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李沽雪整个人由焦躁转入暴躁,那边温镜也没有很舒坦。虽说少了一个人目光灼灼盯他,但是这里的人着实也不少。他不知道宫里换衣服的流程,但是一遛捧着衣裳、手巾、皂豆、熏香等物的宫人让他很害怕,虽然人都有规矩,一个比一个头埋得低,但温镜从小到大没被这么多女生看着换过衣服。
当然男生也没有,他还是比较适应自己的衣服自己换。
他亲切地向领头的宫人表达了这一朴素的愿望,这宫人看着二十许,在宫里那也是即将做到姑姑的人,又在御前听差,平日板起脸来等闲小宫女儿都要吓哭鼻子,却叫这校尉大人三言两语一说,直说得两颊飞红,抿嘴笑着带人撤到屏风后头。
转头碰上屏风后头的张公公,一干宫人连忙跪倒,张晏吉面无表情比一个噤声的手势。
换完衣服温镜有些讶异,没别的,他进宫当然没有自备一套衣服,因此干净衣服是宫人备的,可是宫人给他备的这套说是渚灰也是,说是深烟或者木莲也有点像,怎么看怎么和紫色系的颜色沾亲带故。紫色那是什么品级的官员才能穿的?温镜又亲切地向宫人表达这个疑惑,宫人没有方才的嬉笑,只小声道:“大人莫怕,这是陛下的吩咐。”
哦,皇帝说没事,那应该没事。温镜毫无负担回到席上。
席上一切如旧,间或皇帝向温镜询问几句,温镜俱大大方方答了,言语间没有面圣的惶恐反而十分言笑晏晏,甚至到了有些邀宠的地步。但他面上一派清昂,每日里跪舔皇帝的人又多了去了,因此景顺帝也并不觉得他谄媚。
虽说有五十多道菜,但一顿饭也吃不到天荒地老,午时二刻景顺帝搁筷,跪安罢。临出殿前,景顺帝忽然问温镜初次面圣害不害怕,温镜面上笑意轻轻:“不觉得,见到陛下只觉莫名亲切,并没有觉得害怕。”
景顺帝险些被他一句话说得老泪纵横,慌忙叫人送他们出宫。
李沽雪跟着一齐出来,昨晚上在院中守一夜,今日席间又这副情景,他还没走到宫门就憋不住火气:“裴玉露朝与歌就罢了,你当那是什么人?好顽吗?”
前头领路的宫人离他们三尺远,温镜低声呛道:“我怎么了?”
“阿月!”李沽雪御前特赐不卸兵器,把在剑上的手背青筋毕露:“那是皇帝!”
他说话仿佛牙缝里钻出来,真正意义上的咬牙切齿,“他要想干什么没有人能拒绝,你怎么办?”
温镜豁然停身,一字一句也是从牙缝里往外蹦:“他想干什么,我又拒绝与否…”
前头内侍停下催促,四周宫苑雍容如画,唇间还是白梅酒的甘醇,心头一把火熊熊不灭,温镜忽然放下语气蜻蜓点水不痛不痒:“与你何干?你我不是早已两清?再说我这种货色,干的不就是这个?”
他脸上淡淡,吐出四个字:货腰狎客。李沽雪当头棒喝,心想这话为何如此耳熟?怎么仿佛是前儿晚上他跟韩老头说过的话?温镜又怎会听得?他心念电转:“你那晚来寻我?为何没现身?你…你听了我与师父说的话?”
温镜偏过头没言语,只是他的神色已替他答话。李沽雪心神俱震,那晚为了使韩顷降低戒心自己都说了些什么来着?仿佛说过与白玉楼二公子来往俱是公事?已经了断?还说、还说…还用一副轻佻语气说了许多,这些竟然都被阿月听了去?李沽雪张嘴想解释,忽然又想到,是哪日晚上来着…是了,他满腹怒火和惊诧登时凝结成冰,是不是就是…温镜生病头一天的晚上?
裴玉露说他历经七情俱震的大变故,难道…?
温镜跟上内侍的步伐,火气撒出去些心里畅快,步履都轻快起来,没走两步却一把被人攥住手腕,李沽雪有些语无伦次:“你之前生病是、是被我气的么?”
“不是!你少自作多情——”温镜恼怒非常,眼睛瞪得滚圆,想甩开腕上的手却甩不开,怔一瞬忽又顿住,脸上彻彻底底冷下来。
前面内侍再次催促,李沽雪只得匆匆解释:“无论你听到什么,阿月你听我说,这当中有隐情——”
火气撒出去的畅快没维系得住一瞬,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旷寂寥,满心里只剩下三个字:没意思。温镜收敛住神色,道:“我知道有隐情,你是为了稳住你师父,旁的你不必再说,我也不想听。”说罢抽出手腕走到前头。
两人别别扭扭行出宫去,不知道咸福宫正殿上景顺帝正望着他们的背影。
景顺帝问:“知道确切了?”他问这话时语气平淡,但细听之下全是按捺。
张晏吉在一旁躬身答道:“回陛下的话,奴才亲自瞧得真切,后心偏左三寸牡丹纹,加上封息之毒…八九不离十。”
景顺帝张着昏花的眼睛远望:“你说他这身渚灰的衣裳像不像从前挚娘最爱的木莲色?”
