拢成符势指地,道:“你又在寻找什么呢?想找回你失去的本心吗?”

    墨凐收剑飘然落下,看着她左手道:“原来是藏光。”

    “我做我的事,你杀你的人,我们本就互不相干。”将冰剑一抛,她又从虚空抽出一柄新的,“何必如此咄咄逼人呢?”

    “这不像是你会说的话,”洛元秋若有所觉道:“你变了,你还记得当初我们在阴山下相见时的情景吗?”

    墨凐轻声道:“记得,你那时就像一块石头。”

    话音未落,她已出现在洛元秋身前,仿佛就在等这一刻,青光游龙般迅势而出,绞住冰剑剑身,顺势而上缠住墨凐手臂!

    眼看墨凐神色微变,洛元秋心中猜测终于应验,原来不是她的错觉,每次两人交手,墨凐都会避开青光!

    洛元秋心念一动,青光转眼间又化作长剑,墨凐当即弃剑迅速向后退去,但已经来不及了,剑锋正从她掌心划过。

    青光仿佛在她手掌上刻下了一道深刻的印记,那伤处并无鲜血流出,反而掉落出如沙粒般的金色光点。

    洛元秋缓缓道:“你果然是魂体。”

    墨凐按住掌心,那伤痕顷刻间愈合,她握紧手道:“是又如何?”

    洛元秋道:“昔日你曾为我占得三卦,后来都一一印证。你怎么不为自己算上一卦,看看这次入世的因果究竟会落在何处。”

    墨凐五指微张,手中冰剑瞬时融化,凝结成一朵薄如轻纱的冰花。那花一开即谢,花瓣从她掌心向洛元秋飘去,其中一片触及洛元秋眼睫时被她抓在手里,她蓦然觉得有些不对——

    手中的握着的花瓣竟成了人手,她抬头望去,墨凐就在她身前,眼中闪烁着恶意的光芒:“我的结局尚未知晓,而你,却是时日无多了。”

    紧接着她在洛元秋出剑前抽身离去,在她张狂的笑声中四周景象如融雪般逐渐扭曲,洛元秋随手一挥青光,眼前仿佛有帘幕布被骤然拉开,周遭的一切清晰起来。

    她就保持着出剑的姿势站在大殿中央,原本沸反盈天的大殿此时鸦雀无声,在场的所有人都看着她。

    洛元秋微微叹了口气,四下环顾,无视诸多异样的目光,径自走向一方矮桌,向桌旁人问道:“这能吃吗?”

    那人如同见鬼般,手脚并用慌忙爬走。

    洛元秋席地而坐,从桌上那盘糕点起捡了两块飞快吃了,还没尝出什么味道,方才爬走那人却发出一声惨叫,惊恐无比道:“救命!刺金师要杀人了!刺金师要杀人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大殿顿时炸开来,议论声嗡嗡四起。

    “那真是刺金师!她怎么来了!”

    “竟然会让这种人进沧海观,那朝觐岂不是也……”

    “听说此人不是已经死了吗,为何会还活着……”

    洛元秋拿着第三块糕点还没来得及塞进嘴里,听闻此言不禁有些愕然。她先看了那人一眼,想了想,低头将矮桌一抬,露出下面被压住的半截衣角。

    看在这盘糕点的份上,她挥了挥手道:“好了,你可以继续爬了。”

    那人如蒙大赦,慌不择路一头撞在殿柱上,两眼一翻直接晕了过去。

    如果不是情形不对,洛元秋几乎想笑出声。她忍了忍,若无其事吃完手上糕点,忽然觉得有点口干,听着周围高涨的议论声,她很快察觉到几道不怀好意的视线,显然是善者不来,来者不善。

    洛元秋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朝,索性起身道:“与我曾有仇的,想要报仇,请站在左边。”又道:“与我现在无仇无怨,但是将来想结仇的,请站在右边。”

    目光从在场之人面上大略一扫,发现有半数居然都是咒师,洛元秋神色如常道:“看热闹的先站远点,免得误伤了不好。今日我随时奉陪。”

    大殿陡然安静了下来,忽有一年轻人跃众而出,道:“敢问阁下与我表弟程子清有何仇怨,为何要在宁州将他杀害?”

    “宁州?”洛元秋回想了片刻,道:“记不清了。你为他收敛尸首时,他是否身首分离?”

    年轻人一震,颤声道:“不错,他当时头颅滚到了山下,是我……是我为他捡回来的。”

    洛元秋看着他道:“我问你,他的眼睛是不是变成了灰白色?”

    年轻人没有马上回答,反而下意识避开她的视线。洛元秋淡淡道:“我一向只杀傀不杀人,话这么说了,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年轻人勃然色变,大怒道:“血口喷人!我表弟随师父在山中修行与世无争,怎么会修炼邪门歪法变成傀?你杀了人不算,还要污人清白吗?!”

    洛元秋对此早已司空见惯,化傀一术虽与长生术有关,却历来被人视作邪法,避如蛇蝎,人人恶之。她略一点头道:“我不冤枉人,那你过来,来,动手吧。”

    年轻人被她这平平无奇的口气一激,想也不想就拔出了腰间咒剑。还没等他使出咒术,洛元秋手中青光一闪,同时殿门大开,众人未见她如何出手,那年轻人已经被一招击飞出殿门外,从台阶上滚了下去。

    洛元秋波澜不惊道:“下一个是谁?”     。

    第 195 章 灵音

    天光墟中白雾弥漫,昼夜皆是如此,哪怕此时已是过午时分,依然不见日光。

    雾气淹没了大火焚毁的屋宇,那些断垣残垣在其中若隐若现,一切仿佛就发生在昨日,使人生出一种隔世相望之感。传言这是某位阵师特地为沧海观所布下的法阵,只要雾气一日不消散,沧海观就能得以存留,不至在岁月中倾颓。

    这座古观十年如一日伫立在雾气之中,平日鲜少有人踏足,但平静在今日被彻底打破。

    当涂山越赶到时正碰到两人从大殿中飞出,他先是一惊:“不过是耽搁了片刻功夫,他们这就商量好要准备叛乱了?”

    等人从阶上滚到脚边时,他才发现那两人已经鼻青脸肿,衣裳被利器割成一条条挂在身上,像刚被人劫过似的,连看都不看他一眼从地上爬起来就跑了,仿佛身后追着什么妖魔鬼怪。

    真是奇了,涂山越喃喃道:“莫不是白日见鬼了……”

    “不是鬼。”身旁一人忽道。

    涂山越转头一看,大喜过望:“玉映?我正要找你呢!快快快,台阁说你找了个帮手,一定能把这群人给镇住了,否则我才懒得过来……那人呢,怎么还没来吗?”

    不知为何玉映的脸色有些古怪,向台阶上一指,道:“人已经到了,就在里头,大人进去就能看到她。”.

    “……你分明是符师!你根本就不是刺金师!”

    只听咣的一声,那人被一道青光抽得向后仰去,正撞上身后一口铜钟上。

    “愚蠢。”洛元秋手中剑尖指地,淡淡道:“谁说符师就不能进阴山了?”

    那人面露恐惧,洛元秋却不再管他,转身看向殿中其他人:“轮到谁了,总不会这么快就没人了吧?”

    她身边一群人倒的倒躺的躺,无人敢接这话,就怕被她又抽上一剑。这群玄门世家出身的人向来心比天高,自命不凡,总以为自己会是年轻一辈的翘楚,一出手就能震惊世人,万万没想到会在阴沟里翻船。

    忽有一人拍了拍手,笑道:“有趣有趣,敢问这位小友师出何处?”

    洛元秋回身朝右侧看了一眼,见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坐在角落,身后站着几人,腰佩符剑,显然都是符师。

    除他之外,殿中还有不少人也这般静坐旁观,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你们不是来寻仇的,若是不想结仇,”洛元秋道,“那就请尽快离开这里。”

    老者笑而不语,左侧一人冷冷道:“怎么,腿长在我们身上,走不是走是我们的事。”

    洛元秋想起玉映所说,当即转身问:“你们是打算造反吗?”

    殿中顿时一静,那老者悠然道:“小姑娘,看你年纪轻轻却本领高强,又身负神兵,想来一定师出高门……”

    洛元秋不甚在意道:“不,我们门派早就没落了,整个门派加起来一共才七个人。”

    老者笑容不变,道:“那我想令师一定是位隐士高人了,你可知他这样厉害的人,为何被困在一隅,不敢出世……”

    “因为他从前在外逍遥,天天花天酒地,问人借了不少钱,”洛元秋答道:“还不上,只好躲起来了。”

    老者眉头微皱,深吸了口气,再度开口:“这些都不过是借口,你想他一身本领无处施展,难道就甘心如此?我辈修士之所以东躲西藏,远避山林,无非是怕数十年前的惨剧再度发生,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说到此处他突然起身,沉声道:“知道为何会到这种地步吗?朝廷视修士为妖异,欲除之而后快,毁观庙灭山门,驱逐弟子至荒芜之地;又设太史局司天台,名为管束,实为监视,只要稍有异动,便会遭至杀身之祸!”

    洛元秋神情疑惑道:“这么说,你们是想自己做皇帝了?”

    那老者一愣,飞快道:“我们本意并非夺权,还是以修行为要务。当然是另择一位英明的君主,能不再这般逼迫修士……”

    洛元秋反问:“如果选错了人怎么办?再造一次反?重新再选一位?我看用不着这么麻烦,你们自己人里选个人出来去做皇帝,这不就成了么?”

    她突然想起玄清子曾说的话,凡人虽然不像修士有通天彻地、驱山赶海的神通,却另有一种修士所不能及的本领,能辨百谷分四时,应时节之分播种于地,由此供养四方。又以礼法治国,王道教化,内立法度,奖罚并重。在治理国家这一方面,若是靠修士是难以做到的。

    当时玄清子不屑道:“参悟静修一坐就是数年,如果只凭修士那点人,国家早就灭了不知多少次了!不信到外头你看看,有多少修士会种田养猪的?”

    洛元秋当时没放在心上,如今回想起,不由道:“你们知道如何治理国家吗?”

    那老者一时哑然,他身旁不远处一人道:“不必再与她胡搅蛮缠下去了!我看她说不定就是太史局或司天台派来监视咱们的人,不过是借了刺金师的名头,想凭此把咱们先吓住了!”

    说完振臂朗声道:“诸位何必畏惧她,横竖皇帝就快死了,太子又是个不知事的小儿,他想彰显功劳才将我们召集来参加朝觐,若不趁着这大好时机先下手为强,都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去了!咱们所作所为意在谋图百年,难道要我们眼睁睁看着后人也被这般打压吗?!”

    当即有人响应:“项兄说的对,大伙一起上,难道咱们还会怕一个小姑娘不成?动手先将她绑了,咱们再商议大事!”

    洛元秋等的就是这句话,两军交战,谁先按耐不住出兵谁便落了下风。揍人也是如此,同样讲究师出有名。方才他们一直观望却不肯动手,洛元秋已等得十分不耐,一听他们要一起上,精神顿时为之一振。

    她手提青光环顾众人,方才被墨凐打断的战意再度涌起,轻描淡写道:“请赐教。”

    “等等!”

    一人扒着殿门真情实意道:“有事好好商量,先别急着动手啊!小师妹,你看他们老的老病的病,说不定就等着讹你呢!你可千万别上当,这么多人你赔得过来吗?当心转头就赖上你了!”

    洛元秋闻言一惊,下意识收回青光:“不是吧?”hTtPs://m.

    她一眼望向方才说话的老者,心说确实是一把年纪了;又看向左侧那一排坐着的人,大约是因为人到中年,或许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丹药仙方,不少脸色暗黄,病容满面,也不知道能不能受她一剑。

    洛元秋毛骨悚然,不禁有些后怕,粗略一数在场的人数,心中飞快地算了番,一个巨大的数额震的她久久不能言语。

    片刻之后,她嘴角抽了抽道:“……那算了,不打了,你们想造反就造吧。”

    众人:“……”

    那老者面露鄙夷,道:“涂山越,我们等你很久了,你若是再这么躲下去,等到上元节一过,老巢都要被人掀翻了去!”

    涂山越笑嘻嘻道:“我若是再躲下去,你们岂不是就要被人打死了?到时候谁又来掀我的老巢呢?”

    他无视各色目光,轻快地走到洛元秋身旁,一脸慈爱道:“没想到玉映叫来的帮手居然会是小师妹你!哎呀,你何时成了刺金师?真是家学渊源!怎么也没听你提过一句,用不着这么谦虚的。”

    洛元秋这才想起他曾是自己父亲的徒弟,便道:“师兄。”

    涂山越一听喜不自胜,笑着看了看周围,道:“这些都是被你打的?好好好,当真是年少有为!年轻人就该如此,别学那些暮气沉沉的老头儿,做什么千年王八万年龟的,没事找事嫌自己活得不耐烦……”

    他转身朝那老者,真诚道:“前辈,我可没说你,别误会了。快坐下歇着,这么大把年纪了,总站着对身体不好。”

    那老者被气得脸色发白,看样子恨不能一剑杀了他。涂山越朝周围拱了拱手,道:“诸位都是因明日朝觐一事才被召上京来的,想必一路舟车劳顿十分辛苦。不知能否行个商量,明日就在驿站里好好歇息,朝觐的事就先暂时放一边,反正也不急着去,怎么样?”

    一人冷笑道:“错过了朝觐,涂山大人这是要我们背上欺君的罪名了?”

    洛元秋讶异道:“你们都要造反了,还用怕欺不欺君?”

    涂山越一手按在她的肩头,满面笑容道:“怎么会呢,是太子殿下看重诸位,只怕有所慢待,这才有意将时间推后了些,等召见完那些大臣们,自会命司天台另择一日召见诸位,这难道还不好吗?”

    “果真是巧舌如簧,”那人不阴不阳道:“不负太史令之名,当真是朝廷的一条好狗。”

    涂山越谦虚一笑:“谬赞谬赞,眼下这世道,有人还要为做狗争破了脑袋。当不上狗,只能急得在一旁学狗叫,偏偏学也学的不像,真是急死个人。”

    就在这时门外有人高道:“大人!宫中急召,请速速返还!”

    涂山越意识到情况不对,霍然转身:“这么快?出了什么事!”

    就在他回头的瞬间,一道人影出现在他身后,举起手中咒剑猛然刺下!

    眼看剑锋下落势不可挡,涂山越马上就要血溅当场,只听锵一声,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柄青剑从一旁穿来,堪堪架住了咒剑。

    明净剑身映出殿顶藻井上交织缠绕的莲花,洛元秋一转剑柄,向后一弹,道:“到底是咒师还是刺客?学艺这般不精,下回再来吧!”

    那人没想到自己苦心修炼多年的咒术这么轻易就被击破了,等到咒剑反从他的右肩刺入,他才反应过来,倒地哀嚎不已。

    涂山越一见便知发生了何事,虽然猜到他们会在此设伏,但没料到他们竟这般迫不及待朝自己动手,当即冷笑道:“我看在是同道的份上好言相劝,你们偏要自寻死路!谋反可不是请客吃饭,推托两句就能撇清,摊上这罪名就等着抄家灭族罢!”

    他也懒得再费口舌,对洛元秋道:“玉映已经和我说过了,小师妹,这就看你的本事了。”他大袖一卷,身形如风,疾步走出大殿。

    洛元秋点了点头,剑尖聚起微光,在地上飞快画了一道符,最后一笔落下时风从四面八方吹来,又在瞬息间归于寂静,仿佛有无形的屏障沿着四壁而起,向高处藻井慢慢收拢。

    那老者厉声道:“拦住她!”

    青光一收,洛元秋旋身踹飞来人,两指一划,雷符即成,一道闪电当空劈下,将两名咒师击倒在地!

    紧接着她几步踩上铜钟,借力攀上二楼,同时抡剑一挥击退数人,转身搭弓挽箭,手中紫光急闪,连射数下,所发无虚。虽不见箭矢而出,但转眼间就把将追击之人纷纷击落。

    最后她挽弓对上其中一名符师,那人所画的一道火符威力不小,正当她要放箭时,涂山越在门外喊道:“手下留情啊!别真给打死了,好歹都是做爹做娘的人,家里都有老有小等着呢!”

    洛元秋闻言忍俊不禁,立时放下手从二楼跃下,在地上一个翻滚后,急奔至殿门前。她本想趁着屏障尚未合拢前出殿,没想到这紧要关头一道符光从身后袭来!

    若是此时应对,说不定就要被一同困在殿中了,洛元秋心念急转,忽觉腰上一紧,随即被用力向后拖去,在最后一刻站到了门外。

    那符光落在门前,再也不能向前一步,似乎被无形之壁阻拦在内,艳丽的火光映在洛元秋眼底,她两指微抬,那团火焰剧震后骤然扑散开来,瞬时一抹强光闪耀在她指尖,火焰如同烟火绽放四溢,隔着屏障都能感受到是何等的威力。

    洛元秋一按掌心,竖指默念,只见一道幽光从她方才画符之处向四面延伸开来,光芒次第亮起,最后在门前聚为一线,彻底将此殿封住。

    “越界者死,”她抬眼望向殿中诸人:“不信的大可以一试。”

    涂山越拂袖嘿然,对门外站着的玉映道:“好险好险,这不就成了!就让他们暂时在里头呆着吧。你这一计甚妙,我竟然没想到!你不妨考虑来我们太史局,待遇可比司天台要好得多,月俸是……”

    玉映冷漠道:“不了,我有的是钱。”

    涂山越:“……”

    洛元秋无视身后呵斥咒骂的一干人等,走到玉映身旁,伸出手道:“嗯,事办完了,我的赏金呢?”

    玉映脸色变得十分精彩,不得不从腰上解下一枚玉佩放在她手里:“到钱庄去取,你的钱都存在这里头。”

    涂山越见状插嘴道:“原来这帮手是雇来的?小师妹,他付你多少银子啊?”

    洛元秋想了想:“比太史局月俸给的多。”

    这二人一同看向涂山越,仿佛把没钱两个大字从他额头贴到了脚上。玉映更是难掩不屑,对洛元秋道:“我早说了,没事去当什么掣令,又没多少钱。”

    洛元秋道:“别这么说,好歹算是一份正经营生呢,总好过去卖……”

    玉映与涂山越皆是一震,就听她道:“……卖符,连符纸的钱都赚不回来。”

    两人闻言齐齐松了口气,涂山越快步走下台阶,将那传信之人召来:“说罢,如今太史局和司天台一半的人都聚在宫里,这还能出什么事?”

    洛元秋这才想起景澜现在一定也在宫里,不由竖起了耳朵。

    那人手捧一物奉上,涂山越取来打开一看,大惊失色道:“什么?叛乱?不是说好上元节吗,怎么这就突然动手了?”

    此事刻不容及,他朝两人道:“我得回宫看看,你们就先在天光墟里呆着,有法阵护着,外头再乱也乱不到这儿来。”

    洛元秋一听连忙抓住他的袖子:“你带我一起去吧!”

    涂山越惊讶道:“你去做什么?你不知道,如今宫外可比宫里安全多了。”

    洛元秋道:“我去找我道侣。”

    “你什么时候有的道侣,顾师知道这事吗?”涂山越越想越觉得不对:“那人是谁,名字说来听听,我看认不认识。”

    一旁玉映忽道:“大人一定认识,她就是司天台台阁,景澜景大人。”

    涂山越呆愣半晌,看着洛元秋道:“小师妹,你可别是被人骗了吧?”     。

    第 196 章 话本

    三个时辰之前。

    送洛元秋离开之后,景澜随即入宫,在检查完阵法等一系列布置是否妥当之后,她正要唤人询问其他事宜进展如何,这时却有宫人来通传,说是太子殿下有请。

    景澜不得不暂且将事放到一边,先去见太子。

    太子早在重华宫等她来了,一见面就道:“表姐这么早就入宫,我猜你一定没用早膳。”

    当下便有宫人端上粥点小菜,景澜心想太子果然和皇帝一样,都有替人操心的习惯。当年皇帝在封地,太子也只是宁王世子,还是宁王妃的皇后不理俗务,整日在外打猎训练近卫。太子稍稍懂事就开始和皇帝学着如何打理府内事宜,也算是子承父业。等年纪渐长,弟弟妹妹们接连出世,又被迫带起了孩子,可以说是操碎了心。

    景澜仍旧忘不了二人初见之时,太子站在槐树下,左右牵着两个皮猴似的弟弟,背后背着一离人就嚎哭不停的妹妹,还要苦口婆心劝说爬树的二弟快些下来,莫要被树枝戳伤了。

    不但如此,太子对府上众人也关爱有加,从节气变化到穿衣用饭,一应大小杂事,就没有他不为之顾虑的事。皇后曾道:“此子与吾父极似。”也不去管他,任由他这般无穷无尽地到处操心。

    等到宁王成了皇帝,世子也顺理成章成了太子,眼看弟弟妹妹们日渐懂事,封王就藩,开府另居,也不必他继续再操心下去。太子操了十几年的心一朝落空,无人再可操心,一度闷闷不乐,以至忧虑郁结于心。

    皇后听闻此事,当即收罗京中一众恶名远扬的纨绔子弟送入东宫,名曰为东宫添置属官,实则让太子有个可操心的地方。面对东宫一众不服管教的臣属,太子又重新找回了在王府时那操不完心的日子,立刻精神抖擞了起来,整日都忙得红光满面。

    倒是那些个纨绔,本以为能仗着太子的势为非作歹,谁知在东宫身旁呆了不到半年便哭爹喊娘要回家。其中谢丞相的次子生性顽劣,家人又溺爱放纵,将他惯得不知天高地厚。也不知他在东宫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竟趁着某日太子赴宴时偷溜回家。当夜太子亲自到谢府与谢丞相在书房面谈,半个时辰之后,谢丞相亲手绑了儿子交到太子手里,大骂儿子不知好歹,请太子随意处置,就算打死了也绝无怨尤。

    一年之后,这一众公子哥被放出来,个个都老实的不得了。早起晚睡勤学苦读,离闻鸡起舞只差一只鸡。一改前貌奋发向上,尊老爱幼谦谨和善,已经不能用洗心革面来形容了,说是转世重生也不为过。

    此事震撼京师,时人皆有所目睹,传以为佳话。谢丞相的次子如今任东宫长史一职,听说做的很不错,就是为人爱操心了些,回家也没事找事来操心。他老父谢丞相被絮叨得耳朵生茧,恨不得立刻就告老还乡,再也不见这个儿子。

    景澜一向不喜欢被人操心,她虽躲不过皇帝,但好歹还能避开太子。幸好太子只是为需要操心的人操心,对自己能拿主意的人就不怎么管了。即使如此,仍能从旁枝末节的小事上察觉到他无处不在的关心与体贴。

    就如同这碗粥,以及粥旁份量刚好却花样繁多的小菜。

    景澜端着碗思索着自己究竟应该快些喝还是慢些喝,还是不紧不慢的喝,总之以免招来太子不必要的关心就对了。

    太子温和道:“今日熬的是花粥,宜放半勺糖为佳,再佐以莲花白……”说完才反应过来,清咳一声道:“你且慢用,我去处理些事,待会再回来。”

    等他走后,景澜往粥里加了勺糖。其实她本不喜甜食,奈何有位嗜糖如命的师姐,对一众甜得发腻的点心尤其钟爱。景澜挑选时只好亲自尝一尝,不甜的不要,如此一来倒也适应了几分。

    喝完粥刚放下碗就有内侍上前,请景澜到后园去。景澜依言而往,见宫人被屏退在外,便知道太子有话要问她。

    果然太子道:“听说再过些日子你就要走了?”

    景澜道:“是从陛下那儿听来的吧?”

    太子笑道:“自然是父皇说的,他对你可是百般不舍,怕你在外无人照看,受了委屈也无处可说。”

    景澜淡淡道:“此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陛下就是太过操劳,总想着事事为人包揽了。”

    太子不禁莞尔:“这话和母后说的倒是一样。”

    这园中四面开阔,种了不少梅花,景致清幽素雅。景澜并无玩赏的心思,道:“殿下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太子道:“我一直不明白,修行之人与凡人究竟有何区别。为何这般势如水火,两不相容呢?”

    “并无区别,都是人。”景澜道:“至于为何两不相容,大约是因为修士不事生产,却能开宗立派,广纳门徒,借道法之名大肆敛财,致使国不国,民不民。”

    太子露出意外的神色,颔首道:“早先在封地时,偶尔陪母后听人说书,说的都是千年前大宗师们的事迹。宗师法力高强神通广大,能移山倒海,覆地翻天,委实精彩不过,令闻者心神向往。不瞒你说,当时我还想过拜个道士做徒弟,也跟着学一身呼风唤雨的本事。”

    景澜稍一思索,答道:“殿下不必担忧,百人之中方有一人能修行,能跻身宗师的更是寥寥无几。话本中那些事真假有之,不过真有这种本领的人早就不在人世了。修行最后的境界便是成仙,所谓仙人,置生死于度外,蜕凡躯,神魂离体,最终归于天道。”

    太子道:“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他们已经无所不能了。”

    景澜道:“当然不是,万物皆有平衡,如咒符二术,所施之法必反于自身。既便是通天的本领,亦需付出难以想象的代价。灵力越高,背负的因果之力也越大,更要时时约束自身。”

    她明白太子话中的另一层含义,道:“至于司天台与太史局,这二者不涉及朝堂,只效忠于皇室,负责约束各类宗门——”

    轰隆!

    景澜蓦然抬头望向东北方的天空,一道刺眼的电光劈开铅云,惊雷声滚滚而来,炸响天际。电光如织,被止于法阵屏障之外,雷霆犹如暴雨般泻而下,霎时撼动了整座宫室!

    太子目瞪口呆:“这是怎么回事?”

    景澜一言不发,拉住太子疾步往园外走,银翎卫与长史此时匆忙赶到,景澜吩咐道:“将殿下带进去,封锁重华宫,任何人等都不许入内,违令者斩!”

    侍卫长跪地听命,长史当即带人去关闭宫门,宫人簇拥着太子鱼贯入内,一切有条不紊。

    天空雷霆未散,云如裂锦,太子隔窗看了片刻,疑惑道:“不是说是上元节才……?”

    景澜望向窗外,骤然闪过的电光映出她眼底寒意:“怕是有人等不住了。”

    她说完便朝太子告罪,离开了重华宫,向着雷霆密集处赶去.

    宫外,塔楼顶。

    狂风肆起,天色转瞬昏暗,电光归于一束,如有牵引般落入一人之手。那人衣袖翻飞,手中阵枢漾起一轮清如水般的光芒,转身向身后人行礼:

    “殿下,还有一刻宫中法阵即可破。”

    六皇子赵奉微笑道:“辛苦沈卿了。”

    沈誉嘴角牵动:“殿下言重,这本是下官该做的。”

    “不必谦虚。”赵奉伸手将他扶起,亲切道:“这本就是你的功劳,还望沈卿莫要推辞才是。”

    他身旁站着一个美艳宫装女子,笑盈盈道:“破阵之后,不知可否请沈大人为我们领路?这宫中说不定另有布置,能省得一事是一事,沈大人意下如何?”

    沈誉顺从道:“王妃所言有理,此事下官责无旁贷,自当身先士卒。”

    女子掩唇轻笑:“那就劳烦沈大人了。胡胜,就由你来保护沈大人。”

    一灰衣人上前,跪地道:“是。”

    沈誉双手将阵枢奉上,道:“此物还是交由殿下保管妥当些。”

    赵奉接过阵枢,眼中显出一丝贪婪之色,身子探出塔楼外,握住阵枢一挥,立时一道电光劈向远处皇宫所在,他在风中哈哈大笑:“有意思,有意思!”

    女子嗔道:“殿下怎这般淘气,快回来!”

    赵奉笑道:“爱妃也来!”

    沈誉不便久留,立刻下了塔楼。胡胜紧跟在他身后,命人牵来一匹马,沈誉道:“不用,此地有一条暗道通往宫城。”

    胡胜笑道:“大人怎么会知道?”

    沈誉瞥他一眼,胡胜腰间别着一只白玉长笛,像是什么法器。沈誉收回目光道:“因为这条暗道是家叔在宫变后亲手挖的,以防万一。不过不能带太多人进去,会惊动宫中禁卫。”

    胡胜将信将疑点了点头,召来几名手下低声吩咐了几句,道:“那就劳烦大人了。”

    不一会手下带来一队黑甲卫士,卸下他们手脚上的锁链,胡胜取下腰间长笛吹响,那队人忽然一动,一股熟悉的血腥腐臭散开,黑甲卫士们自动列队,手中刀斧悍然一挥,寒光毕现!

    在那怪异的笛声指引下,黑甲卫士向前走去,沈誉这才明白,原来他们是用引音之法来操控傀,让它们能和寻常士兵一样战斗。

    他心中微惊,六皇子突然动手让他始料不及,离开王府之后,他身旁一直有人看守,也不知道宫中的情形如何。不过幸好他手中还有阵枢,只能在破阵之时以雷霆示警,剩下的便尽人事听天命了。

    沈誉没料到自己竟会被从赵奉身边支开,他不过是个阵师,所依仗的便是布下的阵法变化,一被近身便毫无反抗之力,远不如符师与咒师,六王妃派人来他身边的意图再明显不过。

    但他们竟然会想到这种办法来操纵傀,何况引音之法破解不易,如果宫中人手不足,应对不及又该怎办?沈大人心急如焚,面上仍是一派风轻云淡,道:“这就走?”

    胡胜道:“请大人带路罢。”.

    景澜站在高处,展开手任由风从指缝间吹过,电光中她闭目一瞬,手握剑柄沉默无语。

    琉璃殿顶如同金坪,雷霆下风如潮涌,裹着一丝极淡的腥气。景澜衣衫猎猎,发带随风飞扬,衣裙在风中散如飞花,她两指在身前一划,风势骤减,一名蒙眼女子轻盈落在她身后,单薄囚服下露出一截伶仃腕骨,道:“看情形,似乎有几分不妙呢。”

    景澜不去看她:“人都带到了?”

    那女子道:“随时听候号令。”

    景澜转过身:“管好你的狗,遇见咒师不用管,全力追击携带音器的法师,务必一举击杀。”

    “自当如此。不过,”女子侧头看向不远处殿顶,道:“这些人怎么办?”

    数只黑鸟降落在殿顶,继而化做一团团黑雾,雾气中隐约可见人形。景澜看了眼道:“我还有事,就不多奉陪了,他们就交给你了。”

    她振衣而起,身形如同飞鸟,轻而易举从两殿之间跃过,手中咒剑铮然出鞘,一道光芒瞬间从她身后升起,将飞袭而来的黑雾阻挡在后。

    景澜走到殿顶尽头,从边缘翻下,下落时一道急促的破空声传来,咒剑红光微闪,一只黑鸟被击落在地,挣扎着化为一股黑气。

    只见西北方向的宫殿上不知何时站了一个灰色人影,他手握一柄漆黑咒剑,仿佛已经等待许久。

    “台阁大人,”他嗓音有种异样的沙哑,道:“在下阳镇,久仰大名。”

    景澜收剑入鞘,缓缓道:“你们还真是阴魂不散,你的咒尸在何处?”

    灰衣人摇了摇手中铃铛,道:“原来大人都知道了。”

    他身边顿时多了一名黑衣女子,她脸上带着一张白色面具,唯有眉心一点鲜艳夺目的赤红。

    她的腰上竟也佩着咒剑!

    铃音一停,那女子立刻抽出佩剑朝着景澜疾奔而来。她宽大的衣袍被风吹起,手臂向上尽是密密麻麻的咒术。

    景澜勾住房檐,借力翻上屋顶,黑衣女子咒剑上血光一闪,瞬间地面出现数道深深的裂痕,迅速向四面蔓延开来,下一刻地面骤然崩塌,整座宫殿都向此倾斜,一股巨大的水流从缝隙中翻涌而出,在空中化作龙形,咆哮着向景澜冲去!

    剧震之中水龙掠过屋顶,景澜在纷落的瓦片中向后一跃,避开它猛烈的攻势,就在这时一道红光落下,黑衣女子从天而降,咒剑剑光盛起,当头便是一剑斩来!

    景澜双指微并,凭空一划,几束蓝光忽然出现在女子身周,缠绕住咒剑的同时也将她手脚一同紧紧捆绑住。景澜修长手指在她面具上眉心朱砂处轻轻一点,道:“好一具咒尸。但死人毕竟还是死人,虽然能施展咒术,又怎能明白这其中的深意。”

    她指尖红光凝起,四面八方的风向此不断聚来,天地间顿时一静,头顶天穹的电光渐渐淡去,万物在静默无声中褪去色彩,如同一卷陈旧的古画。

    黑衣女子挣脱束缚的动作也变得极为缓慢,然而就在下一瞬,她脸上的面具突然从眉心裂开——

    景澜轻声道:“破。”

    景澜闭上双眼,手中红光一隐,继而爆发出无穷无尽的白光!撼天动地的光芒之中,水龙连一声怒嚎都来不及发出,直接消弭于无形!白光击穿了头顶阴云密布的天空,四周如飓风过境,树木拔地而起,砖瓦横飞,宫殿在这巨大的冲击之下轰然塌陷,转瞬间被夷为平地!

    滚滚烟尘散去,一柄咒剑旋飞钉入砖石中,突然从中折为两段,当啷一声落在碎石上。

    一道灰色人影出现在废墟里,他将手中铃铛捏碎扔到一旁,一张半埋进尘土里的面具在他脚下彻底破碎:“不愧是台阁大人,在下深感佩服。”

    景澜无声落在倒塌的殿柱之上,咒剑铮然出鞘,她眸光微落,漠然道:“现在才算是公平的开始,不知阁下以为呢?”.

    天光墟。

    涂山越带着二人从桥边走过,河畔花林如霜雪一般静洁,洛元秋不由放慢脚步,想起景澜上次带回花时就说是在天光墟摘的,想必就是此地了。

    玉映见她落在身后,便问:“怎么了?”

    洛元秋还未答,就听桥下有人道:“站住——”

    涂山越快步走到桥上向下张望,却不见人影,疑惑道:“这又是谁?”

    冷不防从他背后窜出个长须飘然的老人:“涂山越,才几年不见,这就忘了你太爷爷我了!”

    那人在他后背用力一拍,涂山越差点从栏杆边掉下去,稳住脚下,连忙转身行礼:“原来是老前辈!前辈也是来帮忙的吗?”

    那人却道:“咦,这不是司徒老儿的徒弟吗?你叫什么来着?元……元宝?”

    洛元秋嘴角一抽:“是元秋。”

    老人哈哈一笑,拎着拴酒壶的绳子道:“好好好!有你在,我就能接着去喝酒了。”

    洛元秋试探道:“前辈是……?”

    老人抚须道:“当年上山拜访时教过你画符,还记得吗?”

    从前是有不少人上山来找玄清子喝酒,宋天衢便是常客之一。席间玄清子总少不得炫耀起自己的徒弟来,于是洛元秋常被抓来考校,她依稀记得是有这么一群符师,穿的仿佛乡间巫人,想了想道:“记不得了,教过我画符的人太多了。”

    “一道火符!”老人比划了几下,吹胡子瞪眼道:“能召出一只会飞的鸟!”

    他这么一说洛元秋马上就想起来了:“那不是朱雀吗,怎么说是鸟?”

    老人乐呵呵道:“一样会飞,不是鸟是什么。”

    他步履蹒跚,颠颠倒倒,抓着酒壶向对岸走去。涂山越喊道:“前辈且慢,别走啊!如今大敌当前,宫里正缺人手呢!你都已经进城了,何不同我们一道去?”

    “你身旁两个不是人?”老人悠然道:“我可是被人诓骗来的,你就当我已经死了成不?”

    涂山越无奈道:“谁能骗得了你啊……”

    老人回头看了一眼他身旁的洛元秋,促狭一笑:“能者多劳,你缠着我这快要入土的老头子不放做什么?司徒老儿的爱徒就在你身旁,你带着她不就行了?”

    玉映躬身行礼,道:“听说宴师柳老都在,老先生不如和我们一起去,就当见见故人好了。”

    老人瞪了他一眼,道:“小子!回去告诉你师父,他把我骗到此地,自己却连面也不露,尽管逍遥快活去了!可别让我找到他,不然我定要狠狠教训他一顿!”

    涂山越沉声道:“前辈有所不知,若此番乱象不能及时平息,到时必将殃及无辜百姓……”

    “这天下从来都是一姓之国,谈何而来的‘百姓’?”老人答道:“只不过是那位置上又换了个人罢了,你争我夺,到最后还是会有人当皇帝,与我等修士又有多大干系?你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放宽心罢,可别给自己找麻烦了!”

    他虽是一副醉醺醺的样子,脚下却仿佛生了风,几句话说完人已在数丈之外,再追也来不及了。

    涂山越只得叹了口气:“罢了,我们走吧。”回头问两人:“法阵出口就在不远处,掣令的新令牌都带在身上了吧?”

    玉映道:“不是掣令,没令牌。”

    涂山越看向洛元秋:“你呢?”

    洛元秋根本没想过要把令牌带身上,摊了摊手道:“放家里了,忘了带。”

    涂山越只能把自己腰上的令牌解下来给她:“拿着,别弄丢了,等会在宫里要用。”

    他那块令牌样式和掣令大不相同,洛元秋问:“为什么要带着?”

    “宫中法阵启动时,唯有佩戴令牌之人不会受到阻拦。”涂山越答道:“带着令牌,也好辨别哪些是敌人,哪些是自己人。”

    玉映见状道:“这么说我进不去了?大人慢走,那我就先告辞了。”

    涂山越一把抓住他,改口道:“别走啊少爷,有我在你还用怕进不去?等到了宫里我马上给你补上块令牌,这都是小事,就用不着说谢了。”

    洛元秋没理会他们在一旁拉拉扯扯,挂好令牌后余光一瞥,忽见一只毛色斑斓的大公鸡蹲在桥头,目光炯炯地盯着她。

    “嗯?”

    洛元秋马上认出了它,走过去摸了摸它的羽毛。那公鸡轻轻在她手背啄了啄,发出咕咕的叫声,不一会儿从桥下爬上来一个书生装束的年轻男子,他与涂山越目光相对,啊了一声道:“涂山大人,好巧啊,怎么还能在此处见到你?”

    涂山越惊奇道:“我们正要借天光墟的法阵到宫中去。华晟,你不守着你的店,在这做什么呢?”

    华晟答道:“方才有位老前辈来店里,自称与先父相识……”

    玉映突然说道:“他是不是先要你给他装一壶酒,然后还要考一考你的符术?”

    华晟笑道:“正是如此!敢问公子是如何知道的?他将一物用符藏于桥周围,要我去找回来。”

    洛元秋颇为同情地看着他:“因为他刚走不久。”

    “他走了?”华晟一愣。

    玉映道:“来骗酒喝的罢,你被骗了。”

    华晟无奈摊开手,手中是一枚再寻常不过的石子。涂山越啧啧道:“看来你的酒是回不来了。”

    华晟道:“你们要进宫?不如带我一个。”

    涂山越闻言顿觉头大:“你也要去?你去干什么?!”

    那公鸡飞到洛元秋的肩膀上蹲着,华晟道:“这种大事我怎能不亲历一番,说不定还有许多不为人知的故事在等着我呢,回头写起来才显得真。你和凊叔不是常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吗,我这就打算就亲身而往了,你可别拦着我,别忘了我们当初的约定……”

    洛元秋立马就想起那本让她倍觉羞耻的书,一脸紧张道:“你也是写书的?也在闻道书斋吗?”

    涂山越没好气道:“他就是闻道书斋的东家,京中半数以上的传闻轶事都从此处而出。上至皇亲国戚达官贵人,下至贩夫走卒街坊邻里,就没有他和他那只鸡不知道的事!小师妹,你可要当心点,千万别被他写进书里了!闻道书斋遍布七州四十八郡,不日你就能在乡间看见你的事儿被编排成野戏了!”

    玉映和洛元秋齐齐后退一步,看向华晟的眼神充满了敬畏。

    华晟谦虚一笑:“过奖了过奖了……”

    涂山越冷笑一声:“先说好,我带你进宫去,你书斋出的话本上决不能出现我的半点事迹,其他人你怎么写都行。”

    “喂喂,”玉映忍不住道:“我给你钱,你也别写我。”

    华晟莫名其妙:“可我又不缺钱。”

    玉映道:“那你缺什么?说罢,凡事都好商量。”

    “我什么都不缺,就缺故事。”华晟认真道:“天光墟里那间专门打听消息的店你听说过吗?凡是来店里打听事的人,照规矩都要留下一个故事才能走。”

    玉映:“算了,我突然想起我还有些事,你们走吧,我回去看看再说。”

    洛元秋闻言心惊肉跳,怕他这次回去就出本下册,到时候那可真就完蛋了,干笑道:“我也想起来我有件东西没带来,得回家去拿……”

    涂山越哪里看不出这两人临阵脱逃的心思,语重心长道:“小师妹不能走啊,我还等着呢你救急呢!你有什么东西没拿来,我让人去取还不行吗?”

    洛元秋只想赶快离开,忙道:“是一面长的不像镜子的镜子,除了我也没人知道它长什么样,还是我自己回去一趟比较好……”

    玉映立刻说:“我见过,让我去拿吧。”

    洛元秋错愕看着他:“你——”

    玉映低声道:“死道友不死贫道,他不是认识你么?”转而正色道:“你就和涂山大人还有这位华公子先进宫吧,莫要再耽搁下去了。”

    华晟道:“那我让小花跟你一同去。”

    涂山越催促道:“快去快回,拿到了就赶紧送过来。”

    那公鸡扑腾着两翅,极不情愿地跟着玉映走了。看着他轻快的背影,洛元秋仍沉浸在惨遭背叛的震惊中不能自拔,只听涂山越道:“我们走,小师妹,你不是说要去找道侣吗?”

    华晟笑道:“是那位景大人?”

    洛元秋神情惊恐,颤声道:“你……你怎么会知道!你是不是也看了那本书?!”     。

    第 197 章 溯洄

    “我是看过不错,但话本上的事多数是假的,不能当真的。”

    柳缘歌怀抱琵琶走过雪地,反问:“难道沈誉养猪是假的,王宣养鸡也是假的?”

    两人从漫天雷霆下穿过,四周宫殿沐浴在电光之中,积雪反射出道道眩目的白影。法阵屏障在电光下显出蛛网般的裂痕,林宛月抬头看了一眼道:“至多一刻,法阵就要破了。”

    话音方落,法阵灵光亮起,刷然消散,闪电也随之消失,天空中尽是被撕裂成柳絮状的云。

    柳缘歌瞠目道:“你还真是乌鸦嘴啊,说什么来什么。这下要怎么办?”

    林宛月长刀无声出鞘,冷冷道:“乌鸦来了。”

    一只漆黑的鸟停在树梢上,似乎在打量着她们,眼中红光隐隐。片刻后黑鸟展翅飞走,从宫墙另一头传来击鼓声。

    “两位,既有缘相见,何必非要动武呢?”一宫装丽人在墙头现身,语笑嫣然道。

    她手持一面手鼓,柳缘歌眉头轻拧,道:“那也要看是什么人。”

    林宛月先前一步道:“未经宣召不得入宫,王妃怎么会出现在此?”

    六王妃轻轻一笑,扶了扶发钗道:“听闻有术士妖人在宫闱作乱,设下法阵闭锁宫门,以巫术咒杀宫人大臣,令圣上缠绵病榻。若是再不管,那巫蛊之祸就在眼前了。六殿下身为人子,为君父忧心,闻之愤慨不已,当即率部下入宫,驱逐妖人术士,再将那些协助他们作乱之人一同抓捕下狱……眼下法阵已破,两位这时候在宫中行走,是有些不大合时宜了呢。”

    柳缘歌笑道:“王妃说的是,那我们这就离开!”说完拉着林宛月向前走去。

    “慢着。”六王妃不悦道:“你们是不是走反了,出宫的路在那头。”

    柳缘歌故作惊讶道:“出宫?我们又不是犯上作乱的人,为什么要出宫?倒是王妃,不经传召擅入宫闱反倒让人觉得奇怪了,你不会和那些妖人有什么勾结吧?”

    六王妃收了笑容,冰冷道:“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们此时离开也还来得及,若是不想走,那就怪自己命太短吧!”

    她轻拍手鼓四下,宫墙下立刻多了几道人影,向二人疾奔而来。

    柳缘歌抱着琵琶道:“总算有人能练练手了。”

    林宛月警惕道:“是傀,当心!”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人影扑来,林宛月长刀当空一斩,那人却躲也不躲,硬生生抗下了这一刀,身上盔甲顿时四分五裂!

    林宛月看见他脸上密密麻麻的咒纹,心中一惊:“这是……咒尸?”

    柳缘歌双手握住琵琶细端一头弦槽处,从下向上抡起将一人重重击飞!脚下舞步一转,腰身微旋,又用琵琶猛然从一人头顶狠狠砸下,硬是把那人砸进了雪中。

    弦音转如流水,每每击飞一人,便连成一段乐曲。一时间只听见琵琶声叮咚作响,如同玉盘走珠,转眼间就将数人击飞数丈之外。片刻后柳缘歌舞步越转越快,最后腰肢后仰避开一具咒尸,右臂紧旋琵琶,朝着雪地里挣扎爬起的人用力一砸——铛!

    琵琶弦声大震,尾音骤然一收,一曲奏毕,那人身形一闪,眨眼间便已飞过宫墙,落到另一头去了。

    柳缘歌收回手,按住弦问:“你方才说什么?这些都是咒师?”

    眼看一众傀倒的倒躺的躺,林宛月扶额道:“是咒尸不是咒师,尸体的那个尸。”

    只听鼓声再度响起,六王妃冷笑一声,居高临下道:“你们真以为这就结束了?那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

    柳缘歌目光在那面手鼓上停了一瞬,嗤笑道:“你手中那面破鼓是音器吧?瞧着也不怎么样,小心点拍,可别用力过猛拍出个洞来。”

    周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那些被击倒的傀在鼓声的驱使下又纷纷站了起来。六王妃妩媚一笑,加重了拍鼓的力度,狠声道:“好好一把琵琶在你手里就这么废了,那就看看,到底是我的鼓先破,还是你的人头先落地!”

