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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211 章 北冥

    周遭水声不断,三人合力将木筏推下河道,洛元秋从山涧向上望去,透过浓雾能看见天色正一点点亮起,不由心生感慨:“没想到我竟会在山里砍了一夜的树。”

    姜思跳上新做的木筏,大约是对自己的外袍被扒下来捆木筏一事不满,轻哼一声:“没想到的事只会越来越多。”

    待确认木筏牢固之后,洛元秋便拉着景澜站了上去,三人挤在一处,木筏晃动片刻,终于趋于平衡,慢慢顺着水流向雾气深处漂去。

    两侧山壁逐渐变得狭窄起来,仿佛巨人合拢手掌,堪堪留下一条缝隙供木筏行过。那山壁如同刀削斧凿,更有不少落石被夹在狭壁之间,半悬于空,好像随时都有可能掉落下来,令人望之心惊。

    姜思站在最前观察走向,细听水声。洛元秋闲着无事可做,从兜里翻出一根绳子,两头打结和景澜翻花绳玩。景澜道:“你还没说你上回是如何进入的北冥。”

    洛元秋道:“就是在一个石洞里,下头还有一个洞,跳下去以后滑到底就到了一个水潭边,水潭里有个奇怪的漩涡,跳下去以后再睁开眼就到北冥了。”

    景澜不顾她的反对翻了个‘面条’,道:“就这么简单?”

    洛元秋对此颇为头痛,将花绳向下勾翻道:“听起来是很容易,可那路一点不好走,又是山又是沟的,还有很多奇怪的地方,不过我都来不及去看。”

    姜思听罢疑惑道:“你真到过北冥吗,怎么听起来不太像?”

    “啊,我想起来了。”洛元秋凭着记忆大致描述了一番,“有一个很大的湖,下面有数不清的兵器……”

    景澜突然收了绳,侧过身看着岩壁道:“你看,这是什么?”

    洛元秋起身凑过去看,见岩石上似乎有凿痕留下,便叫姜思过来举灯照明,定睛一看,那痕迹犹如龙蛇游走,潇洒无比;却又凛冽如锋,遒劲有力,隐隐透出一种金戈之气。

    姜思不明所以,手中灯盏随着洛元秋目光上移寸寸举高,最后只得踮起脚尖,勉力抬高手臂。发现她居然往更高处看去,愤愤道:“还看?再高够不着了!”

    洛元秋打量了她几眼,道:“你也太矮了吧,怎么不把鞋垫高点?算了,你不用照了,这上面下面全部都是一样的,刻的都是同一道符。”

    景澜对符了解不深,姜思是阵师,更是一窍不通,问道:“什么符?”

    “行军作战之前,需向上天祷祝一番。”洛元秋合掌道,“祈求战无不胜,一举制敌。这上面的符便是此意。”

    水流推着木筏渐行渐远,很快三人从这逼仄的水道中离开,木筏重新驶进迷雾里,放眼望去茫茫一片,只听水声不断,姜思道:“这地方要怎么打仗?我看人都难进来,别说兵马了。”

    景澜答道:“这就说明,此处必有一道隐蔽的通道,只是我们还未找到。”

    姜思凝神听了一会儿,道:“好像快要到头了,难道我们走错地方了?”

    洛元秋仍在思索方才所见的那道符,问:“你们说,战争结束之后,战场上剩下最多的是什么?”

    姜思道:“当然是死人。”

    景澜沉声道:“不,是兵器。”

    她稍加思索,立刻想通关窍。拔出咒剑,凭空勾画道:“此势如雷,疾风如咒!”

    等了一会儿毫无动静,景澜提着剑站着,面色渐渐沉了下去。洛元秋拍了拍手,扑哧一笑,道:“亏你想的出来,居然在符师的地盘上用咒!”

    立刻拔出林宛月所赠的符剑,两指一拂,抵住剑尖道:“引风动雷,无有不应!兵戈所向,即我所令!”

    一缕金色从剑身落入水中,入水的刹那间化作一道剑影斩下!水面如沸,四方水流朝着此处汇聚,不过片刻之间便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

    姜思惊惧道:“快住手!你会害死我们的!”

    洛元秋一看那漩涡便知不会错,马上松动筋骨,捏了捏鼻子,做好往漩涡里跳的准备,闻声道:“你可是住在海边的人,凫水总会吧?”

    姜思怒道:“这关凫水什么事?!”

    洛元秋不去理她,忽觉手腕缠上了什么东西,低头一看,原来景澜把绳子绑在了两人手腕上,便安慰道:“用不着担心,水下都是空的,等到了你就知道了。你要是害怕,可以抱住我。”

    景澜不等她说完便搂住了她的腰,鼻尖在她脸上轻轻一蹭,道:“自然都听师姐的。”

    洛元秋一笑,道:“这时候倒知道要听我的了,平时怎么不见你这么听话?”

    话落木筏再难保持平衡,很快被卷入漩涡,在姜思的惊叫声里朝水中坠去.

    再睁开眼时,有幽蓝色的光自高处落下。水流重重叠叠,激荡回转,却被无形之屏阻隔在外。

    洛元秋爬起来的第一件事便是摸手上绳子,发觉绳子已经断了,不由一惊,马上去寻找景澜,发现身边她就在自己身旁,将醒未醒,这才放下心来观察周围。

    近处是一片极广阔的水泽,那木筏竟然没被漩涡卷散,仍漂浮在水面上。

    耳旁传来咳嗽声,姜思从地上撑着手坐起来,衣袍还在滴水,茫然道:“这是什么地方?”

    洛元秋道:“北冥啊,你没来过吗?”

    姜思指着头顶不可思议道:“这些水……我们难道在海底?!”

    她后退几步,仰头看着高处。水波荡漾,光被层层海水被过滤成了柔和的蓝色。因地势低平和缓,放眼望去一览无余。有嶙峋黑石分布在四周,既无风声也无水声,安静异常,仿佛从未有人踏足。

    “不然你以为呢,”洛元秋望着那光眯起眼说道,“这地方看起来也不像是在地上吧。”

    姜思勉强站起来,紧抓着灯盏向水边走去。

    交谈间景澜已经醒来,先看了眼洛元秋,而后坐起身揉了揉手腕,解开绳子道:“这就是北冥真正的样子?真是……鬼斧神工。”

    只见海幕倒悬,天地好像骤然被逆转过来,时不时能见到光亮从水中疾闪而过,如游动的鱼群。

    景澜道:“她在干什么?”

    洛元秋回过头,见姜思僵硬地站在水边,便道:“喂,你怎么了!”

    姜思迅速转身,脸上满是震惊之色:“你们快过来……快来!”

    两人走到姜思身旁,不约而同一惊。那水清透无比,仿若无物,故能毫无阻拦看清水下的情形。只见水底地形奇特,仿若深谷般下陷,从高到低插满如剑、刀、斧、钺一类的兵器。这些兵器遍身布满铜花,顺着地势密密麻麻向下铺去,仿佛水草一般生长在底部。

    洛元秋当初路过时只是远远一瞥,自然不如亲身到水边来看这般震撼,惋惜道:“为什么要把兵器丢进水里?这也太过浪费了。”

    景澜留意到这些兵器上的纹路极为特别,边缘似有一圈冰冷的深蓝光泽,道:“或许是炼器失败,所遗留下的残品。”指了指离水面最近的一柄剑道:“看,这些可不是普通的武器。”

    姜思思绪一转,飞快道:“我明白了,这就是传闻中岳成式以海眼精气炼器的地方!可是为什么现在竟成了这样?”

    “岳成式?”景澜意外道,“原来这就是归剑谷,无怪会有这么多的兵器,看来这些都是那位大炼师的杰作了。”

    这时姜思手中的灯忽然亮了起来,那光落在水上,水面波荡起波纹,湖底万千兵器仿佛受其感召,纷纷颤动起来,发出兵器独有的鸣震声,很快又平复下去。

    姜思一惊,好险没把灯扔出去,收回手道:“这……”

    景澜思索道:“想来灯也是出自同一人之手,器与器之间有所呼应也属寻常。”

    洛元秋把木筏拉到岸边,道:“都上去,我们该走了。”

    姜思顿时不悦道:“什么意思,你打算从这湖上过?为何不干脆绕开它,往别的地方走?”

    洛元秋嘘了一声说:“先别说话,你听。”

    姜思当即静了下来,努力去听那声音,却什么也没听见。她困惑地看向洛元秋,洛元秋道:“听到了吗?”

    景澜细听片刻,道:“听到了。”

    姜思不由烦躁起来:“听到了什么?明明什么声音也没有!”

    洛元秋想了想,露出了然的神色,道:“我明白了,你等等啊。”她马上在手中画了一道符,往姜思额头上重重一拍,姜思向后仰去,险些摔倒,瞬间耳边声音骤然放大,呼啸的风声裹挟着呜咽与哀嚎声从四面八方涌来,仿若有无数魂灵留驻于此,倾诉着心中的愤恨不甘。

    见她如兔子般受惊一跳,洛元秋及时收回手:“听见了吗,若只有我一个人走那边当然没问题。不过带着你们,只怕是走不了。”

    姜思强作镇定道:“那是……到底是什么声音?”

    景澜若有所思道:“这里与天地间的灵气不同,所借助的乃是海眼之力,虽有部分来自墟荒,取自混沌,但归根到底,仍属水之精,生于水而载于水。水如镜,映照万物,能留影其上;而风从水生,自能留音。说不定我们还能在此处,见到数千年前古越人留下的虚影。”

    姜思白着脸说:“那不是就和见鬼一样了吗!”

    洛元秋道:“总而言之,在此地要尽量少用法术,不要扰乱灵力流向。”

    她弯下腰去舀了一捧水,直起身时慢慢放开手。那团水竟然不下落,反而飘浮在空中,洛元秋将它随意捏了几下,便由得它向高处飘去。

    “这里的力量已经在慢慢失去平衡。”景澜按住咒剑道,两指在眉心前稍稍一按,“我能感觉到,就像是在深渊边缘,只差一步,这一切很快都将不复存在。”

    洛元秋点点头:“天地终有尽时,万物亦是如此。”

    姜思听的糊涂,道:“北冥马上要毁了?喂,你们等等我!”

    “我倒是很想请教一下,你在斗渊阁里都学了些什么?”景澜瞥了她一眼,道:“拿好你的灯,别让它掉进水里了。”

    姜思闻言怒道:“我是阵师!”

    三人上了木筏,洛元秋用剑抵住岸边稍稍一推,那水如有生命一般,推着木筏缓缓前行。

    姜思手中的灯绽放出光芒,这次水底兵器不再震动,兵器身上所刻的铭文却微微亮起,漫山皆是如此。那铭文光色不尽相同,仿若一条潜伏在水底的光流,映照出极其梦幻瑰丽的色彩。

    洛元秋忽然看到几柄形制近似符剑的长剑,景澜看在眼中,立刻就猜出她在想什么,道:“你想要?”

    洛元秋道:“这些剑也不像是被炼废了,为何被堆在此处无人来取呢?”

    “这里的水并非是寻常的水,”姜思说道,“因法阵的缘故,水中充满了利器凝结而出的‘意’。一旦进入水下,靠近那些兵器,便会触发法阵。水会化作无数利刃,人便如同身处刀剑之海,眨眼间便会被刺成筛子。”

    洛元秋边听边向四周张望,突然轻轻啊了一声,旋即双手合十,低下头去默念经文。

    景澜目光落在某处,道:“嗯,想来贵派也没少做恶。”

    姜思微愣,顺着她视线看去,只见水底山谷无故多出了一道白色的斜坡,等她意识到那是什么,心中一片冰冷。

    她低声道:“活人无法入水,但只有血肉之躯方能取剑……”

    洛元秋望着水下堆积的白骨道:“他们把多少人变成了傀?”

    姜思一瞬间仿佛想起来什么,道:“啊,我明白了,原来是那柄长矛!但我不知道,那是几百年前由先辈传下的秘宝,早在我入阁之前就已经在了。”

    洛元秋与景澜对视一眼,忍不住追问道:“几百年前?那现在呢?”

    姜思道:“要是他们能进这里,就不会千方百计夺想夺得这盏灯了。”

    景澜淡淡道:“这就是你从斗渊阁叛出真正原因?看来这位阁主也不是那么得人心。”

    姜丝沉默片刻,想了想说:“如果阁主先一步到达明宫,照他一贯的作风,他一定会让人把流放进北冥的傀全部杀光,不然我何须去冒这般大的风险。”

    不多时木筏从山谷上方而过,很快来到了一片更为辽阔的水域。不同于之前所见的山谷,这里地势开阔平坦,更像是一个巨大的古战场,满地盔甲与折断的刀剑,好像能听见阵阵厮杀声从水下传来。

    景澜在水面虚虚一按便收回手,道:“不能下水,这里被封住了。”说完看了看洛元秋,道:“在想什么?”

    她们在木筏上,从这千年前的遗迹上经过,令人不由心生慨叹。这一道水隔绝了过去与现在,千年也仿佛只在弹指间。可往昔不复,一切终成定局,又是谁将它们封存至今,用意何在?

    洛元秋低头去看那水底,道:“这地方到处都死气沉沉的,像座坟堆一样,为什么还会有人想方设法要进来呢。”

    景澜因她的话心中微动,道:“有所求自然应有付出,不然墨凐为何当初会来到这里?”

    周遭昏暗不明,声息皆止。那高悬在头顶的海水将倾未倾,压抑非常。难以想象有人能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一直呆着,洛元秋道:“这和坐牢又有什么分别?如果只能在此才能求得长生不死,岂不是要永生永世被囚禁在坟堆里了?这样活着,倒不如立刻死去。”

    姜思闻言也点头以示赞同,问道:“你们说守塔人她想求什么?”

    景澜答道:“那就要当面问问她自己了。”

    四周一片朦胧幽光,随着海水流动不断发生变化,时深时浅,光怪陆离绚烂难言。只是再美的景致若无生机,看久了也不免无趣,就连姜思也很快失去了兴致,转头对着灯盏发呆。

    洛元秋有些犯困,道:“过来点,让我靠一会儿。”

    景澜便稍稍侧过身,好让她靠在自己身上。姜思坐在二人身后,见状不满道:“你不看路的吗,万一走错了怎么办?”

    洛元秋打了个哈欠道:“只有你才能让那盏灯发光,三个人里你醒着不就行了?”

    姜思无话可说,只得打起精神来,留心周围的一切。盯了一会儿,她便神思困倦,手臂穿过灯环,撑着下巴合上了眼。

    灯盏光芒静静洒落在水上,化作无数细碎光屑,随着木筏前行,在平静的水面上漾开银色波纹。荡至尽头岸边时无声一震,激起涟漪,又朝着灯盏所在回荡而去。

    光所到之处,水下似乎有无数影子从黑暗中急奔出。战马飞驰刀剑相击,不断有人倒下,头颅滚落在地。鲜血四溅,肢体分离。又有人持刀怒吼,敲打着盾牌向前冲去,很快又被马蹄践踏……这惨烈的厮杀争斗毫无声息,仿佛皮影戏般,一切都在静默之中发生。

    水面光雾氤氲,三人的影子倒映在水上,在水波荡漾中稍有模糊,显得有些不真切。灯盏在姜思手臂间轻晃,那微光映照处,一个高冠博带的身影突然出现在姜思影子旁,只一瞬便消失了。

    洛元秋察觉到了什么,迅速睁开眼向后望去。见姜思低着头已经睡熟,本想用剑去戳醒她问问情况,想想还是算了。

    她这一动景澜也跟着醒了,当即以眼神询问发生了何事。

    洛元秋注意到水下一闪而过的影子,定睛一看,仿佛有千军万马在战场上奔驰交战,不由惊叹道,“你快看,水下居然有人在打仗!过去这里还真是个战场?”

    景澜用剑随手一搅水面,道:“都是过去的虚影罢了,不足为奇。”

    水波剧烈晃动,水下的影子便如浮沫般纷纷四散,洛元秋看着它们在眼前消失,水面又重归平静,道:“你相信人会有来世吗?”

    景澜道;“那都是自欺欺人的话。人终其一生,也只有这一世而已,不然为何有那么多人追寻长生?不如等来世重新来过不就行了,何必这般费事。”

    洛元秋笑道:“也对,正如世上不会有两片一模一样的叶子。若真有来生,与前世那个也绝非同一人了。”

    姜思不知什么时候也醒了,静静听两人说完话,道:“如果人真有来世呢?”

    洛元秋莞尔道:“那么我们三人又会是谁?还是说,我们也不过是这一世他人的替身,与这些水中的倒影一样,只在一瞬之间存在?”

    姜思把灯放回膝前抱住,道:“我倒是愿意相信人会有来世。人活着怎么会没有遗憾的事,这辈子没机会了,就等下辈子再来补上,这样不是很好吗?”

    洛元秋轻拍掌心道:“那如果有仇怨,岂不是生生世世都不能了结了?”

    姜思冷笑道:“倘若仅凭一死就能一了百了,那不是太便宜他了?以血还血,就算这仇恨世世代代延续下去又如何?”

    景澜微微颔首:“说的好,墨凐应该选你去守白塔。”

    姜思疑惑道:“为什么?”

    景澜道:“如果能够长生不死,拥有无尽的寿命,你愿意在这塔下等待你哥哥转世而来吗?纵然他已不记得前生之事,也忘了曾有过你这个妹妹,你愿意在此驻守千年吗?”

    姜思一噎,争辩道:“这怎么能一样!”话虽如此,她还是忍不住代入景澜所言去想,在这孤寂之地,等待着一个不知何时归来的陌生人,仅是想想便觉得不寒而栗,有种把人逼疯的感觉。

    最后她道:“我……我不愿意。他还没来之前,我怕我已经先疯了。”

    景澜闻言没说什么,只道:“师姐,你呢,你愿意吗?”

    洛元秋自然知道她所问何意,对上她的目光道:“当然不愿了。就算人能转世重来,可来的人并非是我的师妹,只是一个与她容貌相像的无关之人。我要等的,是那一世与我曾有过约定的人,往后不管是谁再来,都不会是她了。”

    说到此处,她微微一笑:“你说我今生今世还能等到她吗?”

    景澜眼中带笑,握着她的手道:“无论何时何地,这一世你都能等到她来。”

    洛元秋笑道:“当真?”

    景澜神色认真道:“比金子做的元宝还真。”

    洛元秋顿时笑个不停,就差在她怀里打个滚了。

    姜思在后面用看傻子般的眼神打量二人,无声一叹,突然对此行颇为担忧。

    没等她接着叹出第二声,水道忽然变得狭窄起来,不多时便到了尽头。

    对岸笼罩着一层薄雾,雾气中一道人影若隐若现,好像正迎接她们的到来。

    姜思悄然按上后腰法器,如临大敌般盯着那道人影。她立刻想到那或许是斗渊阁的弟子,说不定阁主已经率门中长老先一步到达明宫,警惕道:“小心!先别上岸,让我过去看看。”

    “别用法术。”洛元秋用剑在她手上一拍,道,“那只是一个石人罢了。”

    等木筏靠岸,一条长阶出现在三人眼前。四周水雾迷蒙,一时也看不真切。那道人影正站在台阶之上,好像正朝她们看来,瞧着十分诡异。

    洛元秋对二人解释道:“别怕,这里有很多像这样的石人,多看看,等习惯了就好。”

    三人越阶而上,很快到顶。姜思上前一看,那果真是块漆黑的石头,只是外形看起来和人太像,才会一时认错。

    景澜在石人身上轻敲了敲,听那声音清脆,疑惑道:“怎么会是空的?”

    洛元秋随口道:“本来就是空的,明宫外还有更多。他们都曾经是人,在此静思数百年后,不知什么缘故,身躯变得坚硬无比,四肢逐渐僵硬如石,难以移动。他们口中所谓的不死,大概就是如此,不吃不睡,终日只需静修。但随着身躯渐渐石化,他们神魂的力量却日益强盛,不再受躯体束缚,在静思时能离开肉|身脱出,长久以往,到最后便归于天道了。”

    “归于天道?”姜思问,“那不就和死了差不多吗?”

    洛元秋思索片刻,道:“好像是差不多,不过对他们来说,应该意义不同。只有魂归于天,与大道相合,才是真正的长生不死。”

    那石人面目不清,却依稀可见五官轮廓,令人有些不适。景澜立刻收回手,转而以剑击打石人肩头。

    洛元秋深呼吸,沉默片刻,一手拢住耳朵轻声道:“你们听这风声,像不像是人在说话?”

    景澜道:“我觉得更像是诵经声。”

    姜思忍无可忍:“你们两个有完没完?能不能别再说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了!”

    洛元秋道:“它就在风里,只不过你听不到罢了。你不会是怕鬼吧?”

    姜思忙撇清道:“鬼神之说纯属子虚乌有,我怎么可能会信?更别说怕了!”

    “慢着,先别动。”景澜握住剑突然说道,“你身后那是什么?”

    姜思顿觉头皮发麻,后背阵阵寒意袭来,仿佛有一双冰冷的手抚摸过脖颈。偏她越是恐惧,心中暴怒戮意愈盛,当即勃然色变,怒而转身道:“什么东西装神弄鬼!”

    下一刻她便知不妙,转身间尚未察觉,脚下骤然一空!

    忽见一道道人影从眼前闪过,她身后不知站立着多少石人,如幽魂般静候于此,似乎在等待她的到来。姜思惊恐万分,顿时喊叫出声,这时一股力量拽着她的衣领将她拉了回来,及时阻止了下坠之势。

    姜思头晕脑胀,心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不知为何竟昏了过去。洛元秋的声音旋即从她身边传来:“她后面有什么?怎么我什么也没看到啊?”

    景澜道:“那不就是吗?”

    但见姜思脚边雾气散去些许,露出了一阶平缓的台阶。阶梯之下是数不清的石人,有不少东倒西歪躺在泥里。洛元秋颇为失望地转过头去,景澜淡然道:“不然你以为是什么?”

    洛元秋莫名觉得这场景有些熟悉,仔细一想,这不就是当年在山上时她折腾沈誉王宣时常用的招数?

    她心觉好笑,显然景澜很不待见姜思,这一路行来她已有所察觉。景澜看她一眼,眼角微挑,自是猜到她心中所想,随意道:“没错,就是这样。”

    洛元秋道:“我一直想不明白,你为何这么讨厌两位师弟?”

    景澜沉吟道:“因为他们总在一旁碍事,看着让人说不出的心烦。”

    洛元秋想笑,努力压了压嘴角,向姜思一瞥道:“那她呢?”

    景澜抽出手臂缓缓抱住她,轻声道:“一样都让我觉得碍事。”

    洛元秋道:“这世上难道就没有能让你看顺眼的人吗?”

    景澜沉默片刻,道:“师姐,我知你天性如此,总以善意待他人。可我每每见你因旁人而分心,便觉得心如虫蚁啃咬,妒忌非常,总想有一日,你眼中只有我一个人。”

    洛元秋心中百味陈杂,脸埋在她怀里,听着她平稳的心跳,不由紧紧抱住她:“你不要总是胡思乱想。”

    景澜低头在她发上亲了亲,道:“但我绝不会做违背你心意之事,我明白她让你想起了过去的自己,是以你才对她多有照拂。待此行结束之后,就算看在姜城的面子上,你也不会随便抛下她。但她已经叛出了斗渊阁,自然不能继续留在此处……你想将她索性一并带回寒山,暂时收留她几日,对不对?”

    没想到原来她什么都看在眼里,只是未曾说破。洛元秋心中一暖,笑道:“既然你已经知道了,那就别再欺负她了。她又不是师弟们,个个皮糙肉厚,可以随便让你捉弄。”

    景澜漫不经心道:“人间疾苦总要体会一二,我只是提前为她上了一课。不过你倒是提醒了我一件事,与其解决麻烦,不如把麻烦扔给麻烦。”

    姜思很快醒了回来,一时手脚发麻,惊魂未定。待心绪平复之后,瞬间想起方才之事,抬起头看了看两人,眼中怒意几乎要化作烈焰喷薄而出。不等她开口,景澜道:“你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姜思微怔:“……谁?”

    景澜道:“他也是一位阵师,而且据我所知,他还没收徒弟。你现下既无师门,不妨考虑再拜个师父。”

    姜思想不明白她为何突然提到拜师一事上来:“无缘无故,仅凭你几句话我就要去拜师?这未免也太可笑了!”

    洛元秋马上猜到景澜的意思,神色微妙道:“你是想让她拜师弟为师?可他愿意吗?”

    “他有什么不愿意的?”景澜反问道,“他不是一贯喜欢替人操心么,我这就替他收个徒弟,让他从此以后好好操心去吧,就这么说定了。”

    说完也不管姜思如何,果断道:“入我门中,规矩教条皆为外物,不违心即可。师侄,你师父不在,师叔少不得暂代师职,替他来指点你一番。”

    姜思怒道:“谁是你师侄?!”

    景澜看了她一眼:“莫非你想拜我为师?所谓有教无类,你虽然年纪大了点,但现在开始学咒术也不晚,只是难免要吃些苦头罢了。”

    那轻飘飘的吃苦二字似乎另有深意,姜思后背发凉,勉强道:“我做阵师就够了。都说学咒的不是什么好人,我才不要像你们一样!”

    景澜道:“如此说来,斗渊阁上下岂不是没一个好人了?”

    洛元秋倍感无奈:“你若是想找个由头教训她,也用不着如此大费周章。”她转头对着姜思微笑,一脸新奇道:“这么说来,你也要叫我一声师叔了?”

    姜思只觉得匪夷所思:“你们莫非已经疯了不成?”

    景澜彬彬有礼道:“当然,这只不过是我们一时兴起,你大可拒绝。不过等我们离开这里时,你就要独自一人对上那位阁主了。不知斗渊阁对叛逃的门人会施以何种惩戒,刑罚如何。”

    她若是不提平新月,说不定姜思还会抗拒一二。但这位阁主威名震慑门人弟子多年,凡其欲成之事无有不成。姜思一想到他的种种狠辣手段,不由心生惧意,思量片刻道:“你们师门收徒就这么随意的吗?”

    景澜道:“你又不是做我的徒弟,自然随意。”

    姜思犹豫再三,又觉得这师门上下十分古怪,无半点规矩可言,更从未听过拜师不见师傅面,入门先拜师叔的。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只得起身朝二人拜道:“两位师叔。”

    景澜道:“虚礼就不必了。”

    洛元秋本意并非如此,无论姜思答应与否,她都不会把她扔在北冥不管不问。但凭空多出个师侄来还是让人颇觉有趣,她笑道:“如此说来,你是答应了?”

    姜思登时哑口无言,又有些后悔,转念一想,不妨等离开这里再说。

    却听景澜道:“记住了,言出无悔。好师侄,现在把你的灯提起来,继续向前走。”

    姜思只好提起灯盏朝阶梯下照去,灯光驱散雾气,从那些石人的脸上晃过,一股寒意油然而生。仿佛有幽魂正从透过石化的躯体,无声注视着闯入的来客。

    洛元秋先一步走下台阶,道:“穿过这里,应该就快到明宫了。”

    姜思欲言又止,最后忍不住道:“一定要从这走?你不觉得这些石头看起来很奇怪?”

    洛元秋道:“人变成石头是很奇怪。你在斗渊阁见过傀吧,它们身躯坚硬,不畏刀枪水火,最后为什么却没有变成石头?”

    三人来到台阶下,从林立的石人间穿行而过。姜思思索道:“你的意思是,这些石人就是傀最后的下场?”

    洛元秋道:“不,傀只是一具行尸走肉,但它们曾经却是真正的人。这两者之间虽有相似,但绝非同一种东西。”

    姜思向周围看了看,发现不是所有石人站着,也有不少盘腿坐在地下,或屈膝环抱,还有的蜷缩四肢……姿势千奇百怪,不尽相同,却都给人一种阴森之感。这些石人好像生前都曾有一番痛苦遭遇,就此被凝固在了悠长的岁月之中。

    那灯盏发出的光将三人笼罩在内,所到之处雾气纷纷退散。等她们离开之后,雾气再度聚来,翻腾涌动出无数张模糊的面孔,在黑暗中发出不甘的怨憎哭嚎声。

    这声音传到姜思耳畔时只是一阵细细风声,她正想回头看一眼,却被洛元秋一把揽住肩,洛元秋低声道:“别回头去看。”

    姜思悚然,心境稍有动摇,手中灯盏光芒立刻弱了几分。那风声随之高涨起来,如浪潮般追在三人身后,呼啸之声如潮涌盛起。

    “守住心神。”景澜按住她的手说道,“这些不过是幻象,从你心中生出的恐惧。”

    姜思嘴角抽了抽,险些炸毛,硬着头皮道:“……多谢两位师叔指点。”

    她手中灯盏的光亮渐渐明亮起来,慢慢听不见风声了,姜思心中微定,抬头向前一看,脚便如生了根一般,再也不能挪动一步,颤声道:“这又是什么地方?!”

    眼前只有一条窄道,两侧便是深渊,能听见黑暗中传来水流奔腾之声,犹如猛兽咆哮,极为震慑心魂。

    姜思后退,道:“这条路行不通的!我们现在回去还来得及!”

    景澜道:“只能进不能退,现在返回,我怕你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姜思仓皇道:“要走你们走,我宁可回去!”

    景澜冷冷道:“原来这就是你的决心?这样也好,你现在回去,也省得之后再拖累我们。”随即若无其事道:“只不过若是现在走了,这辈子就再也见不到姜城了。”

    姜思暴躁道:“用不着你来告诉我!”

    洛元秋喝道:“不要吵了!”

    立时四面八方都回荡着她的声音,二人顿时静了下来,洛元秋思索一番,道:“亲眼所见未必是真,这道理简单不过,但也不是人人都能做得到的。”

    她神色如常,姜思却不知为何有些怕她,低声道:“你想怎么做?”

    洛元秋本想画道符封住她的五感,但念及此地危险众多,怕生出什么变故,思来想去,从袖中掏出一条黑布,手速极快蒙住了姜思的眼睛。

    姜思立刻要去扯:“喂,你干什么!”

    洛元秋捉住她的手道:“现在你看不见了,这总可以走了吧?我说了,所见未必是真,用不着害怕。”

    姜思半信半疑道:“你的意思是,这些都是幻象?不是真的?”

    洛元秋略一迟疑,想说其实也不全是假象。景澜淡淡道:“你看见了什么,不妨说一说。我们眼前只有一条路,其他的什么也没有。”

    姜思忍不住说:“为什么只有我看到了,难道是因为我是阵师的缘故?”

    景澜毫不留情道:“是你学艺不精,和是什么没关系。”

    青光一闪,洛元秋手中登时多了把长剑,她后退半步,道:“师妹,你带着她先走,我在最后。”

    景澜没多问,只道:“此地不宜久留,师侄,把手给我,跟紧些,我们该走了。”

    三人走向这深渊之上唯一通向对岸的道路,灯光只照到脚下的方寸之地。风声呼啸,其间夹杂着古怪刺耳的声音,一会儿又化作细语呢喃,温柔和缓。但不论是哪一种,此时此刻都让人倍感不安,只想尽快离开。

    行至道中,轰隆一声炸响,如惊雷落在身边,当真是震耳欲聋。洛元秋耳中嗡嗡作响,一口气还未提上来,雷声接踵而至,仿佛带着毁天灭地的威力,再度落了下来。

    姜思恨不得把耳朵捂住,在惊雷声中道:“这还有完没完了,你能不能走快些?!”

    景澜依旧不紧不慢地走着,全然不受这雷声所扰,平静道:“欲速则不达,何必走这么快?”

    洛元秋心有所感,持剑一翻,剑身上映出身后的景象——雾气如遮天蔽日的巨浪般高涨而起,从浓雾里伸出无数手臂,彼此撕扯着,朝着她们疾追来。

    洛元秋暗道一声作孽,很想反手给那雾气来一剑。这时雷声停息片刻,景澜道:“师姐?”

    洛元秋答道:“我在。”

    景澜道:“方才你有用符吗?”

    洛元秋收回剑道:“没有,现在还不是时候。”

    “不必担心。”景澜说道,继续向前走去。

    那雷声来的突然,消失的也十分突然。四周静得让人害怕,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姜思心烦意乱:“你们为什么不说话?到底还有多久这路才能到头?”

    洛元秋在她背后点了点,道:“嘘,别出声。”

    姜思自然看不见洛元秋身后穷追不舍的雾气,只这么片刻功夫,洛元秋忽觉手背一凉,低头看去,一条灰白的手臂从她身侧垂下,张开的手指堪堪触碰到她的手背。

    阴冷的气息转瞬迫近,洛元秋停下脚步微微侧头看去,那些垂落的手如花一般,在她身后缓缓张开——

    洛元秋快步向前一跃,口中喊道:“师妹!”

    景澜连头也不回,准确无误抓住姜思空着的手,迅速加快步伐,道:“走快些,马上就要到了,你还在磨磨蹭蹭什么!”

    姜思被她猛然向前一拉,不得已快步跑起来,一时忘了三人还在深渊之上,愤怒道:“你倒是把眼睛遮上了走一个给我看看啊!”

    景澜道:“愚蠢,我一直都闭着眼。”

    灯盏光芒晃动不定,姜思被她提着衣领向后一推,先一步到达了对岸。随即景澜睁开眼,手中剑鞘飞旋而出,落在最后的洛元秋以此借力向前跃去,同时青光如绳甩出,在她落地的瞬间,将那落入雾气的剑鞘重新拽了回来。

    下一刻她转身,五指紧扣,指尖紫光微闪,在雾气扑来的最后一霎那,箭风如流星疾射而出,无声贯穿雾气,在深渊上爆发一道耀目白光,随后便是惊天动地的巨响!

    景澜:“师姐!”

    那雾气不退反进,洛元秋拉弓挽箭,冷冷道:“滚回你该去的地方!”

    青光如一片细叶飞射而出,刹那间灵力震荡,仿佛有什么东西受到感召从四面八方而来,与青光汇聚在一处,转瞬间迸发出无与伦比的力量!

    她们来时的路在这震响中倒塌断裂,坠向深渊深处。残存的雾气尖啸着向对岸退去,四周很快归于寂静。

    景澜走到洛元秋身旁问:“方才那是什么东西,竟能让你动用了藏光?”

    洛元秋摇了摇头,道:“我们来的时候见到的那些雾气,不知为何变成了有很多手的怪物,我也从未见过。”

    姜思道:“幻象还在不在?我要把这破布摘了,这下总能睁开眼了吧?”

    洛元秋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心想回程的路没了,这可要怎么办?她们又不是鸟儿,能凭着一双翅膀便能飞渡深渊。

    景澜道:“别想了,你看那是什么。”

    洛元秋转头望去,远处深沉海幕之下,一道雪白光束穿过重重海水从高处降下,散发出宁静祥和的光晕,如同神迹一般。

    姜思惊呼一声,激动道:“那就是白塔!我们到了!”

    那塔下海雾弥漫,翻涌的雾气中流淌着细细银光,隐约可见一片恢宏的建筑被海雾笼罩在内。这些宫宇依山而建,错落有致,在最高处则坐落着一座通透的宫殿,在幽深的海幕中隐生辉光,外形十分奇特。格格党

    姜思立即爬了上去,站在高处眺望,提灯的手不住颤抖:“难道那就是……”

    这一幕极其震撼,三人久久无言,半晌后景澜感叹道:“白塔明宫,原来并非是传言。无怪后人视古越人为神裔,这真是仅凭人力所能做到的吗?”     。

    第 212 章 明宫

    海中不分日夜,到处都是幽蓝朦胧的光。三人到达山下,很快来到了海雾笼罩之处。

    随着雾气流动,细线般的银光也时隐时现,洛元秋好奇道:“这是什么?”

    姜思眼中微凝,喃喃道:“这是一座法阵,可是为什么我看不清方位,阵眼究竟藏在何处……”

    说完灯盏微晃,再度亮了起来。那光芒如同万千飘浮的银丝,雾中隐藏的银光渐渐显出,仿若光点般浮动在空中,像是在为她们指路。

    景澜淡淡道:“看来早有人把这一切都安排好了,只等着我们自己送上门来。”

    洛元秋深以为然,道:“我就说墨凐不会那么容易死了。”

    姜思已经无心去听她们在说什么,向周围看了几眼,确认没有其他人留下的痕迹,才道:“走吧,你们记得跟紧我,若是迷路了也不要随意乱走,记得呆在原地不要动。”

    三人踏入雾气中,洛元秋仰头看了看道:“这地方好像有些奇怪。”

    姜思意外道:“你也看出来了?”

    洛元秋望着那些坍塌的宫室道:“上次我来的时候,明宫外并没有这块地方,难不成我们真走错了路?。”

    “绝对不会,这明明才是正确的路!”姜思反驳道,“我看得清清楚楚,法阵已经启动了,这一切都是真的,不会是幻象!你再看这灯,它就是阵枢,否则阁主也不会为了这两盏灯煞费苦心了。”

    景澜道:“师侄,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姜思走几步便停下来观察那些光点的变化,神情警惕道:“这里是古越人布下的法阵,其作用在于守护明宫。想要到达明宫,无论如何都必须经过此地。这座法阵非同寻常,修为越高的人越容易受困在内;反观灵力微薄之人,却不怎么会被法阵影响。”

    洛元秋闻言道:“那如果换了普通人来,岂不是轻易便能通过这座法阵了?”

    姜思没好气道:“但凡人无法经过之前的路,他们身无灵力也不会法术,只怕还没过湖就先死在河里了。”

    景澜道:“原来如此,能抵达此处的必是修为高深者,这座法阵恰恰就是为他们所准备的。”

    洛元秋看着那些破败的宫殿,檐角上悬挂的成串铜铃已经断裂,被海气侵蚀爬满铜锈,不难想象它们在王朝兴盛之时是何等宏伟。她随口道:“这些屋子不像是给住人的。”

    姜思冷哼道:“就算住了人,也早该喂鱼了。”

    越往深处走,宫殿残破的越厉害,不少建筑仅剩支柱空立在原地。三人从一面墙前路过,景澜低头看了看脚下,忽道:“等等。”

    她屈身在乱石碎瓦间翻了翻,两指探入缝隙之中,轻轻夹出一片薄片,翻到正面一看,其上朱砂鲜艳如新,颇为惊讶道;“居然是明咒。”

    洛元秋拨开石头,一具人骨出现在三人面前。人骨半身被埋在石堆中,似乎在向上攀爬的过程中死去。它身上衣衫破烂不堪,难以辨别是哪朝的人,只剩下腰上咒剑表明身份。

    洛元秋道:“这道明咒是这位前辈留下的吗?”

    “不。”景澜用剑把人骨拨到一边,指着碎石下的另一只骨爪道,“是这位留下的。”

    姜思面无表情道:“都是之前闯入此阵的修士吧,他们被困在法阵中出不去,久而久之就死在这里了。如果没有这盏灯,恐怕我们的下场不比他们好多少。”

    景澜道:“有所求必有所失,就算你我最后的下场和他们一样又有何妨?”抬头四顾,又道:“师姐你看,那里是不是有一道符?”

    只见墙角好像画了什么东西,洛元秋跨过石堆凑近了一看,墙角紧贴地面处,果真有一道状似鱼形的符。她一眼便认出那是什么,惊讶道:“这是许君菡的水符,她怎么也在这里?她也是来找明宫求长生的吗?”

    说完不等两人过来,先刨开墙角堆积的石块,但石下除却一本被压着的书,再没有别的东西。景澜捡起那书翻了翻,道:“空的,不过应该留有字迹……师姐你过来看看。”

    洛元秋接过书道:“或许要用上她的那道水符才能看到书中内容,但她的符我仿的不太像,不知道能不能让字迹显现。”

    景澜道:“不如先试试看,不行就算了。”

    姜思见二人神情郑重,不由道:“这书里写了什么,难道藏着什么秘密吗?”

