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上人情,续上交情。
温镜在院中走完一套剑招,采庸垂在身侧铮鸣不止,他脑子清空了又没完全清空,还是颇为一筹莫展:人已经拒之门外,这交情可怎么续?他练完剑,额发散下几缕,西北初冬的风摧枯拉朽地吹过庭院一隅,也吹起剑客散落在肩的长发。
温镜偏头看一眼落在肩上的发梢,忽然有些埋怨起院中的红豆树。
落叶落了满阶,缘何不能落一片在他肩上。
接着他越过自己的肩回过头,看见不知何时小院的门被推开了半扇。他便带着满眼莫名而起的憾意撞进李沽雪的视线,说不清为什么,李沽雪下意识隐去身形,闪身躲在门外。
因此温镜便没有看见李沽雪,只看见院门口黑影一闪,他心下诧异:裴玉露今早急匆匆出了门,百羽楼掌柜又来报说店中连夜新住进十几名江湖客,如今更是还有人敢在他门前藏头露尾地试探。他也没着急,晃悠着到门口查看,果不其然早已不见人影。没看见人,但是温镜看见另一样东西。这样东西贴在不远处墙上,再往外走几步,发现这是一样贴满大街小巷的东西,一张纸。
准确地说应该是一张榜,县府签发,司户、司功、司田、司兵等几位参军的印信也俱全,一张武榜。
榜上说定国军使孟谨安罔顾皇恩,畏罪自裁,然咸阳镇秦川之腹地,拒诸戎以安两京,渭水穿南,嵕山亘北,乃往圣必辖之地,此为设骠骑府、统军府之故也。然今承合天恩,俯顺人才,四境皆平,兵戈歇置,迩来二十年矣。朕今观咸阳,百感交集,徒循旧制所伤者唯其民。然十二朝先都遗韵,两千年英才俱聚,七贵雄门,五陵侠士,朕岂夺其锐乎?…
巴拉巴拉一大堆,温镜伸着脖子看得脑门子都疼起来,终于从一大堆有的没的文字中间领会到中心思想。
就是说咸阳自古是兵家必争之地,因此历代都设立有骠骑府、统军府之类的守军,但是呢,皇帝说了,老子登基以来上天庇佑,风调雨顺,臣子们也给力,二十年没打什么大仗,“徒循旧制”只会劳民伤财。最后皇帝大手一挥,守将不设了,你们既然有“七贵雄门,五陵侠士”,不如你们自己搞个擂台,竞争上岗,胜者就封折冲督卫,领咸阳军务。
此是为摄武榜。
四境安稳就四境安稳,还非要自夸一句自己承合天意,然后再赶紧谦虚一句“俯顺人才”,是群臣辅佐有功。温镜觉得这个皇帝八成跟他大哥有共同语言,装模作样,都是惯会腆着脸往自己脸上贴金的主。
不过摄武榜倒有点意思。
怪不得咸阳城中拿家伙事儿的一下子多了起来,裴玉露一大早没等得及遵照礼仪向他这做主人的告辞就跑得没影,大约也是急着跟同党商议这个折冲督卫的职。温镜飒然一笑,揭一张榜回院。这个热闹,要按温镜自己的性子他是不会去凑的,但他不得不去,这个热闹他不一定会看,但来日温钰问起来他一定要会答。
这件事牵扯重大,在朝廷设的摄武擂台上拔头筹,西北武林恐怕就此要变天。江湖十大门派之中,原本坐镇关中的是两仪门,只是自从五年前梅试折戟,两仪门一蹶不振,门中各峰弟子争夺不休,再不复昔日荣光,大约是腾不出手来咸阳争这张摄武榜。那么这一局,已知青鸾派掌门已在城中,另有仙医谷裴师的关门弟子,还有,温镜掂一掂桌案边的书箧,他闭门谢客,里头的名帖越积越多,旁的还有昨夜和今早住进自家百羽楼的江湖客,还有,还有…
温镜忽然无意间翻到一张名帖,一张红豆树叶随手划的名帖。上头的字金钩银划凤翥龙翔,刻成的那名字是温镜几番魂梦皆惊、几回想忘但一直忘不掉的名字。好似被闹钟惊醒的贪睡虫,温床暖衾,一晌贪欢,可是迟早的,有一个问题温镜不得不问问自己,正如闹钟不得不挣扎着捞起手机给按了,否则响起来跟催命一样。
若说云碧薇跟中宫一个姓是郦王的人,裴玉露进仙医谷之前姓楚是九皇子的人,那么李沽雪呢?他从九嶂山一路到咸阳,总不能是为了跟自己“偶遇”吧,他又是谁的人?