    刀光行云流水般一闪而过,瞬间击倒一名咒尸。林宛月动作极快,再度回身,刀锋极为巧妙地破开那咒尸脖颈上的护甲,运劲向外一收,黑血登时喷洒而出。同时她翻转手腕,从肋下穿过向身后一挑,刀锋如冰,寒芒凛现,顷刻之间便将一名咒尸斩落于地!

    林宛月双手握刀,收于身前,低声诵念法诀。那薄如雪冰的刀身上溢出些许寒气,化作冰霜从地面铺展开来。咒尸的速度渐渐变慢,到最后就像冰雕一样站在原地,任凭鼓声如何催促都不再动弹。

    柳缘歌道:“有这法术怎么不早点用?”

    林宛月缓缓吐出一口气,归刀入鞘:“刚开始只是想试试能不能像傀一样,从脖上的伤口下手砍死它们。结果显而易见,杀不死,只能先困住了。”

    柳缘歌侧头看去,一具咒尸已经身首分离,但它仍然能在鼓声的驱使下行动自如。那无头的尸首保持着跃起的姿势,仿佛随时都会扑到眼前,柳缘歌被鼓声扰得心烦意乱,怒道:“别敲了,难听死了!”

    她屈膝半坐,抱住琵琶拨弦一挥手,冷冷道:“把你那破鼓扔了吧,让我来教教你什么才是音器。”.

    半个时辰之后,沈誉灰头土脸自暗道中走出来,看着又灰了一层的衣袍,忍耐再三,沉着脸道:“胡大人,到了。”

    胡胜警惕地在出口附近看了几眼,又让手下傀兵先出了暗道,见无事发生,这才小心翼翼踏出暗道。不远处便是一堵残破的宫墙,木门朽坏,荒草萋萋。墙内便能见到飞檐斗拱,殿宇楼阁,仿佛已唾手可得。胡胜堆起笑容道:“大人辛苦了,我这就传讯给殿下,让后头的人好都从此处进来。”

    沈誉恹恹道:“那就请胡大人尽快传讯,此事已耽误不得。”

    胡胜从腰包中掏出一张符箓,口中念念有词,符箓上朱砂慢慢消失,瞬间被燃起,化为灰烬洒落。

    亲眼见到符箓烧完,胡胜这才放下心来,转过身道:“沈大人,那我们这就——”

    他眼中露出惊讶,随即化作恐惧。

    那扇腐朽木门不知什么时候被人打开了,而原本在他身后沈誉已经不见踪影。

    地底法阵中枢。

    王宣站在高台上,面朝浩瀚星图,手中阵枢青光绽放,青色龙影环绕他周身,继而一头扎进星图里。

    在阵枢的引导下,繁星如沙粒纷聚而来,幻化出沙盘大小的皇宫缩略图,可以清晰看见许多光点在向四周缓慢移动。

    柳宿揣着手道:“原来大费周折换令牌是为了这个!主意倒是不错,看着一目了然。”

    王宣目光落在一道从宫墙外不断向内移动的光点,道:“沈誉已经脱困,眼下我们只需等六殿下的傀兵进入内城,便可启动星盘,将其围困在宫城内。”

    柳宿道:“只怕没那么容易吧,宫内的傀尚能以法阵困住,那宫外的又当如何?”

    王宣淡然道:“前辈放心,宫外的乱党自会有人处置。”

    他语气十分笃定,柳宿眉梢一动,道:“有时候手握刀剑的将士可比修行之人难以打发多了,历朝历代都难逃兵变之乱,足以为鉴,万不可掉以轻心才是。”

    宴师笑道:“你怎么不想一想,如今陛下和太子都在宫中,那在宫外的还能有谁?”.

    雪云之中传来滚滚闷雷声,一道闪电掠过天际,照亮城门前将领身上的银甲,以及身后乌压压静待听命的将士。

    “报——”传信人快马加鞭穿过坊门,从马背上翻身而下,跪地道:“殿下,外城十八门已闭,五城兵马司已带人关闭坊门,分队巡视主道,严禁无关人等外出!”

    踢踏声传来,领头将领向旁边避让,一名戎装女子骑着黑马上到前来,英姿勃发,气度不凡,赫然是皇后。她闻言道:“宫中情形怎么样?”

    一名斥候道:“回禀殿下,暗哨来报,六皇子已经入宫……”

    皇后道:“传令给段武灵,让他悠着点,大军入城清剿时别伤了自己人。至于其他人,缴械免死,暂留一命。若是告诫无用,那就……”

    她笑容淡去,凛然道:“就作乱军处置,格杀勿论!”.

    洛元秋本以为涂山越会带着他们翻墙而入,没想到那天光墟中的法阵直接通向宫中,倒是省了不少力气。

    她与华晟二人跟着涂山越进到一座宫殿中,见殿外有人在布置结界,便好奇的打量了几眼。其中一人正侧身对着洛元秋,袍下云气飘飘,与身旁人抱怨道:“就说了符师不够,下次一定要让涂山越多招些符师进来,就算是去深山老林挖也要挖进来!”

    一见那袍上的云纹便知定是云监无误,洛元秋连忙躲到华晟身边,生怕被云监发现了。

    华晟还以为她在担心镜子的事,宽慰道:“你放心,小花一拿到东西就会送过来的,无论是找人还是找东西,它都十分擅长,至今还未有失手的时候。”

    洛元秋压低声音道:“不不不,我是在躲人。”

    华晟看了一眼,疑惑道:“那不是云监,为何要躲着他?”

    洛元秋示意他不要说话,小声道:“他正抓符师呢,小心别被他抓走了。”

    华晟好奇道:“被抓走了会怎么样?”

    洛元秋想了想,说:“你以后就再也没时间写话本了。”

    华晟微微骇然,当即闭上了嘴巴,也学着洛元秋的样子借着涂山越身形挡住自己。幸好涂山越一进门就被属下缠上了,正忙得应接不暇,没功夫注意到两人的小动作。

    “四位官正大人已经到位,只有夏正官不在,缺了个位置,就等着大人来了……”

    涂山越痛心疾首道:“单离真是,早不叛晚不叛,偏偏缺人的时候叛了!现在少了个人,还要我来顶上,我忙得过来吗我!”

    他刚说完又有下属来报,百般无奈的太史令灵机一动,叫来华晟,道:“你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来帮我做点事怎么样?不是说想写新话本么,瞧瞧,这不就来了?六皇子带着他的傀兵进宫了,还有一大帮难得一见的法师在宫里上蹿下跳,这还不够新鲜吗?”

    华晟到底是年纪轻,被他随便几句话就糊弄住了,跟着一名符师走了。

    接着涂山越转头对着洛元秋和蔼一笑:“小师妹啊,你看我现在这么忙,分|身无暇,没办法带你去找景澜了。不如你帮我把手上事分担分担,等我清闲了,就马上带你去找她如何?”

    洛元秋心想果然如此,看来云监喜欢抓人的爱好并非没有由来,她道:“不用了,我自己就能找到她。”

    涂山越一脸不信,还要劝说,洛元秋忽觉心中一悸,她大步走到门外,下意识望向西北。

    云监恰巧此时入殿,与她打了个照面,惊喜道:“你不是那天的符师?来得正好,现在缺人,你就……”

    洛元秋疑惑道:“奇怪,那是什么?”

    云监顺着她手指方向看去,天空阴云再度聚集,看起来仿佛又要下雪,除了云之外一如往常,没有其他异样的地方。

    “什么东西?”

    云监看了半晌回头,却发现身边人已经不见了。

    很快从殿里传出一声嘲笑:“别看了,人早就走了。”

    云监:“……”.

    洛元秋没有骗云监,方才她是真的看见了西北方天空上出现了一个虚幻朦胧的影子,虽然只有短短一瞬,但她仍是察觉到了危险。

    沿着宫道向西北奔去,她跃上屋脊,衣角带起一蓬积雪,身姿灵活矫健,便如攀越山岭一般,几步从飞檐一角跳跃到对面的宫殿。途经一座花园时她从冰雪中嗅到了一股腥臭,在墙头四处张望,突然有人喊道:“师姐!”

    洛元秋向下看去,见柳缘歌抱着琵琶站在雪地上朝自己招手,地上横七竖八躺着不少人,她当即跃下,疑惑道:“师妹?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柳缘歌道:“弹曲儿呢,要不要一起来听。”

    洛元秋低头打量躺在雪中的人,蹲下将他翻了个身。那人脸上布满密密麻麻的咒,灰白的眼睛毫无神采,她心头涌起一股厌恶,起身淡淡道:“你们遇上咒尸了?驭尸人在何处?”

    她手中青光剑应声而出,显然是准备大开杀戒,柳缘歌忙道:“用不着你出手,她已经被我赶跑了。”

    洛元秋看着她怀中的琵琶,道:“宛月呢,她一定和你在一起吧?”

    柳缘歌听出她言外之意,不悦道:“在那头呢,她说听了我的琵琶之后心很乱,需要静一静。真是可笑!若是没有这把琵琶,我们用什么赶走六王妃?就凭她手里那把刀吗?”

    洛元秋道:“你用琵琶弹了什么曲子?”

    柳缘歌立刻恢复了笑容:“想听吗,来,我给你简单的弹一首。”

    说着她抱着琵琶拨弦轻拢,墙那头很快传来敲击声,林宛月气息奄奄道:“别弹了,再弹下去我的心魔都要起来了……师姐,你快走,别留在这里了……”

    柳缘歌不去理她,只顾自己弹着,曲终后她一脸期待地看着洛元秋。

    林宛月的声音传来:“师姐,你没事吧?”

    洛元秋认真道:“弹的明明很好,这首曲子是不是在山上的时候也弹过,我有点印象。”

    墙那头仿佛有什么东西重重摔倒,柳缘歌欣喜过望,道:“你竟然还记得,就是那首曲子!它叫……”

    “相见欢,”洛元秋道:“好像是这个名字。”

    柳缘歌感动的眼含热泪,若不是怀中有琵琶,她就要扑上去抱着洛元秋了:“师姐!果然,我就知道只有你才是我的知音!以后你想听什么我都弹给你听,只要你开口,我一定——”

    突然脚下大地剧烈一震,洛元秋一把扶住柳缘歌,两人同时低头看向地面。

    林宛月从墙外翻了过来,道:“出什么事了?”

    柳缘歌抬起头,困惑道:“那是什么东西?”

    天空的西北角上一个模糊的黑影从云后出现,向着四周无声伸展开来,仿佛有只巨兽凭空出现,投下的阴影霎时将皇宫笼罩在其中。

    紧接着几道光束贯穿云层,那黑影被迫收拢身影,化作一团漆黑的云敛入云层之中。那几道光追击未果,云后电光疾闪,不多时便朝地面回落,如流星一般拖着长长的光尾,在半空旋转着向某处聚集而去。

    洛元秋脸色骤变,抓住柳缘歌朝身后一推:“当心!”

    那几道光束归于一线,黯淡瞬息之后,随即如莲花般层层绽放,瞬间爆发出极为强烈的气劲,朝着四面八方荡漾开来!

    柳缘歌还来不及说话,仿佛被人用力一撞,在这股冲击之下猛然栽进了雪里。洛元秋手中青光展开,化作一道屏障挡在两人面前,这才勉强抵挡住了这番冲势。

    此时已经看不见林宛月的人影了,洛元秋眼中倒映出一抹光亮,立刻在身前画了道符,大声道:“还没完,先别起来!”

    下一轮冲击在她话音落下时席卷而至,大有山崩地坼之势。一时间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洛元秋眼前灰蒙蒙一片,什么也看不清,勉强在雪地里摸索了一番,终于摸到了一个人,忙问:“怎么样了,师妹你还好吗?”

    她身后传来一声微弱的呻|吟声,柳缘歌虚弱道:“师姐……那是个死人,我在这呢。”

    洛元秋赶紧来到她身边,连刨带挖把她从雪里救了出来。柳缘歌咳了几声,转身去挖雪里的琵琶,洛元秋道:“宛月呢?”

    柳缘歌顿时抛下还在埋在雪里的琵琶,提起裙子喊道:“林宛月!林宛月!人呢?!”

    脚下传来幽幽的声音:“别找了,你踩到我的手了。”

    柳缘歌连忙把她从雪里拉起来,惊讶道:“你什么时候来的,我怎么都没注意到?”GgDown8

    林宛月一手紧握着刀,脸色有些不大好看,答道:“就在师姐叫的时候,我怕你出什么事。给你,你的琵琶被我捡着了。”

    她另一只手拖出一把琵琶,显然是用自己半边身上护住了它,才不小心让雪给埋了。柳缘歌见状心痛道:“还管什么琵琶不琵琶的,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以后还能弹的了?留着它在眼前添堵吗!”

    林宛月眼中一亮,道:“真的吗,你以后不弹琵琶了?”

    柳缘歌:“……我说说而已,你也不必这么快就当真。”

    在一旁听着的洛元秋默默将头偏过去,主动离她们远了些。

    寒风中硝烟散去,露出满地狼藉,园中的山石树木皆已东倒西歪,中央那座亭子连盖顶都被掀飞了,只留下光秃秃的四根支柱。细雪迎风轻轻飘落,残留的碎光悄然散开,没入风雪之中。

    洛元秋任由雪花在指缝间融化,安静站了片刻,慢慢闭上了眼。

    柳缘歌问:“这是什么法术,谁施展的?不是说宫中禁魔的阵法吗?”

    林宛月道:“御守结界已破,恐怕法阵也失去作用了。”

    “这不是法术,”洛元秋忽道:“这是一道咒术。”

    柳缘歌看了眼西北方的天空,道:“什么咒术能有这么大的威力?”

    洛元秋张开手,一片碎光静静躺在掌心上,她轻声说道:“明咒。”.

    一刻之前。

    剑锋交错,灵光一掠而过,眨眼间便掀起海啸般的气浪,轰然一声荡净周遭积雪!

    景澜持剑下落,爆起的剑光轻易便将反抗者镇压在下,剑上红光微闪,锋芒逼近,咒师被迫后退,手中长剑瞬间断成数段,飞旋着从后向景澜袭去!

    景澜冷冷道:“还不束手就擒吗?”

    她两指微并,身影骤然消失,下一瞬出现在咒师身旁,赤色剑影当空斩下,轰然爆发出雷霆般的剑气!

    强压之下,咒师早已无力支撑,嘴角不断溢出鲜血,握剑强撑,狞笑道:“别高兴的太早,我还没到认输的时候……今日我一定要亲手杀了你!”

    景澜旋身一跃,落在石堆高处看了他一眼,道:“那你就等死吧。”

    她手成剑式,光芒环绕,几柄小剑幻化而出,朝着咒师疾飞而去!

    咒师反握住剑柄,默念咒语,准备要做最后一搏,动作忽然一滞——

    漫天飘雪蓦然回荡,仿若一席薄帘被撩起,一声轻微的响声过后,咒师的眉心如同被利器贯穿,一道鲜血缓缓流了下来。

    他面上仍带着几分茫然不解,直到鲜血顺着眼睑淌下,眼前被血色蒙住,再也无法握住手中剑,他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为时已晚,在他胸前一道突然多了道剑伤,鲜血汹涌而出。他颤抖着捂着伤口跪倒在地,余光看见一柄小剑落在自己身后的影子上,难以置信道:“不……这不可能,你怎么会影术!”

    景澜手指微勾,那插在咒师影子上的小剑没的更深。她在咒师哀嚎声中将手轻按在半空,一根几近于透明的丝线出现在面前,接着数不清的丝线在身侧亮起,构成了一个如茧般光芒闪烁的外壳,将她层层环绕住。

    “你以为我看不见吗?”她眼底微微露出嘲弄之色,淡淡道:“只凭这些手段你还不配做我的对手,下辈子再重新来过吧。”

    她只手巧妙避开丝线,以一个扭曲的姿势精准无误找到其中最重要的一根,指尖一挑一折,困在她身周的丝线顿时松散落下,茧不复存在。

    她走到那咒师面前,一脚踢开他的咒剑,咒师望着她,眼含怨毒,咬紧牙关道:“教中必定有内鬼,否则你怎么可能学会影术?!我不信……我的咒术天下无双,绝不可能被人识破!我要将此事告诉教主,找出内鬼,然后把他做成咒尸……”

    景澜道:“别计较这些了,输了就是输了。”她慢慢走出废墟,两指一抬,随着最后一柄小剑收回手中,身后咒师再无声音。

    “给我……”

    冰冷的气息如寒雾般涌来,眨眼间覆盖了整片废墟,那声音也由远及近,仿佛惊雷在耳边炸响:

    “把东西给我!”

    景澜倒提长剑,身姿轻盈跃上高处,头也不回向前奔去。那气息阴冷潮湿,如一线潮水在她身后追逐,所到之处皆被蒙上了一层灰败的死气。

    景澜攀上殿顶,回剑划出一道弧光,四方宝顶上光芒闪动,似与之呼应,一道金光屏障立刻拔地而起,黑雾撞上瞬间霎时向后退去。随着雾气消散,一人出现在景澜面前,竟是方才那已死去的咒师阳镇!

    景澜负剑而立,寒声道:“谁在装神弄鬼?”

    阳镇胸口上的剑伤还在向外不断渗血,他双目无神,向前走了几步倒在地上。一名中年男人站在他身后,高冠博带,着古时儒士衣裳,眉宇间充满戾气,他执扇遥指站在高处的景澜,道:“交出来。”

    那声音回荡不休,金光屏障发出当的一声震响,一道裂痕从中心向着周围飞快延伸,屏障瞬间崩解碎裂,化为齑粉!

    几道黑雾有如生命一般聚起袭向景澜,景澜以剑抵御,疑惑道:“你是谁?”

    “我是谁?”那人重复了几遍,神情逐渐变得狰狞起来,“我是谁?我是谁?!”

    他手一挥将几道黑雾收回袖中,一脚踩在尸首上,望着天空道:“我就是我,是这天地间唯一的……神。”

    随着他话音落下,一道黑影覆盖了天空,仿佛一只吞天食地的凶兽,带着令人颤栗的恐怖气息在云端显现。

    那儒士微笑着伸出手,道:“把镜心交出来。”

    从他袖内迸发出浓重的黑气,瞬息间再度朝景澜袭去!景澜一剑挥退,尚未抽剑回身,却被黑气化作锁链紧缠在剑上。那黑气如有实质,慢慢渗进剑身,剑锋以目力可见出现腐蚀的痕迹,中间一线红光也随之黯淡下来。

    景澜反手将剑朝着儒士掷去,黑气立刻从剑上散开,只听铿然一声,眼看剑就要刺中儒士,却硬生生在他面前停了下来。

    “废铜烂铁,也配称作剑!”

    他一手握住剑尖向身旁扔去,剑上咒光亮起,数柄小剑环绕飞起,周身绽放光华,化作一张密网朝着儒士裹去!

    景澜若有所思道:“原来如此,你只是个影子,怪不得模样这般奇怪。可惜你找错人了,镜心不在我身上。”

    儒士阴冷一笑:“我是影子?不……”

    他身周死气缭绕,挥手一扇扇出,那数柄小剑顿时在空中炸裂开,密网也不复存在。他一手指天,云中一片漆黑,鲜红血光从云层缝隙间透出,将周围映得如同修罗血狱。不过多时一片阴影落下,雷声轰然大作,一片阴云袭来,从云中降下一只巨大的爪子,朝着景澜重重踩下!

    景澜见势不妙,快步从檐角跃下,纵跃间滚入假山后攀墙而出,跃上一座宫殿险险避开。她刚一落地,便觉脚下一震,见方才自己所在的那座宫殿已在兽爪下夷为平地。那兽爪紧追而来,阴影当头罩住了周围殿宇,剧烈的震动令地砖破碎楼阁崩塌,片刻后地面迅速裂开,一道深不见底的缝隙贯穿南北,熊熊燃烧的黑火刹那间从地底呼啸而出,一眨眼火焰便已将宫殿包围!

    那儒士放肆大笑:“世人皆死,唯我独存!”

    轰!

    那兽爪又接连从空中落下,景澜皱眉闪躲,却不防被黑火燎到衣袖,那火苗一沾身便难以灭去,她不得已出手截断,同时手中一道清光划过,融雪般落入黑火中,火焰霎时被清空殆尽,不断向周围扩张的裂缝也逐渐停止。

    她手腕一转,一面圆镜出现在手中,清光正是从镜中射出,在半空凝结成一柄华光璀璨的长剑。

    下一刻景澜将剑掷向半空,剑光消失,她默念咒语,两指交错紧握,数道明光从镜中涌出,向着天穹血云直追而去!

    强光一瞬间穿透云中黑影,一时间狂风卷地而来,血光黯顿时淡了几分。一声惊天动地的兽吼响彻云霄,那巨大兽爪摇摇晃晃,仿佛也失去了原有的力气,随着黑影越缩越小,那兽爪也在风暴中淡去。

    ——就在这时,一块漆黑的铜牌从空中落下。

    景澜剑指由上到下一斩,那铜牌从中裂开,朱砂光芒被抹去,一道虚影挣脱束缚,发出悦耳的长鸣声,就此消失在风里。

    数道明光如流焰从云端下坠,景澜手腕一抖,身法如箭朝那儒士攻去。镜上流萤四溢,光芒随镜而动,被引至儒士面前,下落的瞬间旋转着毕集一线归于镜中——

    咒术已成!

    镜面绽放出层层华光,风雷狂涌而至,青蓝色的光风席卷战场,以摧枯拉朽之势向四方冲击开来!

    景澜手握银镜,萤火化做一道结界将她与风暴隔绝开来。她看着儒士的身影在光风中消失不见,却慢慢握紧了咒剑。

    铛!

    磅礴电光从身前划过,映照出她淡漠的眉眼,那本该被明咒击散的儒士仿佛阴魂般出现在她身后,手中折扇转出一轮黑光,他阴冷一笑:“神符明咒也只能用来对付世间的有形之物……对于无形的东西,这二者不但无用,还会反噬自身。”

    话音未落,景澜手中的银镜出现一道裂痕,一道明光从缝隙间亮起,下一刻镜子彻底碎裂。无数碎片飞向空中,光芒相互反射,构成一个狭小的牢笼,将她与那儒士一同困住。

    “多谢赐教,”景澜答道:“不过为你准备的并非是明咒,而是这个……”

    她长袖一翻,一卷画卷随之展开,哗啦一声墨痕从画中泼洒而出,瞬间在两人脚下延伸而出,四周景象骤然一变,山水朦胧,烟波浩渺,小舟未系绳索,倚岸轻晃。

    儒士轻声道:“画境。”

    景澜落在江心石岛上,手持神魂剑道:“境中不分无形有形,你与我都一样。”

    儒士扇面一转,江水激荡而起,化作水箭向景澜飞去。景澜一袖卷过,神魂剑将其斩落,剑锋飞快逼近,儒士收拢折扇,挡住神魂剑。他一手掐诀,似乎想要召唤什么,却被景澜猛烈的攻势打断了。

    “想用影术?”景澜一剑刺下,狠声道:“只可惜我现在没有影子,不能领教阁下的法术了!”

    神魂剑犹如集日光精华,绽放出万丈光芒,刹那间江水朝拍岸,山中落石滚滚而下,整座画境都摇撼起来!

    剑光从头顶落下,儒士仍站在原地,摇着手中折扇道:“你错了,这里还有一个人。”

    景澜神色一变,手中剑瞬间仿佛重逾千斤,未等她细想便觉脚下一沉,一股力量拖着她朝后拽去,将她整个人吊在半空,朝后重重一摔。

    景澜反应极快,一剑掠向脚边,似乎有什么东西被剑锋所断,她勉强在岸边落下,才免于卷入江水的危险。

    她抬头看去,儒士已经消失不见了,江边那条小舟上竟多了个老者,他一头白发胡乱束起,半坐在小舟一头,手里握一只竹竿,正不紧不慢地朝竿头上绑鱼线。

    他手法熟稔地向江心甩去一竿,波涛沉浮间,一个庞然大物从水下上浮,向鱼线游来。鱼线来回轻晃,那东西安静潜在水下,江水也随之澎湃。

    老者垂着眼,似乎困顿不堪,道:“镜心现在何处,带我去找到它。”

    他的影子朦朦胧胧映在水中,仿佛要矮小许多。景澜道:“想必你就是教主了。”

    老者置若罔闻:“镜心呢,把它给我。”

    景澜随意道:“此物不该在人间久留,已经扔进炼炉中了,现在去看,大约还能见到一炉灰。”

    “你说谎。”老者冰冷道:“镜心无坚不摧,唯有阴山之火与北冥海眼方能将其熔炼,寻常炼炉根本无法摧毁它!”

    他暴起怒喝一声,鱼竿朝上一甩:“把镜心交出来,否则我就杀了你!”

    那潜藏在水下的阴影跃出水面,鳞甲黑亮,四爪尖锐,头生一角,竟是条蛟龙!

    蛟龙一离水便舒展开身体,双目血光亮起,朝景澜威胁地发出一声低吼。

    景澜手指一动,轻描淡写道:“杀了我,你永远也找不到它了。”

    “无妨。”老者说道:“那就杀了你再说,一定还会有别人知道镜心的下落。”

    黑蛟仰天嘶吼,画境震荡不休,连江水也沸腾起来。它飞起朝着四周喷吐出黑火,画境中山峦江河随之燃烧起来!

    景澜握着一只铜铃轻轻一摇,一声鹤鸣传来,白鹤随之落在她面前。景澜翻身骑在鹤背上飞到高处,手持神魂剑朝天一指,剑上日辉闪耀,一道墨色雷火从天而降,正中黑蛟身躯,黑蛟落入水中,带起滔天巨浪!

    但此间山河已经被黑火吞噬,黑蛟在江中翻滚片刻猛然飞起,狂吼着向景澜追去!

    白鹤载着景澜在这山水之间与黑蛟缠斗,黑蛟张牙舞爪,不断喷出黑火。画境中的山川河流渐渐失去色彩,天空在火焰中一角翘起,画纸般向中间翻卷。载着景澜的白鹤也不复方才那般轻盈,隐约有消散的趋势。

    这时那小舟上的老者站起,两指对着天空一点,一道紫光飞出,道:“去!”

    白鹤发出一声哀鸣,双翼垂落朝江心坠去。景澜还来不及摇晃铜铃,那黑蛟便猖狂地发出一声嘶吼,尾巴一甩,吐出一道黑火,烈焰铺天盖地,霎那间震落了她手中的铜铃!

    景澜耳畔风声呼啸,江水中一只鬼爪从水底探出向空中抓来。眼看避无可避,景澜紧握神魂剑竭尽全力引动雷火,这时一阵狂风吹过,一道青光从她眼前落下,立刻收拢化作一根绳索套住黑蛟!

    黑蛟长啸一声,为挣脱束缚猛然飞起,那人眼带笑意,一手握住青光,同时指腹在景澜脸颊轻轻一蹭,抓住她的手用力向上一抛,借着黑蛟升飞将她拉了上来。

    不等黑蛟再度张嘴咆哮,洛元秋眼疾手快扯了长了青光,绕着它的嘴巴转了几圈,彻底给绑死了。

    洛元秋环住景澜的腰笑道:“我说什么来着,早上还是要好好把饭吃了,你看现在哪里还抽得出空?哎,你的袖子怎么只剩下半截了?”

    “……”

    景澜侧过头,方才那般惊心动魄都不曾撼动心绪,却在看到她的瞬间心漏跳半拍,低声道:“被火烧的。”

    两人坐在黑蛟背上,洛元秋拽着绳打量着这条蛟龙,让它下落到岸边,感叹说:“啊,好大一条啊,这能吃吗,我都快饿死了!”

    她说着还用手去扯黑蛟的鳞片,用力拔了一片下来。黑蛟猛烈挣扎,居然挣脱了青光的束缚,咆哮声顿时震动山河!

    景澜眼疾手快抱着洛元秋从蛟背滚到岸边石滩上,洛元秋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景澜紧紧扣住她的肩头道:“你拔的那片是它的逆鳞。”

    黑蛟痛得发狂,在空中左突右奔,很快就在画境里撞出了一个大洞,从洞中钻了出去。

    “那就是逆鳞?我又不知道,”洛元秋一脸无所谓,拉着她站起来,说:“这就是画境吗?我以前听师父说起过,这还是第一次见到呢。”

    景澜眉心微拧,道:“谁带你入宫的?”

    洛元秋道:“涂山大人啊,我让他带我来的。”

    景澜将涂山越在心中记了一笔,等着回去再和他算账,道:“他这时候倒是好说话,居然肯放你进来了。”

    “我说我是进宫找道侣的,”洛元秋笑道:“他还问了我找谁,我说了你的名字。”

    景澜:“……”

    “我想你了,”洛元秋新鲜地到处看了一会儿,随口道:“看到有人在宫里放明咒我就猜到是你,你怎么样了,没伤着吧?”

    景澜心中一暖,正要答话,洛元秋却道:“伤哪儿都行没事,别伤到脸就好。”

    景澜伸手捏住她的嘴道:“伤没伤到脸和你有什么关系,你认得出来吗?你只认得出来馒头。”

    洛元秋拍开她的手,笑道:“怎么认不出来,你是最好看的那个馒头,白面上一点红,馅儿是豆沙的!”

    小舟上的老者隔江注视着她们,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身形如遭水洗,慢慢淡去,只剩下那竹竿在水面载浮载沉。

    洛元秋回头看了一眼,青光化作长剑,道:“又见面了,前辈别来无恙?”

    老者的声音回荡在江面:“别心急,很快就要轮到你了。”

    “光说没什么意思,”洛元秋道:“前辈何不留下来,咱们比试比试呢?”

    景澜担心她真去追人,拉住她道:“让他走,别管他了。”

    洛元秋反手与她十指相扣,将她拖到自己身后,低声道:“幸好我来找你了,你知道他是谁吗?他就是我之前曾说过的古怪老头!他身上有三个影子,仅凭画境是困不住他的。不过奇怪,他怎么找上你了?”

    景澜道:“因为他在找一样东西。”

    画境剥落坍塌,逐渐缩小,露出阴云未散的天空,洛元秋好奇道:“什么东西?”

    景澜无端生出想亲她一下的念头,最后只是在她掌心间轻轻一抚,道:“镜心。”     。

    第 198 章 咒夜

    戌时三刻,皇宫内城。

    数名黑衣人攀上迅速城墙向周围散开,一人眺望宫墙后的殿宇,思忖片刻,取出一只长笛吹了数声,不一会儿四方有鼓点声传来,似在回应笛声。

    那人正是胡胜,因看丢了沈誉,此时他心中焦急难安,一名属下回报:“大人,宫门附近没发现守卫。”

    昏暗天色下皇宫出乎意料的安静,仿佛是一座死城。胡胜不假思索道:“不可能!再去探!”

    没过多久被派去打探的黑衣人都回来了,与最初那人所言一致,都说宫墙四周未见守卫。胡胜听罢后道:“偌大一座皇宫怎会无人看守?当心此地设有埋伏,你去回禀殿下,这其中必定有诈!”

    那几人正要领命而去,城门突然开了,胡胜顿时失色,惊慌拿起笛子凑近嘴边,他身后却传来一个声音:“胡大人用不着这么害怕,门是我让人开的。”

    胡胜回头一看,楼梯前站着一人,竟是本已失踪的沈誉!

    胡胜蓦地生出一股被人戏耍的愤怒来,当即怒喝一声:“你这叛徒还有脸回来!待我取了你的项上人头再去向殿下回报!”

    沈誉故作无奈地一摊手:“胡大人这话又是从何说起,我怎么就成了叛徒了呢?”言罢向侧身向后,笑道:“还望殿下为我做主,还我一个清白才是。”

    胡胜一愣,沈誉上前一步走上城墙,后退半步躬身行礼,身后一人缓缓走出,衮服冕冠,手握龙首阵枢,赫然是六皇子赵奉。

    只听他道:“胡卿莫要怪沈卿,都是朕吩咐他这般做的。”

    胡胜眼皮一跳,急切道:“殿下!”

    沈誉道:“是陛下,胡大人该改口了。”

    赵奉满意一笑:“你二人的功劳朕都记在心中,都是功臣,看在朕的薄面上,就莫再相争了,如何?”

    胡胜只得行礼:“都依陛下所言。”

    沈誉适时道:“陛下,事不宜迟,是时候让傀兵进来了。”

    “万万不可!”胡胜连忙道:“殿……陛下听我……听臣一言,臣属下回报,这宫门前后竟无一人看守,这般反常,必定有诈!不如先让傀兵在外,等王妃回来再做打算。”

    赵奉笑道:“胡卿真是见多识广,你们修道之人平日也会看些兵家之论吗?这话说的倒像个领军作战的将军,连朕都要甘拜下风了。”

    胡胜未察觉出他话中深意,仍是劝道:“陛下想想看,就算宫中无护卫在,那些宫女内侍总该有吧?这宫门岂是这般好开的?沈大人莫非有移山之力,一人就能开了宫门?”

    “胡卿,”赵奉打断了他的话:“传令下去,让法师将傀兵引入城内。”

    胡胜道:“这……”

    赵奉道:“傀兵身负重甲,本身又刀枪不入,早一刻进城晚一刻进城又能如何?就算这宫中真有埋伏,难道还会怕他不成?畏头畏尾终究难成大器,你可不要再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了!”

    胡胜灰头土脸下去传信了,临走前狠狠瞪了一眼沈誉。沈誉面不改色,道:“胡大人请。”

    很快笛声响起,如诉如泣,鼓声再度传来,不像上一次那样回应完就停歇,反而越来越快,与忽高忽低的笛声合在一起,片刻后同时一收。

    先是铠甲碰撞的细微声响传来,随即沉重的脚步声回荡在宫道上。傀兵身着重甲,如黑潮般无声涌来,放眼远去竟看不到尽头。

    这些傀兵看起来与寻常将士一样,唯有寒风中腐败刺鼻的气味昭示他们的身份。赵奉命手下搬来一架鼓,取下右侧鼓槌道:“沈卿想不想试一试?”

    沈誉看了眼鼓面上所绘的龙,俯身道:“此物是陛下所有,臣用便是僭越了。”

    赵奉笑道:“沈卿是有功之臣,不过是一面鼓罢了,怎么能算得上是僭越。”

    话是如此,他并未把鼓槌让出,而是握着鼓槌连敲数下,宫道上的傀兵闻声立刻加快了行步的速度,很快便穿过宫门来到内城。

    赵奉击鼓道:“传朕口谕,命傀兵冲锋,把宫门撞开!”

    数千名傀兵向宫门发起冲锋,震响声如同雷鸣,在宫殿之间回荡。傀兵早已无知无觉,不知疲倦的用身体去撞击宫门。那坚固无比的宫门在这猛烈的攻势之下很快露出一道缝隙,赵奉见状哈哈大笑,狂态毕现:“冲!给朕冲开它!”

    随着轰然一声巨响,宫门竟在傀兵的冲锋下倒下了。赵奉一愣,仿佛有些难以置信,一旁沈誉恭敬道:“臣向陛下道贺了。”

    这道宫门之外便是太和殿,此殿本是皇帝接受百官朝拜之处,殿前格外宽阔。白玉阶向上,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伫立在将晚的天色之下,被暗云高高托起,于冰雪中熠熠生辉。

    赵奉喃喃道:“好,很好……沈卿,你和朕一同下去看看。”

    立即有法师以鼓声相引,傀兵向两侧退去,赵奉疾步走下城墙,穿过宫门,急喘吁吁到达太和殿阶前,忽然停下了脚步。

    他理了理略显凌乱的衮服,又恢复到往常的从容不迫,道:“沈卿,过来,你扶着朕上去。”

    一只手臂顺从地伸了过来将赵奉搀起,赵奉看着太和殿殿门,明明知道殿中此时无人,但他总觉得有一道凌厉的目光注视着自己。望着眼前高大的宫殿,赵奉不禁心生怯意,凝目想了想道:“罢了,先回去,等孙长老与王妃找到父皇再说……嗯,沈卿,你怎么了?”

    沈誉目光落在赵奉右手佩戴的玉戒上,隐约可见一个近似咒印的图案,他心念一转,若无其事收回手道:“是,陛下。”

    厮杀声骤然划破寒夜,火光在宫墙外接连亮起,鼓声沉沉,如同击在人心上。赵奉闻声饶有兴趣道:“想来是银翎卫,总算是出现了!沈卿随我去看看,这血肉之躯能否抵得过傀兵!”.

    太和殿中昏黑幽深,大殿深处一盏孤灯悬于空中,照亮方寸之地。

    “陛下,为何不干脆将人留下呢?”

    皇帝坐在金椅上闭目沉思,闻言道:“还不是时候,皇后还在城外,他还不能就这么死了。他就像鱼饵,只有活着挂在勾上,才能看清这朝堂之中,到底还有多少人有不臣之心。让人盯紧了,等皇后攻城时看看有哪些人阻挠,一一记下,这些人必定是同党无疑。”

    大殿中又陷入沉默,皇帝说完后,仿佛对此事有些厌倦,走下台阶来到那盏灯前,静静看了片刻,对身旁近侍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回陛下,戌时六刻了。”

    “都到这个时辰了?”皇帝惊讶道,旋即说:“去把右边尽头那扇侧门打开,景澜差不多该来了。”.

    洛元秋看着眼前的道路两旁样式古朴的石灯,道:“这地方我好像来过。”

    景澜屈指一弹,灯上所设下的阵法撤去,她牵着洛元秋手说:“这是太和殿附近的御道,上回我们一起走过的。”

    “太和殿?”洛元秋这才想起来这地方曾关着先帝,问:“去太和殿干什么?”

    景澜道:“陛下就在里头。”

    洛元秋与她心意相通,笑道:“你带我来这里,是想让我替你守着他?”

    景澜呼出一口白气,寒风吹来,两人交握的手心却十分温暖:“是,经此一役后,你因守护陛下有功,他便会赐一道新的玉清宝诰给寒山派。”

    洛元秋停下脚步问:“我去守在陛下身边,那你呢?”

    景澜道:“傀兵已经被引进宫了,很快法阵就要落下,我去找涂山越,先把那些用音器操控傀兵的法师解决了。”

    洛元秋一想起方才她在画境中的狼狈景象就觉得不大放心,但她知道景澜还有话要说,于是静静等待下文。

    “事发突然,来不及再安排人手了。陛下身旁虽然也有人,但我还是有些不放心。除了你之外,我谁也不相信。”景澜抱了抱她,低声说道:“师姐,这是最后一次,以后我们再也不分开。”

    洛元秋盯着她看了一会,道:“这话仿佛似曾相识,我师伯死前好像也说过。最后一次,嗯,这四个字我不知听了多少回,怪不得这般熟悉。”

    景澜哭笑不得,仔细一想又有些心酸,在她唇上亲了亲,道:“你放心,我不是他们,不会让你再难过了。”

    洛元秋道:“可你已经骗过我一次了,黎川那回怎么算?”

    景澜放开手,认真看着她道:“这次不一样,我发誓,我一定好好活着,争取等你死了以后再死。”

    洛元秋抓起她的手勾住小指,中途紧扣住道:“说好了,你可别又变卦。”

    景澜道:“不会的,我绝不反悔。”

    两人从后方上了台阶,绕至太和殿前从侧门而入,大殿里昏昏暗暗,只有一盏灯照明。

    皇帝就站在灯旁,一身寻常装扮,景澜道:“舅父,我还有事要去处理,不能在此久留,元秋会替我守在此处。”

    皇帝忍着不去看两人牵在一起的手,瞥了洛元秋一眼,目光颇为不善,没有接话。景澜定定看着他,两人对视片刻,皇帝终于败下阵来,悻悻道:“知道了,你去吧,朕不和小姑娘一般见识。”

    景澜松了口气,道:“师姐,那我走了。”

    洛元秋放开她的手,点头道:“你千万要当心,我会等你的。”

    景澜走后,两人静立在殿中,半晌后皇帝开口,不紧不慢道:“知道她为什么要让你留在朕身边吗?”

    一想到外甥女不顾一切要跟着眼前这人走,皇帝就气不打一处来,比白眼狼养子反咬自己一口还要郁闷。他倒是一直希望景澜能有个好归宿,但洛元秋怎么看也不像能够托付终身的人,皇帝不由一阵气闷。其实那日他在饭桌上就想敲打洛元秋,可惜有皇后在下不了手,今日总算是有机会教训两句了。

    洛元秋倒是没想太多,答道:“她让我来保护陛下。”

    皇帝冷笑道:“朕身边能人众多,还用不着你来保护!她将你安置在太和殿,不过是因为朕所在之处才是最为安全的罢了!”

    接下来这小丫头一定会惊慌失措又故作镇定,皇帝平日没少和臣子们斗,自认慧眼如炬,对人的那些小心思了如指掌。他心想,等洛元秋先答了,他再适时开口,恩威并重,指点她两句,接着教训教训她,好让她莫要仗着景澜喜欢肆意行事,然后再……

    没等皇帝想完,洛元秋自然而然道:“不是陛下所在的地方是安全的,而是因为我在,陛下才能安全。”

    皇帝:“……”

    洛元秋道:“一共七个人是不是?这盏灯也是用来保护陛下的,我说的没错吧?”

    皇帝略感意外,道:“没错,是七个人。”

    黑暗中的房梁上传来一个声音:“你是什么人?”

    洛元秋向上一望,道:“我是符师,不会咒术,要想打架得等等再说,现在不行。”

    “……”

    皇帝忍不住问:“你平常都是这么说话的?”

    洛元秋不断看向景澜离去的那扇门,心不在焉道:“这话有什么不对?平常找我打架的人事先都会问一句‘你是什么人’,我说我是刺金师他们不信,我只好说我是符师了。”

    这时震天厮杀声传来,隔着门都能隐约看到火光。洛元秋敏锐地察觉到异样,当即道:“点亮灯,门全都打开。”

    皇帝眉头微皱,思索片刻道:“章则端,去点灯开门。”

    随着烛火点亮,殿中渐渐明亮起来。内侍们将殿门打开,寒风涌来,夹着几片雪吹进大殿。

    今夜阴云散尽,夜空深邃高广,星子点缀其间,如同一幅宁静的画卷。洛元秋望着火光亮起的方向,心中想的仍是景澜,自言自语道:“不知他们在做什么?”

    皇帝见她忽然沉默不语,咳嗽一声,等了会还不见她来为自己解答,只好自己发问:“点灯就算了,为何还要开殿门?”

    洛元秋看了眼他道:“等会打起来肯定先踹门,踹坏了还要再修,那不是很麻烦?还不如现在就开了,反正这只是扇普通的门而已,拦不住人的。”

    皇帝听完这番清奇的见解,真不知道该说什么,木然道:“哦,真是没想到,原来是这样啊。”

    “与其等他们一个个来,还不如一起引过来。”洛元秋道:“这样就能省些时间了,你看,这不就已经来了吗?”

    说完手中青光飞出,以迅猛无伦之势朝殿外袭去!

    殿外飞雪为之一荡,薄雪铺就的台阶上,一人被迫现出身形,轻盈落地。

    洛元秋收回青光道:“命只有一条,现在退去还来得及。”

    女人唇色如血,姿容妩媚,站稳脚后,振落衣上雪花道:“都说世人皆追名逐利,在这煌煌权势前,看来刺金师也只是一介俗人罢了。你想要的皇帝可以给你,我们教主也可以给你,何不另投明主呢?”

    洛元秋闻言睁大眼睛,认真道:“千万、千万别再说你们那位教主了。你们都被骗了,他才不想当什么皇帝,他要的是长生不老。世人在他眼中就像蝼蚁一样,真的以为他把你们当人看了?”

    女人摇头叹道:“可惜,看来阁下固守己见,是说不通了。”

    她退回黑暗,眼看身形就要淡去,洛元秋抬手一挥,在纷飞的落雪中准确无误握住一根细丝,一勾一扯,女人登时僵在原地,四肢无法动弹。

    “影子是你最大的依仗,也是你最大的破绽。”

    洛元秋两指夹着细丝一滑,殿外交错布满了如蛛丝般的漆黑细丝,在黑夜中几乎难以察觉。她望向四周,道:“六个人,还剩五个。”

    说完她手中的细丝断开,一瞬间殿前所有的细丝都断裂飘落,那女人发出一声哀叫,眼下流出两行鲜血,她捂住双眼向后一仰,脚下踏空从阶上摔了下去。

    黑暗中传来重物坠落的声音,一人从黑暗中走来,高大的身躯遍布熊熊燃烧的火焰,仿佛是从火海深处走出的邪灵。周围飘落的雪在他脚下融化成一圈,那火焰转化成夺目的鲜红色,如一袭红袍裹在他身上。

    洛元秋走到台阶前俯身抓了把雪,在手中捏成小球紧扣在指间,冷冷道:“咒尸?别浪费时间,一起上吧,让我看看你们还能有什么新鲜的招数。”     。

    第 199 章 水中

    戌时一过,夜色彻底笼罩了这座城池,天空中雪花飘落而下,还未落地便被马蹄踏进污泥之中。

    入夜时数队火光在城中亮起,犹若长龙自四方聚集而来,不断在城中穿行。不等他们聚到一起,城门外轰隆一声剧震,蓦然打破了平静。

    马儿们也似乎感应到危险,不安地刨了刨蹄子,众人驻马于街头,望着声响传来之处纷纷议论起来。

    “出了什么事?怎么会有人在此刻攻城?”

    “不是说北郊大营今夜按兵不动吗,那姓邓的武夫莫不是临阵倒戈,反将咱们一军?”

    一队人马从长街尽头而来,众人警戒起来,议论稍止。

    “谁来了?怎么连声招呼也不打,是哪一家的人,行事如此不谨慎!”

    过一会儿才有人辨出那队人的身份,高呼道:“是段大人来了,大家别吵,先等段大人过来,问问他是怎么回事!”

    领头武将骑着一匹白马,驱马上前,拱手道:“诸位稍安勿躁,事情我已经知道了。不管攻城的是什么人,眼下当务之急是守好这座城,等宫中殿下传讯,做好支援的准备。”

    一人试探道:“段大人的意思是,外头攻城的人先放一旁不管,咱们带人去支持殿下?”