    景澜向她招了招手,示意把灯拿近些,道:“你听说过许君菡没有,这就是她留下的手记。”

    姜思蹲下身,把灯放在膝盖上,点点头:“我知道,写话本的符师,我看过她的游记。”

    景澜随意道:“哦?你竟然知道,看来师侄你也不是一无可取。”

    洛元秋屏气凝神,青光跟随着她的指尖移动,在半空勾勒出一条歪歪扭扭的小鱼。洛元秋本不擅长画东西,为了画出这道水符紧张的出了一身汗,最后变换手势,引着符向书页间落下。

    姜思疑惑道:“你在画什么?这是符?”

    洛元秋道:“是一条鱼,看不出来吗?”

    姜思道:“这是鱼?怎么像蚯蚓一样……”

    洛元秋呼了口气,道:“意在就行,不像就不像吧。”

    鱼一入书中,便如入水般摇头摆尾,悠然游动,好不自在。随着鱼游动,所过之处,书页上的字迹也渐渐浮现。

    三人凑近一看,洛元秋道:“姜片……桂叶……取泉水半斤熬煮至沸腾……咦,这怎么看起来像菜谱?”

    姜思冷静道:“你没看错,它就是一本菜谱。”

    洛元秋捏了捏鼻梁,道:“越看越饿,你们看吧,我不看了。”

    景澜飞快翻到最后,有几页笔迹匆忙,不同与之前所录,显然是在紧要关头写成的。她迅速看完,合上书道:“叶芷珩……难怪这名字如此眼熟,原来许君菡是为了寻找她才来到了此地,最后被困死在了法阵之中。”

    洛元秋道:“这人是谁,也是符师么?”

    景澜道:“许君菡的好友,应该只是寻常人,并不是修士。二人志同道合,常一同寻访名山古迹,一次出行的路上因意外亡故。许君菡对此深感内疚,后来翻阅古籍时,发现了一个与密教有关的古怪传说……密教信奉轮回之说,传闻天地间清浊二气共存之地,有一处魂归之所。人死以后,魂魄便会游荡到那里,徘徊数年之后再度进入轮回。”

    “无人知道这地方在何处,有人说在海上,也有人说藏在阴山中,而密教将其称之为‘池中寺’。”

    姜思听的入神,道:“难道世间真有轮回?那我哥哥不就能……”

    洛元秋道:“我明白了,许君菡想去找她的朋友,就像我当年找你一样,她也打算来找墨凐算卦?但墨凐为什么会知道,莫非她曾经到过那地方?”

    景澜道:“不错,我看过她留在天光墟的另一本手记,墨凐亲口说过,自己曾到过池中寺,否则许君菡也不会这般笃定了。”

    姜思道:“你们说完了没有,没人发现这里的路又变了吗?”

    景澜看了她一眼:“师侄,我们又不是阵师,法阵再如何变化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姜思怒道:“那好歹也分心看上几眼吧,这可是通往明宫的路啊!”

    洛元秋起身向她所指看去,只见路中间砖瓦不知何时被一扫而空,露出刻有纹饰的地砖,相隔二十步便有一座石门,门上悬挂着铜铃。

    景澜收好那本手记,观察了片刻后道:“这不是给活人走的路,这是神道。”

    神道即祭祀所经过的墓道,姜思冷笑道:“我们什么时候死的,我怎么没察觉到?”

    洛元秋微微皱眉,仰头打量那座高大的石门,仍有些不解:“真奇怪,上次我来的时候,明明没有见过这些东西,路也不像这回这么复杂。不但如此,我还曾到过白塔,莫非那些都是我的幻觉?”

    景澜目光落在尽头高处的宫殿上,道:“是真是假,上去看看就知道了。”

    姜思闻言抓紧灯盏先一步走上神,见海雾飘散处,影影绰绰显露出不少影子,竟又是那些石人,在这一片死寂中,仿佛正注视着她们。姜思心中不禁有点不大舒服,道:“古越遗族也会像这样到明宫来祭拜吗?”

    景澜道:“据我所知,古越亡国之后便再也不复存在,也不曾见到过与其遗族传闻有关的记载。仿佛一夕之间,所有的一切都随之葬于海底,留给后人的,不过是这座明宫与白塔。”

    这条神道不长,穿过五座石门之后,三人很快来到了明宫下。这座孤峰与四周相隔,只有一条道路连通两岸。下面便是渊谷,明宫就落在高处。这座宫殿以水石砌成,在海幕的映衬下通透明净,正如其名。

    她们刚离开神道,只听一声震响,海雾再度涌来,很快将来路掩盖。洛元秋道:“我们这是从法阵里出来了?”

    姜思心潮彭拜,难掩兴奋:“连阁主都不曾做到的事,我竟然能做到!”

    景澜随意道:“可见平新月一腔心血用错了地方。”

    洛元秋踏上台阶,见山坡上有不少石头陷在土里,便道:“看那些石头,上次我来的时候也见过,当时我还不知道它们其实都是人。”

    姜思匆匆扫了两眼,道:“你想多了,我看这些只是普通的石头,它们和那些石人一点也不像。”

    她有些急切地越过洛元秋,快步登上台阶,来到明宫前,高声道:“守塔人,我已经来了!现在你该兑现承诺,让我见我哥哥一面!”

    如此呼唤数声,明宫前依然是一片安静,门扉紧闭,她不由得暴躁起来。洛元秋与景澜随后来到门前,这时姜思发现不起眼处有一座风化的人形石雕,便尝试把灯盏挂在那石雕手上,几次之后她越发烦躁,差点直接把灯摔在地上。

    洛元秋觉得她总有些莫名其妙的,问道:“你在做什么?”

    姜思压抑着怒火道:“我在开门!”

    “这门又没上锁,直接进去不就行了?”

    姜思:“……”

    洛元秋上前轻轻一推,宫门便无声打开了。姜思难以置信道:“就这样?”

    洛元秋道:“不然呢,每次来都要重新开一遍锁?那得多麻烦。”

    景澜唇角微翘,道:“很有道理。”

    洛元秋探头向门里张望了一番,发现什么也没有。这座传闻中的宫殿既无世人梦寐以求的秘法,也不像传闻中那般搜罗了世间所有的神兵利器,更无仙人驻守于此。殿中空空也如,光透过水石洒落一地,连个影子都看不到。

    “墨凐好像不在,”洛元秋认真道,“我们来的不是时候,她是不是已经睡着了。”

    姜思道:“睡什么睡!她的职责是守护白塔,怎么会像人一样睡觉?!”

    洛元秋道:“怎么不会?她和人一样,力量不够时便会陷入沉眠,不会时时刻刻醒着的。”

    姜思咬牙切齿道:“那你说她到底什么时候能醒来?”

    洛元秋看向景澜,景澜稍作沉思,掐指一算道:“魂体与常人不同,我猜大概要几百年。”

    “几百年?”姜思冷笑道,“我可等不及了!”

    她气势汹汹冲进殿中,在空旷的大殿里走来走去。洛元秋站在门外,背倚着墙道:“里面真的什么也没有,难道我们这趟白来了?”

    景澜把玩着那块刻有明咒的石片道:“未必,你看。”

    洛元秋再次向殿里看去,发现那灯盏光芒又变了,如薄纱般飘飘而起,落地时便似月华辉光,就像她初次在墨凐手中见到的那样。

    随着姜思走动,地面泛起轻微的波纹,如同水面般变得透亮清晰起来,逐渐能够映出殿中的一切,就像是面镜子。

    镜子?

    洛元秋想起阴山的那些石头,顿时了然:“看地上,真即是虚,虚方为真!这不是明宫,这座宫殿的倒影才是真正的明宫!”

    她立刻拉着景澜踏入宫殿,低头看着地上自己的倒影,继而俯身触碰地面。就在与影子相触的刹那间,她仿佛触摸到了另一个自己,前所未有的奇异之感随之而来,心神为之一震。

    洛元秋稍一晃神,再起身时周围景象陡然变了。

    四周白茫茫一片,雪花不断从天空中飘下,没入她们脚下的湖水中。

    一座近似透明的宫殿屹立在水上,与湖水相连,浑然一体,如冰玉所砌而成。

    雪掠过眼睫,洛元秋到处看了看,发现目所能及之处都被雪覆盖着:“我不知道海底也会下雪。”

    景澜答道:“这应该是另一种镜中界,与画境倒有些相似。”

    洛元秋向前走了几步,发现两人站在水面上却无下沉之势,便猜测只需再触碰水中倒影,就能回到另一面。思索片刻后说道:“我觉得这地方看着有些眼熟,好像曾在哪里见过。”

    景澜想了想说:“是不是你进入阴山腹地前经过的那个湖?”

    洛元秋也想起来了,她们交换梦境时曾到过彼此的过去,所以景澜也在梦中见到了她所经历的一切,点头道,“是很像,就差一条船在这边上了。”

    雪如花雨纷纷而落,景澜为她拂去衣上落雪,道:“我突然有些明白你之前说的话,有时这一切的确不太真实,就像是一场不知何时会醒来的梦。”

    她们之间有太多的默契,不必说出口也能明白彼此的意思。洛元秋碰了碰她冰凉的手指,道:“如果真有这样的梦,只要你我都在这里,就算它是假的,那又怎么样呢?”

    景澜凝视着她的面容,伸手轻轻抚摸着她的脸。片刻后,她低头在洛元秋唇上落下一个冰冷的吻,低声道:“无论真假,我都愿意为了你留下。”

    雪无声飘落,仿佛已经下了千百年,从岸边堆积到了湖里,如同掀起的白浪,被凝固在了原地。

    洛元秋张开手掌接了一片雪握在手中,转身道:“墨凐,我们已应你所言来了!你该现身了,别再躲藏了!”

    话音刚落,漫天雪花为之一荡,在半空交织成模糊的人形。随后一人从雪中凭空出现,飞扬衣袖卷起落雪,缓缓下落在水面上。

    她双目银白,衣发飘扬,赤足站在水中,身高与面容都不再是从前的少女模样。抬起手拈过一片从半空旋转飞落的雪,她开口道:“我等你很久了,你终于来到了这里。”

    洛元秋左看右看,有些疑惑:“你是在等我,为什么?”

    “我曾为你算过三卦,”墨凐面上仿若覆盖着一层冰霜,像一座毫无人气的雕像,缓慢道,“只因你是所有人中,离天道最近的那个。我以为你一旦完成心中所愿,便会放下所有,明白这世间一切只是过眼云烟。体会过聚散无常,人情冷暖之后,来到北冥接任我成为守塔人。”

    洛元果断道:“那真是对不住了,没能如你所想。依照我们最初的约定,你为我算卦寻人,我为你找到月灯和窃灯之人的下落,我们早就已经两清。我来此地,也不是为了替代你守护白塔的。”

    墨凐答道:“我知道你因何而来,你想摆脱这无穷无尽的宿命,在这一切尚未开始之前。”

    洛元秋眨了眨眼,察觉手被景澜紧紧握住,附在她耳边道:“她在说什么,我怎么有些听不懂。”

    说完她只觉额头上一冰,寒冷的气息瞬间蔓延全身,好像有什么东西正从身体中被寸寸抽离。墨凐不知何时站在二人面前,缓缓收回手道:“你曾经缺了一魂,如此方能驭使神兵而不为其所伤。那一魂原被封在镜心当中,在你行经阴山腹地时封印解开,化身为幻境之中的天魔,后来被你斩于剑下。正因你的果敢与决心,虽失一魂,却离大道更进一步。”

    墨凐双手微拂,掌心多出青紫两道光,道:“这剑与弓承载着破灭之意,数千年来,令持有者心魂皆丧。盖因神兵为无形之物,唯有寄于人身方能存在。但长久驱使,它所蕴藏杀戮暴虐之意必将吞噬人的神魂。而你不同,你的一魂早已缺失,这缺失的部分正好能容纳得下它。”

    景澜察觉到她的异样,一碰到她的身体便觉寒意砭骨,顿时色变,厉声唤道:“师姐!”

    墨凐手中青光亮起,青翠欲滴,仿佛将世间春色聚于手中:“阴差阳错之下,它填补了你失去的一魂,如今已成为你神魂中的一部分。”

    说完她微一弹指,青光没入洛元秋眉心。洛元秋全身寒意尽退,一点热意从心口传来,心怦然跳动,好像这一刻才活了过来。她难以置信道:“飞光已经成了我的魂魄?这怎么……怎么可能呢?”

    墨凐道:“是与不是,你心底已经有了答案,无需我再多言。”

    过往的一切如走马观花般在洛元秋脑海中一一浮现,她想起师伯,想起那日从他手中接过飞光时他的叮嘱,以及后来拥有飞光之后的种种景象,忽然生出了悟之感。

    洛元秋倚在景澜怀中召出青光,一只青色的鸟儿在她双手间来回飞动,灵巧非常,若不细辨,几乎看不出这是假的。她用掌心托起鸟儿,便看见它亲昵地蹭着手指,清澈的眼中只有她一人倒影。

    “我从未在它身上感受到你说的杀戮之意,”洛元秋喃喃道,“师伯授剑时曾嘱咐我除非危急关头,否则不可妄动此剑……从阴山回来之后,它就开始慢慢变了,变得温顺驯服,这一切本该有缘由,我早该察觉到。但我没想到,竟然会是这样!”

    她心中惶惶,下意识抓住身边人的手,方觉安定了几分。景澜沉声道:“我不信你费尽心思引我们来到北冥只是为了说这些话,你到底想要什么!”

    “现在在你面前的有两条路,”墨凐答道,“你身负神兵,是守护白塔的最好人选。成为北冥六州十八地的主人,拥有漫长的寿命,天地间最古老的秘密都将在你眼前一一呈现。”

    洛元秋渐渐冷静了下来:“我不喜欢住在太大的地方,你还是留给自己吧。”

    墨凐双袖一挥,风雪尽去,岸边的冰雪也被清扫而空。她从湖水上走过,脚下荡漾起金色的涟漪,道:“你难道就不怕死吗?”

    “我不怕。”洛元秋道,“难道你是因为怕死,才选择成为守塔人的吗?”

    景澜冷冷道:“你该说第二条路了。”

    墨凐闻言朝洛元秋看了一眼,意味深长道:“那就请你成全我,把它们交给我。”

    洛元秋一怔:“你若是想要飞光,为何不自己来取?”

    景澜道:“我想这才是她原本的意图,她引我们来到此处,就是为了飞光与藏光。”

    “因为它们与月灯不同,”墨凐道,“被重铸之后,它们只能存在人的躯体之中,魂体无法承载。能拿起神兵的自然不会是寻常人,一直以来,都是它们在选择主人,而非人在选择它们。所以我在等,等一个能够同时持有这两件神兵的人穿过北冥,到明宫来见我。”

    洛元秋疑惑道:“你既然驱使不了它们,就算得到了又能有什么用?”

    墨凐衣袖翩然而起,道:“自国君寅命人锻造出这两件神兵之后,这一弓一剑,便成了打开白塔的唯一钥匙。但造化弄人,剑闻名于世,历经君王之手;弓藏于人海,无迹可寻。偏偏这二者只要少了一样,都无法开启白塔。”

    洛元秋诧异道:“但你不是守塔人吗?白塔于你而言不过是个想进就能进的地方,为何还需要有钥匙才能打开?”

    “并非如此。多年以来,这座塔从未打开。即使我身为守塔人,也未曾踏足。”墨凐轻描淡写道,“现在你来了,一切便不同了。我会为你取出神兵,但你就此彻底停留在与天道一线相隔之处,无法更进一步,从此以后也失去了再登天道的机会。既然不能触及大道,你最后便会与凡人一样死去。”

    此言正中洛元秋的心事,长生不死于她毫无意义,她更愿意做个寻常人。她回头对上景澜的眼睛,两人双手相扣,一切都在不言中,景澜道:“师姐,你当真想好了吗?我宁愿你……”

    这世间对于修士来说最大的诱惑就在眼前,无数人追求的长生不死与至高无上的力量,只需洛元秋点头,替代墨凐成为守塔人,便能不费吹灰之力得到这一切。

    她怔怔地看着景澜的脸,忽然笑了起来:“不,师妹,就算只得这一世,我也要和你一起走下去。我们说好了的,你不必为我而觉得愧疚。”

    洛元秋眼中带着温柔笑意,道:“如果没有了飞光,我也无法再修行,变成了一个普通人,你也会保护我的,是不是?”

    景澜心头轰然一声,强忍眼中泪水,将她紧紧抱住,道:“是,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在我眼中,你还是洛元秋,是我独一无二的师姐……”

    两人就这样相拥不知有多久,仿佛已融成了一体,再也无法分离。良久以后景澜才放开洛元秋,洛元秋突然在她唇上咬了一口,起身对墨凐道:“飞光是你的了,把它取走吧!”

    “取一魂便要补一魂,不然你的魂魄还是会消散。”墨凐漫不经心道,“不是随便什么东西都能拿来补魂,若不能相合亦是无用,但也不是没有办法。”

    她眼眸微动,凭空向景澜一点,道:“你们曾共历生死,我想你们的魂魄之间或有相契合的地方。用所余补亏损,你所炼制出的这道神魂,应可用以填补她所缺失的那一部分。”

    景澜掌中浮现出一道淡金色的光,如日辉般璀璨明亮,望之心生温暖。

    洛元秋微惊:“这是……”

    “是我的神魂剑。”景澜轻声说道。

    墨凐眼中似有深意,道:“得失之间自有因果,天道向来如此,世上的一切皆有代价。取走神魂剑,这世间从此便少了一位大宗师。为了留下一个人倾尽所有,当真值得吗?”

    景澜注视了那光片刻,眼中现出果决之意,道:“或许冥冥之中真有因果循环,我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今日。既是如此,那么我愿意。”

    她将金光向上一抛,剑形若隐若现,与水面相接的刹那被湖水吞噬。

    墨凐闻言微一颔首,身形渐隐于空:“如此,我将取出神兵,为你重塑神魂。”

    雪再度落了下来,没入水的瞬间湖面突起波澜,湖水从洛元秋脚下翻涌而起,两人同时落入水中!

    清澈水流中,洛元秋手中青光如点点萤火,不断从掌心涌出。耳畔恍惚传来清鸣声与剑出鞘时的铮然声,她手背上的凤鸟纹饰无声一亮,随着青光飞散逐渐开始变淡。

    洛元秋觉得心头一空,好像失去了什么极为重要的东西,令她情不自禁朝着湖水深处,青光消散的地方游去。在下潜的之时手臂却被人一把拉住,她骤然回神,见景澜就在身后,眉目间难掩焦灼,像是极为担心她。

    洛元秋笑着眨了眨眼,回过身抵住景澜的额头亲昵地蹭了蹭。此时口不能言,她便以唇形示意景澜自己不会离开。

    景澜见她眼神清明,心中顿时安心不少,拉起她的手在她手背咬了咬,以示小惩。唇分之时,一道金光从她背后袭来,如同一柄剑,蓦然刺透她的心口,而后没入洛元秋胸前,同时贯穿了两人!

    洛元秋只觉剧痛从胸口传来,想要拔出剑,却见景澜眉心紧蹙,满脸痛楚,似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她顺着那光低头看去,这才发现剑光竟是从景澜胸前透出的,顿时惊惧万分。忍着痛摸索着,想试图拔出这柄剑,但抓什么也没抓到。

    金光收拢成一束,慢慢没入洛元秋胸口。她的意识开始逐渐涣散,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莫非这一次,她们要死了吗?

    洛元秋仿佛回到了小时候,四面都是一片黑暗,她既不能说话,也无法动作,只能这样等。

    直到一双温暖的手牵起了她的,紧握着不肯放开。那手的主人引领她走过黑暗,于是她的世界渐渐有了光亮与色彩。

    洛元秋喃喃道:“师妹……镜知……我……”

    她想说我不会忘记你的,但最后只能万分不甘地闭上眼睛。

    就在此时一道漆黑的影子从湖底升起,水流蓦然一变,影子化作一个巨大的漩涡,悄然向周围扩张,恐怖的气息蔓延开来。狞笑声从四面八方响起,在水下回荡:

    “这一次我终于抓到你了,墨凐!”     。

    第 213 章 常怀

    洛元秋睁开眼,只觉得脑袋昏沉,有些说不出的难受。她下意识向四周摸索,却发现眼前始终是一片黑暗。

    这是在哪儿?

    手触碰到坚硬的石头,她一下清醒过来,留在记忆中的最后一幕,是自己与景澜同时被一道金光贯穿。

    洛元秋蓦然回过神,试探地摸了摸自己胸前,并未发觉有伤口留下,心想莫非那其实就是墨凐说的补魂?

    但一时也分不清这补魂的仪式是否成功,她静下心默默感受了片刻,仍然无法辨别,只觉得隐隐约约被什么东西阻碍了感知,致使体内灵力的流动变得凝滞起来。洛元秋略感无奈,心中暗叹一声,忽然听见一阵细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她第一个反应便是景澜来了,顿时喜从心起,那师妹二字尚未脱口,便听一个细细的女孩声音道:“你就是仙人吗?”

    洛元秋微微一怔,不免有几分失望,道:“我不是仙人。”顿了顿又道,“这是在何处,为什么没有光?”

    耳畔一静,女孩迟疑道:“你……你是看不见东西了吗?”

    洛元秋闻言当即在自己眼皮上按了按,心道不好,这才反应过来,不是周围黑暗到不能视物,而是她的眼睛突然看不见了。

    她定了定心神,不动声色道:“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女人,大概比我高这么多,手里有一把黑色的剑。”

    “没有,”女孩说道,“山崖下只有你一个人。”

    洛元秋思量片刻,本欲向这女孩再打听些事情,又想到这是在斗渊阁的地盘上,还是小心为好。

    她摸了摸身下,除了垫着衣物的地方稍平些,其他地方都能摸到石块凸起的棱角,虽有衣物隔开,仍能感觉到坚硬冰冷。加上二人说话时略有回音,她便猜测这女孩并未将自己带回家,而是在海边就近找了个山洞藏了起来。

    也不知女孩是有心还是无心,但听她方才所说,似乎把自己误认成了仙人。但无论怎样,她此举都救了自己一命。洛元秋暗自庆幸,虽然现在她眼睛看不见,但在山洞总比在村子里要好的多。这些村子都成了斗渊阁的耳目,只要出现外来人,想必很快就会上报驻守在附近的斗渊阁弟子。

    可一想到如今景澜下落不明,就连姜思也不知身在何处,洛元秋心中便止不住地担忧。

    她又忍不住去想补魂之事,倘若已经成功,那她身体里岂不是已经有了师妹的一道神魂?想到这里她心中一热,不知现在师妹情形又如何?

    就在洛元秋胡乱猜测之际,女孩期期艾艾的声音从她耳边传来:“仙人,我、我以后还能见到我母……我娘吗?”

    洛元秋疑惑道:“你娘怎么了?”

    女孩道:“她去年得病死了。”

    洛元秋茫然道:“已经不在人世了?这要怎么见到?”

    女孩仿佛有些低落,低声道:“但巫医说,只要诚心祈求,就一定可以再见到她的。”

    这句话莫名触动了洛元秋,她轻叹一声,忽然有些不忍,便顺着女孩话安慰她道:“嗯,只要有心,或许真能有这么一天。”

    说完右肩传来撕裂般的痛意,她深吸一口气,顺着手臂摸索而上,很快找到了疼痛的源头。

    这一碰之下再度牵动伤口,洛元秋眼前金星乱撞,这才发觉身上伤痕累累,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受的伤。正当她感到疑惑时,嘴边却多一点冰凉的东西,女孩道:“这是吃的,给你。”

    洛元秋试探地抿了一点,口中登时清香四溢,甜味从舌尖蔓延开来,原来是一块点心。

    女孩又掰了一块喂给她,洛元秋道过谢,勉强坐了起来,感觉寒风不断灌进山洞,身上有些冷,便问:“这附近有没有能生火的木柴?”

    女孩道:“没有,这里只有石头。”

    洛元秋思索片刻道:“好吧,有石头也行。”便从垫在身下的外袍里摸了摸,果不其然找到一个袋子,装着符纸与朱砂,只可惜没有笔。

    洛元秋让那女孩将几块石头围在一起,取了一道符纸张,忍着身体不适,凝神静心,用手蘸着朱砂连画了几张火符,抓起其中一张叠了叠,交给女孩道:“找块石头压着,千万别翻动它。”

    女孩如她所言照办,洛元秋额头冷汗涔涔,掐诀默念,听得耳边呼啦一声轻响,便知火符已经奏效。

    洞中很快暖和起来,那女孩似乎很高兴,欢呼道:“是火!仙人,你要不要喝水,我去取些雪来化。”

    她说完便离开了,洛元秋听到脚步声走远,一时倍感茫然,喃喃道:“海边也会下雪吗?”

    女孩很快回来了,坐在石堆边上不知在做什么。洛元秋眼不能视物,心中始终有些不安,主动开口问道:“怎么突然下起雪了?”

    “这里每天都在下雪,”女孩说道,“这是你的法术吗,为什么不要木头也会有火?”

    洛元秋就这女孩的手中喝了口水,入口之后几块碎冰打消了心中疑虑,看来外头果真是在下雪。闻言答道:“这是火符。”

    女孩问:“什么是符?”

    洛元秋言简意赅道:“就是这些纸。”

    说着抽出一张给那女孩,女孩道:“我也能像你一样用它生出火来吗?”

    洛元秋道:“不能。你不是符师,画出来的东西有形无神,是无法起效的。”

    女孩沉默片刻,也不知道是否听懂了,又道:“这是不是只有仙人才会的法术?”

    洛元秋自醒来就听她一直叫自己仙人,此时不禁奇道:“你为什么觉得我会是神仙?”

    女孩坚定道:“我听我娘说,雪山里住着仙人,能助人达成所愿,只有诚心的人才能见到他们。我在山崖下接连祈祷了三个月,这一次睁开眼便看到了你,你一定就是仙人了!”

    雪山?这海中竟还藏着一座雪山?!

    洛元秋心中惊讶非常,但想到海底所见到的种种奇观,以及建在海眼中的白塔,又觉得不过是一座雪山罢了,也算不上有多稀奇。

    她道:“我不是仙人,我只是个符师。”

    女孩罔若未闻,固执道:“我知道你是,我不会向别人透露你的身份的。”

    洛元秋闻言百思不得其解,心想莫非闻道书斋的那些神仙妖魔鬼怪的话本都已经卖到了北冥来了?但女孩不再说话了,她也只好咽下那句少看话本的劝言,倚着石壁歇息。

    约莫是受伤的缘故,洛元秋觉得身上时冷时热,额角也一跳一跳的,凭着往日经验,明白这是烧热的前兆,只消熬过这一遭后便能挺过去了。她一向是忍得住痛的人,从前追猎时孤身一人风餐露宿,或伤或病都是寻常,可这一次却无端生出几分委屈来,不知不觉唤道:“师妹……”

    洛元秋迷迷糊糊中感觉到女孩为她披了件衣裳,她含糊道了声谢,暂时放下心中担忧与烦恼,依偎着石堆睡着了。

    再醒来时眼前火光朦胧,洛元秋起先不觉有什么,陡然间清醒过来。

    她意识到自己能够看见东西了,便起身向火光处看去,但见被垒得乱七八糟的石堆前坐着一人,因畏寒蜷缩四肢,双目紧闭,好像睡的正熟。

    那石堆中一蓬火焰静静燃烧着,洞中时不时有冷风吹来。洛元秋感觉身上伤势逐渐在恢复,也有了些力气,便起身盘膝而坐,静静调息片刻,令灵力在身躯中运转。不过多时她便觉得阻塞之处渐开,灵力如潺潺流水般蔓至全身,速度快到让她微感惊讶。

    莫非是因为身处北冥的缘故,靠近海眼,故此地天地灵气较为浓郁,更利于修行?

    为防惊醒女孩,洛元秋小心从石堆旁经过。这洞穴不深,她放轻脚步走过一地碎石,很快就来到洞口。举目望去,大雪纷扬,巍峨群山便在脚下,那黑与白流淌在天地间,仿佛自古以来从未改变。

    这壮丽之景却让洛元秋无端生出几分熟悉来,她凝神看了片刻,愈发觉得似曾相识,几步走到洞外望向四周,竟有种似梦非梦之感,难以置信道:“这不是阴山吗?!”

    “仙人,你是要走了吗?”

    那女孩不知何时醒了,裹着外袍站在洞口前看着她。

    洛元秋道:“我没走,出来看看罢了。”

    大约因为太冷,女孩不断往手心中呵气。洛元秋看不清她的脸,只觉得那双眼很亮,仿佛含了水般,不像是生长在这苦寒之地的人。

    女孩踌躇了一会儿,道:“仙人,你能不能……能不能收我做弟子?”说到最后声如蚊呐,几不可闻。

    她见洛元秋不说话,有些心急,连忙道:“我什么都能做,只要你带我走,哪怕一辈子住在这雪山里我也愿意!”

    洛元秋轻摇头,道:“我自身尚未……眼下还没有收徒的打算。”

    女孩眼中难掩失落,攥紧衣袍的手松了又放,最后低声道:“好罢,那我能不能……”

    话未说完,便听见风中传来呼喊声。洛元秋向下望去,只见几点火光正沿着山路向上攀来,她回头看了女孩一眼,见她面色发白,心下当即一片了然。

    女孩嗫嚅着道:“他们是、是我父……我父亲派来寻我的。”

    洛元秋道:“你要回家了么?”

    女孩神色挣扎:“不!我不要回去!”言罢跪在洞口道,“仙人,你就带我走吧!”

    洛元秋不太明白她为何不肯回去,但她自己现在伤势未愈,自保尚且是个难题,更别说再带着一个人了。但女孩眼中的绝望不知为何触动了她,她想了想说:“我暂时不能收你为徒,不过你可以跟着我走。”

    女孩欣喜过望,一时激动的说不出话来。洛元秋带着她重新回到洞中,正要把东西收拾好带走,弯腰收符箓时却觉得胸口阵阵发闷,眼前一晃栽倒在地。那女孩立刻放下手中东西跑了过来,惊慌道:“仙人,你怎么了!”

    洛元秋喉中血气翻涌,强压下厚低声道:“先别管这些,我们走,不然那些人就要到了。”

    女孩盯着她的面孔,似乎明白了什么:“你的伤还没好,不能带我走,是不是?”

    那一瞬间,洛元秋险些以为她要哭出来。谁知她突然解下外袍胡乱盖在洛元秋身上,道:“不能让他们看到你,否则我父、父亲定会把你关起来的!我这就跟他们回去!”

    说完她朝着洞口走去,洛元秋心中莫名生出必须阻止她的念头,急切道:“等等,你先别走!”

    “仙人,我叫阿妙,就住在这山脚下。”女孩说道,“等你伤好了,能不能来找我,带我离开这里?”

    洛元秋定了定心神,劝道:“好,我答应一定会带你离开。但他们未必会找上来,你不如先留下,我们再想想办法怎么样?”

    女孩回头看了她一眼,泪光莹然,低声道:“来不及了,我已经听见猎犬的声音了。”

    洛元秋有心想追上她,但眼前景物又变得模糊起来,连开口说话都极为吃力,只能眼睁睁看着女孩身影消失在洞中,一切又重归于黑暗。

    她四处摸索,手反复覆盖在眼上后终于确认一件事,她的眼睛再一次看不见了。

    这次她倒是镇定了不少,向温暖处靠近了些,听着洞外呼啸的风声,她把醒来后所经历的一切重新梳理了一遍,仍有些不敢相信。

    北冥与阴山相隔万里,她怎么会从海中来到了阴山?难不成这两地有法阵相连,能跨越过山海,令人在不知不觉中来到此地?

    心念急转,洛元秋又想到一事,莫非她其实是在幻境中,所见不过是曾经历过的?

    但仅仅是先前在洞口匆忙见到的一幕,还不足以证明这个猜测。如今唯一的办法是等伤养好之后,再去一一判断。

    思考了片刻功夫,洛元秋便觉神思困倦,她也知道这是因伤所致,横竖看不见东西,索性任由自己睡去。

    这一觉也不知睡了多久才醒过来,洛元秋手脚冰凉,四肢僵硬不能伸展,仿佛被冻住了似的,才发现石堆里的火符已经消耗殆尽,朱砂尽褪。

    她将手伸进衣袖贴着手臂汲取暖意,待手指稍能动弹,勉强挪动身体,从袋中取出符纸与朱砂,又画了一张火符投入石堆,等火升起后又坐了许久,才觉得身上开始回暖。

    洞里没有食物,于是她去洞口取了些雪融化后喝了,暂时恢复了点体力,坐在火旁查看伤势,估算着何时才能够离开洞穴下山去。

    如此她在洞中独自一人呆了数日,饿了便以冰雪充饥,身上的伤也慢慢恢复。她记不清自己是何时受的伤,但有许多伤都是因法术所致,是以与寻常的刀伤剑伤不同,只能依靠运转灵力方能治愈。

    在这冰天雪地的深山中,除了日夜之外难以分辨四季。致郁何年何月,洛元秋更是一概不知。某日她觉得伤势已经好转不少,能够坚持到下山之后,便将东西收拾好离开洞穴,向山下走去。

    到山腰时风雪更盛,几乎寸步难行。暴雪中走来两道模糊身影,快到面前时洛元秋才看清那二人身上背着包裹,都是一副旅人装束,身上裹得密不透风,显然是要往山上去。因山路狭窄,洛元秋便向里避让,那两人从她身旁经过时,其中一人忽然停下脚步喊道:“应姐姐,是你么!”

    风雪强劲,洛元秋听不清那人在说什么,便向他们点头示意,继续向前走去。谁知那两人却转身朝她走来,洛元秋还未来得及分清这是敌是友,疑惑道:“两位这是……”

    一人揭下面罩,抹去额头上的雪粉,露出一张清秀的少女面庞,她欣喜道:“果然是你,应姐姐,我们终于找到你了!”

    洛元秋不明所以,只得道:“我不是什么应姐姐,你们认错人了。”

    另一人道:“我们在这山里找了你很久,快和我们回去吧!”

    此时风疾雪骤,这二人一左一右将洛元秋夹在中间,令她一时难以挣脱,只好随着他们在雪中跋涉。那少女见洛元秋身上外袍太过单薄,便从包裹里扯出一件斗篷披在她身上。没过多久山路变得狭窄起来,兼之雪深难行,另一人主动走到前面探路,剩那少女陪伴在洛元秋身边。

    洛元秋伤势初愈,又在这大雪中走了许久,难免有些体力不支,头昏眼花,不由放慢了脚步。那少女似乎看出她身体不适,便道:“我来背你吧,这样走的快些。”

    洛元秋被风堵得说不出话来,那少女说完也不等洛元秋回应,自顾自弯腰将她背起,追上前头的人道:“哥,咱们去之前的那个山洞里歇会吧,等这雪小些再下山。”

    那人应了,于是少女背着洛元秋向前走去。经过那段峭壁边的小道之后,前方的道路忽然变得宽阔起来,出现了三条岔道。那少女背着洛元秋往右边一条隐蔽的小道走去,转入岩壁缝隙间,在支道繁多曲折的山腹中走了将近一刻,终于到达了一处开阔的洞穴。

    这石洞中凿痕历历,被凿开的深处石块如寒冰般色近幽蓝,莹莹生辉,无需光亮便能看清洞中一切。地上有生火后留下的木炭和灰烬,少女把洛元秋放在石堆,为她摘去肩上雪粉。洛元秋喘息片刻道:“多谢……”

    少女为她整理斗篷时无意中看见她手臂上的伤痕,顿时大惊失色:“应姐姐,你怎么会受伤了?!”

    “这我也想知道,”洛元秋道,“不过你们认错人了,我不姓应,我叫——”

    她张了张口,怎么都说不出自己的名字,反倒乱了气息,剧烈咳嗽起来。那少女一脸迷茫看着她:“应姐姐,你这是怎么了?”

    方才引路的人揭下面罩过来生火,那是一个少年,五官英气勃勃,容貌与少女有几分相似。他屈膝解开包裹取出干粮放在火旁加热,低声道:“出了什么事?”

    少女道:“哥,应姐姐受伤了,她好像不记得自己是谁了,她说她不是我们要找的人。”

    洛元秋缓过气来,道:“你们真的认错了,我真的不姓应,我姓……”

    说到此处,她再一次皱起眉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说不出自己的真名,仿佛冥冥中有一股力量在阻止她。但这一幕落在少女与少年眼中,恰好对上了两人方才的猜测。那少女反而见怪不怪的样子,满脸同情,体贴地从怀中取出水囊道:“应姐姐,别说话了,你先喝口水。等这风雪过去,咱们再回村子里。”

    洛元秋确实饿了,犹豫片刻,接过水囊喝了一口,朝二人道谢。随后那少年掰开干粮分了,三人围着火堆吃了些干粮,身上逐渐温暖起来,洛元秋想起救了自己的女孩阿妙,也不知道她现在身在何处,是不是已经被家人带走了,便问:“回哪个村子?”

    少女与少年对视一眼,少女小心翼翼道:“我们……过边境时出了意外,大家只好重新躲回山里去了。”

    这话说的没头没尾,洛元秋思索道:“你们既然知道我的姓氏,那一定知道我叫什么。我一时半会想不起来,不如你们告诉我。”

    少年答道:“应常怀,你叫应常怀。”

    洛元秋念了几遍,仿佛被天雷击中般怔愣在原地:“常怀?你说我叫……应常怀?”

    兄妹二人一齐点头,少女笑道:“应姐姐,你只是又把事都给忘了,不必心急,你总会想起来的。”她面色忽然一变,郑重道,“不过,你还记得要带我们回故乡的约定吗?”

    洛元秋只觉荒谬非常,这时她的手抖了抖,一道青光蓦然从指尖迸发而出,薄如冰雪,锋芒无匹,那光色与飞光近似,却又多了几分陌生之感。

    她注视着眼前二人,心中忽然感觉有些不妙,道:“你们的故乡难道是……北冥?”.

    “……听爷爷说,我们的先祖是古越人的后裔,几百年从海边迁来这雪山下的。”

    一下山,这对兄妹就牵出三头似鹿非鹿的坐骑代步,准备在入夜前到达村子。一路上那少女说个不停,恨不得在回村钱把一切事都告诉洛元秋,也盼着她能因此想起些什么来,洛元秋也得以知道他们的身世由来。

    这是一对兄妹,妹妹叫何依,哥哥叫何祎,两人年纪都不大,此行是专程为了寻找‘应常怀’而来的。他们的族人就居住在这茫茫雪山之中,数百年前为躲避战乱,离开北冥来到此地。到了阴山后便在此繁衍生息,以狩猎与冶铁为生,再也没有离开过阴山。

    倒像是什么隐世宗门的做风,洛元秋淡定点点头,已经准备把这些当作传说故事来听了。

    但未曾想到,十几年前突然有流言传出,古越遗族都掌握着一种秘法,可永葆青春,长生不死。这流言的起因是陈国密教某一教徒从北冥带回了与长生有关之物,随后被国君奉为至宝,藏于宫廷之中,却无意被宫人泄密流出,随后传言尘嚣日上,诸国皆知。古越虽已覆灭,但其所造之物夺天地之造化,所遗之法侵日月之玄机,不少奇物妙法仍存于世,神通未尽,向来为众道所供奉。于是当启国太子听闻有这么一支古越后裔隐居在阴山脚下时,当即遣人前来讨要制作长生不老药的秘法。

    阴山本为苦寒之地,终年飘雪,四境冰封。是以那使者许以重金诱以权势,鲜少有人能不动心,即便是族长再三阻拦也无济于事,只能将那几人驱逐出村,从此严禁余下的族人离开阴山。

    何依气愤道:“族长婆婆那时就说,他们一定会惹出大乱子的!”

