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确实是一间小屋。小屋建立于菖蒲岭顶端,四周和山上的其他地方一样,生长着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菖蒲。时有阳光洒在菖蒲上,为它们镀上一层灿灿的金。
蹊跷。这是墨璇的第一印象。是什么样的人才会在这样的地方建立屋舍?怀着这样的想法,她和慕容初一同向小屋走去,打算一窥到底。
行过茂密的菖蒲丛,墨璇敲响了小屋的门。小屋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是有人在里面行走,过了一会儿,行走的声音消失,一道沙哑的声音响起:“你们……是谁?”
声音的主人好像很久没有说过话,发音有些生疏艰涩,也并不流畅。墨璇说明来意,对方干笑了一声,“你们想知道菖蒲岭的事情啊。往事已矣,知不知道没什么要紧。”
对比刚才,他说话明显流畅了很多,但他还是没有打开门。墨璇叹息着打算离开,慕容初在此时开了口:“此事事关南疆千千万万黎民,实在万分紧要,望您不吝告知。”
听到“黎民”两个字,里面的人有所触动,他反讽道:“南疆千千万万黎民自有节度使去关心,我凑什么热闹?”
慕容初和墨璇注意到,在念到“节度使”三个字时,对方加重了语气,并且停顿了一下。这更让她们断定当年的菖蒲岭一战有内幕,慕容初趁风使柁,干脆说了她们实际上是来调查节度使通敌的证据一事。
在长久的沉默后,对方打开门,语气里带着些许的无奈,“进来吧。”
看见对方的脸,墨璇和慕容初明显愣了一下。如果没有那双深邃的眼睛和疤痕的遮盖,她们会以为站在眼前的人是付焯尧。
小屋里的陈设出乎意料的简单,除却门窗外,只有一张木几,几个矮凳,一张木床。三人坐在矮凳上,小屋的主人先问了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问题:“那位老妇人,她还好吗?”
知道他问的是谁,两人暗自心惊,没想到老妇人真的和当年的战役有联系。墨璇回答:“老妇人看上去并无不好。来的时候我们见到她,带上她同行。只是山高路险,她一到达山谷就停下。她又不能说话,我们摸不准她的意思,就派人守着她。”
对方似乎对此早有预料,他没有再说其他,而是开始了对菖蒲岭一战的叙述。他说:“一年前,云州匪患横行,南疆节度使付焯尧率兵与山匪恶战数日,最终打到了菖蒲岭……”
一年前,对于匪患横行的云州来说,付焯尧无疑是救世主一般的存在。别人都不敢打的仗他敢打,别人都不敢惹的山匪他敢惹。在设计了一出引蛇出洞的妙计后,付焯尧的军队与山匪在菖蒲岭的山谷展开决战。
山匪的首领,名叫顾遥。顾遥可没有付焯尧当年三不碰的规矩,烧杀淫掠,无恶不作。巧合的是,顾遥的样貌与付焯尧有七分相似。每每他走过的地方,不知道的常常会以为是付焯尧作的恶。而熟悉他们的人,会发现他们两人还是有很大区别的——付焯尧的眼睛里总是充满侠义,而顾遥的眼睛有时会暴露他奸诈的本性。
菖蒲岭一战,付焯尧本来是赢了的,可在危急关头,他看见了菖蒲丛中的一位采菖蒲的老妇人。老妇人不知道菖蒲岭在打仗吗?一时间,付焯尧内心有万千疑问,而与此同时,老妇人也看向他。
“呲——”一柄剑贯穿了付焯尧的身体。付焯尧在老妇人眼里看见了抱歉的神色与他背后顾遥执剑的手。
果真是诡计多端啊,付焯尧想,顾遥清楚他心软,特地抓来老妇人这个战俘,把她带到了战场上。而在付焯尧打算救她时,顾遥却伺机出剑,一举击败了他。
付焯尧倒在了地上,他的血染红了山谷中的菖蒲。不远处,顾遥大笑的声音格外刺耳。
老妇人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她失声痛哭,采菖蒲的箩筐掉在地上,筐里的菖蒲撒了一地。
那个倒在地上的人,是曾经被拥护爱戴的付焯尧,是云州的救世主,是不顾一切想要救她却中了敌人诡计的人。她又做了什么?她为了一个活下来的机会,帮助顾遥设计害了他。
而付焯尧这一倒,倒的不只是他一个人,而是军队的信心。无数他从前的弟兄,现在的战友,他们望着倒下的付焯尧,心中有个地方空落落的,再也填不上了。
他们发了疯,想要和敌人同归于尽,可惜寡不敌众。
走之前,顾遥换上付焯尧的铠甲,对尚存一丝意识的付焯尧说:“付大人,你在天上好好看着,南疆在我手下,只会比在你手下治理得更好。”
“顾遥丢下这一句话,最终扬长而去。”小屋主人的叙述到了这里,便已经结束。
后来的事情自然不用说,顾遥割掉了老妇人的舌头,防止她将事情说出去,然后策马到了节度使府,假装自己是劫后余生的付焯尧。留在节度使府的人不熟悉真正的付焯尧,看顾遥与他长得相似,便信以为真。后来贺然带着军队赶到,除了所谓的“山匪”,冒名顶替的顾遥坐稳了节度使的位置。
那位被割掉了舌头的老妇人,一夜之间白了头发。她固执地认为不能让其他人打扰沉眠的付焯尧,一直守着菖蒲岭。而在夜晚到来时,她坐在那处再也没有长过菖蒲的山谷上,无数次痛哭。一年过去,她忘记了很多事,曾经的信念却深深刻在脑海里。
而这些都是后话了。
此时,墨璇和慕容初坐在小屋中,谁也没有再说话。小屋的主人料到她们会有这样的反应,沉默半晌,下了逐客令,“既然你们都知道了,剩下的就要靠你们自己了。”
两人谢过这位没有透露姓名的屋主人,再次通过那段陡峭的甚至不能称得上是路的山路,与其他将士汇合。一回生二回熟,傀儡丝还将两人的手牵在一起,回程比来时轻松了不少。
众人再往回走,快要到原来山谷时,隐隐听见喧嚣声,墨璇担心出了事,让慕容初暂时带领其他将士,自己先行一步。
墨璇骑马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山谷,却不见萧珏。山谷中只有关虔、老妇人、与一小队士兵。她心中的预感更加明显,压着火气问关虔:“哥呢?”
