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时念这一句问话,音调语气和平常没有区别,连细微表情也做得到位,她作为沈太太,面对再匪夷所思的状况,都不会在沈家人的面前表现出不得体。
但沈延非当然听得出,她已经含了一言难尽的质疑。
任谁看到眼前这一幕,之前留下的印象都会被打碎,什么逼孙辈商业联姻,动辄想把沈家掌权人易主的老爷子,什么祸心暗藏,要吞下国外生意的一叔,就连这个据说最心毒的妹妹,都连同全家一起,一副胸无大志,没心没肺的蠢相。
之前的人设剧本,给念念搭出的一出假象,眼看着要倒塌。
然而就是这群人,是他当初能说服念念嫁给他的最基本理由,一旦现在动摇,等于让他万劫不复。
沈延非的手依然稳定圈在姜时念腰上,控制着手指的力度,从头至尾没有泄露出情绪动荡。
他站在原位,沉默不语,锋利视线缓缓扫视过包厢里所有人,继而侧过头,波澜不惊对姜时念说:“他们私下里什么样子,从来不会让我看到,今天还是托老婆的福,恰好遇见,让我也开了眼。”
姜时念最开始是吃惊,很快尝出点内有隐情的滋味,疑虑刚要成型,就听到沈延非这么说,更觉得牵强。
再怎么阴谋算计,他们也是一家人,沈延非从小在沈家长大,怎么可能没见过他们的真实面目。
这包厢里的欢乐气氛真实又自然,根本不可能作伪,而且看这情景,肯定不是第一次了,平常绝对经常团聚。
他作为家主,就算不爱参与,也没道理不了解。
姜时念满腹的疑问,但现在沈家人就在跟前,她没法直接刨根问底,模糊思虑着沈延非是不是有什么事一直在隐瞒她,她心不在焉,完全下意识地往旁边错了一下脚步。
不是想躲沈延非,是沈惜在对面直勾勾看她,她才稍微避开。
但这至多十几公分的挪动,她腰侧那只温存有度的手就突然收紧,往里深扣,把她带回臂弯,仿佛因为她简单一个动作,受到过激的威胁,本能地第一时间门攥住。
姜时念意外地注视沈延非,他眼里晦涩不明,她喉咙咽了咽,不知道为什么有点难以直视,不禁转过头,把注意力又放回沈家人身上。
这一下,她更震惊当场。
从包厢开门到现在,最多不超过两分钟,前一眼她看过去的时候还是满屋其乐融融,现在再一看,差点以为记忆出了问题。
还是那个奢华包厢,但眨眼之间门,沈惜脸上的笑容就已经收得一干一净,表情紧急透出倒了胃口的厌烦讽刺,娇俏声音也冷下来:“啧,真倒霉,碰上谁不好,嫂子,麻烦您让开点,我要去找我大哥。”
“大哥”,不是“三哥”。
所以沈惜之前笑眯眯亲昵说的“我哥”,也许不是沈延非?
沈惜讲完,裹着一身粉红,满脸不服管的大小姐样,轻轻拨开姜时念,趾高气昂往外走,等走到转角,确定隐蔽,她才“嗷”一下呼出气又立马捂住嘴,跳着脚心慌地往里张望。
妈哒,三哥也没说过这场大戏居然还带临时考核,现场发挥的!
包厢里,和谐气氛一扫而空,菜已经冰凉,老爷子沈济川还是那么翘着腿,嘴边的笑快要抽搐,尽量自然地换个弧度,变成了不满:“延非,这是赶巧了,还是特意带着连蜜月都没跟你度的沈家主母,来这儿跟我证明。”
牌局还摆在那,沈济川苍老的手指甚至继续夹着纸牌,但言辞间门神色逆转,整个空间门的氛围都在随之颠覆。
一叔进入状态,懒洋洋收拾着残牌,阴阳怪气笑道:“爸,可别这么说,现在是延非掌家,就算是您也只能往后排,真有哪句戳中真相就不好了,延非为了跟您对着干,可是特意娶了姜小姐,这都带来泡温泉给您看了,您还质疑什么呢。”
沈济川冷哼了一声,扫兴把牌扔开,沉着脸起身,往后面另一个出口走,随手招呼旁边人:“今天换一栋住,离他们的远点,明天一早回去,我退休来度个假,还得让不肖子孙添堵。”
姜时念眼睁睁看着欢声笑语彻底被阴冷取代,前后转变之快之准,像大家身上都随时戴一层假面,任意可以切换。
沈延非在场的时候是一张脸,沈延非不在,就集体转性。
姜时念都没机会跟沈家人打招呼,包厢里老老少少就连饭都不吃了,相继离开,没一个脸色好的,只有沈灼还凑合,留在最后别扭地叫了句“哥嫂”,多看她两眼,也欲言又止地走了。
这……绝对比家宴那天的程度还要严重。
不等姜时念开口说什么,沈延非已然收敛起满意,不在乎地笑了下,平静问:“这次看得够清楚吗,我在沈家真实的处境。”
姜时念一口气哽在喉咙里,惊愕难受,她之前看出沈家全员的离心离德,但沈家家主的威严摆在那,尽管年轻辈分小,谁敢当面忤逆。
现在可能是因为环境太过休闲,加上她逃蜜月的事被抓到一点把柄,所以他们都猖獗起来了?