    洛元秋深以为然。

    此话应验在数年之后,启国太子一夜暴病而亡,其下门客无不自危。后经宫中医师验尸查证,正是因为服用了那几名自称古越后人献上的长生不老药所致。

    太子一心求仙问道在国中不是什么秘密,至于豢养奇人异士、服丹用药更是常事。但国君痛失爱子,性情大变,大肆抓捕太子门客下狱,涉案之人无论有罪与否,悉数推到武阳门外斩首示众。另派人前往边境,誓要将罪魁祸首古越人屠戮殆尽。

    何祎道:“长生不老药之说,实属谣传。我们在村中长大,从未听说过此事。”

    “要是真有长生不死的办法,那族长婆婆也就不会死了!”何依不满道,“那个太子真奇怪,别人说什么他就信什么,明明就是他自找的。”

    当时的族长得知消息后,马上带着族人连夜离开了村子,另寻一地躲藏。因陈启二国以阴山为界,她们便计划着等事情稍稍平息之后,避开追兵,翻过雪山潜入陈国境内。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没想到陈郑郧三国竟在此时宣战,郑郧二国联手,妄图吞并陈国。为防启国趁乱从后方而入,陈国封锁国境,严兵待变。

    这么一来,逃跑的事又被耽搁了,族长索性带着族人在人迹罕至的深山里住下,以便休养生息。如此过了六年,局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郑郧二国反被陈国吞并。随着战事消弭,陈国重开边境,以便与启国互通商贸。

    不曾想启国国君未忘旧怨,仍派人在边境搜寻他们的踪迹。

    洛元秋情不自禁盯着身下坐骑那来回摆动的双耳,闻言道:“这么说,启国国君还在抓捕你们,所以你们才想离开这里回北冥?”

    何依道:“这么躲来躲去不是办法,阴山虽大,但他们迟早会找到我们的。”

    话倒是很有道理,但阴山到北冥路途何其遥远,为什么一定要回北冥去,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不就行了?洛元秋按下心中疑惑,问:“按照原本的安排,你们此时应该已经到了陈国,这中间发生了何事让你们又回来了?”

    “应姐姐你真记不起来了吗?”何依这一路说的最多的就是这句话,“若不是你来报信,恐怕我们这一次都要被抓走了!也连累你被承天宗的人发现,为了引开他们,你不得不暂时与我们分开,前往雪山深处……”

    洛元秋心中一动,这倒是与阿妙所说的一致,想必她这一身伤也是由此而来。

    可她为什么会成了这对兄妹口中的应常怀呢?

    低头看着手心,飞光竟然失而复得,实是在她意料之外。洛元秋心想,飞光重铸之后被锻造成符剑,第一任主人便是应常怀。难道说她其实是在飞光的幻境里,所以要经历一番应常怀的生平过往才能够离开幻境?

    但她又隐约觉得这个幻境和从前见过的不大一样,至于到底有何区别,大概就是这幻境中的人都太过真实。如之前救了她的少女阿妙,还有眼前的何氏兄妹,无一不像血肉俱全的人,而非蒙蔽人心简单的幻象。

    若这幻境只是为她一人而设的还好,要是景澜也进入了这幻境,她顶着应常怀的躯壳,两人又要如何才能找到对方?

    对此洛元秋虽然有些忧虑,但也信心满满。她乐观的想,大不了就再找个十年,只要景澜在这里,她总能找到她的。

    三人紧赶慢赶,终于在入夜前抵达村落附近。何祎取出一只短哨吹了几声,不过多时,风雪中亮起微弱火光,数人执炬而来,何依一见他们便道:“护大叔,我们找到应姐姐了!”

    为首之人比划了几下,意思是进去再说。洛元秋便跟随他们进了村子,来到一座木屋前,推开门看见里头不少人围着炉火坐着。发现有人来,纷纷露出警惕的神色。洛元秋见这些人中妇人与孩童占了大多数,面上都带着逃亡中惯有的风霜与不安。

    何依风风火火地进了门,道:“人已经找到了,这次循叔总该放心了吧?他人在何处,伤养的如何了?”

    屋中一阵沉默,何依身后数人进到屋中,为首那男人合上门道:“他重伤不治,在你们走后的第三天便去了。”

    何依闻言眼圈发红,慢慢在炉火边坐下,不再说话了。

    炉火边的人向里头挪了挪,进来的人都围着火坐下,解开帽子烤火。洛元秋见气氛凝重,想了想问:“说吧,究竟出了什么事?”

    那人满脸络腮胡,看气势像是这群人中的首领,他不开口,其他人基本上不会说话。他缓缓道:“我们当中出了叛徒,行踪被泄露了,去岷山的那条路上埋伏了人,险些把我们都抓走……阿循带人引开了追兵,余下的人躲在山崖下才逃了回来。我们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伤的不轻,他说只有找到你,我们才能离开这里。”

    这么一说,不少人都向洛元秋投来期盼的目光,唯有何依两兄妹知道内情,何祎道:“护叔,应姐姐她其实……”

    “他还说了什么?”洛元秋打断了他的话,道:“找到我之后呢,又有什么计划?”

    其实她大可一走了之,可看见眼前的老弱病残,就算明知是幻象,她也觉得此举着实有些违心。

    还有一种她说不清的原因,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驱使着她做出决定,心中明明所想的是另一个念头,说出的话往往却言不由己。洛元秋想起自己现在是‘应常怀’,所作所为必须要与其身份相符,莫非是这个缘故?

    首领说道:“上山那条路是不成的了,眼下只能这样,咱们扮作采买玉石的陈国商人,混进商队出关。”

    何依突然说话:“那出关文书呢,没有它我们要如何通过关隘?”

    “上回路过的陈国商队绕道来山里偷挖石头,结果引来雪崩被全部埋在了谷底。”那首领身旁坐着的男人直起身道,“阿循从他们身上翻出了一份通关文书,凭着这个就能让咱们出关。”

    又一人道:“我们不会说陈国话,出关时被发现了怎么办?”

    真要推敲起来,此事处处都是破绽。忽有人道:“若是阿循还在就好了。他那么聪明,一定会有办法的。不像我们,在这雪山里住的太久了,不知外头的事,就算有一张真的通关文书又能如何?”

    一时众人无言,静了片刻,只听传来低低的啜泣声,随即有人踩着木板咚咚咚下楼。洛元秋抬头看去,一个梳着长辫的年轻女子在高处看着诸人,说道:“需尽快动身,此处粮食支撑不了多少日,加上缺少药材,再拖下去只怕人人都要病了。”

    “还是要靠应师,”首领言语间不自觉带了几分恭敬,说道,“你会法术,和我们寻常人不同。”

    洛元秋立刻察觉到周围人都看了过来,那些目光中都带着敬畏。何依犹豫了一会儿,小声说:“应姐姐身上也有伤,能不能休息几日再上路?”

    那女子明亮的眼睛看向洛元秋,两人目光短暂交汇,她似乎有些惊讶,不动声色地移开了视线。

    洛元秋深知事情拖的越久越是麻烦,便道:“不用休息了,明日就走,通关的事由我来想办法。”

    有了她这句话,众人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忙去收拾东西,为明日的行程做准备。

    何依也去整理行囊,洛元秋本就没什么可收拾的东西,索性坐在炉火边发呆,准备以此打发漫漫长夜。那女子下楼用干草煮了些汤分给几个巡夜的人喝了,等人都走的差不多了才开口道:“不是说不会再回来了吗,怎么又改变主意了?”

    洛元秋沉默不语,女子似乎已经习惯她的沉默,自顾自道:“其他人不清楚,但我是知道的。云婆死前曾经说过,走或者留都随你,那约定是前人之间的,本就与你无关,你不用太过于在意。”

    洛元秋尚未回神,愣愣看着她:“你说什么,什么约定?”

    女子无奈地摇了摇头:“你又把所有事忘了。这次你还记得多少,总不会连自己叫什么都不记得了吧?”又道:“这事说来话长,简而言之,就是你要护送族人重返故地。

    洛元秋低头琢磨了一会儿,道:“我经常会忘事?”

    女子仿佛有些生气,道:“我早说了你不该留下那柄剑,那是邪物,在它被从地宫带出来之前,只有血祭方能令它平息。你偏偏要说是恩师唯一留下的东西。此剑不用则无事,每用一次,下场你现在还不明白吗!””

    洛元秋看了她一眼,拨了拨炉火道:“嗯,我知道。”

    那女子欲言又止,压低了声音催促道:“早点把剑扔了吧,留着只会成祸患,你迟早要被它拖累的!”

    洛元秋下意识召出青光,她虽不知应常怀是如何做想,但无论是符师还是咒师,对剑的感情大多都是相通的。注视着手中剑,片刻后她答道:“符剑对符师来说至关重要,等同于性命,剑在人在,除非是心甘情愿放下,不然就算是扔的再远,也会找回来。”

    她这话只是随口一说,女子反倒一笑,拍了拍她的肩道:“行了,我知道了,这话你已经说了许多次,我听得耳朵都生茧了。不过你放心,这大概是最后一次了,今夜我就要走了。”

    洛元秋道:“你不和我们一起离开?”

    女子答道:“我们在这雪山中住惯了,不准备和你们走了,打算继续留在这里,那些人要抓就抓吧,阴山这么大,多的是能躲的地方,我们不怕他。但我不信千里迢迢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便能得到庇护,如果真有人能帮我们,他们早该像你一样来了。这何尝不是在拿命去赌?如果是这样,还不如来赌启王能活多久,他是人,终有一天会死的,我们等得起!”

    她说完便推开门,屋外火光照亮夜色,许多人背着行囊在风雪中静候着。有人牵来一匹马,那女子骑上马朝着洛元秋笑了笑:“今日一别,或许再无相见之日,只盼你能如愿以偿,珍重!”

    一队人浩浩荡荡离去,马蹄留在雪上的痕迹渐渐被大雪掩盖,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洛元秋回到屋中,在快要熄灭的炉火边再度坐下。微动指尖,青光变化出各种形态,那运转自如的熟悉感觉令她生出一种错觉,仿佛它从未离开过。

    这简直就像一种无声的诱惑,在不断暗示她,只要她愿意成为‘应常怀’,那么就可以继续拥有这柄神兵利器。

    “我知道你不是我的,你是应常怀的剑。”火光中洛元秋轻声道,“我已经把性命交托给了另一个人,你也不再属于我了。”

    她松开手,青光旋即化作碎光,散落进炉火被火焰吞噬.

    翌日风雪未消,天蒙蒙亮时众人便整装带着行囊上路了。

    驮东西的除了马以外,还有昨日洛元秋见过的那似鹿非鹿的动物,不断嚼动的嘴唇冒出白气,背上各自放着一只大木箱。

    首领见状道:“里头装的都是从阴山里挖出来的石头,好看是好看,我们也不知有何用途。陈人不曾见过此物,正好可以用来冒充玉石。”

    他随手打开一只木箱,只见里头装着满满一箱的石头,色泽由浅至深,通透之至,便如从冰壁上刚凿下来的一样。

    这东西在阴山深处的雪山里随处可见,捡都嫌费劲。虽然看似坚硬,但只要寻到一处裂纹,用镐尖在上面轻轻一敲就会四分五裂,无法被雕琢成器具,用来骗骗没见过的人倒是没问题。

    洛元秋点点头,接过一人递过的水袋塞进包裹里,道:“那就上路吧。”

    她回望这支临时凑出的队伍,因这一路上风雪不断,人人包头蒙面,加上坐骑背上驮满了行囊,确实像是为躲避风雪匆忙赶路的商队。

    像这种出入陈启二国的小商队比比皆是,首领将妇人与孩子安排在队伍中段,以便于保护,随后上马,敲响手中铜铃。

    那悠长的铃声回荡在风中,数人驱赶马儿向前走去。洛元秋看见何依与何祎在队伍中段两侧,一前一后相隔不远,便调转马身,问最近的何祎:“这附近还有村子吗?”

    何祎道:“从前有,后来听说要打仗,都迁进关里了。”

    洛元秋微怔,又觉得阿妙不会骗自己,又问:“除了村子呢,这附近就没有地方还有人了吗?”

    何祎想了想说:“在那座山的背后,有一片地方不受风雪侵扰,倒是时常有人会去围猎,多半是启国的贵族们。”

    难道阿妙是贵族之女?洛元秋想起自己答应过她的话,预感这次恐怕要食言了。

    见她神色有异,何祎道:“出了什么事?”

    洛元秋摇摇头:“没什么。”

    其实她心知自己大可不必这么认真,这一切不过是幻象,终究会有消失的时候。

    可为何她心中始终有些不忍?洛元秋想不明白,干脆不去自寻烦恼来为难自己。

    十日后为避开追兵,队伍转入阴山南道,抵达昌河关。这座关隘依地势之便,凭天堑抵御外敌,在风雪中屹立了近百年,可谓是一座雄关。原本以为守城的将领必定十分难缠,没想到一见他们手中的陈国通关文书,便立刻放行了。

    出关后众人尚有些回不过神来,只得按捺着激动的心情向陈国边境行去。一路上那首领将文书翻来覆去看了不知多少遍,最后珍而又重地将这一张薄纸收好。

    只要出了关就等于离开了启国,就算到不了陈国,至少也不会再有性命之忧了。笼罩在头上的阴云尽去,一时之间气氛宽松了不少,许多人之前连大气也不敢出,如今也能说笑几句了。

    出了昌河关后再向南行,不过半月便见到了青绿色的草地,再向下就是陈国的边界了。洛元秋在马背上回头看着漫天风雪远去,雪山只余轮廓,仿佛远在天边,顿时有些恍惚。

    接连数日赶路,人马疲惫,首领下令原地扎营休息,众人连忙卸下行囊,放马儿去吃草喝水。

    这时从后方传来何依的呼唤:“应姐姐!”

    洛元秋闻声朝她走去,遇见她的人纷纷道:“应师。”

    洛元秋早已习惯了众人对自己的称呼,甚至有种错觉——或许她就是应常怀,只是暂时失去了记忆,忘了自己是谁。假以时日,迟早会把前因后果都想起来。

    这种念头就像水底的气泡,时不时会浮起,时间长了,难免让人有些心惊。随着行路渐远,越来越觉得这一切真实无比,洛元秋不止一次陷入这种错觉中,好像自己真成了应常怀,肩负着送族人回归故地的责任。

    每当这时她都会看看青光,在心底反复提醒自己,她已经下过决心放弃了这柄剑。她是洛元秋,并非是那个千年前的符师应常怀。在日复一日行程中,她只能把真名与过去放在心中,无法向旁人提起只言片语,这滋味着实有些不好受。

    何依顺手牵过她的马去吃草,见左右无人,小声问:“你是不是不高兴?”

    洛元秋心中烦躁,这其中原因自然是不能对她明言,只好左言右顾,道:“我在找一个人。”

    何依好奇道:“你要找谁,他在什么地方?”

    洛元秋含糊道:“那是我的……一个朋友,我和她失散之后,就失去了她的消息。”

    何依安慰她:“你不要担心,她肯定也在找你,你们一定会见面的!”

    话倒是有几分道理,洛元秋精神一振,要是师妹也在这个世界,不管她现在是什么人,什么身份,她也会想尽办法来找自己。她并非不想来,而是途中被阻隔了。这么一想,洛元秋突然就觉得心中安定了许多。

    若说这世上有一个人,能够过‘应常怀’的外表下认出她真实的样子,那非景澜莫属。

    洛元秋微微一笑,道:“那就承你吉言了,我也想快点见到她。”

    何依到底是孩童心性,心中藏不住事,都清清楚楚摆在脸上,担忧道:“再过几日就要到南玥关了,我们真能进的了陈国吗?”

    “你不想去吗?”洛元秋问。

    何依犹豫着说:“我们都已经离开阴山了,也不会再担心有人来把我们抓回去,为何不在这片草场住下来呢?去陈国……不是更麻烦吗?”

    洛元秋随手折了根草夹在指间把玩,道:“只要传言还在,无论在哪里,你们都等同于身处险地。”

    何依急道:“可我们真的不知道什么长生不老药啊!”

    洛元秋用草编了个环戴在手上,说:“相信的人自然会信,就算是假的也会信。”

    “这是我第一次离家那么远,”何依垂头丧气道,“我从来没出过阴山,我们之中也没人到过北冥,亲自看上一眼。听循叔说,世上辽阔的海就在那里。我们的先祖在海下建了王城宫殿,这是真的吗?”

    洛元秋想起海底那些鬼斧神工的古迹,不得不点头:“是真的。”

    何依道:“他说还有不少族人住在那里,等我们到了北冥,就有人来保护我们了!应姐姐,你见过那些人吗?”

    “我没有见过,”洛元秋道,“但离开这里,不用再过东躲西藏的日子,对你们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何依勉强点点头:“好吧,看来还得继续向前走。”

    趁着近日天气晴朗,便于行路,第二天他们又匆忙踏上旅途。

    这一路平安顺遂,经过河谷时他们又休整了几日,捕捉小猎物补给了一番。如此又过去了半个月,洛元秋猜测路上会不会遇见拦路的劫匪或是追兵,谁知无风无波,连个猛兽都不曾见到过。等翻过山快到陈国边境附近时,却碰上了一群奇怪的人。

    那些人身着红衣,如一片连缀的红云从东边飘来,快马奔向关门。队尾一人手持一旗,飘动时旗面舒展开来。众人低头避让,队伍里只有洛元秋抬着头,她看见那上面画了个形似火焰的标识,也不知是何意。这群人毫不客气地驱赶开驻扎在边境的商队,一队人气势汹汹地入了关,附近商队不但无怨言,甚至等他们走了以后,还有人跪在地上不断磕头行礼,神情极为虔诚。

    首领趁乱带着人混进商队中间,十分忐忑地从怀中掏出通关文书,等候人来查验。

    随着队伍不断向前,诸人也得以看到在关门下坐着检查文书的官员,他身后站着一名守关军士,目光锐利如电,一一审视过入关的商队,众人无不战战兢兢,生怕被看出什么。

    眼看就要轮到他们时,洛元秋忽然从首领手中抽出通关的文书,道:“让我去。”

    她走向那验查文书的官员,递上通关文书,那人看了一眼,脸色骤然变了,把文书高举起来朝向日光。洛元秋反手扣住一道符,准备等那官员发现不对劲弹出,岂料那官员放下文书后却朝她行了一礼,恭敬道:“原来是轮萨大人派出的队伍,让您久等了。”又朝身后人吩咐道:“就不必开箱检查了,让他们先过去。”

    他旋即把文书交还,洛元秋心中虽感疑惑,从头到尾也没吭声,等到一行人入关之后,确认安全无恙之后,她才把那通关文书取出来对着日光看了看。

    只见那纸张有几处地方竟然不透光,隐隐约约组成了一个火焰般的图案。

    洛元秋微微皱眉,这图案她不久前才见过,莫非持有这文书的原商队与那些红衣人关系匪浅?那官员说他们是某位大人派出的队伍,这又是什么意思?

    不容她细想,方才站在那官员身后的守关将领驱马而至,身后跟着两名红衣人,见她拿着文书站着,便道:“你们是哪位轮萨派出的队伍?”

    洛元秋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索性把文书递了过去,站着不说话,青光在手中蓄势待发,做好了随时杀出去的准备。

    其中一名红衣人见她只露出一双眼睛,呆呆的也不说话,嬉笑道:“难道是个哑巴?”说着接过文书看了一眼,对身边人道,“没想到,竟然会是巫大人的人。”

    这时又一名红衣人走近,腰间佩着一把金短剑,走路时步伐轻盈,那身姿一看就知是位女子。三人连忙下马朝那人行礼,那人道:“怎么还不走,聚在此处做什么?”

    一人连忙道:“听说有位轮萨派出的队伍回来了,我们便过来看看。”

    女子道:“是哪位大人?”

    “是巫大人。”

    女子闻言眉心一动,稍加思索,道:“既然如此,那就由你们两个护送他们回丽阳,路上不可耽搁,务必要在祭典开始前到达。”

    那二人没想到只是这么随口一问,竟会多了一门苦差,但又不敢推拒,只能嘴上先应了。

    等那女子一走,那二人打发走守城军士,凑头商量了一阵,一人朝洛元秋凶神恶煞道:“喂,哑巴,这本是你们自己的事,却连累我们还要跟着!别想我们替你担责,方才的话你也听到了,这牌子给你,尽快赶回丽阳,敢在路上耽搁了,就等着回去受罚吧!”

    说完他扔给洛元秋一样东西,两人立刻上马走了。洛元秋从地上捡起那事物细看,原来是块巴掌大的铜牌,被做成了火焰的形状,牌上的颜料在阳光下缓缓流动,仿佛初凝的鲜血。

    洛元秋情不自禁地抬头看了眼天空,此事顺利到让她难以置信。她向来倒霉惯了,没想到世上真会有这么好的运气,简直是刚犯困就有人送来了枕头!

    莫非世上确乎有气运之说,有人喝凉水都能塞牙,有人阴沟里绊倒还能捡钱,人和人之间,真会有这么大的差别吗?

    她默默把铜牌及文书收好,立刻回去寻人。众人被放行后站在门边不知所措,仿若一群失牧羊人的羊。见她去而复返,首领喜出望外,忙迎了上来。洛元秋在他开口询问前把那铜牌取出晃了晃,示意他不要多问,只管跟着自己走。

    等离开了关隘,上了一条人少的路,洛元秋才扯下面罩说出方才所遇之事,并向首领打听那群人的身份,以及这火焰纹饰的由来。

    首领先摆手说没见过,等听到她说人人都穿着红衣时,惊呼道:“那一定是密教中人!”

    洛元秋似乎曾听过,却怎么也想不起来,道:“这是什么教派?”

    首领露出疑惑的神情,何依闻言忙凑过来把洛元秋拉到自己身边,小声为她解释:“便如承天宗于启国,密教就是陈国的国教!他们教里的信徒最喜欢去别的地方传教……两年前我还在阴山见过他们,当时那么大的雪,他们竟能从一座山上翻过去!”

    洛元秋心思敏捷,听了展开文书道:“原来是这样,我明白了,那些冻死在谷底的商队是密教里一位有身份的人物派到启国的,那些红衣人称之为巫大人,他们还把令牌给了我,好让我们快些赶回去见他。”

    没想到还有这么巧的事,首领听的目瞪口呆,思索一番低声道:“我们只有一张文书,入关以后就未必再管用了。可前面还有那么多道关卡,不如先将计就计,用这令牌蒙混过去,再想办法离开陈国……”

    他话未说完,身后忽传来马蹄声,滚滚烟尘中,一名军士领着数十名士卒追了上来。

    首领面色发白,强作镇定,还以为已经被识破了身份。等那人到前来时,洛元秋一言不发地翻出手中令牌,那人抱拳道:“方才法师们已经吩咐过了,让我等护送大人与商队回丽阳。”

    大概是事先得到了领队是哑巴的消息,他也不等回应,马上朝着人群走去,呵斥道:“磨磨蹭蹭什么,还不快上路!要是耽误了事,你们哪个担当的起!”

    一个孩子被他吓的哭了起来,首领上前阻拦,那军士恼怒不已,一鞭子抽向他,怒道:“你算什么东西,滚开!”

    但那鞭子不像他想的那样立刻把面前人抽得皮开肉绽,鞭稍扬起再落下时已经断成了数截,忽有人在他身后道:“你的东西掉了。”

    那军士慌张回头,洛元秋捡起一截断鞭递给他,同时还夹有一张纸符:“出门在外,放张平安符在身上。”

    那人目光变得有些呆滞,接过纸符后塞进袖中,木然道:“大人说的是。”

    这道符本是洛元秋留着过关隘时用的,没想到现在却派上了用场,低声暗示道:“这里没你什么事,你该回去了,家中还有人在等你。”

    军士眼中一震,随后恢复正常,攥着那断鞭呵斥士卒道:“走了,没什么事了,都给我回去!”

    一行人又原路返回,洛元秋上马对首领道:“我们也该走了,那张符最多撑四天。”

    首领惊色未定,喘着气道:“我们……我们要去哪儿?”

    洛元秋轻描淡写道:“他不是要我们去丽阳吗,那我们就去丽阳。”

    首领失声道:“那是陈国的国都!我们怎么能到那里去?!”

    “只要我们经过关卡就会留下踪迹,这本就是所难免的事。”洛元秋答道,“不如将错就错,拿着这面令牌去丽阳见那位巫大人。”

    首领不解道:“那我们顶替假冒的事不就会被识破了吗?”

    洛元秋道:“我自然有办法让他承认我们,你只需照我说的去做。”

    她自觉这不过是句再寻常不过的话,但首领显然比刚才还要害怕,颤着手看了她一眼,便再也不敢说话了。

    洛元秋并未发觉这一变化,望着远山缓缓吐出一口气,她一想到前途未卜,便觉得颇为头疼。

    这简直是她经历过最太平的幻境了,既无心魔诱惑,也无重重险关待闯,仅需装成另一个人的样子即可。

    但这平静却让她倍感心惊,犹如面朝深潭,水下潜伏着无数阴影,不知什么时候会突然暴起。

    应、常、怀。

    洛元秋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将一块阴山带出的石头握在手中,那石头被她日夜把玩,早已磨去了棱角,如一颗圆球,恰好能嵌在掌心。洛元秋低头看向手掌,本该从掌缘发出的三条线纠缠成一条,斜穿过手掌,一眼看去,仿佛一道凌厉的伤。

    除了符师咒师之外,玄门中其他宗派收徒也需看手相,断掌之说,虽不似凡人所传那般果断,非愚即慧,但断掌之人也是福少祸多,克亲妨友,向来为人所避。

    洛元秋手里的飞光便是曲善用性命所铸成的,于应常怀而言,失去了至为重要的师父,却得到了能够庇护族人的神兵,这一得一失,对她来说又意味着什么?

    这位日后名震四方的宗师,在离开师门之后便再也不曾回去,但令她成名流传后世的却是一道不起眼的雪符。莫非她也怀念过往之中下雪的日子,纵使半生流离,也会在冬日等候属于自己的那片落雪?

    离开关隘之后夜宿林中,洛元秋独自一人来到水边,她的倒影一如既往被模糊了面目,应常怀的一切对她来说仍旧是一个谜,但她却无心去解。

    她心里仿佛缺失了一块东西,在漫长的行程中,情绪都从这缺口处悄然流失。她像是变了个人,对周遭的一切都不再关心,仅有风霜刀剑能在她心上留下些许痕迹。

    洛元秋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但她也懒得理会。她想起山门前那些散落在杂草地上的石头,觉得自己和它们也没什么区别。

    众人继续朝南行走,过了召灵关之后,气候温暖,人渐渐变得多了起来。途中若是经过较大的城镇,队伍便会停下来歇息,用几块碎石和过往的行商换些布匹器具、吃食药材。等到了集云关,大家身上的旧衣已经彻底换了下来,单从衣着外形上来看,与陈国人并无二致。

    一路行来,从深冬慢慢走到了初夏,洛元秋也对此地风土人情略有了解。陈国上下受密教影响,以火为尊,喜好鲜艳亮丽的服饰。公卿贵族等有身份的人可着玄衣,而红衣只有密教中有阶位的教徒方能穿。

    因政教合一的缘故,密教在陈国势力极盛,各地都设有庙宇供奉。密教不但干涉国事,甚至在战时会派遣法师加入军队共同作战。因红衣教徒的地位超然所致,他们不但能自由往来各地,还能越过官员调动驻军。

    洛元秋从未见过入世这般深的教派,大有一国一教,教即国本的意思。密教自然不必多说,行事向来张扬,掌教兼任国师之职,大权在握,更能左右皇位继承。

    这对她来说十分稀奇,但对于现世之人,似乎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在这众道林立的大争之世,国与国之间冲突不断,朝斩来使夕宣战,兵戈相见往往不过在数日之间。宗门教派也不像后世那般隐居深山不问世事,只顾埋头修行,反而积极参与国事战事,一国兴起必有大宗师以上的修士在背后扶持,这早已屡见不鲜。

    如应常怀曾在的承天宗便是启国的立身之本,但随着前宗主曲善逝世,新宗主还未选出,宗门内斗频繁,根基略有削弱,不像从前那般强大。如今随着陈国吞并郑郧扩张领地,隐隐有压过和月国的趋势,密教也一跃成为七国之中最为兴盛的势力。

    也正因如此,凭借着这块令牌,队伍一路畅通无阻,屡受优待,也无需在关外等候数日,入关时也无人查验众人身份,倒免去了不少波折。

    如此一来行程快了不少,到达丽阳不过才走了四个月。

    他们入城是在傍晚,时值深夏,日落余晖未散,夺目耀眼的光辉将一切都覆盖住。半边天色被云霞映得如同火烧,那瑰丽的色泽笼罩四野,仿若盛大的焰火熊熊燃起。

    陈国国都丽阳无愧其名,因就地取红土烧制成城砖,整座城池在这落日之中仿佛也被烈火包裹,显出一种凌人的张狂气势。

    这座古城已屹立在此有数百年之久,经过历朝历代的不断修缮扩张,已经变得极为庞大。城中道路严整,如棋盘方格一般,规划的十分整洁,职属分明。民众聚居之处多在城西,贵族则在东,除却坐落在北方的皇宫之外,庙宇间落在其间,那赤色院墙与屋顶,一望便知。

    一白衣寺僧见了令牌将他们带到一座位置偏僻的庙宇安置下,让他们在此等候那位巫大人,并反复叮嘱,不可在庙中随意行走,以免冲撞了暂住于此的贵人。

    其实不必他多说,众人早已小心谨慎惯了,加上是在陈国国都,自然需加倍小心,以免露出马脚,是以无人敢出门乱晃,只有洛元秋会在寺庙附近走走。

    这庙宇坐落在湖畔,林荫茂密,四周少有人来,幽静非常。偶然能见到一群穿着白袍的教徒入寺,鲜少见到穿红衣的。洛元秋见庙墙砖石剥落,台阶爬满青苔也无人打扫,后院杂草都快长的有墙那么高了,心下猜测那位巫大人或许也不是什么大人物,不然他们为何会被安排在这里?

    自从他们入住以来,那位本该来验收商队成果的巫大人却迟迟没有动静,众人居住在这偏僻寺庙角落,就像是被世人遗忘了一般。

    不同于此处的宁静,洛元秋的心中仿佛被狂风暴雨席卷而过,这波澜不惊的日子让她几乎有种慢慢沉入水中窒息的错觉,她越是提醒自己并非应常怀,便会被一股无名之力给按下去,遭受更严酷的打压。

    对此她却无能为力,满心愤懑,只有终日沉默。

    人人都能察觉到她的不对劲,就连何依都渐渐不敢在她面前说笑了。有天何依小心翼翼问:“应姐姐,你是不是把以前的事都想起来了?”

    洛元秋淡淡道:“为什么这么说?”

    何依道:“因为你现在不说话的样子,和从前……很像。”

    洛元秋看了她一眼:“我以前是什么模样?”

    何依却仿佛被吓到了似的,忙道:“我胡说的,应姐姐你千万不要生气!”

    洛元秋听着她慌乱的脚步声,仍是静静坐着。她试图回想往事,师伯师父,寒山上的师妹师弟们。但那些过往如雾里看花,始终朦朦胧胧的,像是在看另一个人的一生。

    她隐约觉得不该如此,可心中毫无波动。她记得一个人的笑,记得她曾抱紧自己,也记得自己曾找了她许多年,为此不惜一切。她们曾生死相依,视彼此为此生的唯一,愿意为之付出生命。她相信她就如同相信自己,即便这一次分离,不知何时才能相见,她也是如此坚信,她们一定会再相逢。

    哪怕再等上一个十年。

    洛元秋自觉不是什么有耐心的人,但在此事上格外能耐住性子。她出门买了一面很小的铜镜,时时刻刻都藏在怀里,睡前会握在手里轻轻抚摸。

    她知道自己已经在忘事了,或许很快,那个人的音容笑貌会像一阵雾气,彻底消失在她的记忆之中,但她仍试图在忘却之前记住与她有关的一切。

    她再度堕入梦中,今夜的梦依然是那条深长的雪道,四周的冰壁上如墨痕慢慢渗出无数奇形怪状的人影。这些从未见过天日的东西们在窃窃私语,它们的声音混合着阴冷恶毒的笑,细长指尖在冰层上轻轻刮出一道道痕迹。

    望着眼前景象,洛元秋踢开脚下碎冰,数年前她在阴山腹地中经过这里,数年后,在梦境中,她又一次踏上这条雪道。纵使失去了飞光,双手空空如也,她依然没有退缩之意。

    雪道突然震动起来,冰壁上出现裂痕,刹那间无数黑影蜂拥而出!

    洛元秋揉了揉手腕,剑指并起,缓缓道:“来吧,我已经等你们很久了。”格格党

    四周冰壁碎裂,滔天雪浪从尽头涌来。黑影们发出尖利的呼啸声着向她扑来,如黑色的浪潮轻易将她覆盖。     。

    第 214 章 重逢

    这寺中有一棵老树,不知年岁几何,身躯粗壮,虬枝盘结,如人臂般向院外伸展,枝桠覆盖了寺庙一角。

    因院外临湖,于路无阻,寺中人便任由这树长去。

    夏日炎炎,暑气逼人,唯有靠近湖水的地方尚有一丝凉风。自从洛元秋发现了这地方之后,她每日都会来树上躺着,以躲避盛夏火炉般的热气。

    还有一个更为重要的原因,这里离他们居住的地方最远。

    近日来夜中多梦,每次醒来时洛元秋总觉得十分疲惫,可又说不出是为何。等到了白日,静室独处,她时常能听见有人说话,但细听却又立刻消失了。有次她向首领及何依兄妹打听此事,三人面色煞白,如见鬼一般望着她。

    自此以后,就连何依也很少再来找她了。洛元秋心知他们十有八九已经把自己归为疯子一类,直到有天何依送换洗的衣物来,小声问道:“应姐姐,你为什么晚上不睡觉,要来敲我们的门,还说那样的话……难道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洛元秋不解:“我晚上去敲了你们的门?”

    何依点头,鼓起勇气道:“护大叔不让我们告诉你……已经有快十天了,你夜夜都会来敲门,还对我们说,这里不能久留,要我们和你离开,快些去北冥,时间已经不够了……”

    洛元秋怔了怔:“我不记得我说过这种话。”

    何依欲言又止,离开前道:“你说这些话的时候,都是闭着眼睛的,大家都很害怕。”

    洛元秋按着眉心叹了口气,实在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得了夜游之症。

    显然众人被她这番举动吓的不轻,洛元秋只好忍着晚上不睡,等白天再到树上歇息。虽然此处幽静,但并不代表没有人来,常有打扫寺庙的白衣寺僧来此汲水,有时会在树下小声交谈。

    他们说的事都十分寻常,洛元秋在半梦半醒间也只听了个大概,幸好这些人只逗留片刻,取了水就会离开,洛元秋便将他们当作鸟雀一类,并不放在心上。

    但这日不同,这两名寺僧在树下说了许久。

    “祭典就快要结束,你可知这次哪一派胜出了?”

    “我听说是圣子……”

    “……传言死了……几位轮萨大人……”

    “不可……妄言……掌教本就偏袒……但巫大人……”

    洛元秋原本昏昏欲睡,结果竟被他们说醒了,在听见巫大人三个字后立刻清醒过来,换了个姿势听他们说话。

    “……多多留意……负伤……明日……来寺中修养……”

    洛元秋轻轻拨开叶片,见那二人毫无所觉,便从高处小心下来,好听的更清楚些。

    “难道是因为这湖的传说,不然为何要来这种地方静养?我可不信昭明寺会供奉不起。”

    “大人们自有用意,何时轮到我们来猜他们的心思。如今是多事之秋,只管做好自己的分内事,便能少惹些麻烦。”

    二人说完便离开了,洛元秋坐在树上,迷茫地看向墙外波光粼粼的湖水,片刻后又爬回树上睡觉去了。

    四日之后,寺中忽然传来喧哗声,寺庙中所有的白衣寺僧都忙碌起来,将到处都擦洗了一番。等到午后,几名红衣法师踏入寺庙,巡视四周,等来到洛元秋他们暂住的地方,立即厉声责问掌寺,掌寺忙道:“大人,这是巫大人先前派去启国的人,他嘱咐过我等人回来,就把他们安排在此处,没想到……”

    那几人神色莫测,其中一人似乎有话要说,被领头人一个眼神制止住了。一人笑道:“巫大人还在养伤,恐怕一时半刻见不了他们。将主事的留下,剩下的人给他们些钱,尽快将人打发了,大人那里我自会去说。”

    掌寺不敢违背,连声应下,当日就要赶人走。洛元秋坐在院中纹风不动,煞气逼人,瞬间就把掌寺震住了。何祎在一旁道:“没见到大人,我们绝不离开。况且我们带回了大人所要的东西,如果这么走了,若是路上遗失损坏,大人怪罪怎么办?”

    掌寺两头都得罪不起,便想了个两全之法,许诺在这寺庙附近给他们另寻一处安全的住处,让他们今日便搬进去。

    但洛元秋依然不动,何祎硬着头皮道:“巫大人曾答应我们,若是我们能带回东西,他便会让我们住在丽阳……”

    掌寺一听心中明了,陈国户籍严明,这些说不得是郑人郧人,费尽心思想改头换面成为陈人,才甘冒风险前往启国寻宝。

    不过几张证明身份的文书,这对他来说不算什么难事。掌寺心中鄙夷,不耐烦地挥挥手道:“知道了,东西过几日会给你们!主事的留下,今天天黑之前,你们必须全部离开这里!”

    等他走后,洛元秋才起身,何祎忐忑不安地看向她。首领欣喜地拍着他的后背,道:“好小子,做的不错!”

    没过多久众人便收拾好了,洛元秋站在房檐阴影里,道:“我留下,你们走吧。”

    首领倒是没说什么,带着人走了。何依磨磨蹭蹭在最后,在踏出门时回头,看着阴影下的洛元秋道:“应姐姐,你是个很好的人,我知道的。”

    洛元秋没有说话,只静静听着。何依急切道:“我知道你不想变成这样,其实那不是你的本意,你只是……只是被那邪物蒙蔽了心神!就像桑姝阿姐说的那样,你还是快把它丢了吧!”

    洛元秋缓缓道:“丢了剑,我就再也不能护着你们上路了。”

    何依眼泪滚滚,哽咽道:“我宁愿不去北冥!”

    “太迟了。”洛元秋全身退进阴影里,心中顿生萧索之意,一股彻骨的寒意从后背袭来,让她无端一惊。这一刻她能感觉到这并非是自己在说话,而是应常怀在回答,“从我拿起这剑的那一刻,就已经来不及了。”

    何依眼中含泪,深深望了她一眼,转身离开了院子。

    洛元秋向前走了几步,在阳光下站了一会儿,召出青光看了看说:“你为什么不肯好好说话呢?”