    那武将答道:“只要能攻下皇宫,待殿下登基后,一切自当迎刃而解。各位也都是从龙之臣,来日定当在朝堂上相会。”

    在场的都是世家子弟,年纪尚轻,经他一番言语鼓舞后心中火热非常,仿佛已经看见通天大道就在脚下,有那性急者立刻询问要如何去做。

    武将身后士兵早已散入街巷,只留下几名近卫,他不动声色地做了个手势,身后两人无声离去,消失在黑暗中,道:“勿要心急,请随我来。”

    亥时一刻,城外。

    城门前冲车被推来,数人怀抱巨大的攻城槌不断撞击城门,同时几队人在一旁敲打盾牌发出呐喊,几名骑手在城外策马徘徊,着意营造出声势浩大的攻城景象。

    而在城门另一侧,借着夜色掩盖,一支军队鱼贯而入,向火光所在之处奔去。

    皇后展开手中密报看了眼道:“段武灵倒是有几分手段,这么短短片刻的功夫,就将他们其中一批人诓骗到宫里去了。”

    她身旁一名身披大氅的女子闻言诧异道:“这时候入宫,那不是自寻死路吗?赵奉手下的人未免也太蠢了吧?”

    皇后道:“不是老六手下人蠢,而是他太小心,处处提防着旁人,唯恐透露太多消息。他只说自己养了三千死士,能一举攻破宫城,到时候来个里应外合即可成事。他怎么敢说他驱使的是一群真真正正的死人呢?有先帝之鉴在前,若是跟随他的那些老臣知晓内情,恐怕早就退避三舍了,又如何会愿意陪上身家性命一赌?”

    方才问话的女子正是寿康公主,答道:“说的也是,若等他当了皇帝,看哪个大臣不顺眼就把人拖下去做成活尸,那满朝文武还不纷纷辞官回家去种田,哪个还敢出来做官,不想要命了吗……”

    说话间皇后不紧不慢取出黑布蒙住脸,寿康公主见状道:“母后,你这副样子好像话本里说的那些打家劫舍的土匪啊。”

    “咱们此行可不就是去做土匪的?”皇后正气凛然说道:“你看看,这不正应景了?此时夜黑风高,咱们兵分三路,先将他们一举拿下,再汇合后冲进皇宫……”

    寿康公主抚掌赞叹道:“此计甚是妙!抓了赵奉后,平定叛乱,到时候母后手握重兵,即刻便可登基了!父皇老早就盼着有人能替了他的职,好让他每日睡到午后,不用再去赶着上早朝了。”

    皇后甩出一条黑布塞进她怀里,冷笑道:“起的比鸡早,睡的比狗晚,这皇帝谁爱当谁当。你要是有心思,去和你大哥说一句,保不准他就让出太子的位置,换你来做皇太女!”

    一想起长兄的念叨,寿康公主便觉得耳根发麻,恶狠狠系紧脸上的布条道:“我看父皇这次说不定打的就是这主意,假病成真病,借机隐退好让大哥顶上,这下他自己便能做个逍遥无事的太上皇了!罢了,我可没什么大志向,还是老老实实当我的公主去……”

    言罢双膝一动,鞭梢轻甩,纵马没入沉沉夜色.

    “杀!杀!快杀!”

    宫道上傀兵所向披靡,无情碾压过活人士兵,鲜血溅上宫墙,只留下大片暗红。

    银翎卫终于察觉到与之交战的并非是寻常人,开始向后退去,想要迅速撤离宫道。城墙上,赵奉目睹这一幕怒道:“快杀了他们!别让人跑了!”

    两侧宫门一落,迟来的援军被堵在外,宫道内的残兵又无法退出,甚至有人临生逃意,脱下盔甲试图爬上墙逃走,但很快就被追上的傀兵一剑刺下,只听惨叫声回荡在宫道中,有弃剑之人声嘶力竭喊着什么,赵奉只听见殿下二字,轻笑道:“现在可不是殿下了,是陛下。”

    他料想无非是什么求饶之语,便懒得再去细听,更没有发觉这些人并未着侍卫装束。从墙头下来,他沉醉在轻易碾压敌人的喜悦之中,对身旁沈誉笑道:“这些银翎卫都是千挑万选出来的,平日瞧着个个不可一世,我还以为都是些硬骨头。哈哈,没想到这么快就求饶上了!”

    沈誉道:“人的骨头再硬也比不上刀剑,这道理再浅显不过,真正懂的人却不多。”

    赵奉大笑,道:“说的对!就让那些个硬骨头瞧瞧我们的厉害!传令下去,开门让傀兵冲出去,把后方赶来支援的通通杀光!”

    那几名手持音器的法师当即奉令,引导傀兵冲向宫门。门后新来的几队人马尚未发觉异样,高喊道:“我等奉六殿下之命前来支援,烦请将宫门打开放我们进去!这是殿下手谕与令牌,请看!”

    未等传信使将东西包好一箭射上墙头,宫门便已经开了,众人不由欢呼一声,领头年轻人欣喜道:“诸位随我入宫援助殿下,勿贪生畏死,成事后便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门后本该有人前来接应,此时却安静无声,只听沉重有序的脚步声传来,一队身负重甲的士兵出现在火光下,剑槽中盈满鲜血,正不断滴落。GgDown8

    年轻人犹自未觉,策马上前问道:“还未请教是哪位大人在此驻守——”

    话音未落,血色喷洒而出,年轻人的头颅滚落在地,脸上仍带着惊讶,他手中火把随之滑落,掉在马蹄边,照亮了他血污斑斑的面容。

    眼见领队之人被杀,众人哗然色变,立刻驱马后退!

    但已经来不及了,傀兵从门后涌出,将援军包围在内,持剑扑上!

    有人怒吼:“是什么人!我们是追随六殿下而来的,你们怎敢……”

    四周惨叫接连而起,众人慌乱之余,有人竭力大喊:“杀不动,他们身上都穿着盔甲!”

    “快退,先撤离此地再说!”

    “撑不住了!……火攻,快用火攻!”

    也不知是谁将火油泼到了宫殿外,火把引燃后,大火骤然燃烧起来,殿门瞬间被点燃,火光猛然一蹿,顺着窗扉向四面扩散开来。不多多时烈火便照亮黑夜,殿前杀戮一览无余,在惨叫声哭喊声之中,整座殿宇沦陷于火海!.

    火焰爆涨而起,却被青光横掠一斩,身披烈焰的高大咒尸轰然倒地,露出背脊上逐渐暗淡的赤红咒印。

    那色泽鲜红几近妖异的火焰也仿佛失去了力量,恢复成了寻常的模样,在寒风中慢慢熄灭。

    洛元秋从台阶上步步走下,从咒尸身下溢出粘稠黑血,沿着台阶缓慢流淌,犹如一道漆黑影子紧跟在后,与她始终保持半步距离。

    她抬起头,脚步落定之时却旋身一转,一道丝线从她鼻尖掠过,微光一闪隐入黑暗。洛元秋出手迅速,夹住丝线一卷,只听线断的清响声传来,同时一道人影出现在她身后,手中法器黑光大盛,朝着她重重劈下!

    洛元秋微一斜肩,青光自肩头平斩而过,那人影发出刺耳的尖啸声,瞬间化作黑烟消失不见。

    洛元秋目光落在黑暗中,拉弓虚作一射,紫光一闪而过,只听扑通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从房顶滚落而下,片刻之后再无其他声响。

    洛元秋收回手,平静道:“最后一个。”.

    “不是说已经是最后一个了吗,怎么还会缺了一人?”

    景澜立在高处,眺望西南不断蔓延的火势,面无表情问道。

    一旁的涂山越被戳到痛处,咬牙切齿道:“因为单离叛了,原本定下五位官正少了一人,人手自然就不够了!”

    “叛了?”景澜惊讶地向他瞥去,道:“想来是克扣月俸不发,京中拖家带口的讨生活不易,就只好叛了。”

    “胡说八道,太史局什么时候克扣月俸了!”

    “那就是月俸太少,几两银子连赁间容身的破屋都勉强。”

    涂山越道:“我竟不知台阁大人何时如此关爱下属体察民生了,真是难得一见。”

    景澜微笑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谁让我道侣在太史局做掣令官呢。”

    涂山越嘴角僵硬一牵,道:“话还是不要说的这么满,小师妹不懂人情世故,一时被言语所蒙蔽也未可知……”

    景澜侧过头,话音微冷:“我们师门中不过才六人,要叫也是叫师姐。涂山越,你算她哪门子师兄?”

    涂山越一时语塞,方才与景澜相争的念头却被另一个疑问暂时压倒了,他惊讶道:“她是师姐?你不是比她年纪还大,如何会叫她师姐?”

    “师门规矩一向如此,”景澜答道:“谁能打赢谁就是师姐,不服的就约个时间出去和她打一架。师门无人是元秋的对手,她自然就是师姐了。”

    涂山越沉吟半晌,道:“贵派规矩真是闻所未闻,这么说来,你们从前就是认识的了?”

    景澜毫不客气道:“顾凊早就知晓此事,涂山越,就算你是顾凛的徒弟,也未免管的太宽了。”

    涂山越道:“那顾师是怎么说的?”

    景澜道:“他无话可说。”

    一个多年未见的叔父,也谈不上有多少敬重,曾经试图在侄女面前拿出长辈的威严,还险些被揍的衣裳都破了,那自然是无话可说的。

    涂山越深知内情,只能长叹一声,正色道:“先不说顾师如何,陛下多年以来都想为你指婚,你……”

    景澜抬手阻止了他的话,道:“陛下也已经知道了,元秋如今正替我守在陛下身边。”

    涂山越震惊不已,一时竟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景澜仿佛觉得有些可笑,摇了摇头道:“顾凊将元秋托付于我,陛下又将我托付给元秋,但我和元秋何须这般托付来托付去?早在这之前,我们便已经生死相许,从今往后,再也不会分离。”

    忽然天空中光芒一闪,似有薄纱般的明光自星辰间降下,幻化出奇异的光彩。斑斓星光彼此相连,星辰位移,光幕从他们头顶向外扩散,所过之处风息雪止,时间也随之凝结。

    两人身上的令牌同时亮起,涂山越当即回神,道:“发生了什么事,王宣怎么提前开启了星阵?”

    星阵光芒从夜空中飞快掠过,沈誉察觉到不对,神色一变,只见赵奉保持着方才拔剑的姿势,不远处驱赶傀兵的法师们也僵在原地。

    原本行进的傀兵也在这星光帷幕下静止不动,似乎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封印了。却有大部分傀兵尚在法阵之外,失去了法师的控制后,一时间有些躁动不安。

    时辰还未到,王宣怎么会提前发动星阵?

    一定发生了什么变故,不然他绝不会这么做。沈誉深知此事有异,立刻就想去地宫一探究竟。

    “哈哈哈哈……果然,宫中还是有布置的!”

    赵奉手中捏着一块令牌,啧啧道:“看来我这良苦用心没白费!沈卿,你看这眼下情形,又该如何是好呢?”

    沈誉稳住心神,故作慌乱道:“这,下官不知……不如先让臣送陛下先行离开,以免生出意外……”

    赵奉微笑不语,忽有人道:“沈大人不必忧心。”

    沈誉顿了顿,心中杀意已起,道:“王妃殿下。”

    六王妃不知何时出现在赵奉身旁,她衣衫稍有些凌乱,赵奉道:“爱妃受累了,快让朕瞧瞧。”

    六王妃敛容道:“教主已经到了,王爷大可放心,不出意外,此局今夜定破。”

    赵奉道:“哦?教主在何处,快快带我去见他!”.

    地宫。

    王宣伏在高台边缘,上半身已被鲜血浸透,他死死按住手中星盘,幽蓝色的光如同牢笼,将他连同星盘一并困在其中。

    平展的星图在远处闪烁,一个苍老的声音道:“莫非你以为这样就能困住我了吗?”

    漆黑的影子从黑暗中延伸至高台,化做人形站在屏障之外,王宣注视他冷冷道:“那你就进来杀了我。”

    “我不杀你,”那影子说道:“把镜心交给我,我自会离去。你们凡人之间的恩怨纷扰皆与我无关,我不会插手此事。”

    王宣捂住胸口咳嗽了一声,忍着疼痛道:“说的这般好听,等东西到手,谁知道你会不会翻脸不认人……”

    那影子道:“我向你起誓,有因果之力牵制,我自然必须践诺。”

    王宣道:“听说你活了很久,想必也发过不少这样的誓言,应验之日,又是谁代替你承受了这份因果?”

    说完他便觉得一阵撕心裂肺的痛意袭来,胸前利器寸寸抽离,剧痛令他不由抓紧星盘,指节发白。那影子紧贴在屏障外,化出一张苍老灰败的脸,空洞的眼睛无声盯着他:“镜心……那本就是属于我的东西,把它给我!”

    王宣失血过多,重伤之下,从袖中滑落出一物,黑影瞬息间扑了过去,却被悬空的星图阻挡在外。那东西一路叮叮当当滚下高台,阶下雾气弥漫,隐约有淅淅沥沥的水声传来。水面中央立有一莲花形制的石台,石台两侧设有禁制,而在花心所在放着一块白色的玉牌。

    王宣失声道:“住手!”

    黑影依附在星图上,如水渍般飞快渗入,沉入水底后浮起,慢慢来到石台边缘。片刻之后黑影扭曲拉长,一个儒士模样的人出现在水面,一扇毁去禁制,将玉牌捏在手里,继而仰天大笑。

    “终于是我的了!明宫中长生不老的秘密很快就会被解开了!从此以后……谁又能奈何的了我!”

    说完他又重新化作黑影,那影子发出一声咆哮,黑风肆虐而起,四周不住震荡。他身周黑光缭绕,不断扩大,向上升去,未过多时便穿过地宫。巨大的影子随即笼罩住天空,犹如一片漆黑的云。霎时狂风大作,云中透出血光,一张人面从云层中显现,嘶吼道:“凡人当死,我便是……这天地间唯一的神灵!”

    天际雷声滚滚而来,雷霆如同暴雨般落下,飓风中宫殿接连倒塌,大地几成焦土。

    那纷飞的雪花瞬间化作血雨飘落,很快覆盖了整座皇宫,伴随着血腥气息蔓延开来。

    洛元秋抬脚向法阵走去,听见皇帝道:“除非法阵解开,否则一旦进去便再也出不来了,你要想好了。”

    “不用想,”洛元秋答道:“她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皇帝眼神复杂地看了她一眼,转身向殿中走去,沉声道:“把令牌给她,让她进去。”

    洛元秋从内侍手里接过令牌绑在腰上,突然站在檐下不动了。

    明知此人不按常理出牌,皇帝却怎么也按耐不住好奇,踱到门外问:“你怎么不走了?”

    洛元秋四处张望:“再等一等,就快到了。”

    皇帝道:“你在等人?”

    洛元秋纠正道:“不是人,是鸡。”

    皇帝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是什么?”

    “一只鸡。”洛元秋道:“它叫小花,是来送东西的。”

    她想起华晟说的话,将两手拢在嘴边,大声喊道:“小花——小花——我在这里!”

    喊了几声后她回过头,见皇帝正愣愣地看着自己,仿佛见着什么匪夷所思之事。洛元秋本想问,却听见一阵拍翅之声屋顶传来,她快步走到外头,没等多久一只公鸡两爪抓着东西飞了下来,正落进她的怀里。

    洛元秋惊喜过望:“还真的被你找到了!”

    那公鸡咕咕两声,放下东西后,趾高气昂地仰着脖子飞到檐上。洛元秋点点头:“好的好的,你去找他吧,多谢了。”

    公鸡展翅飞走了,洛元秋两手托着圆镜举到半空,从缺口处向外看去,仿佛在确认什么。

    皇帝眼睁睁看着鸡飞来飞走,脑中一片混乱:“这又是何物?”

    洛元秋答道:“镜子。”

    看着那圆环般的古物,皇帝已经放弃追问这中间缺了一块的东西为何会是镜子,无力道:“……你说是就是吧。”

    血雨不知为什么渐渐弱了下去,天空中又重新飘起雪,洛元秋突然说道:“进去,把门关上,无论发生了什么事,都千万不要打开。”

    皇帝闻言一愣,见她神色是少有的凝重,便挥了挥袖道:“关门。”

    殿门齐闭,洛元秋将镜子塞进怀里,以朱砂在其中一道门上画了道符,最后一笔刚收回,就看见一人迎着飞雪缓缓走来。

    那人衣袖翩跹,轻纱飘扬,乌发间佩着翠羽明珰,赤足从血水上走过,水面波纹破碎,映出昏暗的夜色,唯独没有她的倒影。

    少女手握一盏明灯,灯光散发出月华般的朦光,流云薄雾般环绕在身周,如同从画卷里走出的神仙妃子。

    洛元秋轻轻吐出一口气:“你果然还是来了。”

    墨凐站在雪中与她对视:“月灯还差一盏没有收回,在此之前我还不想与你为敌,你不妨把力气留到最后再说。”

    她微微一笑,转身看着法阵中电闪雷鸣的赤色天空道:“东躲西藏了这么多年,终于肯现身了,还真是不容易。”

    洛元秋冷冷道:“这一切都在你的算计之中吧?”

    墨凐道:“数术千变万化,我只是推演出了一条捷径罢了,谈不上算计。”

    洛元秋警惕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来拿回本属于我的东西,以偿多年夙愿,”墨凐答道:“仅此而已。”

    洛元秋道:“你认识那有三个影子的老头?”

    墨凐轻声道:“我和他之间的恩怨,不是只言片语就能说清的,你只用知道,他今日必会死在我的手里。”

    言罢她消失在原地,下一瞬已经进到法阵之中,声音遥遥传来:“你还在等什么,走罢。”

    洛元秋犹豫片刻,剑光一收,立刻跟了上去.

    轰隆!

    血光骤然下压,如同密网笼罩天空。层云起伏,有若一片倒悬的血海,彻底将星光掩盖。

    风起云涌,阴云飞速旋转,未过多时,云中裂开一道缝隙,一条通体赤红的魔龙从高处盘旋而下,垂头俯瞰大地。

    魔龙下颌龙须缠绕,本该是骊珠所在之处,却凝结出一个模糊的人形。老人与儒士的面容不断交替出,而后魔龙腾飞而起,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嘶吼。一张孩童稚嫩的面容出现在龙首下,他眉发皆白,双目无瞳,冷冷注视着虚空,有种难以言喻的邪性。

    他开口说话,全然不同的三种人声交叠在一起,在空中回荡,却无人能听清那到底是什么。法阵里的傀兵好像受到某种召唤,脱离法师的控制,纷纷扑向活人开始撕扯吞咬。

    魔龙喷吐出漆黑龙炎,电闪雷鸣之中它飞向高处,迎着耀目电光升上云端。

    “吾即入境,凡人退避——”

    一道恐怖的威压散开,狂风与雷电交汇成青蓝色的漩涡通向深远辽阔的苍穹,漩涡中落下亿万电光闪烁的雷火!

    魔龙迎着狂泻如雨的雷霆向上飞去,一道光芒击中龙首,魔龙身躯颤抖,仍是义无反顾向着雷霆密集处飞去,试图穿过漩涡,飞向更高的地方。

    一道闪电引动天火,绽放出极为绚丽的光色向魔龙逼近,魔龙喷出龙炎,却很快消弭在了天火雷劫之中,发出哀鸣从高空坠落。

    从它身上立刻飞出三道白光,交错旋转升起,最后在空中合为一束!

    漫天电光为之一滞,就在白光即将穿过天光之际,雷霆暴涨倾泻而下,顷刻间似乎有什么东西被击碎,白光不得不再度分散,在雷劫的追逐下重新回到魔龙身上。

    魔龙飞向大地,为躲避雷霆的追击而不断下降,在宫宇间穿梭。天幕中漩涡不断缩小,涂山越望着天空喃喃道:“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景澜拔剑掀翻傀兵,一把将他从墙头推了下去,道:“别管那么多了,先开结界!”

    涂山越连滚带爬进了宫殿,跪坐在一盆枯木前,双手合拢默念咒语。

    片刻之后,枯木上长出点点新绿,很快在顶端结出粉色的花苞。随着那花朵缓缓绽开,一股柔和的强大力量向外扩散,仿佛春风过境催生万物,皇宫里的花树都随之抽枝发芽,一道无形的结界瞬间拔地而起!

    涂山越顿时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将那盆花放好,这才走出殿外。

    景澜却在此刻转身离开,涂山越不明所以,在她身后问道:“你要去哪里?”

    景澜注视着天空,道:“守好结界,他就要追过来了。”

    下一瞬龙吟声响彻天地,一道龙炎疾射向地面,黑火沿着结界外围燃烧起来!

    “无耻小贼——竟敢欺骗我!我要把你们全都挫骨扬灰!”

    魔龙甩尾重重击向结界,无数黑鸟飞落而下,穿过屏障,幻化做姿态诡异的魔影朝着景澜追来。景澜仿佛早就料到这一幕,当即抽出咒剑迎击,剑光扫过那些形似恶鬼妖魔的黑影,它们便散做黑雾,过后又凝结成新的影子再度追来。

    那些影子只追着景澜,对一旁的涂山越却不理不问,涂山越愕然道:“这是怎么回事?”

    景澜心知他已经发现地宫中的镜心是假的,当即跃上墙头,在高处道:“别问了,回头再告诉你!”

    血光下降,渐渐逼近结界,魔龙在风中咆哮,收尾从云端飞下,露出腐烂见骨的后半截龙身,张口吐出龙炎,愤怒道:“我要杀了你!”

    身后魔影穷追不舍,景澜微微皱眉,持剑站在殿宇边缘稳住脚,四面八方尽是重重虚影,潮水般向此地涌来,如身堕地狱之中。

    正当景澜要施展禁术杀出重围,这时一物从天而降,哗啦展开,那画卷眨眼间便将四周魔影收入其中,刷的一声再度合上。

    来人正是吴用,他两指一划收回卷轴,手中画笔微微发亮,墨痕散于空中,化作山岳高峰,将残余的魔影阻拦在外,高声道:“大人当心!”

    景澜顺势跃下,道:“来的正好,多谢了!”

    两人汇合,吴用忙道:“我方才回地宫,见到王大人倒在石台旁,险些还以为他……”

    景澜问:“王宣如何了?”

    “遭人暗算,胸前中了一剑,伤势严重流血不止。”吴用答道:“幸好柳老及时赶到,不然仅凭我一人,时间拖得长了,只怕回天乏术了。”

    景澜向身后一瞥,厉声道:“我会如约将它带到法阵中央,你回地宫协助王宣启动星盘,快去!”

    话音一落,黑色火焰当空飞来,瞬间击穿了吴用所布下的画境,四面烈火轰然袭来,魔影再度现身!

    魔龙庞大的身躯覆盖皇宫上方,颔下龙须慢慢解开,一名童子凌空踏出一步,手持一盏灯向地面挥去——

    霎时一道黑色弧光破开结界,落地时化作无数箭矢向地面射去!

    童子无声一指,魔龙俯身疾飞而去。景澜在箭雨中穿梭,听见身后巨响传来,心知不好,下一刻龙炎再度喷薄而出,四方陷入火海之中,魔影蜂拥而至。在魔龙震天动地的怒吼声中,景澜勾住檐角一荡,身姿轻盈落向法阵中央。

    刹那间天空繁星再现,星光成束落下,顺着魔龙七寸将它死死钉在地上,紧接着连成一线,爆发出耀眼强光,向四方轰然一扫!

    地宫中王宣再也支撑不住,口中喷出鲜血,双膝一软重重向地面栽去!

    吴用慌忙抱住他:“灵台大人!”

    法阵边缘的沈誉也受到波及,差点被掀翻从墙头滚下去,一旁的赵奉更不用说了,两眼一翻便晕了过去,在下属与六王妃的簇拥下离开城墙,到临近的宫殿中躲避。

    沈誉眼中光芒闪了闪,注意到他手中玉戒上多出了一道裂痕。

    六王妃布置好人手守在赵奉身旁,便看也不看带着数名法师匆忙离去。没过多久赵奉转醒,发现自己身处陌生的大殿里,不由高声唤道:“来人!王妃在何处?”

    沈誉悄然无声出现在他身旁,道:“陛下,臣在。”

    赵奉喘息一声,晃了晃头问:“方才出了什么事?怎么我什么都记不得了……王妃呢,她为何不在朕身边?”

    沈誉道:“王妃已经带人离开了。”

    赵奉一怔:“她走了?”

    沈誉道:“王妃将那些法师也带走了,不知是要去做什么。”

    赵奉闻言怒火攻心,神色扭曲道:“这贱人!她竟然敢弃我而去!我一定要杀了她!沈卿,你先扶我起来,我们尽快离宫……”

    岂料那手拐了个弯向赵奉左手奔去,轻易便取下他手中的阵枢,赵奉愕然道:“你……”

    沈誉低声道:“殿下,梦是时候该醒了。”

    赵奉来不及愤怒,心头涌起一阵恐惧,大喊道:“来人,为朕护驾!护驾!”

    沈誉轻哂道:“我本以为殿下既然能够亲手杀人再将尸首化作傀,早应该看淡生死了,原来并非如此么?”

    见无人赶来,赵奉反而镇定下来,冷冷道:“沈卿,你要想清楚,我若是败了,你也难逃一个犯上作乱的罪名!莫非你以为他们会放过你?!你就等着被抄家灭族,死无葬身之地吧!”

    沈誉道:“这下场听起来倒是不错,只可惜殿下等不到那天了。”

    说完他手一挥,赵奉喉头出现一道血线,随后鲜血喷涌而出,无力倒在桌边。

    门外传来呼喊声:“殿下!”

    沈誉随手把阵枢扔在赵奉尸首上,缓缓退到阴影后,在门开的最后一刻消失在殿中.

    景澜方才身在法阵中央,一时间来不及躲避,眼前白光刺目至极,她下意识侧过头去,却没注意到魔龙挣扎时眼中迸出数道红光当空散开,如同剑雨一般疾飞而下,朝着大地射来!

    就在电光火石间,突然有一只手轻轻覆在她的眼上,来人袖中还残留着冰雪气息,手臂穿过景澜腰间,从背后抱住了她。

    青光瞬间展开化为屏障,将两人笼罩在内,抵挡住了铺天盖地的剑雨!

    魔龙在星光中化作万千黑影溃散,黑火顿时炸开,如流星般向四方飞去。只听耳畔响震不断,景澜转身将她护在怀里,大声问道:“你怎么会来这里?”

    “……”

    她自然听不见回答,只感觉洛元秋紧紧抱住了自己。

    待星光消失后,天地间陡然静了下来,景澜尚未回过神,洛元秋却立刻拉起她的手向高处跃去。两人在萧瑟寒风里俯视着几乎成了废墟的皇宫,半晌洛元秋道:“还没有结束。”

    景澜忽然转过身,低头在她唇上狠狠一吻。唇分时气息微乱,她皱着眉,嘴唇微微颤抖,低声说:“你不该来的,这太危险了。”

    洛元秋为她将鬓发别到耳后,握住她的手道:“可我已经来了,不是说了么,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景澜定定看着她,洛元秋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话还未问出口,就已经被景澜用力抱在怀里,那力道重得让她觉得有些喘不过气。

    景澜脸埋在她脖颈旁,嘴唇轻蹭过洛元秋的耳廓,压低声音说了声好。

    洛元秋茫然地在她后背拍了拍:“你怎么了?”

    这时传来瓦片滑落的清脆声响,两个声音同时响起:

    “师姐?!”

    “小师妹!”

    洛元秋向下望去,发现一个人正挂在房檐边,大概是刚才一脚踩上了碎瓦,不慎踏空滑了下去,此时他神情惊恐地看着她们,仿佛见了鬼似的。

    景澜手仍搭在洛元秋腰上,转头淡淡看了他一眼,道:“沈誉,你看够没有?”

    而在另一边,太史令涂山越目瞪口呆地抬起头,脸上的神情与沈誉如出一辙。

    若说景澜是有意而为,那洛元秋就是根本不在乎了,只见她十分自然地朝沈誉道:“原来是你啊师弟,咦,你怎么还不上来,是没力气了吗?”

    沈誉一颗心沧桑无比,上也不是下也不是,最后只好翻上屋顶,背对她们在不远处站着,道:“我来是想告诉你,六皇子已经死了。”

    “本来想留他一命,留到朝堂上交由陛下来决断。不过怕夜长梦多,又生变节,还是先处置了再说吧,反正事情都已经结束了。尸首在兴庆宫,记得让人去收尸。”沈誉道:“不过王宣又是怎么回事,为何会提前开启法阵?”

    景澜道:“将他引进皇宫之后,你就该前去与王宣汇合,可你擅作主张偏要留在他身边,差一点就耽误了大事。”

    沈誉微怔:“什么?”

    景澜答道:“吴用说王宣在地宫遭人暗算,险些殒命,不得已才开启法阵。眼下宫外情形不明,是功是过你心里清楚。”

    沈誉静默片刻,道:“我这就去地宫。”

    他没忍住回头看了看,见她们二人神色如常,毫无尴尬之色,沈誉简直怀疑方才所见的那一幕是自己的错觉。

    洛元秋放开景澜的手问:“师弟,你看见宛月和缘歌她们了吗?”

    沈誉道:“没有,我和她们不是一路……”

    然话音未落,就听有人喊道:“师姐!师姐!是你吗!”

    洛元秋当即朝发声处望去,见一人怀抱琵琶,想是柳缘歌无疑了,刚要挥手回应,神色陡然一变,青光应声而出,向着柳缘歌飞速射去!

    柳缘歌亦是有所觉察,立刻回身拨弦,弦音如气浪悠悠荡开,仿佛碰了什么东西,嗡的一声回弹反射。

    但废墟之上却空无一物,甚至连影子都看不见。

    长刀在半空划出一道明光,林宛月借落刀之势翩然落地,问:“是什么?”

    柳缘歌:“不知道,好像是有什么东西,但又不见了。”

    屋顶上洛元秋眉头微拧,道:“他还没有离开,一定就在这附近。”

    景澜向周围一扫:“你看见了什么?”

    “是影子,它刚刚出现了,就在缘歌身后。”洛元秋轻声道:“奇怪,他为什么还不走?”

    景澜突然伸手揽住她,在她耳边缓缓低下头,仿佛像是在亲昵一般,向洛元秋手中轻轻塞了什么东西:“别低头,那是镜心,只要把它放回地宫法阵中,”

    洛元秋看着她的眼睛道:“你打算怎么做?”

    “我不知道它到底有什么用处,”景澜小声道:“但你说他仍在此处徘徊,那一定就是为了它。他不得到镜心,一定不会善罢甘休。我去将它引出来,到时候你就用藏光——”

    洛元秋果断道:“不行,我绝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身处险地!”

    说完她推开景澜,抬手一剑横扫而出,青光如水向外荡去,冷冷道:“墨凐,你也应该现身了吧!”

    一面圆镜从洛元秋袖中旋转飞出,她回身并起剑指在眉心一点,两手交错一转,做了个奇异的手势,凭空朝那圆镜虚做一斩!

    镜托上的一双小手竟然动了起来,抓住镜子边缘缓缓向下转动,镜子中间缺了一块的地方似乎有薄如蝉翼的冰层慢慢凝结。随着小手不断转动镜子,周遭一切渐渐失去色彩,万物重归寂静,如同回到了创世之初,混沌未分时的昏暗朦胧。

    那小手越转越快,世界仿佛陷入了漫长的黑夜之中,最后它忽然一停,与镜子同时隐去,只听见一声清响,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打碎,众人眼前突然一亮。

    冰蓝色的天穹清澈深远,雪花飘荡在风中,已成废墟的战场完全被寒冰所覆盖。地面平滑无比,仿若一面巨大的镜子,倒映出周围的一切。

    而在这透亮的冰层之下,可以清楚看见一方血池在地下深处,四周是数不清的憧憧魔影。从血池周围延伸出诡异的裂纹,裂纹中时而亮起红光时而黯淡,以血池为中央向八方纵横而去。从地面向下望去,仿佛置身于深渊血狱,一眼竟看不到尽头。

    柳缘歌揉了揉自己的眼睛,难以置信道:“我这是在做梦?!”

    林宛月拉着她站在废墟高处:“约莫是师姐开了什么阵法,”余光一瞥,她忽然道:“等等,那又是谁?”

    一人持灯站在沈誉与洛元秋之间,身周清透的光芒犹如月华般洒落,她漫不经心道:“这么多年了,这面镜子还没彻底碎了吗?”

    洛元秋道:“缝缝补补,撑一撑还能用。”

    景澜登时一惊,按耐住出剑的念头问:“她怎么来了?”

    洛元秋蹲下,看着冰上自己的倒影说:“她一直都在,只是不想让人看到而已。我们现在在那面镜子反射出的世界里,有形也好无形也罢,在镜中无处可遁,必然显现真身。”

    “这就是镜界,”她只手按在冰面上,低呵道:“灵出!”

    青光从她脚下闪电般窜了出去,瞬间抵达冰层下方的血池上,但见池中血浪不断向上翻涌,托起一个人形,裂纹中的红光急疾射而出,轰然穿透了冰层!

    沈誉厉声道:“涂山大人,快上来!”袖中飞出一条绳索,捆在涂山越腰上,将他拽了上来。

    涂山越惊魂甫定,还未道谢,脚下震动便接连传来,雷电轰鸣里冰层上裂缝不断扩大,血水从裂缝中疯狂涌出,眼看就要淹没大地!

    “愚蠢至极!无知蝼蚁,今日便是你们的死期!”

    洛元秋疑惑道:“他在说他自己?”

    景澜:“……”

    沈誉扶稳涂山越向身侧看去,这才发现身边多了个人,震惊道:“你是谁?!”

    墨凐没有理会他,抬手轻弹飞雪,雪花向着血水所在飞去,在空中化作一柄冰剑,叮地一声落入冰隙,血水瞬间一滞!

    冰下魔影争先恐后涌出,一道黑光猛然击穿冰层射向天空,霎时风卷云涌,一个苍老的身影在魔气环绕中逐渐现身:“哈……我说是谁,原来是你!”

    墨凐手中灯盏绽放光芒,如银辉泻地,向四方铺展开来。光辉在手中凝结为一柄长剑,她漠然道:“卫钧,昔日你私自盗走月灯,连累吾师惨死……种种恩怨,今日便在此一并了结。”

    她飞身上前,剑光引动风雷,漫天雷霆随之降下,以无与伦比的威势朝着黑光斩去!

    血光当空而至,老者拂袖立于罡风之上,眼中光芒闪烁,游刃有余道:“真是可笑,卫曦之死皆因你而起,你才是那个害死她的人!”他轻蔑道:“你将过错都推到我身上,不过是想以此逃避罢了。”

    剑光瞬息一收,天空中雷霆如暴雨倾泻而下,魔影哀嚎四散,漆黑光柱上立刻多了一道裂痕。

    老者脸色一变,墨凐冷冷道:“既然如此,那你就更应该去死了。”

    墨凐悬浮于空,抛出手中灯盏,月华辉光刹那流泻于地,浩荡无阻覆盖了大地,黑光为避其锋,不得不向后退去,被逼到角落。

    华光如水,宁静地铺展开来,众人仿佛站在湖上,低头便能在微波中看到自己的倒影。

    涂山越正有些糊涂,问:“小师妹,你是你找来的帮手?”

    洛元秋道:“不是,她是来寻仇的。”

    “哦。”涂山越恍然:“怪不得一见面就先打上了,原来是仇家。”

    趁此时机柳缘歌与林宛月也过来了,在结冰的屋顶堪堪站稳脚,柳缘歌道:“师姐,这是什么地方?”

    这时沈誉却往前走了几步,眼看就要一脚踏空,景澜出剑极快,勾住衣领将他拉了回来。涂山越赶紧拉住沈誉手臂:“哎哎,沈大人?!”

    沈誉怔怔看着众人,双目放空神情迷茫,涂山越诧异道:“这又是怎么回事,难道是魔怔了?”

    柳缘歌箭步上前,道:“别动他!让我来,我有办法。”

    涂山越下意识让出位置,柳缘歌挽起袖子正要给沈誉两巴掌,关键时刻沈誉突然回过神,后退一步,盯着柳缘歌落空的手道:“干什么?”

    柳缘歌若无其事地收回手,道:“你方才看到什么了,怎么一副痴傻相?”

    “我方才,”沈誉顿了顿,微微拧眉:“似乎看见我二叔了。”

    景澜道:“沈和?他不是早就已经死了?”

    沈誉喃喃:“不错,他确实已经死了,但我方才却看见他一如生前那般朝我走来……”

    涂山越闻言毛骨悚然,往林宛月身边靠了靠,谨慎道:“沈兄,有些话还是别说了罢,眼下这时候听着可真让人害怕。”

    “别去看影子,师弟。”洛元秋忽然开口:“这面镜子会倒映出人心中所想的一切,在镜子里,所有的倒影都是虚妄幻象,稍不留心就会受其引诱沉湎于内,渐渐迷失本心。”

    沈誉神情复杂,仿佛有几分失落,自嘲道:“原来是幻象,我还以为……”

    涂山越诧异地扫过众人,指了指洛元秋,看着沈誉道:“你叫她师姐?”

    沈誉道:“是。”

    涂山越指着柳缘歌道:“我听见你也叫她师姐。”

    柳缘歌莫名其妙:“不然呢?”

    “那你……”

    林宛月点头:“我也叫师姐。”

    “那王宣?”

    沈誉道:“也叫师姐,除非他不想活了。”

    “如此说来,你们都是——”

    “小心!”

    一道黑光破空而来,林宛月刷然拔刀横斩而过,黑光瞬间一分为二,在半空化作恶鬼,咆哮着朝景澜袭去!

    涂山越甩出一道符,当即傻了眼:“怎么又是来找你的?!”

    剑锋出鞘,景澜手握神魂剑,还未动手,青光已先她一步疾掠而过,瞬息之间便逼退恶鬼,景澜回过头与洛元秋对视,低声道:“是为了镜心。”

    洛元秋握住她的手说:“不要去。”

    此时林宛月与涂山越合力击退另一只恶鬼,林宛月目光落在长刀上,神色微变,那两只恶鬼再度化作黑光合为一体,变成一个儒士模样的中年男人,那人手握一把折扇,冷笑道:“只是一柄废铁罢了!”

    他身法极快,转眼间就到了林宛月面前,只听铮然一声,长刀架在折扇上竟无法下落,儒士收扇一展,掀出一道红光:“滚到一边去!”

    林宛月侧身一避,长刀脱手旋飞出,儒士合扇轻蔑笑了笑:“一个个来,今日你们都会死。”

    长刀在空中划了个圈再度飞回,雪亮刀光出现在儒士身后,一眨眼的功夫便将他的头凭空斩下!

    林宛月收刀入鞘,涂山越愕然:“这么快?!”

    那无头的身躯如烂泥般倒向地面,下一瞬狞笑声回荡在众人耳旁:“哈哈哈哈!!你们逃不掉的!”

    巨大的黑影覆盖上空,洛元秋悍然出剑,黑影聚为一束与青光相撞,落地之后幻化为魔影向众人扑来!

    景澜一剑劈开魔影,将洛元秋护在身后。魔影被杀只会重新化作黑气,片刻后再次凝结成新的,如此一来众人只是白费力气罢了。

    景澜心知不能再拖下去,在洛元秋肩上一按,果断道:“这样下去不行,记住我说的话,我去引开他!”

    洛元秋心急如焚,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跳下屋顶,与一道黑光缠斗在一起。

    魔影死而不绝,柳缘歌见势不妙,对洛元秋喊道:“师姐,咱们快走吧!”

    洛元秋深吸了口气,平复心绪,道:“不行,我一动镜界便会不稳……况且我还有一件事没做,你们先走吧,不必管我。”

    柳缘歌怒道:“那怎么行!我们不会丢下你的!”

    沈誉手中罗盘一转,清开阻挡在面前的魔影,他站在洛元秋身旁坚定道:“要走一起走!师姐,上一次是我们食言,这一次我们不会再……”

    大地剧烈摇撼,雷霆当空一闪贯穿了整片天空,血水又一次从缝隙中涌出漫上大地!只听轰然一声巨响,银剑穿透天幕,如创世之初的神光般悍然劈开混沌,将天幕中的漆黑光柱彻底斩碎!

    整个镜界都震颤起来,高天之上,黑火如流星般落下,纠缠不休的银黑二光自云上越过,在天际划出一道弧光,片刻后突然分开。那黑光显然已落了下风,不断在云层中穿梭躲藏。顷刻间地面血水翻涌而起,向高处延伸,迅速形成一道血幕朝天空飞去。

    洛元秋迅速召出藏光,紫光流转,化作一张长弓,青光在她手中凝成一支琉璃色的箭矢。拉开弓弦,她的目光紧紧盯着天空翻涌的雷云,最后顿了顿,落在其中一处。

    一瞬间耳畔的声音如潮水般退了个干净,洛元秋仿若置身于一张空白的画卷里,寂静之中,一切景象都随之淡去,她手中的弓箭却无声亮起光芒。

    “一。”

    片刻之后,洛元秋倏然放箭!

    箭矢如一道流光,穿过血幕飞向天际,掀起万丈光风,爆发出毁天灭地的强烈气劲!

    墨凐正与老者交手,万顷电光从高处降下,她却在此时突然熄了手中灯盏,在电光中平静地颔首,身形一闪,向着云下坠去。

    青光转瞬即至,射中老者胸口,他周身燃起熊熊大火,从高处下落。青色火焰中他的身躯如飞灰般不断消散,最后彻底消失。

    一盏漆黑的灯从老者消失的地方落下,墨凐拂开雷云朝着灯盏追去,指尖光华绽放,在落地的最后一刻抓住了灯盏。

    依附在灯上的黑雾顷刻间散去,荡漾出如水清光。流萤环绕着灯盏旋转,明月辉光破开重云洒落下,血幕失去了支撑的力量,如片纸一般飘向大地。

    天空中黑云荡净,洛元秋箭势未收,再度挽弓搭箭:

    “二。”

    月华覆盖了镜界,流光纷飞如雪。魔影渐渐消融在光里,景澜不必再分心留意身后追兵,压力骤减,两指拂过神魂剑,淡淡道:“看来阁下这次恐怕是在劫难逃了,不如认命了吧。”

    儒士一扇挥出,神色狰狞道:“什么认命!我命由我——”

    他虽不能再召出魔影,但攻势却更甚于前,随着扇面翻转,红光便如疾风暴雨般向景澜射去!

    景澜翻转手腕,数剑挡下红光,剑光刺破儒士折扇,儒士勃然大怒,扇上浮起咒文:“找死!”

    景澜旋身避开,夹住剑身轻轻一折,神魂剑断成数截,从红光中穿过,光芒一闪,旋转着飞向儒士!

    儒士阴冷一笑,道:“不过是雕虫小技罢了,就凭你也想——”

    他身后青光如微风拂叶,轻盈无声,瞬息即至。箭矢上光芒一闪,青色光风席卷而来,爆发出无穷无尽的强光,转眼间就将儒士淹没!

    景澜收剑而立,彬彬有礼地欠身道:“前辈走好,想来此次后也无再会之日了。”

    月光如海潮般涌来,放眼四周银霜茫茫,浩瀚华光中一轮明月缓缓升起,似乎触手可得,令人生出如坠幻梦之感。

    清冷辉光下出现一道影子,石羊叮叮当当地走了过来,角上挂着的灯盏微微摇晃。墨凐坐在石羊背上,手中提着一盏灯与洛元秋对视,道:“物已归还原主,恩怨两清。”

    洛元秋握紧藏光,居高临下道:“后退。”

    “到了清算我与这座城之间恩怨的时候了,”墨凐道:“你还能拉开第三箭吗?”

    洛元秋道:“只要我想,我就能。”

    墨凐银色的眼眸微微一动,道:“你我本不是敌人,只可惜……”

    她手中灯盏荡出一圈柔和明亮的光,仿若春水初融,以灯盏为中心,层层光芒向四方漫开!

    云光散去,月辉隐没,众人如梦初醒,脚下涟漪荡漾,放眼望去水天相融,云影徘徊,无边无际,竟有种天地倒悬的错觉。

    柳缘歌道:“那些影子呢,怎么都不见了?”

    林宛月看了看四周:“应该不会再回来了。”

    涂山越松了口气,道:“总算是结束了,可千万别再来一次,我真是受不住了。”

    脚下水面如镜,倒映出高天流云及众人的影子,沈誉快速一扫,不敢多看,走到洛元秋身旁问:“师姐,怎么了?”

    洛元秋神色凝重,望着天空道:“镜子要碎了。”

    沈誉下意识抬头看去,只见天穹上布满密密麻麻的裂痕,一道魔火冲天而起,趁人不备朝裂痕处飞去。

    柳缘歌脱口道:“怎么又来?不是说已经没了吗?!”

    墨凐掌中一点微光聚集,化为跃动的冰晶,从指上轻旋飞,凭空散作一片片花瓣,朝天际飘去。

    “一道残魂罢了,”墨凐说道:“于你而言,若是留下他,来日又会成一大患。你这一箭究竟要落在何处?好好想想罢,这面镜子未必坚持的了那么久,你是困不住我的。”

    林宛月握住刀柄说道:“这有何难?那道残魂便交给我们来对付,师姐不必因此受制,只管按你所想的去做。”

    涂山越抬头一望,犹豫道:“这还能追的上吗?”

    沈誉将罗盘一转,八方风来,魔火被迫朝下方飞去,柳缘歌道:“这不就能追上了?涂山大人,你还愣住做什么!”

    “镜界还能坚持多久?”

    景澜不知何时出现在众人身后,洛元秋回头看了她一眼,道:“最多半刻。”

    “勉强够用,”景澜答道:“我来守在此处,你们去吧。”

    柳缘歌还想说什么,却被林宛月与沈誉和力拉走了。

    待众人离开后,洛元秋问:“你没事吧?”

    景澜给她看掌心的新伤,道:“手有点疼,肩上也有伤。”她只手揽住洛元秋腰身,在她耳旁低声道:“先别管我,麻烦还没解决。”

    洛元秋偏过头,两人嘴唇紧挨着,道:“是我的错,不该让她拿到那盏灯……”

    景澜低头碰了碰她的嘴唇:“灯怎么了?”

    “那是用以御守的月灯,”洛元秋道:“有它在场,我无法判断墨凐的方位,除非她站着不动让我射,不然这一箭极有可能落空。”

    景澜道:“这把弓不是号称无有不中,还会射不准的吗?”

