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马佳氏刚被抬上了马车不久,人就逐渐清醒过来。
她一睁眼就看到了坐在塌边忧心忡忡的皇帝,心里慌了神,立刻就要起身行礼:“妾在皇上面前失礼了。”
皇帝忙一把握住她的手,托着她的背急促道:“不必,不必,快躺下,咱们马上就要回宫了,朕已经宣了太医,你先别动,也别担心。”
马佳氏从未见过皇帝如此不安紧促的模样,心里直打鼓,怯怯道:“皇上,妾身这是怎么了?”
她只记得自己用膳后不久,正要和宫人去外头坐坐,顺便看看皇帝她们何时归来——她今日的月事淋漓不止,身子也不大舒服,想早些回去。
刚迈出去步子,她就感觉腹部阵阵绞痛,又连声作呕,后来的事儿就都是模模糊糊的了。
皇帝伸手轻轻覆在她平坦的小腹上,笑容里虽带着隐隐的忧愁,说出口的话却让马佳氏的心脏霎时猛烈跳动了起来。
“宫里要有小阿哥了吗?”
瑛宁被塞林环抱着坐在马上,他一路上欲言又止,但最终还是小心翼翼地问了这句话。
瑛宁点点头,无视掉塞林眼看着还有别的话要说,塞林是个根本瞒不住话的,也经不住皇帝套路,他只需要在皇帝身边做个有用的忠臣就足够了。
现在已经是康熙五年的二月,怀胎十月也就是最迟在今年年底,前朝就该议起皇帝亲政的事情了。
届时,就是皇后母家给皇帝出力的时候。
她在想要不要让阿玛也表表态,明哲保身归明哲保身,既然已经知道日后皇帝胜算更大,且是个英明长寿的帝王,那阿玛最好不要太得罪皇帝。
那后世之人的记忆中,她没有成为阿玛的助力,但如今一切都不同了。
只是此事要慎之又慎,也不能把鳌拜得罪太狠了,否则等钮祜禄氏成为第二个被满门抄斩的苏克萨哈之后,皇帝大可以直接以此为由,煽动群臣对鳌拜群起攻之,一步到位直接亲政。
毕竟灭一个苏克萨哈,是两黄旗和部分大臣喜闻乐见的事情,大家可以一拥而上瓜分利益,但再灭一个显赫的钮祜禄氏的话,就足以引起朝臣们的警惕。
回了宫,马佳氏送去哪儿成了个大问题,她原先是为了方便服侍皇帝,随着在乾清宫的围房住着,那儿毕竟还是奴才们住的地方,现如今她身份不比寻常,再不能去那儿了。
但现要收拾出来一件宫殿也要一段时间,瑛宁已经救了马佳氏一次,这时候再这么殷勤的凑上去恐怕又要让皇帝多想,因此并未多言。
乌云正是做贼心虚的时候,更不可能主动出言。
最后是皇后亲自坐了暖轿来接人,说太医已经请在了坤宁宫候着。
之后的事情瑛宁并不清楚,审问一事已经得了太皇太后亲自过问,这件事上连皇后都没有过问的权利,只知道是马佳氏那日的吃食出了问题,并且很可能就是在那些野菜上。
乌云也太后叫过去问话了,她分食过马佳氏入口的
东西,这没什么好瞒的,反正没人知道她究竟吃了没有,乌云一口咬定自己确实吃过,便也没了她的事情。
临走前她还不忘道:“妾身知道那些野菜是瑛格格和马佳氏一块儿去摘得,她兴许知道些什么呢?”
她话中的挑拨之意极为明显,但太后没有放在心上,只以为她是这时候还不忘争强好胜的本能。
“那不如也叫钮祜禄氏过来,让嬷嬷们好生问一问,皇帝你觉着呢?”
太皇太后此时已经恢复了镇定,她知道是钮祜禄氏献出了解毒的丸药,才勉强保下了马佳氏的性命,但既然那日同去的女子都一一问过了,仍是没什么线索,那么再加一个钮祜禄氏也不算什么。
皇帝恍然间忆起那日他的怀疑,他不记得瑛宁那时候是什么反应,有没有看出来,但是她那一跪不会是无缘无故的。
她已经做了该做的,立了功,保住了这个孩子,证明了她不是遏必隆送进宫来的探子,她虽姓钮祜禄氏,但她现在是后宫的嫔妃。
再这么没完没了的疑心下去,反倒要把两个人好容易积攒起来的那点情分耗光了。
皇帝想到这儿,方才还冷硬的神情稍微柔和了一点儿,摇头说不妥,“这样的事儿,孙儿私下问问她就是了,她那日估摸着也吓到了,让她在自己宫里好生养一养吧。”
太皇太后把这一幕看在眼里,而后沉吟良久问:“皇帝,那若是你看人不准呢?”
皇帝神情逐渐变得严肃,他拱手而立,恭声道:“那便是臣失察之过,日后自当勤勉敬慎,事事仍向太皇太后请教。”
如果他连身边朝夕相处之人都能看错的话,这提前亲政又有何意义?
