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钰却没理他这话茬,径自训斥:“我还以为…叫我来何事?咸阳管事那副火急火燎的语气,我还当怎了。”
晌午殿中省尚药局随驾来咸阳的御侍医和典药几乎来了个齐全,这盛况温镜没看着,因他只摇头:“不是我叫的。”
那是谁叫的不言自明,温钰撇过脸别扭道:“算他姓李的还有点良心。”只是温钰面上并没有很松泛,伸手扯出温镜枕下露出的一个角的书册,问道,“你向我要来这东西就是给他看的?”
温镜眼睛也跟着那几页东西,眼神意味不明:“没有。”兄弟俩之间一时寂然,温镜忽然道,“大哥,对不住,朱明的事我没控制住自己。”
想起那时他走火入魔的惨状两人都不愿多言,温钰手掌拍在他面颊上:“好端端的想这些做什么?你杀人总比被人杀好,占人便宜总比被人占便宜强。”
“不是我一定要想,”温镜听懂了“被人占便宜”的言外之意,笑一笑又轻声解释,“有时会觉得父亲的案子三大罪名,贪赂粮草反而最无关紧要。”
另两件一头是通敌叛国,另一头是犯上弑君,他们手里一本《幽九州计簿》纵能洗清贪污的罪名,另外两件依然是死罪难逃。温镜继续喃喃道:“若是还留着朱明就好了。”还可试着再撬一撬他的嘴。先前得知李沽雪是无名殿出身,还想着或可借他之力,如今…
罢了。
楼中一片安静,李沽雪奇怪地仰头,为了避嫌他纵身翻出院子远远地候在夜色里。
咸阳正月的夜依旧地北风彻骨,吹在窗子上吱吱嘎嘎地响,声音比先前有两个人在外头大打出手还大,温镜心想,怎么之前能睡得着?仿佛完全没被打搅似的。是不是、是不是有他在身旁…温镜闭一闭眼睛,告诉自己有些温情不可贪恋。
良久兄弟俩同时开口:“有一件事…”
温钰笑起来:“兄友弟恭,你先说。”
温镜也笑,叫了声哥:“你说吧,你要真心疼我你就让我喘口气。”
温钰原想说咱俩可能不是亲兄弟——这事他早有怀疑,钥娘比温镜就大一岁,而钥娘是九月的生辰,温镜则是翌年七月。九月上刚生产,若想来年七月再生一个,那么没出月就得再次有孕,就这还不算早产等等之类的状况。温钰觉着以自己老爹的为人,没出月呢那是什么禽兽,不应当。
正因为不是一母同胞,担心这孩子恐是受自家牵连,千里逃亡还替自己挨巴掌,温钰从小到大对温镜格外严厉,生怕把个别人家孩子养歪。
南风这点子破事也是此理。时人虽也有男子结亲,但到底娶妻生子才是正统,才是阴阳调和,才是仰承天道。温钰一早知道自己的德性,当年甫一发现温镜的苗头他原地大惊失色:皇天在上,这孩子别是被我带坏的罢!
种种纠结不足为外人道也。
今日临到话头他却也有自己的考量,一来当时自己实在年纪太小——五岁的孩子记得什么,只记得有了个小妹妹,然后不久忽然又有了个小弟弟。不记得具体情况,又不能单凭那个白先生一面之词,真相自己都知之不详,又让他告诉温镜什么?
他又听见温镜这句。温钰深深看一眼榻上虚弱的青年,心想无论是不是亲的我都疼你。
他清一清嗓子:“我要说的是之前你托我查的白先生。”
温镜一惊,一想到这人可是贵妃家的军师,别是发觉九嶂寨是他点的火继而找温钰报复吧!他挣扎着要坐起来:“他去找你了?”
“你躺下,”温钰板起面孔,“一惊一乍像什么样子。”
温镜上下打量,看他好好的,遂笑道:“跟你我装什么样子,他去找你而后呢?”
而后温钰把白先生的原话剃头去尾讲了一遍,也提到温贵妃,但多的一句没说,温镜听完面露深思:“哥,咱爹的罪说到底是皇帝定的,他怎么说的仿佛完完全全是云氏作祟?”温钰没打断他,就让他自己想,他便又道,“还有那三个罪名,白先生难道不知道?”
一语切中要害,温钰很满意:“他自然知道,我估摸着他透露的所谓‘勾结圣毒教’就是连的‘大兴巫蛊,犯上弑君’这项。这位白先生,人家目光可不单单落在一座九嶂寨上,人家一盘棋可是大得很。”
“纵然是大局为重,可他真能尽弃九嶂寨的前嫌?”温镜不大相信。
温钰哼笑:“他是想让咱们白玉楼做一枚棋子,只要以后能给兴平侯和九皇子做马前卒,对付云皇后的马前卒,前嫌自然可以不论。”他又道,“你方才也说三条大罪,我今日要对你说的即是余下的这条,暗通黑水靺鞨,意图谋反。”
温镜惊讶:“你这又是哪听来的?”
“是我一直都知道的。”温钰脸上笑意渐淡。
温镜无奈,但他也知道这位兄长一向的作风,有的话能烂在肚里比海枯石烂还烂得彻底。说起来倒与…有些相似,俱是闷嘴的葫芦,算你们有城府好吧。
可是太奇怪了,温钰有所隐瞒,温镜从没有生过气;而李沽雪有所隐瞒,他能一股火气直冲天灵盖,怒火过后灰烬满心里洒去,是无边无际的心灰意冷。
为什么?
是否世间许多苦即是如此地没有缘由。
温镜咳咳咳地咳嗽起来,温钰来看,他摆摆手让温钰继续,温钰便道:“当年幽州窟说部、拂涅部、桦太北部接连反叛,陈兵居庸关,但是当时咱爹的主力大半却在勃利州,说是接到指令过去驰援黑水都护府。”
大兵压境,温家军的主力居然一夜之间从门户居庸关撤了个干净?温镜惊讶得一时没说出话来。
温钰慢慢站起来走到窗边,口中问道:“温偕月,从小到大你难道没有怀疑过我的说辞,或许父亲就是通敌叛国的奸臣呢?”
温镜没察觉他的凝重,笑起来:“你就自己给自己加码吧,你告诉我爹娘的事情是什么时候?《幽九州计簿》已经到手,伪造的两本账一清二楚,明摆着受到冤屈——”
等等,可是、可是在那之前的十四年他们并没有《幽九州计簿》,那么温钰的信念是哪里来的?恐怕…恐怕只能凭年少时的一些记忆。而记忆总是率先远去,逐渐微薄,逐渐无迹可寻,温钰凭吊着这一点子稀微的念头独自支撑了十四年。
那么午夜梦回,他有没有煎熬着问过自己:如果爹娘不是冤枉的…我当如何?
温镜几乎不敢看兄长幽深的眼睛,艰难问道:“你呢?”
温钰幽幽道:“边关调兵遣将也不是主将一句话就能敲定,须得虎符为信。当时皇帝急召咱爹回京的时候温家军还远在勃利,虎符也应当在军中。可是大战连月,我分明记得虎符一直在咱爹帐中。”
温镜再次吃惊,心念电转脱口而出:“有人矫制虎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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