    洛元秋拉开弓试了试,道:“如果我看见的只是一道虚影,那它就只能射中虚影,一切在于我,与这把弓无关。所以我必须要看清谁是本体,谁才是虚影,这过程有些麻烦,其他的倒还好说。”

    那石羊一动不动呆呆地站着,墨凐坐在羊背上闭目静思,远远望去,霞光流逝,一人一羊如同石雕般伫立在水天相接处。

    洛元秋又看了眼天空,见裂痕不断扩大,镜界显然已经无力再支撑下去。她握弓的手抬起又放下,道:“一旦镜界消失,那轮明月就会再度出现,到时这座就会毁于一旦。罢了,不如赌一把试试,不行另外再想办法。”

    景澜按住她的手说:“你觉得她真会毁了这座城?”

    “还记得殷雪怀的影子吗,”洛元秋答道:“如果这就是她此行的终点,她一定会这么做。”

    她转过身,面朝景澜道:“就如同我想找到你一样,除非我死,否则我会一直找下去。所以我相信她既然这么说,就不会只是一句虚言。”

    景澜指腹从她眉骨上轻轻划过,不禁微笑起来:“还好你找到我了。”

    “不是我找到你的,”洛元秋认真道:“是你先找到我的,你来见我了。”

    景澜问:“如果能够暂时拖住她,让她分|身无暇,你是不是一定能射中?”

    洛元秋微怔:“应该可以……不过你又想干什么?”

    景澜道:“我都伤成这样了,还能做什么?”

    洛元秋一脸怀疑地看着她,景澜捏住她的嘴唇道:“嘘,再等一等,就快了。”

    洛元秋低声道:“等不了了,镜子要碎了!”

    景澜仰头看了眼天空,果然裂痕又变宽了许多,却听丁零当啷的声音传来,石羊向她们走近,又停下了脚步,在远处默默看着她们。

    墨凐蓦然睁开眼,注视着两人道:“只剩下我们三人了,这景象依稀相识,不知道你们是否也有同感。”

    洛元秋道:“没有。”

    “我已预见这城池即将迎来毁灭,”墨凐淡淡道:“你们就在一旁看着,它是如何从世上消失的,这便是你们的宿命所在。”

    洛元秋奇道:“方才那位前辈还说‘我命由我’,没想到你居然会寄希望于虚无缥缈的命数之说。明明之前算卦的时候你还告诉我事在人为,这又换了说辞了?”

    墨凐道:“曾几何时,我也从不信命。但事不由人,冥冥中一切皆有安排。”

    她翻手朝地,零星光点落下,片刻之后,一道光柱拔地而起,轰然击穿了天宇!

    “知道我看见了什么吗?”

    墨凐长发飘扬,两指隔空一划,挥出一道绚丽弧光:“我看见了你的死期!”

    “算了吧,”洛元秋手中紫光一闪,未上箭矢,凭空射出一箭,随口道:“你也不见得事事都能算准,就别空口说大话了,有什么招数快点使出来!”

    数道银光应声飞向墨凐,还没来到她面前,就消融在月灯的结界外。

    洛元秋早料到如此,是以毫不意外,手腕一转,她抓着一面镜子塞进景澜怀中,道:“你在这儿替我一会,我去会会她!”

    她一跃而起,手握一道青光甩向月灯。青光霎时如泥牛入海,在那皎洁的光华中渐渐消失。墨凐嘲道:“同是出自明宫之物,月灯全盛时展开的结界能庇护整片北冥,你以为断绝重铸后的飞光会是它的对手吗?”

    她身周月辉飞散,流云般旋绕不去,眼看就要飞向高处,这时一束明亮的红光顺着地面袭来,明焰流火穿过大半个战场从高空落下,重重刺在石羊背上!

    石羊就此崩裂成数块黑石,散落在地。墨凐倏然转过身,下一刻一柄长矛赫然从肩头穿过!姜思从天而降,破开月灯结界,咬牙道:“那这个呢!”

    墨凐冷笑一声,冰雪流转,从虚空中拔出冰剑。谁知那长矛竟一转攻势,向下扫去,重击在灯盏上,刹那华光一敛,四周陷入黑暗。

    头顶天穹传来哗啦一声,景澜紧紧握住手中镜子道:“师姐!”

    就在镜界瓦解的最后一瞬间,洛元秋指缝间镜心微光闪烁,挽弓搭箭一气呵成,在黑暗中无声念出一字:

    “三。”

    青光这次并未凝结成箭矢,仍是一道光束,在破空而去的刹那间,从藏光中分离出一束紫光与之相融。青紫两道光芒裹挟着镜心呼啸而去,金色光风铺天盖地卷来,夜色中雷霆接连绽开,强光将四周照得如同白昼,犹如海潮般席卷而去!

    时间仿佛在此刻停了下来,天地间光芒一收,洛元秋耳畔传来呼唤声,慢慢睁开眼。

    映入眼帘是一片纯白无暇雪,在她掌心上微微发着光,景澜从雪中跋涉而来,两人互相看着对方,久久没说话。

    四周被雪覆盖,天空中不断飘下雪花,到处都是白茫茫一片,洛元秋疑惑道:“这是什么地方?”

    景澜摇头:“不知道,我睁开眼就已经在这里了。”

    “其他人呢,”洛元秋左看看右看看,竟然连个人影都没见着,不由道:“他们怎么都不见了?”

    景澜从怀中取出那面镜子,说:“没想到还是太迟,镜子碎了。”

    镜子正好从中断开,洛元秋拿过半截,看着断口道:“罢了,送回阴山补一补还是能用的。”

    两人手中各执半块镜子,景澜莞尔:“祭司看到了不会追着你满山跑吧?”

    洛元秋道:“怎么会?她才不是那种……”

    “等等,”景澜突然伸手托起她的下巴,仔细盯着她的眼睛看了一会儿,说:“别动。”

    洛元秋连眼睛都不敢用力眨,轻声问:“怎么了?”

    景澜眉心微蹙,道:“你眼睛的颜色怎么好像变浅了?”

    洛元秋揉了揉眼说:“眼睛还能变颜色?你别是看走眼了吧。”

    忽然轻微的声响传来,两人齐齐色变,警惕地向四周看去。

    落雪深处传来一声叹息:“终于醒了,这场梦当真长呐……”

    雪越下越大,碎光在空中凝结成人形。片刻后一个年轻女人出现在雪中,她肌肤白如冰玉,身着薄纱,赤足从雪上走过,一头长发拖在身后,几乎快触碰到地面。

    她双眸银白,清浅如水,静静看着两人,两手交握抵住额头躬身,道:“多谢你们,将我从这千年的轮回中解脱出来。”

    洛元秋反应过来,震惊道:“你是墨凐?你怎么变成了这副样子!”

    女人答道:“你先前所见到的,是我身处轮回之中的幻象,亦或说是曾经的我。当我陷入沉眠之时,她就会行走在大地上,代替我重新走向轮回,如此周而复始,再度踏上昔日的道路。殊不知因果已注定,一切都无法挽回。”

    洛元秋想了想问道:“你还想毁掉这座城么?”

    女人摇头:“那是过去的执念,对我来说早就已经放下了。”

    她的目光仿佛落在虚空之中,声音平静道:“啊,我看到了,这两件神兵果然在你手中,或许这也是宿命的一种安排。既然如此,请你尽快赶到北冥……”

    “留给你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天心……”

    洛元秋一愣,只见她的身躯逐渐变得透明,化作光点散开。

    “……圆满……天道……”

    洛元秋还想追问,四周景象刷然退去,光芒暗了下来,一点冰凉落在她的眼睫上,这一次却是真正的雪。

    寒风吹来,星夜高寒清冷,是亘古不变的宁静。她们依旧站在废墟之中,大雪纷纷扬扬落在肩头,洛元秋回忆着方才墨凐所说的话,喃喃道:“就不能把话说清楚再走吗,这我怎么猜得出来……”

    忽然有人扳过她的脸,洛元秋尚未回过神,就见景澜神情渐渐变了,她有些用力地抹去洛元秋脸上的雪,难以置信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洛元秋满心疑惑,道:“啊?又怎么了?”

    景澜手指颤抖,看着她眼中自己的倒影,呼吸急促起来:“你的眼睛,怎么会……变得和她一样。”     。

    第 200 章 未果

    “这不是好好的吗?”涂山越疑惑道。

    “都让开让开……让我来看看!”柳缘歌挤开沈誉上前一步托起洛元秋的脸,无视景澜冰冷的目光,手法熟稔地托起洛元秋的脸颊揉了揉道:“这不是和以前一样,也没什么变化啊?”

    洛元秋被她揉得说不出话来,从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唔。”

    林宛月也凑近看了看,见她雪白的脸上好大一块土灰,便趁着柳缘歌揉脸的间隙用手指揩了几下,关切问:“感觉如何,眼睛疼不疼?”

    洛元秋含糊道:“不疼。”

    柳缘歌心满意足地放下手,斜了景澜一眼,笑道:“年纪大了看花眼也是时常有的事,改天吃两帖明目清火的药治一治就好了。”

    景澜轻飘飘道:“说的也是,人上了年纪就该学会服软,何必与十来岁的小姑娘们争这口气?若是跳舞跳到一半又崴着了脚,在众目睽睽之下掉下台子,那就不大好看了,你说是不是?”

    柳缘歌脸色一沉:“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景澜道:“你觉得是什么意思就是什么意思。”

    柳缘歌冷笑一声,正要反唇相讥,却见景澜走到洛元秋身边,面无表情斜身一靠。洛元秋感觉到她把大半重量都压在自己身上,疑惑道:“做什么?”

    景澜语声轻缓道:“洛元秋,你看你师妹又欺负我,我问你,你站哪一边?”

    洛元秋看看她又看看柳缘歌,茫然地张了张嘴:“啊?”

    柳缘歌顿时怒了,挽起袖子气势汹汹道:“你竟然还敢向师姐告状?!”

    景澜扫了她一眼,目光微垂,懒洋洋道:“我就是告了,你要如何?”

    涂山越与沈誉默契地后退几步,想避开这场争执,柳缘歌余光一瞥,道:“沈誉你过来!”

    对于此情此景,沈誉早就见惯,甚至早已猜到了后续,有种果然如此之感,闻言面不改色道:“我去看看王宣如何了,师姐你们继续说,不必在意我。”

    他说完拔腿就跑,涂山越当即傻了眼,见柳缘歌目光转向自己,后背一凉,忙道:“我想起来有些事还未去办,呵呵,几位官正不说定正等着我,我这就先行一步!小师妹,等得空了咱们再聚聚!”

    不等答复,他就慌不择路跑没影了。

    洛元秋:“……”

    偏偏这时柳缘歌与景澜一同看向她,似乎谁也不肯轻易罢休,洛元秋顿时觉得头大,两指按了按眉心,略一思索,诚恳道:“这样吧,你们去那边打一架,我在一旁看着,谁赢了就听谁的,怎么样?”

    柳缘歌两眼放光,当即抚掌道:“好!既然有师姐这句话,那我就恭敬不如从……”

    “不好。”景澜果断否决。

    洛元秋问:“为什么?”

    景澜淡淡道:“我受伤了,后背疼。”

    柳缘歌:“……”

    洛元秋忙扶着她问:“伤得重不重?你快坐下,让我看看!”

    景澜嘴唇发白,眉心微蹙,闻言眼睫轻一颤,目光转落在洛元秋脸上,轻轻嗯了一声。

    洛元秋关心完道侣,这才想起还有师妹们在,回头一脸歉意道:“她受伤了,师妹,不如你们改日再比试吧?”

    柳缘歌:“……”

    她气得说不出话来,费尽心思在身上找了又找,最后只在手臂上找到一道不甚明显的红痕。

    景澜仿佛察觉到了什么,侧头看了柳缘歌一眼,挑衅一笑,柳缘歌肩膀颤抖,咬牙切齿怒道:“无耻!”

    林宛月看着这一幕,大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仿佛又回到了过去。同情地拍了拍柳缘歌的肩,她安慰道:“算了吧,你们从山上争到下山,这么多年都没能争过她,可见师姐确实是一门心思扑在她身上……你这又是何苦呢?”

    此时天光微明,四野昏黑,雪中出现一道模糊的人影,柳缘歌顾不得与景澜斗气,登时警觉起来,喝道:“是谁!”

    那人肩头扛着柄长矛,在距离众人不远处停下脚步。

    洛元秋回头看了她一眼,起身道:“怎么是你?”

    那人摘下兜帽,露出一张少女的面庞,迟疑半晌方开口:“……她死了吗?”

    一只黑鸦穿过破晓时分朦胧的天光落在废墟上,无声注视着众人。

    景澜敏锐地觉察到了,若无其事按住洛元秋的手答道:“不错,她已经死了。”

    姜思怔愣了片刻,点了点头:“好,我知道。”

    洛元秋诧异道:“难道你也和她有仇?”

    “无仇无怨,只是受人之托罢了。”姜思朝洛元秋合掌一拜,神色郑重道:“过些日子我便要回北冥了,吾兄之事还未向你道过谢,先前是我听信谣言,多有冒犯,还请见谅。”

    洛元秋一脸茫然,姜思顿了顿道:“看来你已经忘了。”

    洛元秋努力思索了一番,依然什么也没回想起来,道:“是记不清了。”

    姜思又看了眼景澜,低头道:“那两盏灯已经坏了,就算你们拿着它也没有别的用处。依照我们先前的约定,它们现在归我了。”

    景澜抬手,做了个请的动作。

    姜思答道:“那就有缘再见吧。”

    景澜冷漠道:“再会就不必了,请转告阁主,手别再伸的那么长。”

    谁也没有发现一条蠕动的黑影从砖瓦缝隙间爬了出来,它在姜思的影子里停了一会儿,最后出现在长矛顶端,如一片烟灰般紧紧依附在边缘,慢慢消失。

    姜思转身离去,很快消失在雪中。

    洛元秋环顾四周,仿佛在寻找什么东西。高处黑鸦化作一根黑羽飘落而下,随风远去。

    景澜沉默地望着黑羽飞走的方向,心渐渐沉了下去,暗道顾况又要做什么?

    林宛月见状道:“怎么了师姐?”

    洛元秋张开五指让风从指缝间吹过,疑惑道:“刚刚好像有人在看着我们。”

    周遭一览无余,若真有人靠近也无处躲藏。此时废墟之上只有团团寒雾在飘荡游移,柳缘歌诧异地在附近走了一圈,回来说道:“我看你是太累了,还是回去睡上一觉,先好好歇几天再说。”

    洛元秋点头,突然想起一事,忙问:“对了师妹,那个影子呢?最后怎么样了?”

    柳缘歌指了指林宛月,道:“这要问她了。”

    “影子么?”林宛月道:“它被涂山越的法术困住之后,我趁机给了它一刀,它就灰飞烟灭了。”

    洛元秋听完沉默不语,柳缘歌问:“师姐,莫非你认为它还活着?”

    未曾亲眼所见,洛元秋一时也无法定论,这时景澜说道:“一道残魂而已,是死是活都无关紧要。等沈誉将法阵修补完毕,把镜心放回法阵中,它便不能再在城中作乱了。”

    不等柳缘歌再问,景澜起身看了眼天色,道:“该走了,涂山越快要重开结界了。”

    林宛月道:“这时候开结界做什么?”

    “你看这片地方。”景澜示意她看周围。

    林宛月举目四望,不解道:“这地方又怎么了?”

    洛元秋当即领会到了景澜的意思,倒抽了口冷气,道:“这里是皇宫,现在变成了这副模样……”

    天光渐亮,穿过寒雾落在残砖废瓦之上,四周殿宇早在先前就被被移平成了平地,与远处的几座侥幸留存的宫殿相比,简直就是天差地别。

    一时间无人开口,过了片刻,洛元秋颤声道出了众人心中所想:

    “这得要赔多少钱啊?!”.

    初十三,朝觐前一日,六皇子赵奉以帝为巫人妖术蛊惑之名,未经传召率领三千死士攻入皇宫,联合城中世族聚兵谋反,矫旨调离北郊大营驻军,下令封锁城门。

    五城兵马司指挥使段武灵起先假意迎合,私下却命人传讯给在通州检阅军队的皇后,幸得皇后率兵回援及时,一夜鏖战之后,追随六皇子谋反的世族被围困于明河坊,最后不得不缴械投降;随后宫中死士也尽数伏诛,六皇子见事败,而后于兴庆殿自裁。

    此事一出震动朝野,不过一夕之间竟然发生了如此大的变故,着实令人措手不及。正当人心浮动之时,原本缠绵病榻多日的皇帝却在次日急召大臣前来朝会,朝会之上,皇帝并未如众臣所想的那般虚弱不堪,而是如寻常一般端坐高位。负责监国的太子适时退居下位,这对天家父子以高深莫测的姿态俯瞰朝堂,似乎一切尽在掌控之中。

    正当众臣尚处于震惊之际,太子颁布诏令,以逆谋之罪将六皇子一系从皇室宗谱除名,毁玉牒收封地,其府中属官一并处死。鉴于其罪行恶劣至极不可饶恕,凡跟随他一同兴兵作乱的世族皆抄家下狱,连诛三族,流放西南。

    皇帝一脸沉痛地道:“以吾兄之贤德,竟会有如此大逆不道的后人,打着他的名头行谋反之事,险些撼动国本,料想其在天之灵也难以安息……”

    诸臣不敢言语,曾经为了六皇子在礼法上应归属隐太子一系而争执的大臣们更是噤若寒蝉,冷汗涔涔。

    太子恰到好处的开口劝慰:“父皇仁慈,罪首既然已经伏诛,不如从宗室旁支中另择一人,归入隐太子之后,如此一来也能告慰先人,使其免失香火祭祀。”

    皇帝沉吟片刻,点头道:“甚好,此事便由你亲自来办,不可再出差池。”

    景澜与涂山越静立朝臣之中,听完这番对话,两人对视一眼,心中明白皇帝这是深恨六皇子及其身后支持的世族。既然六皇子心心念念归宗于隐太子,妄图在成事后在礼法压皇帝一头,那皇帝便在他死后,另从宗室选一人入继,让他彻底从宗谱上消失。

    就算是先前满口家法规矩的老臣也对此无话可说,朝堂上众臣兢兢战战,唯恐皇帝骤然发怒波及己身。

    还好皇帝只是高高拿起轻轻放下,点到即止,并不打算将此事闹大,问罪于诸臣。

    正所谓奖罚分明,罚既过,那便该论功行赏了。

    朝会之后,几名尚书被留了下来商讨奖赏有功之臣一事,皇帝借口身体不适提前离场,将此事全权交给太子主持。

    回到宫中,皇帝摒退内侍宫女独自入殿,一人站在殿中,似乎已等待许久。

    虽然两人交谈为数不多,但都给皇帝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他知道与其绕弯还不如有话直说,不然受累的还是自己。想了想开口问:“知道朕为什么召见你吗?”

    洛元秋正为宫殿被毁的事而忐忑,虽然后来涂山越开启结界后复原了大半,但仍有不少毁坏的太过彻底,无法依靠阵法修复,她闻言下意识道:“是要赔钱吗?”

    “赔什么钱?”皇帝一脸莫名其妙,旋即反应过来,啼笑皆非道:“哦,你说那几座宫殿啊,那不用你赔。”

    见她明显松了口气,皇帝只觉得好笑;“朕看你昨夜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本事这般大,居然还会操心这个?”

    洛元秋十分诧异道:“可我又不能变出钱来啊。”

    皇帝一噎,点点头道:“你不是还有道侣吗,让她来赔不就行了?”

    洛元秋道:“一人做事一人当,为什么要她赔?”

    “好一个敢作敢当!若人人都能如此,这天下岂有不安生的道理?”皇帝戏谑一笑,道:“你昨夜立下大功,这点小过错就算了。朕与景澜早先曾有过约定,此役中你若立下功劳,便再赐寒山门一道玉清宝诰,好成全你的心愿。不过如今人心惶惶,为安抚百姓,不可公之于众。但司天台与太史局皆会录入,不必担心。”

    洛元秋面无喜色,反倒有几分犹豫不决,皇帝道:“怎么,你不是正为了此物而来?如今朕赐给你,你便能回去振兴山门了,这还不好吗?”

    洛元秋思量片刻,答道:“我改变主意了。”

    皇帝略有些意外:“你不要它了?那你想要什么?”打量了她一番后道:“你如今还是掣令官罢,莫非是想留在太史局继续效命,或是入司天台授官?”

    洛元秋缓缓道:“我想要陛下解开景澜身上的咒术,让她不再继续受困于此。”

    良久皇帝才道:“这是她让你向朕提的?”

    “不,”洛元秋答道:“这是我自己想的,她不知道。”

    皇帝道:“此事重大,可不是凭一道玉清宝诰就能换的。”

    洛元秋料到如此,毫不犹豫道:“陛下要怎样才肯答应?但凡我能做到的,我都可一试。”

    皇帝注视着她,不知为何笑了起来:“让你做什么都可以?”

    洛元秋答道:“自当尽我所能。”

    皇帝负手于身后,道:“做玄质有什么不好?有几个人能生于荣华之中,安享富贵,一生高枕无忧?若不是受术之人要求极为苛刻,世人早就趋之若鹜了。你要朕为她解开此咒,万一……她心中不愿呢?”

    洛元秋微怔,细想一番后道:“如果她真这么想,当年她就应该回长安成为先帝的玄质,而不是陪我去黎川。”

    皇帝道:“先帝为咒术所惑,一心追寻长生不老,以至于神志皆丧,虐杀宫人大臣,最后化为活尸。朕与他相比可不知好了多少,做朕的玄质定然要比做先帝的强上百倍。何况朕如此信任她,予她权势,更将司天台交到她手中。但此咒一旦解开,这些便再也不复存在,你是否有想过,她随你离开后若是心生悔意,又当如何?”

    洛元秋神色平静,迎上皇帝锐利的目光,回想起与景澜相伴的种种过往,有那么一瞬,她仿佛又回到了讲经堂外,透过窗看着独自坐在里头的人。她背对自己而坐,阳光落在她身侧,却再也不肯向前半步。她仿佛与人世分隔开来,就此被留在了往事的阴影当中。

    她如同藏在山岚后的一道模糊剪影,唯有从溪畔路过时才能偶然在水中得见。洛元秋忘了她的相貌,却记得她的眼睛,时而冰冷时而炽热,如四时间不断变化的山峦,其中暗藏的情愫让人动魄心惊。

    心都动了,更遑论其他呢?

    洛元秋许久才道:“她不想再受制于人,只想过寻常的日子。”

    皇帝道:“人心善变,初时所想却未必是今日所念,你何以能这般笃定?”

    洛元秋答道:“因为她的心愿即是我的,仅此而已。就算有日她真的后悔了,我也希望她能够自由自在,不再受此束缚。”

    皇帝看了她一会儿,笑着摇摇头道:“你们两人说的话倒是如出一辙,景澜也向朕提过此事,解除咒术后她只想陪在你身边,同游河山,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朕问她,台阁之位她不要了吗,偌大一个侯府也说抛下就抛下了?”皇帝说道:“可她说,她只有这么一位师姐,一切自当如她所愿。”

    洛元秋心中轰然一声,满面通红,下意识看向门,想寻找景澜的身影,可惜什么也没看到。

    皇帝有心想打趣几句,但怕把人逼走了,外甥女找上门来就麻烦了,道:“别看了,外头没人。”

    洛元秋思绪仿佛乱成了一团浆糊,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那个……陛下,解咒的事……啊对了!这么说来,你是答应了?”

    皇帝道:“答应什么?没有的事要朕怎么答应你?”

    洛元秋:“啊?”

    “她身上没有咒术,”皇帝说道:“谈何‘解咒’一说?”

    洛元秋一震,不可思议道:“难道玄质其实……”

    皇帝转头看向门外,微微出神道:“人生老病死,本是在所难免,皇帝也不过是一介凡人,岂能幸免于外。朕与先帝不同,对此并无执念,不想追寻什么长生不老。再说,择一人替己分担病痛,还是至亲之人,于人于己都是一种折磨。更何况那人是阿澜,朕亲眼看着她长大,又如何能忍得下心?”

    他收回目光,淡淡道:“先帝有玄质又能如何,还不是落到那种地步,生不如死,又有何意义?一开始朕便说了,自此朝起,往后再也不必有什么玄质,但阿姐有一日却来求我,她说……”

    “她说阿澜去寻师门未果之后好似毫无生志,只怕自己不在人世后,她也会随之离去,便假借报恩之名,命她留在朕身边做玄质,为期十年。十年之后,任由她或去或留,说不定这期间她便能想开了,不再郁结于心,执著于一念,总该有旁的牵挂才是。是以朕一直催促她成婚,实因阿姐所托;至于为何不告诉她此事,也是出自朕的一点私心,做长辈的总希望能把孩子留在身边照看,不愿他们远游在外。”

    他望着洛元秋,眼中似乎有万千感慨,说道:“自你来以后,她就像换了个人。朕才知道她对你……嗯,总归是一片情深,早有前因。”

    洛元秋怔愣良久,想起景澜手腕上的银链,一丝苦涩渐渐从心底泛起,低头道:“原来是这样。”

    皇帝说道:“朕听说你以为她死了,也找了她许多年?”

    “嗯,”洛元秋心口一阵隐痛,道:“她也以为我不在人世了,我们就这样错过了。”

    皇帝笑道:“兜兜转转,到底还是相见了,可见老天也愿成全有情人。回去告诉景澜,走的时候使人知会一声便是,就不必再入宫了,免得徒增感伤。”

    殿中一时静了下来,洛元秋道:“好,我记下来了,陛下还有什么话要我转告吗?”

    皇帝脚刚踏出殿门,闻言想了想说:“人各有志,想来朕叮嘱再多也没什么用,就随心去吧,以后若是想起来,偶尔回来看看就好。”

    洛元秋点头:“陛下也可以来寒山走一走,记得带只火腿就好。”

    皇帝奇道:“为何要带火腿?”

    “要想打开山门法阵,需在山下一块大石头上放一只火腿。”洛元秋道:“要完整的一只,半只或是切成块都是不行的。”

    皇帝:“……”.

    城郊破庙前荒草被雪压倒了大片,那残破的庙宇在厚重积雪中变得岌岌可危。此地罕有人至,四周荒凉一片,只剩檐上铁片在寒风里叮当作响。

    景澜从小径穿过,来到庙门前,只见一片黑羽悠然飘入庙中,仿佛在引领着她进去。

    庙里与上次来并无两样,地上灰尘遍布,昏昏暗暗,几尊无头神像被推倒在地,放眼狼藉一片。唯独供奉香案上清清静静,放了一只盛满清水的瓷碗,一条绿莹莹的柳枝浸在水中。

    黑羽慢悠悠落下,从黑暗中伸出一只苍白的手接住了它,霎那间羽毛化作齑粉,散落在瓷碗上。

    一人从黑暗中一步踏出,在香案前现身,景澜道:“叔父。”

    顾况摊开手,一簇赤红火焰出现在掌心中,如水流般在指缝间流转,他微笑道:“你做的不错,看来教主是真的身陨道消了。”

    景澜视线从他手中不动声色地掠过,恭敬中带着几分欣喜,试探道:“那他下在叔父身上的禁咒岂不是能解开了?”

    顾况把玩着火焰,随意道:“一时之间也没那么快,还需费上些时日,不过只要施咒之人死了,咒术自然会慢慢解开,这教中上上下下,总算是不用再听命于他了。”

    说完他似笑非笑看向景澜,景澜心中一突,佯装不知,垂首道:“这便恭喜叔父脱困了。”

    “只是,我先前答应你的事倒变得有些棘手了。”顾况叹道。

    景澜思索片刻,道:“叔父的意思是那招魂返生之术出了什么差错吗?”

    顾况道:“我受这禁咒所限,灵力不能像从前那般运转自如,始终有几分涩滞,偏偏招魂的法术不容丝毫有误,我只怕到时稍有不慎,就白费了你多年心血。”

    景澜心中冷笑,面上却忧心忡忡,道:“这该怎么办,叔父可要什么滋养灵力的丹药?我回宫中找一找,看看能不能寻到好些的丹药。”

    顾况的手轻轻按在她的肩上,火焰从他指尖蹿出,照亮了景澜的侧脸。两人隔着这冰冷的火光对视,仿佛都在试探着什么。

    半晌后顾况道:“你有心了,只可惜这不是靠服丹药就能补回来的。”

    景澜果断道:“叔父对我恩重如山,就算是上天入地,我都要为叔父找来。”

    “上天入地就算了,倒也不必。”顾况笑道:“不过这件事还真与你有几分关系,不如说……”

    他眼中闪过一抹算计,温和道:“此事非你不成,叔父只能仰仗你了。”

    景澜不解:“依仗我?”

    顾况轻巧道:“没错,就是你。天师府有一世代相传的秘术,即便经脉尽断亦可重续,传闻有能起死人而肉白骨之效,只是无从验证,不知真假。有此术在,想来恢复灵力也不在话下。”

    景澜站在一旁静静听着,知道他还有下文,果然顾况又说:“不过此术唯有血脉相连之人方可施展,你父对我恨之入骨,想求他出手相助,恐怕比登天还难。所以我想了又想,也只有你能帮我了。”

    景澜不知怎么,突然想起某天晚上洛元秋绘声绘色地向她描述了一番民间传闻云和公主与顾二的情史,其中不乏月下结缘、庙前相会、暗约私期等一系列话本常见剧情,也不知道洛元秋是从何处得知。

    景澜私下猜测,十有八九是玄清子带洛元秋去乡间看野戏看来的。接连听了几天自己母亲与自己道侣二叔的风流韵事之后,景澜可谓是心如止水,就算是九天雷劫从她眼前落下,她觉得自己都能淡然处之。

    洛元秋荒腔走板的歌声犹在耳边,景澜强压下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免得当着顾况的面绷不住笑。不过这么一来,她面色就显得有几分古怪,顾况见状道:“看来我不该提二哥,让你为难了。”

    景澜收敛心神,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挣扎,低声道:“叔父与他之间只怕是有什么误会,何不找个机会说个明白?”

    顾况长叹一声:“我与他是说不清了,他一见到我便要打要杀,何曾有心听我解释半句?我将他视作二哥,他却把我当作仇人,我猜只有等我们死后黄泉相见,说不定还能坐下来聊两句,现在是不可能了。”

    景澜揣摩他话中的深意,答道:“他对我只有生恩,远不及叔父对我的恩情。他若是想对叔父出手,我定然不会答应。”

    顾况淡然一笑:“不枉叔父对你一番栽培与教导,但你们到底是父女,怎能因我而反目成仇?”

    说完拈起瓷碗中的柳枝甩了甩,柳叶上新露明净,如同从树上刚折下来,顾况合手握住柳枝祷祝了一番,对景澜道:“你立了这么大的功劳,皇帝也时候该兑现承诺了——你身上这道禁咒,他准备何时为你解开?”

    景澜顿时警觉起来:“叔父说的是,过两日我自当进宫去问问。”

    她目光微闪,仿佛有几分犹豫,顾况放下柳枝道:“你想说什么?”

    “只是想起这玄质的禁咒一旦解开了,我的眼睛会不会又……”

    顾况漫不经心地瞧了她一眼,道:“放心吧,你就算是瞎了,我也有办法能让你继续看见。当年我是怎么救你的,如今依旧,”

    听出他话中的警告之意,景澜低头应是,又道:“叔父方才说要恢复灵力,需要我来做什么?”

    “当务之急是尽快将你身上的这道禁咒解开。”

    顾况端起瓷碗,蘸水一弹,轻声道:“因为我需要你的血。”.

    傍晚景澜骑马回家,因昨夜世族兴兵作乱,今日城中仍在禁严,坊门皆闭。因城郊驻军换防,巡视的人手也比往常多了许多。如今五城兵马司正挨家挨户搜查趁私逃的乱党,即便景澜身上带着令牌,一路也没少遭盘问。

    她心中有几分可惜,本打算带洛元秋去看花灯,看来明日的灯会怕是不能如约举行了。

    途经明河坊外天色已黑,坊外却是火光冲天,许是设了重兵把守。城中乱象未定,她避开巡逻的人向偏僻小巷行去,此时一人从拐角处纵马入巷,险险与她擦肩而过。

    那人路过她身旁时放慢了些,道:“你去见了他?”

    两人并驾而行,仿佛只是路人偶遇,景澜道:“他要我去解开身上禁咒,好回去帮他恢复灵力,待恢复灵力之后,他才能施展招魂的法术。”

    顾凊握紧手中的剑道:“他要你如何帮他恢复灵力?”

    景澜抬手道:“他说此术非血亲不能成,所以要用我的血。”

    顾凊压低斗笠,眉峰紧锁,冷笑道:“天师府都不在了,他却还是老样子,依然对这天师之位念念不忘。”

    “我当然知道他在骗我,”景澜说道:“无论符咒,大凡以血为引,不是禁术便是邪法,少有列外。我猜他是第一种。”

    顾凊道:“这是一道血咒,需以血为祭,将灵力灌注于咒中,乃是天师府代代相传的秘术,本由天师对继任之人施展。承术之人不再有咒术反噬之忧,境界自然能更进一步,因此而受益,修习更为高深的咒法。而施咒之人则会灵力耗尽,失血而亡。”

    景澜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顾凊按耐不住道:“告诉我他在何处,不如让我一剑捅死他,一切自当迎刃而解!”

    “论东躲西藏逃命的本事,我猜这天下没几个人会是他的对手。”景澜道:“难道你能在他身后追他一辈子吗?”

    巷口火光掠过,两人驻马于道旁,景澜勒住缰绳,等巡夜的人过去以后才问道:“如果施咒之人与承术之人并非血亲呢?”

    顾凊冷冷道:“一人一生中只能承咒一次,如果施术途中有误,那承咒之人必遭咒力反噬。还记得先帝的下场吗,那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他当即反应过来,沉声道:“难道你是想——”

    “顺其自然即可,”景澜注视着火光远去,截断了他要说的话,轻描淡写道:“就按照他所想的来。”

    顾凊沉思半晌:“这是一步险棋。”

    景澜道:“哪怕事到如今,他依然对我防备重重。不剑走偏锋,他又如何会卸下戒心?”

    顾凊在黑暗中静了一会儿,方开口道:“你准备如何行事?”

    景澜等的就是他这句话,道:“他深谙心计,但这一次,我偏要让他心甘情愿入瓮。到了那时候,就算是插翅他也难逃一死。”

    顾凊道:“看来你已经有主意了。”

    景澜随口道:“我身上既然有他想要的东西,那便无需什么万全之策,只消前辈出面激上一激,他自会忍不住先出手。”

    顾凊忽道:“此事你与元秋商量过没有?”

    景澜顿了顿,道:“事出突然,仓促之间还未曾告诉她。”

    顾凊反问:“是忘了说还是不想说?”

    景澜看了他一眼:“我不明白,二叔这话是何意?”

    顾凊听到这一称呼神情微微扭曲,很快又恢复如初,道:“我以为你们之间无话不说,无需隐瞒什么。”

    景澜听出他话中的调侃,道:“以我对她的了解,她听到顾况要抽干我的血,就会马上开始找顾况,最后杀上门干脆利落捅死他了事。”

    自己这位侄女确实不太像能沉得住气的人,顾凊不由赞同地点点头。

    景澜低低一笑:“不过依我看来,以顾况做下的那些恶事,这种死法还是太便宜他了。”

    两人对望片刻,顾凊道:“我明白了。我以过来人的身份劝你一句,我虽不如你了解元秋,但有些事仅凭你觉得好是没什么用的,还是应该提前和她商量,不然我怕你事后被她揍出家门。”

    景澜唇角略翘,看来顾凊是实实在在和洛元秋打过一架了,亲身得出的教训:“哦,是吗,可她还从未对我动过手。”

    她语气虽平淡,却另有一层深意。顾凊听了呵了声,意味深长道:“凡事总有第一次。”

    语毕他一夹马腹,把景澜留在了黑暗中,先一步离开了巷子。

    两人就此分别,景澜策马回府。夜中雪如鹅毛,寒风迎面扑来,马上就要到达家门外时,她似有所感应般,向着路旁看去。

    风雪中朦胧灯光仿佛梦境,延伸向回忆深处。那人站在路的尽头,她们彼此相望,好像已经等待了许多年。

    景澜翻身下马,怔愣了一瞬,不由自主向前一步,道:“师姐!”

    于是那人如往常一样笑了起来,迎着满天飞雪快步向她走来。     。

    第 201 章 月灯

    景澜牵着马问:“这是从哪来的?”

    洛元秋举起手中的兔子灯道:“怎么样,好看吗?”

    景澜道:“外头兵荒马乱的,还有人敢出来卖灯?”

    洛元秋道:“不是买的,是别人给的。”

    此事说来好笑,洛元秋离宫后特地回了一趟曲柳巷,本想在租赁的屋子到期前将行礼提前收拾好,结果去了搜寻一通之后,才发现屋中里根本没什么可收拾的,就连那半盒干桂花也不知什么时候被撒了一地,芬芳已失。

    无奈之下空手而出,临行前洛元秋对着那半扇木门发了会儿呆。周围邻里因昨夜之事紧闭门扉,不敢随意出来走动。街道上冷冷清清,洛元秋常去的面摊与包子铺都没开张,她不免有些失落。

    回想当初来时这里还格外热闹,街头巷尾都是人。如今她要走了,却连半个人影都见不到。正要离开的时候,余光瞥见墙那头探出两张脸来,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只听咻咻两声,两枚弹丸飞来,倚在门边的那半扇木门晃了几下,“轰”一声倒了。

    一时间鸦雀无声,墙头那两个孩子见闯祸了,急着跳墙逃开。其中一个大概是没见过这阵仗,手足无措地扒在墙头迟迟不敢下去。还没等洛元秋开口,他就先放声大哭了起来,声音回荡在巷里,很快就引来了家中大人的呵斥。

    洛元秋才想起隔壁住的秀才一家早已经搬走,现下住着的应当是新搬来的邻居。果不其然,半晌后隔壁小心翼翼开了门,一个年轻女子探出身来看了洛元秋一眼,又看见躺在地上的半扇木门,连忙赔礼,便请洛元秋进家门喝杯茶——

    景澜听到此处眉心微动,道:“所以你就这么进去了?”

    洛元秋道:“我当时本不想进去的,可是……”

    只是一扇破门罢了,立回去修修还能做做样子,洛元秋觉得不必如此兴师动众。但那年轻女子极力邀请,偏偏这时传来一声怪响,洛元秋低头去寻,目光在腹部微微凝固,嘴角不禁抽了抽。

    那年轻女子也没想到会这样,扑哧一笑,掩口道:“厨房正好蒸了一笼包子,姑娘若不嫌弃,不如来尝一尝。”

    洛元秋突然想起自己已经一天一夜没吃饭了,顿时大脑空空,幽魂般跟着她进了门。

    一顿饱腹之后,洛元秋发现院子里堆了不少竹子,屋里梁上挂了几排新做的花灯,寻常可见的荷花样式,粗略上了些颜色,便挂在高处晾着。

    中间那排花灯中却有几个不太一样的,洛元秋指着那灯问,年轻女子答道:“那是燕子灯,那是兔儿灯,小孩儿都爱顽。去年上元节卖的不错,今年便想着也扎多些带到灯会上去,可没想到出了这事……唉,真是老天不成全!姑娘要是喜欢,不如挑一个去?”

    洛元秋说完提起灯给景澜看,道:“我挑来挑去选了这一只,你看,它是不是有点像你?”

    两人自后门入院,景澜把马交给管事,抬手按在那灯纸上,轻轻转了个面道:“是像你自己吧,一只呆兔子。今天舅父把你单独留下,可是有什么话要交代?”

    洛元秋笑了起来,觉得十分有趣:“这都猜到了?那你不如再猜一猜,我们都说了什么。”

    两人并肩走着,雪中灯如胧月,在飞雪的撞击下发出簌簌声响。景澜从洛元秋手里接过兔儿灯,转了个面,抹去灯外覆盖的薄雪,说道:“必然与玉清宝诰有关。”

    “也不全然是。”风有点大,洛元秋去牵她的手,说:“本打算换点别的,后来发现用不着了。”

    仿佛握了一块冰在手中,洛元秋呵了口气诧异道:“你的手怎么这么冷?”

    景澜转过脸,微光下五官如同精描细绘而成,清丽隽秀,道:“嫌我了?”说着把手伸进洛元秋衣袖里,贴着她的手臂道:“我后背有伤,气血亏损,身上自然会冷。”

    交谈间两人进了屋子,寒风被隔绝在外,房间里暖意熏人,看着熟悉的陈设,洛元秋一时间大有隔世之感。

    她愣了愣,回顾这一天一夜所发生的事,仍觉得不可思议,仿佛置身于走马灯旁,做了一场五光十色的梦。

    景澜推推她道:“奔波了一整天还不累么。走,去把衣服换了。”

    两人先后去沐浴净身,回来以后景澜把兔儿灯挂在书架旁,见洛元秋盯着灯发呆,便问:“在看什么?”

    洛元秋一脸认真道:“我现在一看到灯就想起墨凐,你说她不会又从灯里蹦出来吧?”

    景澜走进和她一起看着灯,兔子呆头呆脑地与她们对视,景澜干脆吹灭灯里的蜡烛,道:“现在好了,应该不会了,过来帮我看看伤势。”

    她在床榻边坐下解开单衣,露出后背,一道深紫色的伤痕印在雪白肌肤上,从右肩向下斜掠过大半肩背,看着令人心惊。

    洛元秋指腹轻贴在边缘,觉得这伤痕看起来就像是咒纹,道:“没流血,疼不疼?”

    “有点。”景澜低下头,把放在手边的瓷瓶给她。

    洛元秋打开瓶塞闻了闻,倒了些许在手中,问:“这是什么药?”

    把碍事的头发扎成一束,景澜答道:“祛除咒力的药,就是不知道是否有用,先上些看看。”

    “是要拔咒吗?”洛元秋跃跃欲试,“我略知一二,不如让我来试试?”

    景澜想都没想就拒绝了她:“不必,要拔咒我还是去找咒师。”

    洛元秋不悦道:“明明是符在咒先,符高于咒,以符法拔咒为何不可……”

    景澜一针见血道:“那现在太史局里是咒师多还是符师多?”

    洛元秋无言以对。

    若真论起符术咒术谁高谁下,只怕说个三天三夜也未必会有结果。洛元秋安慰自己,师妹既然都伤成这样了,做师姐的就应该大度些,莫要与其相争。

    她自觉心态平和,倒了碗温水调和药粉,刚要下手之际,景澜却闷笑一声,肩头颤动,牵动后背。洛元秋心知她因何而笑,无奈道:“别动了,正上药呢。怎么还笑……有这么好笑吗?”

    洛元秋放下瓷碗,一手抹药,一手按住景澜后背。察觉指腹下肌肤细腻光滑,从发间传来沐浴后的幽香,她怔愣片刻,面上微热,心中涌出一股异样的温柔,旖旎顿生。

    景澜侧头道:“怎么还不上药,你不会又脸红了吧?”

    冷不防被她戳中心事,洛元秋马上否认:“没有,你别乱动了,这就上药!”

    她蘸着药往伤上抹去,察觉到景澜肩背紧绷,仿佛在忍耐着什么,忙收手问道:“疼吗?”

    景澜下颌微紧,咬牙道:“不用管我,上完药再说。”

    景澜脖颈后起了一层薄汗,洛元秋心知长痛不如短痛,便不再犹豫,飞快为她上完药。那道紫色痕印的边缘稍稍变淡了些,看来药确实有些用处。洛元秋仔细观察之后放下心来,对着伤痕轻轻吹了吹,确认药干后才小心为景澜拉上衣领。

    她把东西放在一边,景澜却突然抓住她的手,洛元秋回头问:“还疼吗?要不要喝水?”

    景澜点点头,洛元秋喂她喝了半杯水,她便顺势躺在洛元秋腿上,懒洋洋地把玩着束发的细绳,手腕上的红绳在浸水之后有些走形,与她洁白手臂形成了极为鲜明的对比。

    她衣衫散乱,双腿微微屈起,抬起手揉捏着洛元秋的耳垂,嗓音低哑道:“在想什么。”

    洛元秋的目光落在她手腕那条银链上,道:“摘了吧。”

    景澜一怔,垂眸道:“还没到时候。”

    洛元秋道:“不用等了,这上面没有咒术,摘了就是了。”

    话毕她指尖青光一闪,景澜道:“等等!”

    已经来不及了,银链瞬间断开,从景澜手腕上滑落进衣袖里。洛元秋伸手在她身上摸索了一会,捏着银链放在她手心,说:“你看,我说的没错吧。”

    见景澜难以置信,洛元秋便把皇帝的对话简要复述了一遍。景澜眼中神色由震惊转向茫然,握紧手片刻又松开,看着手中银链久久不语。

    洛元秋最后说道:“陛下让我告诉你,他说,这下你可以随心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了。”

    景澜置若罔闻,只盯着手中银链。洛元秋不安起来,去握她的手:“怎么了?”

    景澜突然转身,紧紧抱住了她。洛元秋猝不及防向后倒去,两人一同倒在了床榻上。

    景澜撑起身,像是带着某种无法宣泄的怒火与恨意,将手中银链向身后一扔,脸埋在洛元秋脖颈旁喃喃道:“我这一生,生死都在他人手中,到头来方知,这一切本就是个笑话……”

    这一刻她们仿佛心意相通,洛元秋轻轻握住她的手,能感受到她心中隐藏的悲哀。

    “不要怕,”她用力回抱她,轻声说道:“你还有我呢。”

    景澜静了静,道:“是,我还有你。”

    洛元秋拍拍她的背,景澜放开手,深深叹了口气,在她身旁躺下。两人面对面,洛元秋神情专注,低声道:“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她说完后有片刻恍惚,很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冬夜,窗外夜雪映入房间,她也是像这样和师妹躺在一起。

    寒夜漫漫,那时洛元秋已经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惶恐难安之下,心境一日不如一日,只想找个无人之地,安安静静的挖个坑等死。

    她终于明白师伯为何在离世将自己关在屋中,不想见到任何人,独自一人等待死亡的到来。

    生死有别,越是牵挂越是不舍,于人于己都是一种无言的折磨。倘若能清清静静的离去,像来到世间时那般,如叶落归根,在寂然中归去,或许才是最好的结局。

    夜晚变得越来越漫长,如生般清晰可见的白昼却倏忽即逝。她有些说不出的难过,至于为何难过,却是无法向人言明的。

    而在那个夜晚,一双温暖的手覆在她的额头上,镜知的声音从枕边传来:“不要怕,师姐,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就如同今日她对景澜所说的一样。

    景澜安静地看了她一会儿,眉目间的戾气慢慢消失,闭了闭眼道:“我知道。”

    洛元秋摸了摸她的额头:“睡吧,我去把灯熄了。”

    景澜却说:“师姐,你的眼睛究竟怎么了?我亲眼见到它变成了白色,绝不会看错。”

    洛元秋在她的注视下先按了按左眼,又去按右眼,一切如常,没什么痛痒的感觉。她道:“两只眼睛都成了白色,还是只有一只?”

