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墨璇说的,南下的路冗长得可以比拟京都的冬天,从京都真正到南疆的首府云州,前前后后花了将近一个月——这一个月,他们一路追着那个救了哈撒的漏网之鱼,居然正好追到了云州。
云州地处南方,地势偏高,冬天里不仅没有京都那样严寒,甚至是像春天般温暖宜人。一入云州,他们就真真切切感受到了这一点。由于之前得到的南疆节度使付焯尧与西域暗通款曲的消息,他们留了几分警惕心,进入云州之后,没有立即查探。
南疆的节度使付焯尧是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不同于沧州的蔺维猷一上来就招待他们,墨璇一行人等了半天时间,他才现身。
“墨将军,关将军。这位是……”付焯尧看着二位将军旁边骑着马的慕容初,一时摸不准她的身份。不知是南疆消息闭塞,还是京都的天和帝有意不告诉他消息。
慕容初倒也不恼,自我介绍道:“慕容初。”
付焯尧恍然大悟,道了句“幸会”,又说他没认出来大名鼎鼎的凌霜侯真是抱歉。寒暄几句,付焯尧问起几位大人是因为什么而来,一行人正想着怎么回答,慕容初面不改色地说:“听闻云州匪患横行,圣上特命本侯与诸位前来剿匪。”
“原是如此。”付焯尧这样说着,不知是真没怀疑假没怀疑,总之最后客套地让人给他们安排居所。南疆虽贫乏久了,但居所还是有的,撇开条件不谈,足够一行三千人居住。
为了彰显南疆的热情,付焯尧特地于云州他自己的府邸设宴。付焯尧的府邸从外面看和普通的民宅没什么两样,进去之后却别有洞天。铺满琉璃瓦的屋檐光彩炫目,雕刻有精细图案的梁柱古韵犹存,白玉铺就的地砖冬暖夏凉,紫檀木制成的家具古朴天成,总而言之,若不是这府邸建在云州,一定会有人错将它当成皇帝的宫殿。
这间府邸中最格格不入的,是一踏进府邸就映入眼帘的正堂前匾上的三个字:清白堂。看见这三个字,不少将士包括关虔都嗤笑一声,被墨璇呵斥“不得无礼”。
设宴的地方就在清白堂。清白堂内没有别处那样奢华,倒是古朴典雅。用餐的木桌上方悬挂着一副字画,是前朝某位大家的《墨梅图》,还题了王冕的诗句——“不要人夸颜色好,只留清气满乾坤”,笔力雄劲,不拘一格,实在与“清白堂”三字相配。
一间堂屋要坐下三千将士是不可能的,付焯尧遗憾地请他们去了附近的酒楼就座。他们一走,原本拥挤的清白堂只剩下墨璇、慕容初、关虔、付焯尧与几位侍女。
珍馐美馔一一上桌,关虔象征性地动了几口菜,生怕付焯尧在菜里下什么东西。转眼一看,墨璇和慕容初完全没有他的这种顾虑,关虔刚想劝说,看见付焯尧自己也吃了不少菜,把话咽了回去。
他不知道的是,这二位并非没有顾虑,而是真正百毒不侵。除却前世柒奈费尽心思制成的那种毒,还真没有别的毒对这二位有效。
接着付焯尧以接风洗尘为由,灌了他们一人好几杯酒,墨璇和关虔酒量都不差,喝了酒依旧面不改色。再看慕容初,尽管饮酒最少,她看上去还是有些微醺,当然只是看上去而已。
酒醉的人是不讲什么道理的,装醉的慕容初也是这样。她摸索着抓住旁边的付焯尧的手,付焯尧被烫着似的飞快地抽开手,看着慕容初的眼神有点躲闪。
凌霜侯恐怕是喝醉了。付焯尧心想。
殊不知方才慕容初是在佯醉试探,而试探的结果是,她发现付焯尧手上有一层薄茧。而这样的薄茧,是常年习武才会有的痕迹。
她攀上墨璇的肩膀,在她耳边复述了这个线索。墨璇微不可见地蹙了一下眉,似乎是在担心,因为这时付焯尧看准了来灌慕容初的酒。
慕容初一只胳膊还攀在她的肩膀上,伪装着酒醉不更事的模样,另一只手摇摇晃晃接过付焯尧递来的酒杯。
墨璇察觉到这酒不一般,夺过她手上的酒杯要替她喝下去,慕容初抓着她的手把酒杯递到嘴边,一饮而尽。从侧面看过去,就像是墨璇喂她喝了这杯酒。
这个举动一出,付焯尧更是断定她喝醉了,说:“实在是不好意思,灌了诸位不少酒。墨将军,关将军,麻烦你们扶凌霜侯回去了。”
话虽如此,关虔身为男子终究不方便,最后还是墨璇一个人扶着慕容初回去的。慕容初装了一路,到了居所中,她神色骤然清醒起来。
“因霜?”墨璇唤她。
“他给我的酒里下了迷药,那付焯尧胆子真是不小,胆敢谋害朝廷一品以上命官。”慕容初说这话时,双眸喜怒难辨。
迷药是用来做什么的自然不用多说,付焯尧用心险恶,由此可见一斑。墨璇先前就是发现这点,才准备替慕容初喝下那杯酒。虽然两人百毒不侵在前,但是她们都愿意替对方多担一份风险。
慕容初递给墨璇一粒解酒药,她就着热水吞了,然后又去检查慕容初吃没吃解酒药。盯着慕容初吃了解酒药,墨璇依旧不放心,拉过她的手给她诊脉。
