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声“舅父”喊出口,包括骆澄本人,整个似锦赌坊的人都将目光齐刷刷投向慕容初。好好的赌坊变成了认亲现场,赌坊主人成了闹事者的舅父,这怎么说怎么怪异。
偏偏这件事的始作俑者慕容初没有半分不自然的神色,只是说:“舅父,似锦赌坊的规矩,愿赌服输,断没有拉一个人来替他的说法吧。”
“当然没有。你们几个,还不快点把他拉下去兑现赌约。”骆澄再糊涂,也不会不明白慕容初这是在给他施压。而慕容初带着纯墨色令牌,是个不能得罪的大人物,大人物愿意叫他一声舅父,是他骆澄的荣幸。
那个妄图伤害墨璇的人立即被赌坊的人拖了下去,期间还在不断惨叫着,他的结局自然不用多说。处理了这个人,骆澄请他们到似锦赌坊的核心,也就是骆澄自己的待客间小坐。
落座之后没了别人,表面上的客气也不用再维持。慕容初询问墨璇方才有没有受伤,墨璇摇摇头,就刚才那人的武功哪里伤得到她。
骆澄看着慕容初对墨璇嘘寒问暖,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幸好旁边还有一个萧珏和他谈话。萧珏问:“阁下经营似锦赌坊很久了?”
“很久谈不上,两三年也有了。”骆澄回答。似锦赌坊是在七八年前在云州建立起来的,第一任主人不是他,而是上头派下来的人物。
说到似锦赌坊的上司,很少有人知道,似锦楼连带着底下的似锦赌坊,都是断魂楼的产业。而似锦赌坊一建立,云州其他的赌坊都被抢了生意,也算是统一了云州的赌坊界。不过这么一说,就不能说明为什么象征那枚断魂楼至高身份的纯墨色令牌,在似锦赌坊依旧通用了。
“既然如此,阁下一定知道些别人不知道的消息。那么,关于南疆节度使付焯尧,阁下知道多少?”萧珏说话时字字句句都是谦和有礼,也都是直切要害。
“知道是知道。不知公子拿什么筹码来换?”骆澄吸了一口烟枪,烟枪散发出的烟雾缭绕在他的脸庞上,难掩他眼中独属于商人的精明。
而当他看向慕容初时,眼中的精明转化为更多种情绪,有对慕容初年纪轻轻便手握权柄的羡艳,有对她除了墨璇谁也不放在眼里的不屑,也有对慕容初美貌外表的赞赏。
“舅父啊,你同小侄的朋友提条件,九泉之下见到家母,真不会心生不安吗?”慕容初插话道。她这句话说出口,骆澄思考了一会儿,终于想起了慕容初是谁。这人是那位曾经和家族断绝关系嫁给右相的姐姐骆清的孩子。
这样想着,骆澄不免又多看了慕容初一眼。不是说右相只有一个女儿吗?可眼前这人分明是穿着男装,连声音也是……
“贤侄是家姐同慕容靖的孩子?”骆澄明知故问。断魂楼是皇后的产业,可皇后不是向来与慕容靖合不来吗?就连慕容靖“谋反”的文书,都是皇后亲自递交给圣上的。
“正是。”慕容初恢复了平日的嗓音。她平日的嗓音虽然一贯偏中性,但不难分辨出这是一名女子的声音。
骆澄如梦初醒,“原来贤侄是女扮男装,用了易容术。”
他们骆家的易容术传女不传男,他不了解其中内幕,自然看不出来。若不是慕容初这句话点拨,他会一直以为慕容初是个男子。想到这里,他不禁汗颜,他竟被一个年轻人戏弄了。
“舅父何故会成为似锦赌坊的主人?”慕容初问。
“数年前,骆家家道中落,又遭仇家记恨,被灭了门。我当时恰好不在家中,方才逃过一劫。之后,楼主见我可怜,就让我替她经营似锦赌坊,不至于无家可归。”骆澄说。他编起故事来毫不心虚,骆家家道中落是真,他在似锦赌坊的地位却是靠一路摸爬滚打,杀了前任主人才得来的。
慕容初也不拆穿,只是说:“舅父,闲话小侄就不多说了,要不要将你知道的消息说出来,你尽可以自己掂量掂量。”
说是掂量掂量,骆澄是个聪明人,怎会不明白其中一个利害。他摸爬滚打得来的地位,慕容初轻飘飘一句话就能全部夺去,这就是人与人之前的不公平。
骆澄不敢欺瞒,将自己知道的一一道来,“要说这付焯尧,早年间其实是个匪首……”
很少人知道的是,执掌一方大权的南疆节度使付焯尧,在年轻的时候,是云州最出名的匪首。而这位匪首与其他匪首又有点不同,不同在哪儿呢,付焯尧带着弟兄们烧杀抢掠的时候,有三不碰。这三不碰也好理解——一不碰老人,二不碰女子,三不碰孩子。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付焯尧还算是个好匪首了。
三不碰是付焯尧自成一家的规矩,也是他在云州扬名的一大原因。之后,朝廷有意平息南疆匪患,付焯尧就带领弟兄们四处征战,兼并了南疆各座山头,然后接受了朝廷的招安。
接受招安之后,付焯尧顺理成章当上了南疆节度使。他的弟兄们也销声匿迹,从此做起了良民。
一年前,云州匪患再次横行,付焯尧亲自率着从前的弟兄们上了战场,没想到不敌山匪,落败而归。最终,还是镇南将军贺然带上军队,一举平了匪患。这一年来有贺然镇压着,山匪表面上不敢有什么大动作,暗地里却说不定。
骆澄说完,气氛陷入沉默。三人面面相觑,谁也没想到哈撒口中与西域暗通款曲的人曾经是这样一个迟暮英雄,也没想到那个将自己的住宅打造得堪比皇宫、给慕容初酒里下药的人会有这么一段传奇往事。可骆澄畏惧的眼神摆在那儿,慕容初相信他不敢有所欺瞒。
最后,慕容初问:“当年他落败而归的地方,是何处?”