    “两只都是。”

    景澜说着起身打量着她的眼睛,指尖沿着眼皮到眼角,洛元秋仰起脸,尽量让她看清楚。过了会儿景澜说道:“我看不出。”

    洛元秋想找面镜子来自己看看,景澜说屋中没放镜子,她只好作罢。

    “应该没什么大事,”洛元秋安慰道:“你就不要杞人忧天了,实在不行,明日我就去医师那里看看,这总行了罢?”

    景澜道:“你还记得墨凐最后说了什么吗?”

    洛元秋支着下巴想了想:“大概记得一些……”

    “她说,留给你的时间已经不多了,请你尽快赶到北冥。”

    景澜按了按额角,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尽量往好处去想:“等处置完司天台的事我们就动身离开,看来这次不能先回寒山了。”

    洛元秋惊讶道:“去北冥?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

    景澜道:“不知道,我从未去过,只是在书上见过前人描述。”

    洛元秋答道:“那是一片虚无缥缈的海。四方水流在此汇聚,传说九天之上的银河也会落入此地。因海中有一名唤‘归墟’的海眼,水既不多一分,也不损一毫,永远都是那么多……”.

    残灯映照室内,窗外风声仿若呼啸的海潮,在人耳边回荡不休。

    今夜格外寒冷,姜思脸颊被冻得发红,坐在灯旁舒展僵硬的手指,以一块绒布沾了沾盘中油,反复擦拭放在桌上的长矛。

    姜思越擦越用力,指缝慢慢渗出鲜血,末了她把绒布朝桌上一摔,烛火霎时被扑灭,屋中陷入黑暗,只有窗外一点微弱雪光照亮室内。

    她猛然起身,用力踹了一脚,蜡烛滚落下,烛油淌了一桌,凝固在桌子边缘。

    姜思怒气填胸,仿佛困兽般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最后她摸到手腕上的东西,咬紧牙关,硬生生坐回桌旁。

    寒风猛烈扑来,窗扉发出砰砰的撞击声,未过多时便被推开了一条缝隙。姜思刚要去关,手在中途停了下来。

    “姜师叔。”

    房间里无声无息多出一道人影,姜思嘴角泛起冷笑,淡淡道:“怎么这时候才来?”

    那人躬身道:“外头正乱,巡夜的人手变多了,所以来晚了。”

    姜思只觉得索然无味,道:“又有什么事?”

    那人道:“师叔祖吩咐过,让我来帮您。”

    姜思道:“传话给印师叔,他让我做的事已经办妥了。我用他给我的那道秘法击破了守塔人的残魂,想必明宫外的守御法阵已经可以打开了。”

    她从桌下踢出一盏碎了的灯,说:“带回去给他。他看了以后,就会知道我说的到底是真是假。”

    这盏灯只剩下破碎的底座,已经完全看不出灯的样子。那人忙捡起灯抱在怀里,查看了一番,在看见底座下的铭文时激动道:“不愧是师叔,竟然能……”言罢他极为恭敬地行了一礼,“师叔立下如此大的功劳,来日宗门入主明宫,若能得到那长生的秘法,阁主与长老们定然不会忘了姜师叔的。”

    姜思不答,向门外一指,那人心领神会,抱着灯退了出去。

    姜思扶起烛台,重新点燃蜡烛。那一点烛火在寒风中摇晃,似乎很快就要被吹灭。她忽然伸出手拢在烛火后,护住了这点微光,神情在昏暗的屋中有些飘忽不定。

    她想到了自己的哥哥,姜城。

    不过数年,这位阁主的大弟子显然已经彻底被门人遗忘了,如今门中弟子提到姜师叔,必然指的是姜思。

    年幼时,她已经不记得有多少次听到父亲训话,耳提面命要兄长务必听从阁主与长老的安排,不得有半点违逆,姜家再起不易更应谨慎小心;若碰上哪位长老出关收弟子,一定要记得把族人推荐上去……

    姜城只是静静听着,鲜少有回话的时候。

    每次离家之前,他总会来看一看自己的妹妹。生母早逝,父亲另娶,唯有妹妹姜思才是他唯一的牵挂。

    兄妹两坐在海边,海水幽蓝深邃,一望无际。姜思弯腰去挖沙子下的贝壳,问:“我什么时候才能和你一样进斗渊阁?”

    姜城道:“你想进斗渊阁,为什么?”

    姜思答道:“我要修习法术,让我讨厌的人都从眼前消失!”

    她自幼性情乖僻喜怒无定,暴怒时便如一只小兽,见人就扑咬;安静时又十分胆怯,畏惧人的目光,总爱躲在狭□□仄之处,被人欺负了也不敢还手。这病症寻医问诊多年也不曾有定论,家中人也就随她去了。

    姜思握着一根草在沙上转来转去,姜城沉默片刻方道:“我已和爹商量过,等年后就让你进斗渊阁,不必再呆在家中。”

    姜思欣喜若狂,欢呼声还未出口,姜城却按住她的肩膀道:“我不知道让你入斗渊阁是对是错,要是能选,我宁可你做个寻常人,能平平安安度过此生,就已是一件最大的幸事。”

    “但你性情无常,不能为俗世所容,唯有道门可纳。再者你身上的离魂之症也只有斗渊阁里的长老们能治,如今看来,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了。”

    姜思根本无暇去听他到底说了什么,只顾着摆脱按在肩膀上的手。她喉咙里发出咕噜声,忽然神情大变,眼中蒙上了一层赤色,立刻张嘴朝姜城手背咬去!

    姜城捏了个法诀,将她手脚都束缚住,姜思挣脱不开,气喘吁吁,只能恨恨地瞪着他。最后她意识到自己无法与姜城抗衡,这才逐渐变得安静下来。

    姜城知道自己一旦放开妹妹,她就会像疯狗一样扑过来咬自己,便道:“到了斗渊阁里不许再像这样胡乱咬人,我把你托付给了邵师叔,还望她能改一改你这暴烈的性子。”

    姜思颇为不服,用眼睛狠狠瞪他,眼底血色消散,渐渐恢复清明。她迷茫地看着眼前人,露出畏缩的神色,眼中泪光盈盈,仿佛十分害怕。正当眼泪要落下时,她却又变了样子,暴躁地扯弄手脚,咬牙切齿道:“终有一天我会杀了你,把你捆起来丢进海里喂鱼!”

    “好,”姜城道:“那你可要勤学苦练,才有可能赶得上我。”

    姜思问:“你在斗渊阁学什么?”

    姜城道:“阵法,我是阵师。”

    姜思嚷嚷道:“我也要学阵法!”

    她把这句话翻来覆去说了十几遍,姜城静静听着,等她折腾累了才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绝不能告诉爹。”

    姜思生气道:“我告诉石头也不会告诉他!”

    姜城终于笑了,拨开她浓密的长发勾了勾衣领,露出脖颈上形如刺青的印记,道:“其实你不是他的女儿,我也不知道你的生父到底是谁。不过这些都不打紧,你还是我的妹妹。但千万记住,不要让他知道这件事。”

    姜思露出一口雪白牙齿,嚷嚷道:“他不是我爹?那我把他咬死!”

    姜城道:“可他还是我爹呢。看在哥哥的面子上,暂且嘴下留人吧。”

    “等我学了法术以后,”姜思说道:“我就用法术杀了他!你快说,斗渊阁最厉害的法术是什么?”

    潮水带着海风涌至他们在的石滩边,海水在落日中成了无边无际的金红。目睹那耀眼光芒慢慢消散,姜城良久才道:“最厉害的法术……自然是青春永驻,长生不老了。”

    烛光微摇,姜思关上窗,按着自己的右手嘲讽一笑,低声道:“长生不老?哪有这么好的事,一群蠢货。”

    想了想,她走到门外用衣袍下摆装了满满一兜的雪,回到屋中倒在桌上。

    姜思把烛台拿到自己身旁,俯身从桌下黑暗的角落里拖出一样东西。

    若是洛元秋在此就能一眼辨认出,这是最开始墨凐拿在手里的那盏灯。它的灯罩外仅有一道景澜神魂剑留下的裂痕,除此之外一切完好无损。

    但这并不是姜思把它留下的原因。

    姜思抓起一把雪,用力在灯罩外擦拭着。把依附在灯罩上的尘土擦净后,姜思吹灭了烛火,双手捧起灯盏。

    果然,她没有看错。

    裂痕在黑暗中微微亮起,透过缝隙可以看到,灯罩内好像流动着一团光雾,沿着内壁不断旋转着。

    姜思的手指轻轻在灯罩外敲击着,节拍中仿佛暗藏着某种奇特的韵律。

    那团光像是受到感召,凝聚成一个小球,朝着姜思手指点过的地方撞去。每当它撞过一个地方,便会留下一道细亮的丝线,如此反复之后,细丝交织重叠。

    姜思眼中仿若覆上了一层金彩,无数道纵横交错的丝线像极慢落下的雨痕,在她眼底收归为一束。

    那东西她无比熟悉,慢慢放下灯,姜思震惊地抬起头——

    是阵枢。     。

    第 202 章 所求

    苍白的日光落在她身后,站在房门前,只需一步便可踏入门内,她却迟疑着不敢走进去,好像里面幽深的角落里躲藏着看不见的鬼怪。

    风里有窃窃私语传来,凝神细听却又消失在耳畔。

    是谁在那里?

    她半身探进屋内,到处都乱糟糟的,仿佛很久没人来打扫过了。一条从门前延伸到黑暗中的干涸血迹,向她发来无声的邀请。

    那会是她要找的人吗?

    一股凉意从背后爬了上来,她迈开脚走进房门,这间屋子出奇的大,像是一张空洞的嘴。感觉身后那扇门突然变得很远,她心中虽然有些害怕,却依然不断向前走着。

    只要能找到那个人……

    腿碰到了什么东西,她低下头,面前是一铺草席,草席下滑落出一条手臂,手臂上伤痕累累,许多都已经外翻发黑,显然草席下的人已经死去多时了。

    不,绝不会是她!

    揭开草席,一股浓烈的腥气传来,夹杂着奇怪的芳香,那气味令人十分不适。草席那具尸首背对着她,长发被人用刀削去半截,穿着她熟悉的衣裳。

    霎那间她的心几乎被攥紧了,连呼吸都变得有些艰难。抓着外衣将尸首翻了过来,一双灰白色的眼睛无神地看着她。

    一股冰冷的恐惧袭上洛元秋心头,支撑她坚持的念头在此时彻底崩塌,四周一切化作漆黑潮水将她淹没——

    洛元秋瞬间睁开眼,下意识去摸身边的人,谁知手却摸了个空。她刚要翻身坐起来,马上被按了回去。

    景澜手按在她胸口,淡淡道:“做噩梦了?”

    洛元秋闭了闭眼,感觉方才梦中的心悸依然还在,嗓音沙哑道:“……是。”

    “梦见什么了?”景澜手伸进她的衣里,察觉心跳有异,道:“都是汗,什么东西这么吓人,莫非又是你的影子?”

    洛元秋盯着她的双眼沉默了会儿,转过头去道:“梦见了一些……从前的事。”

    她说完身心疲惫,如同失了力气般倒下。景澜并起两指在她额头上一点,又在她脖颈侧按了按,皱眉道:“怎么出来这么多汗?”

    洛元秋没有回答,任由景澜剥去汗湿的单衣,展开被子将两人一同裹住。

    指尖顺着脊柱缓缓上爬,余光瞥见景澜想用被子把两人蒙住,洛元秋忙道:“等等!”

    景澜捏被角的手停在半空,神情似笑非笑道:“时辰还早,不如再一起睡会儿。”

    洛元秋心道你每次都这么说,但从来没哪次是真正去睡觉的,便道:“别盖上了,我想看看你。”

    景澜在她身旁侧着身躺下,一手支着头道:“怎么,你梦见我了?”

    洛元秋笑道:“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景澜凑近了些,五指略分揉进她的发间,洛元秋不得不稍稍扬起头。两人靠的很近,几乎嘴唇相触,景澜注视着她的脸道:“因为这几日醒来时,我发现你都背着我睡,任我怎么叫都叫不醒。”

    洛元秋怔怔地看着她,忽然把被子一卷转过身去。景澜眼疾手快,抓住被角抱住她道:“你梦见我了,是不是?”

    那间屋子成了她心底无法言说的噩梦,多年以来,洛元秋从未和任何人提起过。半晌她轻声道:“我梦见在黎川……”

    景澜收紧手臂,打断了她的话,嘴唇贴在她的颈后低声道:“都已经过去了,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

    室内一时静了下来,洛元秋赤身被她紧紧在怀里,却没什么旖旎的念头,只是静静听着彼此的心跳,便已足感安心,她想了想开口:“那时我等了很久不见你回来,就去找那神婆。神婆不在,她屋里只有一个男人,我便威胁他让他带我上山。上山之后,他带我进了在一间屋子,里头摆满了尸首,其中有一具和你身形相仿。她身上穿着你的衣裳,我以为那就是你。”

    景澜沉默地听着,掌心轻轻覆在她的手背上。

    洛元秋往她怀里缩了缩,像躲进了容身的庇护之地,不必再为梦魇所侵扰,喃喃道:“那个带我来的男人,我听见他我身后大笑,我让他带我去找你,他却说没有人能活着离开这座山,你一定是死了,还被人扒下了衣裳,死也死的不体面,说不定还被人给……”

    她倏然一顿,慢慢转过身:“所以我杀了他。”

    景澜把她按进自己怀里,心中难过,低声道:“你没做错,他害死了那么多人,早就该死了。”

    洛元秋的声音从她怀中传来,仿若梦呓:“那是我第一次杀人。他在我面前倒下时,我想,原来人死了是这副模样。等到了我死的那天,会不会也像这样?”

    “不,你还有我。”景澜轻声说道:“我会一直在你身边,哪里也不去。”

    洛元秋道:“我知道,那只是个梦,我都知道。”

    景澜闻言捧起她的脸,洛元秋迷惘地看着她,景澜温柔地在她唇上落下一吻,拉起她的手向自己衣襟里探去,断断续续吻着她道:“我不是梦,你梦里的我也会像这样吗?”

    掌心触碰到一片光滑温热的肌肤,更有一点柔软的突起在她指缝摩挲,洛元秋顿时面红耳赤:“谁、谁会梦到这个?!”

    景澜乌发流水般从肩头散下,两颊微红,胸前绯意淡染,在雪白肌肤上晕开一片艳色。她拉着洛元秋的手不放,神情慵懒地说:“我啊,我就在梦见过。在梦里你……”

    洛元秋在她的目光中浑身像火烧过一样,简直无地自容,抽回手去捂她的嘴:“胡说什么!”

    景澜却在她指尖轻轻一嘬,一手勾住她的小腿道:“你非让我叫你师姐不可,我便叫了……”

    她的嘴唇紧贴在洛元秋颈侧,渐渐向上,洛元秋的心仿佛被她握在了手里,随着嘴唇的上移慢慢加快。景澜把嘴唇贴在洛元秋耳旁,如喘息一般道:“师姐。”

    ……

    两人十指紧扣,经景澜这么一番打岔,洛元秋脑中空空,觉得像翻山越岭去看了场一盛大的烟火,余韵经久不散。她脖颈下熟红未褪,眼角湿意犹在,望着床帐透进的光出神片刻,心绪却已从那场梦中抽离而出。

    景澜展开手臂抱住她,道:“不许胡思乱想,等这几日忙完手头事情,和沈誉交接完,我们就离开这里。”

    她满足地叹了口气,拥着怀里人,下颌蹭了蹭她的发顶,目光中多了几分着迷之色,轻声道:“别去想那些事了。我陪你去北冥,往后的日子,无非是生死相随。”

    那四个字让洛元秋心中骤然一酸,她本想说什么,但见两人交握的手腕上都戴着自己编的红绳,便张口在景澜手背上咬了一下,握紧她的手低声应道:“好。”.

    连续数日大雪后终于迎来了晴天,城中银装素裹,寒雾涌动,目之所及处处粉妆玉砌,一片祥和宁静,全然看不出数日前的肃杀凝重。风过时拂动房檐下的冰凌,发出悦耳的清音。

    “这么说,你是打算回寒山了?”玉映问。

    洛元秋本想说先去北冥后回寒山,稍一沉默,最后想想还是没有告诉玉映,道:“有我师父的信吗,他现在人在何处?”

    玉映摇头,端起茶盏道:“我师父前些日子来信,说在冲州见到了他,不知道他们二人是否还在一起。”

    “我师父是去找火腿,”洛元秋疑惑道:“宋师不是懒得动弹,怎么这次却舍得出远门了?”

    玉映道:“或许是一时心血来潮吧,就是不知道他去冲州做什么。”

    洛元秋道:“唔。”

    他低头看了两眼账本,忍耐再三,终是开口问道:“那位景大人……她真的要和你一起回寒山?”

    洛元秋道:“不然呢?她是我道侣,我们当然要一起走了。”

    玉映狐疑盯着她道:“你和你师妹做了道侣,不觉得有点奇怪吗?”

    洛元秋惊诧道:“她是师妹,又不是我亲妹妹,到底哪里奇怪了!”

    玉映不置可否,只道:“那你为何从方才进门起就一直看着我?事情不是都已经结束了吗,怎么还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你到底想说什么?”

    洛元秋被噩梦困扰多日,头一次涌起了找僧道卜卦占运的念头。她决意不再憋在心里,正打算付诸于行动时,怎料到如今城中传出谣言,说前些日子的宫变正与巫人异士之流有关,是以庙宇紧闭,人人自危,唯恐惹祸上身。她走遍全城,居然没有哪座道观寺庙肯开门迎客的,这才想起了玉映。

    她眉头微拧,自言自语道:“我能对你说吗?”

    玉映在她眼前挥了挥手,道:“什么事这般神神秘秘的,别告诉我你快要成仙了。”

    洛元秋瞥了他一眼,按理来说天衢既然会相人,说不定也还会些别的。玉映身为他的徒弟,承袭道统所学,理应也顺带学了一些。想到这里,她正襟危坐,小声问:“你会解梦吗?”

    玉映张了张嘴,疑惑道:“解梦?”

    日光洒在窗格旁,窗外簌簌飘下不少粉雪。洛元秋怀中落了一束暖光,刹那间衣襟生辉,将她的侧脸映照得如同冰玉。

    洛元秋指尖沾了点雪,眨眼的功夫便化作水滴凝在手中,她随手捻去,道:“我近日来时常梦见杀人,这是作何解释?”

    玉映道:“这不是常事吗,往日追猎的时候,你不是也杀了不少的……”

    “是人,”洛元秋一字字道:“不是傀。”

    玉映改口道:“照周公解梦上所说,梦中持刀杀人,应该应是主得财利。”

    洛元秋向外看了眼天空,玉映同她一并看去,见冬阳疑惑道:“外头有什么?”

    洛元秋道:“不是说得财吗,我看看天上会不会下金雨。”

    玉映简直拿她没有办法,起身收拾账本道:“你不会是闲的没事,特地跑来消遣我的罢?”

    洛元秋大呼冤枉,抓住他的衣袍不让他走,道:“怎么会,我是诚心诚意来找你解梦的!就算你不会这个,那算卦占运你总应该会一样吧?天衢相师的名声在外多年,你可是他的弟子,别告诉我你什么都没学。”

    玉映道:“我拜师是为了学符术,符术以外,师父愿教便教。但我入门时他早就有言在先,他为人相面的法术是家传,弟子就算学了也没用。”

    “至于你说的算卦,”玉映没好气道:“你何时见过符师在路边开摊算卦的?大伙要能有这本事,咱们符师还会被咒师踩在脚底下,穷的叮当响么?”

    洛元秋想想也是,自己不就是个最好的例子,如果不是进了司天台做掣令有了月俸,说不定老早就去喝西北风了。

    她只好放开玉映,老老实实坐了回去,给自己倒了杯茶,道:“罢了,也是一时起意,算不算都无所谓,反正……”

    反正她已经隐约有所预感,这绝不会是什么好事。梦中的一切都化作漆黑影子,自她脚下不断向前延伸;潮水在黑暗中无声而至,推着她朝前走去。

    这一幕让她不由想到过往,也是在这样一场似梦非梦的旅途中,被不知从何而来的潮水推着向远方走去,不知不觉来到了生与死的边界。

    而这次,阔别已久出现在梦中的黑色潮水,又在暗示着什么?她是否会再一次推开那扇门前,这场梦又将通往何处?

    便听玉映说道:“听闻太史令涂山大人会些术数,尤其精通卜筮,你不如去向他请教一番,或许能解答心中困惑。”.

    哪怕是眼下这等时局,太史局大门紧闭,门外竟也聚集了不少等着入录的人,乌压压一片,几乎快站到街面上来了。

    这些人里有几名打扮得格外稀奇古怪,洛元秋忍不住看了几眼,觉得有几个瞧着眼熟,回想起自己初到时的无知与艳羡,心中又生出一番感慨。

    这时有个老人想强行插进队伍里,引来了众人不满。那老人身上背着个大葫芦,被人推搡来推搡去,怒道:“敢再推道爷一下,道爷这就把你们送上天去,可别怪我事先不曾明言!”

    一人笑嘻嘻道:“你老人家要是有这种本事,还用得着和咱们这些人在这大门外候着吗?”

    老人气得脸红脖子粗,解下葫芦道:“这就让你们这群小兔崽子见识见识道爷的本事!”说着拔开葫芦头,抽出一根绳索。

    洛元秋看了一会,心说这不是那天自称能送人上天的老道士吗?后来经过陈文莺的一番解释,洛元秋已经大致明白,这都属于杂耍一类,只需事先找好人躲在人群里等待接应即可,委实算不上是法术。

    但今日路旁行人稀疏,来看热闹的人都没几个。接应老道的人又能躲在何处,岂不是一眼就露馅了?

    老人低头左顾右盼,也像是在找人。这时巡逻的衙差经过,见官署门外竟聚着这么多人,当即驱马上前,连声呵斥。

    众人忙一哄而散,洛元秋眼尖,看见那老道也趁机背起葫芦,从一旁偷偷溜走了。

    洛元秋心道可惜,知道看不成热闹了。眼看这群乌合之众散得无影无踪,身后却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元秋!”

    她回头一看,一对男女正从街口向此处走来,正是许久未见的陈文莺与白玢。

    白玢脸上还带着伤,见了她拱手行礼,道:“洛姑娘。”

    陈文莺倒一如从前,见了洛元秋便欢呼一声。她把手上东西都扔到白玢怀里,对洛元秋狠狠畅诉完别离之情,最后亲亲热热地挽着她的手臂道:“这些日子你都在哪儿?上回我准备偷偷跑出来找你,路上却被我嫂子逮回去了,这一关差点再也出不来了!听白玢说你还顺手救了他,怎么没来找我呢?”

    洛元秋还没来得及开口,白玢便道:“别听她混说,什么地方能关得了她一辈子啊?她后来硬要跟着我出门,差点又惹出事来……”

    陈文莺道:“看你有伤在身不和你计较!你说清楚,什么叫惹出事?分明是因为有我在,才捉到了太史局里的奸细!”

    洛元秋稍稍有些兴趣,道:“什么奸细?”

    陈文莺飞快将那日所发生的事复述了一遍,得意洋洋道:“多亏了这道旧伤,让我感应到夏官正有问题!后经涂山大人一番试探,那内奸果然就是他!啧啧,真是人不可貌相,当初咱们巡夜时他还过来解围,怎么就会是奸细呢……”

    白玢打断了她的喋喋不休,道:“时辰快到了,先进去吧,别耽误了事。”

    陈文莺瞬间收音,待到三人一同进了太史局,洛元秋好奇道:“你们来做什么?”

    白玢沉默片刻,答道:“实不相瞒,我是来向冬官正大人交辞呈的,等过完正月就要回去了。”

    陈文莺支支吾吾道:“前几日娘传信给我,要我跟着白玢一同回去。元秋,我也快要走了。”

    三人相处时间虽短,却也同经患难,结下了深厚的情谊。只是天下无不散之筵席,终须一别。洛元秋从景澜口中听过白家的一些事,大致明白他为何要回去。

    至于陈文莺,她的辞呈是洛元秋上回亲手交的,想来是海瑶不放心才做此安排。如今城中乱象初定,时局不明,还不如呆在家乡更放心。

    洛元秋点点头,道:“方才我站在太史局门外,突然想起我们三人初见时的情形。”

    陈文莺也想起来了,说道:“我们上京以后等了不少日子才进的太史局,没想到你刚到就进来了。这么一算,这掣令也没做多长时间,我还舍不得和你分开。”

    洛元秋洒脱一笑,道:“不必因此伤怀,有缘我们还会再见的。”

    白玢似有所觉察,道:“莫非……你也要走了?”

    洛元秋道:“是。”

    陈文莺忙问:“你不是为了玉清宝诰而来的吗,怎么这就要回门派了?”

    话一出口,她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果然白玢在一旁微微摇头,示意她不要再提。

    两人都知道,以如今朝廷对修士约束而言,想得到玉清宝诰比登天还难,若是洛元秋真以此为目的,只怕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去了。

    白玢思量着要如何出言宽慰几句,却听洛元秋道:“玉清宝诰吗,陛下已经给我了。”

    陈文莺与白玢闻言如遭雷击,一时间呆怔在原地,脸上都是一副‘你被骗了’的表情。

    洛元秋见状道:“是真的,不过他说此事不能宣之于众,让我偷偷带回去就行。”

    白玢反应极快,一想到上回和洛元秋一同登门拜访的景澜,顿觉头皮发麻,想来无人胆敢当着这位台阁大人的面行骗才是。

    至于皇帝为何会突然将玉清宝诰赐给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宗门,白玢思来想去,忽记不久以前城中叛乱一事,心下一片了然。

    必定是洛元秋在此战中立有功劳,说不定以命相搏,才换得了这玉清宝诰。想到这里,白玢不禁有些唏嘘,有意转移话头,问道:“那玉清宝诰上都写了些什么?”

    洛元秋道:“一个字也没有,大印已经盖好了,陛下说事急从权,让我自己随便写几句话就行。”

    陈文莺对她说的话向来深信不疑,喜悦道:“这是件好事呀,你总算是得偿所愿了!你准备带着它回去振兴师门吗,需不需要帮忙?”

    “振兴师门?”洛元秋闻言深感莫名,道:“什么振兴师门?我带它回去给山下的村长看,好告诉他们,这座山早已有主,决不能种果树。就算要种,也不能全都种上梨树。”

    白玢一手按着太阳穴,深深叹了口气。陈文莺疑惑道:“为什么不能种梨树,难道是有什么忌讳?”

    洛元秋语重心长道:“因为梨不好吃,种它做什么?种点桃子杏子李子不好吗,橘子柚子也成,味道都不错。”

    白玢:“……”

    陈文莺头如捣蒜:“说的对,我也不喜欢梨,还是多种点其他果树,不要全部种成一种,种些其他的不行吗?话说我家乡有一种海棠果,酸甜脆爽,味道也不错,哪天你来河州我带你去吃!噢,对了,义宁离河州不远,还有白玢家的羊……”

    白玢适时接话:“义宁人做羊实乃一绝,烹烤蒸炸,总有一款是你喜欢的。洛姑娘若不嫌弃,可到义宁来看看,让我略尽地主之谊。”

    经这番岔话闲扯,倒是冲淡了不少别离时的感伤。洛元秋微笑着点头,心头一片明朗。别离有时,相逢亦有时,人世间的悲欢离合皆如此类。她虽觉前路迷茫,但怀着这份友人间的小小约定,便如一只轻铃在心中回响,纵是迎风飘雨,亦有韵律悠长。

    陈文莺附在她耳边悄声道:“我那儿还藏着好几本你没看过的话本,听说闻道书斋近日又出了几本新的,我正想约你一同去看看……”

    话本!

    洛元秋登时一个激灵,想起那本洛女侠与太守千金的话本,身形微僵,只恨不得找个洞钻进去,就此从这世上消失。

    陈文莺道:“咦,你怎么了,怎么突然脸这么红?”

    洛元秋满心想着要如何才能不让她看到那本话本,咳了几声道:“我没事,可能是有些、有些热。”

    说完一阵寒风吹来,白玢紧了紧袍子,看着树梢上的雪困惑道:“哪里……热?”

    洛元秋困窘难言,正当她进退维谷之际,忽有人道:“你们都聚在此处做什么?”

    来人一袭蓝色官袍,两袖雪花纷落,正是冬官正。三人刚要行礼,冬官正笑道:“无事不登三宝殿,这时候来太史局,想必是为了请辞才来的罢?”

    白玢与陈文莺面有惭色,欲向他告罪,冬官正却不以为然,哈哈笑道:“无妨无妨!回去好好想一想,想明白了,说不定还会再回来呢!”

    “你们二人跟我来,我与你们的师长有旧,还需请你们代为传话。”他指了指陈文莺与白玢,又对洛元秋道:“你是来找太史令的吧,他人现在就在夏官正所在的院子里,你进去就是。”.

    夏官正所在的院子在一片水泽上,四周碧叶连天,粉花映日,蝉鸣声不绝于耳。撑一只竹筏从水道而过,微风拂面,水中金鳞闪烁,不一会儿便到达对岸。

    洛元秋撑着竹竿在岸边一点,借力跃上岸,忽觉手腕紫光一闪,她抬头望去,只见树荫下站了一个人,脱口道:“师弟!”

    王宣脸色发白,显然是伤还没好,但神情却不如从前那般紧绷,仿佛因了却了心事而轻松不少。

    洛元秋关切道:“你不是还在养伤吗,怎么到这儿来了?”

    王宣伸手拉了她一把,答道:“来找太史令,有些事要问问他。”

    洛元秋在他身旁站定,想起藏光来,忙道:“对了,你的弓还在我手上。我用完了,还给你吧。”

    “不用了,”王宣笑道:“送出去的东西岂有收回的道理,何况它本来就应该是你的。留着吧,师姐,就当是我的一份心意。听说你要回寒山了,打算什么时候动身?”

    洛元秋心想怎么连你也知道,大概是她疑惑的神情太过明显,王宣补充道:“沈誉猜的。”

    “大概下个月罢?”洛元秋也有些不确定,毕竟这几日景澜每天都在司天台,比年后那会还忙碌许多,有时不得不夜宿在官署中,连人影也见不着。

    王宣眼中浮现出怀念的神色,笑道:“说起寒山,不知道那片竹林可还在。”

    洛元秋道:“在的,没人挖笋,竹林都已经快长到山腰去了。”

    面前水光粼粼,夏风熏人,实在是难让人相信一墙之外仍被冰雪覆盖。对岸绿树成荫,隐约能听见清脆的啼鸣声。那风拂翠叶,树影婆娑,晴日正好,一切仿佛像是场悠远的梦境,将人轻易带进过往的回忆中。

    王宣仰头看了看身旁的树,手按着树干说道:“我还记得师姐你嫌讲经堂夏天太热,总爱爬到屋外的那棵老树上去呆着。说是乘凉,其实是去睡大觉,等日头过来再下来……而今想来,竟是不知不觉过了十年。”

    洛元秋想了想道:“你们离山后过了几年,那棵树有天在大雨中被雷击中烧了起来,师父说,那是因为它的命数到了。”

    “命数吗?”王宣一怔,随即道:“那时候在山上时觉得世间一切不过如此,后来下山以后……”

    他神色复杂,不知想到了什么,最后摇了摇头。洛元秋没等到下一句,好奇地戳了戳他,道:“下山以后呢?”

    王宣看着她天真困惑的脸,突然领悟到柳缘歌捏她脸时的心情。但身旁有棵大树,他不想像沈誉一样被吊上去。负手在身后,捏了捏手指道:“下山以后,有许多事,也不过如此。”

    他眉目间的萧索让洛元秋难得起了恻隐之心,问:“你想回来吗?”

    王宣道:“回寒山?我是想回去看看……”

    洛元秋猜测,必定是因为司天台事务繁多,令人心生厌烦,看景澜天天在外奔波便能知一二,想来王宣也是如此。洛元秋自认为摸透了他心中所想,言辞恳切道:“师弟,你如果觉得太累,不如回来喂□□?竹林里的鸡还在,师父说它们和人不一样,能活个一两百年呢。你不在的这些年里,因为没人去喂它们,它们只好跑到山后面去找吃食,时不时还要和猴子打架……你若是不想应付人了,那就回山来喂喂鸡好了。”

    王宣:“……”

    两人大眼瞪小眼片刻,气氛一时僵持,王宣勉强扯出一个笑,艰难道:“师姐,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暂时还不太想回去……去喂鸡。”

    忽有人道:“喂鸡,哪里有鸡,什么鸡能在水里游?”

    王宣目光一敛,转过身冷冷道:“你听错了,没有鸡。”

    涂山月两手揣袖,笑眯眯凑近道:“真的吗,可是我听得清清楚楚,你分明说的是鸡,不信问问小师妹?”

    洛元秋:“嗯,这个……”

    王宣作势要踹涂山越:“鸡是不会在水里游,但想必涂山大人在水里游个几圈不成问题。”

    涂山越见机躲到洛元秋身后,王宣投鼠忌器,果然奈何不得他,涂山越愈发得意洋,道:“啊哈,我师妹是你师姐,那你是不是应该叫我一声师兄?”

    王宣嗤道:“你还是下水洗洗脑子吧!”说着警惕了几分,对洛元秋道:“此人向来没什么正经样子,倒是欠了一屁股的风流债,师姐你还是离他远一些,莫要听他胡言乱语!”

    涂山越哈哈一笑:“人不风流枉少年嘛,王大人连这道理都不懂,真是白生了一副好样貌。”

    王宣匪夷所思看他一眼:“再倒退二十年,你也未必能称得上是少年。”

    涂山越向来识趣,见好就收,拱手虚作一礼,敷衍道:“敢问王大人大驾光临鄙司,是为何事而来啊?”不等王宣回答,对洛元秋殷勤道:“小师妹不是正在家中休养,怎么也来了,不多歇几日吗?”

    “那位下狱的夏官正曾参与宫中法阵修缮一事,沈誉打算过几日将他提到司天台亲自审问他,此事需你首肯……”王宣也仿佛想起了什么,道:“师姐,莫非你有什么要事?”

    洛元秋看看他又看看涂山越,神差鬼使把来求卦一事咽了回去,改口道:“我来是想——要月俸。”

    涂山越:“啊?什么月俸?”

    王宣疑惑道:“月俸?”旋即眼神微妙地一瞥涂山越,“涂山大人,你不会连手下掣令的俸禄都要克扣吧?”

    涂山越连忙撇清,道:“怎么会?俸禄的事一向是单离在管,谁能猜到他就是内奸?这发俸的事一来二去就耽搁了,绝不是有意……你看什么看,啊?我像那种会克扣俸禄的上司吗!”

    王宣讥诮一笑,摆明了不信,道:“我早就想问了,你不是一向自诩两袖清风,清贫乐道吗?那你私下开酒馆的钱是从哪里来的?谁不知道做掣令起的比鸡早睡的比狗晚,光凭你们太史局发的那点俸禄能够干什么?”

    洛元秋答道:“够吃饭。”

    涂山越:“……”

    王宣话音一转:“也就勉强够填饱肚子,其余的事连想都别想。”

    涂山越被气了个倒仰:“你你你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司天台干的都是刀口捡命活计,浪迹江湖不提,一年中又有几日能着家?一群亡命之徒,天天在京中横行霸道!想当年太史局统领众道,司天台不过是一介附属——”

    “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你也敢提?”王宣说道,“现在司天台的俸禄是太史局几倍,这事怎么不说?”

    “那都是买命钱,谁稀罕!你们人手向来不足,都是一人顶三人用,连过年都没个停歇的时候,那是人呆的地方吗?怎么,我说的哪里不对?还请赐王大人不吝赐教!”

    涂山越自觉扳回一局,却听王宣道:“怎么没停歇的时候,你问师姐——”

    洛元秋被夹在两人之间,头时而向这时而向那儿,便如一棵墙头草随风摇摆,本以为只需保持沉默即可,未料到突然被点名,茫然地抬头:“啊?”

    王宣道:“景澜身为台阁,眼下不是正在家中休假,这还不够证明?”

    洛元秋神情微滞:“她不是在和沈誉交接事务……”

    王宣面有疑惑,仍是答道:“早早就交接完了,她连台阁的印章卷册都已交还,自行上疏请辞,只差一纸公便能卸职而去。师姐,你怎么了?”

    一股冷意从心底上升,洛元秋并指迅速起符,只见半空一束青光旋绕而起,将聚未聚,始终难以成形。

    “咦,这是寻踪符?”涂山越眯着眼道:“你要找谁?”

    青光最后如烟雾般消散于空中,洛元秋神情蓦然变了,那道她曾亲手画在景澜手心的寻踪符竟然失效了!

    心中不祥的预感愈发强烈,不安混杂着恐惧席卷而来,她转头问王宣:“她不在司天台?”

    王宣注视着她的眼睛,摇了摇头:“不在。”

    涂山越道:“等等,你们在说谁,景大人吗?前几日她还来向我借了一面法镜,你帮我问问她准备什么时候还?……哎,你要去哪儿?!”

    洛元秋跃上竹筏,不顾涂山越在身后追问,撑竿在水面一点飞快离去。她心中唯有一事,那就是尽快找到景澜。

    但寻踪符已无用,要如何才能找到她呢?

    洛元秋下衣被水浸湿,在岸边随手拧了几下,突然什么东西从袖子里掉了出来,她捡起来一看,原来是景澜的发带。

    她灵机一动,便匆匆忙忙朝冬官正所在之地奔去,只盼陈文莺还没走,说不定还来得及!

    离开夏园后便是一股寒风迎面吹来,洛元秋衣袖两侧湿不少,却也无暇去在意。疾奔的路途中,她恍惚觉得自己又回到了黎川,师妹数日未归,她去寻她时的种种再度浮现在眼前,与近日来困扰她已久的梦魇重叠在了一起。

    一时间她竟有些分不出自己身处何地,是梦还是真实。

    洛元秋心中焦躁难安,想克制住不去想那些事,但恐惧如潮水层层袭来,越是克制越是忍不住回想。

    景澜究竟要做什么?她为何会向涂山越借法镜?洛元秋想不明白,索性不去再想,只等着当面问她就是。走到冬园外,她缓了口气,但一股无名之火却在心底燃烧起来。

    景澜为什么不告诉自己?

    洛元秋蜷曲手指,用力按进雪里,想借此让自己冷静下来。

    时隔数年之后物是人非,她们再度重逢,洛元秋心里不止一次庆幸过。可明明不同于往昔,为何师妹依然有事要瞒着自己?

    她说不清那股烦躁与失落因何而起,只能沉默地踏进院里。只听交谈声霎时一静,从树后传来白玢的声音:“洛姑娘?”

    洛元秋道:“是我。”

    她几步绕过树来到另一边,只见不远处站着冬官正与陈文莺,陈文莺低头耸肩,仿佛正在挨训。冬官正见到她来,点了点头,对陈文莺道:“记住我说的话,修行不是一日之功,需时时勤勉,不可荒废时日,放纵己欲。”

    话毕朝洛元秋道:“代我问候令师玄清子前辈。”

    洛元秋稍一怔愣:“大人是如何知道的?”

    冬官正一哂,道:“凡事到了咱们太史令大人的嘴里,就不再是个秘密了。若非如此,我还不知道,你的师父原来就是司徒前辈。数十年前我随家师在外游历,曾与他有缘相见,得其指点,受益颇多。只因他是咒师,我没想到你会是他的徒弟,真是有意思。”

    待他走后,陈文莺两眼放光,朝洛元秋身上一扑:“多亏你来了,不然我就要被大人念叨死了!”

    白玢道:“你还是多反思反思罢,还连累我也被大人训话。”

    陈文莺怒道:“难道不是因为你也有错在先,所以才训你的吗?!”

    洛元秋来不及安慰她,直截了当道:“文莺,能不能帮我个忙?”     。

    第 203 章 三叔

    黑暗中隐约听见滴水声,那声音微不可闻,凝神去听时便消失不见,仿佛只是一瞬幻觉。

    手中火光晃动,似乎有风从地下吹来。景澜低头看去,在火光照不到的地方,沿着四壁旋转而下的石阶遥无尽头,不知通向何处,唯有他们二人的脚步声回荡在此地。

    她面上虽一派平静,可心中警惕异常。今日顾况突然将她带到此处,在入地道前顾况便以祛除咒术为名,抹去了她身上所带的咒术。见到手腕那道追踪的符印时,他似笑非笑道:“看来皇帝未必有你想的那么放心你。”

    只有景澜知道那是洛元秋留在她身上的,当着顾况的面,她自然要装作不知,但心却向下一沉。

    谁也不知道这破败的道观下居然会藏有这么一处密道,顾况将她带到这里来又是想做什么?

    地下不见天日,求援殊为不易,这么一来几乎打乱了景澜原本的安排。现在她手中一无咒剑,二无护身的咒术,唯有怀中所藏的一面法镜还是向涂山越借来的,也不知能不能抵挡的了顾况一击。在关键时刻派上用场。

    但此时她不得不尽量放松,显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只是思绪杂沓,脚步未免略有迟疑,身后立刻传来顾况的声音:“怎么,怕了吗?”

    景澜脚下不停,抖了抖衣角,落下些许粉末散入空中。她稳住心神道:“从未听过静玄观下还有这么一处地方,莫非这是一处地宫?”

    “不是地宫,是塔。”顾况道,“昔日此地为安宁寺,所藏经书古卷不计其数。为避战乱,便在地下修筑了一座石塔。”

    景澜随口道:“为何不干脆修地宫,何必大费周折来修一座塔。”

    顾况道:“此寺中人信奉密教,供奉明尊,笃信来世轮回之说。这座塔便倒悬于地,如水中倒影一般,取其一明一暗,与地上那座正塔相对。”

    怪不得越向下走墙壁越收拢,原来不是她的错觉。景澜思索片刻,问道:“我们这是朝塔顶走吗?”

    顾况答道:“依照他们的习俗,神像会供奉在最高处,四周放上珍贵的经卷,就算是塔倒悬过来也是如此。”

    景澜侧头看向身旁塔壁,果真有许多方格,只不过格中空空,藏经古卷早已不见。思索间踏上一块与石阶截然不同的平地,顾况忽道:“到了。”

    景澜心中一动,举起手中火把照向四周——流焰跃动,明照四野,天地如同被火海淹没,目光所及尽是赤红焰火。正中石壁上以金彩所绘的神像脚踩红云,颈佩流珠,身披红纱,在火光中熠熠生辉。

    密教以火为尊,此神定是明尊无疑。那神像面若好女,温婉秀美,身躯却高大挺拔,如同男子般。两腿一盘一落,仿佛乘兴而舞,悬在胸前的手势极为奇异。神像神情喜悦非常,双目蕴藏一线金光,身后迸发出万丈明光。

    景澜曾在书中见过,火在地为明,入地为暗,所以明尊既可为男亦可为女。因教义不同,教中分为两派,由圣女圣子各领其一,各自供奉明尊的女身像与男身像。

    但密教早已泯灭,其教法也未有传承,顾况带她来此又是为了什么呢?

    景澜心念如电,见顾况走近去看那壁画,正好将背对着自己,她强自按捺住心中的杀意,忍住没有立刻出手,听顾况道:“你一定不知道吧,我们顾家先祖就曾是密教中人。其实天师府所传下的秘术,便是从密教经法之中演化而来。只是经法有所缺漏,才变成了现在这样。是以他们不敢提及此事,只说是某位先祖在修行时无意发现的……”

    “为何会缺漏?”景澜道。

    “因为是偷来的,自然不全。至于为何不全,你看——”

    他指向石壁上密密麻麻的方格道:“这些格子里铺的可不是灰尘,而是经书焚烧后所余的灰烬。几百年前曾有一把大火从这里向上燃起,把这塔中所藏的书烧了个干干净净。听说最上面靠近出口几排格子里的藏经被人从火海中救下落部分,那些经卷古籍后来下落不明,从来没人见过,许是传闻罢了。”

    景澜闻言一怔,蓦然想起在洛鸿渐书房里曾见到过许多封皮被熏得焦黑的书,它们被随意放在书架最高处,大多是一些深奥难懂的经文秘法,所载既有符也有咒,更有许多早在世间已失传的法门。

    她当时问玄清子,为何这些书会是这副样子,仿佛被火燎过。玄清子道:“听说过火中取栗吗?既然能取栗便能取书,这有什么稀奇的?咱们寒山曾有一位嗜书如命的前辈,有过目不忘之能,他立誓要读尽天下书,更有藏尽天下书的奇志。尤其是孤本,若是被他知道了,定会想尽办法弄到手。这间屋子里所藏的书就是他的杰作了。”

    师门之奇总是无处不在,景澜来不及感慨,只见顾况挥了挥手,四面忽然亮起火焰,贴着墙面犹如长龙一般蜿蜒而下,仿佛是从那壁画上涌出的。她抬头对上明尊的眼睛,那神像的笑容在火光中有些冰冷。

    景澜这才发现靠近墙上设有暗渠,渠中原本灌注满火油,只需要一点火便能令其再度燃起。她意识到不对,几百年过去了,这暗渠中的火油理应干涸,怎么会还剩这么多?