可还是……不太合理。
姜时念抬头凝视沈延非的侧脸,她眼前这位,直到现在都八风不动,像居高临下淡然审视着这群人的“表演”,不在意,也无动于衷,根本不像是能被家里人这么指控的,要说一家人骨子里畏惧他,还差不多。
她刚想到这儿,沈延非就顺理成章地低声说:“他们只是怕我,怕又不甘,这么重的位置给我坐,沈家多少人夜夜睡不着,做梦都想取而代之,那些家族和善,坐在一起正常的吃饭喝茶,不止是现在,从小到大都跟我没关系。”
沈延非没给姜时念追问的机会,直接拿手机拨通许然的电话,简短交代:“老爷子带着一群人什么时候到腾冲的,为什么来,尽快给我答复。”
说完挂断,他拥着姜时念的肩,带她穿过用餐区,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继续往后面的独栋别墅走。
姜时念也不说话,知道他的解释还没结束,她没有马上质疑,就等着听。
两个人背影渐渐远离,本来早就走出包厢后门的老爷子沈济川听到动静,又试着探进一点头,谨慎瞄到人确实走了,才扶着门框长出口气,皱纹直抖,眼见着直接老了几岁。
后面一叔赶紧过来扶他,一额头的汗,边抹边说:“这搞的,比上周谈判会还紧张!我差点就没反应过来!”
“爸你跟延非说说,再有情况先给剧本啊!临场发挥也太难了,这要是哪句话说错,把延非老婆弄没,他不得把我这一脉都凌迟了,”一叔拿张纸牌给自己扇风,一脸劫后余生,“亏了我反应快,刚才电光火石,马上入戏——”
“也不能叫入戏吧,本色出演,”沈惜从外面跑回来,眼睛盯着夫妻俩离开的方向,抿抿唇说,“三哥去美国之前,你们本来不就是这么对他的,把他当眼中钉,只要他一出现,笑声全停,不管之前多高兴,在他面前都是横眉冷对。”
沈惜作为一叔亲女儿,怼起自己父亲毫不留情:“家宴不叫他,任何家族里正面的事都回避他,明知他爸是什么样的,偏要把他一块儿忌讳,现在再看看你们这些长辈……”
她把头上毛巾扯下来,又踮脚望望远处的姜时念,撇嘴,口无遮拦道:“之所以把三哥当神一样,言听计从生怕惹他不高兴,还不是因为三哥自己太强,你们打压那么多年都按不住,到最后还得三番五次去美国求着他回来掌家,他肯答应就不错了。”
沈惜把毛巾一丢,小声咕哝:“我就说别在云南多留吧,亲眼看见他们俩安全就行了呗,万一碰见怎么办,这下好了,但愿三哥能瞒得住,反正你们这些大人神经都绷紧点,要是因为家里人让嫂子跑了,我三哥疯起来真的会搞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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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时念被沈延非牵着,乘酒店内专车到入住的别墅门外,许然正好打来电话,距离之前那一通不超过五分钟。
沈延非自然而然开了免提,一手环绕压着姜时念的肩,一手看似闲散地托起手机,让许然声音更清楚。
许然深吸口气,语气利落不做作,言辞恳切地开始输出。
——“哥,对不起这几天没顾得上关注沈宅的情况,没想到老爷子会突然不声不响带人去云南,他是1号半夜到的,沈家嫡系除了实在走不开的,基本都去了,他们最开始到的不是腾冲,是嫂子录节目的镇里。”
特殊的日期,姜时念立刻记起1号是什么日子,她跟组进山,跌落失踪,沈延非找她到天黑。
许然这一段说完,继续火力全开,严格遵照沈延非很早前就吩咐过他的人物关系,一句一句往人设上贴。
——“当时你们已经离开山里,去了西双版纳的医院,老爷子知道你没事,据说当时很失望,后来又转道去了版纳,亲眼验证你跟嫂子都有惊无险,就扫兴地直接去腾冲度假散心了。”
