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在御道中时,卫景平发觉跟随在他左右的榜眼张永昌,探花段凤洲的脚步放得缓慢,他微微侧过脸去瞧了瞧这二人,发现张永昌眼噙热泪,段凤洲两腿顺拐,路都走不好了……
想来这辈子就这一次,不会第二次再这般风光招摇走这条御道了吧。
卫景平倏然想起活了两世的许多事情来,一霎那百感交集,也放缓了步子。
见他慢下来,众进士们也都各自想着心事慢了下来,原本只要一刻钟就能走完的御道,足足花了小半个时辰的功夫才走完。
新科进士们由左丞相邹永亲率百官送出皇宫的午门,一出午门,由礼部尚书温弥引着鼓乐仪仗,在鼓乐喧天之中护送他们穿过东华门、承天门,过了承天门之后,又往西南角走过大概二里地的路,才出了长安门。
由于国子监就修在长安门对面,大抵因为这个缘由,当朝历年恩科的金榜都张贴在长安门外,出了长安门,望着被礼部官员新悬于宫墙之上印着皇帝玉玺大印的黄榜,众进士立于榜下,传胪唱名时被克制的情感此刻犹如黄河之水滔滔而下,外泄出来了。
惊喜欲狂者有之,涕泣如雨者有之,而面上波澜不惊者也有一个人,新科状元卫景平。
盖因他还没来得及从“我中状元了”这天大的,砸懵人的惊喜之中分清楚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文武百官便一拥而上围住了他这个新科状元,不住地向他道贺了。
这个卫状元稀罕啊。
众公卿多半是先帝睿元帝时的进士出身,回想起当年他们科举一路走到黄榜之下,何尝见过这么年少的状元郎。
先帝不喜欢少年进士,他们连少年同年都没有,更别说十七八岁的状元郎了。
就是先前的太子太傅陆谵,出身京城世家陆氏,九岁上就考中县试案首,一时轰动京师,但他后来也蹉跎到二十岁才中了状元,鼎元九年,也就四十一年前,这已经是往前数五十年间最年轻的状元郎了。
由于年代过于久远,如今列于朝堂的众公卿几乎无人瞧见陆状元当年少年得志的盛况,只能听家中致仕的老爹回忆念叨过过瘾,一想到眼前的新科卫状元才将将十八岁,这般的意气风发,忆起往昔读书科举事,纷纷憋不住了表达欲有话要说。
卫景平被他们嗡嗡得头大,不知道该搭哪句话,朝立在一旁无所事事的顾世安求救:夫子救我。
顾世安:这是独独属于你的荣光,享受吧卫状元郎。
好在不一会儿右丞相谢回来了,他上来就笑吟吟地和顾世安打招呼:“五弟,恭喜高中啊。”
五弟。
听谢回这语气,谢右相和谢冉谢传胪不就是一家的亲兄弟嘛。根本不是谢冉先前说的“恰好一个‘谢’字的同乡关系好吗。
嚯。
不得了,谢家这是一门双进士啊。
一门双进士本就是无上荣耀的事了,更何况兄长谢回已经入阁拜相,执宰天下,这谢家以后该是何等的显赫,要比肩裴家了吧?