    仿佛看出她的疑惑,顾况道:“在你我之前,这地方也曾有人来过。”

    他低头看了眼地下,景澜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地砖上大片褐色如泼洒飞溅而出,更有拖拽出的长痕,指向一座半人高的石台。这褐色有别于砖石本身的颜色,只因方才火光昏昏,所以她才没有发觉。

    那是血。

    不仅是地上,连壁画上也有,甚至溅到了神像的身上,足见情形之惨烈。这血色早就和壁画融合在了一起,为那赤红翻腾的火焰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灰色。

    景澜眼瞳一震,她知道只有斩首时血才能溅得这么高,这石塔中所发生的一切不言而喻。

    她转回头,发现顾况正带着玩味的笑打量着自己,定了定神道:“这里曾经杀过人?”

    顾况道:“都说天师府反叛,最后顾天师下落不明……但世人怎会知道,他就被先帝杀死在这座石塔里呢?曾经先祖从密教偷出残卷叛逃,百年之后,他的后人又来到此处,死于塔中,这不正应合了教旨之中的轮回往复一说。”

    景澜眼睫微动,道:“看这些血迹,恐怕不止杀了一人。”

    顾况叹道:“自然不止,这些人里有前司天台台阁,太史令,还有数不清的前辈们,岂会只有一人?”

    说着他竟笑了起来,道:“时至今日,你与我也不得不来到这里……莫非这也是命中注定?”

    暗渠中火焰猛然高涨而起,将周遭映得如同白昼。景澜终于看清,那壁画上所绘的火焰里是无数哀嚎挣扎的人,有些已在烈火中焚烧殆尽,只剩下一个骨架。火中残肢遍地,鲜血尽洒,神在云端翩然起舞,一派祥和宁静,众生在火海中煎熬折磨,痛苦无比,仿佛能听见哭喊哀求之声从石壁上传来。

    密教不愧曾是从大争之世中脱颖而出、一统中原的教派,其教旨果真霸道至极。天地为熔炉,明尊为火,势必焚尽一切,不休不止,唯余光明永存。

    那壁画上的赤色似乎能扰乱心绪,景澜看了几眼便收回目光,道:“叔父的意思是?”

    顾况波澜不惊道:“你不是想要招魂吗?密教有轮回之说,此地有禁魂阵,又有明尊相护,正适合施展招魂之术。”

    “不过在这之前,我需要一点……你的血。”

    景澜早就料到会有今日,是以毫不犹豫挽起袖子露出手腕,道:“一切听叔父的安排便是。”

    顾况短促一笑,道:“很好,我已将咒绘制完毕,就在这座石台附近,你只需躺下即可。”

    景澜依言躺在石台上,双手放在身侧,看起来极为镇定,仿佛这只不过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只有她自己知道,她之所以能这般有恃无恐,不过是因为她与顾家人毫无干系,顾况施法途中自会遭咒术反噬,根本不必她费半分力气。

    而现在,她只需耐心等,等顾况自寻死路。

    顾况在她身旁站立片刻,却再无其他动作。景澜不由出声询问:“叔父?”

    顾况注视着她,眼底微光闪动。景澜突然觉得有些不妙,却见顾况微微微一笑,道:“我突然改变主意了,不如把你留下来,问一问我那位满城皆知的情种二哥,愿不愿用他自己来换女儿!”

    景澜闻言猝然起身,但已经来不及了,几道红光交错飞出,将她牢牢束缚在了石台上!

    顾况好整以暇抽出一柄细长咒剑向上一挥,只听叮铃一声清响,一人从火光照不到的昏暗角落被迫现身。

    他依旧是一袭青衫,握着剑柄的手背青筋突起,片刻后冷冷道:“谁是你的二哥?!你这卑鄙无耻的小人,我只恨没能在父亲将你逐出门的那天早点杀了你!”

    顾况哈哈一笑,神色竟有几分狰狞,道:“咱们果然血脉相连,实不相瞒,我也是这么想的!如果当初我早些对大哥下手,说不定这天师的位置也不会落到你这废物头上!你看看你这些年都干了什么?家仇不报,龟缩在天光墟里,依然胆小如鼠,空有一个家主的名头。稍有风吹草动,就能把你吓得不轻……都是在泥里活着的人,你以为你和我比起来有什么不一样吗?”

    他眼神轻蔑道:“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多像是一条无家可归的狗啊!”

    两人样貌有几分相似,顾凊看着他,忽然收了剑,淡淡道:“还以为你能有什么长进,没想到还和从前一样自大,自以为能看透人心,一切尽在掌握,其实根本就一无所知。你猜错了,父亲离家前曾勒令我发誓,无论结果如何,都不许为他报仇。世间早就没什么天师府了,你却还在争夺这不存在的天师之位,当真是可笑。”

    “既然你这么喜欢,”顾凊说道:“那这名头送给你也无妨,以后你就是天师了,如何?”

    但听一声剑鸣凭空而起,下一瞬一道黑影神出鬼没绕至顾凊身后,黑光骤然一闪,化作长刀朝着顾凊后背斩下!

    顾凊只手向后轻轻一抓,黑光顿时化为齑粉,他如夹起一片竹叶般轻巧收回手,指间赫然是一片黑羽!

    他道:“这种幻化的小把戏,就不必再拿出来了。”

    顾况看着他手中那柄漆黑咒剑,忽然一怔,随后狂笑起来:“他真把这剑传给了你!我说为何他会在此处任人宰割,原来他把剑给了你!”

    说完他抬手便是一道黑光劈下!

    顾凊回身而避,同时手中咒剑应声出鞘,剑尖一划,咒纹如墨般消融于空。黑光瞬间扑了个空,被无形之物击中,顿时发出一声尖啸,化作一只黑鸦从空中扑腾落下,被死死钉在了地上。

    下一刻黑光裹着烈火呼啸飞来,顾凊一剑斩下,黑光一分为二,顾况的身影却从黑光中出现,剑影转瞬即至,顷刻间便破开了顾清的咒术,朝着他的心口处袭去!

    顾凊一剑横掠于胸前,剑身上红光盛起,如流星飞来。他竟是不躲不避,手腕稳稳向顾况眉心刺去。

    千钧一发之际,顾况收剑召回黑光,挡下了顾凊这一剑!这时从顾况袖中飞射出一道黑影,瞬间紧紧缠绕住顾凊的剑,眼看就要顺着剑身攀向手腕。顾凊手中咒剑忽然一震,将黑影弹开来,两人互换一剑后迅速退开。

    “从你私自进藏书楼偷学邪法,道心入魔那刻开始,这剑就再也和你无缘了。”顾凊身受一剑,按住伤口缓缓道:“三弟,这么多年以来,你就丝毫没有悔过之心吗?”

    顾况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般,面上浮现出讥讽的笑容,道:“悔过之心?能者居之,那天师的位置明明就是我的!瞧瞧啊,父亲最得意的长子为了一个女人离家出走,远避他乡……而你,不过是个胆小的废物罢了,连自己的女人都守不住,更别说天师府了!”

    他充满恶意道:“云和公主当年离开你,想来一定是看透了你这副正人君子表皮下藏着的虚伪懦弱!如果不是我,如今你连女儿都未必能相认。二哥,你还不打算谢一谢我吗?”

    顾凊却不为所动,盯着他道:“这么说来你承认了,是你当年假意我的名义将玉牌与丹药送到了大哥手中。”

    顾况冷笑道:“是我又如何?他本来就活不长了,还带着一个病歪歪的孩子,我不过是顺手送了他一把,免得他在世上受苦,更何况……”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放肆一笑:“人人都说他是端方君子,我倒要看看他化为活尸之后神智全无四处虐杀是什么样子!到时候你必定会有所耳闻,不得不赶来亲手处置了他……啧啧,什么手足之情,你们这些满口道义之辈,最后还不是说杀就杀了!”

    顾凊眼中如同覆盖了一层寒霜,冰冷冷道:“不,不一样,我们是人,你却是一只披着人皮的畜牲!”

    “说的好!”顾况神情几近疯狂,抽出长剑向石台飞掠而去。

    顾凊意识到景澜还被困石台上,登时一惊,怒吼道:“住手!”

    顾况站定后又恢复了从容不迫,微笑道:“既然你说你是人,那就做点人该做的事。你应当也知道了承天师位时所授的秘法,不如就用你来换你女儿的性命怎么样?”

    顾凊怒道:“顾况!”

    “今日的一切都是我为你布下的,我早知道你会为了她来,毕竟这可是你唯一的女儿。”顾况知道如何才能激怒他,故意放缓语声,道:“二哥,一命换一命,你不会这时候舍不得了吧?我当年救了你女儿一命,她如今可是心甘情愿为我而死,不信你问——”

    “不愿意。”

    顾况难以置信回过头去,下一刻却僵在原地:“你……”

    一片清透的碧光如绿叶舒展,在他颈侧慢慢凝成剑的形状。

    顾凊也十分诧异:“你怎么来了?”

    石台上一人缓缓坐起,目光幽深,手中青光直指向他:“还用我再说一遍吗?”

    那竟然是洛元秋!.

    半个时辰之前。

    景澜被咒术束缚在石台上动弹不得,只能在一旁听着二人交手,一时间心急如焚,却毫无办法。

    顾况果然是个疯子,景澜先前布下的计划猝不及防被他打乱,此刻又被困在石台上,银镜在怀中却无法取出,只能寄希望于顾凊,只盼他能胜过顾况,不然一切就难说了。

    她虽倍感煎熬,却依然不肯轻易放弃,试图解开咒术。正当她百试无果之时,突然手腕一松,被人拽着从石台上翻了下来。

    幸而石台后足够大,正好能遮住两人的身形。那人面容近在咫尺,漆黑的双眼中仿佛有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神色极为冰冷,定定地看着她不说话。

    景澜心中极为震惊,还没来得及张口叫师姐,就被她捂住了嘴。

    洛元秋满身寒气,一言不发打量着她,用目光将她眉眼五官都勾勒了一遍,确认她安然无恙,这才松了口气,冷漠道:“别指望我二叔了,他眼下怕是自顾无暇,没空来管你。”

    这话她说的咬牙切齿,隐隐透出一股愤恨之意,同时手用力捂住景澜的嘴:“我真想揍你一顿!你看清楚了,来救你的人是我!除了我之外还有谁会特地来找你?!”

    洛元秋深吸了口气道:“你真是……”

    眼看师姐已在暴怒的边缘,景澜识趣的点头,想尽可能平息她的怒火。谁知这一举动反而让洛元秋面色一沉,她道:“如果我没来呢?你又要怎么办,就在这等死么?!”

    她不知想起了什么,手臂颤抖起来,深黑的双眼转瞬失了神采,渐渐化为银白,怔怔看着景澜。

    “师姐?”

    景澜呼吸一窒,心头阵阵恐惧袭来,方才被困在石台上她都不曾这般失态。跪在地上,她屈身捧住洛元秋的脸语无伦次道:“我错了!我不该……师姐,都是我的错!我求你……”

    她一把将洛元秋拉进怀里紧紧抱住,一瞬间思绪空空,仿佛失去了一切。过了一会儿她回过神,只有一个念头越发清晰,顾况也要顾凊也罢,这些恩怨她都不想再理会了,她只想带着洛元秋离开。

    一如数十年前她带她离开寒山,前往黎川一样。

    如此一想反倒冷静下来,景澜低声说道:“师姐,不管这些事了,我们这就走,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怀中人良久才动了动肩,闷声道:“这话你说过很多遍了。”

    洛元秋轻轻挣脱开她的怀抱,双眼已恢复如常。她先是一愣,紧接着叹了口气,用手背抹了抹景澜的脸,懊恼道:“你怎么……怎么又哭了?”

    景澜这才发觉面颊上有些冰凉,低头去擦,眼泪又不觉落下。洛元秋却抓住她的手俯身靠近,两人额头相抵:“难过吗?每次见到你哭的时候,我的心里也很难过。”

    她的指尖轻蹭过景澜湿润的眼睫,只觉得满腔怒火都在她的眼泪中化为乌有,低声哄道:“所以不要再哭了。”

    洛元秋翻来覆去也只能想到这么几句安慰人的话,在景澜后背拍了几下,权当是安慰过师妹了。趁着景澜没回过神来,飞快将她身上的外袍扒了下来,套在了自己身上,正要翻上石台躺回去,景澜却抓住她的手道:“你想干什么?”

    洛元秋挥开她的手反问道:“你想要做什么?”

    景澜飞快将自己原本的计划简述了一遍,道:“我一定要杀了他!”

    洛元秋一边听她说一边分心瞧着那边战况如何,闻言暗中狠狠记了顾凊一笔,道:“我不管你们先前有什么准备,现在还是全都作废,见机行事吧。”

    见青衫人负伤,她小声嘀咕了句“没想到二叔这么不经打”,又道:“原本的打算已经行不通了,不如看我的。”

    景澜只觉得匪夷所思:“你准备怎么办?”

    洛元秋理所当然道:“去会会这位三叔啊。”

    “不行,”景澜果断道:“你不能去!”

    洛元秋故意道:“我就要去。”

    景澜:“……”

    洛元秋见她两眼泛红,一副呆呆的模样,好像一只惊魂未定的兔子,便忍不住伸手在她脸上捏了一把,短暂过了把瘾后,又按住景澜的头强压了下去,低声道:“现下躲好了,等回去以后再和你算账!”     。

    第 204 章 空无

    “刺金师?”

    顾况不紧不慢道:“这是我顾家的家事,你又何必要来趟浑水?”

    洛元秋解下外袍随手甩到一边,目光一瞬不瞬盯着他道:“她是我道侣,她的家事自然就是我的家事。现在大家都是一家人,这‘家事’我总有资格过问一二了吧?”

    顾凊嘴角抽搐,对洛元秋这番言语颇觉无奈。但他领教过自己这侄女的厉害,深觉在嘴仗一事上洛元秋已入臻境,算得上是一代宗师,寻常人都不是对手。

    虽听传言说刺金师平常大多沉默寡言,能动手便动手,鲜少动口。顾凊知道,她一旦真正开了口,就能让人彻底说不出话来,十分憋屈。

    “一家人?”顾况好像没有看见脖颈边的青光,泰然自若道:“听说你姓洛,看这道神符飞光在你手上,你应当与洛鸿渐关系匪浅。你可知洛鸿渐当年就是被天师府所连累……”

    洛元秋听师伯说往事听得耳朵都要生出茧,对那几件重要的事可谓是倒背如流,闻言不以为然道:“知道了都知道了,不过洛鸿渐是我师伯不是我爹,不要听风就是雨,强行把人凑成父女。你要说的这些事我都已经听他亲口说过了,不用特地又说一遍。”

    顾凊心想果然,这就要来了。他一手按住伤,索性盘坐在地,置剑于膝头静心调息。

    顾况嘲讽一笑,厉色道:“你既然知道自己与天师府恩怨未消,还敢和顾家后人结为道侣,就不怕洛鸿渐在天之灵难以安息,令师门上下蒙羞吗?”

    洛元秋经他这么一提醒,想起那石台后正躲着师门里的其中一位,当即收了剑跃下石台,免得等会动起手来她忍不住出手。她走到那石壁前去看壁画,随口道:“这有什么好怕的,你不是也犯下了许多恶事,没见你想过你爹在天上能不能安息啊。”

    顾凊:“……”

    她说完自顾自看着壁画上的神像,迟疑道:“奇怪,这神是男的还是女的,为什么长成这样?”

    顾凊没忍住出声提醒:“这是密教供奉的火神明尊。”

    洛元秋点点头:“看出来了,这画上到处都是火,不是火神还能是什么?咦,怎么还有血?”

    她瞄了眼顾凊,似乎意有所指,顾凊扶额道:“我刚刚才受的伤,血也不可能溅到那么高吧?”

    洛元秋一想也是,随即转了个身,向顾况看去:“莫非是……?”

    顾况脸色已经完全阴了下来,盖因洛元秋言行举止都不在他掌握之中,也不为他所激心绪外露。他忍无可忍,掌心黑光凝聚,化作一柄长剑,道:“不管是谁的,今天这上面一定会留下你的!”

    黑光穿过火焰袭来,骤风掀起火光,满室虚影憧憧。洛元秋侧身避开,淡淡道:“你不是要谈家事,怎么这就不说了?”

    回答她的是顾况的一声冷笑,他的身形渐渐变得透明,消失在了昏光之中。

    地面影子如有生命般聚集到一处,从壁画高处如水泼洒般向下蔓来,洛元秋察觉到耳畔细微风声拂过,却没有看见任何东西,下一刻她敏锐察觉到不对,侧身向后一避,余光瞥见阴影里藏着一根如蛛丝般纤细的亮线,惊讶道:“怎么又是影术?”

    影子化作巨大的怪物忽然从壁画上扑下,鳞爪獠牙清晰可见!洛元秋朝右看,又有一头模样奇怪的兽影从地面浮出,顷刻间就堵住了她的退路。

    “险些忘了,”她突然想起来,道:“你也是冥绝道的人!”

    影子从四面八方咆哮而来,洛元秋眼看就要被吞没,她目光一闪,微微转身,指尖干脆利落划下风符的最后一笔,霎那间风如利刃,朝着火光明亮处飞旋而去,正中神像眉心,四周影子立时僵在原地,再无动作,最后水洗般褪了个干净。

    洛元秋从地上捻起一截细线,甩进火中,一片黑羽落下,顾况在不远处忽然现身,四目相对,他冷冷道:“你我无仇无怨,为何要插手此事?我自有恩怨要与人清算,你大可带你的人走!”

    “原本是没仇,”洛元秋道:“但你却是冥绝道的人,那便是有仇了。我和冥绝道向来誓不两立,这不是你们教中人人都知道的事吗?”

    顾况缓缓道:“看来你是不愿离开了。”

    洛元秋看了他一眼,笑了笑道:“你们教主已经败在我手中,想来你应该不如他才是。既然这样,我就不用这柄符剑了,以免说我倚强凌弱——”

    她话音一转,对顾凊高声道:“二叔,把你的剑借我用用怎么样?”

    “不行。”顾凊道:“剑借给了你,我要用什么来防身?”

    “你站远一些不就行了。”

    “这是咒剑,你是符师,用不了。”

    “符咒同源,用什么不能画符,咒剑又如何?”

    这话竟然很有道理,顾凊还想再说什么,最后把剑一抛:“罢了,给你。”

    洛元秋接过剑后把剑鞘又扔了回去,道:“留给你防身。”

    她提起这柄咒剑看了看,剑身通体如墨,并无别的装饰。唯剑脊上有一道凹槽,想必是灌注灵力时才会显出光芒。她心情略感微妙,道:“这还是我第一次用咒剑,”

    但这剑握在手中,却让她有种说不出的亲切感。随手挥了几下后洛元秋心想,反正符剑咒剑都是剑,除了材质不同,应该也不会有太大差别。

    紧接着下一刻她将灵力灌注剑中,才觉得这想法真是大错特错。灵力如石牛入海,凝滞艰难,更是有种抗拒之力,在阻止她的深入。

    顾况见状嘲笑道:“什么符咒同源!咒就咒,符就是符,咒生来便在符之上,符又算的了什么!”

    他屈指一声唿哨,数道人影从高处落下,顾凊脸色一变,呵道:“小心!”

    洛元秋还来不得参透这柄咒剑的用法,就开始被迫迎敌。那几人身法极快,俯冲而下力度甚猛,攻势如暴雨疾风,丝毫不给人喘息的机会!

    交手不过转瞬,洛元秋一见其中一人灰白的眼睛便明白了,这些不是人,是咒尸!

    洛元秋一边招架一边说道:“胡说!明明是符在咒之上,没有符术哪里来的咒术!你们咒师可真会颠倒黑白!”

    顾况懒得与她争辩,又发出一声唿哨,冷冷道:“杀了她。”

    洛元秋眨眼间就被五个咒尸逼到了角落,咒剑在她手中不比一把废铁好上多少,可以说是毫无用处。洛元秋左支右绌,不仅一道符也画不出来,还得不断应对咒尸的猛烈进攻,她几步踩上墙,一跃而起,将手中咒剑抛向石台——

    景澜默契地接过剑,转身提剑而上,极为利落地挥出一剑。磅礴红光横冲而出,霎时便掀翻了洛元秋身边的咒尸!

    两人后背相抵,洛元秋低头看了眼她手上的剑,无不可惜道:“看来咒剑和符剑确实不太一样。”

    景澜答道:“本来就不一样,别勉强了,你还是用自己的剑吧。”

    洛元秋迟疑道:“那不就算我欺负人了,不行,我不用。”

    唿哨声又响起,倒地的咒尸又纷纷站起,顾况神色阴冷道:“怎么,你也要与我为敌?”

    “道侣的事就是我的事,”景澜礼貌道:“叔父从未有过道侣,想来是明白不了这个道理的。”

    顾况道:“别忘了,你的……”一道光风顷刻飞至,打断了他要说的话。

    洛元秋手中紫光一闪,道:“有什么话,不如留到你爹面前去说吧。”

    咒尸不知疼痛,也不会有力竭的时候,只会一直战斗下去。洛元秋跳上石阶,把咒尸留给景澜一人对付,在高处召出藏光,对准其中一个连放数箭!

    咒尸被击飞重重撞上石壁,洛元秋抬手又是一箭,将它束缚在了壁画上。景澜与她默契非常,无需言语便知道接下来该如何去做。她一剑扫开身边咒尸,红光从剑尖迸发,再度沿着地砖缝隙飞速来到咒尸身旁,顺着双脚向上缠绕,暂时止住了它们的攻势。

    与此同时破空声传来,箭光已至,如藤蔓般紧紧缠在咒尸身上,将它牢牢束缚在地!

    洛元秋几箭解决了咒尸,最后拉开弓弦对向顾况,道:“这是箭不是剑,我可没有食言。别费心变成鸟了,无论你飞到哪里,我都能射中你!”

    顾况眼中寒光闪过,他双手握剑,四面八方狂风流卷,从高处呼啸而来,四周火焰如受召唤向空中聚去,仿佛一片火海降下,转眼间就覆盖了一切!

    火海中一张巨脸隐隐浮现,它眉心倏然张开一目,那璀璨焰光映在所有人眼中,顾况狂妄的笑声回荡不休:“你们逃不掉的,都去死吧!”

    他的身影闪现至景澜面前,铮的一声重响,霎时红光飞溅,顾况眼中杀机毕露:“你竟敢背叛我?!别忘了当年是谁救了你!”

    他双目赤红,真如恶鬼般令人胆寒。景澜抬袖一拂,反手挥出一道红光,轻声道:“你真以为我不知道,你之所以救我并非是善心大发,而是想用我的血助你完成禁术,摆脱教主的控制罢了,何必说的这般冠冕堂皇?”

    “后来你发现我是先帝的玄质,又怕施法时受我血的影响,反倒令你成了玄质,所以你才暂且留我一命,到今天才敢对我下手……”她目光讥讽道:“你说顾凊懦弱,我看你才分明是那胆小如鼠之人!”

    烈焰中顾况面容扭曲,道:“你和你爹一样不知好歹,我既然能救你也能杀你!”

    景澜神情多了几分恰到好处的怜悯,道:“聪明反被聪明误,是你见到玉佩便先入为主,认定我与顾凊大有干系。你一定想不到,那玉佩不是我的,是元秋的。顾凛死后,她被洛鸿渐带回寒山扶养——”

    “她就在你的面前。”

    顾况猝然转身,一道耀目的光芒破空袭来!

    火光中那人目如点漆,容色冰冷,居高临下看着他道:“就不说再会了,三叔。”

    然而下一刻火海降下,无数团裹着绚丽火焰的火球轰然飞落,顾凊立刻把剑鞘扔出,厉声呵道:“别管他了,快躲开!”

    洛元秋迅速召出青光从高处跳下,落地时堪堪连同景澜一起罩住。这火焰显然不是凡火,连一丝热度都没有,反而却冰冷之至,眼看已经来到了她们头顶,洛元秋看着不远处躺在地上生死不明的顾况,道:“你说要不要把他也……”

    景澜拭去唇上的鲜血,眉梢微扬,道:“不行,还是让他早点往生去吧。”

    话还未说完,洛元秋眼神一变,惊惧道:“师妹!”

    顾况抬起头,怨毒一笑,袖中如利箭般射出一道黑羽疾飞向景澜,那瞬间洛元秋来不及出手阻拦,眼睁睁看着景澜被黑羽击中!

    片刻后火海完全落下,刺目的光芒逼的人不能视物,洛元秋一手支撑屏障,一手慌忙去抓景澜,岂料却扑了个空——

    她又一次失去了她。     。

    第 205 章 上吉

    “……师姐?”

    眼前朦胧一片,似乎有人在轻声呼唤她。但那声音几不可闻,很快被黑暗吞没。

    洛元秋有瞬间恍惚,身心仿佛坠入了深渊,刹那间梦中的一幕再度向她扑来,虚幻与真实交错,在脚下铺就成一条长长的血痕。空旷的黑暗中窃窃私语声越来越大,如雷鸣暴雨般冲击着她的耳膜。

    站在那一床草席前,她双肩颤抖,明知道那下面会是什么,却仿佛着魔一般,伸出手去揭开——

    和预想中的冰冷不同,她感觉手背被温暖的东西覆盖住,洛元秋遽然回神,有种神魂归位的荒谬感。她呆呆看着面前人苍白的脸,半晌才道:“你没事……”

    她说着却不敢相信,正要扇自己一巴掌看看疼不疼,景澜连忙拦下,心疼道:“这又是做什么?!”

    洛元秋盯着她焦急的面容看了一会儿,犹自不信:“我不会还在梦里吧?”

    景澜闻言心中一阵难过,心知黎川一行所发生的事已成了她的心病,便握着她的手小心翼翼道:“你别打自己,打我吧。”从怀中取出一面铜镜,她道:“来之前我问涂山越借了一面法镜护身,镜术有反击之用,他的法术没有伤到我。”

    旁边传来一声嗤笑,顾凊一瘸一拐走到景澜身侧,捡起剑收于鞘中,道:“我早说了你不该瞒着她,看把人吓成什么样了?”

    “……”

    景澜回头狠狠剜了他一眼,威胁之意溢于言表。

    洛元秋躺在景澜怀里,抓过她的手遮住眼睛,缓了一会儿才想起来龙去脉,爬起来道:“顾况呢?他人在哪里?死了没有?”

    景澜忙道死了死了,已经死的不能再死,这才及时阻止了处于暴怒边缘的师姐去鞭尸。

    洛元秋此时对顾况可谓是恨之入骨,不顾景澜哄劝,硬是要起身去亲自看一眼顾况到底死没死透,别又是什么金蝉脱壳的把戏。她越过满地咒尸走到那黑衣人身旁,见顾凊就站在一旁,俯身将尸首翻过来。两人看的清清楚楚,一根黑羽赫然插在他眉心间,顾况果真是死在自己的咒术下,与旁人没有半点关系。

    见此情形洛元秋无言以对,悻悻道:“这就死了,不会是又变成鸟逃了吧?”

    “不然你还想他活着揍他一顿?”顾凊顿了顿道:“我以为你过来是要踹他几脚。”

    洛元秋道:“不用了。人死了就毫无知觉来,做再多也是浪费力气。”

    顾凊赞许地点点头,却听她道:“所以要趁着人还在的时候赶紧报仇,不然等人死了以后上哪儿去寻仇,你说对不对啊二叔?”

    这声二叔叫的怨气十足,顾凊一本正经道:“这是什么意思?”

    洛元秋道:“你说我什么意思?”

    顾凊悠悠道:“这我可猜不出你的意思。”

    洛元秋见他还在和自己绕圈子,登时气上加气。顾凊按住她的肩膀向后一推,道:“不过我很高兴,事到如今,你还愿意认我这个二叔。”

    他手握咒剑在顾况尸首上方凭空一转,苍青色的火瞬间燃烧起来,很快覆盖了尸体。那火越烧越高,尸首在火中渐渐缩成一团,壁画上的神像静静注视着这一幕,喜悦笑容下似乎藏着某种不为人知的深意。

    洛元秋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这么说,看那火焰色幽幽,有种清新之意,暂时顾不上生气,试探地伸出手去触碰,却马上被顾凊拦住了:“别碰它,这火中有毒。”

    顾凊低声道:“这是我为他特地备下的,没想到……”

    苍青色的火焰渐渐从顾况的尸首上蔓延至近处的咒尸身上,那火一碰到咒尸,瞬间就变成了深蓝色,洛元秋才明白这火焰到底是什么,道:“我以为他已经服过丹药了,原来没有吗?”

    “以为对他的了解,我猜他是不敢。”顾凊道:“他怕自己服丹之后也会丧失神志变成傀,所以想等景澜解除玄质的法术,再利用她的血完成禁术,等万无一失后再服下丹药。”

    洛元秋不以为然地哦了声:“那他从一开始就错了,我师妹又不姓顾,他怎么会理所当然觉得她就是你女儿了呢?”

    顾凊撇开头,那模样仿佛被人当面揍了一拳,深吸了口气道:“我还没问你,你明明比景澜小,她为什么会叫你师姐?”

    洛元秋露出一个“这还用得着问吗”的表情,道:“因为我是师姐,所以她叫我师姐,哪里有问题?”

    “……没有问题,”顾凊道:“很有道理。”

    话不投机半句多,洛元秋自觉话已说完,抬脚要走,顾凊瞥了她一眼,目光又落回火上,道:“有时人的一个无心之念,会在不经意间改变他人的一生。”

    那火噼啪作响,一时间无人说话,良久他转头看向洛元秋,道:“若不是因为顾况嫉恨你父亲,送出那枚丹药与玉玦,若不是我埋怨兄长,明知他处境艰难,却不愿伸出援手……这一切皆由我们而起,你是否有想过,你原本不该经历这些。”

    洛元秋干脆利落道:“想过。”

    顾凊一怔,旋即露出苦笑。

    他想说什么,却见她走到景澜身边,景澜轻轻握住她的手,两人对视片刻,极为自然站在一起,景澜垂眸道:“我没事。”

    洛元秋旁若无人道:“我也没事,那就走吧,别留在这儿了。”

    她牵着景澜走向石阶,上到一半,忽然朝下看着顾凊道:“但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我已经有了道侣,也就不怎么再去想它们了。”

    顾凊闻言失笑,不由道:“你以为道侣是什么包治百病的灵丹妙药吗?”

    洛元秋的声音从高处传来:“想开些吧二叔,我走了。”

    火光将熄,顾凊负手站在壁画前,看着那道飞溅到高处的血迹,不知在想些什么。

    过了一会儿高处传来的声音变小了:“……要不要让人给你送点纸来烧一烧?”

    顾凊额头青筋跳了跳,再好的涵养也破了功,怒道:“不用!留着等我死了再烧给我!”

    洛元秋一脚踏入石道,把他的怒吼抛在身后,对景澜点评道:“中气十足,少说还能活个五十年。”

    景澜道:“此路只能进不能出,往那边走。”

    洛元秋只得转了个方向,两人步入黑暗,景澜沉默片刻道:“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洛元秋言简意赅:“陈文莺的灵兽。”

    景澜放开她的手,在墙壁上摸索了一会儿,取下火把点燃,道:“你没什么想问我的吗?”

    洛元秋道:“本来是有,现在却不想问了。”

    火光很快照亮石道,两侧石壁上一片斑驳,近看金红交错,那是已经剥落的壁画。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洛元秋打量着那些壁画,见被赤色覆盖的高处似有起伏的山影,而在低处又有一片幽蓝,道:“这画上都画了些什么?”

    景澜举着火把向前慢慢走去,道:“从前密教为陈国国教,随着陈国后来平定中原、一统六国,密教的势力也随之覆向八方,远至阴山北冥,皆有信众供奉……”

    还未说完她突然道:“你是不是在生气?”

    洛元秋唇角紧抿,最后想了想说道:“是。”

    景澜低声道:“我做错了事,你生气也是应该的。”

    她微微低下头,鬓发垂落,面色在火光中更显苍白,好似一尊瓷人,只要稍稍大点声就会碎了。

    洛元秋赶紧把目光移开不去看她,硬下心开始教训师妹道:“没错!你就是做错了,你不该瞒着我,早点把事说了不就——哎,你怎么这就又哭了,我话还没说完呢!”

    景澜盯着她,一瞬间泪珠如断线,在面颊上留下一道清晰的痕迹。洛元秋刚刚端起的师姐威严顿时烟消云散,被弄的十分狼狈,只能先把师妹哄好了再想别的:“为什么哭啊,就因为我二叔不是你爹?不然你现在回去认他做义父?”

    “……”

    景澜闻言默默瞪了她一眼,用力抹了把脸,一字一顿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洛元秋一愣,景澜步步逼向她,道:“我不信你没有发现,先是味觉嗅觉,再者是……”她攥紧洛元秋的手腕,片刻后又放开,问:“疼吗?”

    看着腕上浮现起的红痕,洛元秋慢了半拍反应过来,点了点头。景澜却冷冷一笑,捏住她的下巴偏过头去,指腹掠过脖颈后道:“我说的是这里!”

    她突然怔住了,指尖并没有触碰到想象中的伤口,将火把举近了些,那里只有一道浅浅的白痕,仿佛已经愈合很久了。

    “别找了。”洛元秋向后退了半步,目光平静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从宫中回来以后,我发现我感知的能力逐渐在衰退,好像感受不到疼痛了。”

    她张开五指对着火把虚虚一握,迷惘道:“不仅如此,这世间的一切,好像都隔着一层纱,我想穿过它,却怎么样都做不到。”

    景澜心中一紧,抓住她的手牢牢握住,快步向出口走去,低声问:“你都梦见了什么?”

    洛元秋道:“梦见了黎川,梦见了师弟师妹们离山的那一天,梦见了许许多多的往事……”

    她先景澜一步推开地道上方的石板,此时正是黄昏时分,四周雪如熔金,晃得人睁不开眼。洛元秋飞快转过身去捂住景澜的眼睛,握着她的手把她从地道里拉了上来,景澜嘴唇微动:“还有呢?”

    洛元秋从袖中抽出那条发带蒙在她眼上,望着天边金红如锦的云光,良久方道:“还梦见了,我死后曾到过的地方。”

    北风怒号,周围荒草如浪翻涌。日光渐渐没入山峦后,那漫天遍布的余晖也随之消散,未过多久天色便暗了下来。

    景澜跪坐在草上,将脸埋进洛元秋掌心中,无声喃喃。洛元秋从她张合时的嘴唇分辨出她在叫自己,便蹲下身道:“怎么了?”

    天黑的很快,连雪光都黯淡下去,她们置身于荒草中,好像走失的小兽,唯有彼此方能依靠。景澜扯下发带,摸索着抓住洛元秋的手臂,神情迷茫道:“我看不见你了。”

    洛元秋顿时吓出了一身汗,拉过她的手按在自己脸上,忙道:“我就在你面前!”

    景澜低声道:“无事。许是顾况死了,他种在我眼中的咒术也随之解开了,一时不能视物也属正常,过些日子便能看见了……”

    洛元秋却不这么想,在她看来顾况已近疯魔,若是留有后手,那真是不堪设想。她当机立断,捡起发带重新绑在了景澜眼睛上,吹了声哨子,叫来徘徊在附近的马儿,急忙扶着景澜坐上马背。踩着马镫刚要翻上去,却看见不远处红光亮起,火焰冲天,那破败的庙宇很快被大火吞噬。

    景澜察觉到异样,道:“怎么了?”

    洛元秋注视着那火光,一扯缰绳掉转马头,道:“没什么。”

    一路快马加鞭赶回到城中,洛元秋放心不下,便中途折道,带景澜去了上回和柳缘歌去过的医馆。

    此时城中管束正严,医馆门可罗雀,只有一位老医师坐堂看诊。洛元秋抓着景澜手小心将她搀下马,道:“当心当心,前面有台阶,记得抬脚。”

    景澜忽然笑了笑,洛元秋疑惑道:“你笑什么?”

    “若真的瞎了也好,”景澜轻声道,“你就必须永远这么拉着我不放手了。”

    洛元秋嘴角一抽,在她额头上重重一敲,喝道:“胡思乱想!”

    她引着景澜进了医馆,那坐堂的老医师正无事可做,见有人来看病,忙让药童迎人进门。洛元秋解下发带请他看景澜的眼睛,老医师详询一番后又细细看了看,笑道:“正所谓十二经脉,三百六十五络,其血气皆上于面而走空窍,其精阳气上走于目而为睛……小姑娘,你姐姐这病应是急火攻心,肝气郁结所致。病征显于目,这才一时不能见物,且开两帖清火的方子回去喝上半个月,便会渐渐好起来的。”

    洛元秋闻言哭笑不得,本想出言辩解一二,却觉得老医师的眼光有些古怪,便不再多言了。

    看完病后,老医师吩咐了身旁药童去抓药,又低声说了几句话后便离开了。

    待他走后,洛元秋在景澜耳边道:“不然再去找涂山大人看看吧?我这马还是问他借的,需得还给他。”

    景澜答道:“先回家去,明日让他过府来看也不迟。”

    这时药童抓完药回来,洛元秋去付过诊金与药钱,药童却不肯收诊金,嗫嚅道:“爷爷说今日看病的人不收诊金……”说完便飞快跑开了。

    “啊?”

    洛元秋不明所以,景澜道:“你认识这医院的医师?”

    洛元秋道:“不认识,这是我第二次来,头一回还是柳缘歌崴伤了脚,我陪她来看。”

    既然想不明白,她也不再去深思,扶着景澜出了门。两人离开医馆时正巧有人进来,那人与洛元秋擦身而过,往里头走来两步才回头惊讶道:“师姐?”

    来人竟是林宛月,洛元秋隐约觉得自己最近越来越难以分辨出人的样貌了,如果不是林宛月先开口,自己恐怕认不出她。

    林宛月震惊道:“你们怎么都弄成了这副样子,遭人打劫了吗?”

    洛元秋低头一看,自己一身脏污,仿佛刚从泥里滚过。景澜也没好到哪里去,衣衫凌乱,头上还插着几根草,两人都是一副狼狈的模样,无怪那老医师会免了诊金。

    洛元秋道:“这事说来话长,等有空了再告诉你。”而后问道:“你的刀呢,怎么没在身上?”

    “从宫里回来发现多了一道裂痕,”林宛月答道,“我带回去看看能不能补好,你们来医馆做什么?”

    洛元秋看了看景澜,灵光一闪,道:“你来得正好!快帮我看看她眼睛里还有没有咒了。”

    林宛月困惑道:“你说谁中咒了,她?”

    洛元秋点头:“就是她。”

    林宛月难以置信道:“景澜中了咒?这怎么可能?!”

    “这有什么不可能?”小雪飘飘洒洒,一个声音传来,“终日打雁,叫雁啄了眼也不是什么稀罕事!我说的对吧师姐?”

    一丽人打着伞从雪中走来,妆容精致,裙裾翩然,正是柳缘歌无疑。洛元秋道:“你怎么也来了?”

    景澜开口道:“还能是为什么,和人比舞扭了腰吧。”

    柳缘歌没和她斗嘴,进到屋檐下收了伞。景澜眉头微皱,向一旁避开些许,柳缘歌大大方方搂住洛元秋的肩道:“香不香?”

    洛元秋用力闻了闻,疑惑道:“有什么味道吗?”

    柳缘歌诧异道:“这可是我新换的香,名唤春日艳,卖香的人说凭此香能引来蜂蝶,师姐你闻不到吗?”

    景澜神情骤变,嘴唇紧紧抿成一线。洛元秋尚未发觉,摸着鼻尖又用力嗅了几下,困惑道:“可现在还在下雪,哪里能引来蜜蜂蝴蝶啊?”

    “所以要等到春天嘛,不然怎么叫春日艳呢?”

    柳缘歌一脸惋惜,伸手在景澜面前挥了挥,见景澜蒙着眼睛,奇道:“怪事,你真看不见了?”

    景澜漠然道:“不要多想,只是暂时看不见。”

    柳缘歌低头看了看洛元秋手上提着的一串药包,微笑道:“那还上医馆来开这么多药做什么?”

    “是师姐放心不下,一定要来看看。”景澜拉住洛元秋的手说,“想喝也可以分你几帖,大家同门一场,用不着客气。”

    柳缘歌秀眉微拧,不悦道:“你说谁有病?”

    “你没病来医馆喝茶?”

    眼看她们二人又要较上劲,洛元秋被夹在两人中间十分不耐,一人一掌分开,探身出去问林宛月:“如何?”

    林宛月从怀中掏出一块巴掌大小的水晶片,对着景澜眼睛仔细查看了一番,而后肯定道:“没有咒。”

    洛元秋安心不少,道:“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本来还想请涂山大人看看的。”

    林宛月道:“嗯,让他看看也好。”

    洛元秋这才想起来:“你怎么会在这儿,也是来看病的?”

    林宛月无奈道:“不是我,是她。”

    “她怎么了?”

    “扭到脚了。”

    洛元秋:“……”

    她强忍着不去看柳缘歌:“上回不是已经好了,怎么这次又扭伤了?”

    林宛月小声道:“争强好胜,去和人比舞……”

    洛元秋:“啊,还真是这样?”

    柳缘歌沉着脸道:“说什么呢,为什么不说大点声?”

    景澜颔首道:“不耽误你们看病,医师就在里头,请便罢。”

    她说完毫无阻碍地下了台阶,翻身上马,又一把将洛元秋拽了上来,全然不像个看不见的人。柳缘歌目送二人离去,目瞪口呆道:“谁说她看不见了,不会是装的吧!”

    林宛月道:“你方才硬要自己走过来,脚难道不疼吗?”

    柳缘歌静了片刻,咬牙切齿道:“快来扶我,痛死了!”.

    景澜骑马入宅,畅通无阻,若不是一路上要靠洛元秋指明方向,洛元秋还以为她能看得见东西了。

    “早些年我以为自己迟早有天会瞎了,时常把眼睛蒙起来,只靠听觉辨明人声方位。”景澜说道,“等到真看不见那天,也就习以为常了。”

    洛元秋道:“难怪你来见我的时候总蒙着眼睛,莫非就是因为这个缘故?”

    景澜道:“凡事总要习惯。”

    两人一前一后回到房中,洛元秋看她脚步沉稳,仿佛已经习以为常,心下好奇,故意放轻脚步走到她身边,刚要去拍她的肩膀,景澜竟在她动手前察觉到了,偏过头问:“好玩么?”

    洛元秋脸红了一红,道:“还好,还好。”

    等到沐浴时,洛元秋将景澜带到浴桶边,试完水温后正要离开,景澜解开蒙眼的发带,赤脚站在雾气里,认真道:“你难道放心让我一个人在这里吗?”

    洛元秋只得为她脱衣解发,让她在浴桶里泡着,自己则挽起袖子,舀来温水打湿头发,亲自伺候师妹洗澡。

    她梳理着景澜漆黑如缎的长发,一时感慨万千,道:“天下竟然有我这样尽职尽责的好师姐,师父若是知道了定然欣慰。”

    景澜不置可否,问:“我今日看到了,你的眼睛的确变成了白色。”

    洛元秋:“唔,你的意思是,我要变成傀了?”

    “和傀不太像,”景澜想了想道,“还有些许银色,与墨凐倒是一模一样。”

    洛元秋把帕子拧干盖在她头上,随口说道:“那不是很好,说不定我也和她一样,快成半个神仙了呢。”

    景澜按住她的手道:“你分明知道我要说什么,你做梦的事为何要瞒着我?”

    洛元秋正心烦意乱,不愿去细想此事,听了这话道:“你瞒我的事又怎么说?这次又以身犯险,如果顾况真对你下手,你又该怎么办?”

    景澜道:“顾况多疑,要想打消他的疑心,这是最好的办法。”

    浴房中水雾蒸腾,温暖如春,洛元秋却觉得一阵胸闷气短,走到屏风后脱了衣服,舀了水从头浇下,这才觉得好过了些,说道:“不是还有我吗,只要告诉他我爹姓顾,我也是顾家人,让他来取我的血不就行了。”

    良久她才听见景澜答道:“不,我不想让你去。”

    洛元秋还以为她会解释什么,没想到半天只得了这么一句话,顿时气笑了,道:“就像当初在黎川,你也是如此,什么事都不肯与我商量,说走就走了。”

    景澜缓缓闭上眼,道:“是我的错,如顾凊所言,我不该瞒着你这去做这件事。”

    洛元秋静了片刻,又舀了些冷水淋在头上,手浸在桶中慢慢张开又握紧,仿佛心中憋着一股怒火,却无处抒发。静了片刻,她道:“今天我很害怕。”

    景澜回忆起见到她眼睛转为银白的瞬间,心跳几乎骤然停止,深吸了口气道:“我也是。”

    隔着一面屏风,洛元秋自顾自道:“看到你被困住的时候,我想,要不是我发现你有事瞒我,起意来找你,顾凊若是不敌顾况,败在他手下,你是不是就要在那里等死了?”

    景澜道:“就算顾凊败了,顾况也不会用他的血,他会让顾凊在救我和保命之间选择,最后还是会用我的血,因为他向来喜欢这么玩弄人心。”

    她语气冷静道:“只要他用我的血,就必然会被咒术反噬,我只需等。”

    洛元秋压抑着怒火道:“很有道理,不过在你等死时候,有没有想过我?”

    景澜沉默了一会儿,道:“我会活着回来见你。”

    洛元秋勃然大怒,把水勺重重按进桶里:“你有没有想过万一呢?你将一切立于人心之上,可知人心又是何等善变!只要顾况稍有念转,一切都将前功尽弃!你分明是在拿自己的命赌!”

    景澜慢慢向浴桶滑了下去,整个人都没进了水中。半晌洛元秋听到屏风后传来哗啦一声,景澜已从浴桶里出来,背对着她穿衣,道:“我说过,我要亲手杀了他。”

    这是两人重逢以来,洛元秋头一次这么生气,她冷冷道:“很好,别和我说话了。”

    回到房中,两人如往常一样,并肩躺在床上。洛元秋赌气地把枕头抽了出来,放在两人之间,把手臂当枕头枕在头下。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朦朦胧胧间感觉身后枕头被取走了,景澜从她身后抱住她,低声道:“师姐,我愿意把命给你。”

    洛元秋听了既心酸又难过,答道:“我只想你好好活着。”

    身后良久无声,静夜中传来一声轻叹,景澜收紧了手臂,将她搂在怀中道:“你活着我便活着,我不能没有你。”

    翌日晨起,洛元秋心中气仍未消,先一步起身,也不理会景澜,一言不发离开屋中,又坐回了书房外的小池边。

    她本想静静心,但越想越是生气。近日天气转暖,池中冰层渐融,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屋檐上积雪消融,滴水不断落下,仿佛下了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那微风虽仍有些寒意,却已经有了万物萌发的征兆。

    和暖的日光照在身上,洛元秋听着这些声音,在明亮的光里不知不觉睡着了。

    不过小憩片刻,却让她感到了久违的平和与宁静。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听到脚步声传来,感觉耳垂被微凉的指尖轻轻捏住了。

    洛元秋睁开眼,毫不意外看见景澜站在自己身旁,大约是畏光的缘故,她的眼睛依然被蒙着,绸布下鼻梁到嘴唇的轮廓在光中尤为动人。洛元秋笑了笑,撑着下巴看着她,美人美景让人心生愉悦,景澜收回手漫不经心道:“有床不睡,来这里做什么?”

