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者说只想与温镜喝酒下棋。只想与他每日里喝酒下棋,练功论剑。只要与他在一处,不拘做什么都好。
只要与他…厮守。
边关四年,分别五年,玄殿十七年,人生三十年,李沽雪没料到自己居然还会冒出这样的念头。这些个沾染尽世间情情爱爱的念头,居然还没有熄灭,还没有被血与仇浇个干净?
“你在想什么?”温镜手上一枚棋子一下一下磕在案上,“你要输了。”
李沽雪低头一看,果然这局他颓势难挽,眼看是要输。
稀奇,按道理两个人下一百局李沽雪就应该能赢一百局,怎的输了呢?温镜看他神色也不像是故意让着,这倒有趣。温镜探出脑袋:“在出什么神?”
李沽雪垂眼不去看他,沉默地收拾残局,温镜想了想又道:“是无名殿有什么难办的事?”李沽雪抬头看他,他笑道,“要帮忙么?从前帮不上你,如今白玉楼倒还有几个能用之人。”
“是么,”李沽雪将棋盅盖子合上,“你不来添乱就是好的,帮忙我可不敢指望你。”
温镜闲敲棋子:“不教了?”指尖点在棋案上。
李沽雪目光跟着他的指头肚儿,喉头微动:“改日再说,今日你下的棋已经太多。”
喔,棋下得已经太多,那么想必春湖也已经饮得太多。他这么一说,温镜因也歇了请他喝茶喝酒的心思,两人相对竟然俱是无言。
过得一刻温镜又问:“是什么事我能添上乱?”
“阿月,”李沽雪声音和眼睛都很沉,“别这样。”
温镜一拍案就要发作,我哪样?看不惯我这样你尽管给我走人。可是看见李沽雪的神情他又忽然作不起来,手拍完了僵在案上一时不知何去何从,李沽雪定定看着他:“我遣人去寻裴游风却不在谷中,你的药你要上心,回头多往仙医谷跑几趟。”
他这交代的二句弄得温镜无端心慌,嘴唇翕忽几下:“…什么意思?”
你…要走了么。温镜觉得自己该松一口气,不然时刻也要提防。有个秦平嶂搁在身边他是会少来楼上,可是同在一个院子,往来长安部署火药的信笺总还要避着他,真是再头疼也没有。
可是为何他真要走了,为何为何,自己胸中这一口气忽上忽下地就是没个着落?
这时李沽雪笑一笑,慢慢道:“不是说了?过两日我要回长安一趟,你的伤一日也耽搁不得,届时你找谁助你导气,秦平嶂吗?”
温镜目光不知该往哪放,只得漫无目的地飘向窗外,嘴上道:“你倒肯告诉我这一句。”
李沽雪唤道:“阿月,你看着我。”温镜若无其事大喇喇转回目光,看见李沽雪神情平静无澜,可细看之下满是暗潮汹涌,“我不仅告诉你我要回长安,我还要告诉你我回去即是接驾。咸福宫已经封顶,过完年皇帝要来咸阳,不日就会有明旨,我此去就是布置圣驾游幸事宜。”
温镜目光不闪不避,脸上慢慢笑开:“皇帝出游这么大的阵仗何须你告诉我,白玉楼难道是吃素的?”
李沽雪凝视于他:“我知道白玉楼迟早能得到消息,但这个信儿,”他并指朝温镜一点,“你是从我口中得知。你听好了,过完岁日朝中休沐,皇帝初二就来咸阳,当日即归,我全程伴驾。”
我亲口告诉你,你看着办。
伴驾即是负责途中安保,但有闪失…这个准信儿还是李沽雪这样一五一十明言相告,温镜眯起眼睛。
他不由分说送客,转脸将管事和秦平嶂一齐喊来,对他们二人说道:“时间定下,年初二,将地点挪到北边五陵门,那一日圣驾要来咸阳。”管事猝不及防,惊道:“您如今领着昭武校尉,到时候依例要随咸阳上下官员出城接驾,万一伤着碰着可如何是好?不如还是按照原定计划,还是在官道上行事。”
温镜心意已决:“岁日馆驿皆松懈,就岁除晚上,从甘泉宫起出来拉来城门,咱们就请咸阳城都瞧一瞧。”
“若是伤着人…?”管事还是踌躇。
温镜面无表情:“届时我不也在?”