于是众公卿又瞄上了顾世安,从卫景平身边撤离嗡嗡顾世安去了。
顾世安每每一瞧见谢回脾气就不好了,他不咸不淡地回了谢回一句:“不敢当谢大人一声‘五弟’。”
众公卿和新科进士们嗅到他和谢回之间莫名的剑拔弩张的气氛,齐齐一愣怔。
谢回倒淡然,他平和一笑,对礼部尚书温弥说道:“温大人,吉时快到了,新科进士们还要‘御街夸官’呢。”
示意他们不要在这儿闲聊耽搁时辰。
他这么一说,众公卿都收敛了:“对对对,以后同在朝堂效力,有的是时间聊。”
长安门外,华盖张起,京兆尹曾文领着京兆府下辖的怀柔县、昌平县二县县令,亲自牵着高头大马等在那里,安排新科进士们上马御街夸官之事。
上马之前,又有礼部官员过来为卫景平披挂上大红绸,又在他的乌纱帽一侧簪了一朵新鲜红艳的芍药花,这才说道:“状元郎上马去吧。”
同样也给跟着他左右的张永昌和段凤洲批上红绸簪了芍药花,都打扮得喜气扎眼。
跟要当新郎官儿似的。
其实娶亲的新郎官儿的扮相是比照着状元郎的一套装束来的,只因娶亲常见新郎官儿常有,不比年才能瞧见一回的状元官儿稀罕,所以才觉得这正经属于状元郎的打扮有一股子新郎官儿的内味儿。
卫景平肤色白皙,是个带着英气的白面书生的样貌,头顶的乌纱帽上左右两侧一簪花,将他剑眉发翠,鬓角鸦青的隐隐英武之气夺了去,唯剩下雍容尔雅的清贵气韵了,正合了本朝对美男子的审美,让众公卿直呼:怪不得陛下要点他为状元郎,这卖相,确实能叫天家拿得出手啊。
再看榜眼张永昌和探花段凤洲,他二人人靠衣装,一位双目炯炯神采胜旁人一筹,一位官相十足,气势张得够足,都不差。
不得不说,云骁帝的眼光还是很准的。
见他们打扮齐整,京兆尹曾文亲自牵着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走了过来,卫景平急忙上前行礼。
曾文还礼道:“状元公无须多礼。”说罢,他向来面瘫的脸上竟生出一丝含笑的表情:“还没来得及恭贺你大魁天下呢。”
卫景平从他手中接过金丝马鞭:“多谢曾大人。”口头上无再多一句话,心中却道:以后我二哥给您当了女婿,还请多疼他。
这念头一生出来,他又看了眼曾文那张严肃无比的脸,于心中无声笑了笑,笑这个时候他还有心思叽歪这些儿女情长的事,也是没谁了。
怀柔、昌平的二位县令大人也给张永昌和段凤洲牵了马过来,递鞭给他们,请他们上马:“这都是训练有素的马,极温顺,二位放心骑就是了。”
卫景平不用上马凳,一跃就翻身上了马背,骑个马对他来说太轻易了,身上有着他爹老卫自小教的功夫呢。
这利索的身手让不少连马都不会骑的新科进士头皮一麻,做文章比不过人家状元郎,连上马这种小事都还要输,顿时觉得这金榜题名的喜气被冲淡了,加诸于身的荣耀没那么足了,心中甚至涌起了不小一片失意,唉为何要跟他同一年殿试呢,这方方面面被完虐的感觉实在是太不好了!
心路曲折一番,新科进士们全都上马之后,由二百名羽林卫在前头开道,卫景平身侧打着“状元及第”的匾额、“连中元”的旗帜,红伞绿扇往头顶肩侧一罩,听得前头声鞭炮一响,锣鼓开鸣之后,在礼部官员一声“新科进士御街夸官”的高喊声中,他带着张、段二人催马前行,开始正式御街夸官。
一走上街头,就被长街上的热闹景象糊了一脸。只见宽阔的长街两侧人头攒动,男女老幼争先恐后地涌上街头来看新科进士御街夸官,要不是羽林卫在前头开路,立刻要被堵得寸步难行了。
大家纷纷伸长了脖子,翘首以盼这些一朝从白衣书生到天子门生的新贵们从眼前经过,沾一沾这天大的喜气。
鼓乐声中,卫景平镇定自如地缓缓打马从长街经过。
见着这次的新科鼎甲竟由一面如玉的美少年领头,围观的人群在惊愕之后一下子沸腾起来了,有人激动地尖叫起来:“状元郎美哉!这么年少就登科了,吃什么长大的这么会读书!”
“哎哟活了大半辈子头一遭看见这么年轻的状元公,”一老婆子亮着嗓门吆喝身边的老头子:“快去叫咱孙儿来看看人家,学着点好好念书哟……”
“榜眼这么年轻!”
“探花郎也是一表人才!”