    洛元秋不答反问:“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景澜撩起衣袍在她身边坐下,道:“从前你五感尽封都能找到我,我自然也能找到你。”

    洛元秋笑容淡了几分,回想起曾在她梦中所见的过往,道:“可我已经忘了。”

    景澜道:“我会一直记得的。”

    “那你还记得我昨天说了什么?”洛元秋加重语气道,“我让你别和我说话了,你总不会忘了吧?”

    景澜好像听不出她语气中的不悦,平静道:“记得,可方才不是你先和我说话的吗?”

    洛元秋磨了磨牙,感觉一腔怒火无处可发,只能自己生闷气,走到小池对面另一块石头上坐下。

    两人之间隔着一方冰封的池水,景澜蒙着眼独自坐在日光下,有些疑惑地向两旁转头,分明是在找寻洛元秋人在何处。她起身沿着池边慢慢走着,因脚下碎石太多,每一步都走的小心翼翼,纵然如此,她依然坚持从池子对岸走了过来。

    那场面瞧着十分凄惨,让洛元秋忍不住想她刚刚来池边找自己,不会也是这么一步步走过来的吧?

    她咬了咬嘴唇,只觉得心中说不出的难受,便上前几步去扶景澜。谁知道她刚到景澜身边,还未伸出手就被捉住了,登时一惊:“你……”

    “抓住你了。”景澜手指摩挲着她的手腕内侧,微笑道:“师姐,听说心软的人嘴巴也很软,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她说完洛元秋便觉唇上一暖,简直是措手不及,景澜拉着她向书房走去,从容不迫道:“看来是真的,你这么容易心软,是学不会和人吵架的,我们还是有话好好说罢。”

    洛元秋震惊道:“到底是谁不肯好好说话?”

    两人进了书房,景澜指着桌上一摞书道:“我看不见,你来读给我听。”

    洛元秋拿起一本翻了翻,发现居然是神鬼志怪一类的小说。又往下随便抽了几本,尽是些奇闻轶事,载录了不少已失传的教派传说,她道:“你看这个做什么?”

    景澜若有所思道:“多看看书总不会错。”

    洛元秋最不喜欢看书,把书扔开道:“尽信书不如无书,我懒得看。”

    景澜屈指敲了敲桌沿,道:“以前都是谁在睡前给你读书的?”

    洛元秋只好把书捡回来,开始给景澜读故事。

    这一读便过去了半个月,期间顾凊登门拜访,大概是从涂山越口中听到了什么话,专程为景澜的眼睛而来。当时洛元秋正坐在窗边读书给景澜听,初春的阳光晒得人骨头发软,她撑着头有些犯困,读几段便闭上了眼睛。每当这时景澜就会催促,洛元秋只得强行打起精神读下一段,至于书上到底说了什么,她向来读完就忘,也懒得去想其中深意。

    顾凊一来她便立刻把书放到一旁,理直气壮地趴着睡去了。等到她一觉醒来,顾凊也要告辞了,临走时他站在窗外,神情复杂地看着洛元秋道:“近日我要回故土去,为父亲重立坟茔。你父亲的坟还在黎川么,要不要也迁过来葬到一处?”

    洛元秋睁开眼答道:“他和我母亲葬在一起,但那是衣冠冢,他死后被烧成了灰,撒进河里去了。”

    见顾凊看着自己,她掩住嘴打了个哈欠道:“人寄身于天地间,何必分什么他乡故乡呢?”不等顾凊回应,她又道:“对了二叔,你死了以后想埋在哪里?”

    顾凊眼角抽搐,怒而甩袖离去:“我还没死呢!”

    没走几步他又转了回来,一脸挑剔道:“到时候你看着办,河水务必要干净,也不要有太多的鱼,记住了吗?!”

    洛元秋望着他的背影诧异道:“真奇怪,河里没鱼还叫什么河啊?”

    这时景澜走过来,在她身旁坐下道:“他走了?继续读吧。”

    洛元秋无奈,拿起书道:“刚刚我读到哪儿了?”

    景澜倒是记得清清楚楚,洛元秋找到那段话,接着读了下去,过了一会儿问:“二叔和你说了什么话没有?”

    景澜道:“你真想听?”

    洛元秋深感莫名:“我为什么不听?”

    景澜偏过头,下巴微抬道:“他说,若是我被你欺负了,万万不可一直忍下去,须知只靠忍是没有出路的。”

    洛元秋:“……”

    她难以置信道:“他真这么说的?”

    景澜贴心地把她正在读的那一页折了起来,以防等会弄乱又找不到了,点头道:“对,他就是这么说的。”

    洛元秋狐疑地盯着她看,景澜似有所感,道:“他是不是还问了你父亲迁坟的事?”

    洛元秋道:“不错。”

    “他也打听了我母亲埋在何处,想去祭拜一番。”景澜说道,“我告诉他,我不知道。”

    洛元秋心中一动,听景澜道:“她生前想无拘无束,行遍南北四方,去看一眼大海是什么样子的,可惜到死都没能实现。舅父将她的骨灰分成两份,一份倒进河里,另一份命人带到海上,撒入大海,也算是了却了她的心愿,仅此而已。”

    “罢了。”由己思人,洛元秋对这便宜二叔突然有点同情,也就不在意他是怎么评价自己的了,想了想道:“这本书读到哪儿了?”

    景澜道:“折过的那一页。”

    于是洛元秋捧着书翻到那页,随口读了起来。

    一纸载河山,千秋过字间,时间便在这书页翻动间悄然流逝。入春后晴日漫漫,冰消雪融,窗前景色也随之一新,等到洛元秋发觉时已是满眼新绿,后园草木抽枝发芽,鸟雀在日光中竞相追逐,掠过房檐向晴空飞去。

    春光正好,洛元秋把窗子撑起,对景澜道:“可惜你看不到。”

    时不时有风吹来,景澜把手放在窗边,感受着手中温暖,道:“心一样也能看见,未必要亲眼所见。”

    等到草长莺飞的时节,河面上的冰彻底融化,陈文莺与白玢也如期离去,陈文莺走前特地把自己攒下的一箱话本送给了洛元秋,洛元秋带回去读给景澜听,反正她眼疾未愈,整日在家中也无事可做。

    景澜时常在听完后点出话本中的错误之处,道:“这里错了,百辜不是鸟,是一种长着翅膀的猛兽。”

    洛元秋奇道:“这不都是人编出来的吗,还有对错之分?你是怎么知道的?”

    景澜耐心道:“只要你肯多花点功夫,把门派中的藏书看上几柜,也不至于什么都不知道。”

    洛元秋匪夷所思道:“书柜里的书那么多,那能看的完吗,有那个时间不如多看些自己想看的。”

    景澜道:“那你不如说说看,你到底看了哪些有用的书?”

    洛元秋回忆片刻,只能记起几本启蒙时看的书,以及零零散散的一些故事,其余的全部是符。想到这里她理直气壮道:“我看了不少与符有关的书,这你怎么不提?”

    “那也能算是书?”景澜毫不留情地戳穿了她,嗤笑道,“一道符能连着画上好几本,你以为我真没看过?”

    洛元秋索性把书往脸上一盖,躺在阳光下道:“累了,不想读了。”

    景澜坐在她身旁,自言自语道:“师姐,随便说点什么吧。听不见你的声音,便觉得你离我很远。这里太静了。”

    门外春光融融,新叶随风摇曳,池中波光粼粼。洛元秋揭下书看了眼,总觉得这布置和在山上的一样,随口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动身?”

    景澜道:“你都听见了?”

    “嗯。”洛元秋答道。

    前些日子她趁着洛元秋午睡时召来管事,处置产业,遣散府中仆役,安排好离去后的各种事宜。这些事她早就有所准备,是以处理起来极为迅速,不过几个下午便将所有事情都安排妥当。

    洛元秋道:“你的眼睛能看见了吗?”

    景澜解开蒙在眼上的绸布道:“马马虎虎,看不太清东西,料想还需过段时日方能看见。”

    洛元秋凑近去看她的眼睛,道:“你眼睛的颜色好像变深了一些……为什么这么急着走?”

    景澜手放在她的腰上,轻轻一收便将她揽进了怀里,道:“近日以来时常心神不宁,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

    洛元秋趴在她怀中,伸长手臂去够矮桌上的签筒,到手后甩了几下,一支竹签脱筒飞出,被景澜稳稳接住握在手中。

    她摸了摸签头所刻的签文,笑了起来:“好兆头,上上签,正宜出行。”     。

    第 206 章 同去

    三月初春寒未尽,冰雪初融,风中犹有丝丝凉意。但随着时日渐去天气回暖,草木勃发,城中显出一片欣欣向荣之景来。那碧空之下,河道两岸柳枝细嫩,迎风飘舞;不知名的花草傍水而生,在晴空之下,沿着河畔如同锦缎一般,浩浩荡荡铺展开来。

    码头边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南北往来的船只都需在此停靠卸货,货船出入有条不紊,人虽多也毫无乱象。

    洛元秋这还是第一次坐船,看什么都觉得稀奇,一路目不转睛,要不是景澜牵着她,她早就跑得无影无踪了。站在她身旁为二人引路的是玉家商行的管事,见状笑道:“这是家主特地命人备下的船,原本是供商行来往所用,这次为了姑娘专门调出……”

    洛元秋道:“不是一直叫少爷的吗,什么时候玉映成了家主了?”

    管事恭敬道:“就在上月,少爷接管了十二行,以后常驻京中,自然就是家主了。”

    景澜淡淡道:“能在数日内摆平此事,看来他也不是一无是处。”

    “唉,”洛元秋重重一叹,“只是可惜了。”

    景澜道:“可惜什么?”

    “他成了家主,总得在人前给他留点面子,以后就不能随便动手揍他了。”洛元秋答道,“我还记得他曾说过……”

    “我说过什么?”

    小船驶近岸边,喧哗声中一人站在船头,白衣金冠,腰间挂着一枚青玉,一派富家公子打扮,必然是玉映不做他想。

    他面无表情道:“你又要提那几件旧事了吗?”

    不过一个月不见,洛元秋发现他竟然高了不少,忍不住低头去看他的脚下。待船靠岸,玉映一步踏上岸,疑惑道:“你在看什么?”

    “你在鞋子里垫了东西?”洛元秋问,“不然你怎么会比突然比我高了?”

    玉映不悦道:“何须如此,我本来就比你高!以后我还会再长的!”

    洛元秋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道:“还以为你不会来送我了。”

    玉映手握折扇:“原本是不准备来,不过昨日收到了师父的信,所以今日便来了。”

    洛元秋问:“出了什么事,天衢又怎么了?”

    玉映道:“照理来说,他此时应在返乡的路上,可他眼下和玄清子师叔仍然在冲州,也不知是为了何事耽误至今。我想来想去还是有些不放心,正好你南下顺路经过,不如去看看他们二人的情况。”

    洛元秋点点头:“好,他们现在在哪里?”

    玉映从随侍的小厮手中取过一封信交给她:“等上了船再看罢。”这时他看见洛元秋身后站着一个带帷帽的高挑女子,腰佩咒剑,不由一惊:“这莫非是景大人?她……她的眼睛怎么了?”

    洛元秋不欲多言,一脸高深莫测地摆摆手,示意他不要追问。景澜像个沉默的影子紧跟在洛元秋身侧,仿佛对周遭的一切毫不关心,玉映忽然觉得有些奇怪,低头一看,发现两人的手紧紧牵在一起。

    “……”

    他原本有一肚子的话顿时说不出来了,木然道:“哦,那我这就走了,你们一路顺风,到了冲州记得回信给我。”

    他来的突然,走的也十分突然,船夫撑杆一划,小船便如一片落叶,在往来的货船间轻巧离开了。

    洛元秋望着她的背影道:“啊?这就走了?”

    她把信收好,景澜问:“船在哪里?”

    那管事一头冷汗,显然是认出了景澜身份,忙道:“回大人的话,就停在前头,再走几步路就到了,不如先上船,我这就催促他们赶快去发船……”

    洛元秋道:“能不能再等一会,我还在等人。”

    管事忙道是是是,往船只停靠处快步走去。景澜道:“沈誉他们不会来了。”

    一说到这个洛元秋便有些不高兴,道:“如果不是我发现的早,你是不是准备不把我们要走的事告诉他们?”

    景澜淡淡道:“你要明白一件事,我看他们不顺眼已经很久了,他们看我也是如此。别说什么同门之谊,我怕一听见沈誉的声音,就会忍不住想把他踹进水里。”

    洛元秋看了她一眼,认真道:“你也要知道一件事,我是师姐,一切我说了算。只要有我在,规矩就还在。就算你们相看相厌,也必须要听我的。我说不能动手就是不能动手。”

    她说的自然是每个人入山被师姐训话时所听到的头一条,凡事都需听师姐的。景澜嘴角微翘:“你别忘了,我已经叛出师门了,你的那些规矩可约束不了我。”

    洛元秋等的就是这句话,怕她反悔一般飞快道:“那好,等见到了师父以后,你记得也把这话当着他面再说一遍。”

    景澜:“……”

    看她彻底说不出话,洛元秋顿时扬眉吐气,在一旁教训起不知天高地厚的师妹来:“叛出师门这四个字你都说了多少遍了?这又不是吃饭,早上叛一次,中午叛一次,晚上再叛一次。啊,你说,成日挂在嘴边有什么意思?”

    景澜道:“是没什么意思,我只是想提醒你,现在你我是道侣,你是不是应该……”

    洛元秋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不就是想让我迁就迁就你?但做道侣之前我就是你师姐了,莫非做了道侣我就成了师妹?你觉得可能吗?”

    两人说话间隙,一人鬼鬼祟祟窜了出来,在洛元秋身边道:“师姐!”

    同时一道黑影从天而降,扑拉拉落向她怀里,洛元秋下意识去接,那影子却落在了另一人身上。

    景澜听声辨物,道:“柳缘歌来了?什么东西掉下来了?”

    洛元秋道:“嗯,是一只鸡。”

    景澜道:“是王宣养的鸡?”

    柳缘歌今日竟穿了一身灰衣,她将头发梳成长辫,与从前简直是判若两人。她怀中抱着一只毛色斑斓的大公鸡,肩头衣角还补了几块布,看着像个再普通不过的农家姑娘,只是那鸡体格雄伟,不似凡鸡,令路人时不时看上几眼。

    她和鸡面面相觑,道:“奇怪,这是谁的鸡?师姐你认识吗?”

    “你怎么穿成这样?”洛元秋诧异道,向四周看了看,“宛月呢,她没和你一起来吗?”

    柳缘歌示意她小点声,道:“我是偷偷来的,你是不是要回寒山?不如带我一块儿去吧,我也很多年没回去过了!”

    洛元秋刚想说她们此行并不是回寒山,景澜嘲讽道:“回去做梦倒来得快些。”

    柳缘歌仿佛才注意到她,直起腰道:“此事由师姐说了算,关你什么事?怎么,都回了寒山了,你还想一个人霸着师姐不放,道侣也不是像你这样的罢?”

    景澜冷笑道:“哦?道侣不像这样,莫非像你和林宛月那样?”

    这两人平日总凑在一起,从前就是如此,这次却不知道为何只有柳缘歌一人来送行。洛元秋有些奇怪,但没有多想,在附近看了看道:“就你一个人来了吗?”

    放在往常柳缘歌早和景澜吵了起来,此时她却神情躲闪,清咳几声道:“别提她了……还是上船再说吧,先上去,站着说话多不方便?”

    饶是洛元秋再如何迟钝也反应过来了,景澜不置可否,拉起洛元秋道:“你们之间的事别带上旁人,师姐我们走。”

    柳缘歌抓住洛元秋另外半边手臂不让她走,怒道:“多带一个人回山又能怎样,我又不会打扰你们!师姐又不是你一个人的师姐,你说了不算!师姐你说话,你想不想我回去?”

    洛元秋夹在两位师妹之间,被两股力量扯来扯去,耳边还伴随着二人的争执,最后晃得头晕脑胀,呵道:“好了!”

    两人陡然一静,洛元秋揉了揉眉心对柳缘歌道:“师妹,我们此行不是回寒山。”

    柳缘歌一怔:“不回寒山去哪儿?”

    不等洛元秋解释,景澜截断她的话道:“去冲州,找师父。”

    柳缘歌顿时明白了:“我说为什么突然要走水路,原来是要去冲州……”说完她又看了景澜一眼,颇有些幸灾乐祸道:“也对,丑媳妇还得见公婆呢。”

    洛元秋:“……”

    “好自为之,奉劝你少管别人的事。”景澜说道,“林宛月,把你的人带走。”

    一人从景澜背后转身走出,一身蓝衣,怀中抱刀,对洛元秋点头示意:“师姐。”

    再见到她洛元秋还是很高兴的,笑问:“你什么时候来的!”

    林宛月答道:“才来了一会,本想听听你们在说什么,就被景澜发觉了。”

    柳缘歌不悦道:“你来干什么?”

    “来为师姐送行。”林宛月说道,“顺便问问能不能带上我一起回去。这么多年了也没回山看看,不知道里头如今又是什么模样。”

    柳缘歌:“……”

    林宛月道:“不是说笑,师姐,船上多带一个人方便吗?”

    洛元秋看看她又看看柳缘歌,一脸茫然。

    景澜突然道:“船只能再容纳一人,柳缘歌也想回来山看看,不如你们商量商量,谁先谁后?”

    那两人果然再不说话了,洛元秋松了口气,以手肘碰了碰景澜,好奇道:“你是怎么发现她的?”

    景澜侧了侧脸,帷帽下的悬纱被风拂起,洛元秋见她似乎很轻地笑了一下:“我说过了,未必要用眼睛去看,心见即见——喏,沈誉来了。”

    话音未落,便见两人骑着马过来。洛元秋认不出人脸,也无从判断这二人是不是自己的师弟,但出于对景澜的信任,等他们走近了试探道:“师弟?”

    来人一前一后下马,那青袍人唤道:“师姐。”

    洛元秋听出是王宣的声音,想必后面那个就是沈誉了,这时她觉得掌心被挠了一下,景澜低头在她耳边道:“我猜你根本没认出他们两个。”

    洛元秋心事被她言中,也捏了捏她的手说:“没关系,他们能认出我也是一样的。”

    众人一时无话可说,站在原地干站着,码头送行十分常见,是以也无人发觉此处的古怪气氛。半晌林宛月打破沉默,道:“近日司天台正忙,原以为你未必会来。”

    沈誉道:“听说师姐要走了,总是要来送一送的。”

    洛元秋数月未见到他,隐约觉得他似乎有地方变了。柳缘歌看出她的疑惑,便道:“师姐不知道吧,如今他已经升任台阁了。”说着瞥了眼景澜。

    景澜显然不欲多言,只道:“旧人不去新人不来,见也见过了,再送也没什么意思,我们这就告辞了。”

    王宣注意到柳缘歌怀中的公鸡,疑惑道:“这是什么?你还买了只鸡来送师姐?”

    柳缘歌举起公鸡道:“听说你在家养鸡,看了这鸡有没有觉得很亲切啊?”

    王宣马上反驳:“那不是普通的鸡!”

    景澜懒得听他们说话,转身就要走,洛元秋拉住她说道:“你不觉得,他们看起来像是有话要说吗?”

    景澜道:“我又看不见,我怎么知道他们有话要说?”

    洛元秋便道:“听他们说完吧,用不了多少时间的。”

    上回师弟师妹离山的时候,洛元秋给每人送了一叠自己画的符箓。她曾听师伯说过,关系要好的朋友临别时都需互相赠礼,以表心意。但在当时师弟师妹们似乎无暇分心在此事上,都不曾准备礼物,洛元秋那时候也有点心不在焉,把人送到山门前便当尽了师姐的义务,也没空去讨要礼物。

    可这次不同与前。

    她的目光从众人脸上一一掠过,内心深处充满了期待,手也悄悄放在了腰间荷包上——里头装着她精心绘成的符箓。为此她不知画废了多少张符纸,连朱砂都消耗了好几斤,太史局发的俸禄也被用完了。

    如今她身无长物,却怀揣一腔着对师弟师妹们的切切之情,可谓是天下间做师姐的表率,哪怕师父见了也得夸一声!

    洛元秋有些飘飘然,想来师弟师妹也能被她的一片诚挚所打动才是!

    沈誉果然没辜负她的期望,开口道:“师姐,你要回寒山,不如带我们一块儿回去吧?”

    洛元秋猝不及防:“啊?”     。

    第 207 章 春日

    这该怎么办?

    洛元秋顿时感觉十分荒唐,看着站在他身旁的王宣,情不自禁道:“你也不会想和我一起回山吧?”

    王宣颔首道:“我正有此意,不知能不能……”

    “不行。”

    洛元秋随即身旁传来一声冷笑,景澜漠然道:“船坐不下这么多人,你们不如游回去好了。”

    沈誉却道:“回寒山需有人指引,此事只有师姐能办到,不然我们要如何通过山门法阵?”

    洛元秋倒是希望能重现当年师门的景象,心底也盼着大家能重聚寒山。听了沈誉的话,她既觉得高兴又有些为难,甚至产生了不如不去北冥,直接带着师弟师妹回山的念头。

    她决定如实相告,道:“其实我们是去——”

    柳缘歌突然打断她的话:“大家别难为师姐了,明明都知道已经回不去了,何必要强人所难呢?沈誉,你现在是台阁了,难道能随意离开司部?还有你和你,一个在司天台一个在太史局,都有官职在身,需随时待命静候传召,你们真能走的了?”

    她转过身道:“真想留下的话,当年就应该留在山上。该留的时候不留,现在回去又有什么用,莫不是以为这样便能弥补过错了?此事我们都心知肚明,逼师姐选有什么意思?”

    良久静默,沈誉道:“你说的对,当年是我们对不起师姐。”

    他走到洛元秋面前,仿佛想像从前那样再摸一摸她的发顶,却发现她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孩子了,无声一叹,心生怅然:“师姐,方才的话只是随口一说,你不要放在心上。寒山路途遥远,我已经回不去了,日后你若是有事回京,想起我时便来看一看。要是想不起……那就想不起吧,也没什么。”

    沈誉取出一块巴掌大小的圆盘,上头星纹若隐若现,洛元秋觉得有些眼熟,这不是沈誉初到寒山和她比试时掏出的法器吗?

    洛元秋道:“这东西我是不是曾经见过?”

    此物本是沈和亲手所制的法器,对沈誉来说意义非凡,他道:“是它,以前在山上用的阵盘。这几日我将它改了一下,以后你可以把它当阵枢来用,多数法阵都能解开。”

    洛元秋接过阵盘收好,心绪平复,已不像方才那般雀跃欢喜,忍不住说:“真的不打算回来了吗,你住的屋子还在呢!”

    沈誉道:“回去的本意只为了看一看你,现在看到了,心愿已了,也就不必再回去了。”

    洛元秋听出他话中之意,略有些失落道:“好吧,那算了。”

    王宣从马上取来一个小包裹,递到洛元秋面前,洛元秋问:“这又是什么?”

    “这些年搜罗来到古卷符书,不知道你有没有看过。”王宣答道,“还有一些小玩意和地契,我把山门附近的地都买了下来,这次应该不会有人去种果树了。”

    洛元秋心想那些种果树的人也不是在山门外种的果树,但她不忍拂了师弟的一番好意,接过包袱道:“那就多谢你啦。”

    林宛月道:“给你做了一把符剑,以备不时之需。”

    大家这才发现她怀中竟抱了一刀一剑,那剑藏在刀后,被刀身所掩盖,是以未有人发觉。洛元秋接过那符剑,剑身白如新雪,轻弹不震,无锋芒之利,又不失端方,果真是按照符剑礼规制所制成的。

    洛元秋从未拥有过一柄像样的符剑,飞光说到底是符而不是剑,而洛鸿渐的佩剑则传给了玄清子。有剑却如无剑一般,如今得到了属于自己的符剑,她当即喜不自胜,单手握着剑翻来覆去的看,喜爱之情溢于言表。

    “这剑做的真好,一定费了不少功夫吧?”洛元秋问道。

    林宛月闻言答道:“都是小事,你能喜欢就好。”

    景澜忽然说道:“你呢?把东西交出来,船就快要启程了。”

    众人一同看向柳缘歌,柳缘歌佯装苦恼道:“我没带东西,这要怎么办呢?”

    景澜不接她的话,干脆利落道:“既然如此,我们这就告辞了。”

    “等等!”柳缘歌忙道,“先别走!这不是还有我自己吗,我把我送给师姐不就成了?师姐你要不要?他们不能和你回去,但是我能啊。教坊缺了我也不会怎么样,我可没什么事,这不正好和你一起回山?”

    王宣震惊地看着她:“你竟然能理直气壮说出这种话来,那你方才那些话是说给谁听的?”

    柳缘歌振振有词:“说给你们听的,你看,你这不是已经听进去了吗?”

    沈誉拍了拍王宣的肩道:“师弟,学着点。”

    接下来柳缘歌为了让洛元秋带她走无所不用其极,景澜索性站在岸边,等着听她还能有什么新说辞。林宛月则站在一旁不说话,看着河水发呆。

    “嗯,你如果和我们一起走,”洛元秋问,“那宛月怎么办,你要把她一个人留在这里?”

    柳缘歌冷着脸回答:“那就让她一个人留着。”

    王宣本想走,但沈誉本着看热闹的心态拉住了他。师兄弟二人与从前一样,在一旁默默围观。

    王宣低声道:“师兄,你就不怕惹祸上身?”

    沈誉莫明:“和我有什么关系,又不是我惹出来的事。”

    忽然有人说道:“抱歉抱歉,我来迟了!”

    一个书生模样的人快步走来,柳缘歌怀里的公鸡马上向他飞去,熟门熟路在他肩头坐下,柳缘歌道:“原来这鸡是你的。”

    洛元秋对他这身装束印象深刻,就算已经认不出人脸了,也很快想起他是谁:“是二叔让你来的吗?”

    华晟笑道:“对,他让我来送送你。因为路上有事耽搁了,我便让小花先来找你。”

    他从腰间解下一枚玉佩双手奉上,道:“这是凊叔让我送来的,凭此物上的印记与你的名字便可去银庄里提银子,他还让我告诉你……”

    洛元秋都快忘了自己还有个二叔,不免有几分好奇:“他说什么?”

    华晟忍着笑说:“他说以后在外行走,别再风餐露宿了,家中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银子,还没穷到让你吃不起饭的地步。”

    果然像顾凊能说出的话,洛元秋心道都这种时候了,就不和他过多计较了,她犹豫着要不要收这玉佩,景澜却从华晟手中接过,道:“回去告诉顾凊,我替元秋收下了,让他放心便是,以后我会看着她吃饭的。”

    华晟笑道:“一定一定。”

    洛元秋把东西往景澜怀里一塞,拉着柳缘歌的衣袖后退几步来到水边,和林宛月并排站在一起。柳缘歌仿佛有些不自在,两人谁也没有看谁,洛元秋站在中间道:“师妹,其实你也没想和我回去,只是为了赌气而已。”

    柳缘歌转过头去,突然不说话了。

    洛元秋道:“可刚刚我却险些当真了,就在你们都说要回去的时候。”

    柳缘歌眼眶微红,深深吸了口气:“师姐,是我对不住你,我不该……”

    洛元秋做了一个打住的手势,道:“不再说了,我都明白的。”她望着闪烁的河流说道:“我总希望回到当初,大家还未分别的时候。但我也明白,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即便再如何不舍,这场筵席终有尽头,你们也都会随之离开。离开之后再难以相聚,一切都回不到从前。”

    她说完笑了笑,道:“不过能再一次见到你们,知道你们各自无事,这就足够了。”

    “我也已经找到了我要找的人,是时候该离开了。”洛元秋语气轻快道:“地方留给你们,有什么话好好说。”

    林宛月终于转过头看了眼柳缘歌,而后答道:“师姐说的对,都听师姐的。”

    洛元秋倍感欣慰,如过去在二人之间那般,牵起她们的手晃了晃。柳缘歌抿了抿唇,打趣道:“好罢,我也听师姐的,师姐说的话总不会错,是这么说的么?”

    洛元秋笑道:“当然。”

    望着她的笑颜,柳缘歌眉心一动,道:“其实我也准备了东西送给你。”

    她从怀中取出一支玉簪,青玉上嵌着一朵云霄花,清雅别致。她将玉簪轻轻放在洛元秋手上,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发,道:“还从未见过你戴簪,总不能一直梳辫子罢?等以后留长了,这支簪子便能派上用场了。”

    洛元秋感动不已,立马从袋子里抽出几张新画的符塞进两位师妹的手中:“这是我新画的符,送给你们。”

    林宛月与柳缘歌对视一眼,柳缘歌哭笑不得:“怎么又是符?上回离山时也送了不少,可惜回来的路上都被雨打湿了,最后只剩下一张勉强能用。”

    洛元秋嘱咐道:“要好好收起来,这和那些符不一样。”

    林宛月也不问这符到底有什么用处,直接放进了怀里。洛元秋又去给两位师弟分了几张,众人拿着符面面相觑,沈誉把符箓展开,纸上仿佛被人信手涂了几笔,实在不像是一道符。王宣思索道:“为什么我的符纸是紫色的,师兄是蓝色的?难道这当中还有什么讲究吗?”

    洛元秋随意道:“因为画到最后符纸不够用了,买到什么就用什么颜色的。”

    华晟也凑过来看,眼中一亮,赞叹道:“这符画的不错,能不能也给我一张?”

    洛元秋抖了抖袋子,道:“没了,你不也是符师吗,自己画不就行了?”

    华晟道:“那可不行,我还要写书,暂时没功夫去画符。”说完他扫了眼众人,笑吟吟道:“不过你这倒是提醒我了,我说两位是不是忘了什么事?”

    见众人似乎不明白,他道:“沈大人,王大人,哦,还有景大人……你们是不是曾到天光墟一家店中多次打探消息?”

    景澜仿佛早已料到他会有此一问,波澜不惊道:“我们不是早就两清了吗?”

    华晟道:“哦对,不好意思,一时忘了。”

    沈誉皱眉,不悦道:“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华晟笑道:“鄙人正是店主,两位酬金拖欠至今,还未付清,几次催促无果,只得亲自来讨要了。大人不会不给吧?”

    沈誉王宣神色齐变,华晟熟练地从腰后取出一本一笔,道:“择日不如撞日,两位大人也是道门中人,既然已发过心魔誓,也应该明白这誓约不可违背。那我问一句你们答一句如何,这样我也能记的快些。”

    他这番举动瞬间勾起了洛元秋对话本的恐惧,也不知道那本洛女侠与太守千金的话本有没有出下册,景澜轻声在洛元秋耳边道:“他就是闻道书斋的东家。”

    洛元秋头皮发麻,顿时心生敬畏,悄声道:“那我们还是快走吧。”

    那三人正纠缠不休,林宛月不由道:“他们在做什么?那书生又是谁?”

    景澜答道:“写话本的人。”

    “哦?”柳缘歌来了兴致,“莫不是写传奇话本的,就是书店里卖的那些?”

    景澜道:“恩怨情仇,野史传闻,听说他什么都写。他还有一重身份,乃是天光墟里那间专程打听消息的店铺主人。””

    林宛月道:“好像听说过此人,与宫中贵人关系匪浅。”

    “唯一不同的说,他要的报酬不是钱财,而是以事易事,从人口中换取故事。”景澜又道:“有心魔誓在前,没人敢对他说假话。听说就连涂山越的事也被写进了话本里,流传甚广。书中说他少年时曾遇高人,高人为他看相,直言他命中带煞克妻妨子,所以到现在都没人给他做媒,连红颜知己都因此少了一半,当心此人回头也把你们写进话本里。”

    柳缘歌大惊:“原来涂山越的传闻是这么来的,我说他怎么突然就……嗯,无人问津了。”

    林宛月将刀抱紧了些,神情复杂道:“那沈誉和王宣难道也会被写进话本里,再传遍京城?”

    景澜轻描淡写道:“这是早晚的事。”

    柳缘歌与林宛月闻言对视片刻,也不顾不上方才的争执,一同携手向洛元秋告别,悄然离去了。

    注意到她们离去的王宣趁华晟埋头苦记,立刻上马,却被一旁的沈誉拉住,王宣压低声音道:“你做什么?”

    沈誉怒道:“当初明明一起进的店,你现在想跑?!”

    王宣扯回衣袖,却是上了沈誉的马,道:“死师兄不死师弟,你就多担待些罢!”又高声朝洛元秋道:“师姐,我这就走了,你路上当心!”言毕打马而去,背影颇显仓惶。

    沈誉见状连忙上马去追,华晟道:“哎哎哎,沈大人你要上哪儿去,先别走啊,等等我!这里东西还没记完!”

    洛元秋看着他们一追一赶消失在眼前,转过身对景澜道:“好了,又只剩下我和你了,这下你总该满意了吧?”

    景澜似笑非笑道:“你有的是师妹师弟,可我只有一位师姐。”

    洛元秋牵起她的手说:“现在其他人不在,你就是我唯一的师妹了,如何?”

    暖风拂面,两人的衣袍微微扬起,景澜与她十指交扣,神色忽然温柔了起来,轻轻一笑:“好日子,往后若能都像今日便好了。”

    今日天空万里无云,一片清朗。洛元秋抬头看了看,觉得心间也好似被一阵春风吹过,将往事的书页尽数翻篇,也不由跟着笑了起来。

    管事从前头走来,道船上已经布置好了,马上就能启程。洛元秋回望这座古老的都城,想起来时的秋风萧瑟,到走时的春暖花开,仿佛已历遍光阴,却终有所得。

    想到这里,洛元秋握紧了身旁人的手,心中无比安定。两人向泊船处走去,她笑道:“时候到了,我们也该走了。”     。

    第 208 章 浮生

    窗外阴云沉沉,好像随时都会朝着船压下来。不过多时,开阔的河面泛起涟漪,风裹着泥土腥味吹了进来,云中一道闪电掠过,闷雷声即刻而至。

    洛元秋只看了一眼便从窗边离开了,景澜坐在屏风后,听到脚步声近,便道:“怎么不看了?你不是说从没坐过船,打算多看看两岸风光吗?”

    一说起此事洛元秋便郁郁不乐。

    “又要下雨了。”洛元秋一脸郁闷道,“为什么一直在下雨?”

    她平生第一次坐船,正满心雀跃地准备欣赏沿岸风光,谁知道一出了永州天气突然一变,朗朗晴空顿时被阴云所替代,紧接着就是接连半月的小雨。船行江面,放眼望去细雨如织,水雾迷蒙,着实没什么景致可看。偶然遇到放晴,大多又是在傍晚黄昏,白雾横江,山色凄楚,连星月都难得一见。

    景澜道:“时节便是如此,你不想看了就过来把这本书读完。”

    两人在船上也无事可做,洛元秋原本准备画符,但船身一遇风浪便会有颠簸,一笔落错,这张符就彻底废了。再浪费了一叠符纸之后,洛元秋又蘸着茶水在木桌上勉强画了几天,而后说什么都不肯再画下去了。景澜便提议,像在家中那般,让洛元秋继续读书给自己听。

    洛元秋依言坐下,将桌上灯台台身旋转,直至咒纹对齐,一点微弱如萤的光亮从灯台上慢慢升起,而后越来越亮。明净温和的光仿若水流般轻淌而下,将二人笼罩在其中,如圆环一般。那光芒明亮却毫不刺眼,正适合看书写字。

    此物名为水灯,是洛元秋从王宣送的箱子里翻出来的。除了符书古卷以外,王宣还别出心裁地送了许多小玩意,有不少都能派上用场。

    洛元秋感慨师弟的体贴人意,景澜听了只道:“还债罢了。”

    两人相对而坐,洛元秋翻开书找到前日所读的那一页,百思不得其解:“你出门带着一箱笼书做什么?”

    景澜用布条将眼睛蒙上,答道:“给你找点事做,你看,这不是就用上了吗?你说王宣体贴,难道我这还不够体贴吗?”

    她这般振振有词,洛元秋颇为无语,看着面前的书道:“这又算是哪门子的体贴啊?”

    说完她凑到景澜面前,慢慢靠近,景澜纹丝不动,两人鼻息相触,洛元秋观察了她一会儿,指尖在景澜脸颊上戳了戳,说:“师妹,我发现你的脸皮好像变厚了。”

    景澜握着她手腕拉到嘴边轻轻一咬,浅红唇角慢慢弯起,仿佛寻着什么趣味般,道:“你的脸皮倒是变薄了,莫非是因为在外头的缘故?昨日在床上,你……”

    洛元秋瞬间就脸红了,拿起书慌忙翻开,道:“看书看书,读到哪里了?啊我记得起来了,应该就是这儿,‘且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合散消息兮,安有常则?千变万化兮,未始有极,忽然为人兮,何足控抟……’”

    不必去看也能猜到,她此时必然恨不得把脸埋进书页里。景澜听着读书声,手指放在桌沿轻叩着,像是在思索着什么。

    行程中虽是阴雨连绵,但商船一路顺风顺水,阻碍甚少。因玉家商行名声在外,兼之沿途有人提前打点,路遇关卡也很快被放行,原本需要两个月多的路途,一个半月不到就快要走完了。

    洛元秋被闷在船上多日,又逢大雨暂出不得,整日对窗枯坐,不然就是为景澜读书换药。等到书读完,连景澜的眼睛都能看见东西了,船却还没到目的地,她便像无人浇水的草木,一日日憔悴下去。

    对此情形,景澜道:“你想想看,那些在深山老林里找个石洞便钻进去的前辈们,哪个不是为了磨练心性,自困于洞穴中静修数十年?你才过了多久,这就已经受不了吗?”

    洛元秋爬在桌边有气无力道:“说的是,可前辈们所在的石洞也不会像这船一样来回摇晃啊!我又不像你蒙着眼,什么都看不见,再这么晃下去,我都快看见星星了!”

    景澜只觉得好笑,解下蒙眼的绸布道:“既然你这么不喜欢呆在船上,那明天就下船吧。”

    洛元秋厌厌地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冲州不是还没到吗,怎么这就要下船了?”

    景澜不答,只道:“到时候就知道了。”

    到得第二日,景澜事先吩咐商船上的人靠岸将两人放下,洛元秋一个多月来下地的次数屈指可数,脚踩在平缓的土地上,终于不必再如船上时那般时不时东摇西晃,一时竟有些不大习惯,走了几步左脚踩右脚,差点摔了一跤。

    经船上数月修养,景澜眼睛已经好了大半,现在能看见东西了。只是仍嫌白天光亮刺眼,故而依旧戴着帷帽。她与洛元秋一同站在岸边,二人打扮一看便知是从北而来,又因是年轻女子,颇为引人注目。

    洛元秋把师弟师妹们临别时送的礼物都装进了一个包袱里,为出行方便,特地背在背上。唯独林宛月送的符剑无处可放,只能握在手中。

    景澜惯用左手剑,为便于出剑,握剑时常用右手。洛元秋则与之相反。她低头看了看景澜手中那柄漆黑咒剑,再看看自己这柄白色符剑,这一黑一白倒是登对,她忽然体会到林宛月的另一层意思,玩心顿起,碰了碰景澜手背道:“你看这两柄剑像不像一对?”

    景澜慢悠悠道:“人都已经是一对了,更何况是剑。”

    往日在人多的地方景澜都鲜少开口,许是卸下了一身重担,洛元秋发觉她自从离开长安之后话多了不少,顺口接道:“我们符师才不会和咒师为伍。”

    今日天色微阴,难得没有下雨。虽无日光,却也十分闷热。洛元秋见此地树木生长的格外高大茂盛,碧水中繁花如帘,往来行人多着薄衣短衫,全然是另一番风土人情,好奇道:“这是哪儿,我们不去冲州了?”

    景澜神色平静:“等人来了再告诉你。”

    不过多时,一辆青帘马车在二人面前停下,驾车之人身材雄伟,眼上一道长疤斜穿脸颊,匪气横生,路人急忙避让到一旁,唯恐来者不善。那人跳下车朝景澜抱拳行礼,景澜亦还礼,对洛元秋道:“先上去。”

    待两人上了马车,景澜道:“曾先生是我娘留在南陵旧邸的管家,他喉中有疾,不便开口说话。”

    洛元秋略一思索,皱眉道:“南陵?难道这里是……”

    “不错,”景澜掀开车帘一角向外看去,“我们现在就在黎川。”

    洛元秋闻言有片刻失神,勉强一笑:“怎么起意要来……这里?”

    景澜将她的手紧紧握住,低声道:“师姐,你还会害怕吗?”

    洛元秋仍有些不敢相信,揭开车帘向外看,只觉得那些景致未有半分相识之感,过了许久方道:“……我不知道。”

    景澜道:“那就当作第一次来罢,我也许多年没有回来过了。”

    远山连绵起伏,隐没在茫茫云雾之中,阴郁天色也难掩葱翠,很快马车驶入官道,向山下镇子奔去。

    一路上洛元秋心神恍惚,仿佛陷身于梦中。那马蹄声便如擂鼓阵阵,入耳后好像重重踏在心头,往昔之景纷沓而来,逐渐与现在合二为一。

    她的异样景澜怎会察觉不到,轻声道:“这一次我会陪在你身旁,哪里也不去。”

    半个时辰后马车停在小镇外,仿佛又回到了十年之前,两人初到黎川那日。未等马车停稳,洛元秋便先一步跳下车,抬头一看,却是一愣。

    景澜走到她身旁,见她脸色苍白,心中不由隐隐作痛,默默勾住她的手指。

    午后阴云散去,到得此时已是傍晚,落日熔金,小镇被笼罩在黄昏余晖中,通往镇上的石板路被夕阳照耀的金光四射,一切有如幻梦。

    久久不闻身边人言语,景澜低声唤道:“师姐?”

    洛元秋指着镇子疑惑道:“这是我们曾来过的地方?”

    景澜道:“是,你看那边,还记得那座山吗……”随即向西北方看去,却是怔住了。

    记忆里那座高大的山已经被挖空了大半,在群山环绕中仿若一道缺口,于流霞彩云的映衬下将将托住西坠的日红。

    洛元秋竟笑了起来:“看来没走错,是这地方变得太快。”

    她拉起景澜的手从田边走过,晚风拂过,稻浪层层如波。路上不见行人,从树林间传来清脆鸟鸣,在人声将近时便振翅飞远。

    遥见炊烟袅袅升起,随着日落消融在深蓝天幕下。十数年过去了,当年热闹非凡的镇子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冷清到仿佛渺无人烟,那些低矮的屋舍,狭小的街道,与回忆中的景象已全然不同。

    午夜梦里怎么也走不出的镇子,拼尽全力也到不了尽头的长街,以及远方形如鬼魅般高大的山影……原来不过是一场逝去的旧梦,只因执念所囿而成心结,人才会受困其中,脱身不得。

    这镇上人烟稀少,破败不堪,两人很快就走到了尽头,一时间四野寂寥,只闻风声,洛元秋回头看去,道:“没想到这镇子原来这么小。”

    景澜道:“我记得那儿本来也住了不少人,看来是搬走了。”她指着靠山旁的一片荒地道:“当年我就是在那里见到你的。洛鸿渐把你带走后,那房子便空着,后来被顾况一把火烧尽了。”

    荒地上野草丛生,洛元秋盯着看了一会儿,忽然说:“我在想,如果连你都不在了,这世上是不是就没人知道我的身世了?等时日一长,我便彻彻底底被忘了,再也不会有人想起我。”

    景澜深深看了她一眼,道:“只要我活着一日,就不可能忘了你。”

    洛元秋微微笑道:“我们走吧,这里没什么好看的,我已经不害怕了。”

    景澜最后问出了那个埋藏在心中已久的问题:“上船这些日子以来,你还会做梦吗?”

    “当然。”洛元秋答道,“不过没关系,醒来以后你就在我身边,我知道那些不过都是梦。”

    景澜心中骤然一跳,片刻后道:“往后我们都会在一起,再也不分开。”

    这镇子附近有一条大河,河对岸因临近南陵与舟城,乃是三地要道,往来尚客云集于此,故而衍生出一片繁华城镇。因入夜后无宵禁,满城灯火通明,映在河水中便如璀璨繁星。

    两人乘船过河,洛元秋回头看去,那镇子在暮色中不甚分明,等到了对岸就彻底看不见了,只剩下朦胧山影。

    于是她不再去想那些过往。

    天黑后城中依然热闹非凡,二人在城东夜市上逛了逛,买了不少吃食,洛元秋见到有人卖面具,心中好奇,走近一看,只见竹架上挂满了各色各样的面具,面具右侧皆绘着一朵花,便问:“这是什么?”

    景澜对此地风俗知之甚少,道:“花朝节上带的吧?”

    一旁卖花串的商贩极有眼色道:“两位是外地客人罢?这是迎春神时带的面具,再过三四日就是迎神节了,不如买个戴一戴,若能得春神垂青,这一年到头都能交上好运!”

    洛元秋自觉一年到头都在倒霉,急需扭转运势,也不知那春神是哪位神灵,所司何职,打算死马当作活马医,立刻挑了个面具按在脸上,又给景澜选了一个。景澜心中暗嫌那面具太丑,不愿带在身上,便随手塞进洛元秋的包袱里。

    洛元秋顶着面具去瞧她:“你怎么不戴?”