    剑自然不会回答她。

    人都走了,院子里空荡荡的,只留下她一个人。洛元秋在房檐下坐了片刻,望着片云飘过的天空出神。午后阳光灿烂,石板被烤的发烫,周围热得人喘不过气来。洛元秋只看了这么一会功夫,便被太阳晒得睁不开眼,一时觉得十分无趣,干脆回房继续睡觉去了。

    她近日来晨昏颠倒,这一觉从午后睡到深夜才醒。夜晚比白日凉爽许多,推门而出,便有夜风将湖中水汽送来,扑在身上微凉潮湿,燥热尽去。她看今夜月色明亮,便翻墙离开寺庙,沿着湖畔行走。

    这湖很大,旁边便是一片林子,风一吹便觉遍体生凉,清爽不少。洛元秋边走边想起昨日那两名寺僧说的话,暗自猜测这湖到底有什么传闻,顺带观察周围环境。

    湖边除了寺庙之外,再无人居住,放眼望去不是草就是树,不知不觉洛元秋就来到了对岸。此时月上中天,树影在清冷的月光下如同鬼魅,经风一吹便发出奇怪的声响。洛元秋负手在阴影下走着,忽然从树叶堆里发现了一条通向林中的小径,她正值无聊之际,连想都没想就踏上路进入密林里。

    林中昏暗不清,偶有月光从叶片缝隙洒下,在枯枝腐叶间如残雪般莹莹生辉。到了小路尽头,她隐约听见细微的流水声,寻声找到溪流,刚要坐下,就看见一缕鲜红顺水而下,来到了她的脚边。

    洛元秋有些惊讶,俯身去捞,却发现那不过是一件鲜红的纱衣。她如有所感,顺着纱衣来处抬头一看,见一人身披月色,就坐在不远处的石头上。那人身上仅着一件薄衣,长发滴水,像是刚从水中沐浴起身。

    或许是浸润溪水的缘故,少女的肌肤如同冰玉,仿佛随时都会融化在月光里。她脸上带着一个奇特的黄金面具,左手左脚上各有一枚金环,薄衣下的曼妙曲线若隐若现。但她似乎全然不在意,只是紧紧盯着面前人。

    洛元秋心忽然跳的很快,她捧着湿漉漉的纱衣,呆呆的问:“这是……这是你的东西吗?”

    “是我的。”那少女说道。

    她的声音低沉柔和,有一点暧昧的哑,好像一根羽毛沙沙刷过洛元秋的心上。一阵凉风吹过,她忽然醒悟过来,发现自己还抓着别人的衣裳,脸瞬间涨得通红。

    甩了甩湿漉漉的纱衣,洛元秋定了定心神,把东西放在那少女身旁后便转身背对过去。

    其实后背对着人十分危险,若是敌人那就糟糕了。洛元秋胡思乱想着,始终没有转身去看她。

    “为什么背对着我?”少女说道,“转过来,我不喜欢说话的时候看不到人的眼睛。”

    洛元秋一时心跳如擂鼓,更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悸动萦绕不绝,仿佛是自内心深处生出的渴望,像久行沙漠的人终于在风沙尽头见到绿洲。她手指蜷曲,费了不少力气才把这种感觉强压下去。

    良久她才开口:“你是谁?”

    少女没有说话,洛元秋听见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穿衣的声音,不一会儿她便走下石头来到了洛元秋面前。

    “我是谁?”

    少女说着,指尖在洛元秋眉心一点,自然而然向下滑去。从眉骨到鼻梁,她极为专注,仿佛在洛元秋脸上寻找着什么。

    洛元秋想要避开,内心生出却始终无法生出抗拒之意。眼前人分明是个陌生人,这副面孔也极为陌生,却隐约让她有种熟悉的感觉。

    洛元秋有些疑惑,目光停留在她的面具上:“你是——”

    少女的触碰就像轻柔的微风,让人难以拒绝。她的手指停留在洛元秋的唇瓣上,轻轻探进缝隙。洛元秋感觉她的指尖如一点冰凉的雪,顷刻便会消失在双唇中。

    少女面具下的眼睛微微发光,轻声说道:“你不记得我了么?”

    洛元秋说不出话来,几乎像着魔一样看着她的眼睛,半晌方道:“这是什么……什么法术?”

    “这不是法术。”

    那面具紧贴着洛元秋面颊,少女仿佛像在确认什么东西。她突然摘下面具用力吻住洛元秋,随后在她错愕的神情中抱着她落向溪水。

    她目光里藏着冰冷的火焰,却仿佛能让雪都变得滚烫起来。两人倒在水中,浑身都被水浸湿,她伸手按在洛元秋胸口上,仿佛是在倾听她的心跳。

    洛元秋眼前天旋地转,只看到她浅红的嘴角微微一翘:“师姐,你总不会又忘了我吧?”.

    “没忘,我真没忘了你……”

    紧接着洛元秋连打三个喷嚏,在夜风中拢了拢衣襟道:“好冷,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冷?”

    看了身边人一眼,她无可奈何道:“下次推我入水的时候能不能看看底下有没有石头,我方才都看见星星了!”

    景澜闲闲道:“我看撞一撞才能让你清醒过来,不然你连我都快要忘了。”

    这等歪理闻所未闻,洛元秋面无表情道:“是,我是忘了你,你是哪位,为何我从未见过?还不快报上名来,不然今晚就把你吊在树上!”

    景澜手里握着那面从她怀里搜出的铜镜,眼角眉梢带着几分得意,微笑道:“师姐你又何必口是心非呢,我知道你没有忘了我,不然你为何要放一面镜子在身上?”

    洛元秋疑惑道:“啊?这和你有什么关系,我放镜子在身上是为了提醒自己,眼前所见皆为虚妄,静守心境万莫动摇。”

    景澜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放下手中镜子朝她扑来。洛元秋被她压在身下动弹不得,只得大叫:“你掐我的脸做什么……掐别的地方也不行!”

    很快她被捏住下巴吻住嘴唇,唇舌纠缠间景澜的手已经伸到了她的腰上,洛元秋脸刹那间又红透了,一时间只听景澜暧昧的吐息就回荡在耳边,那声音带着蛊惑的意味:“师姐不必在意,我也是虚妄,你就只管好好守住本心,别的事什么也不用做,千万、千万不要动摇了。”

    洛元秋面红耳赤,抓住她在自己身上作乱的手道:“这是在荒郊野外,你不要乱来啊!”

    “我乱来我的,师姐守好自己不就行了吗,何必管我做什么呢?”

    最后洛元秋被弄得衣衫凌乱,景澜也没好到哪里去,两人纠缠间她的纱衣褪至臂弯,后背肩膀都露了出来,眼看再不阻止就不行了。洛元秋被她吻得半边身子发麻,手指都仿佛失了力气,情急之下捂着眼睛道:“好罢,我随身带着镜子确实是因为你……听见没有,你快起来!”

    景澜眼中神色突然变得温柔起来,含着她的唇瓣道:“我知道,我也很想你。”

    她摸了摸洛元秋的脸颊,把她从枯叶间拉起,洛元秋脖颈还有些发红,系上衣带,景澜又搂过她,嘴唇轻轻碰了碰她的,两人互相对视了片刻,又痴痴缠缠地吻了起来。

    “这好像是一场梦,”唇分时洛元秋低声道,“但自从我醒来以后,从未梦到过你,所以我知道这并不是梦。”

    景澜抵她的额头道:“不过我们确实是在梦里——别人的梦。”

    洛元秋奇道:“你也觉得这像是梦?可是这一切未免太过像真的了,有时我都分不清虚实真假!对了,你看见姜思了没有,她也来到这里了吗?”

    景澜道:“我猜她没有进来。”

    洛元秋心想要是真没进这幻境那还是一件好事,就怕进来后换了身份,彼此见面也不相识,岂不是更糟糕?

    洛元秋道:“如果她也跟着来了呢?”

    景澜不答反问:“你现在是谁?”

    洛元秋看着她手边的黄金面具,道:“我是应常怀,对,就是这个名字,那个画雪符的符师……你现在又是谁?”

    景澜梳理着长发,腕上金环如一线流光闪动,道:“我现在的身份是密教圣女弟子,赵郅灵。”

    洛元秋摇摇头:“没听过这人。”

    “不仅是你,连我都不曾听过她的名字。”景澜答道,“密教断绝传承已久,其教中人物流传至后世,能载于书者寥寥无几,更别提一个小小的弟子。”

    洛元秋指了指自己问:“应常怀和她认识吗?”

    景澜道:“不清楚,不过想来这二人之间必有干系,否则今夜我也不会有机会与你相见了。”

    洛元秋道:“你说这是别人的梦,难道你已经弄清这幻境的主人是谁了吗?”

    景澜停下手上动作,倏然一笑,道:“你倒是提醒我了,应常怀与赵郅灵一定都曾见过某个人。”

    洛元秋仔细回忆了一番,她醒来后遇见的人也不太多,哪怕进入陈国之后也极少和人交谈,就算是族人能避开的也尽量避开,说来说去也不过是那几个人。

    她将一路遭遇大致复述了一遍,景澜听完后沉思片刻,道:“你在阴山里遇见的那个少女,后来你还见过她吗?”

    洛元秋道:“没有,怎么了,难道说你见到了她?”

    景澜道:“阴山……这让我想起了一个人,你不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吗?”

    洛元秋摇摇头:“阴山到处都是雪,我没什么印象。”

    景澜取下手腕上的金环把玩着,思索道:“师姐,你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墨凐是在什么地方吗?”

    洛元秋拧了拧袖子道:“这我记得,就在阴山脚下,进山的入口附近,她在此徘徊了几日,好像是在等什么人。”

    说完她愣了片刻,难以置信道:“你是说阿妙……她就是墨凐?!”

    景澜托着下巴道:“现在我们都已经知道了,之后你所见到的只是一个她过去的影子。先前我曾听柳老与宴师说,他们也曾经见过墨凐的影子,当时她也像在寻找什么人。”

    洛元秋不由问道:“她在找谁,是应常怀吗?”

    景澜道:“我觉得并非是应常怀,应该另有其人才是。但应常怀对她来说,一定也至关重要。想想看,你的身世与际遇是不是和应常怀十分相似,所以墨凐才会找上你,否则这世上那么多人,为何她偏偏会选定你?”

    洛元秋深思片刻,越想越觉得毛骨悚然。她爹娘死的早,应常怀的爹娘……好像连埋哪儿都不知道;除此之外,二人的身世也勉强有几处相同,被族人嫌弃这点倒是一模一样;二人都曾用过飞光,师父也都不错,但师门也没丧心病狂到追杀她啊,就连那个天天说着要叛出师门的师妹都还好好的站在她面前,光凭这点就比应常怀强上不知多少倍。

    洛元秋努力想了一会儿,突然抓着景澜的手道:“你说我不会是应常怀的转世吧?”

    景澜瞥了她一眼,委婉道:“应当不会,应常怀不但符画的清楚,字也写的漂亮,对咒术也十分通晓,后世之人都能看得懂她留下的笔记。”

    洛元秋理直气壮道:“这些都是小事,我又不想留名后世,别人能不能看懂我画的符和写的字又有何干系?”说着她忽地想起一事,道:“我好像没办法向别人说出自己的名字,不但如此,就连写出来都不能。”

    景澜道:“梦境之主认定你与应常怀相似,那么你的言行举止,自然不能超出应常怀会做的。这幻境中自有法则运转,一旦有逾越之举,法则自会修整。就算你不是应常怀,在它种种束缚之下,也会潜移默化变成梦主回忆中的‘应常怀’。”

    洛元秋思量片刻只觉得心惊不已,回想起之前心境的几番变化,她也不得不承认,有时的确会有种错觉,好像自己就是应常怀。她不解道:“可再怎么样我也成不了应常怀,墨凐不可能不知道,她何必这么自欺欺人?”

    景澜抬头望着夜空,明月已从天中转西斜,一如既往,丝毫看不出这是在幻境之中。她道:“我还记得你说过殷雪怀之事,因其对亡妻有愧,由此生出了影子。那影子便是他少年时的自己,依照过往所经历的一切,走在去见她故人的路途上。”

    洛元秋想了想道:“确实如此,所谓幻境,不过是因执念而生出的种种虚妄罢了。难道墨凐也被心魔困在此处,等着我们去解救她?”

    “或许如此,不过还有一种可能。”景澜说道,“人的一生当中,怎能没有几件痛彻心扉的悔事,不妨想想她的身世。再过数十年之后,陈国吞并六国一统天下,听闻她身为魏国公主,国破之后为复国而四处奔走,甚至不惜亲身潜入丽阳刺杀陈帝……身处乱世,她都遇见过什么人,碰上了什么奇遇,这些都不为人所知。我们若是想离开这幻境,恐怕少不了要陪着这位公主殿下把走过的路再走上一遍了。”

    洛元秋迷茫道:“难道说她想找我们帮她复国?但就算是在幻境中,已经发生的事也无法改变,因为一切早已成了定局,回返往复,只是又一次的轮回罢了。莫非她当刺客当上瘾了,想再刺杀一次皇帝?”

    景澜捏了捏她的脸,揶揄道:“下回见到她你问问看,说不定你猜对了呢。”

    “她现在生成什么模样又不知道,就算见到了也未必能认出来。”洛元秋将她打量了一番,笑道:“对了,话说回来,方才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景澜看了她一会儿,牵起她的手,指尖在她掌心虚虚一按,低声道:“我能感应到,我的那道神魂就在你身上。”

    洛元秋想起那道同时贯穿二人的金光,如今回想起来仍觉余悸未散,摸了摸胸口道:“补魂这就成功了?怎么我什么感觉也没有?”

    景澜拉着她的手走到溪水边,把镜子浸入水下,手中掐诀默念,道:“你看。”

    这一次洛元秋终于看清水中倒影,那并不是她想象中的应常怀,赫然就是她自己!

    洛元秋喃喃道:“障眼法。”

    景澜俯身搅乱水面,取出镜子道:“这幻境如此庞大,自然不能方方面面都顾及到,只要留心留意,细微之处总会露出破绽。我们原本是什么模样,现在仍旧是什么样,没道理进入了幻境便会成为另一个人。我们从没有回到数千年前,也绝不会是某人的转世。这不过是因执念而生出的幻境,其中的一切都是虚相。”

    洛元秋向四周看了看,感慨道:“怪不得这幻境里的人和物都看起来像真的一样,如果这是墨凐的梦就能说得过去了,凭她的力量创造出这样一个幻境不在话下。我已经试过了,这幻境无法打破,只有当她察觉到这是场梦,幻境才会崩塌。换句话来说,她就是阵枢,只有先找到她才行。”

    说完她又道:“奇怪,这明明是墨凐的梦,她带我们进来做什么?难道她反悔了,想把我们困死在这幻境中?还有一件事我想不明白,她为何会对应常怀的生平这么了解?”

    景澜道:“我猜她只知道大概,如果她真的清楚应常怀的每一件事,那我和你今天就不会遇见了。便如我身为赵郅灵,只要在大事上不与结果相违,寻常小事都可随意而为。换句话来说,你与我都是她手中的棋子,只要能到该到的地方去,中途往何处走、想如何走,都可随心所欲。”

    洛元秋道:“那我们现在该做什么?”

    景澜伸手去解她的衣袍,洛元秋立刻后退,警惕道:“我想起来了,这是在墨凐的幻境,我们所作所为她肯定清清楚楚。”

    景澜懒得理她,直接将她按倒,扒了湿透的外衣摊在石上晾干,凉凉道:“就算她看见了又能如何?”

    洛元秋被夜风一吹便哆嗦起来,紧挨着景澜道:“总归有些奇怪,趁着时间还早,你不如和我说说你来到这里以后的事吧。”

    景澜沉吟片刻,道:“昔日陈国弱小,被郑郧二国夹在中间,时不时被打压一番。郑郧以出兵之名借道于陈,实则强占陈国领地,一旦兵马入关,便据为己有,拒不归还。陈国能有今日之景,密教扶持功不可没。”

    洛元秋早已听说过郑郧两国围攻陈国,最后被陈所吞并的事。当世宗门喜欢入世,这点倒是让她出乎意料,点头道:“密教中一定有大宗师坐镇。”

    “有两位。”景澜答道,“密教信奉明尊,因明尊有男女化身,故教中以教义而分为两派,奉明尊男身像为圣子派,奉女身像为圣女派。所谓圣子派,领教旨‘圣火焚世,光明洁净’;而圣女派则承袭先训‘无我无为,天道自然’。这两派随着陈国兴盛,眼下已是势同水火,你来的太迟,正好错过了‘升座’之事。”

    洛元秋道:“那是什么?”

    景澜道:“这是密教中的头等要事,每十五年举行一次,两派需择选弟子比试,为期二十五日。密教明尊神像下各设两座,有高低之分,哪派胜出,便能将其座升至高处,败者需听从吩咐。”

    洛元秋啊了一声,景澜道:“怎么?”

    洛元秋道:“原来他们说的祭典是这么回事。不过十五年才能打一次架,这仇一定很深吧?”

    景澜:“……”

    她兴致勃勃问:“这次谁赢了?”

    景澜淡淡道:“圣子那派险胜,不过这是圣女有意要让给他们的。如今密教入世太深,现任掌教即为圣子,更任国师一职,教中十位轮萨有六位皆倾向于他……这十五年间圣女一派日渐式微,其本无争夺之心,只想避世修行,不愿再参与国与国之间的争斗。圣女已预料到乱世将近,诸国之间必有一番腥风血雨,不如借着祭典暂时退避,尽早脱身,或许还能在乱象初起时离开中土。”

    洛元秋问:“那十位轮萨里有没有一位姓巫的?”

    景澜微微抬眼:“你是说巫垣?”

    洛元秋道:“方才我忘了说,他派出一支商队到阴山去不知做什么,结果这商队遭遇雪崩,被埋在了谷底,无一生还。多亏了商队所带的文书,我们才能冒名顶替逃出了应国。”

    景澜道:“巫垣是我师叔,他沉迷炼器,一直想铸一面法镜,好在比试中胜过掌教。他翻阅古籍,查到阴山中有一种石头,岳成式曾遣人取之用以铸造神兵,他便派人前往阴山寻找古越遗民,想从他们口中得到这石头所在之地。只可惜他不大走运,在比试前炼器时出了些差池,不慎受了重伤,还未撑到比试结束就死了。因巫垣身份特殊,此事尚未公布,只说他仍在养伤。”

    洛元秋闻言恍然大悟:“怪不得他一直没召见我们,原来是这样。”

    景澜若有所思道:“阴差阳错,你们还是来到了丽阳,我想用不了多久,陈帝就会召见你们。”

    洛元秋不解道:“你说陈国国君吗,他召见我们做什么?”

    “你自以为一切天衣无缝,实则不然,你们的身份早已泄露。”景澜缓缓道,“应国国君得知你们逃出阴山后,已经向诸国放出消息,称躲藏在阴山中的古越遗民原本为岳成式当年取阴山之火锻器时驻守在此的部族,皆掌有长生不老的秘法,更有岳成式传承在身,能够解开北冥的封印,取出昔日被遗弃在海渊的神兵,此言千真万确。”

    洛元秋嘴角抽了抽:“他这是在胡扯吧,我怎么不知道还有这种事……”

    景澜脸色微沉,道:“但听者有心,现在你们处境危险了。”她一字字道,“密教信奉轮回之说,天地万物皆入轮回,有始有终。长生之人不入轮回,有始无终,在密教的教义之中,向来被视为邪魔,当以圣火焚之。”

    洛元秋听罢只觉不可思议:“这教派行事这般霸道的吗,动不动就要放把火把人给烧了?那现在怎么办,我带着他们逃出丽阳?”

    “来不及了,”景澜道,“别忘了你是应常怀,职责便是送族人回到北冥。既然结局已定,应常怀最后还是将人送回了故土,这中间的变故波折也不会太大,你应该都能应对。”

    洛元秋深吸了口气:“听起来还有更麻烦的事在后头等着我。”

    景澜忽然一笑,道:“假如他们在半道上出了意外,你没能将他们送到北冥,结果又会如何?”

    洛元秋想了一会儿,叹了口气,面上十分挣扎:“如果是这样,那你我就要再重新来过一遍了……我们又要分开了。”

    景澜心中一软,轻轻拍着她的后背道:“不会的,我们不会再分开了。你身上留有我的神魂,无论走到何处,变成什么模样,我都会认出你。”

    眼看天色将晓,洛元秋低声道:“你是不是要走了?可我还想和你说说话。”

    景澜揉了揉她的头,道:“比试时我假意败落,以养伤为名来到这湖畔的庙宇里静养,现在就住在庙中,你可以来这里找我。”

    洛元秋眼睛顿时亮了起来:“你也住在这里?巧了,我也住在庙里!”

    林中雾气如轻纱展开,景澜望着天边亮起的晨光,月亮仅剩一个苍白的影子,在天幕后渐渐变得透明。月落日升,一切都如同寻常一样。她眼中略有几分怅然,漫不经意道:“只是巧合吗?我想这二人本应如此结识,可惜书上未曾记载,也不知道她们最后结局如何……”

    洛元秋将半干的外衣从石头上收起,心中是前所未有的轻快。

    距来到此地已快过去了半年,她时常觉得被困在方寸之间,挣脱亦是无力。但今夜再度见到师妹,心田间如同开满繁花,喜悦之情满溢而出,笑道:“无论她们是什么结果,那都不是我们的。我们不过是误入此地,借了他人躯壳暂历此生罢了。便如我做不成应常怀,不管你怎么变都是我的师妹,仅此而已。”

    景澜闻言收敛了笑意,认真看了她一会儿,突然紧紧搂住她,脸埋在她肩头道:“师姐,你怎么突然变聪明了?”

    洛元秋顺手捏了把她的脸,一本正经道:“怎么会是突然?我一直都这么聪明,是你之前未曾留意,现在终于体会到了吧?”

    景澜闷笑两声,伏在她耳边轻呵了口气,道:“是,那离开幻境的事就都仰仗师姐了。”

    洛元秋本想小小教训师妹一番,结果自己倒是先脸红上了,于是教训的事便不了了之。

    离开溪流前,景澜把那面铜镜收到怀里,洛元秋刚想抢回,就被她一把按住,景澜拢住衣襟道:“光天化日之下,师姐你可不要乱来。”

    简直就是恶人先告状!

    “再说了,”景澜微笑道,“这可是师姐你的一片心意,我怎么好置之不理呢?”

    她重新穿上红色纱衣,如一朵绯云飘进林中,转眼间就失去了踪影。

    洛元秋连忙追了上去,两人从雾气弥漫的湖面上掠过,仿若飞鸿踏雪,只带起几点涟漪。翻墙入寺后,景澜在洛元秋平日休息的那棵老树边道:“我就住在这儿,这只金环给你,你来找我时如果有人阻拦,就把金环给他看。若是有人问起来,只需说是为了巫大人的事而来即可。”

    洛元秋接过景澜从手腕上褪下的金环收好,颇有些郁闷。她这才想起两人的身份不同,想见上一面都这般难,念头一转,又想到之前孑身一人的日子,现在至少还能相见,凭此一事就已经不知好上了多少。

    她抿唇一笑,拨开叶片悄声道:“那我偷偷的来,一定不让他们发现。”     。

    第 215 章 故地

    洛元秋近些日倒是过不错。

    清晨凉风拂面,正是一日最为舒适的时段。透过叶片看着星星点点的阳光,若不是地方不对,她几乎都要以为自己已经回到寒山上了。

    洛元秋屈起手臂向树下看去,像从前两人在山上朝夕相处一样,景澜正握着一本书翻看着。她颇觉无聊,摘了片叶子丢了下去,问:“看什么?”

    景澜举高示意她看,道:“书。”

    “在幻境中还能看书,真有意思。”洛元秋凑近扫了几眼,又躺了回去,“这书上的东西能看懂吗?”

    “触类旁通,术法总归是大同小异。”景澜翻过一页答道,“这书上所记之法十分清楚。”

    洛元秋含糊地应了一声,略有些困顿:“那你慢慢看吧。”

    景澜弹了弹那从叶片间垂落下的手,道:“你大约没明白我的意思,这书上的东西记载的很清楚,连我这种来自千年后的人都能看懂大概,这说明什么?”

    洛元秋闭着眼道:“说明这书上写的东西很简单。”

    “不,”景澜说道,“幻境中虽能造出虚幻,但造不出像这书上能推敲自如的古术法。说明这寺庙所藏的这些书墨凐每一本都看过,也记得很清楚。”

    洛元秋闻言立刻精神一振:“你是说她也来这寺庙里住过?”

    景澜拈着书页道:“只是一种猜测,虽不知为何而来,但她必定曾于此处停留过。”

    洛元秋忽然想起一事,道:“你还记得吗,墨凐曾经不是说过,我们所见到的是她身处轮回之中的幻象。当她陷入沉眠之时,这幻象就会行走在大地上,代替她重新走向轮回,如此周而复始。那当她醒来以后呢,她的幻象又去了何处?”

    一片叶子随风而落,正落在景澜书页之间,她夹起叶片道:“看来这里就是她的幻象荣身之处了,不过花费这么大的力气造出一个幻境,究竟所求为何呢?”

    洛元秋道:“我只是想不明白,她把我们拉进来做什么?莫非她真觉得我们长的很像她的熟人?我是早早就见过她的,还能勉强说得过去,你在这之前也不曾见过她,为什么她把你也拉了进来?”

    景澜随口说道:“十有八|九是因为你的缘故,顺带将我一同带进来了。”

    洛元秋想也想不通,索性不去费这个神了,道:“好罢,暂时只能这么想了,你说我们什么时候能见到她?”

    景澜屈指算了算时间,答道:“倘若史书所言不假,那还需六年。”

    洛元秋登时惊了:“六年?这么久?!”

    景澜亦觉此事棘手,毕竟时间一长便容易生出变故,道:“六年已经是最快的时间了。三年后,启国国君离世,后继无人,为陈所取。陈国实力大增,四年后南伐真国;又二年,和月国国君捧印称臣。再过五年,为攻下代国,陈国联合宋国,又假意与魏国联手,以代国一半国土为诱,令与代国世代为盟的魏国倒戈相向,从而绕道终南关,大败代军主力于宗冶。代国覆灭之后,陈即刻毁诺,反攻魏国。趁其毫无防备之时,不过数日便轻取魏国七座城池,大军围困都城数日,魏国随后亡国。”

    她低声道:“我想我们会在魏亡前见到墨凐。传闻中说,这位殿下被神人点中,前往世外之地修习,此后数年未见其人。”

    洛元秋稍稍有些走神,前面半段基本没仔细听,大致听清了后半段:“哦,还有人收了她做徒弟,带她去学法术了?”

    景澜一怔:“你是说……她有个师父?”

    洛元秋莫名道:“不然呢?你有师父,我也有师父,想学东西总要拜师学艺有个师父带着;就算没有拜师,不入师门,也会有前辈高人来指点几下,总不可能当真自学成才,全靠自己摸索吧?”

    景澜放下书一把将洛元秋拽了下来,道:“她的师父,难道就是应常怀?”

    洛元秋盘腿坐在她身侧,摇了摇头道:“应该不会是应常怀,墨凐所学甚杂,应常怀现在只会符术,她教不了墨凐什么。”

    景澜沉思片刻道:“密教法师虽未至宗师境,但也实力不凡,墨凐能在数年后入宫刺杀陈帝与诸轮萨法师交手全身而退,足已证明她的实力远在他们之上。能把弟子教到宗师境界的人,绝非无名之辈。既然不显声名,假托传闻掩盖身份,那就是有意而为。你说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洛元秋托着下巴想了想,说:“和师父一样,欠了太多债,只能躲山里不出去?不然就是和天衢一样,不喜欢见人,干脆连门也不出。总是有缘故的嘛,你们当年上山的时候,师父不也没说其实这山叫猪嘴山,也不叫寒山……咦,或许那人名字太难听,不想让别人知道?”

    景澜轻声道:“不知为何,我总觉得这其中另有故事。世上不会有空穴来风之事,若有,只是还未寻到源头。”

    洛元秋打了个哈欠,道:“你仔细想罢,我要睡一会儿。”

    她头一歪依着景澜,还从树上折了两片叶子盖在眼上遮光。景澜用书角戳了戳她的脸道:“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事?”

    洛元秋迷糊道:“……什么事?”

    景澜道:“国君对长生术很感兴趣,过几日就会召见古越人相询。国君不是难缠之人,关键在于随行的国师,他若发问,切记要小心回答。”

    洛元秋蹭了蹭她的肩膀,道:“长生术?想来他很快就不会再关心此事了。”

    景澜:“……”.

    十日之后的一个夜晚,寺庙里迎来了两位贵客。

    这夜月色如霜,是少见的清透明亮,群星在月光中难见踪影。后半夜本是寺庙众人熟睡之时,寺中却灯火通明,掌寺率人战战兢兢在院里等候,洛元秋夜间无意中看到这一幕,便知是陈帝来了。

    湖畔虫鸣阵阵,只闻潮水轻轻拍打岸边,她独自一人坐在院子里,四周漆黑一片。月光将屋脊照得闪闪发亮,如星暂坠,整个院子仿佛浸润在水中。

    门像被风吹开了一样,几乎听不见声音,洛元秋朝门看了一眼,再回头时桌边却多了一个红衣男人。

    那人约莫四十左右,身形高大,面白无须,样貌十分寻常。但他双眼一金一银,眼睛中锐光隐隐,洛元秋猜他就是景澜所说的国师,又见他平放在桌上的两手戴满了各色宝石戒指,必定是此人无疑。他稳稳一抬手道:“深夜叨扰,未想到应师竟然也还未歇息。”

    洛元秋觉得很有趣,道:“你就知道我是谁了?”

    国师指了指双眼道:“就算认不出人,我也绝不会认不出这柄神兵。当年曾在地宫中有一面之缘,谁能料到断剑也有重见天日、再经烈火重铸的一日呢?”

    洛元秋道:“这么说你半夜来这里,是为了试剑的?”

    国师笑道:“暂且不敢领教此剑,日后若得机会,还请不吝赐教。我此次所来,只是想请应师入我教中。”

    洛元秋道:“你应当知道我已有师承。”

    “曲善已死,承天宗视你为背叛宗门之人,此事诸国皆有耳闻。”国师说道,“即便你手中有神兵,他们也未必肯承认你。但我教不同,哪怕法门相违,亦可安然无恙处之,承天宗定不敢与我们为敌。否则你只要拿着这剑一日,他们就会追杀你到底,不夺回剑不罢休。”

    洛元秋慢慢道:“法门相违……就如贵教的圣女圣子两派?”

    国师面不改色道:“正是如此。”

    洛元秋思考了一会儿说:“算了,我不喜欢穿红色的衣裳,国师好意心领了。”

    她刚说完门外就传来一阵笑声,一人道:“孤就说了此人乃性情中人,国师方才还不信,且记得愿赌服输。”

    国师头也不回道:“陛下放心,这个自然,臣何时抵赖过?”

    很快门开了,一玄衣人大步走入,自顾自在石桌边坐下,盯着洛元秋道:“快说说你们古越人是如何长生不老的!”

    国师微微皱眉:“早与陛下说过,世上本无长生不老之法。”

    来人正是陈帝,道:“你的话我已经听的够多了,现在听她说。”

    洛元秋反问:“陛下以为,什么是长生不老?”

    陈帝不以为忤,反倒笑了起来,道:“长生,自然是长久留世;不老,当为永葆青春。”

    洛元秋道:“陛下看起来不像是青春年少的样子。”

    陈帝道:“正因青春不在,才想要留驻青春。”

    洛元秋突然神情一变,神秘道:“我知道有一种法术,施展之后,人活到九十岁便能重返年少,脱胎换骨,如此反复,陛下愿不愿试试?”

    陈帝笑容一僵:“还要等到九十岁才能重回年少?这未免也太长了罢?万一中途不幸离世,这法术莫非就失效了吗?”

    洛元秋道:“不错,只有到了九十法术方能生效,少一天都不行。”

    陈帝道:“太荒谬了,世上岂会有这种折腾人的法术?!稍有不慎便会前功尽弃,这要人如何能做到?”

    树影倒印在桌沿,洛元秋低头看着手背上晃动的影子,随意道:“这已经是最简单的了,陛下连这点都做不到,还想长生不老吗?”

    陈帝却看了国师一眼,笑着说:“来看也不全是谣言,古越人真有长生不老的法术?”

    “知道他们为何要千里迢迢从北冥迁到阴山吗?”洛元秋道,“天和地利人和无一不可或缺,这法术只有在极为寒冷的地方方能施展,施展之后,就地取冰凿成冰棺,立刻把人放进去,推进深谷以雪盖之。大概一百年以后,由后人挖出,外貌依然如入棺时一样,从此以后都不会再改变。”

    国师的脸已经黑的不能再看了,陈帝只当作没看见,追问:“当真这么神奇?”

    洛元秋道:“还没说完,这只是‘不老’,还算不上是长生。要想长生,每隔一百年,就要重回一次棺中,这一百年间,只有一年能离开冰棺,不然就会有肉|身腐败之险。这般往复,活个一千年不在话下。”

    陈帝道:“沉寂百年只得一年……剩下九十九年做什么,难不成都躺在棺材里?”

    洛元秋点头,诚恳道:“既长生不死又无衰老之忧,这不是很好吗,陛下难道不想要吗?”

    陈帝瞠目结舌,国师听到此处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起身道:“陛下与应师慢谈,臣下在此处另有事要办。”

    见他离去,陈帝道:“国师已经走了,你不必再遮遮掩掩的了,快把知道的都说出来。”

    洛元秋微笑道:“我已经说了,这就是长生不老的办法,陛下信也好,不信也罢,又与我何干?陛下只需牢牢记住一句话,凡事终有代价,若长生不老的代价便是如此,需舍家弃国,放弃俗世的一切,隐姓埋名躲在深山之中。从此五感尽失,食之无味,声色无感,心如坚石,在苦寒之地冰封百年。这样的长生,这样的不死不老,陛下还愿意要吗?”.

    殿中烟气袅袅,烛光如瀑,一尊女神像静立在红帐后,手拈一花,低垂的眉目间是月色般的宁和。

    国师站在殿门外朝神像行了一礼,道:“确实如你所言,应常怀不会长生术,也无意加入我教。”

    “掌教大人此番相询,是怕她以此为由蛊惑国君么?”

    景澜从廊下阴影中现身,合掌朝国师行礼。

    “陛下被蛊惑?”国师嘲讽笑道,“却也不见得。”

    景澜仿佛随口一提,道:“陛下明知道长生术有违我教教义,为何还要频频提及此事,今夜更是执意要来见应常怀?”

    国师道:“再过一年,启国公主就要来丽阳成婚了,从此陈启两国永结秦晋之好,息兵止战,开放关隘……于启国于陈国,都是一件好事。”

    景澜静静听着,知道他话还未说完。果然国师道:“只是承天宗却未必愿意。”

    景澜何其聪明,当即明白长生术不过是个幌子,陈帝此行真正的目的,乃是应常怀背后的师门。

    “据弟子所知,”景澜答道,“应常怀与承天宗素有嫌隙,她也已经被逐出宗门,恐怕陛下要失望了。”

    国师却道:“此一时彼一时,焉知应常怀日后是否会回归宗门,继承宗主之位呢?”

    绝无可能。直到承天宗覆灭,应常怀都不曾回到承天宗,足见其恨意之深。景澜不免联想到曲善之死,思绪一动,莫非这其中另有内情?

    国师面色不变,忽而一笑:“你师父也曾在此静修,她说这里十分清静。你好好在这里养伤,有些事是不该知道的,那就不要去追根究底。”

    景澜低头称是,试图从他的神色转变中推测出皇帝对古越人的态度,见他之后只字不提应常怀与长生不老,便猜洛元秋大约算是过了国师这一关。

    “我知道比试上是你有意输给了柯泽,他实力如何,我做师伯的怎能不清楚。”国师说道,“替我向师姐道一声谢,这么多年里她的所作所为我都看在眼里,她的无奈我亦清楚,但事不由人,我们都被推着走,到了这一地步,她能脱身也不容易。她这一离去,有生之年我们再无相见一日,她若一心要离开中土,还望多多保重。”

    景澜道:“大人所言,弟子必会一字不差转达。”

    国师道:“我教未起之时,先圣女一脉由海路入中土,途中遭遇不测,险些覆灭于海涛。至北冥时曾得古越人相助,方能平安渡海抵达中土。当年恩情未报,而今兜兜转转,你与古越遗民在此相会,想来有明尊在暗中指引。”

    他话音落下,却有一股奇异的力量扩散开来,时间仿佛就此凝固了,满庭月光如冰碎裂,在夜风中瞬息间坠地,发出空灵悦耳的声音。

    景澜难掩惊愕,国师像没看到这一景象,道:“……半年之后,使团将离开丽阳,前往六国。我已指定你随团,你可将古越人带上,切记不要声张。”

    景澜立刻回神,揣度他话中的意思。圣女早已离开了陈国,教中再无反对的声音,国师想要完全掌控密教,她这个圣女弟子自然不能再留在此处。她低下头道:“大人的话弟子必定牢记于心,不敢忘却。”

    谁知国师突然说道:“你当真是赵郅灵吗?”

    景澜心中一震,抬头与他对视。国师眼中光芒流转,凝视她片刻,景澜在他的目光中竟生出置身茫茫火海的错觉。国师的目光仿佛洞晓一切,透过这副躯壳,看到了她原本的样子。

    她稳住心神,道:“大人为何这么问?弟子不大明白。”

    国师很快收回视线,笑道:“随口一说,莫要放在心上。人总是会变的,不是吗?”

    说完他又朝神像看了一眼,也不等景澜回答,便向着庭院深处走去。

    待他离去后,景澜才略微放松了些许。她走到台阶下,经夜风一吹,才发现后背纱衣已然被冷汗浸湿。

    她忽然想起国师方才所说的话,突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陈帝既然不是为了长生术来的,那洛元秋的打算岂不是要落空了?.

    洛元秋确实很迷茫。

    她张大嘴仰头看着月亮,不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

    陈帝也频频抬头看天,疑惑道:“你到底在看什么?”

    洛元秋不可思议道:“刚刚月光都掉下来了,碎成了许多片,你没看见?”

    陈帝道:“月光怎么会掉下来,这简直是无稽之谈!孤不过是问了几件与承天宗有关的事罢了,你不想说也用不着找这种借口。”

    洛元秋有气无力道:“我骗你做什么,真掉下来了,和下雨一样。”

    她能感受到,陈帝看自己的眼光已经彻底变了,大约和寻常人看路边的疯子是一个样子。

    洛元秋本以为陈帝是为了长生不死的秘法而来,谁知问了几句之后,他却像突然对如何长生失去了兴趣,开始问起了承天宗的事。

    自师父曲善离世之后,应常怀便叛出了宗门。洛元秋不过是个外来客,如何会知道承天宗内部的情况,只得问一句答一句,勉强应付过去。

    但陈帝显然很不满意,道:“你都已经不是承天宗弟子了,何必又遮遮掩掩?”

    洛元秋按着额头道:“我是真不知道。”

    陈帝一脸怀疑道:“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孤可不喜欢有人在孤面前说谎。”

    洛元秋想了想,指着自己的头一脸诚恳道:“先前我被承天宗的人追杀,不慎坠崖摔坏了脑子,连自己是谁都忘了,到现在也没回想起几件事。陛下与其问我,还不如抓个承天宗的门人回来拷问更快。”

    陈帝闻言微微吃惊,继而又笑道:“嗯,看你的样子,的确像脑子不太好的人。”又说,“既然你已经离开启国,不如入陈国,成为孤的子民,为孤王效力如何?入国不入教,如今正是用人之际,有孤为你说情,国师也不会勉强。”

    洛元秋心想再过个十几年天下都是陈国的领土,你又何必这么着急,当即道:“这倒是可行,不过得等我将族人送回故土,返回以后再说。”

    陈帝似乎没想到她会答应的这么快,顿了顿道:“何不劝说你的族人一起留下?”

    “他们不会留在这里的。”洛元秋道,“狐死首丘,叶落归根,人总要回故乡看一看的。”

    陈帝道:“那地方不是都已经被海水给淹没了吗,这要怎么看?”