陛下金口玉言发了话张晏吉当然只有说像。
景顺帝忽然又道:“你说兴平侯独子曾去探他的病?还有李卿…晏吉,你说他们知道多少?”
张晏吉人精似的,知道这哪是单问兴平侯独子和李卿,这是在问兴平侯和无名殿。他思索一番陛下最近上的心,道:“依奴才看,李大人恐怕毫不知情。奴才去温大人…”
觑一觑皇帝的脸色他赶着改口:“五殿下,奴才在五殿下府上瞧得真真的,两人只是江湖义气,朋友之义。而小侯爷这些年外出求学有所成,医术过人,在江湖上很有些名气,有些病痛求到他头上也是人之常情,奴才瞧着不光是五殿下与他并不相熟,就连李大人与他,也不像很熟识。”
景顺帝“嗯”一声,干脆又明着问:“那李卿他师父呢?”
“不敢欺瞒陛下,”张晏吉道,“奴才也稍稍查探过,五殿下的事韩掌殿应当也不知情。”
景顺帝淡淡道:“是么。”
陛下见疑,张晏吉连忙补充道:“当年国师大人用封息之术将五殿下伪装成早夭之状送出宫,这件事儿知情的主子只有陛下和温娘娘,知情的臣下只有国师大人和奴才。国师大人当年在朝时就与无名殿不睦,从前辞官就是为着建立无名殿和陛下起的争执。国师大人与韩掌殿不睦久矣,又怎会主动将消息透露给韩掌殿呢?”
往事如烟,景顺帝回忆道:“…是,国师曾三番五次向朕进言,说三司之外毋须外节,恐众臣生疑,朝纲不稳,他…是极力反对筹建无名殿。”
“正是,正是。”张晏吉笑呵呵道。
“那你呢,”景顺帝忽然漫不经心一般又问,“朕记得你和无名殿私交还不错。”
张晏吉做一张苦脸:“哎呀,陛下可冤枉奴才。若是奴才找着的五殿下,早麻溜儿地赶来向陛下请功,私交再好哪儿比得上在陛下面前讨一份好儿呢?”
此话有理,他确实没必要多此一举,且他一直在宫中,咸阳诸事他从未插过手。因此挚娘这骨肉的出现确系意外,景顺帝放下心。他一心一意感叹道:“老五是朕登基以后第一个孩子,甫一出生就长得虎头虎脑白白净净,再喜欢人也没有。朕还记得当日请国师为他摸骨祈福,预测他长成以后身高几尺、身形几何,结果不多不少与朕一般高,你不知道朕有多高兴…赐了本朝皇族的牡丹刺青,只不过是比着他长大以后的身形刺的,当时他背上只有小小的、皱皱巴巴的一团。”
“没想到啊,”他眼睛湿润,“如今纹路展开,朕…竟然真的等到花开之日。晏吉,他…他是挚娘的孩子啊,挚娘…”
皇帝语带哽咽,张晏吉便絮絮劝道:“陛下莫要伤怀,左右人已寻着,又有出身,只是昭武校尉职略低了些,从六品的武散官不能出入禁苑。也无妨,抬一抬便是,往后便可时时召见。”
说到这项上景顺帝又警醒起来:“不能太打眼。”
“陛下英明。”
“朕要好好想一想…老三和老九都看着呢,不能妄动。”此时温李二人的身影早已看不见,皇帝却还是极目远眺,也不知在看什么,“孩子们都长大了,老三能干有韬略,老九聪慧有巧思,都很像他们的母亲。”
这话,嘶,乍一听都是夸人的,细品却都有商榷的余地。一个皇子,面对自己老爹显出韬略?想干什么?而巧思,搁公主头上是十成十的夸赞,搁在皇子头上么…这话张晏吉就不好接。
幸而景顺帝也没有要他接话的意思,自顾自道:“…却都不如他像。那日他排众而出,一把抢过朕手里的缰,翻身跃上马背,与当年挚娘骑射的风姿足足像了个十成十。”
景顺帝面上浮起一线悠远的笑意:“挚娘还喜欢马球,领着一班小宫女儿组了一支队成日地跑马。那时候先皇还在,朕和几个兄弟总也打不过她。”
“挚娘啊。”
九五之尊,潸然泪下,他这一声挽叹叹出多少追思,多少深情,仿佛这名叫做挚娘的女子果真人如其名,是他的一生挚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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