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镜清醒一瞬复又昏睡过去,不过总是眉目抽动,像是睡得极不安稳。
御侍医有的说惊悸失梦是脾经虚弱,有的说昏迷不醒是胆经闭塞,又开始七嘴八舌,张晏吉则打圆场,许是见难关渡过,他遂客客气气向李沽雪道别:“人既已经脱离危难咱家便先告辞,这急着给陛下回话儿呢。”说着领着一帮御侍医呼呼啦啦要出去,临出门前他又冲塌边的裴玉露笑眯眯道,“劳烦小侯爷看顾温大人的病情,回头咱家一定向陛下表明功绩,小侯爷就等着领赏罢。”
裴玉露起身道一声“不敢,医者分内之事,多谢公公美言。”
说着他目光却仍停留在榻上,李沽雪问温镜惊悸不止究竟是何故,裴玉露面上忧思难抑:“其实是好兆头…发梦说明他尚有神识,这是好事。”
那么,李沽雪一颗心又提起来,那么这意思若没有神识呢?人没有神识那是什么,岂不是与三途殿的傀儡无异?
两个清醒的人沉默片刻,李沽雪忽然道:“我观那人的柳木匣子倒精致。”
裴玉露解释:“柳木性温不含药性,不会影响药力,宫中熬煮药汤、盛储成药多用柳木。那药确实也是茶辣丸,里头含有吴茱萸、川楝子、木香、肉苁蓉等等,珍贵倒也没有很珍贵,但它是一味解毒丹,对二公子的毛病也确有缓释之效,我从未想过…”他思量再三,终于道,“先前渭水河畔我…你喂给二公子的也是这药。”
??“果真?”?李沽雪一惊。
“嗯,这里头一味吴茱萸便又名茶辣子,药丸因此得名,”裴玉露解释完一摇头,“大人不必遮掩,我认得那药是出自家师之手,是也不是?”
话说到这份上李沽雪也不再隐瞒,承认那瓶茶辣丸确是昔日太乙峰裴谷主所赠。
室内一时一静。
今日这名御侍医明摆着有备而来,药到病除显然是极其对症。可是屋内醒着的两人俱不相信巧合,这御侍医药仙下凡呢?一定是有人事先探知温镜的病情备好的药。
结合方才张晏吉的应对…这人十有八九就是皇帝。两个平日里脑子极顺溜的人相对疑惑:裴游风知道温镜身上的毒,看样子皇帝也知道,为什么?
摄武榜之前裴玉露朝夕住在这里,贴身调理诊病,就这说不清楚温镜究竟什么病。裴游风倒罢了,人是医尊,看一眼就能判脉断疾那也是有的,可皇帝又是怎么回事?
凭直觉,李沽雪觉得若是单单看中一张皮相,皇帝不会下这么大功夫。那么皇帝眼睛一直挂在温镜身上又是因为什么?难道、难道他认出这是温擎将军的遗孤?李沽雪一头雾水,那不应该斩草除根吗?
午时过后候朝与歌登门,估计也是没料到裴玉露还在这里没走,神色淡淡,两个人不咸不淡地打过招呼,朝与歌留下些珍奇药材便打道回府。
傍晚时裴玉露终于起身,他看样子是想守着温镜醒来——李沽雪冷眼旁观,这位小侯爷和楚家行事很有些不同,大约是想对之前白先生的事亲自向温镜致歉。然而他今日没等来这机会,温镜一直没醒,裴玉露家最近也是一脑门子的事,实实在这里耗不得,在温镜身上留下一堆针眼也告了辞。
他前脚刚走,窗外忽然一阵疾风大作,两扇窗子咣啷两声猛然从外头冲开,李沽雪起身,“归来”出鞘三寸,密不透风将榻上的人挡在身后。
然而窗外却无人,黑漆漆的夜色空空荡荡,李沽雪凝聚内力沉声道:“请阁下现身一见。”
骤然间风息云止,窗外的风停下来,李沽雪却并不敢放松警惕,因为此时风停绝不是云开月明,而是骤雨初凝暴风将至。
就在这时窗外现出一个人。起初李沽雪没看清,以为这人戴着一顶好大的帽子然后脖子老长,一手背在身后,凌空飘飘摇摇浮在半空。接着他看清,那不是一顶帽子,而是一柄伞,空中的人是撑着一把伞。
晴时刀雨时伞,是温钰,温钰到了。他无甚表情对李沽雪道:“是你。”
他似乎是又朝窗内瞥了一眼又似乎是没有,手上轻轻一拨晴时现出刀形,长柄被他别在身后,刀刃斜垂,《春山诀》起手第一式,东君谒天。
李沽雪开口想解释,可是看清温钰眼神中的怒海狂涛,忽然明白咸阳重逢阿月可能并没有告诉家里这位,他心一沉提剑跃出窗子。
很快李沽雪就发现同一套功法不同的人使出来迥然不同,阿月的剑式许是自己琢磨出来的缘故,极其灵活,同一个招式能在他手上玩出一百个出法,令人应接不暇。而他哥则不同,他哥看似就是一板一眼的刀功,毫无花俏,然而大巧若拙,一刀劈出即是山呼海啸一般的威压迎面砸来。李沽雪心知再打下去无甚意义,高声道:“温盟主,在下当真不知道阿月会来咸阳!”
温钰眼眸依旧浓雨氤氲:“那你总知道晴时的来历。”
晴时刀多方举证,如今看来应当正是温擎将军遗物,那么李沽雪当年送来给温钰就实在是…
这可真是跳进黄河洗不清,李沽雪急道:“晴时也真是意外!我真的不知情!”
他一剑扛住温钰横斜的一刀,他知这招叫做斜光宿霭——睥睨斜光彻,阑干宿霭浮,这招在阿月手上如新柳扶风,月照阑干,可是在温钰手里则如阴风怒号,遮天蔽日!李沽雪心里咆哮,讲点道理啊大哥!
大哥很讲道理,一面接下一招一面又发问:“好,晴时当你不知情,那你当年接触我们难道也是不知情而为之?”
这句“不知”略有些困难,当初李沽雪接近温镜就是因为路过看出他的轻功是碧云行天,因此说全然不知情显然言不尽其实。李沽雪一声叹息憋在胸口,心想这找谁说理去。
正在这时,两人同时停手,院中一棵红豆并几隅湖石已经不成样子,不过谁也没空去看,小楼上不知何时温镜站在窗前。
他哑着嗓子唤道:“哥,住手。”一时间温钰脸比刚开始更臭,李沽雪则眉宇一松,温镜右手虚握成拳抵住下颌咳两声,又道,“哥,你进来,我有话对你说。”
温钰没说什么翻身进楼,院中李沽雪落在地上,遥遥望一眼楼上闪烁的烛光。他忍不住心里有些按捺不住的欣喜,因为通常来说见客有规矩,先人后己,主人总是要先见和自己没那么亲近的人,而眼下先进去的是温钰。
李沽雪一面告诉自己不要像阿月说的脑补,一面忍不住心怀希冀:两人碰一块儿虽然总是命途多舛,但是重逢日久朝夕相对,有时同塌而眠温镜窝在他怀中,那副安谧的神情一如往昔,又一同历过生死…是否总算追回一些往日的恩情?
他在楼外心事悄悄,温镜在楼中语焉了了,楼外的人想的是先人后己,楼中之人想的是先易后难。李沽雪在院中抱着剑冲一棵枝叶凋零的红豆树嘴角噙笑,温镜在榻上白着一张脸冲温钰淡淡道:“不要相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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