    洛元秋道:“只是被淹了,又不是没了,跳进水里游下去看不就行了?”

    “……”

    “很有道理,”陈帝缓缓道,“孤王想再问问与承天宗有关的事,你总不会都忘的一干二净罢。”

    洛元秋烦不胜烦,问:“陛下,你打过架没有?”

    陈帝:“打过,那都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洛元秋道:“以理服人太浪费时间,能动手就少动口,打就是了,何必找什么理由呢?”

    陈帝大约被这番话震惊了,半晌道:“……孤现在信你是摔坏了脑子了。宫中有医官,要不要孤指两个为你看看?”

    洛元秋面无表情道:“治不好的,劳烦陛下操心。”

    未过多时国师回来了,陈帝便起身道:“罢了,今夜就说到这里。”

    陈帝先一步离开院子,国师却走到桌边,洛元秋抬头看了他一眼,顿感头大:“还有什么事?”

    “应师真是一个让人看不透的人,”国师说道,“日后做不成朋友,也莫要为敌才好。”

    洛元秋心中莫名生出一股奇怪的情绪,再开口时,她再度感觉到那并非是自己在说话。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她低沉的声音隐藏着杀机,像在鞘中蓄势待发的剑,鸣震不绝,“只要贵教不插手我的事,我也不会挑衅寻事,自然不会与贵教为敌。”

    国师颔首:“这个当然,我已有安排,回头赵郅灵自会向你交代。”

    他离去后不久,寺庙中的火光终于熄灭了。夜下树影摇曳,月色清凉,一切重归于静。

    听着身后传来的脚步声,洛元秋怔愣了一会儿说:“糟了,我刚刚说了什么?”

    景澜在她身后,双手搭上她的肩膀道:“无论说了什么,都无法改变注定的结局。”

    洛元秋转头看向天边:“我们说话的时候,我看到月光碎落了一地。”

    景澜低头,嘴唇碰了碰她的鬓角,道:“我也看到了,我猜那一定是因果得证的证明。”

    洛元秋问:“因果?”

    “不错,”景澜说道,“人的一生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刨除琐事,剩下的无非是几件大事。正是这些事决定了之后的种种遭遇。将这些事串联在一起,最后便能清晰的看到此人的结局。”

    洛元秋疑惑道:“难道今夜所发生的一切,是应常怀与赵郅灵人生中的大事?可我也没和皇帝说什么啊!”

    景澜道:“半年后将有使团从丽阳出发,前往其他国家,国师让我随行。”

    洛元秋立刻坐不住了:“你又要走了?”

    “是我们一起走。”景澜说道,并将密教先圣女一脉与古越人之间的渊源道出,“躲在使团中,要比你一个人带着他们上路安全许多。”

    真是瞌睡便有人送来了枕头,天下竟还有这种好事!

    洛元秋又一次尝到了走运的滋味,感慨道:“真巧,这运气未免太好了。”想了想说,“我不明白,国师居然肯放你离开。”

    景澜道:“我留在此处也是无益,还不如离去。留下,也只是在这无人过问的寺庙静养上一辈子,国师如何会轻易交出来之不易的权力?恐怕当年赵郅灵也是这么想的,不然她也不会跟随使团离开了。我们所作所为,正是对应上了过去所发生的事。”

    “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结局无法改变,那就顺其自然好了。”洛元秋对此不甚在意,“这么一来,我们很快就能见到墨凐了。”

    景澜将她的手握在手中,道:“还需要时间,陈有吞并诸国之心,派使团出使,一是为了打探内情,二是与之交好,试探那些国家对陈国的态度。行程只会慢不会快,更别说各国之间时不时仍有交战,易入难出,要想离开,必须取得通关文书。”

    最后她总结道:“使团另有任务,未必肯帮我们。诸国对陈态度模糊不清,不知是否有偏见,想通行也只能靠我们自己了。”

    洛元秋道:“听起来有些麻烦,不过你是不是已经有主意了?”

    景澜思索道:“世俗若走不通,那就走玄门的路,当世宗派掌权甚深,有时候和他们打交道,反倒比朝廷更简单些。”

    洛元秋闻言笑了起来:“我还没见过真正的宗师呢。”

    “你已经见过了,”景澜道,“国师便是一位大宗师,你觉得他如何?”

    洛元秋不假思索道:“平心而论,势均力敌。即便抛开手中剑不谈,也可一战。不过此处是他的主场,他的弟子门人众多,还是算他略胜一筹吧。”

    景澜颔首道:“已经够了,再等上半年,我们就能离开了。”

    洛元秋抬头看了眼月亮,道:“其实在这里也不错,和山上一样,有时候还是我们两个人。”

    景澜明白她的意思,眼中带了点笑意,道:“我还是有看不完的书,你也总是有睡不完的觉。”

    洛元秋听出她话里的揶揄之意,脸不红心不跳道:“这你就不懂了,能睡的时候就应该抓紧时间好好睡觉,等到没机会睡的时候才不会觉得后悔。”

    “嗯,”景澜应道,“师姐说的话总是很有道理的。”

    洛元秋起身牵着景澜的手,笑着问:“趁着今天月色正好,也不会有人再来打扰了,师姐带你去湖边走一走,散散心怎么样?”

    景澜忽道:“今夜国师对我说,人总是会变的。”

    洛元秋注视着她道:“容貌身份会变,举止谈吐会变,脾气性格也会变,但我始终觉得,有些地方是永远不会改变的。即便倒退千年,在我眼中,你依然没有变化,和当初在寒山时一样……”

    景澜心绪翻腾,但眼下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将她的手紧紧抓住,借此表达无法言说的情愫。

    洛元秋感慨般道:“……一样说哭就哭,真是让人措手不及,要我说这倒是很适合去浇花,应当能随时随地变出水来。嗯?你看我做什么,又被我说中了?”

    “……”

    景澜缓慢道:“事到如今,我竟然还对你有指望,真是被鬼摸了头了。”     。

    第 216 章 断枝

    “东西就在这里,想要的话你就要自己来拿。”

    洛元秋说完却将手中剑向湖面拋去,没过多久它就沉进了水里。

    何依震惊道:“这、这要怎么取回来,它已经掉进水里了!”

    洛元秋回到树下继续躺着,道:“不管用什么办法,只要能拿回来,它就是你的了。”

    过了一会听不见何依的声音了,洛元秋挪了挪身子,把头枕在景澜双腿上,又换了个姿势舒舒服服地躺好。

    “她走了。”景澜翻过一页说道,“怎么想到要教她练剑?”

    洛元秋道:“不知道,总觉得应该这么去做。”

    其实得到消息之后,洛元秋本想把要随同使团一起离开的事告诉首领和众人,却被景澜拦住了。

    景澜认为提前告诉他们,只怕有人口风不严走漏了消息,被国师知道了就麻烦了。不如就让他们先安心在寺庙附近住着,等要走的时候再说也不迟。

    景澜不置可否,道:“她没有修行的天赋。”

    洛元秋避开光线,用手遮住眼睛道:“所以我打算先教她防身的剑术,若是她中途有开窍的迹象,那就再教几个简单的法术吧。”

    她说完闭上眼,打算睡上一觉,谁知景澜却在这时候动了动,洛元秋差点就滚到了地上。

    她茫然道:“出了什么事?”

    景澜用书脊敲了敲她的头,道:“起来,我也要学法术。”

    洛元秋怀疑自己听错了,道:“你学什么法术?”

    “我要学符,”景澜随意道,“教我,快点。”

    洛元秋觉得她有些莫名其妙:“你忘了你是咒师?”

    景澜打量着她道:“我没忘。怎么,教别人就行,教我就不行?”

    洛元秋顿时语塞,又拿她丝毫没有办法,想了会儿问:“说吧,你想学什么符?”

    到了晌午,何依一身湿淋淋地翻墙回到古树旁,见到的就是洛元秋正手把手教景澜画符,向她指出这其间手势的变化。

    何依知道能在陈国穿红衣的人身份自然不简单,她充满敌意地看了景澜一眼,喊道:“应姐姐,我把剑从湖里捡回来了!”

    洛元秋头也不抬道:“回去换身衣服,午后过来,我教你练剑。”

    何依站在一旁等了片刻,最后抱着剑走了。

    “当我没有看出来吗,”洛元秋放开景澜的手道,“你还不是在用咒师的笔势画符?”

    景澜道:“不是你说,只要画出来就成了,怎么画的都不要紧吗?”

    洛元秋见沙上的那道符画的干净利落,确实如她所言,算是画成了,不觉带上了几分笑意。景澜见状顿时有些手痒,很想捏一捏她的脸。

    “你笑什么?”

    洛元秋微笑道:“我到今天才发现,我竟然还有做师父的天赋。我早该想到的,从前在山上时师父就不大管事,都是我来教导师妹师弟们的,这本就是师父该做的事,却由我来做了,你们是不是也应该改改口,叫我一声师父?”

    景澜看了看手中的树枝,很想说分明是我天资聪颖,为了不惹道侣生气,便委婉道:“你做了这么多年师姐,大家也早就习惯了。你若是成了师父,那要师父又成了什么,太师父么?你还是继续做师姐比较好,不然以后谁来把王宣沈誉吊在树上呢?”

    洛元秋仔细一想,确实是这个道理,不无可惜道:“好像是这样,那我还是继续做师姐吧。”

    到了下午,何依如期来和洛元秋学剑术,见景澜仍坐在树下,不高兴道:“她是谁啊?”

    洛元秋爬到树上挑了根顺手的树枝折了当作剑,闻言道:“新认识的朋友。”

    何依还等着她多说几句,洛元秋一下树就开始教她练剑,她也就没功夫分心乱想了。

    洛元秋向来是严以律己宽以待人,并非严师之流,教何依也不过是初入门时的那几招。但她却不明白,她自觉习以为常能轻易做到之事,对旁人来说已是十分艰难。不过一个下午,何依就手脚打颤,偏偏她不愿在外人面前丢脸,任洛元秋问了几遍,也强忍着不肯去休息。

    到了傍晚,何依连剑都提不起来了,瘫坐在地,红着脸道:“……我明日还会再来的。”

    洛元秋朝她点点头,道:“好好去歇息吧,明天我还在这里等你。”刚说完话便捡起何依身边的剑潇洒拋过墙去,只听扑通一声,那剑又落进了湖里。

    何依呆呆地看着她,似乎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洛元秋好心朝她解释:“记得明天早上起来以后去把剑重新捡回来,不然下午就没剑练了。”

    她自觉已经尽到了为人师的职责,便挥挥手让何依回去了。

    景澜在一旁叹为观止,见少女离去时委屈的眼眶都红了,步伐也较来时沉重,便转头看向洛元秋。洛元秋依然未曾觉察,甚至又躺回了树下,及至她枕在自己双腿上,景澜心中不禁起浮起一个疑问——

    当初她是怎么让之人一直看着自己的?.

    半年时间过的飞快,到黄叶飘落之时,不知不觉悄然入东。待第一场雪降下时,丽阳便陷进了一片雾蒙蒙的灰白之中。

    果然如景澜所言,何依没有修行的天赋。洛元秋教了她半年,也只是教防身的剑术,至于其他的,想教也教不成。

    这日何依离去后,洛元秋问:“算算时间使团也该到出发的日子了吧,你这书怎么还没看完?”

    景澜把夹在书页间的落叶扔开,随意道:“书是看不完的。”

    洛元秋过去戳了戳她的脸,盘腿坐下道:“看,又下起雪来了。”

    景澜发间落了几点雪花,她毫不在意,抬头看着天空飘落的雪道:“过去几年里,我很讨厌下雪的日子。”

    洛元秋道:“因为下雪的时候太冷了?”

    “不,”景澜沉默片刻后道,“每当看到雪,我总会想起从前和你在寒山上的事。”

    洛元秋登时回想起来了。

    下雪之后,白昼便一日短过一日。师妹师弟们要赶在冬至前下山,自然不会呆在山上过年。每年的这个时候,山上除了师父,就只剩下自己与景澜了。

    洛元秋笑道:“我倒是挺喜欢冬天的,每次一入冬,下过雪后,你的心情好像就会变好些。”

    景澜轻轻握住她的手,回忆少年时的情愫,大半都难逃嫉与妒。她对同门们半点好感都没有,只因他们总能轻易让师姐分心。低声道:“那是因为你太笨。”

    洛元秋不甚在意,撞了撞她的肩道:“我请教一下,你这天下第一聪明人,为什么要找个笨人做道侣呢?”

    景澜半晌方道:“因为我也很笨。”

    师姐在时,两人整日相对,她虽察觉心中情感的变化,却从不肯承认它。直到许多年以后,她听闻师姐离世的消息,在山门下站了一夜,忽然明白了一切。

    但除却记忆,她与她之前什么也没有留下。

    从此以后,每个冬天,她所拥有的不过是那一叠泛黄的火符,在冬夜里短暂燃烧过后,只剩一地灰烬。

    回忆往事,景澜不免生出些许怅然。她转过头想和洛元秋说两句话,迎面忽然飞来一个冰凉东西,正中她的脸颊。

    “……”

    洛元秋在不远处飞快收拢散雪,捏了好几个雪球,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笑道:“你想说的是不是这个?从前在山上时我们玩雪你总说不来,我早就看出来了,你心底其实是很想来和我们一起玩的,是不是?”

    景澜心中那点感伤瞬间被击散了,当即从地上抓起一把雪朝她拋去.

    年关一过,国师便命人来通知景澜,使团正在准备,约半月之后出发。

    在离开丽阳前,洛元秋问景澜:“你不是在这儿呆了很久吗,有没有什么朋友要告别的?”

    “没有,人都认不全。”景澜道,“你呢?”

    洛元秋道:“我也没有。”

    第二日她把这件事告诉了何依,让她回去告诉首领,可以准备启程了。何依十分惊喜,道:“我还以为我们要留下不走了!”

    洛元秋问:“你想留下?”

    何依立刻摇头:“不想,这里的夏天太热了,大家都不怎么喜欢。”

    何依满心欢喜回去把消息告诉了大家,过了一日之后,竟垂头丧气回来找洛元秋。

    洛元秋闻言有些意外:“什么,有人不想离开?”

    何依眼中含泪,气愤地将事情合盘托出。

    原来这半年间,有部分人已经适应了丽阳的生活,不愿再在过上惊心动魄的逃亡日子,想要留在此处。也有人与在此处的郧人郑人结识,同为异族国亡家破,为陈人所排斥,自然惺惺相惜,或结为婚盟或结为兄弟,当然不肯再离开了。

    洛元秋倒不觉得有什么,道:“随他们去吧,人各有志嘛。”

    何依不解道:“你难道不生气吗?明明是你千辛万苦才将我们带了出来,现在你还要继续送我们回去,他们怎么能……”

    洛元秋道:“看到那棵树了吗,当初种下它的人,一定也没想过要让它何时开花何时落叶。”

    何依喃喃道:“我以为你会是最生气的那个人,如果你不在意他们,那为什么你还要继续护送我们回到北冥呢?”

    洛元秋沉吟片刻,道:“于我而言,这是一件非做不可的事。哪怕最后只有一个人,我也会履行诺言,送她回到故土。”

    何依静默了很久才开口:“从前我以为阴山就是我们的故乡,离开以后,我又觉得,大家在的地方就是故乡。可现在,我突然发现,这世上其实没有我们容身的地方。”

    洛元秋认真道:“这么想也对。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大家聚在一起又分开,本来就是常事。你能一辈子把沙子握在手里不让它流走吗?所以我一向以为,人最后还是要一个人呆着的。”

    待她走后,景澜从房中走出,她深知洛元秋只有气死人的本领,断然没有安慰人的本事,听完这段话,问:“人要一个人呆着?莫非我已经不算是人了?”

    洛元秋微笑道:“你的神魂在我这里,我们当然算是一个人。”

    到了离开丽阳的那日,洛元秋与景澜暂时分开。使团中除了出使诸国的使者,还有不少大商队,毕竟混在使团中出行最为安全。一群人浩浩荡荡聚在城外,声势浩大,陈帝甚至亲自出城,为使团送行。

    洛元秋绕到后方,一眼就看见了在队伍里的何依,她驱马过去,正好与首领打了个照面,发现人的确如何依所说少了许多,队伍都比来时短了一截。何祎如从前那般在队伍最后,看模样似乎长高了不少。

    洛元秋道:“人都齐了吗?”

    首领自然知道何依将事都告诉了她,便不再多做解释,道:“都已经来了。”

    洛元秋刚要离开,何依却靠过来道:“应姐姐,上回你说的话我已经明白了。”又小声问:“你是不是不打算和我们一起留在北冥?”

    洛元秋对后来的事一概不清楚,不知该怎么回答她,这时前头传来了欢呼声,随后侍卫开道,陈帝返回城内,百姓跪拜相送,一下子把他们都冲散了。

    这些跪着的人却没有马上站起来,洛元秋抬眼一看,只见一支队伍与使者们并行,缓缓向前方走去。这些人身着红衣,身份不言而喻,其中一个戴着黄金面具,赫然是景澜。

    洛元秋牵着马,两人隔着人群相望。洛元秋看向这座城池,忽然觉得它和后世的长安竟有些说不出的相似。夕与今,今与夕,历史的面貌就在这轮回之中隐现,却鲜少有人能觉察。

    而她们也将踏上未知的道路,向既定的结局走去。     。

    第 217 章 一心

    窗外秋风飘雨,未过午后便有愈下愈烈之势。

    洛元秋坐在堂下,静静听着雨打屋瓦的声音。不过多时,房檐上积雨淋落而下,随风连成一挂细帘,远远望去,与院中的红枫极为相衬,颇有一番闲情韵致。

    地上红叶铺撒,被雨水冲刷后如一地鲜血。洛元秋坐的那把圈椅上新痕累累,右边还缺了一腿,被她随便找了块砖石垫着,这才勉强能支撑住。

    风挟雨至,雨帘轻轻一斜,洛元秋目光当即锁向东南方,从嘈杂雨声中辨别出一道微不可闻的破空声,刹那间她朝右微一偏身,出手如电,不过眨眼的功夫便将一枚薄如金片的暗器丢在了台阶下。

    那东西在雨中迸发出碧色焰火,很快化为齑粉被雨水冲散。

    “回去吧,再换一批人来。”洛元秋指腹摩挲着圈椅上新留下的痕迹,漠然道,“你们还没有让我出剑的资格。”

    庭院中红枫飒飒,除了雨声之外再无别的声音,洛元秋目光转还,知道那些埋伏在此处的无名们已经离去了。

    没过多久景澜回来了,约莫是大雨的缘故,她的衣服湿了大半。收了伞站在洛元秋身边,她没有开口,两人一起听风观雨,片刻后洛元秋道:“要打仗了吗?”

    景澜沉着脸道:“这么多年都打不起来,更别说现在了。”顿了顿她嘲讽一笑,道:“国师真是好手段,送了一群蠢货出来,聪明人不敢做的事,他们竟敢去做。”

    四个月前,使团抵达真国国都神殷,此时真国与和月国正为西北的一片土地争执。使者往来数拨,在殿上侃侃而谈,力证此地本为和月原有,即便是当年趁着真国内乱强占,也不过是取回原有之物罢了。最后真国上将军险些做出殿前斩来使的事来,多亏了这时陈使入殿,才令事态不至无法挽回。

    这一切本与她们无关,只需通过使团以商队的名义拿到通关文书即可。但景澜身份特殊,偏偏出使前国师曾留下一句意味深长的‘能担大任,有要事可请教’,令使节及众官员不敢怠慢,硬生生将她们留在了此地。

    洛元秋问:“我们什么时候能走?”

    景澜漠然道:“如果真的打起来,只怕还有得磨。”

    洛元秋拉了拉景澜的衣角,示意她跟自己来。两人进到屋中,景澜在里间换下湿衣,问:“神风观的刺客们今日来了吗?”

    洛元秋隔着布帘道:“刚走不久。”

    神风观威震天下,乃是真国赫赫有名的宗派。较之其他宗派而言,在名声上却差了许多。神风观虽承袭咒术,却专行刺客之举,以下咒行刺为业,因弟子入观后皆需摈弃名姓,当世人便称之为无名。

    与后世符师咒师争锋相对一样,神风观与承天宗自然也是死对头,不过启国地势偏远,中间又隔着一个陈国,一时半会谁也奈何不了谁,也算是相安无事。

    洛元秋无意暴露自己身份,可奈何她仍被承天宗通缉,加上神兵在手,名声远比她自以为的要大的多,一入神殷就遭到了无名们层出不穷的刺杀。

    景澜眼角微微上挑,道:“等偃师回来,我就去登门拜访。”

    偃师即神风观观主,无名刺客们皆受其统御。但他行踪不定,常在外游历,并不在国都神殷久居。

    “用不着。”

    经过这段时间的遭遇,洛元秋早已习惯从各种地方冒出来的刺客们,垂手靠着墙道:“反正他们也打不过。”

    “他们忙来忙去,无非是想见识一番神兵的威力。”景澜道。

    洛元秋转过头道:“怎么都好,别在我沐浴的时候蹿出来就行了。”

    景澜揽住她的肩膀道:“下棋么?”

    洛元秋顿时精神了起来,道:“来来来,正等着你呢。”

    她到真国之后除了应对刺客之外,还学会了一种五色棋,因此棋规则简单易懂,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平民百姓人人皆会,街头巷尾也时常能看见有人以此作赌。景澜自然也入乡随俗,常与洛元秋在家中下着玩儿。

    两人在窗边棋盘前坐下,景澜好整以暇道:“这次赌什么?”

    洛元秋上回足足抄了几十页的字帖,一听到赌这个字就头皮发麻,道:“又赌?难道不赌些什么就玩不成这棋了?”

    景澜扣着一枚棋子道:“若无赌注,那胜负便毫无意义了。”漫不经心道,“怎么,难道你已经做好输棋的准备了?”

    她这几日不在时,洛元秋也时常自己和自己玩,自觉棋艺大增,便道:“谁说我会输了?赌就赌,这样,输的人要为赢的人做一件事,如何?”

    景澜道:“做什么都成?”

    洛元秋把棋子丢在棋盘上:“什么都成!”

    两个时辰之后她狼狈地结束最后一盘棋,景澜将一枚棋子放在她面前,含笑道:“愿赌服输啊师姐。”

    洛元秋觉得她的笑容十分可恶,把棋子按在手心,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半月之后,两国终于各退一步,不再剑拔弩张了。景澜顺利的从使团手中得到了通关文书,本想离开使团以商队的名义前往和月国,却被告知国师命她随同其他使团一并前往诸国。

    路上洛元秋见她神色不愉,便问怎么了。

    景澜说了原因,又道:“如此一来,我们就不得不跟随使团前往宋国了。原本我们通过和月之后就能到达代国了,现在还要多去一个地方。国师当真是……”

    洛元秋倒是无所谓去哪儿,随口道:“你好像不想去?”

    “若是只有我们二人,轻装简行,到哪里去都成。”景澜道,“只是不知道国师究竟有什么安排,万一使团被扣下,我们又走不了了。”

    言罢她又看了洛元秋一眼,道:“况且我总有预感,接下来这一路未必会有这般顺利。”

    “神风观的刺客们没跟来了,”洛元秋道,“你是觉得他们会跟来,等我们离开国境之后下手么?”

    景澜道:“这也不是没有可能,毕竟使团若是在真国出了什么意外,自然要问责于神风观……不过我所担心的另有其事,远不至这一件。”

    洛元秋知道她心思重,思虑的事总要比别人多,便道:“你是不是忘了,咱们身在幻境之中?”

    景澜顿了顿道:“有时候会忘了,不过每每看到你,又会想起来。”

    她目光悠远,望向云雾缭绕处起伏的山峦,一抹深紫飘荡在风里,在翠绿色的屏障下,仿佛一缕渐散的云霞。

    和月偏处西南,崇尚巫术,其术法相传由灵巫所留,玄妙莫测,唯有灵巫后人方能修习,是以与其他宗门不同,修行之人多出自贵族,皇室更是掌握了巫术之中最为高深的法术,用以号令众巫。

    据景澜解释,这便是血誓的一种,使修行此术之人,必须效忠于誓约之人。

    洛元秋好奇问:“如果国君让他们去死呢?”

    景澜淡淡道:“那他们只能从命了。”

    陈真二国一向不合已久,昔日郑国郧国为吞并陈国曾向真国借兵,真国早就垂涎陈境西北一线的土地,便以此地作为条件向两国借兵。在郑郧覆灭之后,竟然还收留了郧国出逃的王子,由此将矛盾彻底摆在了明面上。

    本着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和月国君对陈使入境一事十分欢迎。使团一路过关隘,畅通无阻,很快便到达了国都行安。洛元秋见此地人家家户户门前或院后总会种几棵树,树上以麻绳吊着东西,她不明白这是什么风俗,心中顿生好奇,想去那树下看上一看。

    景澜早就注意到她一直盯着那些树看,立刻将好奇的师姐拉回来,道:“别去,那是人家的先祖。”

    洛元秋道:“什么先祖?”

    “和月习俗,家中死去的亲人都要埋在屋子附近。”景澜低声道,“四年过后,其家人便会在埋骨之处种上一棵树,意为死与生同,凭此悼念逝者。树越大,说明底下的人埋的时间越长,不是先祖又是什么?”

    洛元秋头一次听到这种习俗,只觉得不可思议,道:“坟头种树?”

    景澜正要说什么,听她道:“如果种的是果树,那树上的果子还能吃吗?”

    “……”

    景澜道:“问的好,可惜不管树上有没有果子,你一片叶子都不许碰。”

    如果不知情还好,既然知道了树下埋着的是人家先祖,洛元秋自然不会去碰。她突发奇想问:“若是有人要搬家,树怎么办,总不能跟着人一起搬走吧?”

    景澜道:“那就只能把树砍了,取走骨殖。看见那树上的绳索了吗,下面吊着的就是准备用来装骨殖的瓷瓶。”

    “如果一棵树一直种着,”洛元秋思索道,“岂不是会长的很大?”

    景澜却笑了起来,有些揶揄的意思,道:“很有见地,树一直长是会长的很大。”

    洛元秋很快就明白了她话中的意思。

    习俗如此,就连皇族也不能例外。和月国中最大最高的树就在宫廷之中,约莫要数十人才能合抱,树下埋着的便是和月国开国君王。

    此树名为椿,其枝如云,遮天蔽日,几乎将大半王宫都笼罩其中,那枝干上另生小枝垂下,难见天日。若逢阴天雨天,树下昏黑一片,宫中便会燃起灯火,用以照明。

    火光中椿树的叶子如玉片一般,高处稍深,低处则为浅色,它的声音也十分特别,如同玉石般,风一吹便叮当作响。那声音由高到低,自有一种说不出的动人韵律。这蔚为壮观的景象,令观者难忘。

    传言和月国国君每逢大事,便会来树下悼念先祖,跪伏在地上大哭。洛元秋听说陈国使者上殿拜见和月国君时,正好碰上了国君在树下哭诉,为的是先前与真国因土地而起的争端。

    “他真的哭了两个时辰吗?”洛元秋问道。

    景澜道:“不止,我们清晨入殿,午后才见到国君,途中一直听见有哭声传来。”

    说完她见洛元秋神情古怪,仿佛想笑又强忍住了,问:“怎么了,你也想见国君?”

    洛元秋忍着笑说:“我只是没想到,这世上还会有这么能哭的人。看来果真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这位国君的本事可比你大的多了。”

    景澜:“……”.

    和月气候温暖,四季不甚分明,放眼望去一片青翠,十分适宜久居。

    洛元秋早已习惯过一段时间换个地方住,倒没什么思乡之情。她与景澜同处一室,整日相对,两人依然是各做各的,偶尔交谈两句,从未觉得厌烦。

    何依仿佛对此事难以理解,每次来随洛元秋练剑时神情都十分古怪。其实不仅是她,随使团出行的密教教徒也对此颇有微词。不过景澜懒得理会他们,因有国师前言在前,他们也不敢轻易冒犯,只能私下议论,将此事归结为赵郅灵输了比试,令圣女颜面大失,从此自暴自弃,终日和一个外教人厮混在一起。

    有次何依练完剑却没有离开,问:“应姐姐,她就是你要找的那个人吗?”

    洛元秋一顿,道:“你怎么猜到的?”见她迟迟不答,又问,“怎么了?”

    “没什么。”何依摇摇头,道,“我只是觉得你看她,和看其他人,都不一样。”

    洛元秋道:“当然不一样,我和她是……”

    她本想说同门,想了想又改口成道侣,又怕何依不懂,还要追问,索性道:“我们是生死之交。”

    何依虽然还是不太明白,却也知道这个词的份量,想了想,终于忍不住问出了藏在心中多日的那句话:“你是为了她才不想留在北冥的吗?”

    “北冥也好,阴山也罢,这都不是我的故乡。”洛元秋看着她的眼睛说道,“唯有她在的地方,才是我的家。”

    何依早就知道她不会留在北冥,此刻听她亲口这么说,失落之余更觉震撼,心中隐约有什么东西被彻底颠覆,一时竟说不出话来,怔愣良久方道:“等我学成了剑术,我会护着大家的,就算到了北冥你也用不着再担心我们……是我们拖累了你,无论你怎么做,我都希望你能过的快活些。”

    她说完拔腿就走,洛元秋一脸茫然,似懂非懂,双臂撑起坐在窗边,看着她远去的背影,从桌上捡了张写废的符捏成团向景澜扔去。

    景澜仿佛后背生了眼睛,随手一抬接在手里,道:“我都听见了。”

    洛元秋问:“她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少女情怀这四个字对洛元秋来说仿佛从未存在,景澜放下书来到窗边,看着远处问:“你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在想什么?”

    洛元秋回忆了片刻道:“我想这个人真有眼光,和我一样,看上了同一枝花……然后你就把花摘走了。”

    她道:“怎么突然想起问起这个?”

    景澜道:“只是听她方才说,你看我和看其他人从来都不一样。”

    洛元秋回头看她,一本正经道:“有吗?”

    只是语气中的笑意立刻出卖了她,景澜从她身后将她环住,洛元秋便顺势落入了她的怀里,景澜在她的耳边吻了吻,低声道:“有的,其实我一直都心知肚明,只是从前我不愿去承认。”

    洛元秋坦然道:“我看着你是因为我喜欢你,这么简单的事你竟然想不明白?”

    景澜鼻尖在她脖颈后亲昵地蹭了蹭,叹道:“现在想明白了,还不算太晚。”

    因使团的缘故,她们在此地停留了半年,这期间和月国国君与陈使相见恨晚,经过数次密谈之后,更是将陈使奉为上宾,频频召见,竭力挽留使团在国都留的更久些,使者自然却之不恭。

    这是她们离开陈国后的第三年,洛元秋开玩笑与景澜说,使团到一个地方便要留下一些人,等最后到达魏国,大概就只剩下她们了。

    离开和月前传来消息,启国国君因病逝世,国中后继无人,唯一一位公主也嫁到了陈国,照启国习俗,即便是远嫁的王女亦有权继承王位,陈君闻讯立刻派军队将王后送回了启国。

    景澜道:“自求娶公主开始,启国便已是国君的囊中之物。自曲善死后,承天宗已经一日不如一日,现在更不是国师的对手。”

    “还剩两个国家,我们就能到达魏国了。”洛元秋对前景颇为乐观,道,“路途也不远,说不定我们还能提前见到墨凐。她现在是什么来着……也是公主?”

    景澜也有些不大确定,毕竟现在消息闭塞,她们又在路上,想打听都没处去问:“应该还在做公主。”

    洛元秋道:“说起来你看了这么多书,书上有写她做了些什么事吗?”

    景澜答道:“书上也只是三言两语,我知道她有个弟弟,按照魏国习俗,国君继位之后,会把其他的兄弟都流放到国境之外,只有等国君死后,新国君继位,他们才能重新回到魏国。”

    洛元秋诧异道:“如果国君是个长寿的人……?”

    景澜道:“那就要比比看谁的命更长了。”

    这一路见多了奇奇怪怪的事,洛元秋已经不再感到奇怪了,便道:“她弟弟被赶出国了?”

    “不,他后来成了国君。”景澜说道,“做王子时平平无奇,做君王后又是出了名的昏君,否则凭魏国国力,少说也能与陈抗衡数十年,如何会灭亡的如此之快?”

    洛元秋听罢道:“接下来要去的是宋国吧,他们国内的宗门叫什么?”

    景澜沉默了一会儿道:“我不知道,宋国从十多年前国乱以来便闭国至今,愿不愿让使团进入还需另说。若是不能过,我们就返回和月,从和月去代国。”

    洛元秋双手环抱,道:“怎么听起来有些奇怪,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宋亡前,有人将百姓驱逐出城,一把火烧了王宫。史书中说这大火烧了七天七夜,把整座王宫都烧的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留下。”景澜道。

    竟然如此决绝,洛元秋心道莫非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不得已为之,道:“这么岂不是无人知晓内情了?”

    景澜点头:“宋的事,只知前而不知后,诸多事都是后人猜测,真假难辨。所以一切都要小心,不能大意了。”

    两人交谈时为避开众人耳目,特意跟在队伍的最后,与队伍相隔一段距离。从和月边境入宋国多是山路,晴空之下漫山翠色,时不时有鸟儿惊起,扑向路旁的绿荫里。

    洛元秋注视着一道白影掠入树林深处,道:“其实我不明白,使团为什么一定要把所有国家都拜访一遍?上回在真国,真国国君不是放任臣子在殿上把使者狠狠奚落了一番吗?”

    “国君派使团拜访诸国,一是试探,二是探听国情。”景澜答道,“毕竟耳听为虚,总要亲眼见过,才能知道是不是真的。何况国与国之间未必一直相安无事,如真国与和月国因土地一事争执已久,只要和月一日不归还此地,真国若要动兵,就要顾忌西北一线侧翼的安危。这些年因有和月牵制,真国方不敢妄动。长久来看,这对陈国来说是一件好事。和月国君野心不大,不过是想拿回先祖的土地,若有陈国相助,此事自然不难。”

    洛元秋随手折了片宽大的叶子给景澜遮阳,道:“如果是这样,那去宋国做什么,不是国都封了吗?”

    景澜略一思索,道:“宋虽弱小,但好歹也曾是一方强国,与真、和月、代三国相邻。虽说这些年里国土不断被代国蚕食,至少还能保全自身。看似不起眼,只要运用妥当,既可牵制真国后方,又能时刻掌握代国动向。”

    洛元秋道:“听起来就像下棋。”

    “现在天下局势就是一盘棋,”景澜说道,“不是你吃了我,就是我吃了你。”

    无论是下棋,还是国与国之间的纷争,洛元秋都兴致缺缺。对于这些事,她向来是听的多想的少,不知为何却喜欢听景澜说,就如同从前一样,每次景澜看完一本书,她总会让她把书上的内容讲一遍给自己听。

    到如今她已经彻底忘了书上说了什么,究其本因,她只是喜欢听师妹对自己说话而已.

    三个月之后,使团终于到达宋国境内。

    封闭数十年之久的关隘终于向远道而来的客人们打开了大门,从吊桥进入关隘内时,四周深绿幽暗的藤萝,高大残破的古老城墙,以及风中隐隐约约的腥冷气息,无不让人生出误入猛兽之口的错觉。

    宋国国都小的惊人,或许是封闭太久,处处透露着腐朽衰败之意。据说宋国曾经的国都在宛溪,后为代国所占。与传闻中不太一样,使团一到入昭呈,宋国国君便迫不及待召见了他们。

    洛元秋站在高处俯瞰这座城池,问:“你怎么没跟着一起去?”

    景澜道:“听说这位宋王陛下久病缠身,精力不济,一日不可见太多人。”

    “风的味道有些奇怪,”洛元秋转头看向远处,若有所思道,“是血吗?但又不大像。”

    两人说话间,一条黑蛇从她们脚下游过,洛元秋抬脚让它过去,那蛇很快钻进草里了。

    洛元秋觉得有些奇怪,此地灵气充沛,本应该到处充满生机,这随处可见的飞鸟虫蛇就是最好证明,但不知为何,始终笼罩着一层灰败的死气。

    难道是有人在这里下过咒?

    她把心中猜想告诉了景澜,景澜面朝风来处伸出手,片刻后道:“没有施咒留下的痕迹。”

    洛元秋道:“也不是法术,那会是什么?”

    “是阴阵,是乌大人在时所设下的。”

    忽然有个微弱的声音从两人身侧传来,轻的让洛元秋几乎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但她看见景澜凝重的神情,就知道她一定也听见了。

    她们此时在的地方是山顶,若有人来,不可能察觉不到,洛元秋向四周张望,道:“是什么声音,谁在说话?”

    只见绿草中现出一道白影,洛元秋定睛一看,那竟然是用纸剪成的小人,四肢俱全,脸上用墨笔点了两点,大约是眼睛,本该是嘴巴的地方剪出了一个小洞。

    莫非是这纸人在说话?洛元秋蹲下身,想戳这它几下,突然有声音从纸人身上传来:“请不要这么做。”

    洛元秋立马转头对景澜道:“这纸人居然会说话!”

    景澜随她一同蹲下身,看着那纸人道:“你还看不出来吗?以纸为媒,驱之如人,影至声传……这是一位影师。”

    洛元秋这才明白过来,心中啧啧称奇。说起来影师与符师之间颇有些渊源,那纸人仿佛做了个拱手的动作,道:“我是宋国的司命,陛下正在宫中见贵国来使。”

    景澜道:“敢问司命大人有何指教?”

    纸人道:“多年不见故人,一时情难自禁。”它朝洛元秋歪歪扭扭行了一礼,道:“不知承天宗的曲善曲宗主如今可安好?”

    洛元秋静默一瞬,整日与景澜在一起,她都快忘了自己还是应常怀,想了想说:“那是……家师,她已经离世了。”

    纸人身上良久没有声音响起,忽然一阵风吹来,纸人摇摇晃晃,眨眼间就被吹下了顶峰,朝山涧飘去。

    洛元秋还在愣神,景澜拉起她道:“走了,有什么话,等明日见到这位司命大人之后,你尽可问他。”

    翌日她们果然在王宫见到了这位司命大人。

    日落余晖覆盖了王宫,更添了几分苍凉寂寥。那轮巨大的红日从王宫后落下时,王城瞬间被黑暗吞噬,仿佛是对这古老王国命运的隐秘预示。

    宫殿中很快点起了灯,司命同宋国国君一并坐在帘后,众人看不清他们的面目,右下便是前来陪宴宋国的臣子。

    洛元秋入坐时发现宫殿柱子上的漆都已经剥落了,四周摆设虽然很干净,但东西明显都已经很多年没有更换,萧索之意不言而喻。

    可她看着这一切,却隐约生出一种亲切感。

    很快有宫女上殿起舞,艳色的衣裳在这宫殿内竟显得有些刺眼。洛元秋见殿侧坐的那几位乐师年纪都很大,心想他们不会弹错曲子吧?

    直到被景澜捏了捏手,洛元秋才从胡思乱想中回过神,发现宫女们已经跳完了舞,乐师们朝帘子行了一礼,一言不发退出了殿外。

    “许久不曾听到这首曲子了。”帘子后传来一声叹息,听那声音,宋国国君仿佛十分年轻,他道,“若非贵使来访,恐怕有生之年,孤都不会再听见这曲子了。”

    这话中大有不祥之意,但殿上无人应答,宋国臣子仿佛已习以为常。

    这顿晚宴氛围格外沉闷,国君似乎兴致缺缺,说了几句场面话后便不再开口,不过该有的礼节一应俱全,并没有轻慢使者。

    宴毕离场,洛元秋与景澜回到住处,换衣时景澜道:“你怎么了?”