话音刚落,帘子那头传来马佳氏的声音,她被宫女扶着跪在地上,温声请罪道:“妾身不是有意要听皇上和太皇太后,太后说话的,只是那日提出要采摘野菜尝鲜的并非是储秀宫娘娘,而是妾身自己,储秀宫娘娘一路对妾身多有照料,又曾救了妾身性命,妾身对储秀宫娘娘只有感激之心。”
太皇太后挥手给她赐座,满意地看着马佳氏,皇长子之母要是个能拎得清的,那就再好不过了,她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了,只是如今事情尚未查出,不好下定论,这里自有我和皇帝看着,你回去好生歇息吧。”
皇帝来储秀宫时,并不是带着兴师问罪的心态来的,瑛宁也就陪着他细细回忆了一下那日的情形。
领着她们摘菜的婆子都细细审问过了,没有丝毫问题,就连那些膳房的婆子们也都查问过,她们自己都日日采了野菜来吃,又怎么会把有毒的菜和能吃的混淆了给主子吃。
瑛宁逐渐回忆起那日乌云的异样,但她手里没有证据,因此也并未说出口。
皇帝从储秀宫出来,又径直到了坤宁宫。
皇后放下手里的书册起身行礼,温声道:“我今日召见了给马佳氏请平安脉的太医,她的身子已经大好了,腹中的孩子也很康健,皇上不要太担忧了。”
皇帝应了一声,在这事儿上皇后的确表现得很好,无论是之前主动让马佳氏来坤宁宫暂住,还是如今每日都关注着马佳氏的身子,比刚进宫那时候强多了。
皇帝随意一瞥,只见她拿着的正是先帝时留下的内务府奏销档,随口道:“可研究出什么来没有?”
亲政过后,为了皇室子嗣着想,选秀也该备起来了,先帝那时候的后宫位份因着种种原因没能定下,现在只能跟皇后商量着办了。
汗阿玛在世之时,膝下子嗣不多,八个阿哥活了五个,五个里加上他,只有三个如今还活蹦乱跳的,剩下两个弟弟都是病歪歪的。
连个能帮得上他忙的都没有。
六个公主更是只活了一个,不得不从宗室女中挑几个送进宫来养着,以备和蒙古联姻。
他得多多繁衍子嗣,把每一个都教导成才,八旗之中除了皇帝亲领的上三旗之外,下五旗也得收到自个儿手里,最好的法子就是把阿哥们分出去,既能帮衬他这个汗阿玛,又可协助未来的太子。
皇帝深觉着这是个好主意。
皇后把自己记录下来的东西递给他看,心底虽有些不情愿,但是仍道:“孝献皇后在世时曾为皇贵妃,一共做了四年,代掌后宫事务,若是往后有中宫未立的情况,以皇贵妃协理六宫,是个不错的法子。”
这就是皇后从嬷嬷们那里学来的最重要的东西,无论何时何地,都要从皇帝的立场来思考问题。
若是她自己,自然是不愿有一个皇贵妃来威胁自己地位的,先帝爷时候的董鄂氏,可是得了颁布诏书,公告天下的恩典的,除了名字不叫皇后之外,又和皇后有什么分别呢?
可若站在皇帝的立场上,皇贵妃作为嫔妃和皇后之间的过度,又有过协理六宫的前例,就能在中宫未定时安稳后宫,为皇帝免了后顾之忧。
皇后忐忑地等待着和皇帝的回答,答应保留皇贵妃之位已经是她最大的让步了,她盼着皇帝能明白她的心意,不要太得寸进尺。
皇帝面上看不出什么来,只道:“按你说的来,这一位份可以暂且留着,不过要在册礼,朝服以及份例上和中宫以做区分。”
皇后霎时松了口气,好歹没有照搬着先帝爷那时候的规矩来,也没有露出要把这个位置留给谁的意思。
之后的位份仍旧是按照先帝时候的旧例,二妃九嫔虽然在先帝时未能实封,但皇后仍旧按着这个来了。
皇帝把玩着手里的玉笔,忽而道:“在妃一级上在添一贵妃如何?”
不如何!
皇后这时候有些明白过劲儿来了,虽说皇帝没有要把人放在皇贵妃的位置上膈应人,可贵妃若只有一人,瑛宁和乌云二人也就不是那么势均力敌了。
要是立乌云为贵妃也罢,可皇帝现在不找太皇太后商议,而是找了她,足见皇帝心里贵妃的人选是瑛宁。
那么个小丫头子,究竟是怎么讨好了皇帝的?
一丸子解毒的药罢了,难道就真这么值钱?
皇后想到这儿默然了,可不是么,一颗药丸子保住了皇帝亲政的机会,以贵妃之位酬谢,也是理所应当。
她有时候可真觉得自己这皇后做的憋屈,论跟太皇太后和太后的关系,不如乌云来得亲昵,论和皇帝的关系,是比瑛宁差了一点儿,论背后的家族,却是比她差了那么一大截儿!
也就是瑛宁生错了时候,才让她捡了这个漏。
皇后一晚上翻来覆去,好容易让自己心情平复了些,却听宫人禀报,道是储秀宫的瑛格格来了,正在外头候着。
瑛宁是来跟皇后商议对策的,看皇帝如今的情形,是下定决心要把下毒之人给揪出来了,顺带着清理清理后宫的“外人”。
外人这个词可就微妙了,小到外头臣子们送来的眼线,大道她们这些嫔妃身边的宫人。她可是刚打算跟皇帝要自己专属的内管领,她家就是镶黄旗的,要弄来几个忠臣的奴才进宫侍候还不容易?
可不能让皇帝一怒之下,都给利利索索的处置了。
而在这件事上,只有皇后能和她站在一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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