    为防惹怒师姐,景澜避重就轻道:“我运气一向很好,用不着戴它。”

    说着剥了个果子喂给洛元秋,洛元秋摘下面具吃了,景澜再喂,她又一次摘面具……如此反复数次,洛元秋终于意识到这面具实是碍事,只好先收在包里,等迎神节时再戴。

    她跟在景澜身后突发奇想道:“要是你我走散了怎么办?”

    景澜回头道:“那你就呆在原地别动,等我回来找你。”

    洛元秋不解:“为什么我不能来找你?”

    “就凭你那认人的本事,等你找到我,约莫已是下辈子的事了。”景澜牵紧了她的手说:“所以别乱走,好好跟着我。”

    两人穿过闹市来到岸边,河流波光闪烁,几点渔火在树丛掩映下时明时灭。洛元秋站在一旁抱着剑,看景澜走向船只停靠处,与其中一人交谈片刻,随后那人指了指近处一艘篷船,千恩万谢地离开了。

    洛元秋一见船便汗毛倒立:“又要坐船?”

    景澜正色道:“当然不是了。”

    洛元秋将信将疑,待两人上了船后,景澜将竹竿递给她:“既然不想坐船,那就来划船吧。”

    这乌篷船外头看起来不大,里头倒是宽敞,能容得下四五人坐着。船里还燃着炭炉,用具虽简陋,却也一应俱全。一个短衣少女坐在角落守着炉火,见有人来也不惊讶,笑道:“两位客人请里头坐,我这就去放船。”

    船绳一松,不过多时那船便动了起来,被水流推着慢慢前行。洛元秋见这船不用人划也能走,便放下竹竿坐在船头,在夜色里倾听流水声。

    很快景澜也从船里钻了出来,两人肩并肩坐着。随着船越走越远,那灯火如昼的城镇也渐渐消失在夜雾中。也不知船行了多久,又要去往何处,浓浓夜色里只闻虫鸣声。树影摇曳,凉风习习,白日里的一身烦躁尽去,心头一片宁和。

    景澜问:“这像不像是在你的梦里?”

    洛元秋索性脱了鞋袜,将脚浸在河水中,道:“不像,梦里可没有这么安静,到处都有人在说话。”

    “都说了些什么?”

    洛元秋摇头:“他们的声音叠在一起,我听不清。这声音有时候有,有时候又没有。”

    景澜把手浸进冰凉河水中,道:“除却黎川外,你还梦见过什么?”

    洛元秋想了想说:“就如同传说中混沌初分时那样,天地间被大水淹没,到处都是灰蒙蒙的。那水的颜色很黑,什么也看不清,我坐在一只小船上,被风和潮水推着向前走……”

    深夜说梦当真是玄而又玄,景澜思索道:“那就是生与死的边界吗?”

    洛元秋对此也只是猜测,并不能确认,毕竟此事也只有她一人亲历:“或许是吧。”

    景澜道:“我记得你上一次梦见这个场景,是在……”说到此处,顿了一顿。

    “在我临死之前。”洛元秋随口道。

    景澜拨水的动作一滞,起身看着她:“这次你又梦见了,这说明什么?”

    洛元秋反问:“什么人才能越过生死?”

    “传闻中唯有神人方能如此,”景澜答道,“超脱生死,绝七情断六欲,远离烦恼。”

    洛元秋道:“倘若书中所言是真,那一旦归于天道,人魂便消失不见了,入无我之境后会渐渐忘了一切,最后连自己的名字都想不起来,彻底融入天道之中。这样的长生,这样的成神,你不觉得很可笑吗?”

    她靠在景澜的肩头道:“我好不容易才想起你,可不想就这么莫名其妙的忘了。”

    景澜低头向她唇上吻去,洛元秋却向后避开,只手捂住她的眼睛道:“不是说看不见,怎么现在又能看见了?”

    她这般不解风情已经不是一两次了,景澜对此早就习以为常,自顾自寻到嘴唇向下吻去,借着夜色掩盖唇舌纠缠。

    此时云破月出,水雾中浮光跃动如万千尾银鳞,经风一拂碎成星点。那月色温柔,轻纱般覆盖小船,一切都慢慢清晰起来。唇分时洛元秋放开手,景澜的面容也随之展露在月色下,眉眼如墨笔精心勾勒而成。她眼中波光如醇酒,一望就能让人醉倒其中,洛元秋喃喃道:“说不定,也许这才是一场梦。”

    景澜低头看了她片刻,忽道:“师姐,你怕是成不了神仙。”

    洛元秋没料到她会这么说,下意识问:“为什么?”

    “都说做仙人要无欲无求,”景澜微微一笑,“可你满心满眼都是我,怎么可能成了仙?”

    洛元秋闻言面上一片热辣,很想反驳一番,但此时无论说什么都不大对,干脆不说了,径自钻进船里去了.

    因此地河道相连,走水路远比地上快,又兼那掌船的渔家少女熟识各地水流,不到两日篷船便抵达冲州。

    洛元秋原本不想再坐船,没想到这小船倒比大船坐着舒心。多半是因为南下以后天气晴朗,春景悦目,沿岸青山如屏,处处可见繁花盛放,争奇斗艳。时不时有五彩斑斓的鸟雀在绿叶翠枝间清鸣长啼,景致远胜过之前所见,比受困在商船上独望一江雨雾来得让人身心舒畅。

    冲州地处东南,上接岭南要塞,下通海口,可谓是四通八达。其地势和缓,终年温暖如春,风景宜人,草木少有凋零,并无四季枯荣之分。

    洛元秋看什么都新鲜,一入豫江城后便不住乱看,景澜不得不拉住她道:“你不是已经去过北冥了吗,上回竟没来过冲州?”

    洛元秋道:“那时候走的是山路,哪里人少往哪里走,我只在那座山上远远看过这座城。”

    她手所指赫然是一座拔地而起的雄伟高山,山腰层云环绕,顶峰一片洁白,似被冰雪覆盖,在晴空下显出一种奇特的肃穆感。

    那路边串花的老婆婆见状笑道:“两位姑娘是远客罢?这神女山一月只有一天能见着,你们碰巧赶上了,还不快拜上一拜,让山神多多保佑!”

    两人对山神之属并无好感,自然不会去拜。洛元秋凑到景澜身边道:“那山上都是树和石头,路又难走,顶上还时不时下雨下雪,就算是山神也住不长久。”

    景澜压了压翘起的嘴角,若无其事与那老婆婆交谈起来。她在那老婆婆的摊上买了几串花,借此打听了一番玉映信中所写的地方,奈何那婆婆年事已高腿脚不便,多年未出过这条街,便唤来了自己的孙儿,领着她们去城中找一找。

    三人刚出街巷,来到大道上,只听乐声阵阵,见迎面走来一条长长的队伍。几名少女手捧花篮走在最前面,颈挂花串,身披花衣,后头数十人抬着一面巨鼓。那鼓上站着一名年轻女子,白衣散发,两臂悬纱,赤足而舞。随着她舞步转动,鼓声接连不断,仿佛成了乐曲中密不可分的一部分。

    随着这条队伍一同来的还有看热闹的游人,一时欢呼声如雷动潮涌,多亏景澜紧紧拉着洛元秋的手不放,这才没被人潮挤散,再去看那带路的小男孩,早已不见踪影了。

    巷中人闻声而出,呼朋引伴好不热闹。洛元秋差点连包袱都被挤没了,惊魂甫定道:“这是在做什么?”

    景澜向人群中看去,片刻后道:“原来这就是迎神节,你看,那些人脸上所戴的面具——”

    洛元秋一看果然如此,人群里有部分人戴着面具,面具右侧绘着一朵花,和她们前些日子买的一模一样。

    她不由从背后掏出那两个面具来,一个自己戴,另一个不由分说按在景澜脸上,道:“那跳舞的女子莫非就是他们所迎的春神?走,我们去看看去。”

    迎神的队伍忽然停了下来,大道中央架起了一座竹子搭成的高台。一人端坐其上,一身灰袍,眉间蒙着道白色布条,膝上放有一古琴。从身形来看,显见是位女子。GgDown8

    在乐音将尽时她才开始拨弦,正午日光恰好从高处落下,四周人声陡然静了下来,一时只闻琴声铮然,高天流云下弦音如潮水向四方漫去,那曲子起先苍悠凄楚,深沉哀怨,令人不愿细闻。几次转折后弦声疾变,如玉珠坠地,流水淙淙。曲声中透露出脉脉情意,仿佛是以春光为弦,在讲述一段古老的故事。

    洛元秋听得入神,与景澜不知不觉走到了茶摊旁,半晌道:“这琴曲倒是不错。”

    景澜道:“既是用作迎神,这曲意或许描绘的是春神降临人间时的景象。”

    茶摊中坐着几名来看热闹的茶客,闻言纷纷笑了起来,以土话交谈片刻,其中一人眼尖,瞥见两人手中佩剑,略一沉吟,起身拱手笑道:“两位是初到此地罢,无怪不知这琴曲由来。如若不弃,不妨一同入座,听在下分说一番。”

    景澜看前路都被人堵着,想来一时间也过不去,便以眼神示意洛元秋。洛元秋微笑道:“好啊,那就洗耳恭听了。”

    那人摸了摸胡须道:“相传许多年以前,此地乃属魏国国土,也不知是哪一任魏王,既不爱珠宝美玉,也不爱华堂玉殿,连那绝色美人都不屑一顾,偏偏只爱奏琴听曲。他网罗天下名谱藏于宫中,又召集琴师入宫,整日弄弦高歌。六国琴师纷纷入魏,那宫室之中弦音袅袅,终日不绝。”

    景澜眉头微皱,垂眸看向杯中茶水,眼中闪过一丝冷意。

    “有一天,王都来了一位盲眼琴师,她抚琴之时无人不沉醉于琴音之中,就连飞鸟也为之驻足。魏王痴迷琴,自然召见了琴师。那琴师在宫廷中的银杏树下抚琴,众人如痴如醉,等琴师弹奏完后,大家才发现,那满树的叶子已从翠绿转变成了金色,落了满庭都是。众人方明白这琴曲还能扭转枯荣,当真是神之又神。”

    那人说到此处,高台上的琴声和缓,仿若潺潺流水,悦耳清心,似乎真有什么神力蕴藏在其中。

    “魏王自从听过这曲子之后,从此茶不思饭不想,其他乐师所奏的都成了俗音;那藏在宫廷中成千上万本琴谱,也不及这琴师信手闲弹的十分之一。魏王便向那琴师许以爵位封地,以千金求得她那日所弹的琴谱,却被琴师一一回绝。某日,琴师邀魏王入桃林,再度为他弹奏了那首曲子,这一次她要魏王闭上眼睛,等琴曲结束后,用他第一眼所看到的东西作为交换,无论是什么都不许反悔。”

    洛元秋好奇道:“那魏王答应了吗?”

    “魏王自然答应了。就在此时,魏王最喜爱的公主来到此地寻找他,魏王睁开眼后第一个见到的便是她。”那人喝了口水,继续说道:“魏王当场就想反悔,琴师却察觉到了他的心意,显出神灵本相从桃花林中飞出,骑着白鹿带走了公主,从此一去无踪,只留下了这首曲子。”

    “因她离去后,一夜之间百花齐放,万物初发,后人便称之为春神,以所遗琴曲与舞乐纪之。”

    “此曲名为浮生,乃取大梦浮生之意。你们听——”

    高台上琴声骤变,急转而下,一改先前柔和,竟变得强劲有力,仿佛自太古时便回荡在天地间的余韵,使人想到苍莽群山,霜雪初霁,风拂林叶……无数景象纷至沓来,最后归于茫茫山海。

    众人皆有所悟,沉醉在这琴声之中。景澜低吟道:“浮生若梦,为欢几何……此曲果真名符其实。”

    洛元秋道:“也就是说,那台子上弹琴的就是春神了?”说完自己一愣,后知后觉道:“所以春神是个女人?”

    还未等她说完,几名捕快打扮的人快步走到茶摊边,为首一人目光如电,神色不善,厉声道:“来人呐,快把这两个妖人抓起来!”     。

    第 209 章 一梦

    牢房里阴暗潮湿,散发出古怪难闻的气味。除却高处一方格子大小的窄窗透出些微亮光,光源就只剩下墙边忽明忽暗的火把了。

    耳边求饶声不断,时不时传来哀嚎声。洛元秋抱着手臂向大牢周围看去,兴致勃勃道:“原来大牢是这个样子,这是我第一回来,你呢?”

    景澜面无表情道:“我倒是常来,不过一般都是站在外头,而不是在牢门里。”

    洛元秋左右看了看看,颇觉新奇道:“那咱们都是第一回坐牢了。不过你说为什么他们刚刚叫我们妖人,这里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进这大牢的人,哪个不喊几声冤屈,一口咬定这其中定有‘误会’,说自己是个清清白白的良民?”

    景澜朝左边看了眼,道:“哦?敢问有何指教?”

    那人蓬头垢面,面目难辨,身覆一件五彩布条拼成的袍子,压低了声音道:“两位姑娘第一回进这大牢,可要懂点规矩。都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若不提前准备好上供之物,只怕到时候……哼哼,不死也要脱层皮。”

    洛元秋闻言笑道:“受教受教,看前辈形容,莫非是这牢房里的常客?前辈又因何故进了这大牢?”

    约莫是许久无人搭话,那人唏嘘一声,迫不及待道:“我本是承山附近的一名巫医,游历时路遇大雨,行路不通,无意中来到西涧安灵山下的一座村庄里。那村里的人不知为何生了一种古怪的病,每到夜晚入睡后便会离开家门到村中游荡,无论旁人如何呼喊也无用,直至天明破晓后方能醒来。”

    景澜不动声色道:“夜游症罢,算不得什么稀罕事。”

    那人嘿嘿一笑,神神秘秘道:“我这些年走南闯北,还是有些见识的,两位手里这剑可不是那些行骗之人用来哄愚民愚妇的仿品……不然我也不会冒昧相告。实不相瞒,起先我也以为那是夜游之症,可不到两个月,那些夜游之人便纷纷在睡梦中死去!”

    洛元秋沉静的眼眸微微一动,道:“都死了?”

    “此事千真万确!”那人后怕般按着胸口道:“我还从未碰见这般凶险古怪之事,可把我吓得不行,就怕自己落的和那些人一样的下场!于是我等啊等,终于等到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趁着守在村口的人不备,悄悄逃了出去。路上我还想多亏自己跑得快,谁知那晚夜色青黑,伸手不见五指,我一时眼瘸挑错了路,竟走到了他们埋死人的山头!”

    景澜没有说话,向洛元秋轻轻一瞥,见她面沉如水,便知此事十有八九为真。

    那巫医唯恐两人不信,又是一番赌咒发誓,继续道:“说起此事又是一件怪事!村里死了人本不稀奇,一口薄棺,寻个望风向水的地方埋了便是。但这村子不一样,他们村死了的人都必须埋在一处,据说是祖宗定下的规矩,不然要破了村子的风水。且下葬之后,家人也不得去祭拜看望,只能在村口烧纸以表心意,外人更是严禁入山。我那晚千错万错,竟不小心走到了他们的坟山上!可事已至此,再回头也晚了,我只好顺着山路上去,可越走越险,身边便是悬崖。走着走着月亮出来了,能看清前头的路,我心中一喜,加快步子向前走,到了山头,却看见了极为古怪的东西……”

    说道激动之处,他连比带划唾沫飞溅,道:“他们用这么粗的木头做成栅栏,约有两人那么高,将山头都围了起来!我当时好奇,还以为里头有什么宝贝,凑过去一看,那栅栏缝隙间竟然都是人!那腥臭腐败的气息真是叫人作呕,我行医多年,怎会看不出来,里头关着的人绝非活人!思及此地种种奇怪之事,心下胆寒,当即原路返回。到了山下,看见火把光亮,便知出逃一事败露,若是被抓到了,说不定就命丧此地了,便又回到山上,服下了一贴师父所赠的龟息丸,在那山头隐蔽之处贴着栅栏,就挨着那些死人躲了一夜。第二天天色微亮我便离开山,沿着大道走了三天两夜,到了豫江城便寻到衙门口,自称行医有误,路上治死了一个游商,这才被打入大牢听候发落。”

    “他们找不到游商,又无人来递状诉冤,只好就这么把我关在牢里。”巫医说道,“这大牢里人人都盼着出去,我却想一辈子呆在此处,最好永远都别出去。一离开这里,那村子,那些死人,都能不知不觉要了我的命!”格格党

    景澜耳力灵敏,听见脚步声由远及近,便道:“谁也要不了你的命。”

    随手摸出一锭银子,压在一物上从缝隙里递了过去,那人哆哆嗦嗦接过,惊疑不定道:“这是、这是……”

    景澜道:“有道是自助者天助,多谢前辈的故事。提审我们的人要来了。”

    果然不过片刻火光靠近,牢头怒喝之声传来,不一会数名官差模样的人到得牢门前,牢头拎着镣铐过来要给两人枷上,景澜冷冷道:“敢碰一下我们,今日就等着备好棺材吧。”

    洛元秋在她身后探出身道:“哇,你居然还威胁人。”

    景澜淡淡道:“也算不上是威胁,实话实说罢了。”抬眼扫了门外几名官差,她道:“城中主审是谁?”

    那话语中发号施令的意味太强,一人下意识脱口道:“是项大人……”

    “项宜?”景澜略一思索,按在剑柄上的手微微一动,“原来是他,带路吧。”

    那几名官差神色微滞,竟无一人出言反驳,齐齐调头朝外走去。

    旁人虽瞧不出异样,但却难逃过洛元秋的眼睛。她好奇道:“你什么时候下的咒术,他们这是要放我们走吗?”

    景澜弹了弹她的额头,好整以暇道:“走什么走?连牢房都进了,怎么能不上公堂去看看?”

    洛元秋心想也是,随即欣然而往。

    两人到了公堂下,只听喧哗声传来,全然不似洛元秋想象中的肃静。公堂中更是人头攒攒,热闹非凡,一人一言吵得沸反盈天。不多时传来惊堂木啪的一声响震,众声俱静,一人厉声道:“把这群招摇撞骗的神棍都带下去,听候发落!”

    洛元秋疑惑道:“这和话本里写的怎么不太一样?”

    景澜道:“你不是常常说尽信书不如无书吗?”

    公堂上威武之声传来,那声音又道:“把那对行骗的姐妹带上来!再去传宋家人上堂对质!”

    两人身边一众官差木木愣愣站着,任由疑犯从面前走过。景澜打了个响指,他们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何事。

    “项大人。”

    四周衙役神情呆滞,仿佛不见犯人上堂,口中威武之声渐弱。四下骤静,景澜如入无人之地,敷衍地拱了拱手道:“没想到你调任到冲州来了。”

    一蓝袍官员端坐在匾额之下,握着惊堂木的手悬在半空,看了景澜半晌才恍然回神:“景大人?怎么是你?你如何会在这里?!”

    景澜彬彬有礼道:“这就要去问你手下的官差了,项大人。想来是非曲直,你心中应当清楚。”

    蓝袍官员一扫公堂上的异状,对来人身份自然再无怀疑,回想起这位台阁大人的种种传闻,与其睚眦必报的个性,只得苦笑道:“还请大人高抬贵手,放过下官手下这些人。”

    景澜道:“这个好说。”手腕一转,当即解开咒术。

    堂上威武之声又起,项宜总算是放下心来。这时师爷回报,说宋家人已到公堂下,等候大人传唤。未等主审官发话,一妇人装束的女子已哭哭啼啼奔了上来,身旁还跟着个丫鬟,跪地后道:“请大人为民妇做主!民妇的孩儿何其无辜,却被那妖人骗去,而今下落不明……”

    她身后又跟来数名奴仆,簇拥着一名头发花白的老太太上到公堂。那老太太连看也不看,先扑向洛元秋道:“你这黑心肠的妖女,枉我信了你的鬼话,快将我的孙儿孙女还来!”

    洛元秋本想避开,又怕她跌倒,顺势扶住老人家,也不在意那点抓挠的力气,关切道:“你孙子和孙女今年几岁?”

    老太太泪眼婆娑道:“已经七岁了!”

    洛元秋哦了一声,道:“我们符师收徒选的都是五岁以下的孩子,七岁是有点大了。”

    老太太闻言险些闭过气去,众仆忙扶着她,又是顺气又是喂药,原本清静的公堂便如菜市口般好不热闹。那项大人十分不耐,只得用力一拍惊堂木,怒道:“尔等肃静!公堂之上岂容这般放肆?”

    又道:“你们家照看少爷小姐的乳娘呢,将人带上来看看,堂上这两名嫌……两名女子,可是你们要找的那对拐骗孩童的姐妹?”

    立刻有人传乳娘上堂。一妇人碎步上前,战战兢兢跪在堂上,口称大人,待师爷要她指认时才敢抬头看人。

    她的目光先在洛元秋脸上停留了一会儿,又转向景澜,嚅嗫道:“回大人的话,我、我……”

    不等她说完,那老太太身边一仆妇便哭喊道:“求大人做主啊!老奴还记得这二人自称手中有两样法器,就是这一黑一白两把木头剑!分明是她们拐走了我家少爷与小姐!”

    洛元秋这才明白为何会被抓走,原来都是因为两人佩剑的缘故。

    景澜道:“你何以断定这剑是木头做的,莫非你曾亲眼见过?”

    那仆妇被她这么一看,结结巴巴道:“那剑轻飘飘的,一放进水里就浮了起来,总不可能是什么铁器罢,十有八九是木头一类……”

    洛元秋按住景澜要动剑的手,不赞同地摇了摇头,一本正经道:“公堂上给人下咒不好吧,不如让这位大人先断一断案子。”

    景澜低声道:“其实你只是想看热闹吧?”

    堂上项宜听罢颇为头疼,想了想叫来抓人的捕快。那捕快道:“依照宋家人的说法,拐走他家龙凤胎的乃是一对从外地来的姐妹,自称是九天玄女座下女仙,能消灾解厄。见宋家少爷小姐有仙缘,特地来点化一番……这二人手中恰好有黑白两色法剑,做法事时宋家奴仆大多看见了。适逢今日迎神节,属下在城中巡视时无意间看到有一年轻女子身上带着白剑。遣人探查,发现同行之人带着黑剑,也是一名女子,与宋家人说的极为相似,这才把人带了回来。”

    项大人听的心中滴血,恨不得掩面下堂去,换个地方做官。重重一拍惊堂木道:“本官问你,公堂上的这二人是否是当日到宋家行骗的那两名女子?你只需答是还是不是,无关人等休要啰唣!”

    那乳娘登时慌了,忙道:“不是不是!那两个骗人的女子比她们要矮许多,也没这般好看……”

    听了这话,景澜一把抓过正看得津津有味的洛元秋道:“看来真相大白了,多谢大人秉公执法。”

    项宜沉声道:“既然与本案无关,那就速速离去,勿要耽搁。”

    景澜说完拉着洛元秋便走,也不管里头如何。到了府衙外,洛元秋眨了眨眼道:“这案子就算断完了?”

    “不然呢?”景澜道,“你还想回去接着看?”

    洛元秋心道可惜,她是真想留下再看一会儿热闹的:“算啦,都已经出来了,再回去不好。”思量片刻心生一计,对景澜道:“不然你现在犯点事儿,我们就又能进去了。”

    景澜闻言抬手要弹她的额头,忽然见到几名捕快从侧门而出,围着一人仿佛在劝说什么。定睛一看,那居然是个道士装扮的老者,对着一众捕快正指手划脚。

    凝神细听,似在质问:“……都已经等了一个月了,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把东西还给我?你们这边推三阻四,难道和那群劫匪一样,也准备昧下我的火腿?!”

    好像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老道也朝景澜看过来。两人四目相对,皆是一愣,都有一种似曾相识之感。

    几名捕快连连赔罪,那老道又朝旁边一指,立时传来拖拽之声,一头毛色黑亮的野猪拉着空荡荡的板车慢悠悠走了过来,屁股一撅坐在台阶下,伸出后蹄挠了挠脖颈。

    这猪瞧着,怎么这么像——

    身后传来一声欢呼,未等景澜有所反应,洛元秋已朝那老道跑了过去,道:“师父!”.

    师徒三人异地相逢,因在衙门口站着引人注目,便在不远处的街上寻了家茶楼坐下来叙话。

    落座之后,洛元秋先将与师弟师妹们重逢的事说了,问:“师父啊,你不是说他们下山是回去种田的吗?”

    玄清子那时不过是为了安抚徒弟随口一说,没想到洛元秋竟当真了,还记了这么久。他糊弄起徒弟来半点不心虚,义正辞严道:“本来就是下山种田,谁知道他们是不是途中改变心意了呢!”

    这话勉强有些道理,洛元秋将信将疑:“师父你在衙门外做什么,不会是犯了什么事吧?”

    玄清子仍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笑嘻嘻道:“怎么会?师父可是良民,才不会知法犯法。我老实着呢!”

    洛元秋拆起台来毫不客气,笑道:“师父若是老实人,这天下人人都能说自己是老实人了。”

    景澜在一旁端着凉茶,听着师徒两人熟练过招,嘻嘻笑笑说了一阵,玄清子这才将事情娓娓道来。

    原来半年前玄清子离山南下,前往老地方买火腿。回来的路上偶遇故人,受其所邀,前往居处小住几日,一同品鉴新酿的美酒。等到了分别之日,玄清子少不了痛饮数杯,到头来醉醺醺地上路了。

    他半路醉倒在一棵大树下,放那野猪去寻食后便睡得不省人事。未料到这山头竟藏了一群山匪,正洗劫完一座村子,抢了不少东西回来。一干人半道上饿了,便下马休整,吃些干粮充饥。忽见一头大野猪在林中刨食,一人提议,不如去把野猪抓来宰了,这么一大头少说能吃上两个月。

    说干就干,山匪们马上取来绳索,从四面向野猪包抄,那野猪也十分警觉,马上察觉到风吹草动,扭头就向着身后跑去。众人急追一阵,在一棵大树下发现了睡得正香的玄清子,还有一板车的火腿,一见到肉众人马上眼睛红了,就地取了一条煮了分食,并把玄清子和板车一起带回了山寨。

    等玄清子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身边居然被绑在柴堆旁,心中疑惑不已。正当他感到莫名之际,悄悄解开绳索爬出柴间,忽然闻到一股熟悉的肉香,寻味而往,到厨房一看,正好看见了自己那板车倒在地上,板车上的火腿已经少了大半。再看揭开那热气腾腾的锅一看,当即怒不可遏——

    “这群无知匪类,他们竟敢把我的火腿和长豆放一起煮!”玄清子痛心疾首道:“牛嚼牡丹!不会吃就不要吃,还往里头放芋根,简直就是暴殄天物!暴殄天物啊!可惜了我千挑万选的火腿!那些可都是珍品,就这么白白浪费了!”

    于是乎,玄清子一怒之下,便将这一窝不识货的山匪揍了一顿,全数打包送到了官府。因为那车火腿在匪窝里,被当作赃物收缴入库,要等案件了结方能归还,这才有了刚刚衙门前的那一幕。

    洛元秋笑道:“难怪玉映说你和天衢一直呆在冲州不肯走,原来是这样。”

    玄清子哼哼两声:“好歹还剩下不少,都是我辛辛苦苦选出来的,怎能不带回山去?倒是你,下山后就音讯全无。怎么,找到伴了,这就忘了师父了?”

    洛元秋叫冤道:“哪有?明明是你在山下玩的不亦乐乎,又是遇见故交又是拜访好友的,早就把徒弟忘在脑后了吧?我可一直都惦记着你,还让玉映给你送了信,你收没收到我就不知道了。”

    谁知玄清子摇了摇头,道:“师父还不了解你?你一向是有了师妹就忘了师父,不信问问你师妹,是不是这样?”

    洛元秋趁机告状:“师父你不知道,她已经叛出师门了,现在可不是你徒弟啦!”

    景澜:“……”

    谁知玄清子笑道:“有你这样的师姐在,哪个同门不想着早点叛师自立呢?若非我是师父,我也想试试看这叛出师门的滋味,说不定还很有意思呢。”

    顿了顿道:“方才路过时看到对街好像有卖酒的,你去打个二两来。”

    洛元秋明白他此举不过是要支开自己,单独与景澜说话。可她还没告完前师妹的状,一时半会不想离去。玄清子啧了声道:“拖拖拉拉的做什么,师父还使唤不动你了?快去快回,我又不会吃了你的人!”

    洛元秋一步三回头,不情愿地去了。

    如今桌前只剩下两人,玄清子看了眼景澜,道:“我知道,你们已经是道侣了。”

    景澜心中一惊,也不知道洛元秋是何时把道侣之事告诉玄清子的。此事说起来确实不大光彩,可若非这番算计,光凭等,只怕等到地老天荒也等不到洛元秋这根木头想通。

    但此事因人而异,各人看法不尽相同。于她而言是孤注一掷,压上多年情意的一场豪赌,在玄清子看来就未必如此了。

    她心知瞒不过玄清子,遮遮掩掩不如坦诚相待。再加上心中有愧,索性道:“师父,此事一切错都在我,师姐她……”

    玄清子却一改先前嬉笑之态,截住她的话音正色道:“这一路辛苦你了,想必十分不容易罢?”

    想了想仿佛觉得一言难尽,斟酌道:“你师姐之前是出了些变故,在找你这件事上执念太深,都有些魔怔了,等你回寒山就知道了。当年她从黎川回来,拿了你的生辰八字要我立命牌,好寻找你的下落。不想过了几日命牌便碎了,她又固执地要去黎川找你,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一时没看住她,她就险些把那几个诓骗人的神婆神棍丢进江里去喂鱼了。”

    景澜怔了怔,这与洛元秋说的完全不同:“难道不是你去黎川找她的吗?”

    玄清子诧异道:“没有,是她自己回来的,怎么了?”

    景澜微微摇头:“没什么。”

    玄清子又说:“她我猜她把你绑在身边做道侣,也是不想你走,怕你又不见了。”

    景澜:“……”

    她这头沉默不语,玄清子还以为被自己言中了,叹道:“我知道是委屈你了,但你看你师姐的样子,就知道她已经离不开你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你多陪陪她,别和她太计较。”

    他嫁女般殷殷叮嘱完,不知自己已经将内情完全颠倒过来。景澜闻言道:“师父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待元秋的。除非她不想要我,否则我是不会和她分开的。”

    玄清子道:“那她怕是要粘着你一辈子了。”

    景澜笑微微道:“这也没什么不好。”

    玄清子不由心生感慨,他也没追问这么多年景澜人在何处,能相见已经不容易,何必要去追根究底呢?遂道:“也是奇怪,元秋虽然不记得幼时的事,等你后来上山时,却依然爱跟在你身后,只是你对她一向都是冷冷清清,我本以为,你们的缘分也许就到此为止了,不曾想……”

    景澜任由他这么误会下去,也不出言辩解,端起茶碗喝了一口。

    那冰凉茶水入喉,躁意微散,她突然有些出神。

    她并非对洛元秋冷冷清清,只是一个朝夕不保的人,即便再如何心动,又能怎样?但动心一事向来不由人,她日日夜夜都仿佛在观镜自照,审视种种,心中那点情意却愈发清晰,最终再也掩盖不住。

    等洛元秋打酒回来,就觉得二人之间气氛有些诡异。

    “还是要喝酒,这茶真是没滋没味。”玄清子接过酒道,“你们既然已结为道侣,就要好好对待人家,别再欺负人了。”

    洛元秋正准备接着告状,难以置信道:“到底是谁欺负谁?”

    玄清子道:“你说是不是你以大欺小?仗着自己是师姐便胡作非为?”

    洛元秋道:“明明她比我大多了!”

    玄清子道:“那就是你恃强凌弱。”

    言罢教训了洛元秋一番,洛元秋顿时懵了,不明白短短片刻功夫,师父为何就倒戈相向了,怒道:“你不是还和我说,道侣就是一天三顿打的吗?一顿不打都不行!”

    玄清子立刻否认:“胡说,我可没这么说,是你记错了。你看看你师妹,再看看你,她像是能经得住你一天三顿打的样子吗?”

    景澜伤势初愈,面色雪白,看着确实有些虚弱。反观洛元秋眼眸明亮,脸颊红润,确实无可辩驳。

    洛元秋用怀疑的眼神打量了一番景澜,想不出她到底对自己师父说了些什么,不服道:“是师父你老了,开始忘事了。我离山的时候你连钱都没放在桌上!”

    玄清子道:“放屁!我放在柜子上了,分明是你不走心,没把我的话听进去!”

    眼看师徒二人又要拌嘴,这时一人走上楼来,道:“司徒兄啊,你今日怎么转了性,不去衙门口讨要你的火腿,改上这茶楼来坐着了?咦,这不是你那位爱徒?”

    玄清子没好气道:“现在不是爱徒了,是逆徒!”

    那人过来坐下,笑道:“这就由爱生恨了?有意思,那,这又是哪位?”

    他所指自然是景澜,玄清子缓缓道:“这也是我徒弟,镜知,这是宋天衢,你随元秋一起叫师伯。”

    那人正是宋天衢,他一脸意外道:“你的徒弟还真不少。”又看向洛元秋道:“小元秋,我那好徒儿玉映如何了,是不是还成天想着找你打架,你有没有帮我照看他啊?”

    洛元秋答道:“他已经成了家主了,应该没空再找我打架了。”

    宋天衢从玄清子手中夺过酒袋道:“哦,竟是如此?哈哈,我这徒弟可比做师父的强上百倍!”

    玄清子不满地瞥他一眼,把酒袋抢回来道:“好意思说吗?你倒是把要找的人找到,再做点师父该做的正事……”

    宋天衢诧异道:“你竟有脸说我?”

    洛元秋在一旁悄悄对景澜道:“难得见到天衢一面,要不要让他帮你看看面相?你就不想知道自己寿数几何吗?”

    “我能活多久全取决于你,”景澜轻声说道,语声无端带了些冷意,“师姐,你明明再清楚不过了,这还用去问旁人吗?”

    洛元秋心情正好,在她手心轻轻捏了一下,问:“你给师父灌了什么迷魂汤,他居然帮你教训我?”

    景澜随口道:“用我的一片真心。”

    洛元秋一时没忍住,笑出了声。玄清子闻声看向她,道:“你这次下山除了找你师妹,不是另有一件要事要办?现在人找到了,那事办得如何?”

    洛元秋笑道:“刚准备和你说这件事。”说着从包袱里抽出一卷东西放在桌上,“师父你看,这是什么?”

    宋天衢到底是做过台阁的人,一看便道:“这不是玉清宝诰吗,你们准备要创教了?”

    玄清子也俯身去看:“你用阵枢换来的?没想到皇帝竟愿意给你?”

    宋天衢道:“如今道门凋蔽,你们寒山派有此物在手,就能重开山门、广纳门人来。司徒兄,你这次又打算收几个徒弟啊?”

    “贵精不贵多,一个就够了。”玄清子自嘲道,“要我说啊,咱们是上辈子欠了人情没还,这辈子才来给人做师父的。”

    宋天衢笑笑,两人又大谈当师父是何等不易。等闲话叙毕,洛元秋把包袱里的东西挑拣了一番,又分装成两份,这才道;“师父,你帮我把玉清宝诰还有这些东西带回山去,我和师妹准备去北冥了。”

    玄清子也不问缘故,只道:“知道了,地上的疯子多,海边的疯子更多。记得早点回家,师父给你炒火腿。”

    四人在茶楼前分道扬镳,宋天衢道:“这就走了?你徒弟呢?”

    玄清子道:“你耳朵是不是不好,她不是说了要去北冥?”

    “你这做师父的倒是心宽。”宋天衢感慨一番后道,“想想当初,再看看现在的你我,时间可真是不等人。不知不觉,我们竟然都已经老了。司徒兄,你怕不怕变成老头子?”

    玄清子不以为然道:“这有什么好怕的?我不老,元秋又怎么长大呢?”.

    按照出发前与玉映的约定,到了冲州见到师父与宋天衢之后需回信给他,洛元秋便带着景澜在城中四处寻找玉家的商行。

    穿过一条巷子时景澜道:“我们就这么走了,师父呢?”

    洛元秋道:“他不是说了,等领回火腿就回寒山去嘛。”

    景澜忽道:“刚刚师父告诉我,当初是你自己回的寒山,他没有去黎川找过你。”

    一定是玄清子说漏嘴了,洛元秋心道糟糕,思量着要如何回答。

    “为什么不告诉我?”景澜停下脚步,静静看着她道,“你孤身一人回寒山,路上一定很艰难吧?”

    洛元秋眼中带着莫名的意味,转头看向她的眼睛:“是很难。”

    接着她神色认真道:“如果我说了,你一定又要在心里责怪自己了吧?但这明明不是你的错,你也不想和我分开。至于后来的事,都是我心甘情愿,我的心意,难道你还不明白吗?”

    斜阳落入巷口,一地金光如水。不远处飘来琴声,想必是迎神的队伍又回来了。在余晖照不到的角落,洛元秋抬头吻了吻景澜的唇,是一触即分的温柔。

    景澜思绪繁杂,当即将她紧紧抱在怀里,道:“师姐,我不是有意要逼你,我只是……只是恨我那时候为什么没有陪在你身旁。”

    洛元秋闭上双眼,低声道:“但你现在就在我身边,这就已经够了。无论前路如何,这次我都会走下去。师妹,再信我一次吧。”     。

    第 210 章 海尽

    当他把这个猜测告诉医生时,医生表示听不懂,但大受震撼,并建议他去楼下的精神科看看。

    总之医院也查不出病因,后来,老妈从国外给他带回来了特效药,病情这才得到控制,只要定期吃药,就不会发作。

    “一准是昨晚没休息好,太累了,都怪江玉饵,大半夜的非要来我房间打游戏”

    嘴上虽然这么说,但内心却悄然沉重,因为张元清知道,药效的作用开始减弱,自己的病症越来越严重了。

    “以后要加大药量了”张元清穿上棉拖鞋,来到窗边,‘刷’的拉开帘子。

    阳光争先恐后的涌进来,把房间填满。

    松海市的四月,春光明媚,迎面而来的晨风清凉舒适。

    “咚咚!”

    这时,敲门声传来,外婆在门外喊道:

    “元子,起床了。”

    “不起!”张元清冷酷无情的拒绝,他想睡回笼觉。

    春光明媚,又是周末,不睡懒觉岂不是浪费人生?

    “给你三分钟,不起床我就泼醒你。”

    外婆更加冷酷无情。

    “知道了知道了”张元清立刻服软。

    他知道脾气暴躁的外婆真能干出这事儿。

    在张元清还读小学时,父亲就因车祸去世了,性格刚强的母亲没有再婚,把儿子带回松海定居,丢给了外公外婆照顾。

    自己则一头扎进事业里,成为亲戚们交口称赞的女强人。篳趣閣

    后来母亲自己也买了房,但张元清不喜欢那个空荡荡的大平层,依旧和外公外婆一起住。

    反正老妈每天早出晚归,隔三差五的出差,一心扑在事业上,周末就算不加班,到了饭点也是点外卖。

    对他这个儿子说得最多的,就是“钱够不够用,不够要跟妈妈说”,一个能在经济上无限满足你的女强人母亲,听起来很不错。

    但张元清总是笑眯眯的对母亲说:外婆和舅妈给的零花钱够用。

    嗯,还有小姨。

    昨晚非要来他房间打游戏的女人就是他小姨。

    张元清打了个哈欠,拧开卧室的门把手,来到客厅。

    外婆家里的这套房子,算上公摊面积有一百五十平米,当年卖老房子购置这套新房时,张元清记得每平米四万多。

    六七年过去,现在这片小区的房价涨到一平米11万,翻了近两倍。

    也幸亏外公当年有先见之明,换成之前的老房子,张元清就只能睡客厅了,毕竟现在长大了,不能再跟小姨睡了。

    客厅边的长条餐桌上,害他头疼的罪魁祸首‘咕咕咕’的喝着粥,粉色的拖鞋在桌底翘啊翘。

    她五官精致漂亮,圆润的鹅蛋脸看起来颇为甜美,右眼角有一颗泪痣。

    刚起床的缘故,蓬松凌乱的大波浪披散着,让她多了几分慵懒妩媚。

    小姨叫江玉饵,比他大四岁。

    看到张元清出来,小姨舔了一口嘴边的粥,惊讶道:

    “呦,起这么早,这不像你的风格。”

    “你妈干的好事。”

    “你怎么骂人呢。”

    “我只是实话实说。”

    张元清审视着小姨如花似玉的漂亮脸蛋,精神抖擞,明媚动人。

    都说黑夜不会亏待熬夜的人,它会赐你黑眼圈,但这个定律在眼前的女人身上似乎不管用。

    厨房里的外婆听到动静,探出头看了看,片刻后,端着一碗粥出来。

    外婆乌发中夹杂银丝,眼神很锐利,一看就是那种脾气不好的老太太。

    虽然松弛的皮肤和浅浅的皱纹夺走了她的风华,但依稀能看出年轻时拥有不错的颜值。

    张元清接过外婆递来的粥,咕噜噜灌了一口,说:

    “外公呢?”

    “出去遛弯了。”外婆说。

    外公是退休老刑警,即使年纪大了,生活依然很规律,每晚十点必睡,早上六点就醒。

    漂亮小姨喝着粥,笑嘻嘻道:

    “吃完早饭,姨带你去逛商场买衣服。”

    你有这么好心?张元清正要答应,身边的外婆充满杀气的横他一眼:

    “你敢去就打断狗腿。”

    “妈你怎么这样。”小姨一脸婊气的说:“我只是想给元子买几件春季装,您就不乐意了?外甥虽然有个外字,但也是亲的呀~”

    外婆一力破万法,“你也想被打断狗腿?”

    小姨撇撇嘴,低头喝粥。

    张元清一听母女俩的博弈,就知道外婆一准儿是又给小姨安排相亲了,古灵精怪的小姨则想拉他去搅浑水。

    以往都是这么干的,带着外甥去相亲,坐几分钟,社交牛逼症的外甥就会把相亲对象搞定,两个男人相谈甚欢,从民生大计聊到世界格局,全程没她什么事。

    她只要喝着饮料玩手机就行了,相亲对象还会觉得自己在美人面前展现出了足够的社会阅历和见识,从而感到高兴,自我感觉良好。

    江玉饵从小就精致可爱,是街坊邻居们夸赞的对象,颜值高,甜美乖巧,很讨长辈喜欢。

    这么漂亮的闺女,外婆当然要严防死守,读初中时就耳提面命不准早恋,不准和男同学出去玩。

    小女儿果然没让她失望,直到大学毕业也没交过男朋友,可进了社会,尤其是年初过了25岁生日后,外婆就有些坐不住了。

    心说我只是不让你早恋,没让你当剩女啊,女人能有几年青春?

    于是召集老姐妹们,五湖四海的搜罗青年才俊的资料,为女儿张罗着相亲。

    “外婆啊,她这摆明了还不想谈对象,强扭的瓜不甜。”张元清一边啃包子,一边毛遂自荐道:

    “您要不替我张罗一下相亲?我这颗瓜可甜了。”

    外婆怒道:“你还小,急什么。大学里都是女同学,自己不会找?再捣乱小心我揍你。”

    外婆是南方女人,但脾气半点都不温婉,特别火爆。

    就算是张元清那个事业女强人的母亲,也不敢顶撞外婆。

    我长大了好吧,都做了好几年的手艺人了张元清心里嘀咕。

    吃完早饭,小姨在外婆强势要求下,回房间换衣服化妆,外出相亲。

    小姨化了淡淡的妆,这让她看起来愈发的明艳动人。

    蓬松的圆领针织衫搭配一件长款外套,浅色窄口牛仔裤包裹两条大长腿,匀称圆润。窄口裤脚收在黑色马丁靴里。

    森系简约风格的打扮,不妖艳不浮华,又特别精致。

    小姨朝他抛了一个“你懂的”小眼神,拎着包包,扭着小腰出门:

    “妈,我出去相亲啦。”下载爱阅app为您提供最新完整内容

    张元清回到房间,不疾不徐的换上黑色T恤、冲锋衣,穿上跑鞋。

    隔了几分钟,拉开卧室的门。

    外婆在客厅里打扫卫生,见他出来,停下手头的工作,默默看着他。

    张元清学着小姨的语气:

    “妈,我也出去相亲啦。”

    “滚回来。”外婆扬起扫帚,威胁道:“敢迈出这个门,狗腿打断。”

    “好的!”张元清从善如流的返回卧室。

    坐在书桌边,他捧着手机给小姨发了条信息: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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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姨应该在开车,回复的内容言简意赅。

    “我被外婆拦在家里了,你还是自己去相亲吧。”

    小姨发来一条语音。

    爱阅app最新完整内容免费看张元清点开,扬声器里响起江玉饵气呼呼的声音:

    “要你何用!!”

    小姨撤回了一条语音,接着发来另一条,这次换了副语气,娇滴滴的撒娇卖萌:

    “好外甥,快来嘛,小姨最疼你了,Mua~”

    呵,女人!

    撒个娇卖个萌就想让我触外婆的逆鳞?至少也得发个红包啊。

    这时,略显刺耳的铃声传来,张元清来到客厅,在外婆的注视下,按下楼宇对讲的通话按钮,道:

    “哪位!”

    “快递。”

    扬声器里传来声音。

    张元清按下开门键,隔了两三分钟,穿着制服的快递小哥乘电梯上楼,怀里抱着一个包裹:

    “是张元清吗。”

    “是我。”

    我没有网购啊他一脸困惑的签收,看了一眼包裹信息,包裹没写寄件人,但地址是隔壁江南省杭城。

    他返回房间,从书桌抽屉里找出裁纸刀,打开包裹。

    里面是防摔气垫包裹着一张黑色的卡片,一封黄皮信件。

    张元清拿起身份证大小的黑色卡片,材质似乎是金属,但触手极为温润,卡片做的非常精美,边缘是浅浅的银色云纹,中央一轮黑色圆月。

    黑色圆月印的很精致,表面不规则的斑块清晰可见。

    什么东西?怀着疑惑的心情,他拆开了信封,展开了信件。

    “元子,我得到了一件很有趣的东西,曾以为它能改变我的人生,可我能力有限,无法驾驭它。我觉得,如果是你的话,应该不成问题。

    “兄弟一场,这是我送你的礼物。网站即将关闭,下载爱阅app为您提供大神@{{作者}}的@{{书名}}

    “雷一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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