    洛元秋按着眉心,也有些不解:“奇怪,为什么我会觉得这地方有点熟悉?难道我……难道是应常怀曾经来过?”

    景澜挑唇道:“说不定你上辈子是个宋国人呢。”

    夜半忽有宫人来访,说是司命大人相邀,请洛元秋入宫一聚。

    景澜微笑拦在那宫人面前,道:“司命大人只请了她,那我呢?”

    那宫人不过是个传话的罢了,仿佛是一时不知要如何回答,无措地站在原处。

    洛元秋隔着朦胧灯光看去,发现她竟是今日殿上跳舞的宫女。当时尚不觉得有什么,此刻再看,却觉得她的五官呆板,有种说不出的怪异。

    她低声与景澜道:“她好像是个纸人。”

    景澜定睛看去,见那宫人落在地上的影子里似乎有细线缠绕,便道:“还真是,这就是影傀么?”

    深夜对着个与人无异的纸人,这情形着实有些诡异。洛元秋若无其事道:“算了,你就跟着来吧,多个人也没什么事,要是司命不想见你,大不了你站在屋外好了。”

    于是两人又回到了王宫,宫中漆黑一片,冷冷清清,只有一座宫殿里还亮着灯,透出些微光亮。

    入殿时发现无人阻拦,景澜便跟在洛元秋身后光明正大进去了。只见一扇屏风立在中央,四周跪坐着几名宫女,都是今天曾在殿上献过舞的。

    屏风雪白如新,地下放着盏明亮的灯,一道模糊的人影出现在屏风边缘,静了一瞬后开口:“这些都是我的役使,雕虫小技而已,还望两位莫要见怪。”

    话音方落,他的影子又从屏风上消失了。屏风薄薄的纸面上赫然映出许多影子,仔细一看,才发现那些都是纸人,它们似聚在一座宫殿中,热热闹闹的在庆贺什么。

    这些纸人相较洛元秋昨日见到的要精致许多,甚至还能从服饰上看出身份。那坐在最上座的便是国君与王后了,下头有王子公主贵族朝臣。宫人鱼贯而入,奉上珍馐佳酿,乐师舞姬则在一旁,这仿佛是场极为盛大的宴会。

    纸张几番变幻,延生出王城、山峦、河流。纸上也渐渐有了色彩,一座宏伟的都城展现在她们面前,在这屏风上的方寸之地,一切都像是重新活了过来。

    洛元秋不知不觉有些入神,都是用纸剪的人与物,却有种难以言喻的传神之感。

    屏风后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这是数十年前的国都,宛溪。先王治下国富民安,凡是到过这里的人,没有不愿留下来的。”

    洛元秋与景澜对视一眼,抬头望向屏风,彼此心中了然。

    纸人簇簇而动,屏风后静了一会儿,那声音才说道:“……那天是沐风节,先王大宴群臣,宴上忽然有位代国的使者,说要向先王献上一样东西。他把那盒子打开之后,就拔出匕首,在殿上刺死了自己。”

    屏风上的一个纸人瞬间被染红,似乎代表的就是那位已死的使者,但片刻后,这红色如有生命般向四周蔓延,不断有纸人变成了红色,看起来无端有些诡异。

    “他死后,一夜之间,王城沦陷,数十万百姓沦为行尸走肉,宛溪犹如人间炼狱……”

    那红色不断扩大,朝着河流山峦奔去,屏风后那人道:“变故来的太快,让人措手不及。我的师伯为救先王而殒身于宫中,很快师门就只剩下我们几人……上将军从尸堆里找到了王子殿下,拼了命才将他护送出来。随后他们封了宛溪,前往平灵,但代国有备而来,趁着边关防守薄弱,一举攻下了四座城池,王都便成了他们的掌中之物。”

    “我们带着殿下一路奔逃,那些代国的祭司不知用了什么办法,竟能让化为行尸的死人听从号令。最后上将军也死了,我们逃到灵山附近,当时的司命大人为建起这座阴阵耗尽了寿元,方勉强抵挡住了尸潮的入侵。”

    洛元秋疑惑道:“你说的行尸是什么样的?”

    司命道:“生机早已断绝,却与常人无异,见活人便扑咬,如出笼猛兽。”

    不知为何,洛元秋眼前竟浮现出一张陌生女人的脸,咆哮着朝自己扑,她下意识抬手去挡,却发现那不过是幻觉。

    她只觉得眼前一晃,心莫名跳的有些快。手上忽然一暖,回头便看见了景澜担忧的目光。

    洛元秋定了定神,握住她的手,在唇上按了按,示意继续听司命说话。

    “听闻陈国也曾遭郑郧围攻,最危险的时候,连宗庙都险些被一把火烧了,想来宋人与陈人应有相通之感。”司命道,“即便代军事后撤离奉海关,亦无补于事。从王都沦陷开始,一切都无法回到从前。百姓变成了怪物,宋人只能眼睁睁看着失去的土地,却无力去收复。”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屏风后的剪纸也在不断发生变化,最后一抹火光亮起,从屏风右上角向下蔓延,很快屏风上的一切都被火焰吞噬。纸张向两侧慢慢翻卷,露出了坐在屏风后的人。

    中年人一头白发如雪,披散而下,脸上带着一张纸做的面具。无数的细碎纸片从他手中飞出,从半空洋洋洒洒飘落,如同一场空茫的雪。他道:“宋国早已不复存在,我们这些苟延残喘的人,也不过是不得暂归故国的亡魂,与还在宛溪王城中的那些行尸走肉并无分别。陈使大人,不知你以为如何呢?”

    景澜道:“还是有差别的,活人能做的事总比死人要多点。”

    司命道:“虽说死战无用,若能保全百姓,降了又如何?但我们宋国人,哪怕战到死,也不会再让代国占去一寸土地。”

    景澜道:“国仇家恨,本应如此。”

    司命没有接话,转向洛元秋道:“还未向曲宗主道谢,昔日国都重建,曾得她所赠的一道符,方能开山破岭,着实助益良多,那道符如今仍被供奉在宫中,只是没想到她已不在人世。”

    洛元秋这才明白为何自己会觉得宋国宫廷有些亲切感,原来是这个缘故。好像察觉到她心中所想,司命道:“你若想看,我可以让人带你去。”

    洛元秋确实有这个念头,便朝他道谢,司命道:“你身为她的弟子,不在承天宗,为何会跟随陈使来到这里?””

    洛元秋心说看来宋国确实封闭了很久,这位司命大人的消息显然不够灵通,她将来意大致解释了一番,简述了应国所发生的一切,司命听罢后叹道:“原来如此,他乡再好也只是他乡,即便你的族人们从未见过故乡景致,但只要踏上故土,便知先祖为何心系于此。”

    洛元秋有些诧异,这是第一个没有追问长生秘法的人。她不免多打量了司命几眼,顿时了然。这位司命大人从形容举止上来看,确实给人一种已经活够了不想再活了的感觉。

    司命沉吟良久,道:“你要护送你的族人回到故土,若放在从前,这不过是件小事,可现在大半国土为代军所占,你想要带着人走,只能向落雁关去。”

    这些关隘地名洛元秋一概不知,只能茫然地看着他,半晌吐出一句话:“很远吗?有没有近点的路,能绕过代国直接到魏国的?”

    司命道:“除非你们能像鸟儿一样生出翅膀,否则绝无可能渡过恒江,终究还是要经过代国。我只能为你们指一条路,却不能让代军放你们入境,到了落雁关之后,拿着我的信去找上将军谭大人,她会放你们出关,离开宋国之后,能不能进入代国就要看你的本事了。”

    景澜随口道:“那便以使团的名义进入代国,想必代王陛下应当不会拒绝。”

    “却也难说。”司命抚摸着只剩框架的屏风,道:“其实你们不是最先进入宋国的人,早在一年前,贵教的圣女大人便途经此地。她在王城停留了数月,为陛下治好了宿疾。也是因为这个缘故,陛下才会让使团进入昭呈,明知你们来意不善,仍愿意让你们借道前往代国。”

    景澜淡淡道:“司命大人不必担忧,吾王向来重诺,只要宋王陛下遵守诺言,依令行事,他答应你的定然不会反悔。”

    司命忽然转过头,即使他脸上带着一张纸面,洛元秋也能感受到他的目光。

    她在两人之间来回看,感觉气氛不对,心想不会马上就打起来吧?

    但司命很快低下头,取过一叠纸剪成人形。那些纸人一落地便像活了一般,彼此牵着手来到洛元秋面前,无声地跳起了舞。

    只听司命冷冷道:“如果我们要代王的命呢?”

    “哪怕宋王陛下想要代国王族的性命又有何妨?”景澜道:“大争之世,诸国相伐,这些都不过是微不起眼的小事。国与国之间本无情理可言,谁死谁生,又能如何。”

    虽看不见司命面具下的表情,洛元秋仍觉得他此刻仿佛在笑。他勾了勾手,召回纸人,道:“很好。”

    片刻后他抽出其中一个纸人,取来笔在纸人上随手画了几下,轻轻一吹,纸人飘然飞起,不偏不倚,正落在洛元秋手里。

    司命道:“带着它去见上将军,她会知道怎么做。”

    洛元秋收好纸人道:“那么,多谢前辈了。”

    司命道:“长夜漫漫,横竖无事,不如我带你去看曲宗主留下的那道符。”

    一提起要看符,洛元秋当然不会拒绝。司命拿起放在屏风边的灯盏道:“陈使也一并来罢。”

    深夜的王宫漆黑寂静,无故给人以哀愁之感。夜里下起了小雨,打破了夜晚的平静,不知从何处传来清冷的笛声,回荡在王宫上方。

    司命道:“是陛下醒了。”

    景澜道:“这是什么曲子?”

    司命推开阁楼的门道:“故园。”

    灯光照进阁楼,只见里头空荡荡的,唯有尽头的墙壁上似乎挂了什么东西。

    那是一副画,画卷边缘已经破损,在画的中央,钉着一张漆黑的符,隐约泛出幽蓝色的光芒。

    司命提灯相照,洛元秋终于看清这道符的全貌。绘符之人笔致飘逸,如云如雨,她忍不住拔出铜钉取了下来,在手中展开细细观看。

    “斯人已逝,切莫哀毁。”司命道,“你自可将它带走。”

    看到曲善留下的符,洛元秋顿时想到了师伯,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把符重新钉了回去,她半晌无言,道:“不了,就让它留在这里。”

    司命却道:“我想知道,你所做的一切,当真值得吗?”

    洛元秋知道他所指的是什么,答道:“许多事若以值不值得来分,那就失去了原本的意义。对我来说这本是个承诺,虽然当初约定的人已经不在了,但失信于人总归是不好的。”

    司命又道:“即使付出所有?”

    这句话犹如当头一棒,让洛元秋久违地感受到了什么是身不由己。那股熟悉的力量又来了,迫使她微微低下头。洛元秋发现四肢无法动弹,像被困在了囚笼里,良久才开口说话——那声音有些陌生,她知道那才是真正的应常怀。

    命中注定,她们果真是走在既定的路上,无可挽回地向着结局奔去。

    她听见那声音答道:“就算要付出一切,我依然会这么去做。”     。

    第 218 章 且行

    “……你那话说的是真的?你真打算不惜一切把他们送回北冥?”

    洛元秋无力道:“那不是我说的话,是应常怀!你当时就在我身旁,莫非还不清楚么?这是她对司命说的,与我有什么干系?”

    离开昭呈后使团一分为二,一部分人仍留在国都,继续商谈陈宋两国合作之事,想必不久之后,宋国便会开放国境,此事必定会在诸国之间引发不小的震动。对陈国来说,只要能说服宋国与之合作,就等于是在真国与代国之间钉入了一根刺,既能牵制二国,也不再对南方诸国的动向一无所知了。

    另一部分人则照最初安排的计划,依然以出使的名义前往代魏两国拜访。司命派出一小队人马护送他们前往落雁关,等出关之后与代军会面,再把使团想入境拜访的消息传过去,在洛雁关等待答复。

    景澜的职责本是护送使团,所以自当随行。因和司命那番对答,这一路上她已经问了洛元秋不下五次。

    “我收回之前的话,”景澜道,“你和应常怀还是有相似之处。比如你答应的事从来不会反悔,对弱小之人也多加维护,明知这是幻境,你还是不会抛下他们的。”

    洛元秋闻言忍着笑说:“我竟然不知道我还有这么多好处,那你和赵郅灵又有什么相似的地方呢?”

    景澜朝她瞥了一眼,道:“我们都是一样的身不由己。不过身不由己的人太多,都是自己选择的路,也算不上是相似。”

    洛元秋随意道:“这不就成了?你是你,我也还是我。我和应常怀最相似的地方,就是我们都是人,做的都是人会去做的事,仅此而已。”

    景澜嘴角微翘,仿佛不经意般道:“那我和天下人,哪个更重要?”

    洛元秋顺手从路旁折了根草拈在指间转动,道:“没有天下人,只有你。”说完却发现景澜无故笑了起来,她疑惑道:“难道我说的不对?天下有那么多人,我只有一个你,当然你更重要了。”

    景澜忽觉心情明朗起来,笑道:“当然,师姐说的再对不过了。”.

    望着夕阳下那低矮的山丘,如孤坟般的关隘,洛元秋道:“我又闻到那股味道了。”

    众人风尘仆仆来到此处,本以为能抵挡代军数年来的入侵,这座落雁关一定是一座不亚于陈国奉含关的雄关,却没想到落雁关竟这般矮小。加上连年征战的缘故,就像一座即将被沙土掩埋的古坟。

    前来接应的守关将领道:“上将军已经出关了,要过几日才能回来,诸位不妨在此稍作歇息。”

    洛元秋打量着这座关隘,落雁关本身地方就不大,驻守的人看起来也不多,用以防守的城墙已有坍圮之势,相信不用等代国军队攻来,自己就会先一步倒塌。这样一座小小的关隘,若是强攻不过半日便能拿下,这座残破的关隘又是如何能抵挡住代军的呢?

    他们站在城墙上,朝着关外眺望,有风吹来,洛元秋终于找到了那股怪异气息的源头,道:“那里有什么?”

    层云相携飞鸟尽,随着夕阳落下天色渐暗,四周景象也晚风中变得模糊不清。她所指之处是一片朦胧的山影,昏暗中难以辨别。景澜也发觉风的味道除了草木泥土的气息之外,更多了种古怪的腥味。她正要开口,忽然从日暮青山间飞来一只雪白的鸟儿,正落在二人面前的城墙上。

    那鸟闲适地梳理羽毛,显然半点不怕人。洛元秋与它对视了一会儿,突然道:“我见过它,就在和月与宋边境的那座山上!还记得吗,我们说话的时候它就从林中飞过。”

    景澜疑惑道:“是么,我没什么印象了,鸟不是都长的差不多。”

    洛元秋上前一步,试探地伸手去抚摸那只鸟。鸟儿静静看着她,没有抗拒的意思。洛元秋摸了摸它的羽毛,那触感有些奇妙,道:“它让我想起了乌梅,就是文莺的那只灵兽。”

    景澜略微一想,神色忽变,立刻将洛元秋拉回自己身旁,道:“你说的没错,这的确是一只灵兽……只怪我不曾深思,原来这位上将军竟是位驭兽师,这山中飞禽走兽,俱是她的耳目!”

    白鸟好像听懂了她的话,当即展翅向关内飞去,便听下头传来呼喊声。洛元秋俯身看去,只见一人展臂接住白鸟,旋即有人端上清水让它饮用。众人有条不紊,显然习以为常。

    一名守城的将士见白鸟频频向城墙上看去,便转过头对二人道:“贵使不知,这是我们将军的信使,因其有功于国,被陛下特封统领一职。我们都称呼它为白统领,或是白大人。”

    洛元秋望着那只鸟,心中略感微妙:“白统领?难道它能听懂人说话?”

    将士点头,为白鸟脚上系上一块陈旧的铜牌,手臂一抬,白鸟便如离弦之箭振翅高飞,掠过洛元秋身侧,再度没入青山之间.

    那位上将军一日不回,落雁关便一日不开,使团只得暂住在山上的村落里等候。此地距关隘前尚有一段距离,却能清楚看见落雁关附近的景象。

    倘若未曾亲身到过落雁关,从高处望去,在山峦的映衬下,那深黄色的关隘倒有几分雄伟之感。可惜洛元秋已经见过那关隘,对此毫无感觉。

    洛元秋把司命的信交给守关的将士,请他等上将军回来时交给她。而后她们便来到这里,在山间住了近两个月。这两个月间,洛元秋差不多把附近的山头都踏遍了,很快便失去了探索的兴趣,整日除了教何依练剑,便是在后山最高处静坐修行。

    入夜后落雁关很快燃起火把照明,火光缀连成一线。洛元秋的静修功课也做完,沿山路而下,眺望那片胧光,她对身边人道:“你怎么好像不大高兴?”

    景澜拢着袖,眉头微皱,道:“使团想尽快离开宋国,偏偏代国那头却始终没有回音,也不知何时才能启程。”

    洛元秋随意道:“那就继续等罢,想这么多做什么。”

    景澜道:“我只是觉得有些奇怪。宋代在落雁关外交战,为何从未见过宋军离开关内?上次我们到落雁关时我曾留意过,驻守此处的将士加起来也未必有八千人,他们是如何抵挡代军的?”

    洛元秋倒没她想的这么多,答道:“不是还有那位驭兽师在,或许他们自有办法。”

    “国师已经另派人到昭呈了,”景澜若有所思道,“此事一定,下一步必然是对真国用兵。若能在消息传来前进入代国就好了,我只怕再留下去节外生枝,又多出什么变故来。”

    洛元秋听罢后道:“这话为何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好像每次你这么说完,最后总是会点出乱子……你还是别杞人忧天了,再说下去应验了怎么办?”

    景澜挑眉道:“难道不都是因为你的运气向来不好导致的?”

    洛元秋登时恼羞成怒:“莫非你的运气就很好吗!”

    草丛中忽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两人同时一静,向发声之地看去,只见一道黄色的影子从草叶缝隙间闪过,很快又消失了。

    洛元秋疑惑道:“那是什么东西?”

    景澜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洛元秋当即会意。两人背对背靠在一起朝周遭看去,不过多时,黄影再度出现,偏偏此时却刮起了风,满山树影摇曳,那影子又失去了踪迹。

    景澜轻声道:“是刺客?”

    洛元秋没有回答,转过头在她手背上一点,二人同时奔向树后,景澜腰间匕首迅速飞出,旋转射向树后。一道黄影躲开匕首之后立刻闪出,朝着洛元秋扑去!

    洛元秋猝不及防,差点被那影子扑个正着,幸好她反应灵敏,后退几步之后马上稳住身形,谁知那影子又钻进草里不见了,留她握着剑茫然四顾。

    景澜凝重道:“太快了,我什么也没看到。”

    说话间黄影再一次出现,直奔洛元秋脚下而来。洛元秋一向只知进而不知退,对此攻势颇为头疼,一时分心,竟不慎被它绊倒在地,结结实实摔了一跤。

    她从地上爬起来的同时立刻出剑,没想到那道黄影全然不畏惧青光,甚至灵巧一跃避开剑影,继续躲进了草丛。

    “你东我西。”景澜低声道,“它就在那边,跑不掉的。”

    洛元秋马上踏入草丛,剑光一扫,草叶纷飞,喝道:“还躲?!给我出来!”

    这时从景澜手中飞出一道金光,彻底封死了那黄影的退路。这下二人总算能看清那东西的样貌,洛元秋顶着一头杂草,嘴角抽搐,半晌道:“怎么会是一只狗?!”

    一只毛茸茸的小黄狗坐在草里,咧开嘴摇着尾巴来回看向两人。它身上绒毛未褪,好似一团新棉,黑豆般的小眼睛闪闪发光。洛元秋拔了根草逗弄它,它也不理会,反而在景澜脚边绕了几圈,仰起头看着她。

    景澜僵着身道:“什么意思?”

    洛元秋抱着手道:“它要你摸它。”

    景澜犹豫再三,这才弯下腰在狗头上拍了拍。那黄狗显然非常受用,乐得眼睛都眯了起来,一条短尾摇得更欢了。

    洛元秋见那黄狗脖上挂着一块铜牌,莫名觉得有些眼熟,景澜道:“两人人加起来,差点连只狗都没打过。”

    洛元秋揉了揉脸颊,感觉方才那一跤摔得有些疼:“谁知道这会是只狗?”

    景澜起身道:“阁下既已到此,又何必再躲藏?与其反复试探,不如开诚布公表明来意,将话摆开了说。”

    只听山风过林,四野寂然。天边弯月如钩,在云间时隐时现,在山中投下一片黯淡的光芒。很快云雾升起,笼罩了山野,洛元秋屏息凝神,依然不闻旁声,紧靠在景澜身旁,以防对方突然发难。

    她左看右看,什么也没看见。无意发现那小黄狗还在两人脚边,马上捏着狗脖子拎了起来,道:“虽然小了点,但也勉强算个人……狗质。”

    那黄狗被她这么提着也不吭声,这时忽然从树林深处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喂,放开我的灵兽!”

    洛元秋一手拎狗一手握剑,闻言不假思索道:“不放。”

    树林中传来踢踏声,一头灰水牛慢步走出,背上坐着个短发圆脸的少女。她头戴草帽,背负包裹,手中握着一只横笛,仿佛是刚从水田间放牧回来。hTtPs://m.

    水牛牛角极大,如两根弯曲的树枝,缠绕着细藤绿叶。几只色彩斑斓大小不一的鸟儿站在牛角上,其中就有洛元秋见过的那只名为白统领的白鸟。

    景澜道:“上将军。”

    那少女微微皱眉,似乎对这个称呼有些不喜,道:“别叫我将军。我姓谭,名一行,叫我谭大人也成。我已经收到了司命的信,你们想过落雁关后再去代国?”

    景澜微微侧身,道:“正是如此,使节就在山中静候大人到来。”

    洛元秋放下黄狗,它却不离开,反倒坐在人脚边。谭一行摘下草帽挂在牛角上,翻身下地向二人走来,黄狗这才嗷嗷叫了两声,欢快地朝她奔去。

    谭一行摸了摸它毛茸茸的身躯,低声道:“你若是有日被人捉去吃了,我真是半点也不奇怪。”她看了两人一眼,又道:“代人已经被打怕了,他们是不会为你们开参玄关的。我劝你们还是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别在这儿耽误功夫了。”

    她后背包裹中插着一把短剑,剑柄纹饰古朴,黑亮光洁。洛元秋留意了几分,错开目光道:“不试一试又怎么知道此路不行呢?”

    谭一行抬起头,此时月光破云而出,两人这才看清她双瞳异色,一赤一碧,十分怪异。她低头仿佛沉思一瞬,继而道:“月黑风高,今夜倒是个好机会。你们随我来,我这就带你们出关去看看。”

    她手持横笛轻吹一声,从雾气里传来纷沓声。两匹黑马出现在二人面前,仿佛黑夜所化,身躯漆黑亮丽,鬃毛在月色下如流云飘散。黑马显然未经驯化,一双眼睛野性十足,却异常温顺地缓步走近,在灰牛面前低下头颅,口中发出咴咴声。

    谭一行坐回牛背上,对那两匹马儿拱手一拜道:“今夜劳烦你们了。”

    黑马像是能听懂她说的话,微微昂起头,朝着二人身旁走去。洛元秋头一次见识到驭兽师的手段,惊讶道:“它们竟能听得懂你说的话?”

    谭一行重新戴上草帽,道:“万物有灵,有何不可?”

    她掌中多出一枚铃铛,挂在牛角上。原本栖身在角上的几只鸟儿纷纷飞离,谭一行挥了挥手,目送它们隐入林中。唯有那只白鸟停在她的肩头,脚上铜牌发出轻响。

    洛元秋与景澜一起上马,那只黄狗眼巴巴看着她们,见主人似乎并无带上自己的意思,急得在马脚边团团乱转,不住呜呜叫。洛元秋见状道:“你的狗……”

    谭一行道:“它不是狗。”言罢俯身一捞,把黄狗塞进怀里,道:“走了。”

    月光微隐,很快又被云层遮蔽。三人穿过黑暗无光的树林,一时只听细细风声自耳边掠过,时不时有叶片擦过面颊。谭一行那头灰牛看似笨重,实则脚程极快,如夜风般向前奔去,银铃毫无声息,却洒下一线光粉。洛元秋伸手去抓,它们便如萤火般消散了。

    两匹马也无需人指引,一路跟在灰牛身后狂奔,到落雁关本要半日路程,她们从山野间穿行而过,不到一个时辰便来到了关隘前。

    四周无人,关门却是开着的,仿佛早已恭候她们多时。三人一出关,那门便无声合上了,景澜回首见那门上银光起伏,在颠簸中低声道:“原来这座关设有阵法。”

    灰牛渐渐放慢脚步,谭一行道:“这是我师伯在世时设下的法阵,那时代军还未打到这里,关外还能见到不少野羊。”

    洛元秋朝四周望去,夜色下荒野漫漫,到处都是沙砾与碎石,与关内青山绿水环绕的景象相去甚远,唯有几座孤峰独存,如数柄锋利长刀插|入大地,冷意森然。

    此地的风也不如关内宜人,裹着风沙吹来时仿若刀割,更有一种说不出的阴冷。洛元秋不大舒服地揉了揉眼睛,忽然间又闻到了那股味道。

    那气息随风而来,是前所未有的浓烈,洛元秋与景澜不约而同掩住口鼻,对视一眼。景澜转身余光一瞥,见夜色下平地忽起一座山丘,心中一突,不由道:“那是什么地方?”

    谭一行淡淡道:“京观。”

    她没有回头,灰牛却突然停下脚步。弯月高悬,天边只余几点黯淡的星子,夜色中隐隐透出一抹深红,宛如干涸的血。

    聚敌尸以彰显功绩,洛元秋自然知道京观是什么。望着那几座丘陵般高大的尸堆,她终于明白这风中的腥气是从何而来的了。张了张嘴,洛元秋好半天才想起自己要说什么:“为什么不干脆埋了,不是更省事吗?做什么要堆成一座山?”

    “司命没告诉你们?”谭一行手握短剑,遥指京观道,“那里头不仅有代人,还有被强掠去的宋人、和月人、魏人。他们都被代国的法师们做成了行尸走肉,投放到战场来。不但如此,他们的血中带着剧毒,一旦浸到泥土中,此地生机断绝,便再也长不出东西来了。若是不甚污了河水,连带生灵也要遭殃,必须截断水流才行。看,面前这荒原,就是他们的杰作。”

    马儿们有些躁动不安,在原地刨了刨蹄子。灰牛再度迈开四蹄,朝着夜色尽头的大地而去。洛元秋坐在马上,仍不住回望那骇人的京观,道:“难道就这样一直堆着?”

    谭一行道:“等过几日风向变了,就能引雷火将其焚烧,以免飞灰随风入关内。”

    洛元秋心中一跳,一股无名业火燃起,低声道:“你是说,现在他们仍抓活人去做成……做成行尸走肉?”

    白鸟从她肩头飞离,在高处盘旋警戒。确认一切如常,才下降飞回。灰牛领着她们绕过土坡,又向西南而行,走了不知多久,最后在夜色遮掩下攀上了一处高地。

    谭一行这才开口:“嗯,现任代王自诩古越皇族之后,妄图效仿那位先王翊一统八荒四海,恢复昔日故国荣光。他手下有位祭司,传闻能见过去未来。他从北冥的古战场中得到了一具千年不朽的尸体,潜心钻研多年,终于找到了能让人化为行尸、肉|身不腐不败的办法。”

    洛元秋深吸了口气,感觉那风声都变得尖利起来,像是有人在惨叫哭嚎。景澜一路沉默不语,此刻却心有所感,下马走到她身旁,无声地握住了她的手。

    “这办法只对活人奏效,对死人却是无用。”谭一行盘腿坐在牛背上,自言自语道,“但活生生的人变成一具行尸走肉,即使是在人间,也像身在炼狱里,活着的每一刻都痛苦万分。”

    夜幕下可见不远处火光隐现,想来就是谭一行所提的参玄关了。这座关隘竟建在高崖峭壁之上,堪称一道奇景。其下水流涛涛,如惊雷疾奔,声势浩大。唯一入关之路便是那座吊桥,蛛丝般连接两岸。

    谭一行道:“我说了,他们不开参玄关,任何人都进不去代国。”

    景澜收回目光,道:“宋与代之间本无甚么深仇大恨,若论起来,几百年前本是一家,代代都有姻亲相连,不知我说的对不对?”

    谭一行道:“也许对也许不对,但都与我无关。我不是宋人,也并非代人,早在此事发生之前,师门便已离开了此地,唯有师伯师叔因誓约所束暂守于此。后来他们不甘寂寞,就又收了我们几个徒弟。我们这一派都受誓约牵制,不得不守护宋国,直到最后一位君主死去,才能解除誓约。”

    说完她从下了牛背,转身看向洛元秋,道:“我没有看错,你身上也有一道誓约留下的印记。这便是你一心要带族人回到故乡的原因吗?”

    洛元秋眼中一震:“什么印记……”

    谭一行双眼微微发亮,指着手腕道:“原来你不知道么?它就在这里。”.

    那夜洛元秋回去之后便找到何依,本想询问她誓约有关之事,却始终开不了口。弄得何依疑惑不已,最后只得将人放回去了。

    如此又过了一个月。洛元秋坐在山顶,眼前便是高天流云,奈何心总静不下来,说是不在意,又忍不住去想。景澜在她身旁执树枝随意乱画,见她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便说:“就算没有誓约,你不是一样会送他们回北冥的吗?”

    “我只是觉得这一路太辛苦,他们本不必如此。”洛元秋扶额道,“留在陈国也没什么不好,千里迢迢去北冥做什么?”

    景澜身子一斜,懒洋洋地靠着她道:“只要长生不老的传言还在,有人深信不疑,无论在哪国他们都难逃一劫,下场都是一样的。”

    洛元秋心中有些茫然:“真是这样吗?”

    “不如干脆带他们离开,不然启国的事总会再一次出现。”景澜答道,“走的远点,那些想打长生不死主意的人鞭长莫及,他们自然也就能安生度日了。”

    洛元秋被她安慰了几句,心中那点无来由的郁闷散了些,道:“我只是不想莫名其妙被人牵着走。”

    她这么说倒也没错,誓约本是一道束缚,如锁链般将起誓之人与应誓之人紧紧联系在了一起。但洛元秋却不知道这誓言是何时立下,又是对何人而立的。她平生少有约束,现在就好像飞鸟被无端绑住了一般,越想越觉得烦躁。

    景澜道:“不是你被牵着,是应常怀被牵着。就是不知,握着绳子那头的又会是谁。”

    洛元秋耐下性把所识之人一一猜测了过去,最后说:“是应……会是她师父吗?不是说曲善同情应常怀的身世,这才把飞光送给了她,或许她曾在师父面前立下誓约?”

    “曲善已经死了,”景澜答道,“誓约既然还在,就不会是她。”

    见洛元秋仍在苦苦思索,拍了拍她的头道:“别想了,等到了终点,一切自会揭晓。”

    洛元秋心想也是。她一向有个好处,只要想开了便不再去纠结。抓住景澜的手揉捏了一番道:“我们什么时候能出发?”

    景澜淡淡道:“继续等。就在半月前,魏大人带人前往参玄关求见驻关将领,却被一队代军团团围住,说是宋国人派来的奸细,当即扒光了衣裳,扯下冠帽削了头发,倒拖在马后行了几里路,险些丧命于途中。幸好被前来巡视的宋军发现了,这才得救,如今还在养伤。”

    洛元秋点点头:“我想再去见一见那位上将军。”

    景澜疑惑道:“见她做什么?”

    洛元秋认真道:“我们两人合起来,竟然打不过她养的灵兽,你不觉得应该再去讨教一番吗?”

    景澜:“……”

    她说做就做,翌日便去落雁关寻那位驭兽师。恰好谭一行近日回关修养,傍晚听人传报,立刻就出来见她了。

    谭一行带洛元秋到一处湖边,先放牛去吃草,从泥地里挖了些虫子来钓鱼。看洛元秋站在一旁,顺手分了一根鱼竿给她。

    绿水映着夕阳,仿若火红的花铺满了水面,耀目的金红跃如鲤背,洛元秋同她一起坐在岸边,从芦苇叶间隙中窥探水中的动静。

    “上回还未向你道谢。”洛元秋道。

    谭一行抬手,示意不用,同时手腕一动,水面波纹轻荡,迅速钓上来一条鱼,塞进浸在水中的竹篓里。

    洛元秋好奇道:“这是你养在湖里的灵兽?钓上来回头再放回去吗?”

    “放回去?不。”谭一行朝她一瞥,警惕道,“这是我的晚饭,你的也得自己钓。”

    洛元秋道:“可我是吃过才来的。”

    话虽如此,她还是坐着不动,静待鱼儿上钩。

    谭一行钓上来第四条鱼的时候,洛元秋的鱼竿依然毫无动静。谭一行收了竹篓道:“你是不是没挂饵?”

    洛元秋扯回鱼线,看着那空空的钩,恍然大悟:“还真是,我还以为是我运气不好呢。”

    谭一行没说什么,剖了鱼后钻进小树林捡了些干枝枯叶回来,在水边生火烤鱼。那头吃草的牛也慢慢踱了回来,在两人身侧静静坐着。

    洛元秋看了这头大灰牛一眼,发现它正目不转睛地盯着烤鱼,问:“它也吃鱼?”

    谭一行道:“当然,一直吃草总会厌的。”

    她说话向来没什么感情,也是问一句说一句,答也答的干巴巴的,洛元秋却觉得颇有些意思,道:“它会挑刺吗?”

    把鱼翻了个面,谭一行说:“鱼都有刺,不挑刺怎么叫吃鱼。”

    夕阳下数只鸟儿从远处飞了过来,或停在牛背上或停在牛角上,叽叽喳喳个不停。谭一行时不时点头嗯上几声,摇头又点头,仿佛像在听它们说话。灰牛也会低哞两声,有些附和的意思。

    有时鸟儿们为什么事争吵起来,翎毛炸起,好似一群五颜六色的炸汤圆。洛元秋身在其中,既听不懂也无人交谈,感觉自己有些多余。

    一道白影闪过,白统领也回来了,停在水边梳理羽毛。

    洛元秋见它脚上仍挂着铜牌,便道:“我见过这牌子。”

    谭一行咬着烤鱼道:“这是我师叔留下的,我只会用,不会画。时间长了无人修补,用不了多久就是一堆废铜烂铁。”

    她伸手从灰牛脖颈下叮叮当当拽了一物出来,竟是一串大小不一的铜牌。洛元秋惊讶道:“居然有这么多兽牌?这上面画的是什么,都是凶兽吗?”

    谭一行道:“哦,你竟然知道这是兽牌。”

    她也不怕洛元秋抢走,解开绳子把那串铜牌扔到她怀里:“你自己看吧。”

    洛元秋一一数过,一共三十九块,既有铜牌也有铁牌。因年月已久,半数都已看不清上头所画的东西。谭一行默不作声地吃完鱼,洗了洗手道:“要吗?”

    洛元秋诧异道:“你要送我?”

    谭一行抬头看了看她,道:“听说你是符师,可以用符来换。”

    洛元秋道:“你要符做什么?”

    谭一行摘下草帽向后靠去,躺在草里,道:“不做什么,没见过,好奇罢了。”

    “符可以给你,”洛元秋道,“这兽牌你还是自己留着吧,我又不会用它,拿了也是浪费。不过你那只长的像狗一样的灵兽还在不在,我想向它……嗯,再请教请教。”

    谭一行闻言猛然起身,盯着她道:“哦?你要找它打架?”

    洛元秋向后靠了靠,被她灼灼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是有这个意思。”顿了顿又道:“你放心好了,我会手下留情的。”

    谭一行道:“你还是全力以赴罢,它可是盘瓠之后,莫要小瞧了。”

    洛元秋疑惑道:“盘瓠是谁?”

    谭一行不答,取出笛子吹了几声,很快一只毛茸茸的黄狗闻声而来,围着二人绕了几圈后摇着尾巴坐了下来。

    谭一行摸了那黄狗几下,手指灵光汇聚,在它脖颈下所挂的铜牌上点了点。但见铜牌上金光隐动,很快又没入铜牌中,她道:“去吧。别在这湖边打,走得再远些。”

    黄狗汪汪两声,似在应答,随后向着东南方一片空旷的草地跑去。灰牛随之起身,朝着洛元秋哞哞叫了几声,载着鸟儿们走进树林。

    洛元秋竟从那牛叫中听出些许同情的意味来,谭一行也拎起竹篓,伸出手接住白统领跟着灰牛一起往回走。洛元秋看着她的背影,不禁疑惑道:“你去哪里,不在一旁看着吗?”

    “用不着,兽牌最少能维持半个时辰。”谭一行道,“你慢慢来,我回落雁关关内等你。”

    洛元秋心中奇怪,但还是来到了那片草地。晚风拂过,绿草如海浪般层层叠涌,她看了看四周,却没发现黄狗的身影。

    不过这次她已做好准备,绝不会像上回那样大意,再被轻易绊倒。洛元秋心中亦有不平,上回这灵兽分明是借了地形之便,它身形矮小,随时能躲进草丛树林,兼之又在星月朦胧的夜晚,突然发动攻势,自然让人措手不及。

    眼下这片草地四周并无能藏身的树丛林荫,洛元秋两指并起剑指,忽然感觉风向骤变。草从她指间掠过,如被巨力所推,低俯近地,洛元秋蓦然回头——

    她被笼罩在一片阴影里,几乎看不见头顶的天空,与这兽类庞大的身躯相较,人仿佛渺小的就像一片草叶。

    这只外形近似犬类的巨大凶兽张开嘴,咆哮声震动山野,它低下头去,口中霎时喷出一道紫色电光,向着洛元秋所在射去!.

    深夜,山中白雾弥漫,静无人声。洛元秋披着一身露水回到落雁关,发现景澜不知何时来了,正与谭一行在院中交谈。

    洛元秋鼻青脸肿坐下,那只黄狗欢欢喜喜跟在她身后,向谭一行跑去。洛元秋仰着头防止鼻血再流出来,谭一行看了她一眼道:“你还真手下留情了?”

    景澜将一块帕子盖在她脸上,笑道:“看来你和狗打的这一架是输了。”

    谭一行纠正道:“不是狗,是灵兽。”

    洛元秋含糊道:“是盘瓠之后……嘶,你轻点。”

    景澜手下放轻了些,道:“都说擒贼先擒王,你去和驭兽师的灵兽打什么架?驭兽师的武力仅比常人高些,一旦被近身,只有束手就擒的份,你不会先抓她?”

    谭一行竟也附和着点头:“我打不过你们。”拍了拍肩头的白鸟道,“阿白它们就打得过。”

    洛元秋打量那白鸟,道:“它脚上的兽牌画的是什么?”

    “朱雀。”谭一行道。

    洛元秋嘴角抽了抽:“朱雀?那不是神兽吗,这也行?”

    谭一行点点头,拎起黄狗道:“多谢你的主意,我回去便试试兽牌能不能拓下来。”说完便离去了。

    洛元秋问:“你们说了什么?”

    景澜道:“我只是提议把兽牌上的图案拓印下来另外保存,这样就不必担心它们失传了。”看洛元秋一脸血,又觉得好笑,道,“我以为你见到关外的京观时就应该明白了,仅凭落雁关这点兵马怎能将代军挡在关外多年?还不是全靠这位驭兽的宗师,单她一人便是一支军队,任代军本事再如何高强,又如何能与神兽相提并论?”