温镜不知道。
一如他不知道当年李沽雪到扬州是为了什么。
他喉间忽然有些麻痒,脱口而出几声闷咳。继而咳意愈发地强烈,他一手握拳抵在唇间,一手将半开的窗子推得大开,瞥见西轩中裴玉露还未归,终于一掌撑在案上撕心裂肺地咳起来。
直到喉头都有些腥甜才渐渐止住,温镜深吸一口气静坐运气,什么毛病啊这又是,他觉得大约是自己跟咸阳这座城命里犯冲。
裴玉露终究不是自己人,回去要不然听扶风的话,好好瞧瞧。眼下么,眼下温镜却没工夫纠结自己这一二声小小的咳嗽。摄武榜既贴了满城,咸阳便好似在瑟瑟秋风里苏醒的巨兽,摇头甩尾地要热闹起来。
当日近晚管事就汇来消息,说第一轮的初试两日后就要开启,层层遴选,十日后选出格外出类拔萃的二十位进终试擂台,决出最终的校尉人选。温镜听了略一沉吟,道:“明日晨起到县府门口摆一个茶摊,应征的勇士总要在就近有个歇脚喝水的地方。”
管事知机,明白这是要大体看看有多少人、有些什么人,连忙应是。温镜又道:“也无须太近,远远地支在街口就是,也无须什么好茶,平价即可。”管事领命而出。
恰巧这时裴玉露进门,他进得正堂首先一揖:“平明事急,却没向主人辞行,实乃——”他告罪的话没说完就抬头看见温镜的脸色,立即有些吃惊,“二公子,你的脸色怎如此难看?”
说着他就疾行而至一手搭上温镜的脉,一回到医者和病人这个关系上裴玉露便心无旁骛,温镜也坦坦荡荡给他摸,他摸着摸着脸色凝重起来:“今日二公子可是见了什么人?”
温镜心想跟见人又有什么关系,只懒散道:“并没有。”
“这倒怪了,”裴玉露眉头紧锁,“二公子一向是气血阻滞,脉沉有力,乃里实。今日重按之下又有迟脉之象,若非见到什么人,或是偶然经历什么变故,心绪应当不会如此浮动。倘若今日无事发生,经脉竟如此易感…二公子从前真的没中过什么寒毒么?”
温镜严肃道:“哪有跟大夫扯谎的道理。”裴玉露听了兀自坐在塌边发愁,半晌没说话,温镜就陪着半晌没把手要回来。
却见裴玉露发一会子的呆忽然拔腿出去,实在莫名其妙。不一会儿又回转,手里抓着一卷竹简,一面翻开一面拉着温镜的脉摸来捣去,后来道一声“失礼”干脆擎住温镜的下颌左右细观他的瞳仁和面色。半晌,终于裴玉露摇一摇头对温镜道:“二公子若是得空,还是到仙医谷瞧瞧的好。”
温镜从善如流:“好。”
裴玉露又道:“最好是趁着天气冷,二公子脉象里的寒症更明显。”
温镜嘴上还是说好,心里则想,是是是,正好马上入冬,最好立时就跟你去看病是吧。从前不知道他是九皇子的人尚且只君子之交,如今知道就更不可能有再深的交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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