“……”
爱慕年少的人群在这声声嘶叫中失了控,纷纷朝卫景平涌去,逼得羽林卫不得不停游街,等他们看够了鼎甲再往前行。
百姓们光看哪里够,还纷纷把手里拿的花掷向他们,不只是花,还有手帕……
这真是春风得意马蹄走不动道,一日被砸尽长安花了。
就连平日里大门不出的京城大家闺秀们在这一天都轻纱半遮朱颜,出门围观新科进士们了。放在往年,御街夸官的状元郎多半是有些年纪的读书人,家中甚至连孙子都会跑了,除了让人仰慕才华之外,看头不大,反倒探花郎年少倜傥些,叫闺秀们心底生出朦朦胧胧隐隐不可说的那点心思,这回也不例外,她们一出门就打听上新科的探花郎了。
“听说是山西府人氏?”
“瞧见了吗?生的样貌如何?”
“多大年纪?也不知家中说亲了没有。”
“……”
她们之中有名窈窕少女拿手帕轻掩贝齿一笑,道:“我只知状元郎是个十八岁温其如玉的美少年。”
一听说新科状元郎养眼,闺秀们当即出动,顷刻就挤到了新科进士前面。
“哇,状元公果真是个少年郎!”头一眼看见卫景平的闺秀惊呼一声,立刻拿手帕朝他丢过去,星眸含春:“小女子乃……”
还没等她自报完家门便被身后的一名闺秀挤后头去了:“小女子是……”她纤细玉手里的手帕还没来得及抛出去,马上又被涌上来的人挤一边去了。
……
街头巷尾人潮汹涌,情绪高涨得天公都想泼盆冷水下来,请他们冷静一冷静。但转念一想年才有一次御街夸官的盛典,还是不给他们添堵了,于是继续艳阳高照。
卫景平骑在马上,不经意扫到闺秀堆里姚溪一双弯月般的笑眼,正盈盈地望着他,他眼眸微垂,隔空与她相视一笑。
不知怎么,他忽忽然有点不好意思再多瞧她一眼了。
“你们不知道吧,”卫景平艰难地往前挪了几步,身边此起彼伏的呼叫声中,忽然有一人声调刺耳地爆料道:“我媳妇儿她大舅哥的小舅子的姑父在吏部当差,说新科状元郎是个下品武官的儿子,这一家子父兄都是舞刀弄棒的大老粗,也不知走了什么运道竟养了个读书人出来,啧啧……”
他这一揭卫景平的出身,人群之中惊讶连连的声音更大了,只听说哪个高门大姓的子弟文不成就武,去北衙六军或者羽林卫混个职的,哪有下级武官家里从文还能读书名堂中状元的,简直是开国以来闻所未闻之事啊,比农门跳出的贵子还难得一见,太稀少了。
这下他们看向卫景平的目光更狂热了,呼叫声如排山倒海一般。剑眉玉面,元及第,武官之家的出身反差,卫景平一下子把所有新科进士们的风头都抢了过来,连榜眼张永昌和探花段凤洲一时都沦为了背景板。
御街夸官的队伍彻底被逼停。
最前头开路的羽林卫顶不住了,这还有完没完了,有跟卫景英相熟的知道新科状元是其亲弟,笑道:“要是卫将军这般打扮也不差,快去请来再扮一个状元郎,让他们瞧个够去。”
正胡乱出着馊主意呢,长街那头有驿卒狠命骑马奔跑:“八百里加急,边关急报,路人速速避让——”
边关急报。
卫景平心中刹那咯噔一声。
急促的马蹄声声冲散了热气朝天的看新科进士的人群,他们惊慌地哗啦四散,有敏感的狐疑地道:“是不是哪里要打仗了?”
终于把道路给让开了一些。
礼部趁机撒下最后一波锣鼓爆竹,吹吹打打快速引着御街夸官的新科进士穿过国子监街,去国子监留名,他们的名字和籍贯出身,都是要刻到国子监的石碑上供后人瞻仰的,而后再到隔壁的孔庙去上香祭拜。
行完这两项礼,诸进士复上马骑行,往城西的皇家上林苑去参加御赐的琼林宴。
去往上林苑的途中,卫景平心神不宁,他打马绕到顾世安身旁,悄声问道:“也不知是哪里来的急报?”
顾世安面色稍绷,沉声道:“是龙城郡。”
卫景平心中紧紧揪起:“夫子怎么知晓?”
顾世安没有正面明说:“除了龙城郡如今城郭有序商贸繁荣是根肉骨头,谁会惦记其他鸡肋的要啥没啥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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