    洛元秋捂着鼻子闷声道:“我现在知道了。”

    景澜为她捻去发间的草屑,道:“你这副样子,好像是脸着地摔了一跤……看来过几日你还是会来找她。”

    洛元秋有些想笑,偏偏一动就牵扯到脸上的伤:“你怎么知道的?”

    “遇强则强,”景澜淡淡道,“你一向都是如此,我怎么会不知道?”

    洛元秋看了她一会儿,道:“你居然不阻止我……是不是又出了什么事,不然你为何会突然来落雁关?”

    景澜目光微微一沉,道:“魏则,也就是那位魏大人,他今早被人随从发现死在房中,疑似中毒而亡。午后边境传来消息,代王拒绝了使团入关一事,我正是为此而来。”

    若是平日,乍闻这等噩耗,洛元秋少不得要郁闷几个时辰。今日或是刚与谭一行的灵兽动过手,心情意外舒畅了许多,应道:“嗯,看来又要等了。”

    “其实我倒宁愿在这里等着,”景澜说道,“现在情势混沌不清,不如先等等。代王阴晴不定,行事不按常理出牌,贸然入境,只怕落个与魏则一样的下场。”

    洛元秋道:“你是说,他会把我们也毒死,或者做成行尸?”

    景澜倏然一笑,拈起她的下巴道:“你和我说实话,你是不是想和谭一行出关。”

    洛元秋不得不对上她的视线,舔了舔嘴唇飞快道:“是有这个念头,不过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景澜默然一瞬,放开手道:“我知道在你心底,从未放下过黎川那件事。”

    洛元秋心中百味陈杂,低声道:“死人是不会说话的,但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忘了她们。”

    景澜顿了顿:“或许此行对应常怀来说也是一种考验,对你我,还有墨凐来说亦然。把走过的路再走一遍,曾犯下的错难道就不会再犯了吗?却不见得如此。别忘了我们身在幻境中,所见为虚;凡生遭遇,皆为他人所历。你必须答应我,千万不能因此动摇了心境。”

    她的目光一片澄澈,洛元秋缓缓点头:“我答应你。”

    只是二人没想到,这一等便是两年。

    这期间陈国与真国因土地一事争执,大小摩擦不断,矛盾愈演愈烈,更有几次险些在边境举兵动武。如今启国名存实亡,版图并入陈国之后,陈国实力大增,扩容军队,俨然已成一方霸主。

    自陈军从和月国借道入宋以来,代国也不断在边关增兵,以御强敌。但牵一发而动全身,两军也只是隔关彼此相望,无人敢抢先动手。或许是忌惮陈国威势,是年九月,代王以结盟为由,特邀陈使入国一晤。至于先前参玄关前对陈国来使的一番羞辱,却只字不提。

    陈国新派的使者也来到了落雁关,逗留在此地的使团终于能踏出关隘向代国前进。洛元秋与景澜也向谭一行辞别,分别前这位驭兽师一脸平静道:“你们走了,我想我也快要离开了。”

    洛元秋牵着马问:“你准备去什么地方?”

    “也许会追随师门而去,”谭一行颔首,灰牛载着她朝关内走去,“也许会到处走走,也收几个徒弟来教一教看。”

    她把草帽扣在头上,自言自语道:“也不知道你们能不能活着回来,就先不说再会了。”

    三人就此分别,军队护送使团离开落雁关。国师不知为何,又派了一名轮萨及数十位红衣法师同行。那位轮萨据说是国师亲传弟子,姓叶名琳,平日极得国师器重。此行委以重任,也是为了震慑代国的祭司们。

    由于种种原因,陈王特地指派了一位将军护送使团,这下使团顿时壮大不少。人多眼杂,加上叶琳时常抓住景澜不放,景澜只得与洛元秋暂时分开,各自归入原本的队伍。二人在队伍的一头一尾,偶尔在休息的间隙见上一面,或是避开人到夜深时才相会。

    这天景澜见完洛元秋回来,就见到这位国师弟子在半路等自己。她以白纱遮面,露出一双妙目,似笑非笑道:“许久不见赵师妹了,深夜无人之时在此,莫非是去私会情郎了?”

    情郎没有,道侣却有一个,景澜面无表情道:“叶师姐倒是一如既往,不知掌教大人有何指示?”

    叶琳下巴一抬,傲慢之色尽显:“师尊听闻师叔正在魏国,想让你向她老人家讨回一样东西,原本供奉在西宁寺中的玉卷,也该物归原主了。”

    景澜懒得再与她多费口舌,绕开她向前走,道:“知道了,等我见到了师父自会转达,劳烦师姐传话了。”

    叶琳却伸手拦住去路,端详着她道:“你那面具不是从不离身么,怎么不戴了?”说着要去抓景澜手臂,道,“我原以为你终日带着面具是为了遮丑,没想到你面具下的这副样子还算勉强能入目。”

    景澜忽觉有必要好好与她计较,轻飘飘道:“那叶师姐又为何戴着面纱呢?莫不是怕尊荣惊吓到诸位殿下?”

    叶琳自觉行事向来隐秘,她私下与皇子们来往连国师都未必知道,猛然被人道破,顿时脸上有些挂不住:“你、你是从何处得知的?”

    景澜面上闪过一丝嘲色,漠然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叶师姐不来为难我,我也不会泄露你的秘密。另外,应常怀与其族人随行一事本是掌教大人示意,吾师也已首肯,你若想以此要挟,只怕打错了算盘。”

    她说完从叶琳身边走过,看也不看,嘴角轻勾:“……千万记得,三思而后行啊。”

    这番月夜下的交锋自然起了些作用,因把柄在人手中,叶琳不得不收敛了许多,之后的日子里不再三番两次来寻景澜麻烦。景澜也不再避人耳目,想见洛元秋时便大大方方去找她,倒也无人胆敢说闲话。

    洛元秋对此一无所知,她还当景澜另想到办法来见自己,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使团进入参玄关之后,她顿时被这座关隘分走了全部的注意力,再无暇去顾及别的事。

    参玄关随地势而建,关墙之下,便是浩荡不见底的激流。水雾终年不散,弥漫在关内,连风都带着一股潮湿之意。

    景澜道:“这道天堑虽能抵御外敌,但代人亦困于关内,止步于五岭外,难出国境。”

    洛元秋左顾右盼,见关隘中守卫森严,飞快收回视线,道:“你不觉得这里的人都有些奇怪?”

    景澜轻声道:“就像身后有鬼盯着,他们都害怕得不行,是不是?”

    代军皆着黑甲,在日光几乎有些分不清哪些是人哪些是影子,洛元秋好险才忍住没笑,道:“是这样没错,你是怎么发现的?”

    “看他们的眼睛,”景澜道,“一个人心中有了惧意,无论怎样都是掩饰不住的。你猜他们在怕什么?”

    洛元秋顿了顿道:“怕成为比死人更可怕的东西。”

    这时一队巡视的军士过来,景澜微微颔首,两人便不再言语。

    离开参玄关之后,使团快马加鞭一路南下,前往代国国都临漳。

    入关之后,或许是受到代国氛围影响,人人都不自觉有些紧张。代国等级分明,律法之严苛远胜于他国,更是将国民以身份分出五等,五等之外皆为贱民。这些人衣不蔽体,忍饥挨饿终日劳作,产出最多,交的却是最重的赋税。

    “我猜在代王眼中,人就和田里的野草一样。”景澜漫不经心道,“就算杀光了也不用害怕,迟早会从别的地方长出来的。”

    这一路走来,洛元秋也断断续续了解了代国的事。据说在三十年前,有个自称从斗渊阁而来的人到代国求见代王,并向代王献上了从海渊取出的神兵。从立国之日起代王先祖便对外宣称自己为古越皇族之后,身份不凡尊贵无比,迟早会统一诸国成就霸业。代王也未忘先祖嘱托,立刻将此人委以要任,一年之后奉为大祭司。

    洛元秋闻言道:“怎么又是斗渊阁?”

    景澜道:“他们说的斗渊阁和我们见到的不一样。相传在古时,数位宗师约定在飞鸟难度的深渊旁建起一楼,其意为临渊而观,以达忘心无我之境。后来古越国设斗渊阁,广纳天下修士,不问出身不计年岁,悉传以诸多法门。百年之后阁中修士济济,天下宗师共聚于此,一时兴盛无比,符法正是从此而生。之后古越能从一小国成为一统天下的霸主,与此举难脱干系。”

    洛元秋奇道:“这地方现在还在?怎么我从没听过?”

    景澜道:“古越覆灭之后,斗渊阁也随之销声匿迹。不过想想看,就连岳成式亦师从于此,代王又怎么能不动心呢?”

    洛元秋心中一动:“是他把活人变成行尸的方法带到代国来的?”

    “不仅如此,他还有办法指挥行尸,让它们随军作战,一如生时,代人称其为尸兵。”景澜道,“但他没把这秘法交给别人,除了这位大祭司之外,代国其余的祭司们并不会此术。所以他死了之后,就连如何让活人变成行尸的方法都差点失传。”

    洛元秋一愣:“他已经死了?”

    景澜答道:“若不是他死的早,代王早已带着他的尸兵打到阴山脚下了。就在攻破宋国边境后的半月,大祭司暴毙于军帐中,他献给代王的神兵也不翼而飞。至此以后,代王称霸天下的念头也只得不了了之,毕竟宋国大半国土沦陷都尚有反击之力,更别说进攻真国与和月国了。”

    洛元秋道:“我不明白,既然他已经死了,那边境的行尸又是怎么一回事?”

    两人不紧不慢地缀在队伍后,景澜道:“代王不死心,命人将其旧物取出,让祭司们在活人身上反复尝试,誓要一雪前耻……”沉默一瞬,她又道:“若是有人反对,他就把那些人也变成行尸,以此震慑臣属。”

    日光惨白,洛元秋觉得眼睛有些难受,伸手遮了遮道:“他不会也想长生不老吧?”

    景澜道:“也难说,所以我们还是尽快离开临漳前往魏国。”

    光是听这位代王的事迹便足以让人倒尽胃口,一路走来见到的种种惨状,更是让洛元秋对这位国君半点兴趣也没有,只想快些离开这人间地狱。

    “此处就像一具正在腐烂的尸体,”她低声道,“土里仿佛浸透了血,到处都是腐烂败坏的气息。等见你到代王后,如果发现王座上坐的是具行尸走肉,我也不会觉得有多么奇怪。”

    使团一入临漳之后很快得到代王召见,与洛元秋所想相违,代王毫无阴郁之相,眉目和悦,乐呵呵地招待来使,令人十分惊讶。

    让景澜倍感意外的是,除了臣子们之外,魏王居然也在其中,若不是有人出言提醒,使节差点就把他当作皇子之流,一并忽视了。

    代王随即笑道:“这种小事,魏王怎会放在心上!他父亲当年为借道出关之事入宫的景象寡人还历历在目,代魏亲如一家,从无彼此之分!至于魏王,他一向心宽,还是皇子时就常随他父亲来皇宫拜见寡人,陈使不必在意!”

    观魏王年纪尚轻,闻言面上一阵红一阵白,就算明知这话里有羞辱之意,也只能诺诺称是,默默退到一旁。他身旁随行的两名臣子又气又恼,想来搀扶魏王,却被代国的臣子们挤了下去。

    对景澜来说这反倒是个好机会,她不经意观察了魏王一会儿,想从他脸上寻找出与墨凐相似的地方,最后一无所获。魏王身上丝毫没有国君的气度与威严,反而像个忧郁的贵公子,对眼前的一切漠不关心,望着庭外一地日光兀自出神。

    景澜心想,无怪最后魏会亡了国。魏王一看便知难堪重任,如若生在太平年岁,有忠臣在旁,自可随他折腾去;但眼下群狼环伺,国君势弱至此,仍无反思警醒之意,国亡也不过是迟早的事。

    宫人鱼贯而入,其中有位怀抱古琴的宫女随同队伍站在庭中。景澜见魏王目光在她怀里停留了片刻,心中顿时明了。

    这时代王道:“就让魏王来,何必要那些俗音?陈使千里迢迢到此,本是贵客,岂能被那不堪的曲子污了耳朵?”言罢提高声音道,“魏王!魏王何在?快快上殿来,为陈使奏上一曲!”

    群臣如潮水般退开来,两侧宫人将琴摆上,魏王仿佛堪堪回过神,有些愕然地看着这一幕。那两名臣子立刻喊道:“代王陛下不可!吾王是何等身份,陈使不过是臣,怎能让君王在此殿上为他们奏曲……”

    代王神色渐冷,厉声呵斥:“不知礼数,都拖出去!”

    那嘶哑的声音很快消失了,魏王在宫人的搀扶下摇摇晃晃来到琴座边跪坐下,手按在弦上时,他如梦初醒般看向四周,颤抖道:“不……”

    “魏王说什么?”代王道,“寡人上了年纪,耳朵有些不灵敏,魏王可否再说一遍?”

    魏王额头冷汗涔涔,最终什么话也没有说出口。他按弦的手一挥,行云流水般的琴音传遍大殿。

    满殿寂静,代王听了一会儿,哈哈大笑:“就是这样!很好,很好!”

    那曲子虽然动听,但只要一看见抚琴的魏王,便无人敢出言赞叹。

    代王好像什么也没察觉到,入夜后设宴招待使节,还特地让宫人设座,请让魏王坐在自己下方,依旧与使节谈笑风生。

    等宴酣之际,陈使顺势向魏王提出入国拜访一事,魏王没有拒绝,自然也无法拒绝。只因代王此时笑道:“魏与代本为兄弟,都是一样的,来使何必舍近求远?莫非你们也喜欢上了听魏王奏乐?”

    陈使忙道不敢,说是奉国君之命,需拜访诸国,以便日后互通往来。代王呵呵一笑,道:“陈王倒是有心。魏王呢,你怎么看?”

    魏王入宴后便埋头痛饮,不发一语。此刻闻言也只是道:“就依代王所说。”

    代王满意地点了点头,吩咐左右:“今日的酒看来很合魏王的意,想来是魏国没什么美酒,等他走的时候,记得备上送一车,就当是寡人送给他的心意。”

    景澜将这一幕收入眼底,目光一一从与宴之人脸上掠过,心中颇有些玩味。

    即便魏王看似软弱,众人心中也隐约有所预感,代国与魏国之间原本牢不可破的盟约,今时今日终于出现了裂痕.

    有前一任陈使在先,谁也不知道代王何时会暴起发难,又一次把使者扒光了捆在马上倒拖数里。使团上下无不小心谨慎,唯恐一时不察,就被捉去做成了行尸。

    离宫之后,使团在代国都城待了三个月,特地等到魏王返国之后才向代王辞行,临别前代王却命人带使者去城外观刑。使者虽不解其意,但因推拒不得,仍是带人去了。事后回来观刑之人面色都不大好看,有几个等到上路以后就突然病了。

    到了临漳后,洛元秋怕代王得知使团中藏了一队古越遗民,便让众人都呆在屋里,日日守在院中,以防出什么意外。她自然也不曾出过门,对这几个月发生的事一概不知,等到上路后渐渐远离都城,这才觉得暂时松了口气。

    “观刑?”

    二人也是半月未见,洛元秋听景澜大致讲述完入临漳后所发生的事,惊讶道:“你也去了?”

    景澜道:“代王手下有一批密探,专门潜伏在国都里,探听民众之言。若有人胆敢妄议朝政,议论君王,就会立刻被拖去施刑。”

    洛元秋嘴角动了动,却没有说话。景澜嘲讽一笑,缓缓道:“罪名是叛国,行刑官把他们吊起来,当着我们的面,先把一人的皮活活扒了下来,又将其他人开膛破肚后,放出烈犬撕咬……总而言之,炼狱也不过如此。”

    虽然没有亲眼看见,但那血腥味似乎已在鼻端。洛元秋低声道:“疯子。”

    “代王确实已经疯了。”景澜说道,“这世上最可怕的就是一个疯子掌握了生杀大权,凌驾于众人之上。或许不必等陈国大军攻入参玄关,代王再这般倒行逆施下去,代国就先会乱起来。”

    她说着张开手道:“你看古往今来,亦复如是。这日光之下,一切如旧,一切如常,从未有过什么改变。千年前尚且如此,千年后也是如此。”

    洛元秋微微一叹,转念道:“原来你已经见过魏王了,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景澜道:“只要不做国君,就是一个好人。”

    晴日当空,洛元秋回头看了看临漳所在的方向,心中忽生感慨:“不知不觉,我们居然都快到魏国了,那北冥岂不是也没多少路程了?”她顿时觉得前路不再迷雾重重,变得豁然开朗了起来,笑道:“等见到墨凐之后,这一切是不是也该结束了?”

    景澜不像她这般乐观,随口道:“见到她之后,你要如何唤醒她?”

    洛元秋顿了顿道:“告诉她这一切都是幻象,我们正在她的梦里,要想离开此地,她必须要跟我们走,破除心魔之后方能醒来。”

    “做梦的人往往意识不到自己正在做梦,”景澜说道,“你告诉她我们身在梦中,所历经的一切仅是场梦,她只会觉得我们疯了。别忘了,如今她的身份是魏国公主,大权在握,为何要随我们离开?”

    洛元秋沉思片刻道:“我觉得她不像贪恋权势的人,虽说此一时彼一时,人总不会一直不变,但在她心中,应当也有一些东西,从来不曾改变过。”

    景澜闻言道:“倒是可以从此处着手试试看。当年她想跟随你去修行,说不定这念头至今还在,只需要合适的一个契机罢了。”

    洛元秋满心疑惑:“哦?这又怎么说?”

    “修行,本就有出世之念。”景澜说道,“她那时候年纪应当不大,为何会突然要拜你为师,想要入道修行?”

    洛元秋回忆道:“是因为她母亲的缘故吗?我记得她说过,她母亲很早就去世了,她以为我是神仙,能够让她再度与母亲相见,所以才想拜我为师。”

    景澜突然问:“如果她初心不改,现在依旧想拜你为师,你愿意做她的师父吗?”

    洛元秋想了想,始终无法想象自己教徒弟的景象。但经景澜这么一提,她回想过往种种,也不禁心有疑虑。莫非应常怀真收了墨凐做徒弟,只是无人知晓而已?

    见她一脸纠结,景澜顿时猜到她心中所想,道:“看来你也不太想收这个徒弟,但你想想,如果你真成了墨凐的师父,她不就能随你使唤了么?”

    “那就……”洛元秋思量一番,最后道:“还是算了吧,我和她没有师徒缘分,我知道的。”

    魏国与代国同在南海畔,相传魏国本是为抵御外敌,世代结为盟友。代国对抗外敌时,自然少不了魏国襄助,为防援军与粮草入境路途过长,延误战机,还在两国之间修筑了数条要道。是以从代入魏的道路顺畅无比,仿若同在一国,不过数月便到了魏境。

    入关之后四周景物骤变,魏地久无战乱,数代君王治下升平,除了代王时不时以会盟之名要挟魏使入代,借此搜刮一番,百姓也称得上是安居乐业。

    君王无建树,从朝臣到百姓皆是一副懒散的模样。使团入境后倒是引发了不小的轰动,因代国封锁参玄关,魏国已经有数十年不曾见到过他国使节。既闻陈使到访,举国上下无不欢喜,以盛礼相迎,视为自国君登基以来的首件大事。

    使团所到之处皆有礼官等候在旁,为之开道,歌舞随行,所赠颇为丰厚。使团受如此优待,心中倍加感激,但到了魏国国都绛城,却不见魏王,众贵盛装而至,族簇拥着一位丽装少女在城外相迎,陈使方知,原来这一路种种迎接的布置,皆出自这位与魏王一母同胞的公主之手。

    陈使自然不敢小瞧了这位公主殿下,观这位公主年纪轻轻,举止却一派沉稳。魏人常将鲜花以彩绳束成小束,别在发间以作装点。贵族为显身份,便以珍珠砗磲珊瑚制成花形,饰以金银,日光一照灿烂生辉,前来观礼的朝臣贵族皆是如此,唯独公主发间只别了一朵初开的蓝花。那单薄的花瓣如蝶翼,在乌发间随风而动,仿佛随时都会振翅而去。

    公主道:“贵使远道而来,一路辛苦,请入城暂歇息,吾王明日在宫中设宴,为诸位接风洗尘。”.

    月夜清凉,洛元秋半夜翻墙而出,到野外去见景澜。

    河畔萤火飞舞,忽高忽低,洛元秋一见面便迫不及待地问:“你去赴宴了?见到墨凐了吗,怎么样?”

    景澜双膝以下浸在冰凉的河水中,解开头发道:“魏国公主,果然名不虚传。”

    洛元秋在她身边坐下,追问道:“什么意思?”

    “这是个人物,只可惜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景澜五指做梳,拢了拢发尾道,“到底还是年纪太小,身边无人指点。如果她肯大胆些,早早把弟弟踹开自己做君主,眼下魏国就不会是这般局面了。”

    洛元秋对这些都不大感兴趣,道:“你觉得她会跟我们走吗?”

    说完便觉得眼前天旋地转,一个微凉饱沾水汽的柔软之物贴上唇角,旋即撬开嘴唇,长驱直入。良久后景澜声音微喑,道:“恐怕不能如你所愿了。”

    洛元秋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一吻弄得晕头转向,定了定神道:“先试试看,不行再说。”

    景澜慢慢扳过她的脸,舌尖沿着她的唇线反复勾勒,这动作煽情无比,洛元秋面红耳赤,勉强将她按住,待两人堪堪分开,察觉到她有些不对,低声问道:“你怎么了……你、你喝酒了?”

    景澜双颊绯红,淡淡道:“魏王近日得了一名技法高明的琴师,喜爱非常,想破例让此人入宫,与之同住同食,奈何朝臣阻拦。于是他想了个荒唐的主意,让墨凐拜他为师,如此便可封那琴师做个内官,在宫廷中随意出入。宴上他提及此事,忽有人说,公主年幼时曾在阴山有过一段奇遇,得到仙师指点……墨凐还清清楚楚地记得你。”

    洛元秋心中一跳,觉得有点奇怪,道:“她还记得我?”

    景澜起身缓缓走入水中,待水流没至肩头,方才停下前进的脚步,在河心道:“她说虽然与你无师徒之实,在受你指点之后,方知这世上更有一重天地。或许你不知情,但在她心底,已把你视为师父。”

    洛元秋闻言只觉匪夷所思:“我们只说了几句话罢了,也谈不上指点,她为何要把我当作师父?”

    景澜道:“那不过是回绝魏王的婉拒之词,我只是没想到,她竟然还会记得你。所以我以故人的名义,约她今夜来此一会。”

    洛元秋震惊之下脱口道;“这么快?!你不是说打算慢慢来的吗?”

    说完一阵夜风拂过草地,有窸窸窣窣的声响从夜色中传来。洛元秋还来不及惊讶,当即回头看了眼身后,只见流萤点点,并无人影。她再低头看水面时,发现景澜已经不见了。

    河岸边不远处一个素衣少女牵马穿过草地,望见洛元秋时忽地一怔,停下脚步端详了她片刻,道:“原来她没有骗我,果真是你。”     。

    第 219 章 云中

    二人数年未见,当年在山洞时洛元秋双目尚不能视物,故而也不记得救命恩人的样子,就连对方声音都已经忘得差不多。时至今日再见,她终于从眼前少女身上找到几分昔日故人的熟悉之感。

    这的确是墨凐。

    魏国临近南海,终年温暖,百姓多着薄衣。墨凐也只披了一件素色外袍,衣袖在夜风中鼓荡。她发上插了一朵淡粉的花,除此之外并无他物。

    她身后几步开外便是数名身着精甲的护卫,紧握长刀在旁候命,石塔般高大的身躯紧绷着,仿佛随时都会挥刀迎向敌人。

    洛元秋沉默半晌,不知该说什么。在见到墨凐之前,她曾想过要如何劝说她放下一切随自己离开,但那些话到了嘴边,她却少见地犹豫了。

    她与景澜不过是误入此间的访客,虽已经历种种,但始终也只是将这一切当作他人的故事,并无太多的感同身受。可是对墨凐来说,这一切都真实存在且发生过,怎能以梦一字就盖过所有?

    夜色悠远深长,四周萤光随风四散,几点落在流水上。此时此刻,面对面前人,洛元秋忽然明白了景澜话中的深意,她垂目道:“是我。”

    二人之间并没有故人相逢的喜悦,墨凐目光中甚至隐含几分警惕,静了片刻神色方才舒展了些许,道:“你们修行之人,一向都是这般神出鬼没的吗?”

    “阿妙,当年我答应会带你离开。”洛元秋的声音在风中清晰得异样,她甚至觉得那话并非出自她的口中,“如今我来了,你还想跟我走吗?”

    墨凐微微一怔,似乎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跟你走?到哪里去?”

    洛元秋淡淡道:“天大地大,总归有栖身之处,无论去何处都是一样的。”

    墨凐端详了她一会儿,语气嘲讽道:“如果我不答应呢?”

    天边忽然划过一道电光,四周渐渐暗了下去,风也不再像先前那么凉爽,变得沉闷起来。

    要下雨了,洛元秋抬头看了眼天,无星无月,天边漆黑一片,有几点冰凉的水滴落在脸上。她道:“不必想着这么快回答。我经过此处,会暂时停留一段时日,你若是想好了,还可以再来找我。”

    墨凐道:“你想收我为徒?可惜我已经有了一位老师,并不想再多一位。”

    说完她翻身上马,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黑夜中雨水噼里啪啦落了下来,萤火很快消失在草间,洛元秋却站在河畔动也不动。她朝水面看了一眼,俯下身向近水的石头边伸出手,道:“别躲了,她已经走了。”

    水中浮起一人,从石头后慢慢游了过来。把手递给洛元秋,她眨了眨眼睛,任水流从额头向眼皮淌下,提着湿漉漉的衣角涉水上了岸,道:“我还以为你会将她抓过来揍上一顿,揍醒为止。”

    洛元秋坦率道:“方才我确实想过这么做。”

    景澜为她抹去脸颊上的雨水,用一种新奇的眼光打量了她片刻,笑道:“有长进,你居然能得忍住。”

    “因为你之前说过,”洛元秋道,“做梦的人,是察觉不到自己在做梦的。就算旁人说一千句一万句都是白费口舌,还不如等她自己意识到这是场梦,自然就会醒来。”

    周遭突然亮了起来,仿佛有只手拨开了乌云,让月光重新照了下来。飘洒的雨丝如光毫般,在月光中折射出迷蒙的光彩,就连流水也在夜色里微微泛光。

    景澜挽起湿发坐下,褪下金环轻轻敲击着石头,道:“很好,现在我终于能放心了,看来你和墨凐的确没什么师徒缘分。”

    洛元秋诧异道:“你把她突然叫过来,只是为了证明这个?”

    雨丝如雾,横阻在她们之间,洛元秋先前已被雨水淋得浑身湿透,索性也在景澜身边坐下。景澜侧头看了她一眼,仿佛心情极好,道:“应常怀到底是不是她的师父,难道你就不想知道吗?”

    洛元秋闻言捏了捏她潮湿的掌心,以作小惩。望着银光浮动的水面,她轻轻一叹:“我早就说过了,她的师父一定另有其人,不会是我。”

    景澜微微一笑,道:“不是更好。依我所见,谁要是当了这位殿下的老师,必定要受其所累。”

    洛元秋没有答话,两人静坐了一会儿,她起身道:“太晚了,我们也该走了。”

    临走前景澜朝墨凐离去的方向望了一眼,道:“师姐,你好像有话要说?”

    洛元秋想了想道:“不知道你有没有发觉,正因为应常怀与墨凐之间关系匪浅,她觉得我与应常怀有相似之处,所以我才在梦境之中替代了应常怀的身份。”

    她转过身去,看着身边人的面庞道:“那么你呢?”她的目光锐利,不像是在问景澜,而是在质询留驻在此地千年前魂灵的幻象,“赵郅灵与墨凐之间又有什么纠葛?她把你引进这幻境中,绝非是偶然,为何她会觉得你与此人相似?”

    景澜低头朝河面看去,平缓的流水倒映出二人身影,彼此的面容都模糊不清,她道:“这也是我心中的疑惑,我们之所以能进入这梦境,是她选择了我们,而非我们所愿。这本就是一场砺心之行,我们来到这里就是为了助她走上那最后一步,将她从心魔中唤醒,度过最后一劫,归于天道。我想,我们很快就会得到答案。”

    洛元秋闻言握紧了她的手,沿着河岸从来路返回。她莫名哼起了一支曲子,景澜听了半晌,也难以从那荒腔走调的声音中辨别这到底是什么歌。正当她忍无可忍之际,那声音却停了,洛元秋忽然回过身,道:“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在你身边。”

    她说完又重新哼起了另一支曲子,景澜怔愣一霎,看着她在月光下的背影,依稀和多年前那小小的师姐重合。

    走调的歌声仍在耳边,她又觉得这声音也不算太难听。忍上一忍,还是可以听一辈子的.

    魏国自有一套独特的节令,使团入境半月之后便到了迎神的日子。此时若放在陈国,本该是驱逐年兽,迎接新年的日子。但魏国从未有过这种习俗,百姓也不像寒冷的北地那样闭门不出。家家户户将鲜花捆成一把挂在门上,整日载歌载舞,成群结队出门游玩。

    使团只得入乡随俗,在魏国官员的极力邀请下加入庆典中去。唯有随行的密教教徒们巍然不动,对这朝拜异教神而举行的欢庆仪式格外不喜。

    魏国民众所迎之神为春神,相传这位神灵能令催生万物,庇佑生灵。其所经之处,鲜花盛放,绿草如茵,终年不败。故而魏人常以花来占卜时运,一年中月份也多以花名相称。

    景澜将一串细花编成的手环戴在洛元秋手上,自己则在头上戴了个藤蔓缠绕成的花冠。那花瓣洁白如雪,被绿叶衬得更加剔透,只是做的略有些大,垂落的叶子遮住了景澜大半张脸,让人看不清她的面容。

    两人身着魏人服饰,混入欢庆的人潮中,就像王都常见的少女,并没有引起旁人的注意。

    洛元秋被人群推来挤去,好不容易才在鼓乐声响起时寻到一丝间隙,拉着景澜飞快冲了出去。

    这时候人群轰动起来,如海潮般向着某处聚集而去,洛元秋好奇不已,望了又望,始终没看清那是什么。景澜握着她的手说:“别看了,带你去一个地方。”

    魏国近海,也曾是最靠近古越王都所在之处,国中至今留有不少石碑石刻等遗迹。几代前一位魏王曾命人将这些散落四方的古物运回王都,另辟一地,命名为碑林,以便供其臣民日日驻足赏玩,以瞻前人笔迹。

    他逝世后这碑林便日渐冷落,最后到了无人问津的地步,虽离供奉春神的庙宇不远,却与山下人潮经过时的热闹景象形成了极大反差。

    洛元秋一见这些石碑就有些头皮发麻,还以为景澜又要旧事重提,把练字的事再度提上日程,正绞尽脑汁想着推拒的借口。谁知走近了才发现,那大大小小石碑上所刻的东西没一个像字,居然是一道道的古符!

    洛元秋就如掉进米袋的米虫,一时喜不自胜,恨不得浑身上下都生满眼睛,好把这碑林中的石碑都仔细看过去,一块都不想放过。

    景澜扶了扶花冠,淡然道:“就知道你喜欢这个。”

    洛元秋看得津津有味,闻言笑道:“我是符师,当然喜欢看别人画的符了。”

    说着评点起石碑上的符文来,与景澜一路说说笑笑,不知不觉走到了碑林边缘。林荫掩映深处藏着一条碎石铺就的小路,路不长,向着尽头望去,一座小院出现在二人眼前。这碑林附近几乎不见鲜花,那院子墙顶却种满了火红的花,细长花枝顺墙垂下,落在半开的院门上,恰如一挂花帘。

    洛元秋好奇道:“那是庙吗?门上好像画了什么东西,是符?”

    景澜摘下一片遮住眼睛的叶子,把头上花冠戴高了点,观察了一会儿道:“庙应当有人来祭拜,我看这地方不太像。既然来了,不如进去看一眼。”

    穿过小路到达门前,洛元秋先一步探身朝里头看了看,见四下无人,刚抬起脚要进去,却被景澜拦住腰身拖了回来。

    景澜拉着她躲在另一扇闭合的门后,压低声音道:“里头有人说话……嗯?她怎么会在这里?”

    洛元秋本想问是谁,却听见院子里传来尖锐的女声:“滚出去,别以为我不敢对你动手!”

    “让我再见老师一面,我自然就会离开。”

    景澜拂开花叶,两人同时朝门里看去,只见院中一人背对着她们,素衣乌发,手中握着什么东西,不是墨凐又是谁?

    “要不是因为你……我爹又怎么会变成这副样子?你竟然还敢回来,你居心何在?!你想让他死是不是?”

    相较于说话那人的嘶声力竭,墨凐却平静异常,道:“画虽然已经被烧了,但我找到了曾见过它的画师。他曾奉先王之命临摹此画,这次凭借记忆中的样子又重新画了一张。我已将它带来了,还望老师……能看一眼。”

    那女声仿佛愤怒到了顶点:“一幅赝品,我也随便能找来画师描个千百幅!到现在你还不明白,你所犯下的罪过,岂止是一幅赝品便能抵消的吗!你要是再这么纠缠下去,就别怪我——”

    一个苍老的声音道:“好了,都住口!”

    院子里死一般的寂静,良久以后传来咳嗽声,一个中年文士在小仆的搀扶下从屋里走了出来。洛元秋向前探了探,见这人分明正值壮年,目光却如衰朽的老者,身周萦绕着将行就木的气息。

    他看着院中对峙的二人,胸膛剧烈起伏,缓了缓才开口:“你们说的话我都在里头听见了。如枝,你这暴躁的性子何时能改一改?等以后为父不在了,到你当家做主时,还要如这般在门外和人大声争吵吗?”

    一名蓝衣少女默默退回他身旁,闻言怒道:“爹!”

    文士抚了抚她的头道:“把你的东西收拾收拾,在过几日我们就要离开了,别落下什么。”

    少女虽心有不甘,还是与小仆一同离开了。

    他们走后,文士看着院中站着的人,静了静道:“你我之间,就用不着那些虚套的东西了。都说徒弟犯错,当师父的也难辞其咎。你是我最得意的学生,教导你的这四年间,没人能与你相提并论。可我竟不知道,原来你是为了那幅画而来的!”

    文士重重咳嗽起来,墨凐想上前搀扶他,他却挥手制止了,道:“把你手里那幅画给我看一眼。”

    墨凐立刻奉上所执之物,文士展开画卷看了看,颇为怀念道:“仿的很像,可以说是我见过所有仿品里最像的一副了,可惜我骗不了我自己,假的就是假的。”

    他抚着胸口道:“平心而论,如果我身处在你的位置上,我也会这么去做……一幅画换国君之位,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墨凐低声道:“老师。”

    “但有些东西,一旦失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物是如此,人也是如此……”他的眼中失去了神采,目光骤然变得空茫起来,“等到了失去时方为时已晚,故而终此一生,都在追寻往昔所失的人与物,即便明知再无复返之时,依然苦苦索求。”

    墨凐却道:“朝中如今无人可用,老师您当真要辞官归乡吗?”

    文士笑了笑,回屋中取出一个盒子,道:“这是留给你的。你擅抚琴,这首曲子是我从那画中琴师处得来的,断断续续记了十二年,尚有部分残缺……不过现在也补不回来了。”

    “我已经没什么可教给你的了,这些话就当是临别闲言,你听也好,不听也罢,但看在你我师徒一场的份上,以后都不必再来了。过些日子我会带如枝返回故乡,从此以后就在乡间住下,再也不会回绛城了,你我之间也缘尽于此。”

    门外景澜轻轻将枝条放了回去,两人悄悄离开了院子,绕开小路从碑林另一头往回走。等到了碑林外,洛元秋才道:“那就是墨凐的老师?他怎么看起来像个寻常人?”

    景澜道:“你没看错,就是寻常人,人一辈子又不是只能有一个师父。”

    洛元秋随口道:“那拜下一个师父之前,是不是要先从上一个师门叛出?不然不就乱了师承?”

    日光从缝隙间投下金线般的光束,照在那些前人所刻的石碑上,如温驯的水流,从飞扬的字迹间缓缓淌过,古符便如活了过来,璀璨生辉。

    洛元秋忽有所感,朝着某处看去,一块残破的白色石碑歪斜着,半身已经陷进泥中。不同于其他石碑,那上面并无字迹,仅在顶上两端刻了些装饰的海波纹。她却如着魔了一般,怎么都无法将视线移开。

    景澜停下脚步,轻声道:“也可能是犯了过错,被逐出师门的。不知我说的对不对,公主殿下?”

    话音落下,从碑影后走出一人,她手中仍握着那画卷,目光有几分冷意,道:“贵使不去看迎神礼,来这种偏僻的地方做什么?”

    景澜彬彬有礼道:“前几日听闻礼官说此处有片碑林,便起意过来看看罢了。殿下不必担心,我们什么也没有听到。”

    墨凐道:“但愿如此。”言罢绕过石碑来到洛元秋身后,注视着那块白碑道:“这是古越人用来祭海的礼碑,他们将祷祝之词写在纸上烧了,立一块空碑在海边,或是砸碎了扔进海中。”

    洛元秋蹲在那块碑前看了许久,道:“可这块碑不是空的。”

    墨凐微怔:“你说什么?”

    “这上面有一道符,”洛元秋顺着石碑上海波纹路慢慢勾勒着,道,“画的不是海波,是云,这是一道符。”

    景澜还未开口说话,墨凐神色忽变:“你是符师?你看得懂这些石碑上的碑文?”

    洛元秋道:“当然。”

    墨凐道:“这里有一幅画,原画已经不在了,这是画师临摹出的仿品。”

    她展开手中画卷,画上画着千山万壑,云烟飘涌,白练悬流,不似人间之景。其中一座山上以极为细致的笔法画出了亭台楼阁,在云雾的衬托下如在仙境。细细看去,那楼阁中竟有人在,或临窗远望,或与同伴嬉笑交谈。殿中亦有舞姬飘然而舞,舞姿曼妙轻盈,仿佛随时都会乘风而去。两侧座下乐人们持笙箫管笛,钟鼓长琴,一派怡然自得的模样。唯独在东边的一株枝干苍虬的老树下,一人面朝苍山独自抚琴。

    这幅画起初看没什么,随着人目光转向,山中之景也在不断发生改变。冬夏交替,四时变化,群山与瀑布皆有所变,那株老树也历经枯荣。随着季节转化,楼阁中的人渐渐消失,等到入冬之时,满山雪色,人烟绝迹,画中只有那位琴师依旧坐在雪中抚琴。

    洛元秋凑近了去看,鼻尖几乎都要蹭到画纸上。景澜勾住她的衣领把她拉开些许,瞥了眼那画,冷淡道:“想必原画在观者面前展开之时,画中景物宛如近在眼前。一切都栩栩如生,连这画里的草木山川都仿若真物,观者还可以在这画上所绘的山间行走,与画中人交谈。”

    墨凐看向她:“贵使见过这幅画?”

    景澜道:“见过相似的。此物名为画境,能将人引入画中,多是一山一水,一景一物。但如这般复杂的画境,我也是第一次见到。”

    洛元秋盯着那些飘逸的线条看了又看,笑道:“我明白了,你是不是想说,这幅画上的笔法与石碑上的近似?”