一向有什么说什么的关虔支支吾吾半天,没说出个所以然来。眼见墨璇就要发怒,他说:“你们回来之前,山上来了一拨山匪。萧将军他让我们留在原地,自己去和山匪周旋了。”
“他让你们待着你们就待着?你们是没有手脚还是没有脑子?关虔,你身为副将,大敌当前的时候,你要做的是冲锋陷阵,而不是带人守着一个重要人证就够了!那是炊事营才干的事。”墨璇气不打一处来。
关虔和这些士兵从前跟着墨璇这么久,还是见墨璇第一次发这么大的火。关虔一直以来的不满终于爆发,他顶嘴道:“萧将军武功高强,他有能力应付那么多山匪,可若是其他人上去,除了送死没有别的路可走。”
“难道因为他武功高强,他就合该在这种时候第一个冲上去?关虔,还有你们,你们别忘了,入西北军第一天时,本将军对你们说过什么。”墨璇问。她说完,原本一肚子火气的关虔偃旗息鼓,关虔身边曾经在西北军中从事的士兵也纷纷垂下头。
他们怎么可能不记得。那是入西北军第一天时,墨璇对他们每个人说的第一句话。而这第一句话,是墨老将军在世时订下的西北军铁律最重要的一条——贪生怕死者,不配入我西北军。
现在,墨璇看着他们垂头丧气的样子,一字一顿地将这条铁律念了出来:“贪生怕死者,不配入我西北军。”
「贪生怕死是人的本性,可在临到阵前的时候,贪生怕死的只有一种,那就是废物。阿璇,爹爹不指望你能成为英雄,但是,一定不要成为废物。」父亲墨临渊的话仿佛犹在耳畔回响,墨璇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却发现一只手搭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阿璇。”慕容初声音很低,以至于除了墨璇和她自己,没有人能听见。墨璇抬眸看着她,紧接着听见一阵马蹄声。
归来的是萧珏,和他一同归来的,还有跟着慕容初一道的众将士。看见他们从两个不同的方向归来,墨璇的心算是彻底安下来。
“山匪呢?”刚刚归来的士兵搞不清楚状况,刚刚隔着老远不是还听见关将军说山匪来了,萧将军去和山匪周旋了吗?
“全杀了。”萧珏回答。他这话并非虚夸,墨璇一行人离开的时间,山下的一拨山匪被他杀了个片甲不留。
原本垂头丧气的关虔这时又振作起来,“就说萧将军可以的吧……”
夸奖的话只说了九个字,对上墨璇的目光,关虔乖乖收了声。旁边的那个士兵接着问:“萧将军,怎么没留一个做战俘?也好逼出点线索来。”
“不用。”萧珏说。
其他人还没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墨璇替他解释道:“一来我们已经知道和山匪勾结的人是谁,二来你们往下面看。”
菖蒲岭下又传来喧闹声,众人循声望去,原是又一队山匪的队伍赶来了。这次山匪动用了主干力量,墨璇目测了一下,山匪的人数至少有一千人。
“他们这是正式宣战了?”关虔问。
“嗯,打的还是消耗战。”慕容初回答。
没待众人明白山匪到哪里来的这么多人手,关虔又叫了一声:“哈撒还留在节度使府里。”
危急关头,慕容初懒得和他解释自己已经暗中派断魂楼的人将哈撒带回京都的事情,她问墨璇:“这些将士可信吗?”
“可信。”墨璇回答。
答完,她看见慕容初抽出腰间的洞箫,吹响。箫声响彻整个菖蒲岭,山匪外围出现了许多傀儡,他们与山匪展开搏斗,为菖蒲岭上的众人争取着想出对策的时间。
枯坐了半个时辰,菖蒲岭下的局势愈发严峻。越来越多的军队包围了菖蒲岭,他们中大多数是训练有素的南疆军,少数是山匪。在这半个时辰内,他们的人数已经达到一万,而慕容初临时召来的傀儡只有几百人而已。
“怎么办?”关虔问出了压抑在心底的问题,他这一问,像是说出了所有人的心声,一行三千名将士都将目光投向他。
“杀出去。”慕容初停下吹箫的动作,嘴角扬起一抹狷狂的笑,软剑不知何时被她握住了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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