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镜手脚冰凉,二十来年引以为傲的轻功险些失灵,就差没摔下去,他听见殿中老者沉郁的声音不再透出冷意,而变得微微带笑:“你有什么公事说来为师听听?”
李沽雪开始扯虎皮,神秘道:“师父,这位温二公子实在不是寻常人物,不知怎的得了陛下青眼,短短数日就在咸福宫召见了好几回。”
“哦?入了陛下的眼…”韩顷沉吟,“那是不要轻举妄动。话说回来这温二是什么样的人?”
听得师父这个结论李沽雪心中一轻,他假意喟然一叹:“也不怪陛下起这个心思,成色确属上品。货腰的哥儿,好相貌是实打实的好相貌,通身那把皮肉,那滋味儿,丰熟得紧…”
他口中啧啧,语气一分怀念九分则全是亵玩,温镜呆在檐上如遭雷殛。
殿内韩顷则呵呵一笑,又嘱咐道:“你好南风不要紧,顽顽罢了不可当真,将来也不可耽误娶妻。”
李沽雪朗声笑道:“那是自然。”
温镜脑中嗡嗡直响,勉力稳住心神,胸腔又火烧火燎疼起来,额上青筋耿耿,手脚发麻。在克制不住自己之前,他翻下殿檐,无声无息退入夜色里。
殿内两人浑然不知,李沽雪犹自道:“我也是探探他的底——起初是他们家给咸福宫供白楠立柱,还因此跟皇后党的孟谨安大打出手,徒儿便以为白玉楼是不是暗中在为九…兴平侯效力,因心中记了他一笔。后来摄武榜擂台,他却又帮云家人争夺擂主。”
韩顷嘲讽一哼:“左右逢源蝇营狗苟之辈。”
看样子,李沽雪是想给昔日相好找补两句,但是话没出口,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他面上谈笑风生,内掌心则全是汗。他深知,以他的道行想唬住韩老头,必须做到天衣无缝,而遮掩一个真相最好的法子,只能是编一个能以假乱真的假“真相”。白玉楼的温家人和居庸关的温家人,若要让师父不把这两个“温”联系起来,唯一的办法就是让师父相信他们是来干别的的,他们另有目的。
天底下哪还有比升官发财更顺理成章的目的呢?再加上皇帝勤召这一节,李沽雪料定他师父暂时不会对白玉楼动手。
而若想对韩老头的态度了如指掌,自己则须尽可能和白玉楼、和阿月保持距离。
师徒俩又说起九嶂寨的处置,韩顷道:“圣驾受惊,这事小不了,陛下恐怕要忍痛废掉自己一手栽培的寨子。”
他面上忧色难掩,李沽雪则满脸没所谓,仿佛真的是有师父在万事大吉,房子塌了自有个儿高的顶,他再不愿多操半点心。
·
“我…我一直知道家父或许蒙冤,没想到是受奸人坑害。”长安望江楼上温钰白着一张脸嘘嚅不已,眼睛也跟着红起来。
白先生安慰他:“贤侄一片忠孝之心,不过如今白某瞧贤侄刀法已然大成,将军九泉之下想必可以安息。”
这时温钰不知为何现出犹豫之色,踟蹰良久问:“我与白先生素未谋面,敢问白先生是如何得知我的身世?”
两人眼神一碰各自分开。他们都心知肚明,若不问这一句,那么温钰枉为白玉盟主人,枉在江湖上混了十几年。
白先生摇头笑道:“说来惭愧,温家军之后这么多年白某一直苟延残喘寄人篱下,月前曾奉命与二公子交过手。”
温钰不置可否,他便更加推心置腹地剖白:“出手伤人是白某的不是,但实属迫不得已,认出人白某就住了手,再没有伤二公子一根汗毛。”他面上愈发恳切,又真心实意感叹道,“一瞧那张脸我就仿佛看到贵妃在世,哪有再下狠手的道理,贤侄是明白人,此番圣驾遇袭难道不是贵盟的报复?”
我知道九嶂寨坏在你白玉楼手里,但我不追究,我希望你们就此收手。两家本无仇,还沾亲带故,有个害了你爹的大仇人在侧呢。
两个“明白人”交换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算是暗暗定下盟约。后来温钰入戏,改口叫了白叔叔,好一出故人相认血脉相连的大戏。
待出得望江楼他的神情即刻冷下来,扶风适时出现,手上的皮氅为他遮住长安正月的寒风。
扶风也不避讳而是直接问:“咱们当真要与贵妃党联手?”
温钰哼一声,领着人慢慢晃荡:“挑拨离间…他若有心相认,我甫一进去他怎不直接露脸?还有我爹的事情,打量我不知道似的,当年皇帝可是结下三条大罪才下的满门抄斩令,区区一句谗言就能扳倒镇国大将?真是编也不会编。”他冷冷一笑,“他是见那些个陈芝麻烂谷子我当真知之不详才慢慢开的口。连真名也不透露,当谁是三岁孩子呢?”他手一抬,“我既问了他的住处不拜访一二如何说得过去,赖好也算半个长辈。”
扶风口中笑道:“那属下给您备礼?”
温钰瞪他一眼:“礼什么礼,你送我我送你的多麻烦,咱们不能给‘白叔叔’添麻烦不是?挑一日他不在悄悄进去。”
扶风笑起来,同时也松口气:“盟主不尽信他的话就好。”
“你想问什么?”温钰斜眼瞟他。
扶风一时沉默,千头万绪,他忽然问:“盟主早知道二公子不是您亲弟弟吗?”倘若并不是亲兄弟,那么盟主待二公子实在是…
温钰脚步微顿。宵禁以后的长安街道寂静无声,四周的阴影层层叠叠蠢蠢欲动,不知是谁按捺不住的心事。许久之后温钰轻描淡写答扶风道:“他就是我亲弟弟。”
你只管…
扶风放下心,他们家盟主大人的不可言传他领会了又没完全领会,欢欢喜喜跟着回家。一旁温钰看着他毫无挂碍的眉眼有些无奈,无奈之中忽然又升起些安谧的喜欢。
人间的悲喜并不相通,这夜温钰和扶风虽然归家晚一些,但是对手无意间露出底牌,两人都心里安定睡了个好觉,而咸阳街头的温镜则没有这样的好运眷顾他。
此夜天下有许多伤心人,是夜吟蹉跎,其中这一位在咸阳城形影相吊,游荡了整一晚上。
晨起秦平嶂和掌事在自家百羽楼门口发现温镜,他面目青白,掌事觉得不好,一探他脉象登时大惊,这、这二公子的内伤不是说前儿就好了么?!秦平嶂一看情形也明白,他也知道客居在院中那位玄衣的公子早晚到二公子房中是做什么,他冲掌事点点头身形一闪疾奔出去。
他找到李沽雪的时候李沽雪正要进宫伴驾,听说温镜伤势陡然转重,他立刻脚步一转要到信樗坊。可是望着街角远远一处殿檐,他知道自己不能明目张胆地就这么过去,否则前功尽弃。
李沽雪脑中飞速运转,为今之计…或许只有尽快进宫,眼见皇帝对阿月看重非常,虽然这份看重令他如鲠在喉,但是假借皇帝的旨意接阿月进宫医治或许是最好的法子,不会引起师父的疑心。
他神情凝重地交代秦平嶂将人接到宫门口等着,自己则快步进宫。
此时的李沽雪并没有不管不顾奔向他朝思暮想的那座小楼,没有孤注一掷去看一看他心中的人儿,他恪守理智进了宫。很难说在他心中是温镜不如理智,还是他爱惜温镜的心思太过理智,总之他进了宫。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