    墨凐道:“不错,正是如此。临摹此画的画师道,就算他穷尽此生,也只是得其形,未得这画中真意。”

    “能将画仿到这种地步,已经很不容易了。”

    洛元秋直接从她手中取下画,对着日光展开,透过光一眼便能看清纸上重叠的痕迹。仿画的画师将四幅画交叠在一起,构造出画上的种种变化,可谓是用心良苦。但他却不明白,那幅画至始至终只得一幅,看似玄妙无比,所依赖的并非是技法,而是符术。

    “都说书画相通,画这画的人也是一位符师。他将符融入画中,是以山有山形,水有水势;四季变幻,节气轮转中的风霜雨雪都由符相辅而成,这其中的含义,并非寻常人能领悟得到的。”

    她的目光停在画中琴师身上,道:“如果我没猜错,人入画境后,便能听见这琴师的琴声。他弹奏的曲子一旦变了,时节就会开始转换。这幅画的重心都在琴师身上,诸多变化也由其所奏之音而生。”

    洛元秋把画还给墨凐,她却不接画,道:“见过这幅画的人都曾对琴师所弹的曲子痴迷不已,都说这琴曲是神人才能谱成,美妙至极。如果原画在你面前,你能听得清画中琴师所弹奏的曲子吗?”

    洛元秋道:“你见过原画吗?”

    墨凐淡漠道:“见过又如何。”

    “不是人人想进便能进入画境的。”洛元秋道,“先要懂得看画,知道从何处赏玩,由浅至深,方能进入到画中。喜欢山便会发觉自己身在山间,喜欢水会发现自己站在溪水旁。入了画境之后,沉醉于此,心外无物,最后才能听见琴师的曲子,这也是作画之人的用意,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景澜道:“宁缺毋滥,只待知音者。”

    洛元秋满意道:“对了,就是这样。”

    她把画塞进墨凐怀里,道:“我既不懂赏画,也不会音律,就算进到画中,可能也无缘听见这琴声。你面对这幅画时,没进到画境中去吗?”

    墨凐抱着画,闻言面色似乎白了几分,道:“我拿到画后从未打开看过。”

    景澜意味深长道:“那真是可惜了,这样的画想来也只有一幅,若是被毁了,什么天音,什么佳景,后世之人就再也看不到了。”.

    下山之后便是接连半月的大雨,洛元秋本想再回那碑林逛逛,却被这场突如其来的雨打断了,只得每日呆在屋中,哪都去不了,一时间颇为烦闷。

    但一个好师妹兼道侣岂能不为师姐排忧解难呢?消失了几日的景澜终于出现,及时寻了一堆石碑拓印给洛元秋,让她在屋里对着临摹,省得无趣。

    洛元秋对着拓印临出了一堆谁也看不明白的东西,与拓印上的古符更是相差万里,毫无相似之处。每当她问景澜“像不像”“如何”之时,景澜都会十分含蓄地微笑点头。

    毕竟凭她对符的了解,也看不出那些泥点般的墨迹与几个圈之间的差别。

    窗扉被风推开了一道缝隙,洛元秋放下笔去合上,看着窗外飘落的雨忽然停下了手,对身边人道:“再过些日子我们也要离开了,但我还是不明白,要如何才能唤醒墨凐,让她明白这一切不过是一场梦罢了。”

    景澜道:“知道什么叫做顾此失彼吗?说的就是这位殿下。”

    洛元秋精神一振,连忙把窗户关紧,道:“看来你这几天没白在外头乱晃。来来来,快说说,你又打听到了什么?”

    景澜斜倚在桌旁,懒散道:“先魏王子嗣众多,墨凐的弟弟资质平平,国君之位本来轮不到他,全靠他有个好姐姐,最后才当上了魏王。”

    洛元秋好奇道:“哦?墨凐做了什么?”

    景澜拎起一张墨迹未干的纸吹了吹,道:“她先是拜了一位名宿为师,那人本原本已不再收学生,却破例收了墨凐。这位公主殿下便以此为契机,借着恩师声望,暗中结交朝中臣子,甚至说服了不少贵族支持她弟弟……但这些都不是要事,关键在于,最后她将一幅画献给了先魏王。”

    洛元秋当即悟了:“啊,难道就是上次她给我们看的那幅画?”

    “据说这幅画十分玄妙,是一个采珠的疍民在深海下发现了一座神龛,神龛中有一玉匣,里头就放着一幅画。这画又被称为《四时图景》,而画上抚琴之人出自斗渊阁,也是一位宗师。传闻当他弹奏琴曲时,能令流云停驻,鸥鸟忘机。”

    景澜道:“这幅画被一个贵族买下,很快便发现了其中奥妙,随即掀起了轩然大波,有人以万金求买,以权势相逼,他也不肯让出。一日他被杀死在家中,古画却不翼而飞,从此下落不明,成了一桩悬案。无数人竞相寻找,也只是找到了一堆赝品。”

    洛元秋道:“墨凐是从哪里得到它的?”

    “自然是从她的恩师手中得来的。”景澜答道,“她拜那位名宿为师,一是为了声望,二便是为了这幅古画。她以借画之名从恩师之女手中暂得一观,随后用一副赝品与真画掉包,当日便送入了宫中。”

    “先魏王渴慕长生,从少年时便开始求仙问道。为访仙缘,甚至还曾亲身前往阴山,只为求见真仙一面,得其点化。他对这幅画自然早有耳闻,墨凐献上画后,他便立刻立了太子,从此不问朝政,日夜在寝宫中赏玩。某日他不知发了什么疯,亲手把画给烧了,从此以后便一病不起。”

    洛元秋痛心疾首道:“就这么烧了?那画上的符一定是大宗师手笔!好端端的烧了做什么?好了,现在大家都没得看了!他怎么就不为后世之人想想呢?”

    景澜摸了摸她的头,道:“或许他一想到画尚能流传到后世,而他在那时必然已经不在了,与其让画流落到旁人手中,还不如索性毁去。从此以后这画中的奥妙就只有他一人知道了,他便彻彻底底拥有了它。”

    洛元秋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上头去,听罢更是觉得惋惜不已,恨不得去撅了这位魏王的坟。

    景澜有些好笑,道:“这位君王的荒唐事不胜枚举,例如他曾遣人四处打听那些出生时有过异象的女子,或是曾在神庙中侍奉过的女祭,纳为妻妾。若是能生下女儿,便赏赐百金。只因他深信巫祝之言,自己之所以成不了仙,乃是因为前世有段宿仇未消。今世所生之女中,便有一位在前世曾与他有过深仇大恨的仇敌,需妥善照料,方能消除恩怨。奈何他子嗣众多,但妻妾加在一块生的女儿也不过三个,其中一个更是不到半岁便夭折了。”

    洛元秋心想怪不得墨凐那时候会突然出现在阴山,终于解开了这个疑惑,她道:“除了墨凐之外还有另一位公主?那她……”

    景澜道:“死了,那位公主在先魏王病重时就被赐死了。”言罢轻哂道,“既然是仇敌,又怎能轻易放过呢?”

    她三言两语便概过了魏宫中所发生的事,流血与杀戮暗藏其中,人的性命便如折花取叶,生与死也只在瞬息之间。

    雨渐渐停了,眼看天色渐暗,洛元秋望着檐下清透的水滴道:“那墨凐呢?明明有两位公主,是如何判定谁是宿敌?”

    景澜道:“聪明人无需多言,自然明白什么时候该退什么时候该进。”

    这时窗外传来声音:“多谢二位挂记。不过何须这般费心打探?若有什么想知道的,直接来问我就是了。”

    景澜丝毫不觉尴尬,淡定转身道:“问了殿下便会说么?”

    “能说的当然知无不言,”墨凐推开门走了进来,道,“不能说的,不知道也算件好事。”

    洛元秋云里雾里,看看墨凐又看看景澜,认真道:“你们能不能把话说得再清楚些,这么兜圈子不累吗?”

    院中忽有人道:“赵师妹,贸然拜访,不知可有师叔的消息了?”

    洛元秋扭头看去,见说话那人就站在院子里,她一袭红衣,面上白纱飘飘,手中握着一把黑伞。

    景澜做了一个请便的动作,道:“我去去就回。”

    她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院门后。天空阴云未散,门扉前芭蕉经雨洗如新,枝头的花苞重重垂向地面,仿若不敢见人的羞怯少女。

    少时又下起雨来,雨滴噼里啪啦打在屋瓦上。从窗檐下望去,直直落下的雨水被风吹落,在半空晃出一个弧度,便如信手随拨的琴弦。

    墨凐走到桌前,目光落在那堆乱糟糟的纸上,道:“这是在做什么?”

    洛元秋答道:“画符。”

    墨凐抽出一张看了看,似乎有些好奇:“你们修道之人,平日里会做些什么?”

    洛元秋放下笔看她,这时的墨凐哪怕举止再如何成熟稳重,但说起来仍是个少女,眼中的光彩灵动是怎么也掩盖不住的。

    这当真会是同一个人吗?洛元秋不由想起初见墨凐时的景象,此人虽已近神道,当她对上那双眼睛时,便觉得她好像许多年前就已经死了,在那不老的容颜之下,或许只藏着一把散落的飞灰。

    “画符,静思,打坐。”洛元秋答道,“就这些事。”

    墨凐道:“经年累月如此,不会觉得厌倦吗?”

    洛元秋道:“当然会了,所以要找点别的事做,比如……”

    她差点把看猪喂鸡说出来,硬生生咽了回去,牵强一笑:“比如说看看风景。”

    “你仿佛没多少变化。”墨凐打量着她说道,“修行能使人青春常在,长生不老吗?”

    洛元秋随口道:“养气健体延年益寿倒是不难,至于长生不老……倘若失去了做人的乐趣,活的再久又有什么用?是存心想折磨自己吗?”

    墨凐微微一怔,道:“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我一向以为,修道的目的便是为了成仙。”

    洛元秋道:“都说有仙,可谁见过呢?”说着摇了摇头,“仙路太远,但道却在人的心中,修道不如说是修心。”

    墨凐道:“那日你曾说画那幅画的是一位符师……修行之人与寻常人之间,难道当真是天差地别?”

    “入道便如一扇门,推开它,或许门后的景象与你所想相去甚远。”洛元秋缓缓道,“但无论怎样,那都是另一番天地了。从此以后人世在你眼中,便有了不同的样子。”

    洛元秋侧头看着墨凐的眼睛道:“你来找我,是准备随我走了吗?”

    她的眼睛太过明亮,如一面水洗的镜子,仿佛能洞悉人心。墨凐不由自主避开了些,道:“我听说你此行的目的,是为了带族人回到故乡,原来你也是古越遗民?边境之外便是一片荒土,罕有人迹。如今的大海阴晴不定,看似平波无浪,一旦发怒起来便是惊涛万丈,这些年来,大海已经吞噬了胶、呈二地,往日还有渔民依海为生,现在都已经退回到了国中,改为种地了。曾有传言,海中有一只巨怪,会把从海上经过的人给拖下去。你们万里迢迢,不辞辛劳来到这里,当真值得吗?”

    洛元秋静默一瞬,道:“你不是第一个这么问的人,不过值不值得这种事,从来都只有自己知道,旁人再怎么说都是无用的。”

    墨凐把那张纸轻轻放下,面上没什么笑容,低声道:“你说的对,要是当初在阴山时你肯答应收我为徒,我已经跟你走了,或许现在就没有什么魏国公主了。”

    暴雨毫无预兆落了下来,昏暗的云层中电光游走,闷雷声阵阵。狂风将窗扉重重推开,桌上的纸张哗然飞起,撒得到处都是。

    墨凐抬起头来,方才言语中的软弱荡然无存。她微仰起头,眼中坚硬如冰,又成了那高高在上的魏国公主。

    “但太迟了,如今我已经无法离开了。”     。

    第 220 章 誓约

    夜色如墨,天中繁星闪烁。

    离开绛城后众人乘船改走水路,这样能更快离开魏国到达海边。白日行船,夜间停靠在开阔平缓的河道旁,诸人轮流守夜。

    小船夜间停靠在芦苇荡里,随着水波轻摇,漫天星光仿佛都倾泻入河水中。洛元秋提着一盏油灯,坐在船头道:“她这么说到底是什么意思?”

    景澜在教何依用芦草编兔子,闻言道:“放不下,不能走的意思。”

    洛元秋问:“放不下什么?”

    景澜漫不经心道:“放不下权势,放不下身份,放不下责任……你这么想知道,怎么不当着她面问清楚了再走?”

    洛元秋托着下巴道:“我忘了。”

    何依插嘴道:“你们在说谁?应姐姐,这又是你认识的新朋友吗?”

    洛元秋转身看她,发现这一路走来,何依已经长高了不少。许是练剑的缘故,她眉宇间自有股勃勃英气,不再是那个躲在人身后的少女了。

    “不是新朋友。”洛元秋道。

    其实她也不好说,自己与墨凐到底算不算是朋友。毕竟墨凐从来都是高高在上生人勿近的样子,不大想愿意与人相交。如果她们连朋友也算不上,那为何墨凐会把她拉到自己的梦境中来呢?

    肩头被碰了碰,景澜递过来一只草编的兔子,道:“想那么多做什么,都已经到了这里,顺其自然吧。”

    夜风吹来,洛元秋扶了扶灯盏道:“你找到你师父了吗?”

    她所说的师父自然指的是那位密教的圣女,先前有消息说她来到了魏国,景澜在王都打探许久也不曾发现她的踪迹,只得如实回报给了国师,告别使团,随众人一起离开了王都。

    “如果不再在魏国,那就是在魏境之外。”景澜道,“先把人送走,等到了再想去找她。”

    随着离启国越来越远,众人也不再日日担忧哪天会被突然抓回去处死。后来行途中启王逝世的消息传来,人们更是彻底松了口气。

    魏境之外便是一片无主之地,从此以后,一想再不用过上逃亡的日子,诸人便高兴起来。虽说海边荒凉,但比起终年大雪冰封的阴山已经好上太多,居住在此地无人约束,自然是比东躲西藏的日子强上百倍。

    何依环顾四周,道:“我们快到海边了吗?”

    景澜道:“应当还有几日的路程。”

    何依立刻恳求道:“应姐姐,不然你就跟着我们一起留下吧。”

    洛元秋根本不知道送他们离开后等待自己的会是怎样的结局,怎敢轻易向何依许下承诺?景澜见状道:“她要跟我走的。”

    何依怒道:“你是陈国人,还是密教教徒,她为什么要跟你走?”

    洛元秋不愿她们吵起来,联想到应常怀的身世,道:“我要回承天宗一趟。”

    何依大吃一惊:“什么?你要回去?!不行,绝对不行!”

    她霍然起身,差点将船弄翻了,多亏景澜及时稳住。何依着急道:“你、你还是想回去找那些长老为你师父报仇吗?”

    洛元秋忽然感受到一阵心悸,那种无法控制自己身体的感觉又来了。她沉默半晌,道:“不必再说了,我是一定会回去的。之所以送你们离开阴山,也是因为怕连累你们。”

    何依争辩道:“可我们……我不怕死!”

    “死的人已经够多了,”洛元秋道,“不要做无谓的事,好好在此生活吧。若是我一去不回,保护族人的责任从此便要落在你身上了。”

    何依呆怔良久,似乎被这话震住了。她求助般看向景澜:“你是她的朋友,为什么不劝她?”

    景澜淡淡道:“正因为我是她的朋友,我了解她。所以她要做的事,我都不会阻拦。”

    何依难以置信地看向二人,几步一跃离开了小船,向岸上跑去。

    那几只新折的兔子被她扫进水中,浮在水面上,洛元秋把它们都捞起来,放在船沿重新摆好,道:“方才说话的是——”

    景澜打断她的话:“我知道,是应常怀。”

    洛元秋松了口气:“你知道就好。”

    洛元秋熄了灯,两人躲进船舱里,并肩躺在一起。黑暗中只听见彼此的呼吸声,洛元秋带着几分怅然道:“我师伯曾说,用剑的人若能死在剑下,对他来说也未尝不件好事。”

    景澜用小指去勾她的手,道:“我不想死在谁的剑下,能死在你身旁就够了。”

    洛元秋想了想笑道:“你看我们现在像不像睡在棺材里?这船会顺着水流进入大海,在海上飘浮数月,最后沉进海底……”

    随着船身摇晃,她的声音有如梦呓一般。景澜轻轻嗯了一声,道:“再也不分开。”.

    六日之后小船终于从水道离开,驶入茫茫无际的大海。

    海水幽深无比,远远望去竟有种说不出的阴森可怖。明明头顶便是万丈晴空,远处海面却笼罩着迷雾,仿佛到处都藏着危机。

    海面虽然风平浪静,但大海如有一种魔力,带着蛊惑的意味吸引着人不断向海雾深处靠近。海水淹没了岸边礁石,不断向海滩涌去。深色的浪潮犹如一只从深渊中爬出的凶兽,带着无穷无尽的贪婪,想要迫不及待将大地一口吞入腹中。

    一靠近岸边众人便立刻下船,到地势较高处扎营露宿。

    洛元秋眺望大海:“原来墨凐说的都是真的,这地方也太荒凉了。如果这雾不散,出海都成问题。不过这海怎么和我们见过的不太一样?”

    景澜注视着那些飘浮在海上的雾气道:“你有没有觉得,这些雾看起来像是一种法阵?”

    “法阵?”洛元秋不解道,“怎么说?”

    景澜抬手指向东方,道:“现在风向明明在东南,你看那儿,风向之下依然有迷雾,另一方却什么也没有,这不是很奇怪吗?若是把这片海域视为阵图,雾气便是法阵中的阵障,那一切就说得过去了。”

    洛元秋道:“在海面上设下法阵?难道是为了阻拦外人,以防他们误入?那迷雾后究竟藏着什么?”

    “不知道,这风里的气息有些不大对。”景澜答道,“让何依带人再向后撤,不能让他们太靠近海边。今天我们就呆在这里,看看这大海里到底有什么。”

    天很快就黑了,入夜后她们站在高处,俯视着深黑的海面。今夜无星无月,天空黯淡,夜色中大海平静无比,潮声此起彼伏,一入既然。除此之外,并无什么异样。

    洛元秋按了按被海风吹乱的头发,不解道:“照理来说,我只需把何依他们送到海边,一切就该结束了,为什么我们还在这里?”

    景澜眉头深锁,找了块平整的石头坐下道:“我也不明白,难道说要送他们到这海底去?”

    两人一同看向高崖下的海水,黑浪拍岸,惊涛声如雷鸣,洛元秋喃喃道:“还不至于吧?”

    “静观其变吧。”景澜收回目光道,“我们不如沿着岸边向前走一走,看看这附近的海域是否都像这样。”

    这倒是个办法,第二日洛元秋就把打算告诉了何依及族长,让他们不要贸然靠近海边,自己与景澜去几日就回来。

    翌日两人便沿着海岸向东南行去,为防误入迷雾,她们只在白日出行,夜晚来临时,就把船拖到滩岸边,在附近寻个地方歇息。

    如此不过四日,一天深夜,洛元秋忽然惊醒过来,耳边隐约听见若有若无的声音。她起先以为那是海风,后来才发现竟是有人在吹笛子。

    这大海附近早已成了无人之地,白日她们来的时候洛元秋便已经看过了,四周只有散落的沙石,并无人居住的痕迹。

    洛元秋刚要推醒景澜,手中却蓦然浮起一道青光。光芒化作一只小小的蝴蝶,从洛元秋指尖飞离,一路翩跹飞舞,朝洞外而去。

    洛元秋还没来得及深思,身体无法控制一般,立刻追着蝴蝶而去。

    蝴蝶拍打翅膀时落下细碎光粉,犹如一条发光的细带,在前为洛元秋引路。她不知自己追了多久,只听闻海风自耳畔掠过。最后她来到了一片石滩上,今夜明月朗照,大海竟出奇的温柔,潮水没过她的双脚又飞快退了回去,露出沙滩下圆溜溜的石子。

    发生了什么事?

    洛元秋颇为迷茫地看着四周,耳边笛声像是从遥远的海中传来的,却逐渐变得清晰起来。只见天海相连尽头,雪白的浪花接连涌来,满月清辉之下迷雾消失的无影无踪,一道人影伫立在浪头,踏着海潮向洛元秋走来。

    那仿佛是传说中统御四海的神灵,金色的鱼群簇拥着她,大海在她脚下就像一只温顺的野兽,全然没有往日的阴沉愤怒。清越的笛音回荡在海面上,随着海潮递进,洛元秋才渐渐看清她的面容。

    那是一个年轻的女子,乌衣素簪,腰系碧纱,面容精致秀美,一双眼睛清透如水。鱼群散去,她赤足站在海水中,在起伏的潮水中行如平地。洛元秋低头一看,才发现水中有一块漆黑的浮地供她落脚,那东西载承载浮,竟是一只巨龟。

    女子手握一只螺笛,从螺身到近尾处有六道形如鱼鳍的棘刺,色泽艳丽。她向洛元秋温和一笑,语气如同故友相逢般熟稔,道:“我等你很久了,你一定就是那柄剑的新主人了。不知它现在的名字叫什么?”

    洛元秋下意识看向手中,青光所化的蝴蝶就停在女子的螺笛上,光翅微振。她不由后退半步,警惕道:“你到底是谁?”

    女子笑道:“不要怕,我也是你的族人。我叫卫曦,是白塔的守塔之人,感应到誓约,特地来此接应你。”

    洛元秋一惊:“什么?这誓约原来是和你……”

    卫曦道:“昔年我曾向一人借出此剑,是以这剑上有我所立的誓约,凡执此剑者,都需承担起护送之职,将我族之人平安送返故土。这也是我借剑的初衷。若违背了誓约,便会被剑意所反噬。”hTtPs://m.

    洛元秋一怔:“可它已经折断被重铸过了。”

    “原来是这样,我说为何它却不像是剑了。”卫曦轻描淡写道,两指微动,洛元秋手中便多出了一柄青色透亮的剑影。她在那剑身上弹了弹,竟就这么直接触碰到了剑身。

    剑鸣激越,洛元秋手腕不由自主一震,听她道:“不过器魂不消不灭,剑意犹在。无论它变成什么模样,只要你成为它的主人,都必须受誓约束缚。”

    她张开起手,掌中显出一个纹印。洛元秋收起青光,抬起手一看,果真有个与卫曦手中一模一样的纹印在,如同收其感召而呼应起来,萦绕在她心头多日的疑惑终于解开。

    攥手成拳,洛元秋不疑有他,渐渐放下戒备,道:“他们现在不在这里,我带你去见他们。”

    卫曦道:“无妨,只要他们在这海边,我自会找到他们。”

    想起何依,洛元秋又有些为他们担心,毕竟这一路相伴,多多少少都是有些感情在的,她问:“不过我想问问,你要如何安置他们?这附近的海都变成了这个样子,要住人恐怕有些难了吧?”

    卫曦轻快道:“这个你放心,我会将他们送到千里之外的小岛上,从此远离是非,由他们自己生活。”

    与卫曦分明是第一次见面,洛元秋却隐隐约约有种亲切感。卫曦从龟背上下来,涉水走到沙滩上,笑吟吟道:“等了这么多年,终于有人来了。快和我说说,你们从阴山到北冥,一路经历了什么?”

    洛元秋疑惑道:“你怎么知道我们是从阴山来的?”

    卫曦在沙滩上找了片干净的地方坐下,笑道:“当年为去阴山取火种,重铸岳大人留下的神兵,特地派出了一支族人秘密前往。我特地从斗渊阁中取出这剑借给领队之人……这剑途中曾断了吗?”

    洛元秋对内情也是一知半解,茫然道:“应当是吧,还被人争来抢去,最后有人说这剑是不祥之物,就折断了。”

    “不祥之物?”卫曦错愕道,旋即大笑起来,“一柄剑罢了,何来不祥之说?”

    洛元秋一脸赞同,她早就有心为飞光平反,立刻附和道:“明明是用剑的人心术不正,却把错过都怪到剑身上,不过是欺负它不会说话罢了。”

    卫曦更是一阵大笑,拍着手说:“说的对!你这人有意思,这剑既然已认你为主,那我就不要回来了。”

    说完她抬头望向夜空,一双妙目波光微动,道:“不过在解除誓约之前,你能否帮我一个小忙呢?”

    洛元秋也不由自主跟随她的目光看向夜空,此时月光明亮,繁星微隐,海面平如新镜,荡漾出金色的涟漪。

    闻言她道:“你要我帮你做什么?”

    卫曦道:“我想借你手中的剑,来卜一卦。”.

    “郅灵,到这里来。”

    石洞中,墨凐突然睁开眼,四周一片漆黑,那声音仿佛只是她的错觉。

    温柔的女声在她耳边响起:“来这里,我就在船上等着你。”

    景澜这才反应过来,是圣女传音入密在召唤自己。

    她刚要起身向洞外走去,却发现洛元秋不在身边,心中顿时一惊。

    圣女仿佛察觉到了她的迟疑,道:“不必担忧你的同伴,她也快要到达此处了。一路向东,我就在海上等你。”

    景澜这才稍稍放下心,快步走出石洞,来到沙滩上解开小船绳索,将它推向大海。

    今夜万里无波,月光笼罩在海面上,迷雾尽散,安静的有些出奇。小船刚入水,潮水便轻轻推着它向前行去,景澜趁势跳上船,感觉船身猛然一晃,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着慢慢驶向东方。

    一个时辰之后,小船在一片海域停了下来。一轮圆月正从海上升起,辉光洒向海面。海水中银光点点,犹如千万个破碎的梦境。

    景澜放眼望去,四周尽是茫茫海水,一个人影也不曾见到。忽有人道:“在这里,快来。”

    她回头看去,巨大的圆月就在身后,光芒冷清。一人乘着小船漂浮在海上,细碎波光中,那船如同乘风从月中所出。船上那人白发红衣,见了她便微笑着点了点头,道:“郅灵,你终于来了。”

    此人定是赵郅灵的老师,密教圣女无疑了。景澜立刻起身,道:“老师。”

    圣女颔首:“这一路走来应当极不容易,辛苦你了。但我知此事唯有你方能托付,旁人都不足为信。”

    景澜注意到圣女所在的小船上放着一张棋盘,棋盘上黑白二子对峙,显然那对弈之人刚离开不久。

    景澜道:“老师言重了,这本是弟子应做的事。弟子已将古越遗民送到了海边,不知接应之人又在何处?”

    圣女年纪看起来与国师相仿,神色温柔,眉宇一片婉然,笑道:“她方才还在这里,说要先去见一位小友,我猜那应该就是你的同伴吧?”

    “是,她叫应常怀,乃是承天宗宗主曲善的弟子。”景澜谨慎道,“因族人卷入太子明暴亡一事而遭启王追杀,这才不得已带着族人离开阴山返回故土。”

    圣女捻起一子,目光却落向那茫茫海面,道:“古越国已葬于这汪洋大海中,到底还是故土难归。”

    静了片刻,她道:“我已得知消息,掌教师兄命你来取那件东西。我早已备好,只在魏地等着你来了。但没想到在国都之外遇见了一位多年未见的前辈,便跟随她到这海上来散散心。”

    说着她从身侧取出一只木盒,道:“你需尽快返回,将它亲手交给师兄。千万记得,不管发生何事,都不可将盒子打开。”

    景澜双手接过,垂首道:“弟子愚昧,不知这盒中放的是什么珍宝,为何掌教大人偏偏要我来取?”

    圣女笑笑道:“也称不上是珍宝,只是一面碎了的镜子。若是不慎打开了,记得闭上眼睛,千万莫要看镜面。”说完无声一叹,道:“看来师兄还是没有放弃寻找池中寺,也罢,就随他去吧。”

    景澜心念一动,佯装不解道:“老师,这世上真有池中寺吗?”

    “池中寺?”圣女摇头道,“那不过是前人在阴山镜石上见到的幻象。从古到今,逝者不计其数,从未听说过有谁转世而来。我早已说过,轮回一说实属虚谈。要问人死后去了何处,不如抬头看看这浩瀚苍穹,万里山河,一切自有答案。”

    说话间船身下水波一阵轻荡,有朦胧的光从海水深处亮起。未过多时,水下光色迷离,那光如雾气,在水中飘然而起,复又熄灭复又亮起。每一次熄灭后光芒更盛前者百倍。几明几灭之后,船被一阵氤氲的虹彩包围。

    这瑰丽的光色刹那间照亮了海水。景澜俯身向下看去,海中尽是残垣断壁,仿佛曾有座殿宇伫立在此。那倒塌的房梁屋脊截断了从深海向上延伸的石阶,在虹光难以照到的地方,隐约有座巨大的雕像。

    景澜眼中一震:“这是……”

    圣女轻声道:“不要惊动它们。此地曾是古越人祭海之处,现在已经被海水淹没,成了这些老蚌的栖身之地。今夜正碰上满月,它们感应到了月阴之精,便会张开壳对月吐珠相戏。”

    这海域之下不知有多少巨蚌借着满月之际洒落的光辉吞吐蚌珠,一时四周光色迷离,如梦如幻。月光下缥缈的楼阁殿宇拔地而起,绵延向西。那重重飞檐相叠而上,斗拱历历,城郭台榭如近在咫尺。

    明知这一切不过是这沧溟浩渺中的浮光幻影,也让人不禁心弛神往。

    师徒二人良久没有说话,景澜到底不是真正的赵郅灵,全然不知与这位老师该如何相处,只能沉默以对。圣女似乎没有发觉她的异样,从棋篓中捻起一子,道:“郅灵,我想你应该也猜到了,我就快要走了。”

    景澜垂下眼:“老师难道真不回丽阳了吗?”

    圣女微微一叹:“再过数年,陈国大军南伐诸国,战乱四起,生灵涂炭。我不愿看到这些,不如在一切还未发生之前离去。”

    景澜道:“老师是不是预见到了什么?”

    “正如枯荣之道,世间万物又有谁能长盛不衰?”圣女答道,“我教入陈两百二十一年,随其兴盛而兴盛,等到了顶峰,想必也就该迎来衰败的时候了。”

    景澜思索道:“依弟子愚见,如果陈国最后统一六国,掌教必会借此清扫众教,非我教之人,尽皆屠戮。”

    海风吹来,月亮升至高天,水下虹彩开始慢慢变得黯淡。圣女道:“我这位师兄行事一向固执,他永远都不会明白,千木方能成林这个道理。”

    言罢向西看了一眼,道:“你等的人来了。”

    仿佛一柄修狭的刀破开凝脂,平静的海面上簇浪层层,一乌衣女子乘着巨龟而来,身旁坐着的便是洛元秋。洛元秋没想到竟会在这里见到景澜,激动万分,师妹二字差点就喊出口。她从龟背上跳到景澜所在的小船上,惊讶道:“咦,你怎么会在这儿?”

    景澜扶了她一把,示意她不要多问,道:“我来见老师。”

    洛元秋早就看见另一条船上坐着的红衣女子,当即朝她行礼:“前辈好。”

    又对墨凐道:“这是卫曦,是守护白塔的人也是应……是我的族人。”

    景澜心中震动,立刻看向那乌衣女子,喃喃道:“卫曦?”

    圣女道:“郅灵,还不快向前辈行礼。”

    景澜当即收敛心神,朝那乌衣女子行礼。

    卫曦站在船边,低头看了眼棋盘,笑道:“看来这盘棋又是我赢了,三局两胜,这会你可无话可说了吧?”

    圣女道:“愿赌服输,自当听从前辈吩咐。”

    卫曦侧头看了眼景澜,微微一怔,继而绕过圣女来到她面前,道:“这就是你的徒弟?”

    圣女道:“怎么,前辈看上小徒了?她可不在你我的赌注中。”

    不待景澜反应,卫曦忽然在她额心虚虚一点,道:“有意思。像这般强盛的神魂,我也曾经只在一人身上见过。当他挽弓以神魂之力向海眼射出一箭时,四海数日翻腾不休,天地都为之色变。”

    景澜面色微变,想要避开她的眼睛,身躯却无法动作。卫曦双目顷刻间化作银白,仅仅一瞬又恢复原状,若有所思道:“你修习的是密教法门?那真可惜了。此术重体不重神,白白浪费了你的资质,再怎么修行下去都不过如此。但十五年后,种种机缘巧合之下,你依然会炼成神魂剑。如果到了那时你心无所念,可以来这海中来找我,接替我成为守塔人。”

    洛元秋心中咯噔一声,心道莫非墨凐觉得景澜与赵郅灵的相似就在此处?只因她们二人神魂之力都当世无匹,也都曾修出了神魂剑?

    圣女微笑着摇了摇头,道:“前辈还是莫要惦记着我这弟子了,不妨先说说这赌约的事。”

    卫曦回身笑道:“放心,我绝不会为难你的。你看,这位小友带着我的族人们来到此处,希望能远离世外,寻一栖身处,不再为外事所扰。既然你要出海离开,能否为我护送他们前往瀛洲岛?”

    圣女看了眼洛元秋,颔首:“你就是承天宗曲善之徒?我早有所耳闻,你也要跟随他们离去么?瀛洲岛路途遥远,海上奇风诡浪,非常人所想的那般,一路艰险自不必说。一旦离开这里,便再也不能回来了。”

    洛元秋不知该如何作答,不由看了看景澜。她的这番沉默落在圣女眼中便有婉拒的意思,圣女善解人意道:“此事重大,是该多做考量,你不必立刻告诉我。”

    月上中天,夜空明净,卫曦抬头望了望道:“再不动手天就要亮了,错过了今夜便又要再等上一年。东西我已经带来了,此事就拜托你了。”

    圣女一手按在棋盘上,望向道:“东西在哪儿?”

    卫曦抓过洛元秋的手高高举起,笑道:“就在她身上!”

    圣女面色如常道:“既然如此,那就请她过来。”

    卫曦笑着对洛元秋说道:“好了,到了你帮忙的时候,别忘了你之前答应过我的。”

    洛元秋全然不知她要做什么,只见卫曦将两条船紧紧并在一起,用绳子将头尾拴住,道:“坐下,来,把手放到这棋盘上来。”

    圣女正对着棋盘沉思,忽然对景澜道:“郅灵,你也来。”

    于是卫曦又坐回到了圣女对面,洛元秋与景澜隔着船将手放在了棋盘边缘。

    圣女双手虚拢于胸前,微微一叹,道:“你当真要这么做?”

    卫曦道:“这还用说,我心意已决,动手罢。”

    圣女双手合十,低声念诵,原本明亮的月光突然暗了下来,漫天星光骤然亮起,甚至盖过了满月光辉。

    青光自洛元秋指尖向棋盘蔓延,如青藤般疯狂生长,转眼间覆盖了棋盘!

    月亮黯淡的像水中倒影,海上飘浮着朦胧雾气,海浪拍打着船沿,竟有愈演愈烈之势。大海终于褪去了它温驯的表象,汹涌的浪潮接连而来,小船就像两片细小的落叶,随着翻涌的惊涛摇晃不定,随时都有可能会被巨浪所吞噬。

    圣女紧闭双目,口中念念有词。与她同在一条船上的卫曦仿佛对此无动于衷,甚至还朝洛元秋与景澜笑了笑,道:“别松手!掉下去可就回不来了!”

    洛元秋:“……”

    顷刻间浪潮急涌而来,势同山岳,裹挟着毁天灭地的恐怖威势,连星月都避其锋芒,隐没于浪涛中。天地间昏黑一片,疾风暴雨瞬息而至,如利箭疾射而下。一道漆黑浪潮托着小船高涨而起,船身立刻倾斜,几乎垂直着被送上浪头。船倾倒的方向正是景澜的位置,棋盘被浸湿后过于湿滑,她几乎就要脱手下落,身形一侧,当即向海浪坠去!

    洛元秋眼疾手快紧紧抓住她的手,咬紧牙关将她拖了回来!

    此时浪潮涌至最高处,小船一跃而起,向着漆黑如壁的海浪重重撞去!

    洛元秋努力睁开眼睛,奈何眼前都是水,连方位都难以辨别,更别提操控船只了。只闻怒潮声震如雷,风暴中她的心跳得极快,几乎要从胸膛跃出,眼看海浪近在眼前,她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数息之后很快她就察觉到不对劲——耳边寂静无声,刚才那震耳欲聋的浪潮声都莫名消失了。

    她睁开眼,发现景澜就在自己身边,两人衣袍都已湿透,怔怔地望着彼此。

    洛元秋抹了抹脸上的水,道:“刚才……”

    景澜轻声道:“你看。”

    洛元秋抬头看去,天空中已经不见了月亮的踪影。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夜空,如同清澄的湖水,仿佛稍稍一点就能泛起涟漪。夜空中有一条璀璨的河流缓缓流过,细看才发现,那是由无数星辰汇聚而成的。

    脚下便是深碧色的大海,一眼望去看不到尽头,仿佛与夜空相连。人站在海面上如履平地,低头就能看到海水中闪烁的清澈光点。洛元秋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那是星辰,或许在她们脚下的才是原本的夜空。

    在经历了那场海上的大风暴后,船撞上海涛后来到了这海天倒悬之地,所见的一切令人如坠幻梦。洛元秋的目光不自觉追随着星河,道:“这是什么地方?”

    忽然星光如雨四散飞舞,从高天降下,向大海尽头飞去。星辰们逐渐偏离了既定的位置,以目力所见的速度朝着某个方位慢慢移动着,在天幕中留下长长的尾迹。

    忽然一道星光亮起,似乎挣脱开了星辰间无形的束缚,它从天幕划过,拖出一道耀目的光焰,最后朝着西南坠去。

    所有人都沉默地注视着这一幕,良久之后,卫曦缓缓道:“多谢,终于找到了。如果不是你的观星术,只怕我还要再等下去。”

    圣女从身下拾起一颗白子,放在棋盘中央,她仿佛无端苍老了许多,指尖颤抖道:“不知为何,我却有些后悔帮了你。”

    她回头看着洛元秋与景澜,温声道:“这是百年难遇的落星之象。心中所求所念,在今夜,星辰都会为你们指明寻找的方向。”

    洛元秋睁大眼睛望着星空,努力回想自己想要找寻的东西。两人凝视了一会儿,星空并无任何变化。洛元秋与景澜对视一眼,心知肚明这是为何。

    她们并非真正的应常怀与赵郅灵,是以心中无执无念,对这所发生的一切并无所求。

    卫曦若有所思道:“若人的命运藏在这星辰之后,那星辰的命运又在何处?”

    她转身朝众人一笑:“今夜相逢便是有缘,请让我为诸位吹上一曲,以筹谢意。”

    她取下腰间螺笛,缥缈的笛音回荡在星夜之下,犹如生生不息的海潮,寂然而来寂然而去,温柔地将过往沧桑覆盖。

    她突然笑着朝洛元秋眨了眨眼睛,洛元秋有些不明所以,随即反应过来——

    她低头去看手掌,誓约的纹印正慢慢消失。

    圣女仍在注视着星辰,目光凝重,仿佛想从这些交错的星轨中寻找到某种与未来有关的预示。景澜将散落在船上的棋子收进棋篓,轻轻放在棋盘上,退回到洛元秋身边。

    洛元秋从背后悄悄握住她的手,景澜唇角不自觉翘了翘:“怎么?”

    洛元秋笑道:“你也会观星术吗?”

    景澜道:“不会。”

    她们不必多言便能感受到对方心中所想的一切。在这浩瀚星空之下,繁星见证了她们这一路的生死相随,不离不弃。紧握的手如同一个无声的诺言,远比任何海誓山盟更为真挚动人。

    景澜低声道:“这景象真美。”

    洛元秋笑道:“多看几眼吧,以后再也见不到了。”

    “原来是这样。”圣女回过神来低语道,她向前走了几步,突然转过身,用不解的神情望着她们。

    “……星辰的轨迹已经开始转动了,为什么你们却像是陷在梦中还未醒来?”

    水波从两人脚下层层向外扩去,洛元秋与景澜同时一怔,发现水面上倒影已经不再是面目模糊的应常怀与赵郅灵,而是她们原本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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