许然满腹的潜台词,相信三哥不用听就懂。
【哥!沈家听说嫂子在山里出事,老爷子吓个半死,沈惜都哭了,一家人连夜包机启程,大半夜赶到镇里想确定你们安危!在版纳医院压根儿没敢露面,趴门缝看的!怕留下误事,又不放心回北城,就跑腾冲定神去了!】
他嘴上接着说。
——“你叔伯那些眼线,这么多天也没拍到什么有价值的图,他们可不就跟着老爷子亲自跑过来确认了,以为侥幸能碰上你受伤出事,就有机会钻空子,结果很可惜让他们失望了。”
【哥,沈家那些叔伯一听你进山,魂都快不稳了,生怕你出点事沈家大厦不稳,病房门外属他们最着急!】
——“腾冲住同一家酒店是故意的,知道你下定,他们才特意换过来,等着偶遇给你添堵,看你跟嫂子感情到底怎么样。”
【碰面真的是赶巧!腾冲就这家酒店规格最高,以沈家人那么养尊处优爱挑剔,肯定选这个,只怪我没早点发现,让嫂子当面见到他们!哥你扣我奖金吧我跪了!】
许然说嗨了,还要超常发挥,沈延非已经听够,半垂的眼睫间门,眸光低暗地滑过姜时念表情,淡声打断:“行了,就是家里太静闲的,晚上随便找点事,让他们明天一早赶回去,别留在这影响我和你嫂子蜜月。”
通话结束,别墅的门也打开,里面灯光自动点亮,夜风缓缓拂过,吹动鱼骨白纱,客厅到后门一路花束蜿蜒引道,通向院子里单独享有的私密汤池。
姜时念呼出的气息隐约热了起来,知道这栋别墅将代表什么意义,她不想明显表现,走进客厅后,还是先问她当前关心的:“你说从小到大,在沈家都是这样?”
这就是沈家关系里最不合理的一处。
她不解,在她的印象中,沈延非是绝对的天之骄子,无论自身还是背景都无可挑剔,当初在学校,他那么多光环加身,沈氏的出身也都是放在前列的一条,让多少人仰视也望而却步。
沈延非反手将门关上,细细的风响仍然没停,从院落氤氲的袅袅热气间门夹着暖香扑进室内,让人体温随之缓速升高。
姜时念没听到声音,不禁回首看他,灯光映着彼此眼睛,在热气中一触就相勾,她瞳孔轻颤想转开,又被抚过下颌要求对视。
沈延非很清楚,今天进行到这里,加上念念对他的信任,她或许可以不再追究,含糊掀过,但心里永远悬着不确定。
她任何的不确定,都是悬在他颈上的刀。
即使过去那么不堪,根本就不想对她提起,现在这种情况,他也必须挖出真的,来弥补那些一次次对她的蒙蔽。
只要她不走,愿意留下来做他妻子,说这些又算什么。
沈延非靠着门,没有往前走,拦腰把姜时念拉回来,在稠热的气流里吻她嘴唇,来安抚那一刻被她错身躲开的失重感。
“都是这样。”
他近距离注视她,把深埋在土石下的心对她剖开一个边角,让里面积压的污血淌出来。
“之前跟你说过,我爸近几年在国外养病,他是那一辈的长子,沈家原定的继承人,算是呼风唤雨长大的,太顺遂了,性格养得傲慢暴戾,一十来岁生意场上得罪人,被算计出事,双腿截肢,被爷爷判死刑,一个残废,永远不可能再跟继承沾边。”
沈延非指腹压着姜时念惊讶张开的眼尾,刮着她乱动的睫毛:“那年我应该是五岁,我妈跟他商业联姻,纯利益,有婚前协议的各取所需,不谈感情,但是我爸爱她,可能方式错误,太极端了,把人越推越远,他残废之后,对她看得更严,我妈果断跟他提了离婚。”
姜时念像被割裂。
一半的灵魂在随着他字字句句动荡,另外一半,飘出身体在半空俯视,震惊于竟然有一天,她会跟沈延非亲昵在这样一个无人的角落里,听他愿意主动讲自己的隐秘。
这些原本与她遥不可及,她也没有立场去追问和真正碰触。
到这一瞬,她恍惚摸到了一点真正的沈延非,去除掉一切从容贵重,这个她从来看不清楚的人,挥开了一抹雾气。