诊了脉,墨璇的脸色才一点点好起来。
“是喜脉吗?”慕容初故意逗她。
墨璇忍住想踹人的冲动,骂了句:“滚。”
……
云州的夜市是向来为文人墨客所称颂的存在,明明是最漆黑的夜晚,偏偏明灯如昼,热闹喧嚣中透着人间烟火气。而要论云州最具烟火气的存在,非南街的似锦楼莫属。
似锦楼,顾名思义,是一处鱼龙混杂的场所。鱼龙混杂到什么程度呢,只要你有银子,他们什么勾当都能做。而似锦楼最为人所津津乐道的,是其地下的似锦赌坊。
论起来,似锦赌坊有个规矩,愿赌服输。至于赌的什么,输的是谁,是否输的倾家荡产,赌坊是一律不管这些的。因此,在似锦赌坊,常常可以看见些别处见不到的肮脏交易。
此时,一红衣一青衣两位“公子”正自下行的楼梯往似锦赌坊走去。走到赌坊门口,看守赌坊的人拦住“他们”,示意“他们”出示出入令牌。
青衣“公子”拿出那枚纯墨色令牌,看守态度立刻恭敬起来,领着他们进去到了似锦赌坊的最佳地段。他暗自盘算着今天来的两位是怎样的贵客,毕竟那二位拿着断魂楼副楼主的令牌。
他没想错,这两位“公子”确实就是慕容初与墨璇乔装改扮而成的。
令墨璇和慕容初没想到的是,她们初来乍到,就观看了一出好戏——旁边的赌桌上,有两人正在谈论着有关南疆节度使付焯尧的话题。
其中一人蓄着两撮胡髯,看上去十分精明,他说话时手指不经意摩挲着自己的胡子,有点故作老成的嫌疑。他对赌桌对面的人说:“我的筹码,是一个有关南疆节度使的消息。”
赌桌对面的人和他形成了鲜明对比。可能是晒多了太阳,他肤色偏黑,配上他瘦到过分的骨骼,瞬间营造出一个穷困潦倒的形象来。他从包袱里拿出一根金镶玉的簪子,轻轻往赌桌上一扔,看似漫不经心地发问:“赌吗?”
“赌。”对方答得干脆。
他们赌的是两枚骰子比大小,这游戏没什么高深的技巧,全凭运气,当然不排除有人在骰子上动手脚的可能性。等待骰子出结果的同时,墨璇感觉背后有人拍了拍自己的肩膀。
“买定离手,买定离手。”掷骰子的嘈杂声中,墨璇转过身,迎面是一天不见的萧珏。萧珏没有圣旨,不能和他们一起去同付焯尧周旋,他便自己提议去城中打探消息,夜间再与其他人汇合。这一打探,就打探到了似锦赌坊里。
他是拿了别人的出入令牌才混进来的,不过被他拿了令牌的那人身份不低,他在这里待了一天,期间没有人上前与他搭话问他要赌什么。幸亏没有,要是有就露馅了。
萧珏简单和墨璇交换了获得的信息,两人还没讨论出个所以然来,慕容初对他们打了个手势,原来旁边赌桌上已经出了结果。
一个四点,一个五点。
赌大的是那位肤色偏黑的人,他得意洋洋地笑着,跳起来拽住旁边的人,兴高采烈地说:“我赢了,哈哈,我赢了!”旁边的陌生人嫌恶地推开他,他倒也不在乎,继续和其他人分享这个喜讯。
反观赌输的人,他两撮胡子都因为难过微微垂下来,眼中的精明全部变成了失落。他愤懑地指着摇骰子的人,而后又缓缓放下了手,近乎疯魔地自言自语道:“我为什么要赌小,为什么!”
小小的一间似锦赌坊似乎包含了人的喜怒哀乐,贪嗔痴怨。有的人,执念太深,不知不觉,便成了不识庐山真面目的局内人。
赌输的人不得不交代了有关节度使的消息,他说云州节度使付焯尧看上去两袖清风,实则跟云州横行作乱的山匪有勾结,是官匪一家。
这个消息引得不少人唏嘘,人们讨论着这消息的真实性,没想到赌输的人还没死心,道:“继续赌。这回我赌大,就赌一条性命。”
和他赌的换成了一个彪悍的汉子,对方赌的是小,他的筹码是一把宝刀。熟悉的摇骰子再次响起,摇骰子的人不停嚷嚷着“买定离手”,最终骰子停了下来。
一个一点,一个三点。
那个人又输了。这回他将丢掉的,是自己的性命。他疯狂地叫嚷着,像条疯狗一样到处扑人,最后一拳砸在旁边的墙上。泪水从他眼里无声滑落,他还在喃喃道:“天要亡我,天要亡我!”
落在其他人眼里,这不过是自欺欺人。
突然,他眼睛里冒出凶光,冲到围观的人群里,也许是潜意识里认为这位“公子”柔弱可欺,他妄图拉住墨璇将对方拽到自己身边做个替死鬼。
慕容初和萧珏怎会让他得逞,说时迟那时快,慕容初挡在墨璇面前,狠狠地踹了那人一脚,萧珏箭步上前将他的手臂反扣。那人发出一声惨叫,这一下,引来了似锦赌坊的主人。
“何事喧哗?”赌坊的主人叼着一支烟枪,不疾不徐地迈步走过来。慕容初认得他,他是自己娘亲的胞弟,骆澄。
骆澄看见慕容初腰间的纯墨色令牌,露出讨好的笑容。慕容初转过身来,给了骆澄一个威胁的眼神,表情依旧如沐春风,“舅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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