一旦出事我也跑不了,到时候谁也别想落个好,你将我的军,我便将整个棋盘掀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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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沽雪知道温镜在计划什么事,但是如今的温镜不是从前的小阿月,眼睛清白得一眼望得到底,如今的温二公子可是沉得住气。罢了,该开的口已经开过,该说的话俱已说完,倘若人家不肯承这个情,李沽雪攥紧手中的缰,一骑向长安,腊月的北风刀割也似的刮在面上,他隐在面巾下的半张脸苦笑,那也别无他法。
景顺三十一年的除夕平平无奇,北边靺鞨人打了五六年终于没熬过地大物博的中原,已是强弩之末,战事接近尾声,因四境都张灯结彩庆贺起来。
咸阳信樗坊小楼温镜往铜盆中丢进最后一封信,确认所有来往痕迹再不可寻,他负手站在窗边,朝外漫漫望去,不知是不是期待在夜色中看见什么人。
长安隆庆坊中温钰手上的笺子叫人一把抽走,他一扭头,扶风一把身姿并一双笑意盈盈的眼如霜木罥晨星,手中是辛香的春盘花椒酒,生生将恨不得脚不沾地的白玉楼主人拉回地面。
扬州凤凰街上风尘仆仆的傅岳舟翻身下马,笑着与迎在门口的丽人打招呼:“钥娘。”
益州西岘山参天阁上温锐一刀斩罢收回鞘中,百里内松风惊飒不止,温锐心想来年有空去趟洛阳跟二哥比试比试,如此想着,他年轻的脸上绽出一个极其意气的笑容望向蜀地的天。
长安胜业坊李沽雪推开尘封的家门,院中冷冷清清,尘案蛛琴,邻家婢子早许他人,他忽然想,温镜说早几年年年来此,是真的么?那年夏日一别,温镜还说过这里藏着几盅春湖酿,究竟埋在哪?
俱往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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枕鹤一大清早在无名殿的明间与李沽雪打个照面,他抻头看看几名宫人奉的净手盆,再看看李沽雪手上的泥渍,迷茫道:“大过年的你干嘛了?挖坟啊?”
李沽雪瞥他一眼没搭理,倒是又出来几个无名卫看见两人都是恭恭敬敬,叫两声掌阁连脚步声都放轻许多。宫人拿着手巾将李沽雪的手清洗干净,领头的内侍又问有没有旁的吩咐,李沽雪淡淡吩咐:“我在胜业坊的私宅久未住人,劳烦工匠司将院子整一整,择日铺平。”
细看的话他眼睛略微泛红,还有些不明显的血丝。
不过内侍没敢细看他的脸,忙不迭领命,殷勤得十成十。一旁枕鹤奇道:“你长久没回你那处宅子,将歇一例在宫中班房,怎么这回想起来修整?”
李沽雪一时半刻没答。他一天一夜不眠不休将家里翻一个底朝天,好不容易在葡萄架底下找着想找的东西,却枯坐到平明愣是一口没敢碰,拂晓前又给原封不动埋了回去。他言简意赅:“从前少在京中,如今回来了总在宫里将就像什么话。”
枕鹤拉住他:“离启程还有小一个时辰,你上里头歇歇?”如今枕鹤任着天字掌阁,总领京中事务,此番韩顷放权,吩咐李沽雪伴驾去咸阳,这事枕鹤知道,他要送到长安城门的。
李沽雪一摆手:“走罢,去清心殿,难道还让圣人等咱们不成。”
辰时二刻,圣驾北出光化门,浩浩荡荡向咸阳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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