沈延非眸底的沉冷无声铺开:“沈家允许不了有损名声的难堪发生,爷爷做主同意了离婚,我妈马上再嫁,我爸之后就疯了,可能我五官跟我妈多少相像,他一见我就崩溃,崩溃的方式,你可以想像,随便想。”
他嗓音里混着淡淡嘲弄:“他疯魔到这个程度,沈家把他当最大忌讳,连同我也一起算进去,谁叫我流着他的血,他行动不便能回避,但我还手脚健全地活着,总会在人前出现,只要出现了,你刚才见到的场面,再任意叠加,就算还原一点。”
姜时念觉得自己在往深水里沉,没过口唇鼻尖,被剥夺呼吸,她喘得吃力,他就会忽然吻过来,像在压抑着确认什么,反复咬她。
“我除了姓沈,沈家和我没有关系,恨不得撇清让我划出族谱,但又不想传出去,让人看这个所谓百年家族的笑话,”他笑声轻慢,“爷爷忌讳我,是因为我爸,至于叔伯姑婶的,是因为当初我爸当权时,对他们太狠太狂,以及看我被切断了各种资源,等同于毁了,居然还能活得不错,让他们的儿子显得尤其无能。”
姜时念不想让他说下去了,但心被粗粝的绳索刮着,又不愿意喊停。
她后悔自己提问。
却也不能启齿的庆幸,她见到了这样的沈延非。
沈延非拨开她唇肉,含她温热的舌尖,静静陈述:“就这么长大的,后来在美国生意做得太大,威胁到沈家一个重要区域的产值,沈家这些人也无能掌家,爷爷低头去找我,提了我拒绝不了的条件做交换,我才答应回来,他们能不怕我么,自己亏心,怕我报复,又永远要受制于我。”
热风里裹挟的香气似乎更重,丝丝缕缕侵入鼻息,姜时念踮着脚,不由自主抬头回应他,唇齿交错时,她重重起伏,皱眉问:“你妈妈再也没回来过?”
沈延非眼中深光动了动,目不转睛看她:“回来过一次,我十七那年,夏天,下大雨,我爸出去治疗,偶遇我妈跟着后来的丈夫。”
他闲散的笑断断续续:“我本来学校有事,他硬把我骗去,想让我出现换她心软,结果很遗憾,我妈当面说这辈子最恶心后悔的事,就是跟他有孩子,把我生下来,如果当初,我随便有点什么病,趁还小的时候早早死掉就好了。”
这些长长短短的句子,裹住姜时念的记忆,猛然砸破一层最外沿的迷雾,掉落进她高一期末的艺术节,原定沈延非会配合的部分,他却从始至终没有过来,直到结束很久,她才在大雨里隐约看见他身影,然后被社团同学推着去送花。
那捧硕大的铃兰,挡住她眼睛,她莽撞过去放进他怀里,无意中抬头,初次看清他阴冷寂静的眼睛。
姜时念怔怔盯着如今的沈延非,那些画面一幕一幕被当年的大雨冲刷清晰,她没怎么思考,几乎是脱口而出:“是艺术节那天吗?你当时没来参加活动。”
她说完,耳边世界,整栋别墅,院落里薄雾萦绕的汤池,都被抽走声音,褪掉色彩,只余下她面前不足一掌的距离,那双已经跨越太多时光,被洗练得深不见底的瞳仁。
沈延非脊背抵着门,拇指拨过姜时念通红的嘴角,沉默看她,要探进她眼底最不可触及的尽头。
她发痒,忍不住抓他手,指尖碰到他冰凉的婚戒,在他无名指指根的里侧刮到一点起伏。
是那一小片她从没见过全貌的纹身……
沈延非不闪不避。
那时他亲眼目睹她和别人订婚,戴上别人的戒指,订婚夜,他在她楼下守了一整晚,坐在车里盯着她窗口,想过一切能把人硬抢来的方式。
甚至深夜最绞痛时,给她打了电话,他没有出声,只有呼吸实在忍受不了的泄露。
她在听筒那边,很幸福地笑眯眯问:“你好,请问是谁。”
隔天,他在无名指戴婚戒的位置刻了一簇花穗图形,现在这个晚上,正在她看不到的昏暗里灼灼发热。
沈延非淡色唇边慢慢划开一点弧度,哑得厉害:“高中时候的我,原来你还记得——”
他刚吻过她的唇徐徐开合,清晰咬出一举搅乱她心跳的那个名字。
“——姜穗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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