“云州城郊五十里处的菖蒲岭。”骆澄回答。
……
菖蒲岭因漫山遍野的菖蒲而得名,即使在冬天,依旧能看见山上盎然的绿意。
墨璇和慕容初以匪患为由顺利瞒过付焯尧,带领众将士往菖蒲岭而去。走到菖蒲岭的山脚下,他们遇见一个弯腰曲背的老妇人。老妇人年岁已高,鬓角花白,一举一动十分吃力。
老妇人不会说话,她用手比划了半天,一行人总算明白了她的意思。她在询问他们的身份。
“我们是朝廷的军队。”关虔心直口快,直接把他们的身份说了出来。
听到这话,老妇人摇摇头,比了个禁止的手势,是在劝他们不要上山。关虔怀疑她是不安好心,骂人的话出口的前一秒,被墨璇拦住。墨璇很有耐心地询问道:“老人家,您为什么拦着我们?”
也不知老妇人明没明白她的意思,众人只看见老妇人继续摇头。关虔问:“她这是不想说,还是不知道?”
“兴许是老人家年纪大了,记不住事情。”慕容初说。关虔很不赞同地看了她一眼,终究没发表不同意见。
不上菖蒲岭就没办法知道真相,不知道真相就没办法查明付焯尧是否真的通敌。事实摆在面前,无论如何,他们都必须上菖蒲岭不可。
老妇人没再坚持拦着他们,只是一路上默默跟在他们后面。三千人的军队,格格不入的唯有末尾那个佝偻的身影。走了一段山路,后面传来马蹄疾驰的声音,原是和他们兵分两路的萧珏赶上来了。
萧珏显然也看见了队伍最后跟着的老妇人,他向墨璇询问了情况,准备带上这个老妇人一起走。关虔知道萧珏不是没防备的人,只是撇了撇嘴。
他们接着往山上走,走到一处山谷。这处山谷是菖蒲岭唯一没有生长菖蒲的地方,凹凸不平的地面昭示着这里曾经经历过一场恶战。一年过去,战争留下的痕迹仍然没有完全被消除。
原本平静地坐在萧珏马背上的老妇人突然变了神色,她拼命地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只能发出咿咿呀呀的怪声。明明将过去遗忘地那样彻底,她的眼角还是不受控制地滑落了两行清泪。
也就是这时,众人才发现老妇人不能说话的原因——她的舌头被人割掉了。这个发现使众人倒吸一口凉气,是怎样的残忍才会割掉一个人的舌头?
“说不定她是那场战争的亲身经历者。”慕容初说。
众人恍然大悟,如果老妇人是曾经被山匪掳去的俘虏呢?山匪做出什么他们都不会奇怪。
“菖蒲岭上有山匪吗?”不知谁问了一句。
老妇人似乎听见了这句话,她很轻地点点头,又摇摇头。
“这是什么意思?点头又摇头,那是有还是没有?”关虔问。他这一问把所有人的心里话都问出来了,老妇人却没有回答。一来她不能说话,二来这个问题太复杂,她的思考能力不足以让她想出合理的答案。
僵持了一会儿,萧珏解围道:“还是继续往上看看吧。”
他们要继续往上,老妇人死活不肯跟上去。这处山谷似乎勾起了她特殊的回忆,萧珏扶着她下了马后,她就怔怔地立在原地。
风吹过她鬓角的白发,她好像有所感应,颤抖着伸出手。她的手和她一样饱经沧桑,无声无息就爬满了皱纹,宛如干裂的树皮。
“老人家……”关虔看着她,想起了自己的祖母。他的祖母同样历经了千万风霜,却没有这位老人家那样苍老。
墨璇叹息一声,命萧珏和关虔带一队人守在老妇人身边,保护这个孤苦无依的老人,其余人则和她接着往山顶上走。越往上走,山路就越陡峭,快要到山顶的时候,更是到了每个人只能贴着山壁踱步,稍有不慎就会跌落山崖,粉身碎骨的程度。
这样的一条路,常人想要涉足简直是难于登天。墨璇只好让将士们原地休整,打算自己试一试能不能过去。不巧的是,她刚刚迈出第一步,就看见慕容初抢在自己前面做了尝试。
狭窄的山路上,慕容初侧着身,轻轻挪动着步子,一块石子从她脚底掉落,没入万丈深渊。墨璇看得胆战心惊,以最快的速度跟上她。
快要到终点时,前方的慕容初停下了脚步。她以一个刁钻的角度回过头,指尖一根傀儡丝朝墨璇伸展过来,缠住了墨璇的手腕。
她在担心慕容初的同时,慕容初担心的并不比她少。于是,慕容初用通过这条狭窄山路的时间想出了一个稳妥的方法。
有了傀儡丝的牵引,两人顺利到达了山顶。相比之下,山顶平坦开阔了不少,而菖蒲掩映中,一座小屋若隐若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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